第76章 更新(万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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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成亲,皇帝与皇后都会前去, 等新婚夫妻拜堂之后, 喝杯喜酒就回宫。
这次梁湛成亲也不例外。
随帝后前来的,还有柔嘉、安平两位公主。
听到周素音身死的消息, 皇后和柔嘉、安平俱是大为意外, 变了脸色。
皇帝则是无声地叹息,吩咐刘允:“唤陆开林带人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有数之后, 再与端王商量着办。”随后缓缓起身, 对皇后道, “随我回宫吧。”
皇后胡乱点了点头,对柔嘉、安平道:“你们也回去吧?”
柔嘉用最快的时间找到了稍后回宫的理由:“儿臣与安平姐姐宽慰三皇兄两句就回宫。”如今她对安平明里暗里都有了寻常做妹妹的恭敬有礼。
安平附和着点了点头。
皇后想想, 也是情理之中,叮嘱两人几句, 随着皇帝起驾回宫。
柔嘉携了安平的手,“我们去前边看看。”
安平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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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开林并没来端王府喝喜酒, 但有手下急速传话,请他从速前来很容易。
约莫一刻钟之后, 陆开林带着两名下属来到端王府, 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陈立, 另一个则是徐步云。
已经香消玉殒的周素音,此刻被移到了偏殿,横陈于宽大的长案上, 以大红盖头遮面。
本是来喝喜酒的男宾聚在门外,窃窃私语。
梁湛站在长案前,久久地凝视着周素音,目光似要将盖头穿透,看到她的面容,看到她死之前的心魂。
他心里已经暴怒,不管这女子因何而死,这样的情形都非他可接受。
可是刘允就在一旁,他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压下。
柔嘉与安平相形过来,门外众人连忙无言行礼,让出一条路。
两个女孩步履有些迟疑地走进偏殿,刚刚站定,陆开林和两名下属陈立、徐步云到了。
陆开林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深灰色锦袍,陈立与徐步云则是一身玄色衣物——锦衣卫侍奉在皇帝近前的时候,穿戴有定制,很是夺目,寻常只要不是休沐的日子,除了陆开林,都是一身玄色,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
刘允迎上前去,道:“皇上口谕,命陆大人先看看有无蹊跷。”
陆开林行礼称是。
梁湛转身,对陆开林微一颔首,转到窗前站定。
陆开林走到长案跟前,抬手揭开大红盖头,审视着周素音的面容,好一会儿。
随后,他衣袖里划出一柄小巧的匕首。他用匕首挑起周素音的衣袖,分别看了看她双手。
末了,他转头对陈立递了个眼神。
陈立会意,走上前去查验。他要做的工夫,自然要比陆开林多很多,最起码,要查明周素音随身携带的剧毒藏在何处。
陆开林又对徐步云偏一偏头,示意对方过去旁观。
徐步云知道,这是上峰让他跟前辈学点儿东西,自是郑重点头,心里则想着:锦衣卫的差事实在是庞杂琐碎,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没有皇帝不会吩咐的。
柔嘉瞧着周素音的尸体,心绪在短时间内转为沉重。那是来自于对死亡本能的敬畏,对死者的惋惜。
不久前相见,还是那样鲜活的一个女孩子,倔强的固执的要为自己的情意、憧憬求一个结果。
今日再相见,却是生死相隔。
你到底是被人迫害,还是生无可恋?
你待嫁的日子里,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柔嘉不自主地举步上前,刚走出一步,陆开林已抬手阻止,“殿下留步。”继而走到她和安平近前,“两位殿下请到别处小坐。下官稍后要询问周家的陪嫁丫鬟,两位殿下若是无事,倒是可以旁听。”
已经消亡的人,没有什么好看的,他也要阻止她们影响陈立行事的可能。
刘允附和道:“老奴在这儿看着就是了,二位殿下委实不宜久留。”
柔嘉与安平对视一眼,俱是轻轻点头,与陆开林转到厢房。
落座之后,柔嘉提醒陆开林:“花轿和——她的闺房也该命人查看吧?”她此刻不知道如何称呼周素音,若是拜堂后出的事,就是名正言顺的端王妃,是她的皇嫂,可还没拜堂就出了事,皇家认不认这个儿媳都未可知。
陆开林颔首道:“已经派出人手分头行事。她的双亲也要过来回话。”
柔嘉有些不安地道:“那就好,是我多事了。”之后不免讪笑自己:行事不缜密、利落的人,父皇怎么会这般信任?
陆开林予以柔和的一笑,“二位殿下喝杯茶,缓一缓。我先去看看喜娘——她吓得不轻,不知道这会儿能否回话。”
喜娘是第一个发现周素音身死的人,有必要询问几句,看她是否在那一刻有觉得蹊跷的地方。
柔嘉与安平同时说声好,又欠一欠身。
茶点奉上,两个人都没碰。实在没心情。
安平抬眼望着窗纱上贴的大红喜字,牵出一抹怅然的笑,轻声道:“谁沾上他,谁得不着好。这女子,实在是可怜。”
“的确可怜。”柔嘉叹息一声,“若是自己万念俱灰寻了短见还好些,可若是被人要挟才服毒……”
自尽,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若是被人逼得自尽,同为年少的女子,便难以接受了。到底,在一定程度上,她们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顺王妃、宁王妃一前一后走进门来。
自从梁澋被发落到护国寺之后,宁王妃就是神情萎靡、垂头丧气的样子,此时亦然。
顺王妃自顾自落座,抱怨道:“真是的,这叫个什么事?好好儿的喜事,顷刻间变成了丧事。这种笑话,可是多少年没出过了。只是不知道,尸首是抬回周家,还是在端王府出殡。”
安平对顺王妃投去冷冷地一瞥,“死者为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柔嘉则道:“等会儿陆指挥使要在这儿传唤丫鬟,让我与安平姐姐旁听。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顺王妃挑眉,“端王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能旁听,我怎么就不能旁听?谁敢说……”
“你这样急着奚落,该不是因为做贼心虚吧?”安平不疾不徐地把话接过去,“谁敢说周氏女的自尽与你无关?你敢说你不曾去周家找过她?至于我,你大可不必费心,我在宫里每日抄写经书,从未出过宫门半步。今日若非母后发话,我也不会来。”如何的万念俱灰,也不代表她忘了如何与人针锋相对。不占理的事儿,她如今一概一言不发,认定对方缺理又不高兴的时候,便会反唇相讥。
柔嘉当即附和道:“姐姐说的没错,两位嫂嫂,知道什么叫避嫌吧?现在我们实在不便与你们坐在一起说话,去别处吧。我近日也很安分,每日都在琢磨绣艺,宫里的人也都知情。”
“打量谁稀罕跟你们坐在一起似的!”顺王妃拂袖而去。
宁王妃压根儿就没有顺王妃的底气,如今更是谁都不敢开罪,讷讷地道歉,随后离开。
柔嘉这才问安平,“顺王妃真去过周家二房?”
安平点头,“端王终归是我的胞兄,我不拿他当兄长了,宫女却总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要娶妻了,宫女不免处处留心,平日尽在我面前说长道短。顺王妃的确去找过周小姐几次。稍后陆指挥使应该也会问起这些,到时便知具体是何情形。”
“果真如此的话……”顺王和顺王妃怕是要倒霉了——柔嘉没好意思把这后半句说出口。
安平却是明白,不在意地笑了笑,“他总要找个债主。”
话说到这个地步,意味的兄妹情早已荡然无存。
安平如今实在是太过孤单。
柔嘉走过去,挨着安平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只要我有那个能力,就会护着你。以前我欺负你的事情,你别记在心里。”换在平时,这种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可在今日受了这般震动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安平语带感激,“如今你和皇后娘娘对我就特别好了。日后,我便是帮不到你,也不会让你平添烦扰。”
“还有父皇啊。”柔嘉委婉地透露消息给安平,“父皇一直记挂着你的前程,会让你过的如意的。只要有父皇给你做主,你就什么都不需顾虑。”偶尔,她又何尝不会怀疑安平想不开。
“幸亏有你们。”安平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绽放出一抹真诚的感激的笑容。若没有皇帝的允诺、照拂,没有正宫母女两个改变态度处处照顾,她真找不到活下去的盼头。
寻常人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其实哪里是那样。
对于有些人而言,比起活着,死才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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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开林带着一名锦衣卫转回来。那名锦衣卫备好记录口供的笔墨纸砚。
周素音的一名陪嫁丫鬟绿珠战战兢兢地走进门来,脸上有泪痕。
陆开林落座,和声道:“别害怕,只是问你一些事情,你照实说就行。”
绿珠擦了擦脸,低声称是。
陆开林问道:“你家小姐出嫁之前,有没有让你觉得反常的言行?”
柔嘉闻音知雅,确定了周素音是自尽这一事实。
绿珠回想片刻,恭声答道:“小姐从皇上赐婚之前,其实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因为婚事反复的缘故,小姐有几日茶饭不思,病倒在床。痊愈后,就变得寡言少语,好几日都没个笑脸。以前她不是那样的,以前爱说爱笑,我们服侍的不尽心的时候,会当即斥责,近来却是什么都不计较,每日在窗前一坐就是大半日——皇上赐婚之后,整日连话都很少说。”
陆开林示意下属记录在案,又问:“待嫁期间,她有没有离府去见过什么人?”
绿珠认真地回想,缓缓摇头,“没有。小姐待嫁期间,每日足不出户,也没想过出门——奴婢是贴身服侍小姐的人,她若是想出门,定会吩咐我安排。”说完这些,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陆开林捕捉到了她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你刚刚想到了什么?”
绿珠眼里有了泪光,哽咽道:“那段日子,我家老爷、夫人将小姐禁足家中,派了婆子日夜守在院中。不管小姐想不想出门,都不可能成行。”
柔嘉为此有些费解。因何而起?难道是防范着顺王、顺王妃再见周素音?那倒是应当的。
陆开林颔首,继续提问:“那么,你家小姐被禁足的日子里,可曾见过什么人?——例如在你看来是不速之客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有没有什么人或事情,让你家小姐更为反常?”
“有不速之客。”绿珠语气笃定,“顺王妃曾几次驾临,不管是谁,论位分都没资格将她拒之门外。她每次前来,都让人直接带路去小姐的闺房,前两次是对小姐冷嘲热讽,其他的时候,则是反客为主,将奴婢几个遣出门,单独与小姐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奴婢无从知晓。”说这些的时候,她语气透着愤懑。
顺王妃这是自寻麻烦,闹不好,会给她自己和顺王惹来天大的祸事。陆开林刮了刮眉心,心想有什么话就不能等到周素音与你成为妯娌之后再说么?就算是想继续利用周素音,也不需心急——皇帝赐婚,任谁都没办法搅局。顺王与顺王妃,实在是太沉不住气。
再有,顺王妃去见周素音的事情就不该出——梁湛完全可以避免,为何还是出了这种事?
这是一个需要注意的疑点。
绿珠继续回禀自己记得的一些事:“要说让小姐更为反常的事,叫奴婢心惊的只一次——距吉日十来天左右,是顺王妃最后一次去找小姐,单独说话。顺王妃走出院门之际,奴婢就进屋服侍,看到小姐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手捏着领口……衣衫不整,发髻也有些凌乱,眼眶发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她就那样坐了许久,后来居然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子。随后,小姐从没提过那件事的原委,一个字都没说过。”
因着莫名的惶然、愤怒,柔嘉与安平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陆开林颔首,指一指绿珠近前的小杌子,“坐下,喝口水,歇息片刻。”自己则起身到了手下那边,单独取出一张纸,拿过笔,迅速地书写一阵,停笔时吩咐道,“这些问题,你慢慢询问。我得去宫里请示皇上。”顺王妃这个自己找死的人,很轻易就让他发现了端倪。这样一来,原本能成为端王妃的周素音的死,可能与皇室中人有关——皇帝是将此事交给锦衣卫还是刑部,或者让两方协力查办,不好说。他得先去问个准话。
那名锦衣卫恭声称是。
柔嘉与安平同时站起身来。到了这个地步,她们已不便再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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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湛与陆开林一起进宫,他也有事情请皇帝给个准话:
“虽说没有拜堂,但儿臣早已认定周氏就是儿臣的结发妻,她就是端王妃。唯有这一事,请父皇允准。”跪倒在皇帝面前,梁湛如是说。
皇帝无所谓,只是问道:“你心意已决?”
“是。”
“准。”皇帝颔首,“等周氏的死因有了眉目之后,你为她发丧出殡,朕也会给她皇子妃该有的体面。”
“谢父皇隆恩。”
“去偏殿歇息片刻,等会儿朕再找你说话。”皇帝遣了梁湛,让陆开林讲述到此刻为止的发现。
陆开林掌握的消息,当然不只是绿珠所说的那些,“喜娘是最早发现端王妃毙命的人,没发现轿子里有异常情形,锦衣卫亦如此。端王妃神色平静,双目自然阖起,双手自然摊开,看这些,是自尽的情形。蹊跷之处,是她衣袖里有一对儿花卉纹银铃铛,半裂式样,但有小小机关,可以打开。”他把银铃铛交给太监,转呈皇帝,“铃铛里面并无该有的小铜球或铁球,一个空无一物,另一个里面则有一颗含剧毒的药丸。其次是端王妃陪嫁丫鬟的供词,有一些让微臣心生疑窦。……”禀明所知一切,他请示道,“接下来,是不是要严查,要哪个衙门严查,请皇上示下。”
皇帝敛目看着那对儿银铃铛,思忖多时,缓声道:“寻常衙门人多口杂,死的又是女子……这事情还是你带人查证吧。若有不便之处,去找皇后借两个有资历的宫女。你只管当做一桩命案,该询问的人只管去问,不需顾忌其他。”
陆开林领命,又道:“端王爷若是想知道进展……”
“他应该知情,顺王也一样。”皇帝语气宛若叹息,“在理的事情,你只管让他们介入,若有不当的行径,也不需阻拦。他们兴许不会找朕说明原委,但是你不需隐瞒。”
“微臣明白。”陆开林告退之际,望了皇帝一眼,见对方面露挣扎、不忍。
怎样的人,都害怕看到亲生骨肉自相残杀。可是,皇帝的两个儿子正在自相残杀,他想装糊涂都不行。当众出了人命,事情想压都压不下去。他只能把两个儿子豁出去,由着他们继续争斗,盼着他们幡然悔悟。
陆开林带着两名宫女回到端王府的时候,王府里里外外的喜色不再,映入眼帘的是苍茫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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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太夫人看着薇珑,眼神茫然。
薇珑自认是有着分外冷漠的一面,乍一听到周素音的死讯都是心弦一紧,何况太夫人。她不知如何宽慰,便只是道:“这种场合出的事,皇上不会敷衍了事。过些日子,我们应该就能知道原委。”
“唉——”太夫人黯然叹息一声。今日一早,她还在担心,周素音会不会成为梁湛的棋子,会不会跟她和三个儿媳作威作福,到晚间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她摇了摇头。
薇珑刻意转移太夫人的心绪,“静慧园的事情,您都看到了。这件事,应该会成为当日事情的后续。”
以她对皇帝的了解,这件事会彻查,但不会交给刑部,而是委派陆开林。
至于梁湛,不管周素音的死与梁潇、顺王妃有没有关系,他都会做成是顺王妃逼死周素音的结果,除非锦衣卫从中阻挠。但是陆开林不会阻挠,甚至于,会帮梁湛一把——在这关头,梁湛不论是输是赢,都会引发皇帝来日更为旺盛的怒火。
先前德妃的死,梁湛找不到证据,更找不到栽赃给别人的机会,周素音这件事却是不同——梁潇、顺王妃试图利用周素音在前,明眼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这已经成为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死穴。
太夫人敛目思忖片刻,笑了笑,“的确,当日皇室手足就有了自相残杀的苗头,到了现在,端王怎么受得了这种颜面尽失的耻辱,定又要有一番纷扰。”
“他们争权夺势,无意卷进去的人,踏错一步兴许就要粉身碎骨。”薇珑揽住太夫人的手臂,“只盼着这种纷争早些过去。”
“是啊。”太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们日后行事要更加谨慎。”
“嗯。”
薇珑陪着太夫人叙谈到将近戌时,服侍着太夫人歇下,这才回到正房。
沐浴完毕,躺在床上,她仔细地分析周素音这件事的始末。
要嫁的,是一个曾把她当做棋子的男子;双亲只求与端王攀上关系,关系亲疏皆可;顺王妃会成为她的妯娌——曾帮着顺王利用她算计梁湛的妯娌。
种种相加,已经能够让一个弱女子茫然不知所措,丧失乐观看待前景的能力。
倘若在出嫁之前,又遇到了什么是非——能够形成阴影、恐惧或对尘世厌恶的情绪,她是有理由寻短见。
周素音是太聪慧,还是太倔强?
薇珑无法下定论。
唐修衡回房歇下的时候,见小妻子一丝睡意也无,睁着清亮的大眼睛望着帘帐出神。
原因自是不难想到。
他熄了灯,把薇珑搂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来,哄哄我的清欢。”
“她就这样香消玉殒了……”薇珑把脸埋在他胸膛,“那种念头,我也曾经有过,而且特别严重,偶尔甚至是迫切的。只是……”只是惦记着他,想再见他一面,拼尽力气撑着。
“不准有。”唐修衡寻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哪怕你伤害自己一点点,我都会恨你,永世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薇珑点头,“你也一样。”
“对,我也一样。”唐修衡温柔地吻了吻她额头,“我们不要给彼此失望、灰心的理由。”
“可以做到么?”薇珑对此一直持有怀疑,且无信心。
“一定可以。”顿了顿,唐修衡强调道,“我可以。”他有挚爱相伴,有整个唐家要他支撑,有岳父需要他保护……他有无数个让他时时刻刻控制自己不失望、不绝望的理由。
薇珑又问他:“你心里难过的时候,怎么样能让你好过一些?”
“就这样。”他再吻一吻她的额头,“陪着我,甚至什么都不用说。”
薇珑展臂环住他身形,“我会尽力做到。”以前只要不是撞上同时发作的情形,她都可以做到。而此刻,她在心里对自己和他承诺:日后要像他一样,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好儿地陪着他,守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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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莫大触动的人,还有程锦绣。
周益安和梁湛有过节,周家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去端王府道贺。
虽说已经分家,但是两个房头在一座府邸相处多年,不去道贺未免太不通情理。由此,周夫人把送周素音的事交给了程锦绣。
程锦绣昨日专程去送周素音。
见到周素音的时候,她就觉得对方毫无新娘子该有的羞涩、喜悦。相对无言,她坐了片刻就回了家中。
今日她又过去了一趟,目送花轿离开之后回返。
听到周素音自尽的消息之时,她几乎没办法相信是真的。
程锦绣当即去了婆婆房里,“娘,素音的事,您听说了没有?”
“刚听说。”周夫人笑容苦涩,语带宽慰,“吓到你了吧?实在是没料到出这种岔子,早知道我就不让你独自去送她出嫁了。”
“倒是谈不上受惊吓,只是……”程锦绣抚了抚心口,“世子知情之后,一定会很难过吧?”她与周素音没情分可言,可周益安不一样,虽说偶有争执,但以前是如亲兄妹一样相处的。
“他自然会难过。”周夫人缓声道,“分家之后,他几次去找素音,想好生劝劝她,这些你该是知情的,只是那夫妻两个都不让他进门,他有心无力。至于分家的事,则是我的主意。——他对素音勉强算得上仁至义尽,只是,往后需得你多宽慰他几句。”
“儿媳晓得。”程锦绣应声后,担心地望着脸色不大好的婆婆,“娘,您心里也很难过吧?我陪您说说话,好么?”
周夫人笑着凝视了她片刻,对她招一招手,“过来坐。”
程锦绣依言坐过去。
“我是有些难过。”周夫人如实道,“在静慧园——就是皇上给素音赐婚当日,素音与我说了一些话。那时我只当她在意别人嗤笑她攀高枝,宽慰她的几句话,也都是场面话,聊胜于无。”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再怎样忽视,也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听说她在大喜的日子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程锦绣思忖片刻,语气诚挚地道:“她找您说话,不外乎是知道您什么都看得清楚。归根结底,想攀高枝的是她的生身父母——这是她所有是非的症结。她双亲哪怕有一个明白事理的,都不会让她与端王的事情闹到那个地步。娘,这件事不论怎么想,都与您无关。说到底,她双亲那样的做派,那个糊涂的头脑……我是真没法子昧着良心恭维。”
周夫人莞尔,“你很是通透。但我真不是什么事都能看淡或看清楚,为人处世不足之处太多,你日后要杜绝我身上的不足之处。认真说起来,我比不得你。”
程锦绣不安地道:“您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
“这是心里话。”周夫人眼含期许,“日后的周家,前景是好是坏,一多半取决于你。你也知道,周家门风不可恭维,从根底就烂了,益安是有幸存活下来的一株幼苗,需得你这样的贤妻循序渐进的点拨、扶持着。”略停一停,有些歉意地道,“你的诰命到如今还没个着落,这是周家亏欠你的。真不是周家有意委屈你,这是由于先前国公与益安、清音的过错而起,礼部那边,打点起来便很是吃力。”
“瞧您说的。”程锦绣笑道,“诰命不过是一个头衔,得了册封之后,能见着的好处不过是每个月多些例银,您每月贴补给我的银子平均下来就不下一二百两。您大度,父亲给我的嫁妆又十分丰厚,谁要说我委屈,我就先不答应。周家最要紧的事,还是世子走出如今的境地,我都明白,也真不心急。礼部那边就随他去,千万别为这种事去瞧他们的脸色。”
周夫人笑容里有了真实的喜悦,“该为你做的,还是要做。毕竟,你还有很多年要为这个家劳心劳力。”
婆媳两个说笑间,因周素音一事生出的复杂心绪无形中得到了些许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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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夫人听到噩耗之后,嚎啕大哭,两次晕厥过去。她能够到陆开林面前回话的时候,已是深夜。
陆开林看着这个正在经历丧女之痛的妇人,想同情,却真同情不起来。“端王妃是自尽,因何而起,你可知道?”他问道。
周二夫人抽噎起来。
陆开林摸出随身携带的银质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你慢慢哭。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单独安排个地方。”
周二夫人用早就湿淋淋的帕子擦了擦脸,“我、我就是有些管不住自己。大人只管询问,我晓得事有轻重,定会据实答话。”
真晓得轻重的话,女儿会走到这一步么?陆开林摸了摸鼻尖,“说说端王妃待嫁期间出过什么事儿吧?在你看来比较可疑的事。她在大喜的日子自尽,总得有个原由。”
周二夫人吸了吸鼻子,费力地思索着,“赐婚当日,端王去过家里一趟,找老爷说了一阵子话。临走之前,素音找了过去,与他说了些话。至于两个人说的什么,下人都离得比较远,听不清楚。但是,这门亲事,是素音强求来的,谁都知道。端王对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知道。”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与周二老爷却是从最初就清楚。陆开林不置一词,示意她说下去。
“端王爷曾当面对我家老爷说,要给素音另外安排一桩亲事。他安排娶素音的那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是起码三十开外的人了,有些才华……”周二夫人的眼泪又掉下来,“原本的意中人是端王,端王却想把他安排给一个半截入土的人……换了谁能甘心?!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奇耻大辱,素音也不会去求皇上和皇后娘娘做主了……”
陆开林愿意认为,这是一个母亲在失去女儿之后因悲愤而道出的心声。这样很好,最起码是把梁湛曾经利用、玩弄一个女孩子情意的罪名坐实了。
“这也就罢了。到底皇上隆恩赐婚了,端王也允诺会善待素音,可是,还没有成为妯娌的人,凭什么动辄找到我们家里作威作福?”周二夫人继续控诉着皇室里的人,“我说的是顺王妃!她每一次前去,都是直接唤人带路去素音房里。我每次都说待嫁之人不宜见客,甚至曾谎称素音身子不适,可她哪一次都对我冷嘲热讽一番,只差命人责罚我了……这样的做派,她见到素音能有什么好话?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行事。”
顺王妃的确是陪着顺王疯了。可是,梁湛难道就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在陆开林看来,绝对不可能——他应该自最初就提醒周二老爷不要再让周素音见顺王府的人,或许提醒了,但周二老爷去跟他告状的时候,他兴许只是斥责周家的人无能,不予理会。
或许,那期间的梁湛,就盼着顺王妃逼迫着周素音再闹出点儿是非。
周家的闺秀,起先是他退而求其次,分家之事一出,他就要放弃。
可周素音不是软柿子,没让他如愿。
这样来的亲事,他怎么能甘愿,怎么不盼着再出岔子。
人心冷到极处,叫局外人看着都齿冷。
思及此,陆开林问道:“顺王妃去你家中的事,端王爷是否知情?”
周二夫人语气愤懑:“起初,端王曾经叮嘱我家老爷,不要让素音再走出家门见外人,尤其顺王府的人。我和老爷听命行事,把素音关在了家里……”想到女儿生前都是受困的日子,她悔恨交加,哭了片刻才继续道,“但是,顺王妃找上门的时候,哪里是我们能拦得住的?老爷又没官职,素音到底还没出嫁……老爷为此事去找过端王三次,端王每次都只说让我们找理由拦下,别让顺王妃和素音见面。我们能找什么理由?迫不得已说素音不舒坦就有些晦气了,难道还要说她得了什么重病?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么?谁家要出阁的闺秀会在那档口生病?”
事情应该就是照着他的推测进行的。
一个一个歹毒或愚蠢的人,把周素音活生生的逼到了寻死的地步。
陆开林又喝了一口酒,“端王妃出嫁之前,可曾与你说过体己话?”在他看来,不会有。这个做娘的那时一心想做端王的岳母,怕是根本没留意到女儿心魂已经在炼狱中挣扎。
周二夫人缓缓地摇头,“没有……她很久都不肯与我说话了,我找她说话的时候,她高兴了也不过是嗯啊的敷衍,不高兴了索性一言不发,把我晾在一边……我对不起她啊,都没问问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见到她只会数落她……”她跌坐在地,闷声哭泣起来。
陆开林懒得理她了,不再说话。
手下知道这时上峰已经很不耐烦了,便把记录在案的供词拿给他过目,之后又去请周二夫人画押,“今日到此为止。您看看有无不实之处。”
周二夫人压下悲恸,在锦衣卫几次提醒亦或警告之后仔细看过口供,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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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陆开林造访顺王府,找顺王妃问话。
陆开林取出绿珠的口供,找出其中一段,读给顺王妃听:“距吉日十来天左右,是顺王妃最后一次去找小姐,单独说话。顺王妃走出院门之际,奴婢就进屋服侍,看到小姐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手捏着领口……衣衫不整,发髻也有些凌乱,眼眶发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她就那样坐了许久,后来居然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子。”语声停顿期间,他凝视着顺王妃,视线锐利迫人,“这件事,王妃应该有印象。容下官问一句:你当日究竟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顺王妃笑容温和,顾左右而言他:“锦衣卫神通广大,便是周家二房的下人不说出这些,这一两日,陆大人也会得知我近来的动向。”
陆开林等了片刻,牵了牵唇,“我敬你是皇子妃,便没用圣命压你,你最好也给我些面子,照实回话。不然的话,我只能请你去卫所细说由来。”
“你总得容我想想吧?”顺王妃笑道,“我每日见的人多了,哪里能当即想到见到哪个人的一言一行?”
陆开林笑开来,继而起身向外,“你且慢慢想着,到卫所的时间不短,不需心急。”
“你这叫什么态度?!到底是来找茬的,还是来查案的?!”
陆开林脚步一顿,回眸时目光凛冽,“我来给顺王府脸面,王妃不收,我也喜闻乐见。”他扬了扬眉,语气冷漠如玄铁,“要我唤人把王妃拎到车上么?”
一刻钟之后,顺王妃坐在马车上,去往锦衣卫卫所。
她不是不识相的人,只是,那一日的事,在听闻周素音的死讯之后,她不愿与任何人谈起,甚至不愿想起。
那天她找到周素音面前,把周家的丫鬟遣走之后,用仅剩的一点儿耐心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这一句,问的是周素音答不答应在新婚当日给梁湛下毒,让他在新婚之夜暴毙。
周素音还是面如死水,不见一丝波澜。不说话,不点头或摇头。
梁潇与她的心思一致:要让周素音成为梁湛的祸根,不择手段。
周素音双亲的主意不用打,那两个人根本就是梁湛脚下的两条哈巴狗,都不需想,她前脚说了什么,那两个人后脚就会告诉梁湛。
距吉日的时间越来越短,顺王一直在怪她行事不力,甚至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起物色侧妃的话,用那种方式提醒她一直未能怀上一儿半女的短处。
她从不是有耐心的人,在当日更是。
所以,片刻之后,周素音嘴里被人塞了帕子,双手反绑起来,上衣也被剥落。
她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看到分别生于周素音肩窝、肋下、腹部的三颗颜色不同的痣,笑着说道:“能看到你这三颗痣的男子,只能是你的夫君或与你私通的人。你若是不照我的话去做,在你成为端王妃次日,就会有人找到端王跟前,说出这三颗痣所在的部位、是红是黑。让我如愿,你余生是孀居的端王妃;不让我如愿,你就是在出嫁前与人苟且的荡|妇。”
她挥手命人给周素音松绑、除掉嘴里的帕子。
那时候的周素音,居然还是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地胡乱穿上衣服,面无表情地坐好,对她道:“我本来就知道,端王不是良人。我早就想要与他同归于尽,早已万念俱灰。我被禁足家中,身边的丫鬟也不能出门,所需药物,还请你费心。”
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取出早就备好的那对儿银铃铛,“里面有两颗药丸。这物件儿是我命下人找寻常的铺子打造的,查无可查。你就是赖我,也是栽赃污蔑——不要妄想拉我下水。”
周素音神色平静地接过,琢磨清楚那对儿铃铛的机关之后,抬手死死地捏住领口,无声地哭了起来。
“你自找的。”离开之际,她这样对周素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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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更新(万更)
77
顺王妃不可能说实话,陆开林再清楚不过, 把人带回自己的地盘, 为的是办别的事容易些。
到了卫所,他把顺王妃晾在一边, 仔细梳理拿到手的证供。
徐步云匆匆走过来, “贴身服侍顺王妃的,带回来三个,有一个不知去向, 要寻找么?”
陆开林摆一摆手, “不必。失踪的那个不是被灭口, 就是落到了端王手里,横竖找不着。”
徐步云称是, 主动请命,“那属下去询问带回来的三个?”
陆开林又摆一摆手, “不必。随便安排几个人就行,这事儿琐碎,也脏。”肮脏的是这件事的本质, 他预感到顺王妃做的事情定是让人极为不齿的。对上徐步云那双目光纯粹之至的眸子,更使得他不忍心让这少年亲耳聆听, “你带上两个弟兄, 去找周二老爷, 询问一番,比照着先前询问周二夫人的章程来。”
徐步云称是而去。
这时,陈立来找他, 把一份记录送到他手边,简略地道:“从宫里借来的两名宫女,借着入殓的机会验尸,死者身上没有伤痕,所见的特征都已记录下来,所有衣物、佩饰已经封存起来。”
陆开林颔首,又问:“顺王去了何处?”
“在宫里,贵妃找他。”陈立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原本是端王落入窘境,现在这一出,却弄得顺王那边处处吃瘪。”
“谁说不是。”陆开林牵了牵唇。
陈立隐晦地道:“这次他们必须得安排一个认罪的,认罪的人还要很有分量。”
陆开林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谁,笑了,“就怕那个认罪的不听使唤。”
陈立莞尔,“的确。”转而岔开话题,说起徐步云,“徐家公子很有头脑,一点就通。”
“对。”陆开林刮了刮眉心,“他在这儿,很合适,也很不合适。”
“里里外外这么多脏活儿,他则是心思很干净的人。”陈立有点儿惋惜,“再往上提拔他,也不大合适吧?”徐步云是唐夫人的表哥,唐修衡与陆开林又是发小——徐步云再往上升,那么唐家亲朋里就有锦衣卫里两个数得上名号的人,绝非好事。陆开林在皇帝眼里,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一并信任另一个年轻人的概率却是微乎其微。
“我这些日子也留心了,斟酌过。年前我问问他的意思,你平时该教的还是要教他,艺不压身。别藏私。”陆开林笑道,“我是没辙了,到现在想换差事也不行——今年不同以往,经手的、知情的有不少皇室里的事。不然的话……”
“你怎么能换差事呢?”陈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想换也行,记得带上我。这可是早就说好了的,这辈子我跟你混。”共事年头不少了,陈立打心底服陆开林。
陆开林笑起来,“没出息。我走了,你不就熬不出头了?现在已经是指挥佥事……”
陈立直撇嘴,再次打断陆开林的话:“我就不是能出头的命,反正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跟着你心里踏实。”男人的交情有很多种,有的是多年累积出来的情分,有的则是当差时生出的认可、钦佩与默契。
“行行行。”陆开林笑意更浓,“我不也说了,现在想走都走不了。”
“也是。”陈立这才说回之前的重点,“徐公子那边你只管放心,只要我在行的,都会用心教他,到哪儿估摸着都用得上。他如今在锦衣卫只是个芝麻官,没人注意,知道的事情也有限,换个地方当差正合适。你举荐的话,不愁没个更好的差事。”
陆开林放下心来,“说定了啊。”
“说定了。”
?
陆开林把顺王妃晾了一整日,到傍晚,拿到她三名侍女的供词之后才去见她。
“三个人,有两个人说了你当日的言行,说辞大致相同。”陆开林道,“下官不需要再询问,你已自身难保。有想跟我说的么?”
“她们那是污蔑!”顺王妃冷声反问,“我有什么可跟你说的?!真把你自己当盘儿菜了?”
陆开林打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克制一些,“我平时脾气是很好,但若有人明明做贼心虚,还在我面前强词夺理、胡说八道,我绝不会惯着。你自重。”语气虽温和,目光却已有些冷酷。
“……”顺王妃抿了抿干燥的唇,到底是没敢再呛声。
“好好儿想想,你不能白来一趟,我不能一整日连一句口供都问不出。没有这个先例。”陆开林其实是在委婉地给她找台阶下:你就算胡扯也行,只要能编的勉强合情理。横竖他从最初想拿到的就是顺王妃心腹的口供,不是她本人的——她就算到了皇帝跟前,能不能如实招供都两说,何况别人。
“……容我想想。”顺王妃不难听出他的用意,自是不会再跟他作对。真跟锦衣卫作对,不论是眼前还是往后,都是自找难堪。
“不急。”陆开林取出酒壶,把酒倒在手边的白瓷杯里,慢慢地喝了两口。这件事收尾之前,他就别想睡安生觉。这案子杂七杂八牵连的人不少,别的事情他和弟兄们也要如常处理,平时最怕出事的其实是他们——忙死也没人给加俸禄,办不妥当就要挨训。
徐步云从周家二房回来了,到了门口站定。
陆开林对他招一招手,示意他上前来,“怎么去了整日?”
徐步云笑了笑,低声道:“该问的问了一大半之后,周二老爷嚎啕大哭起来,一哭起来就没完了。属下也没别的法子,让一个弟兄照顾着他,去内宅帮忙搜查端王妃的闺房,在小书房里,倒是有点儿发现。”他把手里两个公文袋递给陆开林,“周二老爷缓过来之后,继续回话,能想起来的都说了。再就是端王妃生前的几幅画作,其中三幅应该有点儿用处,别的是拿来比对手法的。”
陆开林颔首一笑,“嗯,我看看。”
徐步云行礼道辞。
“你等等。”陆开林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药方,“再遇到惊吓、伤心过度的人,命人照这方子抓药,多说一个时辰就能缓过来。”
“您连这个都懂?锦衣卫连医术都要精通?”徐步云愕然,心说这哪儿是人干的差事啊?
陆开林失笑,“这几年顺道跟陈立学的,那厮有两把刷子。去忙吧。”
徐步云笑着退出去。
陆开林起身去净了净手,回来之后,看了徐步云拿来的周素音的画纸。
他到这时才知道,周素音绘画功底很好,放在眼前的这几幅画虽然给人的观感不好,但不可否认的是,画的惟妙惟肖。
有三张画,其中的人物都是顺王妃和四名侍女,背景相同,是周素音闺房的厅堂。
通过墨迹,不难甄别出时间顺序,徐步云也已给他排列好了。
前两张画中的顺王妃,或是陆开林见识过的颐指气使的德行,或是怒气冲冲兼带迫切的神色。四名侍女只算是背景,垂首站在一旁。
最后一张的顺王妃,挂着阴毒得近乎狰狞的笑,四名侍女的神色也透着不屑、轻蔑。
值得人注意的是:在厅堂地上,有一根绳子,不长,大多是用来捆绑人手脚的,此外,还有散落的女子衣物。
看过这三张画,陆开林又仔细看了看周素音的旧作,仔细比对一番,结论是都出自她手。
陆开林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深凝了顺王妃一眼,“但愿你每晚能睡得着,不怕她夜半索你的命。”
“什么?”顺王妃惊慌不定地看着他,“你指的是什么?”
陆开林不搭理她,把画纸收回公文袋,置于案头,将杯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再给自己斟满。
梁湛不顾锦衣卫的阻拦,径自走进门来,神色倒还很平静,“有要紧事,未免唐突,还请陆大人恕罪。”说着,他把一份口供交给陆开林,“烦请你看看。这个人证,昨日晚间找我认罪,此刻就在门外。你看过之后,只管核实。”
“一定。”陆开林一笑,心里清楚,梁湛收拾人很有一套,如果想让那个人证改口……他是办不到,除非唐修衡出手。
人光有威慑力不行。做过让人闻风丧胆的事,加上生死场中形成的慑人的气势,才能让人心甘情愿的屈服,这一点,不论皇室子嗣还是锦衣卫、刑部,都办不到。
好在这档子事怎么都行,不需让唐修衡出手。
“多谢陆大人,费心了。”梁湛拱手一礼,转身离开。从头至尾,他看都没看顺王妃一眼。
陆开林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梁湛拿来的口供。
关乎逼死周素音一事,这侍女与其余三人的说辞基本一致。此外,这人证把顺王、贵妃也招了出来,招供顺王妃之所以逼迫威胁周素音,是受顺王、贵妃唆使——这是锦衣卫不曾询问、其余三名侍女不会说起的。再有,这份口供里,也说起了周素音在赐婚当日甘愿被顺王、顺王妃利用的原因:是梁湛不仁在先。
梁湛的歹毒就在这儿,关键时刻,他能掐着火候掌握着分寸,让自己一同与对手分担罪责。在某种程度上,他豁得出去。
到此刻为止,这案子在陆开林这儿,已经可以结案。
再多的,锦衣卫不能再查,要交给皇帝去斟酌。
他对顺王妃摆一摆手,“你回府。你已不需说什么,我也不想听。”
·
梁湛回到端王府,唤来付兴桂:“王妃的事情,你都清楚。”
“是。”
梁湛语气沉冷,“顺王妃如何威胁她的,你带人照本宣科。人手要选身手最佳的。”
“是!”付兴桂问道,“何时动手?”
“明日。”梁湛磨了磨牙,“告诉她,她若不想变成与人私通的娼|妇,就将指使她的人告诉皇上。知道怎么说吧?”
“王爷放心,属下知道。”付兴桂心里一丝犹豫也无。唐修衡说过,平日大多数事情,梁湛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尽心去做。那用意,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用到你的时候不会太多,不会让你被怀疑从而遭梁湛毒手。
是因此,近来他才又一点一点得回了梁湛的信任。
而眼前这件事,他一个自认早就被梁湛影响得冷血的人,都觉得顺王妃做得太过了。当然,他得承认,梁湛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是,梁湛肯为周素音讨个说法,总比无所作为要强,不然,那女子真是死的太憋屈。
这两日每每想到周素音,他都会心生悲凉。
他现在其实跟她一样,也是棋子,但是运道好,利用他的唐修衡其实有着几乎不可思议的善良:就算是棋子,他也不会不管不顾的利用,会花心思让棋子在一定程度上安稳自在地活下去,甚至给棋子创造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并不是因为唐修衡懒得再找眼线,他很明白。换个角度来讲,干脆利落地除掉他,就能让梁湛手忙脚乱一阵子,梁湛再找到代替他的新人,以他唐意航的手段,也不难降服。
这只关乎人性,关乎人是否视人命如草芥。
唐修衡之所以让他这个做过刽子手的人活下去,是因为他真的在为唐府做事,更是因为他一家老小的懵懂无知与淳朴。
同样是棋子的周素音,却是死后都在被继续利用——梁湛之所以对这件事这般上心,原因是无法承受新娘暴毙的耻辱,目的是要借这一件事给予顺王痛击。
唐意航那等人,只视侵犯疆域、欺凌百姓的敌军的性命如草芥,多少人却认定他是嗜血的魔;
梁潇、梁湛这种皇室子嗣,却是视无辜之人的性命为草芥,寻常人却以为他们温文尔雅、善良宽厚。
这一类的事,真是不能深想。
越想越失望,越想越会后悔跟错了人、走错了路。
这是关乎整场生涯的错。如何才能将功补过?
·
这日晚间,皇帝听完陆开林的叙说,看完相关的证供,良久一言不发。
末了,他怅惘地笑看着陆开林,“事情比我起先想的要简单,顺王与顺王妃实在是太沉不住气。却更让我失望。”终归是长子、长媳,头脑心智却是糊涂至极,败都败得那么难看。
陆开林听得心里直打鼓,心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打量着我活腻了不成?——可我还没呢,活得正在兴头上呢。幸好,皇帝及时收住了话:
“这些我不该跟你说。你没听过。端王不会就此罢休,你去给顺王提个醒,他能有个像样的交代,再好不过。”
陆开林领命告退。走出养心殿,柔嘉追了上来,问道:“陆大人,端王妃的事情怎么样了?有眉目了么?”
陆开林恭敬地拱手行礼,继而道:“无可奉告。”随后拔腿就走。
柔嘉生生地被他气得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可真是的……好歹也转送给我一匣子珍珠呢,又不是素无来往。”
“此一时彼一时。”陆开林仍是言简意赅,脚步不停。
他步子大,走得快,柔嘉拎着裙子小跑着跟在他身边,“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越想越觉得三皇嫂可怜,父皇这两日很是不快——不然我就去问他了。你、你不能走慢点儿么?”说话间,她就已有些气喘吁吁了。
娇气死了。
陆开林这么想着,却是放缓了脚步,“很快就能有结果,到时候殿下想不知道都不行。微臣实在不便告知。殿下,您也体谅体谅我,多说的话,于您只是听听而已,我却可能掉脑袋。”
“……那么严重啊。”柔嘉立刻紧张又内疚起来,“怪我,没想那么多。”这是实情,她甚至都弄不清楚锦衣卫到底有哪些职责,又有哪些不成文的规定,只知道母后一直警告她离锦衣卫远一些。如今她觉得跟他好歹算是熟人了,又真的很关心周素音为何自尽,这才来问他的,真没考虑别的。略一思忖,她说道,“那你快走吧,我这就去求见父皇,跟他告你一状,就说你嘴巴太紧,一个字都不告诉我。”
陆开林一时间分不清她是太单纯还是太敏锐,“也不用,明日再给皇上请安吧,这会儿我看皇上有些不快。”
“嗯!好!”柔嘉脆生生应下,又道,“那我就去跟刘允抱怨你两句。”
说来说去,为的都是给他免去不必要的是非。陆开林笑开来,“多谢殿下。”他停下脚步,再度拱手一礼。
“该当的。乱客气什么?”柔嘉笑容璀璨,转身之际,问他:“噯,现在我们算是熟人了么?”
“自然。”
“以后问你琴棋书画之类的事,可不要再跟我板着脸说话了——不好看。吓人。”她说。
他跟她板着脸说话了么?陆开林无从下结论。
柔嘉笑着小跑着离开。
陆开林望着她的背影,唇角上扬,笑意越来越浓。这真正的天之骄女,倒是一点儿骄矜的样子也无。
还好,皇帝这些儿女里,总算有一个像样的。
·
同一晚。顺王府,外书房。
梁潇与顺王妃相对而坐,把陆开林拿给自己的口供推给顺王妃,“这是锦衣卫单独誊录出来的口供,对你我甚是不利。”
顺王妃连忙拿到手里,敛目细看。
“最要命的是,我如今全无对策,根本没办法让这些人翻供。”梁潇叹息一声,“父皇的意思是,给他个像样的交代。什么叫像样的交代?”他讽刺地笑了笑,“我想不出来。”
顺王妃沉默良久,之后,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是我行事不当,这两日总做噩梦,梦到她来索命……你和贵妃娘娘不可能没有法子,直说吧。”
“我与母妃若是有法子,此刻还会坐在这儿与你说话么?”梁潇语气透着沮丧,“明日一早,母妃会过来。”
“算了。”顺王妃抬眼直视他,“我惹的祸,我善后,我会到父皇面前认罪——这个交代,怎么都说得过去。明日贵妃娘娘过来,我就不给她请安了。只是有两件事,需要你们母子记在心里:只要我不被父皇当即赐死,你们就要设法救我,并且,不要连累我远在他乡的双亲。假若我身死或生不如死,而你们并没为我全力以赴,会有身在王府之外的人把我亲笔书写的奏折交给皇后娘娘。”
“……”因为过度的惊讶,梁潇有片刻语凝,过了好一阵子才道,“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夫妻一体……”
顺王妃不耐烦地摆一摆手,“从你跟我说起有意遵从贵妃娘娘的意思选侧妃开枝散叶的时候,我们就谈不上夫妻一体了。从昨晚我就开始想这件事,我是傻,可再傻也不难想到你们母子的心思。要我出面,为的不就是让我今日当替罪羊么?锦衣卫彻查的事,谁能逃脱罪名?承担这罪名的,只能是我。记住,让我活着,还得让我与双亲好好儿地活着。”
“好。你既然认定我是这般翻脸无情的性子……”
顺王妃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打头的三兄弟,本来就是翻脸无情。老四老五倒是还好,只盼着他们两个不要死在你们手里。我要是不明白这个,为何那样行事?我要是不那么做,今日就有侧妃在我跟前作威作福了!根本的错,在你和贵妃那儿!”她站起身来,拭去面颊上的泪痕,“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别想给我安排畏罪自尽的下场,若是到那个地步,我保管你和贵妃比我死得还惨!不信,你就试试!”走到门口,她脚步微顿,“后天吧,我去找皇上认罪,反正皇上从来不是心急的性子,我要是太急着认罪,反倒让他生疑。”
·
翌日,将近午时,厉阁老命小厮给梁潇送来一封书信,在信件中措辞激烈地声讨顺王徇私舞弊。
小厮道:“王爷若是得空,便去厉府一趟吧?话当面说清楚了,阁老弹劾您的折子才可能压下,不然的话,明日就能送到皇上的龙书案上。”
梁潇看完那封信,气得不轻:很多事根本就是捕风捉影栽赃污蔑!可他正处于风口浪尖上,次辅要是在这档口弹劾他一本,没事也要当个事儿办。他真受不住。
为此,他只能压下火气,当即启程去了厉府。
未时,顺王府大管事传话给顺王妃:“厉阁老与王爷僵持不下,厉夫人却不想把事情闹大,请您过去一趟,看看有没有折中的法子。最要紧的是,王爷一去就被厉阁老的幕僚敬酒,又是不胜酒力的身子骨,此刻已有些头脑不清。其实……厉府的意思就是您准备些奇珍古玩、金银珠宝,送过去就行——厉阁老最近手头拮据。如此,也省得王爷多说话、说错话。”
顺王妃听到心里的,只有最后一句。不想管也得管了。
那个没酒量的顺王,若是醉的一塌糊涂,大多数时候口风很紧,不该说的一句不说,可偶尔却口无遮拦,连贵妃骂她的话都会笑着转述给她……今日呢,万一他把她做的孽在外人家中抖落出来,到那地步,她获罪岂不是大快人心?顺王哪儿还会为她周旋?
为此,顺王妃连忙更衣,命人准备好金银珠宝,去往厉府。
一路上她都心神不宁,不断地催促车夫快些赶路,因为从未去过厉府,连道路不对都没能察觉。
要在随后的经历之后,她才知道,这段路,是她的末路。
她留意到马车转入分外僻静的路段同时,浓重的睡意袭来,失去记忆。
醒过来的时候,她嘴巴里塞着帕子,映入眼帘的,是昏黄灯光影里几名神色冷酷的男子。
她应该是被人带到了暗室。
衣物被一件件扒掉,直到不着寸缕。
偶尔,有不安分的手粗重地捏一把她的胸、腰或腿。
有人取过一盏灯,借着灯光,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的、慢慢的检视一遍,每每发现她身上的痣、疤痕,便会缓声说出,另有人在桌案前记录下来。
他们连她最私密的部位都不放过。
正面检查完,他们又像对待一条死鱼一样把她的身形翻转,仔细查看她背面。
想开一些,他们什么都没做,但对她而言,那样的态度,那样无声的□□,又等于把什么都做尽了。
末了,有人走到门口,道:“查验完毕。”
门外的人是付兴桂,“给她穿戴齐整,等会儿我有话跟她说。”
“是!”
顺王妃认识付兴桂,看到他的时候,她才能确定始作俑者是谁。
付兴桂讽刺地笑了笑,“不好受吧?你凌’辱别人的时候,想过这是什么滋味么?”
“……”顺王妃泪如雨下。
付兴桂道:“别多想。我只是找不到得力的女子做这种事,几个弟兄也懒得碰有主的东西。”顿了顿,他轻咳一声,“接下来,跟你说正事,一字一句,你都要记在心里。”
·
同样的一日,唐修衡记挂着让小妻子冒火的事情,早间出门前,把一个大红洒金帖子交给阿魏,“送到石府,我近日每日晚间都有空,问石楠几时方便。”
阿魏称是。
唐修衡没想到,石楠当日傍晚就在五军都督府附近等他,只是轻车简行,坐的是寻常可见的马车。
尾随唐修衡的马车一段路,石楠命小厮带上帖子前去传话:“请侯爷在前面第一个巷口转弯,巷子右手边第二家是石家别业。”
唐修衡看过帖子,听了小厮的传话,吩咐车夫改道去了石楠的别院。
在外院书房落座后,石楠命人沏了两杯武夷岩茶,歉然一笑,“这儿没准备大红袍,还请元帅将就些。”他私底下从来只唤唐修衡元帅。
“客气了。”唐修衡直言道,“我瞧着你这意思,怎么像是早就在等着我给你送帖子过去?”他这五军大都督,公务一定比石楠多,但他处理起来很容易——脾气阴晴不定也有好处,绝大多数人都不敢提出异议。可石楠不同,石楠的下属一向不安分,应对那些蓄意作对的人不容易,连带的会影响处理公务的效率。而且,石楠就算今日得空,也该当即命人送帖子给他,而不该是这种做派。
石楠颔首,“的确如此,等茶点上来,再与你细说原委。”
唐修衡一笑,“好。”
有小厮奉上茶点之后,石楠摆手遣了室内的下人,斟酌之后,缓声道:“末将的生平、家境,元帅了解吧?”
“很了解。”唐修衡颔首,“你是世家子,但是幼年失去双亲,只有一个妹妹与你相依为命。”
石楠笑了笑,“我就知道,元帅对麾下每个将领的情形都是如数家珍。”
唐修衡一笑,“越是孤苦无依的人,越是极为在意至亲。当初让你提早离开沙场,回京为官,是因为你跟我说,胞妹在京城的日子艰辛,你伯父、叔父屡屡生事,让石大小姐不得清净。”男子不建功立业,日子很清静,清净得都没人理,饱尝拮据带来的窘迫、艰辛;男子建功立业之后,日子便是不得清净,总有同宗、旁支想通过你谋得好处。
“当初元帅给我找的借口是伤病缠身,为此我才能回京为官,且得了皇上的重用。这恩情,我永志不忘。”石楠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是元帅也清楚,我彼时最在意的,就是陪我苦熬了那么多年的胞妹——如今仍然如此。女子在内宅,遇到的是非,在我们眼里都是小事,可往往小事最伤人。”
“这我承认。”唐修衡微眯了眸子,审视着石楠,笑,“我要见你的初衷,暂且放到一边,先说你见我的原因吧。”此刻他已感觉到,石楠对自己有了些情绪。
石楠道:“那我就直说了。”
“嗯。”
石楠回视着唐修衡,眼神透着些许挣扎与尴尬,“我说心里话,前些日子,因为听到了一些闲话,对元帅很是不满,怀疑你已不是昔年我认识的唐意航。”
唐修衡微微扬眉,却没说话,静待下文。
“说起来,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石楠一改往日与唐修衡无话不谈、直来直去的做派,犹豫许久才继续道,“有人告诉我,唐家惦记上了舍妹,说什么舍妹与唐四公子成亲也行,给你唐意航做贵妾也行。你就是对我有再大的恩情,也不该有这种荒唐的心思吧?令堂也是弱女子,你不在京城的时候,为你照看着家里的一切,没有那弱女子,你如何能在前方心安?”
“这话很重了。”唐修衡听了,不怒反笑,他摆一摆手,“换了我是你,听到那种闲话,也会动怒。可我对此闻所未闻。”
“哦?”石楠因此一喜,“如此说来,是有心人作怪?”
唐修衡思忖片刻,委婉地道:“我四弟性子尚不沉稳,家母早就说过,过两年再帮他张罗婚事,省得委屈了别人。至于唐家,从来就不主张纳妾。”
石楠唇角上扬,“当真?”
唐修衡拧眉,“我是为这种事巧言令色的性子?唐家在你眼里,到底是怎样的门风?”
石楠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这事情是我偏听偏信了。实在是对不住。”
唐修衡忍下了心头的不悦,示意石楠落座,“听说之后,按你的性情,当即去责问我才对,为何拖到今日?”
石楠嘴角一抽,落座之后,恢复了以往惯有的透着亲近的随意,“你那个性子,是我敢招惹的?那些闲话有一种属实,我都没法子去问你——就算是责问你是不是想让唐四公子与舍妹成亲,你说我不识抬举怎么办?”
“你这是什么混帐脑子?”唐修衡撑不住了,拧了眉,“五军大都督跟京卫指挥使结亲——那就是寻死。我就算活腻了,也不会选择那种丢人的死法。回京之后,我与你鲜少在明面上走动,为的就是避嫌,你不该不明白。”
“是,这些我也想过。可到底……”石楠有片刻的犯难,随即还是实话实说,“到底是不在一起共事的日子太久了。这么久,有没有人在你跟前数落我的不是,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事再次导致心性转变……这些我实在是拿不准。我跟了你好几年,你最初是什么样子,征战后期是什么样子,我都看在眼里。只是,痛心之余,无能为力。”
的确是,唐修衡心性莫大的转变,有心人都能意识到。不能想到的,是他最晦暗时心境坏到了什么地步。
石楠继续道:“你偶尔霸道的时候,天皇老子都拿你没辙——军中的人都知晓,我从来不敢高看自己,以前你也没办过缺理昧良心的事儿。
“可是元帅,有些人一夕之间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何况我与你不曾一起共事的岁月要用年头来数?人得有个自知之明,你要是真认准什么事,我从来不敢反对。反对也是白费力。
“听闻那种闲话,我除了生闷气,尽快给舍妹另谋出路,敢有别的打算么?——方才我急着说出那些闲话,其实本意并没想太多,只是想尽早让你打消那种心思,后来你的说辞,才让我明白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但是你也清楚,我就是贪心的人,想要前程,又想兼顾舍妹。到底,我现在只有她一个至亲。”
唐修衡把石楠这一席话都听到了心里,尤其是末尾的那些言语。他笑了笑,“谁又不是贪心的人?要前程,前程巩固之后,便想要亲朋因为自己无忧无虑。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元帅把我方才所说过的话都忘掉吧——我现在就想尽快忘掉,太糊涂了。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该早些去问你。”石楠到此刻已因为不该有的误解生出满心的不安,“对了,你找我是为何事?”
唐修衡牵了牵唇,“这事儿也很让人不快,不论你我。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关乎令妹和我岳父——不是这样的事,我也不会下帖子给你。”
石楠不难想见那是怎么一回事,闻言不由拧眉,眼神已经有些暴躁,“我这妹妹到底是开罪了谁?怎么总有人往她身上泼这种脏水?!”顿了顿,他明白过来,“不,应该说是我和你到底开罪了谁。”
唐修衡牵了牵唇,“的确如此。”他问道,“传闲话给你的人,你仔细想想,是否与厉阁老或端王有关?”
石楠垂眸思忖多时,笃定地颔首,“与厉阁老有些关系。至于是否与端王有关,我就不清楚了。”
唐修衡凝视着对方,“这些不是大事,却需得你我重视起来,从长计议。”
“你拿章程,我照办。”石楠起身,把椅子拉到唐修衡近前,“这种让人反胃的事儿,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应对。早气懵了。”
·
下午,吴槐来到唐府,找薇珑禀明一些事:
“所谓的石大小姐两次登门求见王爷,是她亲自将两张堪舆图送到王府,让管事帮忙看看,王爷能过目给些建议最好——至于求见王爷的说辞,根本是无中生有,徐夫人跟您说这些,定是厉夫人言之凿凿的缘故,您不需当真。石大小姐只是出于礼数,亲自登门而已,压根儿就没提过想见王爷的话。您也该心里有数了吧?石家现在就兄妹两个,石楠的婚期早说也要到明年,他又不能兼顾庶务,家里不少事情,便需得石大小姐出面,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唐府这边,石家便是有心,也是尽量不会有来往——两个身居要职的武官常来常往的话,就算皇上不当回事,小心眼儿的言官也要发疯——石大小姐绕过您,其实是绕过唐家。而且认真说起来,那真就不是什么事儿,被人夸大其词了。”
薇珑听了,颔首一笑,“这就好。”原本就怀疑是厉夫人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再胡说八道,听到这结果,自是打心底松了一口气。本来么,石婉婷是看起来傲气的人,这样的女孩子,就不大可能肯给谁做继室。
吴槐见她释怀,也跟着轻松起来,语气转为轻快,“厉夫人、厉阁老那边,我会掌握好分寸,该知道的都会命人打探到,及时告知于您。”
“辛苦你了。”薇珑感激地一笑,又问起父亲,“爹爹近来都在忙着会友吧?”
“是啊,”吴槐笑呵呵的,“跟往年一样,时不时就有一两日不着家。不过您放心,我派了两个细致周到的侍卫随行,照顾王爷的衣食起居。”
“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薇珑笑容璀璨,“我们吴大总管,从来就胜过我这个做女儿的几倍。”
吴槐又是笑又是不安,“郡主轻易不夸人,这一夸就让人受不住啊。唉,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薇珑不由得笑出声来。
说笑一阵子,吴槐问起顺王、端王之间的纠葛:“该留意的,我都叫人留意着,却是不晓得一些事具体是怎么回事,要不要——”
“不用。”薇珑轻轻摇头,“眼下两个皇子的事,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长远来看,如今不管谁输谁赢,都是好事。”
吴槐爽快应声:“得嘞!小的明白了。”
当日晚间,薇珑与唐修衡分别说了说与石婉婷相关的听闻,不难得出定论——事情都是厉夫人亲自出面或派人嚼舌根才生出来的是非。
谣言止于智者,而充当智者的人,往往是陷入流言蜚语的人。假若当局者迷,且顾虑又多的话,那么有些谣言会在小范围内一直流传——再扩大范围,他们不敢,敢做的只是与圈子里的人继续以讹传讹。
前世石婉婷的归处,薇珑全无印象。她都如此,就更别指望唐修衡了。记忆绝佳是一回事,根本不用当回事的事情,谁跟他说八百回他也记不住。石婉婷嫁入的门第,一定是门当户对,在外人看来很般配。若有意外、不般配,多多少少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注意了就会有印象。
“我可不会纵着厉夫人。”薇珑语气轻而坚定,“我要让她当众出丑,这辈子都不敢再做这种下作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万更第四天啦,原本真是没信心能完成这样大的更新量。
事实证明,只要你们给动力,就没有作者办不到的事儿^_^
今天青年节,亲爱的们节日快乐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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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么么哒!爱你们~
第78章 更新(万更)
78
一大早,顺王妃到了养心殿外, 求见皇上。
刘允笑道:“殿下怕是要等一阵子了, 虽然今日没有朝会,可皇上要与内阁议事, 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顺王妃垂眸看着脚下方砖, 语声低哑:“不碍的,我等着就是。”
刘允见她一改往日做派,没来由的显得畏畏缩缩的, 只当是心虚理亏所致。
贵妃宫里的一名宫女来了, “贵妃娘娘听说顺王妃进宫了, 料想着王妃一时半会儿见不到皇上,便想请王妃到宫里小坐, 说几句话。”
刘允无所谓,笑着转回到养心殿内服侍。
顺王妃魂不守舍, 根本就没听到宫女的话,宫女再三说明,她才听到了心里, 去了贵妃宫里。见到贵妃,她照常行礼, 一句话也无。
贵妃正在修减花瓶里的一束香花, 闲闲地道:“见到皇上该怎么说, 你可想好了?”
顺王妃勉强集中注意力,回道:“知道怎么说。”
贵妃专心修减花枝,完事后放下捡到净了净手, 亲自把专门为顺王妃准备的一份口供送到对方手里,“本宫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你仔细看看这些,用心记住。”
顺王妃点了点头,翻来覆去地看着一字一句。在旁人看来,她看得很认真,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所看到的字句连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些不会派上用场。
她根本不需要看。
她见到皇帝,只需实话实说。
过了一阵子,贵妃问道:“记下了?”
顺王妃点头,“是。”
贵妃收回纸张,摆手遣了宫女,与她单独说话:“你的意思,顺王昨日与本宫说了,放心,我们会做到。”顿了顿,问起昨日的事,“昨日午间你是怎么回事?出门时说是去厉府,却在路上耽搁了很久,你到的时候,顺王已经回府了。”
“车夫走错了路,我有什么法子。”顺王妃抬眼审视着贵妃。
在宫里,压着贵妃的只有皇后一个人。贵妃的容貌在后宫并不出众,论妩媚妖娆,比不了皇后和已故的德妃,论秀美婉约,比不了贤妃淑妃。性情方面,则是根本没有自己的棱角。
唯一的过人之处,是为皇帝生了皇长子、皇次子。
可是,如今她的两个儿子要遭殃了。她的好日子,就要走到尽头。
贵妃抿了抿唇,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如果实在是不情愿,那你还是别见皇上为好,回家等着皇上发落顺王和你吧。”
顺王妃忽然笑了,“贵妃娘娘,我嫁给王爷的日子实在是很久了,却一直没怀胎。宫里的太医、宫外的名医,我都请遍了,他们都说我身子没问题。日后,您是不是该找人给王爷把把脉?”
贵妃面色一变,“胡说八道!你这是在咒谁呢?”
“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件事,提醒一句。”顺王妃屈膝行礼,“我要去养心殿外,等候皇上召见。”
“你最好别闹出岔子。不管怎么说,你的命在我手里,行差踏错一步,害得顺王被迁怒的话,看我怎么整治你!”
顺王妃仿若未闻,步履有些轻飘飘地走出门去。
贵妃莫名地胆战心惊起来,预感那个蠢货会出岔子。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阻拦。她扬声唤宫女:“快去!把顺王请来!”她与梁潇陪着顺王妃一同面圣请罪比较妥当,万一顺王妃话锋不对,他们也能见机行事,把话题岔开,且能委婉地给予警告。
但是,皇帝从来就不会按照她的打算行事,这些年都如此。
今日,皇帝先单独召见顺王妃,小半个时辰之后,才传贵妃、梁潇入内回话。
此刻,顺王妃跪在皇帝近前。
皇帝坐姿闲散,透着倦意,神色很是平静。
但贵妃、梁潇心里清楚,这可能是皇帝真的心绪不错,也可能是他心里已经震怒,只有不大不小的事情,他才会当即怒形于色。
皇帝望向贵妃,“你来做什么?”
贵妃行礼道:“臣妾是来请罪的。”
“你请什么罪?”皇帝语气温和,“是自觉教子无方,还是没教好顺王妃?这些与你有何干系?你倒是比皇后还心急,所为何来?心虚?”
“不不不……”他所指的事情都是在问罪于她,贵妃连忙跪倒在地,言辞笼统地道,“臣妾是因为自知有错,才前来请罪的。”
“事后诸葛,有何用?”皇帝摆手,“闭上嘴,等着。”
贵妃很有些灰头土脸,讷讷称是。
梁潇跪倒在顺王妃身侧,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顺王妃敛目垂首,根本不与他对视。
“方才顺王妃所说一切,刘允已经记录在案。”皇帝吩咐刘允,“让顺王看看。”
刘允恭声称是。
皇帝站起来,背着手,在龙书案前方缓缓踱步。
梁潇看完,宛若冷水浇头,脸色很快转为铁青。
“你!”梁潇抬手指着顺王妃,想质问,却又不敢。问她什么呢?问她为何在这档口反咬自己一口?问她为何把他和母妃做过的事全部告诉了皇上?
他不敢。
她说的有理有据,每一件事都提到了府里哪些人可以作证。
顺王妃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父皇……”梁潇欲膝行上前。
“怎么回事?”到了此刻,贵妃不难看出,儿子已经大祸临头,她顾不上再担心皇帝怪罪,抢步上前去,夺过顺王妃的供词之际,用眼神警告梁潇不要急着认错、解释。
梁潇眼神挣扎。
到了这时候,贵妃反倒冷静下来,快速地看完顺王妃指证他们母子的供词之后,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缓步走到皇帝近前,缓缓跪倒,“皇上,臣妾今日前来,就是来为这些事认罪的。这些是非,都是臣妾逼着顺王与顺王妃去做的,起因是宁王那档子事,臣妾认定是端王从中作梗,宁王才会吃了那么大的亏。
“所以,臣妾心怀怨恨,要不择手段地算计端王。
“顺王本不甘愿,却受不了臣妾动辄在他面前提及身在护国寺的宁王,只好照办。
“这种手段,哪里是他堂堂男子做得出的?”
贵妃将罪名大包大揽,绝对会受到严重的惩处。要知道,梁湛已经为周素音讨了端王妃的封号——这整件事说起来,就是贵妃借他们夫妻二人之手活活逼死了端王妃。
“母妃!”梁潇心头哀恸。
“你闭嘴!”贵妃回眸看着他,眼神起初极为凌厉,转瞬就转为凄然,“我做的孽,我来承担。”
皇帝转回到龙书案后落座,看着眼前三个人,欲言又止,片刻后,沉声道:“拟旨!”
·
第二天,周素音一事有了结果:
因私怨,顺王妃逼迫端王妃自尽,皇帝赐顺王妃三尺白绫,废黜其皇子妃身份;
贵妃明知顺王妃行差踏错,却瞒而不报,品级降为嫔,此外,皇帝将之永久囚禁在宫中,每日抄写背诵《女戒》;
顺王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是顺王治家无方之过,顺王罚俸三年,手里的差事一概转交旁人。
皇帝对梁潇的责罚,看起来是真不痛不痒,甚至不曾让长子闭门思过。
但换个角度来讲,这惩罚又算是极为严重:贵妃在宫中失势,结发妻子被赐死,只他安然无恙,只他没有罪责——谁会信?他要长期面对流言蜚语、质疑的眼神,更要防范随时准备对他落井下石的官员的弹劾。
他的势力,已经坍塌,想要恢复元气,不知需要多久。
·
这日起,周素音的丧事正式操办起来。
死因放在一旁,到底是自尽的,所以并不能办得过于隆重,停灵七日后便要下葬。
各家命妇纷纷前去吊唁,包括唐家婆媳四个、周夫人、程锦绣、程夫人等等。
很多人并不是冲着端王府,是因着对那年轻殒命的女孩子的惋惜。
陆开林和陈立、徐步云等下属也专程去给周素音上了一炷香。论对周素音生前最后一段岁月的了解,锦衣卫这些知情人胜过所有局外人。
陆开林要走的时候,恰逢柔嘉前来。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你也会来。”
陆开林和声道:“应该的。”
“还挺有人情味儿的。”柔嘉说完,欠一欠身,“我得进去了。”
陆开林颔首,转身离开。
柔嘉上香祭拜之后,想起了梁澈。
他可真是很久没露面了,这次要是再不来,就有些不成体统了。她问过端王府的人,得知梁澈早就来了,这会儿在外院帮梁湛应承宾客。
柔嘉放下心来,午后命人把他请到面前说话。一看到梁澈,她讶然地睁大眼睛。
梁澈清减了许多,面色憔悴。
“四哥,你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梁澈一笑,“怎么了?我挺好的。”
“瞧你那双眼,熬得跟兔子眼睛似的,人也瘦了不少,还敢说好?”柔嘉又是心疼又想笑,“幸亏你还知道刮胡子洗脸换衣服,不然不定是怎样的狼狈样子。”
梁澈揉了揉眼眶,“真没什么事,是我自己找罪受。”
与柔嘉有兄妹情分的,只有他和胞弟。她实在是有些担心,凑近他一些,悄声道:“四哥,你是不是又缺银子花了?”有些年头到了腊月,梁澈就为府里入不敷出的情形着急上火,“我手里有些银子,要不要接应你?”
梁澈心头一暖,“不用。真要是为银子犯愁,早就去找你或母妃借了。”
“那是怎么回事呢?”柔嘉仔细打量着他,“该不会是……情场失意了吧?”
“差不多。碰到个硬茬,治死我了。”他说。
柔嘉立时笑起来,“该。以前总觉得你那个看谁都好的性子不好,却不好意思数落你。眼下这是有了意中人?”
“唉,这事儿真是没法儿说。”梁澈蹙了蹙眉,“等有眉目了再告诉你。”
“好吧,不难为你了。”柔嘉道,“今日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没遇到难题我就放心了。回去我也不会跟人说这些的。”
“就知道你最乖。”梁澈拍拍妹妹的脸,“我去前面了。”
“嗯,凡事当心些。”柔嘉叮嘱道,“端王最近气儿不顺。”
“明白。”梁澈的笑容变得明朗,“不得不做做样子罢了,我心里有数。”
·
周素音出殡之后,梁湛闭门谢客。
皇帝没来由地觉得宫里宫外死气沉沉的,自己设宴,命梁澈、六名内阁大臣、吏部尚书、唐修衡、陆开林进宫陪自己喝酒、叙谈。
转过天来,他还是有些气不顺,瞪着皇后问:“宫里跟刚死了人似的,怎么回事?你为何不立个名目办宫宴?”
皇后不搭理他,心说难道没死人么?周素音好歹也是你的儿媳妇吧?人刚入土,你就要我设宴,安的什么心?
皇帝气哼哼的,“凡事都是有因有果,又不是我们弄出的那档子事。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皇后这才笑着称是。没两日,她在宫中设宴,四品以上官员的家眷一概到场,热闹了一整日。
随后,宫里恢复了惯有的氛围,没人再对贵妃、顺王妃、端王妃的事耿耿于怀——皇帝皇后都急着揭过不提,别人又何须记性太好。
宫外更是如此。不论门外出了怎样的事情,自己的日子还要照常过,观望了宫里的态度之后,女眷们如往年这时节一样,忙碌于家事、设宴、赴宴。
厉夫人的事情,需要做些准备,薇珑斟酌出了个章程,命安亭分别去给吴槐、徐夫人传话之后,便专心留在家里,帮太夫人打理家事。
到年底了,内宅的账目需要清算一番,之后送到外院。如此,内外的人都能知道这一年的支出是多少,内宅的人也能晓得哪些支出高于往年,哪些则有所节省。
太夫人对算术不是有天分,当家理事这些年,是迫不得已。如今精于写算的儿媳妇进了门,她是打心底觉得放下了一个负担——账册送到她面前,她转手就交给了薇珑。
能帮婆婆分担些事情,薇珑自是任劳任怨,带着丫鬟把账册搬到自己的小书房,仔细核对两日后,便梳理清楚,交给太夫人过目。
太夫人又是意外又是高兴。
“原以为要着实忙碌五六日呢,你倒好,这两日也没见你多忙,却是算得清清楚楚。”太夫人如获至宝,“日后账务就都交给你了。”
“您让管事妈妈核对一番吧,万一我有粗心大意的地方呢。”薇珑虽然心里有底,还是不敢把话说满,“至于账务,只要您信得过我,我就遵命。”
“早就知道你是能打理整个王府庶务的人,却没想到行事这般利落。”太夫人继续夸赞儿媳妇,“有什么好核对的?她们做事比我还要拖沓、马虎,不为此,何须让你受这份儿辛苦。”语毕,径自命何妈妈把理清楚的账目送到外院账房。
薇珑见婆婆这样信任自己,心里甜丝丝的,“那我就多祷告一番,千万别出差错。”
“不会的。”太夫人心说你那个细致到被人说吹毛求疵的性子,自己想出错怕是都办不到,由此笑意更浓,携了薇珑的手,转到宴息室用茶点。
当天下午,沈笑山来了。春节快到了,天气暖和了一些,他也就不再整日闷在家里看书下棋。
给太夫人请安,闲话一阵之后,他说起前来的另一个目的:“要是方便的话,我想见见侯夫人,明年要请她帮忙建园子,有些事情要当面请教她——我总不能真做甩手掌柜的,都不帮忙做些准备。侯爷正是繁忙的时候,不好为这些耽搁他的时间。”
“应当的。”太夫人转头吩咐何妈妈,“去正房问问夫人得不得空。”
何妈妈称是而去。
随后,太夫人又命丫鬟去把唐修衍唤到内宅,对沈笑山解释道:“你建宅院的事,老四哭着喊着要打下手,把他也叫来,你们三个说起话来也方便些,省得再一次次地派人去问老四。”
沈笑山笑道:“您说的是。”
过了一阵子,薇珑与唐修衍一先一后来到兰苑。
太夫人把厅堂留给了三个人,自己转去内室。
见礼之后,沈笑山说明来意,薇珑笑道:“先前列出了两个单子,一个是要请的工匠,一个是需要现在起就着手准备的石料、木料等等。”顿了顿,转头看向唐修衍。
唐修衍颔首,“这些都送到沈宅了,先生应该知道了吧?”语毕,招手唤小厮,小厮即刻将备好的两个清单取出来,送到他手里。
沈笑山接过,看完后颔首,“所需木料、石料都已经打好招呼,动工之前能送到。至于工匠,”他为难地笑了笑,把一张写着人名的单子示意丫鬟送到薇珑手里,“有七个人已经应下了平南王府——听说王爷明年也要建个别院。”
薇珑看过之后,莞尔一笑,“这七个人各有所长,负责的事项不同,到时候我与王府调整一下他们的工期就行。先生意下如何?若是觉得不妥,王府可以把这几个人让给我一年。”
“不用不用,”沈笑山由衷地笑了,“夫人与王爷商量着来就行,眼下我是没办法给那些工匠准话,来讨个准确的说法,他们私心里也是盼着兼顾。”
“我也是担心先生误会。”薇珑欣然笑道,“这些工匠擅长的是雕刻、叠山、引水之类,这类事由早一些晚一些都可以,说起来是两边走,但时间期限不同,他们就不需要分心,不会为此影响到手艺。”
“明白了。”沈笑山道,“我对这些实在是外行,自觉问一问更妥当。”
薇珑谦道:“我也是一知半解,先生抬举罢了。”
“说起这些,我才是真正的门外汉。”唐修衍笑道,“不然也不会嚷着给大嫂打下手了。跟着见识一年半载,能做到心里有数么?”
薇珑笑道:“自然,其实也不是难事。”
沈笑山笑着附和,心里却想着,到时候你可千万别敷衍了事,只要敷衍了事,你大嫂就能和和气气地把你气得半死。
——请工匠的时候,他可是没少听说黎郡主较真儿起来有多恐怖,但这样很好,他愈发放心。
至于那些工匠,因为平南王与黎郡主一而再地找到自己,身价在同行之中水涨船高,崩溃的时候一过,也就释怀——付出的不少,得到的也不少,前面有更高的工钱、更好的差事等着自己,谁还会再抱怨黎郡主?担心黎郡主把自己晾到一边还来不及。
毕竟,工匠们都说,能在黎郡主跟前熬过几个月的人,都有拿手绝活。不然她才不留着你碍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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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下旬,唐府设赏梅宴。
这是礼尚往来的一个方式——婆媳四个平时少不得去别家赴宴,总要回请一番。
这一次,太夫人放手让三个儿媳安排。
薇珑只负责拟宾客名单、菜单、请戏班子,布置待客的暖阁的事,她全权交给二夫人、三夫人。让她来,宴请兴许就要拖到正月才能办。
席面有以前的规格参照,戏班子是她以前就认可的,这些都容易。宾客名单在往常也好说,但是,这一次她刻意请了几个人:石婉婷、厉夫人,以及几个平时算得与厉夫人来往频繁的人。
这种事她于情于理都不能先斩后奏,去请示太夫人。
太夫人对邀请石婉婷并不意外,“让她来也好。修衡很欣赏她的兄长。”对邀请厉夫人及其友人则很是费解,“这几个人,没必要请吧?”
薇珑笑道:“只要石大小姐前来,她们就会不请自来。”随后把原由告诉了太夫人。
太夫人扬眉,很是费解,“竟有这种事?放着名门贵妇不做,却怎么去做那长舌妇?”
“先前我也没什么把握,”薇珑和声解释道,“派人留意观察了这些日子,确定无误,这才敢告诉您的。”
“这说起来,牵扯的人可不少啊,”太夫人隐约明白了薇珑的意思,“你是不是想借机澄清这些是非与我们无关?”
“是有这个打算。”薇珑笑道,“您若是觉得不妥当的话,也无妨。最起码,当日您能让下人留心,留意我禀明您的这些是否有些苗头。”
“瞧你说的,我难道还会怀疑不成?”太夫人失笑,“你是编都编不出这种事的为人。再者,修衡听说的更不会有假,若有不实之处,他也就告诉你了。”顿了顿,道,“你夫家、娘家的名声都被人这般诋毁,又是家里的长媳,无所作为才不对。你看着办就是了。”
薇珑很是感激,“谢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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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请当日,不是休沐的日子。
一早,唐修衡按时起身穿戴。
薇珑实在懒得动,贪恋着暖烘烘的被窝,便没起身,只是与他说话。
唐修衡穿戴齐整之后,叮嘱薇珑别对宴席上的小节较真儿,“布置得再好再细致,也只是一天的事儿,席散之后都会弄得把七八糟。”
薇珑不由失笑,“你是真被我吓出病了吧?我怎么可能在今日胡乱挑剔,那岂不是自己找茬跟妯娌闹得不合?”
“这不是怕你想不到这些么?”唐修衡揉了揉她的长发,“走了。”说着便已站起身形,转身往外走。
“不行。”薇珑唤住了他。
“还有事?”唐修衡回眸看着她。
“嗯,有事。”薇珑笑盈盈地望着他,“回来,我得偷偷告诉你。”
唐修衡笑起来,转回到床前,俯身打量着朦胧晨光中的娇妻,“说吧。”
薇珑把锦被裹得更紧一些,“再近些。”
“弄得神秘兮兮的,耍坏呢吧?”他反倒生出了些微戒备。
“真烦人。”薇珑横了他一眼,手慢吞吞地划出锦被,指了指自己的面颊,“亲我一下再走。”
唐修衡逸出愉悦的笑声,低下头去,啄了啄她的唇,“亲一下就能高兴点儿?”
“废话。”薇珑捏住他下颚,“平时早间一起来,离开床,就把我当生人似的,至多揉揉头发捏捏脸——我可是早就生气了。”
笑意到了他眼底,心里暖意盎然。“居然忍到今日才数落,实在是不容易。”他再度低头,啄了啄她的唇,继而灵活地撬开她的唇齿。
唇舌交错良久,手也滑到了锦被之中,与那对儿让他爱不释手的雪峰纠缠起来。
薇珑又气又笑地环住他颈部,“是真不怕我缠着你么?”他还真不怕,这个人离开床就离开了七情六欲,大白天她想让他失控的话……除非他清闲得很,不然只能想想。
“从来就不用怕。”唐修衡打趣她。
白天他有定力无动于衷,晚间他有的是精力、花招收拾她……“也就我受得了你这混帐。”这是她的结论。
“这是真的。”唐修衡收回手,摩挲着她的下巴,“晚间我尽量早点儿回来。”
“好。”薇珑把手臂收回到被子里,“不黏你了,忙你的去吧。”
唐修衡给她掖了掖被角,“你再睡会儿。”随后温温柔柔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嗯!”薇珑笑盈盈地点头。
经过这一节,唐修衡一大早就有了少见的好心情,以至于午间梁潇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都没给对方冷脸。
梁潇说道:“不远处有个湘西菜馆,我在那儿等你。”
唐修衡看了看时辰,“我得半个时辰之后到。”
“多久我都等。”
唐修衡牵了牵唇。打量一下梁潇灰败的面容、布满血丝的双眼,心里清楚,梁潇现在随时有发疯的可能——只境遇的落差,就能让这个皇长子钻进牛角尖。
他更清楚的是,梁潇来意不善:要他帮他走出困局。
他若不答应,梁潇就会设法逼迫他答应。
从本质上而言,梁潇与梁湛是一路货色,只是梁湛比他识相、精明一些。最起码,不会被皇室手足害成这个惨状。
·
在饭馆小巧干净的雅间落座之后,唐修衡道:“我只有一刻钟的空闲。王爷有话直说。”
梁潇颔首,“我要你帮我。”
唐修衡莞尔,“你指什么?”
“不论什么手段,什么方式,只要你能帮我扳倒端王。”
唐修衡缓缓摇头,“我不会为你做任何事。”这是两回事。他是要除掉梁湛,但与梁潇无关。梁潇如果跟前世一样,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害死,他大概连点儿惋惜都不会有。
梁潇现在一丝耐心也无,很直接地道:“你只管说条件,只要是我能许给你的。”
唐修衡也很直接地回绝道:“从你身上,我不想得到任何益处。”说完望向门口,道,“进来。”
有小厮端着一碗龙井竹荪走进来,放到唐修衡面前,随后悄然退下。
唐修衡解释道:“我平时隔三差五就会来这儿用午饭。今日亦是。”
“好处你不要。”梁潇直勾勾地凝视着唐修衡,“那就是想要坏处了?可以。看好你的夫人。我相信,黎郡主落到我手里的话,不论是你,还是端王,都会对我言听计从。”
“依然是打这种算盘。”唐修衡的目光顷刻间转为森冷,“我劝你及早打消,这念头会让你遭报应。”
梁潇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我还有什么好顾及的?横竖都是落不着好的下场。只有你是人力、财力、头脑兼具的人,只要你肯全力帮我,我想得到什么都不难。为这些,我还怕什么遭报应?”
“这些话,你跟我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不说怎么行?”梁潇讽刺地一笑,“不说何以探明你是真的钟情结发妻?不探明这些,我如何能够不计代价地行事?你完全可以避免这样的祸事。”
唐修衡拿起羹匙又放下,缓缓牵出一抹凉凉的笑意,“我是该想想避免的法子,从速行事。你保重,三日内,不要落到我手里——公平起见,我要做的事,也事先提醒你一声。”
梁潇冷笑一声,“你要是真能视皇子的性命如草芥,我们几个早就被你亲手暗杀了。”
“不,这话可不对。”唐修衡的笑意加深,却是凉薄之至,“不论明处暗处,我只杀人。”
局面僵住了。
唐修衡慢条斯理地喝汤。
梁潇不知道是该拂袖而去,还是再尽力游说。
片刻后,伙计推开门来,“顺王爷,程阁老请您用饭,已等了些时候,这会儿有些心急了。您是不是过去一趟?”
梁潇讶然挑眉。程阁老请他用饭?他都不知情。再说了,那个一直不肯理会他的人,见他能有什么话说?
兴许,只是为了帮唐修衡逐客?那要这么说的话,程阁老与唐修衡的交情可见一斑。
不管怎样,去见一见总不是坏事。
梁潇起身,随伙计去了程阁老所在的雅间。
房门推开,六七个人同时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请他落座。
晚一些才起身让座的,是程阁老。
梁潇不明所以,实在想不通这是唱的哪一出。
是碰巧了吧?不然的话,程阁老总不会带着这么多人专程来见他、请他用饭。
·
唐府的宴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用过午膳之后,戏班子搭台唱戏,上了年纪的人在台下看戏;年轻的女子去游园赏梅;喜欢清净的,便去安静之处与友人闲话家常或是品诗论画。
薇珑刻意下帖子邀请的人,都来了。
琴书、安亭今日负责在厉夫人近前服侍茶点。
整个下午,厉夫人都在认真的看戏,与人交谈,也不过是品评唱戏的人的扮相、唱腔。
比起上次相见,今日的石婉婷,似乎有心事。
徐夫人在后花园找到薇珑,问道:“石大小姐那个样子,会不会是已经知道厉夫人针对她传出的闲话了?”
“不知道。”薇珑如实道,“女孩子的心事千奇百怪,谁知道她是为哪一桩?但是,如果说她到今日仍是毫不知情,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话怎么说?”其实这是很容易就能斟酌出原由的事儿,但是与自己说话的是薇珑,徐夫人就连动脑筋的力气都省了。
薇珑笑道:“石大小姐打理家中庶务,外院的人常在外面跑,总不能一点儿流言蜚语都听不到吧?——厉夫人之流的人会见人下菜碟,寻常门第里的下人可不会这样,不论是相互有交情还是看不顺眼,这种闲话都会上赶着告诉石家的人。”
“是这么回事。”徐夫人敛目想了想,颔首道,“况且,只说徐家的人,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可不是我由着下人传是非,而是厉夫人当日与我说起那档子事的时候,大小几个丫鬟都在场——她打心底就没想单独与我说。我猝不及防,能有什么法子?当即把下人遣出去,倒显得心里有鬼似的。”
“我知道,所以才觉得蹊跷。”
晚间宴席开始之前,薇珑都希望石婉婷能找到自己面前,说说厉夫人背地里用她做文章、诋毁她的事情。
然而对方始终没让她如愿,不是与相熟的闺秀说笑,便是满怀心事地独自守着一局棋。
这件事到了今日,难道还有自己没看到或想到的隐情?——薇珑不能不生出这样的怀疑。
晚间,太夫人对同一桌的几位夫人端杯敬酒之后,宴席正式开始。
进行到中途,安亭走到薇珑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薇珑颔首一笑,片刻后,亲自执酒壶,走向厉夫人所在的席面。
她趋近的时候,交头接耳的几个人便先后噤声,等她走到近前的时候,也没人说话,只是纷纷对她笑了,笑容的含义不同,有两个人是顺带的对她点头示意,其余的人则是笑得有些暧昧。
“前一刻还是十分热闹地说笑,怎么我一来,诸位就一言不发了?”薇珑环视在座的六个人,“你们笑什么呢?怎么样的事,让你们笑得这么古怪?”
六个人都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地说出方才所见,都面露惊讶。随和的黎郡主,会随口说人笑得古怪么?今日她恐怕是要当众发难。
厉夫人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酒,权当没听到。次辅夫人,还没必要与一个年轻女子当众争论。
薇珑却走到她身侧,凝视着她,问道:“厉夫人,以您的身份,应该与太夫人同席,怎么坐在这儿了?”
厉夫人这才不慌不忙地道:“开席前你怕是没留意,我与你婆婆说过了,这几个人都是与我有些交情的,既然聚在一起,就想好好儿说说话。”
“哦,原来是这样。”薇珑微笑,“那么,您方才与她们说什么呢?她们——包括您见我走过来,都是即刻噤声。您告诉我,若是您遇到这种情形,会作何感想?是在心里斥责这种人没涵养呢,还是会检点自己是否行差踏错?”
厉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显得很无奈的样子,“郡主这就有些小题大做了吧?我们见你过来,难道要当做没看到你不成?你可是天之骄女啊,娘家门第显赫,夫家又是根基深厚,谁不是打心底地敬着你?”
薇珑把手里的酒壶放到桌案上,力道有些重,发出的声响引得周围的人同时望过来。
“厉夫人不说,那我就找个人问问。”薇珑指向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明知故问,“您是——”
那妇人赔着笑站起身来,“厉府的旁支,年初夫君调任至京城,在工部行走。”
薇珑礼貌地欠一欠身,“您方才听到了什么?”
那妇人飞快地瞥了厉夫人一眼,迟疑片刻,道:“方才听厉夫人说起了一些关于石大小姐的闲话。”顿了顿,又补充道,“是石大小姐与唐家、平南王府的一些闲话。”随后走到薇珑近前,捡了要紧的一些话,低声复述。
厉夫人显得比别人还要惊愕,她瞪着那妇人,“多嘴的东西!”
那妇人却道:“横竖人们都知道了……瞧这样子,也只有郡主还不知情……”
薇珑冷眼睨着厉夫人,片刻后转身,款步走向大厅正前方,到中途,她回眸对厉夫人招一招手,“你过来。”
厉夫人还在对着那妇人横眉冷目。
薇珑冷凝的面上有了几许肃杀之意。她加重语气,吩咐安亭、琴书,“把她给我拎到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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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更新(三更)
79
琴书、安亭冷着脸走到厉夫人跟前,“厉夫人, 我家夫人请您到前面去说话。”
厉夫人抚一抚衣袖, 站起身来,望了一眼薇珑, 语带嘲讽:“黎郡主, 这就未免有些过分了吧?不知情的,会作何感想?”
语声未落,有人轻笑出声, 是徐夫人, “厉夫人方才不是还说, 打心底敬着郡主么?怎么,让你走动两步, 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说话,你就没法儿敬着了?”
二夫人、三夫人相形站起身来, 前者面色不善,“厉夫人,请吧。您到底说了什么话, 也让我们听一听,长长见识。”
这期间, 薇珑快步走到太夫人跟前, 附耳低语几句。
太夫人面色一整, 微一颔首,“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薇珑恭声称是, 继而站在太夫人身侧。
与太夫人坐在一起的贵妇纷纷起身,另寻了座位。
薇珑看向方才揭厉夫人老底的妇人,“烦请您也过来说话吧。”
妇人恭声称是,快步走上前去。
薇珑面上虽无一丝笑意,语气却柔和下来,“厉三太太,方才真是过意不去,心头不快之故,险些把您和别人混淆。”
“郡主说的哪里话。”厉三太太忙赔着笑道,“怪我,进京日子已久,却不曾登门拜望。初次相见的人,任谁都难免记不分明。”
“您大度,不怪我失礼就好。”薇珑语气诚挚,“方才厉夫人与你们谈论的话,我想请您当众复述一遍,只有一点,不要提及相关闺秀的名字。”
大堂内此刻静悄悄的,她语声不高,但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薇珑望向先前厉夫人所在的那一桌,视线扫过剩余的四个人。
四个人神色各异,有两个已经面露惊慌。
薇珑警告道:“事关一名闺秀的名誉,不论她与我关系亲疏、是友是敌,我都做不到在人前把她卷入这种是非。”她微眯了眸子,“要知道,这事关一个女子的名誉,性子烈的定会为自己讨个公道,性子懦弱、容易钻牛角尖的,保不齐会寻短见自证清白。人命关天,各位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厉三太太与那四个人同时点头或称是。她们又如何不明白这件事的利害?若不明白,早就可哪儿宣扬了,哪里还会坐在一起咬耳朵?
薇珑转头对厉三太太道:“请您说说听到的流言蜚语。”
“是。”厉三太太清了清喉咙,尽量忽略掉厉夫人含着警告、怒意的视线,斟酌后道,“方才我听到的那些闲话,其实最近常有人与我说起,我一直难以置信。
“那些闲话都与黎郡主的亲人有关——事情所指的,不是黎王爷,便是唐家两位爷。先是厉夫人亲口对我说,有位闺秀钟情黎王爷,想要嫁入平南王府;随后的事情更荒谬,说什么唐家也看中了那位闺秀,让她到唐家做四夫人或是做妾。
“我实在是琢磨不清啊,同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同时被两家的人惦记上?况且黎王爷与唐侯爷是什么关系?黎王府与唐家又是怎样的门风?这是怎么都不可能的事儿。到方才我才看出来,郡主事先根本就不知情,这就又说不通了。”
在场众人瞠目结舌。
“你胡说八道!”厉夫人双眼冒火地看着厉三太太,“你所说的话,一大半都是污蔑!贱婢!是谁收买你害我?!”她不能否认厉三太太所说的每一句话,让她动怒的是厉三太太胳膊肘往外拐,旁支的家眷,竟帮着外人,让她与厉阁老的脸往哪儿搁?
厉三太太气恼起来,“帮理不帮亲,这话你总听说过吧?身为次辅夫人,就该谨言慎行,可你呢?惯会嚼舌根搬弄是非!我家幸亏是厉家旁支,两家来往,也只是我耐着性子听你嚼舌根。关系再近的话,我真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回头再跟你算账!”厉夫人恨恨地甩下这一句,转向薇珑,很快平静下来,温声道,“郡主,事关一个女子的名节,名节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等同于性命。你方才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事情纷杂琐碎,要我当众细说原委,我若是失言……”
薇珑轻笑出声,扬了扬眉,“这要看你的涵养。你若失言,便可能会害死一个闺秀。看着办吧。”
厉夫人倒吸一口冷气,“郡主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心肠是不是太狠毒了?一条人命,你怎么是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
果然,姜是老的辣。厉夫人已经完全回过神来,此刻反应迅捷、应对得当——不着痕迹地就把事情说到了最严重的程度。这会儿,兴许已经有人在心里认同她心肠狠毒这一说法了。
薇珑从容一笑,“凡事都有根源可循。你厉夫人那样糟蹋一个女子的名誉,此刻居然好意思说我心肠狠毒?看起来,竟是想在言语间借刀杀人。可不管怎样,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你很懂得说话的技巧,想在言语间瞒下那女子的身份,易如反掌。”她凝视着厉夫人,“话说到这个地步,你若还能说错话,让一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平白卷入流言蜚语,便是你蓄意害人。你若还是推诿,无妨,侯爷回府之后,我将此事禀明于他,让他去找厉阁老说道说道这件事。”
“唉,我本意不还是想息事宁人么?何必……”
“想息事宁人,就不该在唐家宴请上散布谣言。”薇珑不耐烦了,心里的火气此刻已经化成了火苗,“女子在闺中该做的,是谨言慎行,保护自己;在婆家该做的,是帮家族稳固门风,平息谣言。
“我是唐家媳,亦是黎家女。眼前这档子事,我婆婆已交给我处理。厉夫人,你诋毁别家闺秀,我就是再不齿,也没权利出面让你澄清。
“之所以让你当众解释,是要为生身父亲、夫家的人向你要个说法,你可不要会错了意。再顾左右而言他,别怪我一个晚辈斥责你不知轻重,白活了这么多年。”
在场众人听了,大多不自主地颔首表示赞同。
本来么,锦绣堆里的女子又不是跑江湖的,便是有心为谁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也没那个资格。平时就算你身份再高贵,对方的出身、品级再低,也不能随意发难——落在别人眼里,那叫颐指气使,没涵养。太多的规矩局限着女子,能干涉的事情只能是关乎亲朋、家门和自己。
眼前的事情,稍稍换个角度想一想,就能知道黎郡主被气得多厉害——宠爱自己的父亲、善待自己的婆家都卷入了流言蜚语,任谁受得了?
刑部尚书的夫人出声:“唐夫人所说的句句在理,厉夫人就不要扯别的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找到人家里泼脏水,任谁能惯着你?”
“是这么回事。”不少人附和道,更有人趁机奚落了一句,“唐夫人就是涵养太好,换了我,大耳刮子早就上去了!”
人们闻言,不由发出善意的笑声。
厉夫人已是面色发白。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告诉自己不能乱了心神。今日若是栽在这儿,连自家老爷都要受牵连。
徐夫人走上前来,对薇珑颔首一笑,随后面向厉夫人,“说起来,我也是知情者,只是知道的不多。到此刻,有些话就不能不问问你了。”
厉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抿出个温和的笑容,“前些日子,我去找过你,说要为黎王爷保媒,有这件事吧?”
“有。我先说说我所知晓的那些事,你别打岔。”徐夫人道,“你曾为了这件事,先后几次纡尊降贵,找到我家里去。第一次,你说有个闺秀钟情王爷,想为两家牵线搭桥。我转头就去告诉了我家老爷,让他去问问王爷的意思。
“王爷说根本就没有续弦的意思,而且过得很是如意,可以由着性子钻研学问,四处会友,过得很是逍遥自在,有家室的日子,他只觉得疲惫。这些话,你第二次登门的时候,我如实转告。
“私心里,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却没成想,你又几次登门。我不好意思说重话,便找借口避而不见,甚至曾称病谢客。
“因为这件事关乎王爷是否续弦,我自然不能告诉郡主。说起来,这些年了,这种事我和我家老爷每年都会遇到几次,哪次在郡主跟前都是提都不提。
“那么现在,我就要问问你了,我当面回绝的事情,你为何还要跟别人说起?到底安的什么心?”
话到末尾,语气已经很是凌厉。
“徐夫人别动怒,你听我解释几句。”厉夫人笑着解释道,“去登门见你之前,我是听一个在我看来十分可靠的人说起过这件事——那个人是那女子的亲朋,总之她是女子非常信得过的人。她说那女子十分仰慕黎王爷,却苦无门路,常为此事黯然神伤。为此,她才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帮忙说项。就这样,我答应下来,有了几次登门的事情。我是想,王爷不过三十来岁,正值盛年,年轻时曾多出色就不提了,如今倾慕他的大有人在。我打心底觉得两个人很是般配,是真想促成这桩姻缘,要是成了,不就是一段佳话么?”
薇珑嗤之以鼻。佳话?父亲与母亲的过往才是佳话。那长舌妇居然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可心里又明白,自己遇到父亲的事情根本算是沾火就着,不理智。在别人看来,会觉得厉夫人的话在情在理——已经为红颜早逝的妻子守了这么多年,又尽心尽力地把女儿抚养长大,付出的已经太多。在外人私心里,兴许经常盼着再出现一个能打动父亲的人。
为此,她没说话。
琴书在这期间则状似无意地看了石婉婷一眼。她发现石婉婷抿了抿唇,手将帕子捏得越来越紧。
她想,好生听听吧,听听别人是怎么说你的,等会儿还有更难听的。
厉夫人继续道:“王爷平日的品行、做派,京城里有谁不知道?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能顺顺当当穿上媒人鞋,都打算好要为这件事周旋一年半载了。”
“你这么说,还是不对。”太夫人把话接了过去,“姻缘是男女两家的事,你这周旋的法子,是个什么路数?如果那女子情深意切,你心里有底,便该另寻人当面与王爷说说这件事。男女有别,找到女子面前直说终身大事是脑子有毛病,可当面锣对面鼓地跟男子说这些,是合情合理的吧?”
“唉,”厉夫人叹息,“这女子的心思千回百转,您该想见的到……”
“跟你说这件事的人,是受那女子亲口委托么?”薇珑连声问道,“你想穿媒人鞋的同时,可曾亲自去问过那女子家中的长辈?在你看来十分可靠的人,就意味着能代表女子家中默许了亲事么?”
厉夫人赔着笑,语气愈发温和,试图缓和气氛,“这按常理来讲,该是男子上门求娶……”
薇珑摆手,眼神如寞雪,“按常理来讲,你绝不是搬弄是非的人,结果呢?按常理来讲,我不该当众发难,结果呢?你哪儿来的信心担保跟你提及女子心意的人跟你不是一丘之貉?你以为是那女子很信任的人,仅此而已,为了这一点,就能一次次去找我舅母,吃闭门羹都不在乎。”她冷冷一笑,“我倒是实在想不出,那是个怎样的人。真是亲朋的话,怎么都没胆子跟外人说这种话,就算女子无力计较,还有家规约束着;若是下人,那就更不对了,你厉夫人就算是再没架子,也不会是能与别家的下人坐在一起促膝长谈的做派吧?那么——”她收住话。
那么,那很可能是被厉夫人收买的那女子信任的下人。那么,下人说没说过什么,都能由着厉夫人编排。
薇珑并不是有意提醒石婉婷,意在让别人去深思。在场的人都不傻。
对石婉婷,她以前没什么好感,这会儿都要反感了——自己在别人的闲话里,都许配给两家了,还是续弦、正妻、妾室都行,这种事要是宣扬出去,程度比她前世被迫嫁给梁澈还严重。
怎么就你那么招人惦记?因为你轻浮。
怎么就你做继室、正妻、妾室都行?因为你自甘下贱,水性杨花。
——永远不要指望说闲话的人为你辩解,那种人的嘴就是淬了剧毒的利刃。更不要指望满城风雨时能挺身而出为自己恢复名誉,在好事的人眼里,那叫越描越黑。你卷入流言就是有了污点,除了死,没有法子能还自己清白。
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世道。
否则,怎么会有流言猛于虎的老话。
前世的她,就曾受过千夫所指的屈辱,她对这种事感同身受。
但这不代表她能对有相似遭遇的人予以出自本心的同情、劝慰。她能给石婉婷的,是堵住别人的嘴,不揭穿石大小姐是流言的根源,再多的,给不起。
某种程度上,她憎恶、厌恶过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就是错,她恨自己走到了那一步。
有些本质上的相同之处,会让人相见就投缘。
而有些相同之处,则会让人抵触,联想到自身最为晦暗的经历,甚至会由抵触转为反感。注定无缘,只能各走各路。
这是人性当中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不能用是非对错是评判,几乎是出于本能,自己亦很难改变。
厉夫人竭力转动脑筋,却是如何都无法反驳薇珑的话。
哪一家都一样,亲戚里的旁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平时做事全无默契,随时可以反目。正如厉三太太能当众揭穿她——打根底就不能相互信任,寻常来往大多是相互利用。
若是亲近之人,即便是面和心不合,也不敢跟外人透露家事,关乎一个女子终身的事情,更是不敢谈及。
“答不出没关系,说说那女子与唐家的是非吧?”薇珑问厉夫人,“唐家有男子意欲纳妾、娶妻,我与两个妯娌不知情,勉强说得过去,那么,怎么连我婆婆都是闻所未闻?”
太夫人凝视着厉夫人,语气已经很是不悦,“这件事也一样,男方这边想都没想过的事情,你为何与人说起?难不成原因相仿,是在你看来唐家信得过的人说的?真是这么回事的话,你不妨把那人当众说出,心思龌龊之辈,唐家绝不会容着!我唐家的子嗣,若要娶妻,自会亲自登门求娶,亦或由我出面提亲。姻缘是结两姓之好,唐家从来不会失了分寸,坏了规矩,亲事落定之前,绝不会与外人提及一字半句。”
还没说话,路就全被堵死了。厉夫人嘴角翕翕,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薇珑语气沉冷:“厉夫人,给个说法。”
此时,全场落针可闻。这一刻的婆媳两个,再无平日里亲切的笑容,周身都透着常年居于上位者才能生出的威仪、凛然。
厉夫人则全然没了平日的沉稳,语气有些颤巍巍的:“这些事,是我考虑不周。虽然有些话……”
薇珑挥手打断她的话:“我再找个人证实你捕风捉影、造谣污蔑?”
厉夫人再不敢狡辩:“是我行差踏错,根本就不该与人议论这些。”她相信,只要唐家婆媳四个想,就能再找出人来指证她。
薇珑缓声说出自己的打算:“事关家父的谣言,我暂且放在一旁,若是证实你空口造谣,那么,你记得去那女子的家中赔罪认错,家父是否追究厉家,非我可过问。关乎唐家的谣言,我此刻就要个说法。侯爷是唐家顶门立户的人,你与人说唐家这种是非,便是往他身上泼脏水,我容不得。”
厉夫人垂眸,一面思忖一面道:“我……会告知我家老爷,明日与我一同到黎王府、唐府赔罪。”
薇珑无动于衷,“我此刻就要说法。”
厉夫人舔了舔已经发干的嘴唇,抬眼望向薇珑。
二夫人也看向薇珑,发现此刻对方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寒芒闪烁,即便如此,那双眼睛只有更美,愈发的勾魂摄魄。
二夫人觉得此刻的薇珑更好看,厉夫人却不会有这份雅兴,她只觉得心里发毛。
薇珑又道:“你我等到明日早间,换个地方说话?”明日早间,她与婆婆一定会把这件事禀明皇后——此刻厉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
厉夫人已是面色惨白。她转向太夫人,死死地咬住牙关,迟疑片刻后,跪倒在地,“太夫人,我……”跪倒那一刻,眼泪就到了眼里,这会儿说话,已经哽咽起来,“我不该无中生有,辱没唐府的名誉。”
薇珑不等太夫人有所反应,已闲闲道:“端王妃的事情,委实叫人唏嘘。顺王的原配生生逼迫她致死,也不过是找她说了几次话。这女子的心,各有不同,真是难以揣测。”
如果薇珑适当地透漏风声,把厉夫人的话添油加醋,告诉石婉婷……石婉婷会不会羞愤难当,寻短见?皇帝会不会也让她这个始作俑者一命抵一命?其实不用想,皇帝对皇子妃都如此,如何会在乎一个命妇的生死?
厉夫人转向薇珑。不论怎样,她都能把谣言止于今日,现在放不了的人,只有唐家女眷,尤其这位郡主。“黎郡主……”
“唤我唐夫人。”薇珑纠正道,“我嫁入唐府的日子不短了。”
太夫人莞尔,心里真是摸不着这孩子的脾气和路数了。只说这件事,发难很明显是做足了准备,到了此刻,却纠结起外人对自己的称谓来——有点儿跑题。
可是这样多好啊。若是这孩子享受在唐家做黎郡主的滋味,那才要命。
“是,是。”厉夫人的面色由白转红,“唐夫人,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实在是对不住唐府,也对不住黎王府。”
“传那么多、那么久的闲话,跪一跪也就能得到原谅了——我要是不原谅的话,在场诸位兴许就有人认定我心胸狭窄。这种事,还是惹祸的人划得来啊。”薇珑说这些话的同时,眯了眸子,一直盯着厉夫人的面颊。
厉夫人死死地咬住嘴唇,闭了闭眼,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随后俯下’身去,看起来是磕头的样子,“请唐夫人、唐太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婆媳两个应声之前,刑部尚书夫人先一步道:“不能就此了事,哪能轻易饶了这样的人?这事情是落在了唐夫人手里,一直不曾提及那女子,若是换个沉不住气的,早就把一切挑明了,那女子兴许此刻就已想不开了。——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唐太夫人、唐夫人,还是慎重些好。”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些人却蓄意想整治死她。下跪、掌掴还不够!厉夫人怒极,之后竟笑了,“话里话外的想给一个女子安排归宿,是我蠢。比起这种事,不知道毁掉一个女子的姻缘是怎样,不知是更难,还是很轻易就能办到。”
薇珑因为她这些话心头一动,似是无意地环视在场众人,注意力却都在石婉婷身上。
石婉婷要起身说话。
薇珑显得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对厉夫人道:“罢了,你起来吧。”
厉夫人言不由衷地道谢。
薇珑余光瞥见石婉婷恢复原状,便专心应对眼前事,对太夫人道:“宴席还要继续,犯不着为这个人影响了宾客的兴致。娘,我们明日再从长计议。”语毕,对刑部尚书夫人投去感激的一笑,示意对方已经把那些话都听到了心里。
太夫人其实也有意无意地留意着石婉婷,完全明白薇珑的用意,颔首一笑,“说的在理,有事明日再说。”继而正色对厉夫人道,“日后,除了进宫时碰面,唐家人再不想与你见面。厉家及其亲朋的宴席,我们一概不会前去;唐家的宴席,我们绝不敢下帖子邀请厉家及其亲朋前来。”转而扬声唤何妈妈,“送客!”
厉夫人狼狈不堪地离开。
随后,太夫人对厉三太太一笑,“没有你这样明白事理的,我们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等会儿我要与你单独喝两杯酒,还请你赏脸。”
厉三太太很有些受宠若惊,“太夫人真是折煞我了。”
太夫人笑着命二夫人给厉三太太重新安排座位,随后唤三夫人,“那几个跟着嚼舌根的,也不宜留下来败兴,你帮我送走。”
三夫人脆生生称是而去。
·
午间到晚间,梁潇一直都留在那个湘西菜馆。
午间席间,程阁老问起他先前差事与人交接的一些细节,断断续续的,也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
随后,程阁老回内阁理事,其余几个他的门生、下属却没走,说是今日都没事,恰逢阁老不是很忙,便邀请阁老来此处用饭。这些人要么年轻气盛刚入官场,要么就是官职低微,一个个的向梁潇请教起一些官场、公务上的事情来,说话期间,偶尔敬一杯酒。
梁潇心头的疑虑慢慢散去,开始专心应承这些人。不管遇到的人能否帮得上自己,都不能给人冷脸,要好声好气地应对,说不定无意间就能探听到可以利用的消息。
今日他并没能如愿打探到什么,但这开端不错,相信以后若是有机会,下帖子给这些人的话,不会遭到婉拒。
虽然自己最清楚,能宴客的期限起码要到明年了,但是,该铺垫的还是要铺垫。今日混个脸熟,来日兴许就能称兄道弟。
用过晚饭之后,他把一张银票用酒杯压住,离开了饭馆,打道回府。
回到顺王府,他唤来钟管事,“要你找的人,可找齐了?”
钟管事回道:“三日前就已找到,二十个人,有五个长期混迹于临近京城的几个地方。都是身怀绝技之人,在江湖上名声很是响亮。”
梁潇问道:“在你看来,能否顺利俘获黎薇珑?”
钟管事有些犯难,“要活口的话,应该要费些时间,总得找个她人单势孤的时机……”
“没有时间了。”梁潇摆一摆手,“若是不论死活呢?”
“那就容易了。即便是硬拼,她身边那些侍卫怎么抵挡得住?”钟管事道,“就算是他唐意航随时准备着与人交手,他手里的侍卫也不会如他一般是习武天才。”
梁潇总算现出了还算满意的神色,“盯着唐府、平南王府的人,这两日没松懈吧?”
“没有。”钟管事回道,“今日唐府有宴请,宾客盈门。平南王府还是老样子,平南王此刻身在城外古刹,与一个据说是一年一见的友人叙谈、对弈。只是,平南王每次出门,还如前一段日子,有数十名明里暗里的侍卫随行——不好找下手的机会。”
“他倒是无妨,有没有机会无所谓。”梁潇道,“只要把黎薇珑捏在手里,不管是唐修衡、端王还是黎兆先,都会对我唯命是从。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只一张脸就能颠倒众生,根本就是祸国妖孽的胚子。”他讽刺地笑了笑,“把她弄到手里,即便只有三五日的时间,也足够我翻身,把端王除掉。”
这是钟管事不能接话的话题,赔着笑,他岔开话题,“那么,何时动手呢?”
“尽快。”梁潇思忖片刻,“最迟明晚动手,让那些江湖客随时待命。她明日便是不出门,也得给我想个合情合理的法子,让她出门。事不宜迟,晚一步,先毙命的兴许就是我。”
“小的明白了!”
“坐下,等会儿我与你一起斟酌出个章程。”梁潇指一指近前的杌凳,待钟管事落座之后,说起自己的行程,“明日一早,我就要去宫里一趟,向父皇辞行,去护国寺思过。父皇不会不答应。我离开王府之后,你就可以随时动手。”
钟管事明白,梁潇这是要洗脱自己的嫌疑——黎薇珑一到手,不管是死是活,唐家、平南王府甚至还有柔嘉公主、徐家都会全力追究,圣上又一向宠爱黎郡主,定会命锦衣卫全力寻找。而那时,顺王已经在护国寺,陪着胞弟上香思过。别人怎么想无所谓,只要拿不出切实的证据,就不敢指控这件事是顺王谋划的。
一个弱女子的安危生死,影响着皇室子嗣、望族唐家和异姓王爷的前程。说来荒谬,却是事实。
可钟管事也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自家王爷与自己的前程,决定于是否能成功虏获或刺杀黎郡主。
·
当晚,梁潇与钟管事商议很久,拟定了一个能力范围内最牢固的计划,随后,他又亲自见了见那二十名身怀绝艺的江湖客,许以重金。
都安排下去了,事情能不能成,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梁潇只需等待最终的结果。
到了这时候,所有的沮丧、不甘、愤懑渐行渐远。
他得到了暂时的解脱。
能成事,是苍天怜惜;不能成事,便是命数,不可强求。
最好的结果,是在五皇子长大成人之前,下重手让皇帝认命,册封皇长子为储君;最坏的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大不了引颈自尽或是喝下一杯毒酒。
睡前,梁潇连喝了几杯烈酒,为的是让自己能够早些入睡。
近来他睡得极不安稳,总做噩梦,而且睡眠时间很短。但明日一大早就要进宫,赶在皇帝处理政务之前禀明自己的去向。
总得想法子让自己好好儿睡一两个时辰。
这样想的,也如愿了。
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沉沉入睡。
他没熄灯。因为,在梦里,顺王妃总是来向他索命。
他无端醒转的时候,应该是因为莫名的寒意席卷周身,还有一种自骨髓里生出的恐惧。
片刻的身形僵硬之后,他翻了个身,面向床外侧,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在他认为不可能出现的人。
唐修衡。
唐修衡噙着一抹凉凉的笑,负手站在他床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梁潇心头的惊骇,胜过眼睁睁见到厉鬼。
容貌过于出色的人,时常会让人生出失真的感觉:青天白日里见到,便觉得他或她有遗世独立之感,不定哪一刻便会飘然遁去;夜色深沉时见到,便觉得他或她是仙子转世,亦或妖魅现形。
此刻的唐修衡,在梁潇眼里,俊美如谪仙,可怖如妖魅。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梁潇确定自己张嘴说话了,然而可惜的是,他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沙场上,敌未动我先动,有时候是大忌;生死场上,敌未动我先动,是上策。”唐修衡微微俯身,对梁潇道,“我来送你一程。”
梁潇的恐惧到了极点,他想起身,想扬声唤人,然而事实残酷,他动不了,还是不能出声。
“别怕。”唐修衡动作堪称温柔地用黑纱罩住梁潇的面部,“不是要你死。”
梁潇的心绪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听到了对方对他宣布的魔咒一般的言语:
“只是要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唐修衡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梁潇只恨自己连咬舌自尽的力气和机会都已被剥夺。
作者有话要说: 梁潇:我的戏下章就杀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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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更新(三更)
80
钟管事一向睡眠清浅,稍有惊动便会即刻醒转。
听到有人轻叩房门, 语气显得焦急地唤“钟管事”, 他即刻翻身坐起来,“什么事?”
外面的人回道:“王爷有急事找您, 您快过去一趟吧。”
钟管事不敢耽搁, 应声之后,迅速穿戴整齐,匆匆去了梁潇今日就寝的外书房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 没人在院中值夜, 与平日不同。
在寝室门外站定, 他恭声道:“王爷有何吩咐?”
有人应道:“进来说话。”
钟管事称是,进到室内, 转过屏风,他才意识到一件事:方才说话的人, 不是顺王。
难道是夜半有客来访?
他展目望去的时候,有人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那人,惊愕不已。
他看到的人, 竟是沈笑山。沈笑山初进京,让唐修衡陪着满街闲逛, 一般人都曾暗中留意。顺王府也不例外, 钟管事对沈笑山的印象算是深刻。
此刻让他意外的是, 沈笑山竟是身手绝佳——寻常人若是带着敌意出手,他怎么都会察觉到,而刚刚, 他却因对方动作太快毫无所觉。
“不要说话,听命行事。”沈笑山身着一袭玄色箭袖布袍,眼中有杀气,已非平日清高孤傲的书生模样。
钟管事闭紧了嘴,望向千工床。他想问问自家王爷这是唱的哪一出,平白无故的,这巨贾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这般行事。
床帐被人撩开之前,位于东面墙壁正中的密室的门缓缓打开。唐修衡拎着顺王出现在钟管事视线之内。
钟管事惊惧得张大了嘴巴,与此同时,一颗心沉了下去。
“去密室。”沈笑山督促着钟管事随唐修衡走,自己则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用茶杯压住。打量室内片刻,拎起带来的两个药箱,进到密室,反手按下机关。
密室的门缓缓关拢。
唐修衡的声音传来,“逢双越过,别踩到机关。”
沈笑山嗯了一声,走下悠长的石阶路,转入灯光明亮的密室。
大多富贵门庭里,宅邸内都有密室、暗道,或是用来应对突发的事情,或是给手里价值连城的宝物安排个稳妥的藏身之处。
皇子所居住的王府,更是如此。
梁潇的密室布里存放了不少名贵的物件儿、诸多卷宗和一些官员与他的通信。这密室一端的出口,是在寝室,另一端的出口,则在一里之外的顺王府的别院。
布置得还算得当,没让沈笑山觉得恶俗。
钟管事已经被唐修衡绑在了一把太师椅上。
沈笑山帮唐修衡将书桌与大画案并放,再将梁潇安置到桌面上。
唐修衡把梁潇面上的黑纱除掉,转身找了几本书,给他垫在脑后。
“不觉得多余?”沈笑山笑道,指的是黑纱这一细节。
“担心药量不够。”唐修衡把黑纱抛到沈笑山手边。
沈笑山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发现黑纱中间微湿,是药水浸润之故。
钟管事不敢说话,只是因为不适,出于本能地挣扎,两次之后,他就一动不动了——越动,绳子勒得越紧。
唐修衡拿起一个药箱,放在梁潇近前,打开来,分别从里面先后取出两个樟木托盘。
一个托盘里,一柄一柄形状各异、造型小巧的匕首顺序排列;另一个托盘里,则是形状大小相同的十二个白瓷瓶,安置在托盘上的凹槽里。
沈笑山从药箱里取出来的也是两个托盘,前一个里面,是数枚长短不一的银针,后一个里面,是一个个造型别致的小玻璃瓶,瓶子里有颜色不同的液体。
“好几年没干过这种事儿了。”沈笑山用沾了酒精的棉纱擦手。
“真那么老实了?”唐修衡从箱子里找出一把小剪刀,把梁潇的上衣剪开、扯掉,又把缎面裤子豁开至膝上。
“好几年没人惹过我了。”沈笑山用下巴点一点眼神恐惧的梁潇,“他怎么把你惹毛了?”他只接到了唐修衡一封简短的信,便换了衣服带上东西,随阿魏过来了,并不清楚原因。
“这厮午间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要对我的结发之妻下毒手。”唐修衡把零碎的衣料收拾到一起,用火折子点燃,扔到一个铜盆里面,拾掇完这些,用酒精净手。
“这就难怪了。”沈笑山一笑,帮唐修衡从箱子下面的空间里取出止血粉、疗外伤有奇效的药膏、包扎伤口的棉纱。
两个人神色自若,语气松散,但在着手的,是对皇长子下手。一幕幕落在钟管事眼里,带给他的唯有可怖之感。
那感觉,就像是忽然离开了尘世,陷入了一个离炼狱很近的地界。
钟管事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银针也罢了,唐修衡手边那些匕首是用来做什么的?难不成……他想到了种种酷刑。
“让顺王从此过上清净的时日。”沈笑山侧头对他温和一笑,“放心,不会让他流多少血。”
“可是,王爷终究是皇长子,”钟管事望向一直睁大眼睛却一动都不能动的梁潇,“你们要是对他下重手……真能全身而退么?侯爷、沈先生,凡事好商量,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是我们的事,不劳你费心。你好生歇息,别多话。”沈笑山转到梁潇跟前,“是不是很害怕?”
梁潇用口型对他说道:“求求你们,放了我。”
“办不到。”沈笑山的手在他头部缓缓移动,停顿处皆是穴位,“听力给他留着吧?”
唐修衡嗯了一声。
梁潇不会放过最后一丝生机,无声地对沈笑山道:“你们要什么,我都答应。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办。”
沈笑山却说起将要与好友着手的事:“习武之人,稍稍有些天分的,就对人身上的每个穴位、关节了如指掌。
“用淬了药物的匕首、银针刺入关节之中,能让人的关节失灵。
“药物是关键。例如摔断腿的人,治疗时敷以良药,就能让受损、折断的骨骼、关节慢慢复原,只是效果缓慢。反其道而行就容易多了,摧毁关节黏膜、附近经脉的药物见效很快。用的药量大一些,那么,再无复原的可能。
“——这是侯爷要对你做的事情,今日起,你可以放心,每日过的都是饭来张口的日子,再不需行走,不需动。他绝对能担保,你任何一根手指、脚趾都再不能动。
“至于我,要用淬了药物的银针刺中你相应穴位、经脉,让你再不需看到这纷杂尘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样东西。
“你不会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这个比较麻烦,耗时较长。但是一个昼夜的时间也足够了。”
听完这些,梁潇陷入了真正的绝望。有眼泪从他眼角无声的滑落。
“已经给你用了药,类似于麻沸散,你不会太难受。醒来之后,会周身无力,这个只能是你慢慢适应。倒是不用着急,只要你愿意活着,就还有几十年的岁月,总能习惯。”
沈笑山打趣梁潇:“皇长子这身份,实在是让你获益良多。若是换了别人,他不把你拆得七零八落才怪。”
唐修衡无声地笑了,“说笑归说笑,你当个事儿办。等会儿你要是手不稳,把他一针扎死就没意思了。”
沈笑山也笑了笑,“我心里有数。放心。”
钟管事听到这儿,周身衣物都已被冷汗浸透。
这两个煞星要把顺王变成个只有听觉的活死人。
若是走到那步田地,还不如死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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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的宴席早已散了,宾客纷纷道辞,打道回府。
石婉婷离开半个时辰之后折了回来,求见薇珑。
薇珑命安亭把人带到自己的书房。
石婉婷走进门来,屈膝行礼。
薇珑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眉宇间透着些许疲惫,请石婉婷落座之后,问道:“石大小姐去而复返,是为何故?”
“我是回来道谢。”石婉婷自觉难堪,低下头去,“多谢夫人在人前维护,由此,我才没在宴席间身败名裂。”
“道谢就免了。”薇珑语气清冷,“我不是要帮你,是为了避免这些是非继续影响家父、唐家。”谁知道石婉婷到底是什么心思?万一石家因为这件事要与唐家结亲,到时候她岂不就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确,她可以说自己是出于好心,却实在是没那份闲心。
石婉婷听出了言下之意,面色赫然,“这件事,最该责怪的是我,我反应太迟钝。若是早就拿出个应对的法子,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那是你需要斟酌的事情。”薇珑语气略有缓和,“我没时间也没心情去管闲事。”
“我……”石婉婷迟疑地瞥过安亭、琴书,她知道,此刻再怎么表示感激也没用,薇珑心里有疑点,她为对方释疑才是正经。
薇珑道:“都是自幼服侍我的人,有话只管放心说。”
石婉婷,踌躇片刻,低声道:“我有过一个意中人,现在已经分道扬镳。”这样的事情,她说起来很是艰难,语速特别慢,“他是程阁老的门生,却又是厉阁老的心腹。”
薇珑讶然。
“我无意间得知他为厉阁老效力,甚至想要出面弹劾恩师,便知道自己看错了人。告诉过他,再不需相见,只当从未相识。”
薇珑心念数转,问道:“那么,你没把柄落到那个男子的手里吧?”
“没有。”石婉婷道,“这些我仔细想过了,真没有。石家有几个铺子,我偶尔会去铺子里看看经营的情形,与他相见,都是在铺子里。他倒是给我写过几封信,送过我几样东西。我……还没销毁。”她抬眼望着薇珑,“厉夫人临走前说那几句居心不良的话的时候,我当时是想站出去说明原委的,见夫人与太夫人不欲让我出面,也就作罢。”
“那就好。”薇珑放下心来。男子那边,手里没有切实的把柄,谅他也不敢胡说八道。到此刻,她已释怀,神色便转为惯有的温和亲切,“这件事就先到此为止,你真没必要出面。要是觉着不解气,和你兄长再商量着出口恶气就是了。到底关乎你的名声,人们不知道更好。”
石婉婷欠一欠身,“我知道夫人是好意。”
“只是,日后还是要当心些。”薇珑柔声叮嘱,“这种事,能免则免。”
“这个教训,我会记一辈子。”石婉婷感激地一笑,眼眶却有些发红,“厉夫人之所以说那些话,大抵是想与那个人联手刁难我和兄长。我不再理那个人之后,他曾托人上门说项。我管着外院的一些事,当即就命小厮把人赶走了,不让下人告诉兄长。之后,厉夫人找过我两次,劝我不要耍性子,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是非利害。她威胁过我两句,可我因为只顾着沮丧、生闷气,没当回事,对那些流言蜚语,就后知后觉了。是到昨日晚间,才发落了被厉夫人收买的丫鬟。”
女孩子家,遇到关乎儿女情长的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是很正常的事。薇珑释然,“那么,在你看来,厉夫人到底是什么居心呢?”
石婉婷不由微笑,“夫人这就是故意考我了。厉夫人之所以搬弄是非,定是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我听到风声之后,若是胆子小,自然会答应嫁给那个人,如此,明面上石家是与程阁老的门生结了亲,实际上却是与厉阁老的心腹结亲;另一方面,厉夫人的目的不外乎是挑拨侯爷与我兄长的关系。只是,她恐怕做梦都想不到,夫人会这样对付她。”
说到这儿,她眼含钦佩地望着薇珑,“按常理,夫人应该让婆家、娘家的长辈出面料理此事,不管怎样,都不该是今日这个情形。自然,思来想去,这样应对最是妥当,既出了气,又封住了那些人的嘴。为此,我真的是感激不尽。”
只要平南王府与唐府的人找到厉家责问,厉家的人一定会借机把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她是得不着好了,黎王爷与唐家的声誉多多少少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薇珑自然不能说自己早有准备,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幸好有我婆婆提点着,这才算是应付了过去,没出岔子真是万幸。”
石婉婷自然知道这是她的谦虚之词,却是顺势道:“今日天色已晚,改日我再登门感谢太夫人的大恩大德。”随即站起身来,“我就不耽搁夫人了,改日再来拜望。”
“时间实在是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至于其他,你放心,我不会跟人说你的任何是非。”薇珑吩咐安亭,“去知会管家一声,派出护卫送石大小姐回府。”
石婉婷感激不已,诚挚地道谢。
歇下之后,薇珑把整件事梳理一遍。总算是说得通了,她心情变得明朗起来。
心里多一个反感的人,其实就是多了一份负担——看到对方的时候,情绪总会受到些许影响。
石婉婷还算敏捷,尽早把事情解释清楚了。这样一来,她对那女孩的感觉就又回到了最初:没什么好感,却也不反感。
结结实实忙碌了一整日,薇珑真有些累了。
她将床头小柜子的羊角宫灯熄灭,裹紧被子,闭上眼睛。
今日的宾客都认为,唐修衡早就回府了,还是携沈笑山一同回来——厉夫人被撵走之后,两个男子来到内宅,给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问安,随后称有些事情要商量,一同去了静虚斋。
但她知道,他们早就离开了府邸,去办事情了。唐修衡留下了一张字条、一个锦匣给她。
字条里,他说大概明日早间才能回府。
锦匣里,是一条珍珠链,大小相同的南海珍珠穿起来,长长的,可以戴在颈部,也可以充当手链。
她看到的时候其实有点儿啼笑皆非——这算什么?没能兑现早间说过的话,就用礼物弥补?这不是把她当小孩儿哄了么?
但也不错。他有一段日子没送过她礼物了,那条链子她也真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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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寅时,唐修衡回到府中,先去静虚斋沐浴更衣,随后才回到正房。
千工床上,薇珑裹着被子,正在酣睡,唇角噙着一抹笑。
这次做的梦应该不错。
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歇下,凑近她,展臂搂着她身形。
过了一阵子,她蹭到他怀里来,习惯不变:先抬手摸摸他的脸,随后甜甜的一笑,手臂搂住他腰身,再把脸埋到他胸膛。像只好乖好乖的猫。
他揉了揉她的长发,亲了亲她的额角。随后不再惊动她,缓缓地拍着她的背,让她睡得更沉更香甜一些。
昨日忙了整日,早间再闹腾她的话,晚间看到的一定是一张气呼呼的小脸儿——虽然他喜欢看,但真不忍心让她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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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徐步云去找陆开林,问道:“明日得空么?我有些不知道是公事还是私事的事儿要跟您说。”
陆开林不由得笑了,“我明日午间有空。你有好馆子么?”
徐步云问道:“状元楼或小江南怎样?”
陆开林想了想,摇头,“状元楼的菜我已经吃了好几年,前两日刚去过;小江南的醋鱼最好,但现在这个时节,鱼不够鲜美。”
徐步云忍俊不禁,这会儿已完全确定上峰好吃的名声属实了,“属下知道一个饭馆,挂炉山鸡、火锅是招牌,家父倒是常去光顾,只是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这时节吃火锅正合适。”陆开林爽快地道,“明日午间你记得招呼我一声,一块儿去。”
徐步云笑着称是。
“我出去一趟,巳时前后回来。有事你去找陈立就行。”陆开林说着,大步流星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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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太夫人递牌子进宫,没让薇珑陪着。她是长辈,现在薇珑又还没主持中馈,这件事就该由她出面禀明皇后,临走前对薇珑道:“今日再帮我翻翻几个铺子的账册。”指的是她陪嫁的产业。
薇珑欣然称是。
太夫人到了宫里,很顺利地见到了皇后,把昨日的事情据实禀明。
皇后大为意外,当即差人传召厉夫人进宫。
这时候的厉夫人,正在与厉阁老吵架。
厉阁老今日一早才得空,也就到今早才知道厉夫人昨日在唐家丢人现眼了。为了这件事,他很有些焦头烂额,却又不得不重视,为此请了一日的假。
“让你办点儿事情怎么就这么难!?”他瞪着厉夫人,“周家那边,你连人都见不到,林茂青的事情你又做成了这个丢人现眼的样子!”
林茂青,就是石婉婷曾经的意中人。
厉夫人一听气得不轻,“你就会说我,可我做错什么了?周夫人本来就喜好清净,性子又是难以捉摸,不高兴的时候,除了宫里几位娘娘,谁也别想见到她,这你不是不知道。怎么了?我是你的夫人就高人一等了?我想见谁就能见谁么?一个熬不出头的次辅而已,你可别自恃过高,以为自己像首辅那样高贵!”
厉阁老听了,气血上涌。他是熬不出头的次辅,这是他的痛处,她明明知道,还是毫不手软地去戳。
是啊,如果程阁老不得急病暴毙的话,他这辈子也别想熬出头了,这辈子的最高官职便是次辅。
他入阁比程阁老早十多年,论履历、资历,都能压着程阁老。
可那又如何?
那是个连中三元的奇才,背景又比他硬,深受皇帝信任、倚重。
这些年了,他一直被程家父子压着。程老太爷还没赋闲在家的时候,他是内阁里的小尾巴。
熬了些年头,连中三元的程阁老已经熬出了头,在官场几年而已,便由皇帝钦点入了内阁。
他怕程阁老后来居上,有几年呕心沥血地投身于公务。
前一任来自江南士林的首辅致仕后,很多人都以为他会成为新一任首辅。可结果呢?皇帝犹豫了一年多,在那一年内一再给程阁老加官晋职,最终钦点那内阁年纪最轻的人任首辅。
往后就不用想了。只要程阁老不会半路暴毙,不发疯辞官,就会一直压着他。等到他身子骨熬不动辞官赋闲了,人家还能风光十多年甚至更久。
退一万步讲,就算程阁老辞官,得势的恐怕也不是他——那只狐狸精,离开内阁之前,一定早就留了后手,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绝不会看他成为首辅,反过头来打压程家——他们一直政见不合,朝臣都知道。
而反过来想,只要自己有年迈辞官那一日,甚至在那之前,程阁老不定何时就会对他下黑手,把他和他的家族、门生一网打尽。
政见不合的重臣之间的敌意,不比两军阵前的敌意少一分。
他能做什么?他只能抓紧把程阁老扳倒、逐出官场,由此才能心安,才不至于落得晚节不保。
厉夫人却没心情考虑他的心绪,继续道:“再说林茂青、石婉婷相关的那些事,我在着手之前,有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是谁说的,这样见缝插针、出其不意兴许就会有奇效?怎么,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能忘?出了事就怪我给你丢脸了?我要是不为着这个家,为何要去做那种以前最是不齿的事儿?你怪我?现在居然有脸怪我?哪怕你拦过一句,犹豫过一刻,我都无话可说!”
“反了你了!”厉阁老额角青筋直跳,“说你一句,你就有十句百句等着我!眼下的事怎么办?你不是跟我巧舌如簧么?那就再给我摆出条道来!”
“我要是知道怎么办,何须跟你费口舌?”厉夫人吸进一口气,“唐家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一定会进宫禀明皇后。我轻则被数落一番、禁足在家,重则丢了这头上的诰命。至于别的,我想不到,也不是我该管的——那是你的事!是你一心投靠端王之后,才生出的这些是非,这一点你可别忘了!冤有头债有主,厉家要是摊上事儿,他端王管不管?又该不该管?”
厉阁老怒极反笑,“你往重了说,也就是丢个诰命而已,竟想让王爷为你出头?疯了吧?”
“是啊,在你们这帮人眼里,女子哪儿是人啊?”厉夫人心里已经怒极,便由着性子冷嘲热讽起来,“端王爷是怎样的人物啊?那可是大婚当日新娘子自尽的人啊,那新娘子可是拼着获罪的风险去求皇上皇后赐婚的。怎么就自尽了呢?但凡觉得跟他过能有点儿好处,都不至于那么想不开吧?”
“你给我闭嘴!”厉阁老厉声呵斥她,“再这样口无遮拦,当心我休了你!”
“那我一定会对你感恩戴德的!”厉夫人甩下这一句,快步向外走去,“我现在瞧着跟你过也是死路一条,你若能把我休了,我兴许还有条活路!”
厉阁老心口憋闷得厉害,指着她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视野。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来,扬声命小厮去把管家唤到面前,“去请林茂青,让他务必过来一趟,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跟他商量。”
管家称是而去。
林茂青到厉家的时候,厉夫人已经随着传口谕的宫人去见皇后。
厉阁老压下周身的不自在,把厉夫人惹出来的祸端如实告知林茂青,继而神色郑重地凝视着对方,“你与石大小姐的亲事,看起来是不能成了吧?”
林茂青神色一黯,“那就是不能成了。外面有闲话传出,以她精明的性子,不可能不知道。到了那地步,她都不曾畏惧,更不曾告诉厉夫人答应嫁我……真不能成了。”
“你再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厉阁老道,“你若与能石家结亲,不论对谁,都是好事。退一万步讲,你是受益最多的人。”
“这一点,晚生自然明白。可是……”林茂青笑容苦涩,“我自认对她是真情实意,但她却忽然间绝情相对,应该是知道了我真正效力的是您。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若为别的事,还好一些,只这一点,是她不能接受的——平日话里话外,她最仰慕的人,是程阁老。”
“好。我明白了。”厉阁老沉思良久,目光灼灼地看住林茂青,“事已至此,你还愿意照我的意思行事么?还愿意上折子弹劾程阁老的失德罪行么?三日前我就与你说过,在着手此事。今日已经准备好了,我只等你一句话。你仍然愿意,那么就照原来的计划行事,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于你,另寻旁人便是。”
林茂青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您放心,我知晓轻重,寒窗苦读的时候就认同您的政见,一直未改。我只等您吩咐。”
“那就好。”厉阁老满意地笑了,“随我来,到里间详谈。”
林茂青恭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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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皇后查问清楚厉夫人的所作所为,命若馨去请示皇帝。
后宫的嫔妃若是犯了不大不小的错,她可以当即发落,命妇却是不同——命妇背后是官员,今日的厉夫人,背后可是厉阁老。
只让厉夫人闭门思过,她就觉得不解气,可若从重发落,又不在她所辖范围之内。
她想把这个搬弄是非的人的诰命除掉,但那得经过礼部,不得到皇帝的允许她就发话,礼部理都不会理,闹不好还会给她一顶干政的大帽子。
若馨匆匆去了养心殿,一刻钟之后返回来,身后跟着刘允。
刘允笑道:“皇上已经知晓这件事,有口谕。”说着,转身面向厉夫人。
厉夫人面色灰败,知道要受的处罚轻不了。
刘允道:“皇上说了,厉阁老在内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罢免厉夫人的诰命,未免有些过了。既然如此,就将厉阁老两个儿媳的诰命免了吧。如此,对内对外,都有个交代。”
厉夫人愕然,随后泪水就涌到了眼眶。
皇上这叫什么惩戒的路数?搬弄是非的是她,却要让两个儿媳妇为她承担罪名。
这样的话,往后两个儿媳妇就算面上不显露出来,心里也会咬牙切齿地骂她,到她老了,谁会孝顺她这个婆婆?
刘允继续笑呵呵地道:“厉夫人放心,皇上的责罚仅此而已,没别的。稍后传旨太监就会到厉府宣读旨意。”
还郑重其事地去厉家宣旨,往后家里上上下下都会知道这件事是因她而起,下人往后也不会打心底敬着她了。厉夫人再不满,还是要毕恭毕敬地行礼,“臣妾领旨谢恩。”
一旁的皇后、太夫人初时听着惊讶不已,随后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强忍着才没让笑意到达脸上。
皇帝用起损招来,真够人喝一壶的。
皇帝为何是这样个路数,皇后最清楚不过——他这些天一直没好气,心里窝着一股子邪火,没事都想找个人撒撒气,遇到事情,当然会由着性子来。
皇后吩咐厉夫人退下,对太夫人道:“今日就在我这儿用过饭再回府吧。如今不似以往,我见到薇珑的时候少了很多,便想听你说说她。她若是乖顺的儿媳妇,我权当取经了,日后点拨柔嘉的时候也有话说;她若是有闹小脾气的时候,我告诉你治她的法子。”
态度分外亲切而随意。
太夫人笑道:“皇后娘娘真要折煞臣妇了。”
皇后笑着起身,“哪里。我们去里间说说体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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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陆开林寻机潜入顺王府附近的别院,找到通往顺王书房密室的入口,从速赶了过去。
密室里,沈笑山正忙着把银针、药水等物放回药箱。
陆开林发现他神色分外疲惫,但是显得很愉悦,“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一手。”
“说起来都没人信,这勉强算是家传的手艺。”沈笑山笑着应声,“我祖上世代行医,但是,到了我爹那一辈,就不学好了,最擅长的是邪门歪道。到了我这一辈,正经的东西一概不学,这些年肯花功夫钻研的,都是歪门邪道。”
“又没用在好人身上。”陆开林说着,寻找着本该存在却不见人的钟管事,“那个管事呢?”
沈笑山道:“意航带走了。安排他做点儿事情。”
陆开林颔首,走到桌案前站定,敛目打量着现在的梁潇。
梁潇双臂摊开,姿势看起来很不自然,但手臂一看就是毫无力气,软趴趴的。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没有焦距。这样的一双眼睛,充斥着恐惧——将至歇斯底里的恐惧。
“锦衣卫指挥使,在他看来,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吧?”沈笑山道,“现在心里更害怕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疯。可惜,就算吓疯了,也没人看得出来——又不能说胡话。”
陆开林拉起梁潇的手臂,感觉就像是拎起了一个寻常的物件儿,放下之后,又去拎了拎他的腿,“他这比中风瘫在床上还严重啊?你们俩怎么弄的?”
“就像唐意航说的,你打小就是好孩子,不能教你学坏。”
“……”陆开林失笑,指了指梁潇的嘴,“不能说话了?”
沈笑山颔首。
“这可就有点儿邪了。”陆开林道,“就算是让他服用变成哑巴的药,也能呜嗷乱喊吧?”
“人家可是皇子,怎么会那么失态。”
“到底怎么弄的?”陆开林对这一点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回家吃饱喝足之后,才有心情跟你说。”沈笑山收拾好药箱,问陆开林,“今日清闲?”
“哪儿啊。”陆开林道,“原本此刻该在宫里回话,结果我去的时候,厉阁老已经在养心殿内。皇上让我明日一早再进宫。”
“那多好。”
陆开林问道:“你就不好奇厉阁老去做什么了?”
“好奇,你肯说么?”
陆开林道:“自然。我可不像你,喜欢卖关子。厉阁老是去告状了——弹劾程阁老。”语毕,叹息一声,“但愿阁老不会让他得逞。”
沈笑山听了,不由面露担忧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千第二天^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