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羞辱(一更)
周夫人逼问道:“告诉我,是贵妃还是德妃?”淑妃是梁澈的生母,贤妃则是林同的姐姐,这两个人可以排除在外。
“是谁真不重要。”周国公回身落座,叹息一声,“原本的计划,真就是天衣无缝,益安可以如愿娶到黎郡主,周家可以通过黎郡主承接工部一些差事,益安的前程也就有了着落。”
周夫人目光微闪,“通过黎郡主?你只说她,而不说平南王,何意?你们根本就没打算让平南王安然无恙地回京?”
周国公顾左右而言他,“平南王这些年与世无争,但在文人心中威望颇高,不要说天下学子,便是官场之中,多半文官都对他敬重有加。除了皇上,他不可能为任何人所用。”
这就是委婉地承认了意欲除掉黎兆先。周夫人便又有了不解之处,“他那样宠爱女儿,黎郡主就是他的软肋。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舍近求远。手段已经那样卑鄙,还在乎做得更难看一些?”
周国公尽量忽略掉她挖苦的言语,只专心回答她的问题:“你不明白,他们父女两个,在周围筑起铜墙铁壁的,是黎郡主。只有平南王陷入险境,才能让黎郡主主动给人把柄,换取至亲安好。”
“……”周夫人拢了拢眉心。
“皇上、皇后对黎郡主的宠爱,是生来的缘分,并不是看在平南王的情面上。谁娶到黎郡主,只要利用得当,便得到了皇帝、皇后的认可和庇护。”周国公越说就越觉得可惜,“原本真是做得滴水不漏,不可能出岔子,待到来年开春儿,便能收网。我到如今也想不通,是哪里出了岔子,平南王是怎么察觉的……”
“貌美、才情,竟是女子的原罪。”周夫人叹惋一句,继而摇头,“横竖已经结下了仇,日后想绕开黎郡主都不行。不,还有唐侯爷。”
益安、清音犯过的错,黎郡主不可能忘掉,更不可能原谅。
这根本就不是论对错的事。
她身为母亲,已经失去了女儿,日后要竭尽全力保护、扶持儿子。
“这不是你的意思。”周夫人语气笃定。
皇帝、皇后对黎郡主的宠爱,是出于真心还是情面,宫外的人无法下定论。
黎兆先出门时防卫上有漏洞,黎郡主身边则有严密的防守,也不是外人可以了解的。周家曾屡次前去平南王府做客的,只有清音——如果她知道这一点,就不会傻到派人算计黎郡主。
她一面思忖,一面继续说道:“平南王此次破例远行,应该是你们给他设下了一个陷阱吧?你要撒弥天大谎的时候说过,有一个人,与平南王夫妇颇有渊源。宫里了解平南王夫妇前尘旧事的……”
德妃年轻时的情形,她不曾留意。
但她知道,贵妃与皇后都是出自于江南添喜郎电子书——自江南进京后就入宫服侍皇帝,几乎与宫外隔绝,当时位分低,更不可能见到皇帝、大内侍卫之外的男子。
德妃虽然出身不高,但祖籍就是燕京。
再想到前一阵父子两个主动对梁湛示好,周夫人目光闪烁出冷冽的光芒,语气笃定:“竟是德妃。”
周国公方才是有意透露给她一些信息,知道她不难猜出。他转头看着别处,寻思着她要是继续刨根问底,自己就一走了之。
周夫人并没追问德妃因何想要谋害平南王。
这些日子,让她震怒的事情已经太多。人能承受的火气、失望是有限的。
等到益安的事情过去,再追究那些也不迟。
她转移心绪,念及益安与自己说过的事情,愉悦地笑出声来,“端王对黎郡主一见倾心。德妃怕是做梦都没想过,她的儿子会来这么一出。”
如果梁湛不对黎郡主生情,就算不全力帮益安如愿,也能冷静地分析事态,缓解周家的处境。
事实呢?他让自己卷入了是非,惹了皇帝不悦,更害得周家犯了圣怒。
德妃心里一定难受得紧,再难受也要忍着,不敢指责儿子。
周国公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一时的,仍是担心妻子快疯了。
结发这些年,她在人前端庄温婉,在他面前则是无悲无喜,那比冷漠更伤人。
但是,比起今日,他情愿她仍如以往。
“不管怎样,你已知晓我求的是谁。”周国公掸了掸手里的信函,“该你告诉我了,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字句精炼老到,字迹却过于寻常,没有功底可言,一看就是下人代写的。
周夫人敛了笑意,“无可奉告。”
“你这是什么态度?!”周国公真恼了她,霍然起身,瞪视着她。
“很多女子的话,不可轻信。”周夫人语带嘲讽,“活了半生,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不告诉我怎么行?我总要知道那个人究竟靠不靠得住!”周国公语声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睨着她,“而且,你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我?”
“自身难保,就该谨言慎行。”周夫人唤来服侍在门外的丫鬟,“送国公爷出去。”
·
黄昏,薇珑回到家中。
来之前,唐修衡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沉,在她起身的时候,腻了片刻,便又入眠。
或许是因为心神真的放松下来,或许是因为已有几日不曾好生睡一觉。
别人的休息是一觉睡到天亮,而对于他和她这种不定何时就会失眠的人,闭目养神就是休息。
她只盼他能睡得时间久一点儿。
回到房里,吴槐来了,呈上一封信,面色郑重:“未正左右,柔嘉公主派人给您送来几条帕子,实际上是有要事相告,密信小的已经看过。”
薇珑颔首,把信件放到一旁,示意他继续说。
吴槐上前两步,低声道:“周国公的事情,皇上押后处置,公主心生不平,这两日得空就去陪皇上说话,瞧出了端倪。今日又与刘允说了一阵子话,连吓带哄的,刘允透了口风,与公主想的一样,那个人是德妃。”
“德妃?”薇珑心念数转,不知该气该笑,“我只是好奇,她是如何劝住皇上的。”
“那恐怕只有皇帝和她知道。”吴槐说出自己的猜测,“少不得用端王爷和她的位分做文章吧?”
“有可能。”
后宫四妃:贵、淑、贤、德。
宫外的人都会对贵妃高看一眼,对其余三妃的排位不是很在意,反正见了哪个都要毕恭毕敬的。
而对于宫里的女子来说,比人低一分,意味的就是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次一等,宫人给的尊敬也相应的少一分。
细论起来,德妃是有理由委屈:梁澈比梁湛小几个月,淑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贵妃;贤妃就更别提了,年轻,进宫晚,至今无所出,也排在她前头。
德妃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阵深受宠爱的岁月,骨子里的张扬、跋扈,是在那时候完全显露出来。
如今梁湛请求赐婚不被准许,皇帝又抓着梁湛曾来往过的周家不放,她的确该跟皇帝哭一哭、闹一闹,问皇帝是不是想让她和一双儿女再无立足之处。
——这样解释,是完全说得通的。
可谁都可以这样想,只有薇珑不能。
虽说不可就此认定,唆使周家平南王府的是德妃,但一定要详查这个人。
不,还要加上周国公夫妇。
甚至于……父亲年轻时候的情形,也要有所了解。
因为她想到了周国公意图撒谎时说过的话。父母当年的一些事,可能就是引子。
薇珑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槐,心里有些犯难:做女儿的查父亲的陈年旧事,实属僭越。
荷风、涵秋见这情形,各自寻借口避了出去。
吴槐问道:“郡主想吩咐小的何事?”
薇珑用食指挠着拇指,迟疑片刻,把所思所想跟吴槐说了,又故意问他:“你说,我是听你日后详细说来,还是去问爹爹好呢?”
吴槐险些跳起来,“那怎么行?”他连连摆手,“王爷想问您是否同意与唐家结亲那日,都踌躇了半日。年轻时候的事情,您让他怎么说?再说了,王爷行得正坐得端,从没做过对不起王妃和您的事情。这一点我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要知道,我们家可是世代服侍着平南王府的……”
薇珑笑起来,摆手打断他的絮叨,“我是故意问你一句罢了。这件事,我就等着你跟我细说了。切记,要连同德妃、周国公、周夫人一并查一查,值得一提的,我都要有所了解。”
吴槐神色一缓,“是。我抓紧把所知的梳理出个头绪,再问问去别院荣养的老人儿。周家那边好说,您本来就有所安排,而且我们手里还有那个宋妈妈,她自幼在周家当差。”
薇珑满意地一笑,又叮嘱一句,“若是德妃那边查不出什么,就查查别的嫔妃。”
“明白。”这一点,从王府内部着手就能办到,知道谁曾与王爷或王妃有过交集又进宫即可。
想当年,王爷、王妃可都是名满京都的人物。有句话怎么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最可怕的,则是贼心不死又小肚鸡肠的,那种货色,为点儿小事兴许就能记恨别人一辈子。
薇珑的心思,吴槐已全然明白。
在前世,宫宴上与梁湛相遇之后,德妃不难看出梁湛的心迹,后来的一切,应该是母子联手。
而今不同,梁湛与她初见第二日就被拘在王府,不得进宫。
德妃便是担心,也不敢私下派人去问原由。宫里的人,向来是相互盯着的。
就算是有胆子派人去问,梁湛于情于理都不会事无巨细地告知。宫里宫外相隔,传话的人又不见得是心腹,总要担心走漏消息的可能。
·
唐修衡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深。
阿魏在宴息室点了一盏羊角宫灯,微微摇曳的灯光蔓延到寝室门内。
他记得薇珑离开,醒来并不因她不在怀中失落。
鼻端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馨香,他弯了弯唇,视线游转,看到她将公文码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他的外袍放在床边,叠的整整齐齐。
妆台上的零碎物件儿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不需看都知道,室内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就是那样的性子,爱干净到了极致。
他躺了一阵子才起身,麻利地穿戴齐整。拿着公文出门之前,审视室内一切,看着散乱在床上的锦被有些碍眼。到底没忍住,折回去叠好,末了,忍不住笑了笑。
阿魏就等在厅堂,见到唐修衡,有些失望,“怎么不多睡儿呢?”嘀咕完,匆匆出门,打来井水,服侍着唐修衡净面净手期间,禀道,“刘允那边有回音儿了,是德妃。原本他不敢确定,但是柔嘉公主跟他套话的时候,提了一些蛛丝马迹,心里就有数了,忙命人传话过来。”
这样说来,薇珑已经知道了,可还是知会她一声比较好。“明日你赶早去王府一趟,把这件事告诉吴槐,吴槐若是不在,就找郡主房里的荷风或是涵秋。”
“是。”
唐修衡没再耽搁,即刻回府。
没想到,有人在等他,且已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这人是梁湛。
唐修衡听得小厮通禀,牵了牵唇,“请他到外书房,接着等。”
“是。”
唐修衡先去内宅给太夫人请安,在母亲房里吃了饭,这才折回外院,去见梁湛。
梁湛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安闲,见到唐修衡进门,挂着和煦的笑容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要见侯爷一面可不容易。”纡尊降贵、礼贤下士,就跟他温文尔雅的笑容一样,都是他的招牌。
唐修衡拱手还礼,“事先不知王爷驾临,怠慢了。”随即示意梁湛落座,唤人上茶。
梁湛看着上茶的小厮,笑道:“侯爷身边怎么连服侍茶点的丫鬟都没有?”
唐修衡落座,反问道,“王爷怕这茶不能入口?”
“自然不是。”梁湛笑着解释,“只是担心侯爷过惯了戎马生涯,忘了享受富贵。”
唐修衡不置可否,“说正事。王爷因何前来?”
“早该前来。”梁湛慢条斯理地道,“只是侯爷最喜清静,以往不好意思贸贸然登门。”其实是他除了在朝堂上,私底下不方便亲自出面与唐修衡来往。
“今日呢?”问他今日怎么就好意思了。
梁湛失笑,“早就听说你说话一针见血,今日才真正领教到。”
唐修衡回以一笑,“传言有误。我不爱说话。”
意思是让他别再扯闲话。梁湛当然明白,颔首道:“来之前,想问问侯爷最想要的是什么。等待期间,想的也是这件事。”
“想到没有?”
“想到不少,也等于毫无所获。”梁湛眼神直接地看着唐修衡,“名利相辅相成,这两样你都有了,对于权谋,你游刃有余,但无野心,大概只想维持现状。”
唐修衡瞥一眼站在门口的阿魏、随梁湛前来的侍卫,“王爷有话直说就是,不需顾忌。”
“这两日,你是我最为艳羡的人。”梁湛缓声道,“寻常男子朝思暮想的一切,你都有了,京城最美的女子,不出意外的话,也会与你成亲。别的我不在意,介意的只有你的姻缘。那是我求而不得的。”
唐修衡微微挑眉,等待下文。
“我希望对你的估量出错,希望你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或者心结、憾事。”梁湛道出目的,“只要你有,我就会全力帮你。”
唐修衡唇角上扬,但那笑容凉凉的,“没有。”
梁湛笑道:“怎么可能?我是何意,你应该明白。”
唐修衡眸子微眯,“就是太明白,才说没有。”
“我曾恳请父皇为我与黎郡主赐婚,跟父皇说我非她不娶。”
“那又如何?”
“求而不得的滋味,太难受,尤其关乎姻缘的事。不为此,我不需前来求你成全。”梁湛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若你无意帮衬,我不知要多少年,才能不再执着擦肩而过的人。”
唐修衡眼中的寒意越来越浓,唇畔却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你是来与我结仇的。”
“你若不应,也能这么说。”
“我不应。”唐修衡视线锁住梁湛,眼神由寒凉转为漠视,再慢慢转为嫌恶,整个人的气息也不再是慑人可言。
室内的氛围骤变。
梁湛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唐修衡那态度,就像是情绪不佳时看到了一个死物,偏不肯转移视线。漠视到嫌恶的过程,就像是他眼睁睁看着死物化为了秽物。
这比千言万语的最恶毒的谩骂还要伤人。
却不能因为恼羞成怒发作。
或者也可以说,是不敢。
唐修衡现在那个气势,绝不会是驰骋沙场的情形,却让人分外清楚地意识到:他是睿智又骁悍的名将,不知亲手杀过多少敌军,不知部署过多少场对于敌军而言是惨绝人寰的战事。
这也罢了,他喜怒无常。
当真疯起来,在府里整治一个皇子的事儿,不是做不出。
梁湛只得转移视线,语气倒还能如常平静:“多说无益。日后,各自当心。”
“走出这道门,把在门里说过的话忘掉,”唐修衡语气冷酷,“如果不想身上少几样东西的话。”
梁湛的颌骨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到底是忍着没说话,铁青着脸离去。
活了这些年,他从没受过这般的羞辱。
上了马车,离开唐府,他吩咐车夫:“回府。”
今日德妃称心口疼,又嚷着担心他因为心绪不快病倒,一定要见见。
皇帝自从给唐修衡、薇珑赐婚之后,心绪畅快许多,听说之后,便让他进宫看看德妃。
母子两个这才得以相对说说体己话。
他去时只想弄清楚,是不是母妃在皇帝面前为周家求情,可母妃要跟他说的则是关乎平南王的那件事。也算是变相的给了他那个疑问的答案。
当时他不可置信,瞪着母妃说不出话。
德妃却先一步埋怨起他来:“黎王府那个女子有什么好?太标致的都是祸水,谁娶了也别想得着好!”
他怒火燃烧起来,沙哑着声音低低喝问:“您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有我的打算,手里又有棋子,为何要告诉你?”德妃对他的态度又惊又气,“你若是知道了,很多事难免让皇上觉得与我一唱一和,他最忌讳这个,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不论怎样,周家在我的掌握之中就是了!”
他再没别的心情,敷衍地解释两句,便道辞回府。
原本是唾手可得的如意姻缘,只因母妃的隐瞒,让他只能独自品尝错失、不甘的苦涩。
到了这地步,他若想如愿,只能放下架子去求唐修衡,只能祈望唐修衡不是很看重薇珑。
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结果呢?
那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人,不肯用正常的态度与人说话。
黎薇珑,你要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看中唐修衡的,到底是你,还是黎兆先?
真想亲口问问她。
但是,现在连这样一个机会都找不到。
第32章 安平(二更)
接下来的几日,唐府把三书六礼的章程郑重其事地走了一遍。
虽说是皇帝赐婚在先,虽说那些都是繁文缛节,但那是对平南王和薇珑的尊重。唐太夫人不肯有丝毫的敷衍,唐修衡亦是喜闻乐见。
这样一来,明年再提起婚事,便可商议成亲的吉日。
宁阁老还在为宁立江烧了唐家宅院的事提心吊胆,这时候主动请缨做男方的媒人。
徐蕴奇对这门亲事还是满腹微词,但该给外甥女长脸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尽一份力。
由此,把妻子早就给他揽下来的差事接到手里,有需要两家商议的事,都陪坐在一旁。回家之后转告妻子,让她时不时去唐家,把该告知的都说给唐太夫人听。
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唐修衡显得特别冷静。
薇珑则显得特别平静。她知道,这只是走出了第一步。要到成亲之后,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从现在起,她更要随时保持警惕,防着梁湛出阴招。父亲更不能大意。为此,她每日都要叮嘱吴槐一次。
吴槐不明所以,忍不住苦着脸问她:“郡主,小的是不是特别显老?”
“嗯?”轮到薇珑一头雾水了。
“不是因为您瞧着我上了年纪,怕我忘事,才每日吩咐一遍么?”
薇珑反应过来,忍俊不禁,“是我变得絮叨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兮兮的。
那天,周家的事有了结果:
周国公上了一道认罪折子,自请辞去户部侍郎的官职。
对于派人尾随平南王,周国公给出的解释是有意随着平南王的足迹,找到名士、隐士的栖身之处,日后有了机会,让周益安登门请教诗词歌赋、修建园林的学问。
之所以如此,理由是周益安习文练武都无所成,加之钟情黎郡主,一心想步黎家父女后尘,周国公便想针对儿子的喜好悉心栽培,日后若能到工部效力,再好不过,这才有了纵容他的安排。
生生的把处心积虑说成了望子成龙的良苦用心。
皇帝召他到养心殿的时候,黎兆先、六位阁老都在。
首辅程阁老委婉地讲情,请皇帝宽恕周国公教子无方之过,准许辞官的请求,就此了结此事。
首辅如此,别人当然不好唱反调,情愿与否都出声附和。
皇帝沉吟多时,以眼神询问黎兆先。
黎兆先见皇帝态度有所松动,加之对薇珑实在不薄,自是颔首一笑,恭声请皇帝按照程阁老的建议下旨。
他也是在官场行走过的人,怎么不知道,周家有着百余年的根基,周家老祖宗是能名留青史的有功之臣。
而且,他到底是没在行程中出任何岔子,落在外人眼里,怕是连虚惊一场都算不上。
综上种种,皇帝就算看在周家老祖宗的情面上,也要网开一面。
最关键的是,在内阁分量最重的程阁老出面讲情——这是周家现在的根基。
皇帝准奏,随后却加上一条:“周益安的世子头衔,暂且搁置,两年后观后效。若到时候毫无建树,周家的荣华,不如另选贤才承袭。”
周国公面如土色,却还要诚惶诚恐地谢恩。
到底,皇帝还是罚得太重了些。对他辞去官职一事,一点儿惋惜之情都不曾流露。他就那么不中用么?
最要命的就是对益安的发落。两年,那么久的时间,益安又是那样莽撞的性子,如何能担保不出差错?
·
薇珑听完周家一事原委,沉默良久。
德妃那件事还没查出着落,又多了一个程阁老。
也怪她,交给吴槐的事情太多,他几头忙着,进展就慢下来。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德妃讲情是因为唆使周国公在先,程阁老讲情则是因为周夫人相请。
应该就是这样。
如果程阁老一早就与周家一个鼻孔出气,德妃根本不需出面。嫔妃在皇帝面前,上演的只能是诉苦、哭闹一场,多说一句别的就是干政。
周家这夫妻两个,唱的这种戏,着实叫人费解。
不管怎样,这结果比她预料的稍微好一点儿。到这地步,她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薇珑心里有太多的谜团,本能地觉得唐修衡知道,但是不方便跟她说。
她亲自备好笔墨纸,把自己关在梧桐书斋,给他写了一封信。
信有三页之多。
她先是询问唐太夫人过得如何,担心近日事情繁多累到。
其次,她问他这些日子情形如何,能否给她寻找医书,多多益善——她想寻访郎中的心思,压了下来,刚定亲就去寻医问药,万一让人看到,以为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就糟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历数她心里的种种疑问,盼他能够把知道的全部告知。
写完之后,薇珑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让自己忽略掉几个写得不够好的字,把信纸折叠起来。
要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件事:长达三页的信,要怎么给他送过去?手边准备的小物件儿,如何都装不下三页纸。
白费了工夫。她懊恼不已。怎么但凡遇到与他相关的事,就不长脑子了呢?
她把信纸叠成小小的一块,暂时存放到随身佩戴的荷包里,走出门去。
吴槐与涵秋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薇珑歉然一笑,“有事就说吧。”
吴槐道:“上饶的那个人,已经送到王府。但在路上染了风寒,病情很重,王爷已安排人去请郎中来给他诊治。”
又一件败兴的事,薇珑叹了口气,“快死了么?连话都说不出?”她是急着让父亲询问那个人,知道那个人做了怎样的好事。
吴槐看出她随时都有闹脾气的可能,赔着笑道:“嗓子哑的说不出话了。”
“那就没法子了。”薇珑转头问涵秋有什么事。
涵秋不慌不忙地道:“安平公主过来了,此刻在暖阁等您,说是来给您道喜、送贺礼。已经来了一阵子,要见么?”
又还没到出嫁的时候,道什么喜?先前那些人就是莫名其妙,现在又来一个。薇珑明知安平公主是话说得好听一些而已,还是忍不住没好气地腹诽,沉了片刻才颔首道:“见。请她过来吧。”
与梁湛相关的人,现在她统统不想给好脸色。
坐在厅堂里等了一阵子,安平公主款步进门。
这一次,薇珑细看了她几眼。
德妃年轻时以妖艳著称,稍稍有一点儿不如意,便会现出凌人的气势。安平公主没秉承生母的容貌,生的秀雅,言行又优雅从容,单看这些,母女两个像是两条路上的人。
可惜,只是看起来是这样而已。
薇珑站起身来,屈膝行礼,“见过殿下。”
安平公主侧了侧身,并没打算落座,“听闻王府的梅花开得正好,郡主若是赏脸,陪我去尚尚梅花如何?”不等薇珑接话,便继续道,“我这也是怕你我话不投机。万一惹得你掉了金豆子,有下人们看着,总不会众口一词地说我欺负你。”
刚在心里夸她看起来言行优雅从容,这就现出了刺儿。薇珑不由得笑出声来,“说的也是。万一惹得殿下伤心,您总不好意思当着下人的面哭鼻子。”
安平公主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以往真是没看出来,郡主生了一张利嘴。”
“同感。”薇珑抬手相请,“殿下难得这般好兴致,请移步。”
安平公主颔首,“不需备车,边走边说说话也好。”
“是。”
薇珑知道,安平公主是想让服侍的人离远一些,便对随行的下人打个手势。
等彼此身边的人都刻意落后一段距离,安平公主道出来意:“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今日前来,是为了我三哥。”
薇珑侧头,扬了扬柳眉,“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
“你有什么听不懂的。”安平公主撇了撇嘴,“我三哥亲自来黎王府提亲在先,恳请皇上赐婚在后,甚至失心疯似的说出了非你不娶的话。这些事情,你敢拍着心口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父亲根本不曾跟她说过梁湛提亲的事,宫里的事则是她不该知道的,“殿下慎言。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是从何处听到的?用意到底是让我难堪,还是给你的三哥没脸?”
“算了,当着明人何必说暗话呢。”安平公主显得很是不以为然,“你与柔嘉交好,宫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都会跟你说。宫里就算有傻子,也看得出这一点。”
薇珑笑着点头,“嗯,这倒是。”
“……”安平公主眼珠转了转,心里有些恼火。这上下两句话接到一起,怎么都像是她挖苦自己是傻子。
薇珑转头看着前方,神色悠然。
安平公主压下不快,语声低了三分,“其实,我初次陪同三哥来到王府,看到他望着你的那个眼神,就知道他对你动了心。你呢?你非要装糊涂,我也没法子。况且,翌日我三哥就又来看你……”
薇珑转头,眼神有些冷,“那日周大小姐也在,谁知道你三哥来看的到底是谁?我与三皇子只见过那两次。”顿了顿,她语气都变得冷淡,“公主慎言,我不想提醒你第三次。”
“好好好,你单纯懵懂,不知世事险恶,这总行了吧?”安平公主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嘴里却是愈发的没遮没拦,“自从皇上给你和唐修衡赐婚之后,我三哥每日都是失魂落魄的。他几时为一个女子这样过?我从来没看到过。”
梁湛失魂落魄?薇珑讽刺地笑了笑。他不过是做戏给宫里宫外的人看罢了。毕竟,他的心思,有人知情。
他太过偏执,并且偏激,看中了什么,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得到,并且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如愿。
安平公主前来,不过是应他的要求。梁湛想让安平用哀兵之计,可惜,在这件事情上,安平只能阳奉阴违,她和德妃一样,打心底烦她。
至于原因,薇珑以前只当是天生没缘分,现在不会了。就算是疑心病在作祟,也会怀疑德妃出于某个原因反感甚至憎恶平南王府的人。
安平不知道薇珑所思所想,只当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继续数落:“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想的。我三哥可是皇子,是朝臣都满口称赞的端王爷。唐修衡呢?不过一介武夫,日后会不会因为功高震主落得个凄惨下场呢?你看过史书吧?这种前车之鉴还少么?”
薇珑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神色专注地凝视着安平公主。
“看什么呢?”安平还真不习惯被女孩子长时间的注视。
“殿下,你知道官员内宅有妻妾之分吧?”薇珑和声询问。
“自然知道。”安平嗤笑一声,“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官员明媒正娶的女子,是正室,生的儿女是嫡出。”薇珑像是生怕对方不明白这些,态度温和地讲述,“正妻之外的女子,那叫做妾,出身高贵的叫贵妾,出身卑微的叫贱妾。”
见安平张口欲言,薇珑歉然一笑,“哦,我真是,怎么就忘了,皇室其实也是这样。有些朝代还好些,不是特别注重嫡庶之别,但在本朝,嫡庶之间泾渭分明。”
安平已经猜出她的用意,脸色有些不好看了,“用得着你跟我说这些?!”
“自然要说一说。”薇珑嫣然一笑,“那个人是什么出身?放在寻常门第叫什么?”又对安平公主扬了扬下巴,“殿下呢?”
“你好大的胆子!”安平气急败坏起来,“敢不敢现在就进宫到皇后娘娘面前理论?”
安亭闻声,立时疾步赶过来,站在薇珑身侧。
随安平前来的两名宫女见状,也连忙往这边跑来。
就在这时候,薇珑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是你一直在说嫡庶之别,我就搭腔说了几句,怎么就生了气?是不是我说的不够明白?”语毕,扬了扬眉梢,满眼的不屑。
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抬举你们兄妹、贬低他人?
安平公主暴躁起来,指着薇珑,转身对那两名宫女喝道:“掌嘴!给我掌她的嘴!”
第33章 更新(一更)
安平公主的吩咐,两名宫女听得清楚,赶到近前,却是不敢照办。
安平公主是从三品公主,但在外不管是几品的郡主、命妇见到她,都要行礼,因为出自皇室,任何人都要给予尊重,谁都要给予皇室应有的尊重。
然而这并不代表安平公主可以发落郡主、命妇,就算处处占理,也要请皇后做主。
说到底,公主那点儿权利,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用得上。
掌掴一品的黎郡主……就算黎郡主惹得皇后、柔嘉公主动了怒,都要请皇上做主降罪,安平公主就更不需提了。
帝王、臣子之间,给情面是相互的事儿。
安平公主怒火燃得更旺,抬手便给了一名宫女一记耳光,“没用的东西!”
薇珑一笑,一瞬不瞬地凝着安平公主,“殿下把平南王府看成了什么地方?要发落下人,回宫去。”她就知道,只要一说安平在皇室是庶出的身份,安平公主就会被气得发疯——柔嘉也不是善茬,平时遇事对安平从不会手软,安平因为不是正宫所出,只能受着。
“你这个表里不一的……”安平公主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刻薄歹毒的话,用了有*份。
“殿下方才说什么?进宫去皇后娘娘跟前理论?”薇珑笑意微敛,“好啊。你平白找过来生事,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更要无故掌我的嘴,我总要弄清楚,这到底是因何而起。”
“你还有理了?”安平公主切齿道,“现在就去!”
“稍等。”薇珑歉然一笑,“我去更衣。”面见皇后,要按品大妆。
方才被掌嘴的宫女轻轻扯了扯安平公主的衣袖,微声道:“公主三思。三殿下跟您说过的话,奴婢听了几句。您的来意,郡主知不知道?若是郡主告诉皇后娘娘……”
安平公主面色微变。三哥让她婉言规劝薇珑,把他的心思、诚意如实相告,唯求薇珑的心意能有哪怕分毫的松动,可她……
她抿一抿唇,语气有所缓和,看向薇珑,“罢了。今日的事,各有失言之处。到底是我有不对之处,火气大了些。”
薇珑不为所动,“殿下的意思是——”
“我暂且回宫去,过几日再来找你说话。告辞。”
薇珑欠一欠身,“怎么能委屈公主,我这就递牌子进宫。公主先行一步也好,不送。”语毕,款步走开去。
“……”安平公主的脸色青红不定。
·
椒房殿。
皇帝与柔嘉公主相对下棋。
皇后笑吟吟的坐在一旁观棋,特别舒心的样子。
年前种种要事,皇帝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这几日留在正宫的时候很多。
不再日日盯着柔嘉,这丫头的琴艺、针线反倒进步不小,由此才知,先前的法子确实不妥。
柔嘉有皇帝哄劝着,愈发乖巧——是个小顺毛驴,这几日都乖乖地留在宫里,薇珑的亲事定下来,也没去平南王府道喜。
“等到她出嫁的时候,我再道喜也不迟,送她一份厚礼。”柔嘉这样说。
刘允进来,恭声禀道:“回皇后娘娘,安平公主已经回宫。”安平出门的时候,特地跟皇后请示过。
皇后颔首一笑,“知道了。”
刘允的话却还没完,“黎郡主递牌子求见皇后娘娘。”
“一定是来看我的!”柔嘉立时喜形于色,丢下棋子,“父皇,我去迎一迎薇珑。”说完就下地跑出去。
“这丫头。”皇帝无奈地笑,“好不容易能赢我一局,她还半道跑了。”
皇后也笑起来,先吩咐刘允,“快请郡主过来。”又坐到棋局前,“我帮柔嘉赢你这一局。”
“行啊。”皇帝笑道,“该你落子了。”
·
路上,安平公主拦在薇珑面前,“你到底想怎样?我都说过了,那件事我有不对之处,你做什么一定要把事情闹到皇后娘娘跟前?刁难我,你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你为你的兄长,去平南王府找我;我为我的父亲,进宫来见皇后娘娘。”薇珑神色温和,“都是人之常情,殿下当真不懂?”
安平公主低声道:“你就说吧,要我给你什么好处,你才能不再提及此事?”
要什么?我想要你的母妃去死,你能替我把她杀了么?薇珑腹诽着,不接话。
“横竖那些话只有你知我知,根本没有人证。”安平公主威胁道,“你若提及我三哥,我就把你那些嫡庶之别的话如实禀明皇后娘娘!你就算说得再隐晦,可谁都明白!那可是犯上的话。”
“好啊。”薇珑望见刘允与柔嘉相形而来,对安平公主摆一摆手,“别挡路,柔嘉公主与刘公公来了。”
安平公主转头望去,见薇珑所言不假,心里愈发惴惴不安,面上却不敢显露,含笑站到一旁。
柔嘉小跑着去找薇珑,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
刘允连声叮嘱着:“哎呦,我的公主,您慢点儿,慢点儿。”皇家的规矩,到了皇帝宠爱的女儿身上,有时候真是形同虚设。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总算肯来找我了?”柔嘉无视安平,拉着薇珑的手笑道,“现在不用担心了,昨日父皇和母后都说了,等过了年,你我得空就可以相互串门。”
薇珑尴尬地一笑,真觉得愧对柔嘉。她真不是来找柔嘉说话的,不安地解释道:“皇上隆恩赐婚之后,我若无要紧的事,并不方便出门。今日前来,是有些事要请皇后娘娘赐罪。”
柔嘉立刻紧张起来,拉着薇珑走到一边,悄声道:“你怎么啦?犯了什么错?”说着就疑惑起来,“可不能骗我啊。你那个性子,让你惹事犯错你都做不出。说,是不是故意逗我呢?”
薇珑敛目思忖。
柔嘉转头吩咐安平公主,“你随刘公公去正宫等着回话。”又吩咐刘允,“有劳公公费心,让她在宫门外等一会儿。我和薇珑等会儿就到。”
刘允爽快地称是,躬身相请,“安平公主,请吧。”
安平给身边挨了一巴掌的宫女使个眼色。
柔嘉留意到,冷声吩咐:“随行的宫女也都给我过去等着。哪个违命,别怪我让她活不过今日!”
她是正一品公主,连低她四级的公主品级都能做主升降,更不要说区区一个宫女了。
安平公主见势头不对,便挂上了笑脸,欲上前分辨。
柔嘉却是一挑眉,“还不走?”
安平只能称是而去。
等人走远,柔嘉低声对薇珑道:“你跟我细说说,她跑去找你,是不是故意找茬生事?”
薇珑颔首,把当时的情形、安平的原话复述一遍,末了道,“后来话赶话的,就说到了嫡庶尊卑之别……”对于这一点,她真是有些不安——骗别人无妨,骗好友,实在是有些愧疚。
柔嘉目光微闪,打断了薇珑的话:“说嫡庶尊卑之别?是不是告诉你,宫里庶出的皇子也比唐侯爷金贵?”她不由哼了一声,笃定地道,“一定是。”
薇珑失笑。
柔嘉正色叮嘱薇珑,“不论你当时怎么回话的,那些话你都没说过。反正不管安平如何编排你,都没人相信。也只有我知道,你要不是气急了,不会与人争辩。记住啊,是她问你寻常官宦之家的嫡庶尊卑,你就仔细地跟她说了,后来她接着这话题说起皇室,你就低声斥责她放肆,她就跟你发起火来——明白没有?”
薇珑心里暖暖的,紧紧的握了握柔嘉的手,“明白,记住了。”
“唉,我也是多事。”柔嘉到这会儿冷静下来,笑道,“要不是我问你,你不需要事无巨细地诉说,心里自有应对之策,哪里需要我叮嘱。”说着晃了晃薇珑的手,绽放出欢欣又璀璨的笑容,“我们薇珑跟我最亲了。”
·
见到皇帝、皇后,薇珑恭敬行礼,随后道出来意:“今日安平公主去了平南王府,与臣女说了一阵子话。虽说各自的下人都远远随行,可臣女自知对公主有所冲撞,另外,公主说过的一些话,臣女也实在是不明白,便想请皇后娘娘明辨是非。若臣女有错,也好领罪思过,让安平公主消消气。”
皇帝微微一笑,“恰好朕也在,就听你说说。”
刘允则道:“安平公主和两名贴身的服侍的宫女已到了宫门外。”
皇帝颔首,“唤进来。”
片刻后,安平公主和两名宫女进门来,恭敬行礼。
皇后留意到了一名宫女脸上的指痕,看向柔嘉。
柔嘉笑了笑。
皇后就指着那宫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女吞吞吐吐的,不敢说。
安平公主挂上谦恭的笑,“犯了些小错,儿臣没压住火气,命人赏了她一巴掌。”
“是真的?”皇后道,“黎郡主可知情?”
薇珑回道:“是臣女有罪,惹得公主下令掌嘴责罚,但这宫女愣在原地没动,就……”
皇帝笑出声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安平,“朕倒是不知道,你在外面有这么大的架子,连郡主都可下令掌掴。”
安平公主连忙跪倒在地,“这一点,儿臣的确有罪。可是父皇,事出有因……”
“薇珑,你说。”皇帝将手里的棋子抛回棋子罐。
“从头说起,事无巨细。”皇后叮嘱一句。
薇珑恭声称是,把事情从头到尾细说一遍。说话期间,安平公主两次想打断,都被皇帝喝止。
薇珑说到奚落安平公主的话,自然换了说辞:“公主问我知不知道皇子与臣子的区别。
“我说知道皇子出身尊贵,也知道寻常门第里的一些规矩。
“公主便问寻常门第有哪些规矩。
“我问公主指什么。
“公主说例如嫡庶尊卑之别。臣女想岔开话题,公主却执意相问。
“我就把所知的说了。
“公主等我说完,就说那些规矩的确历时太久,但是,不论怎样的名门嫡子,到了皇子面前,只能卑躬屈膝,同样的,臣子亦是。
“臣女称是。
“公主又说皇室与官宦之家的规矩并不相同,三皇子就算不是嫡出——臣女听到这儿,觉得有些犯忌讳,连忙出言打断,第三次请公主慎言。
“公主却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三皇子。
“我说不是。
“公主就说实在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不嫁三皇子,却要嫁唐侯爷。我听着实在是不成体统,心里认定公主来意不善,一时头脑发热……斥责公主放肆,说皇上的赐婚旨意也是你能质疑的?
“公主却会错了意,以为我暗指嫡庶之别,发了火,发话掌嘴。”
说完之后,薇珑再次行礼,“臣女言语不当,让公主误会了。可是,公主提及的关于三皇子的话,臣女实在是不明白,也不想再听到,便来宫里领罪,也请皇后娘娘给个说法,是不是臣女言行不当,使得宫里传出了闲话?”
皇后无奈地笑了笑,看向皇帝。这事情归根结底,要追究到梁湛头上,她不方便说什么。
皇帝却是意态安闲,笑笑地对安平公主道:“端王请朕赐婚的事,是他告诉你的?”
“……”安平迅速斟酌,“不,是儿臣瞧着三哥近日失魂落魄的,求着他告诉我的。”
“他近来只获准进宫两次,一次是请朕赐婚,一次是德妃不舒坦——几时见过你的?是他溜进宫找你的?”
“不是。是儿臣溜出宫去找三哥说话。”
皇帝轻笑一声,看向皇后,“疏于管教。”
“是臣妾之过。”皇后起身行礼。
皇帝又望向安平公主,“朕只是奇怪,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安平公主的头垂得更低。
“嗯?”皇帝缓声道,“端王要朕给他赐婚,朕在当日便满口否决,并且不准再提。”说到这儿,对薇珑道,“这件事,本不需让你知情,但有人一定让你听闻,朕便说一说。听过之后,你就忘掉。”
“臣女遵命。”
“薇珑是朕与皇后看着长大的,深知她喜欢清静,不适合规矩繁多的宫廷,便没答应。”皇帝盯着安平公主,唇畔仍是噙着笑,“朕不肯委屈了平南王的掌上明珠,在你眼里,怎么就成了薇珑不知好歹?”
安平公主语气艰涩地道:“儿臣失言,甘愿受罚。”
有宫女上前来,战战兢兢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来了。”
“让她等着。”皇帝吩咐完,继续跟安平说话,“你与端王生于皇室,那是生来就有的福分,却怎么不知道惜福?”皇帝眉心蹙了蹙,“你话太多,交由皇后发落。端王之过,是朕的事。”末了,对薇珑道,“朕为你赐婚,便会给你做主。日后再有人到你面前搬弄是非,提及劳什子的三皇子,一概掌嘴。”
薇珑称是谢恩。
皇帝温声吩咐道:“柔嘉就盼着你来。去吧,到她宫里说说话。”
柔嘉与薇珑称是告退。
皇后瞧着安平,请示皇帝:“让安平抄写一部经书,静静心可好?”
皇帝忍了半晌的火气突然爆发,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到安平近前,“拉出去掌嘴!”随即吩咐,“端王即日起禁足三个月,即日起宫里哪一个再受他怂恿生事,廷杖伺候!”
皇后心生笑意,面上却是正色称是。
末了,皇帝道:“至于德妃,她近日实在是繁忙,歇一歇吧。朕不想见她。”
·
走到外面,柔嘉在路上故意磨蹭,让宫女给自己整理头饰、衣衫。见到安平被拉到院中掌嘴,快意地一笑,挽着薇珑向宫门外走去。
“父皇说的都是实话。”柔嘉悄声对薇珑道,“以前,父皇和母后私底下就给你我选过夫婿,总觉得哪个都不合适,好几次都特别惋惜,说你要是性子与寻常闺秀一样就行了,也能做他们的儿媳妇。可你太单纯,又最不喜是非,嫁到宫里来,不知道多辛苦。”
停一停,柔嘉又道,“这说起来,父皇本就觉得你跟唐侯爷合适,都是性子清冷的人,却担心他不顾家,母后也怕他委屈了你,一来二去的,便歇了这心思。眼下最好了,我是想,人不可貌相,况且他征战时性子挺爽朗的,回到京城,大抵是厌烦那些惯会逢高踩低尔虞我诈的人。他一定会对你特别好的。”
这种话,薇珑不方便说什么,只是笑。
到了宫门口,两个女孩看到了德妃。
德妃望着正被掌掴的安平公主,眼神十分复杂,面色惨白,艳丽的容颜失了几分颜色。意识到有人到了近前,闭了闭眼。
柔嘉和薇珑上前行礼。
德妃侧身受了,没说话。
两人也不打算与她叙谈,顾自走开去。
走出去几步,薇珑意识到有人看着自己,那视线似是带着刺,让她觉得脊背都有些不舒服。
她忍不住回眸。
德妃望着薇珑,目光怨毒、阴冷。
薇珑定颜一笑。这就情绪外露了?可今日不过是开端。日子还长着,有账不怕慢慢算。
薇珑在柔嘉宫里盘桓到很晚,用过晚膳,柔嘉才肯放她回家。
回家途中,原本留在家中的荷风赶来。
薇珑知道这是有事相告,唤她到马车上说话。
“郡主放心,家里没事。”荷风解释道:“奴婢瞧着天色晚了,很是担心,就心急火燎地到外院打听消息。吴大总管那会儿正在听放出去的眼线回话,先说了柔嘉公主已命人报信的事,随后见我磨磨蹭蹭不想走,就让我在一旁听听。听完之后,我就耐不住了,赶着来告诉您。”
“是吗?”薇珑笑道,“做得好。快跟我说说,是不是周家的秘辛?”心里很清楚,如果是与父亲、母亲相关的事,打死吴槐都不肯让荷风听。
荷风压低了声音,“正是。事关周国公与周夫人。”
薇珑拍拍身侧,“过来细说。”
荷风凑到薇珑跟前,把听到的旧事娓娓道来:
“这是十八年前的旧事。
“周国公那时候年轻气盛,又仗着系出名门,样貌、才学虽然比不了同辈几位翘楚,但还算是有些才干,暗自倾慕他的闺秀也有一些。
“他自成婚之后,平日滴酒不沾,可在成婚之前,平日最喜饮酒作乐,常在家中设宴,邀请各家子弟、闺秀齐聚一堂——那时候的首辅,是江南鼎鼎有名的风流才子,人们有样学样,慢慢的,男女大防成了虚设,风气比如今还要开化。
“周国公偶尔酒后言行无状。他爹娘也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兴许是相信他惹不出大事,不曾管束过。
“是在他父亲的寿宴上,他惹出了事。
“那日不知何故,刚过午后就喝得酩酊大醉,后来,竟在书房百般调戏葛家大小姐——葛大小姐是周夫人的长姐。
“那件事知情的只有周国公的爹娘、葛家的长辈,再就是几个周家的老人儿。
“原本,这事情不是葛家与周家闹上公堂,便是葛大小姐嫁给周国公——到底,周家门第不高。这只看葛家怎么办。
“然而,事情却出乎意料:半个月后,与周国公定亲的是葛二小姐——也就是周夫人。这真是说不通,当时葛大小姐将满十八岁,周夫人未满十六。”
说完这些,荷风满脸困惑。
薇珑则道:“我记得,周夫人是嫡出二小姐。”两个都是亲生的女儿,父母总不会颠倒黑白,让次女承受长女遭遇的飞来横祸的后果。
荷风点头,“是啊,所以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只有周家的人才清楚原由。”
薇珑拍拍荷风的肩头,安抚地一笑,“我记得听说过,周夫人的长姐红颜早逝,二十出头病故。最重要的是,终生未嫁。”
“对对对,”荷风双眼一亮,“这或许是因为葛大小姐有意中人,而周夫人愿意替长姐出嫁,了结那档子事。”说到这儿,不由生出几分同情,“那……真是挺苦的。”
哪里是一个苦字可以道尽的事?可是外人又能说什么呢?更何况,局外人并不了解局内事。
荷风道:“说起来,就是从葛大小姐病故前后开始,周夫人与周国公在府里,就完全是各过各的日子。十几年了,周国公大多歇在外院或内书房。平日没有要紧的事,周夫人根本不见他。周国公应该是心里有愧的原因吧?就算如此,也一直不曾纳妾。”
“……”薇珑敛目沉思。
周国公那种人,会真切地对谁生出愧疚么?
愧疚因反思而生。
知道反思的人,才明白黑白对错。
周国公那种货色,连让儿子冒险的事情都做得出,会对欺凌过的女子有愧疚?
薇珑不相信。
想到周家的现状,再想到梁湛、安平公主、德妃三个月之内都不会有所行动,她心绪平静下来。
站在对立面的人气势正盛的时候,不能心急,要保持冷静。
他们无所行动的时候,自己就更不能心急,要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力图做到谋定而后动。
她吩咐荷风:“回去之后,告诉吴槐,我让他查的事情,不需急着给我交代。眼下先专心打理府里各项事宜,过完年再专注此事,给我一个详尽的答复。”
回到家里,想到自己写给唐修衡的那封信,薇珑只觉得多余,没送到唐修衡手里实在是好事。
假如重头来过的只有自己一个,也能这样做么?自然不能。
说到底,是太过消极,打心底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便有些依赖他。这并非好事,这样发展下去,她很可能成为他的负累。要不得。
但是,她并没将那封信销毁,想等到这些事过去之后再给他看。
起码,是认认真真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当晚,她又给唐修衡写了第二封信。
是一首藏头诗,前面七句首字分别是我、木、目、心、人、尔。
第34章 更新(二更)
皇帝的口谕传到端王府的时候,梁湛并没在王府。王府的大管家好一番打点,才让传旨的太监心满意足,允诺回宫之后不会提及这一节。
梁湛身在周府。
周府原本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德妃在皇帝面前求情的那些话,终究是分量轻了些,但周国公在要紧关头上了一道折子,更有程阁老帮忙委婉地说话,便没受到严重的惩戒。
梁湛对自己那个父皇是很了解的,当真烦了谁,脸上不显分毫,下手却很重。
原本他以为,周家起码要落得个褫夺封号离开京城的地步,但是没有,看到的比想象到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
单为此,他也得继续与周家来往。
周家有临危不乱的人,还是能找到靠山、应对得当的聪明人。
是因着这些考虑,他主动前来拜访。
见他的人是周夫人。
他心里终究是有些意外,见礼后扬眉一笑,“真是没想到。”原本以为,是周国公的兄弟在之前的事情上出面周旋,见到的也该是那个人。却没想到,见到的是一个弱女子。
“王爷意外是在情理之中。”周夫人温婉一笑,“国公爷身子不妥当,不便见客,觉着妾身还算堪用,便要我出面待客。王爷不要怪罪才好。”
“这话就见外了。”落座之后,梁湛问道,“益安可还好?”
“自然不好。”周夫人神色从容,“他与王爷一样,是情场失意人,又没有王爷的好修为,前两日喝多了酒,病了。”
梁湛听得出这话里暗指的事情,自嘲地一笑,继而道:“不论如何,人生在世,儿女情长并非全部。”
“妾身明白。”周夫人道,“看到王爷,就更加明白。”
梁湛发现这女子很有些意思,笑意变得更为温和有礼,“夫人的意思,我明白。那件事,怎么说?情不自禁,便头脑发昏。唯请夫人海涵。”
周夫人一笑置之。
梁湛继续道:“近来周家风雨不断,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希望日后能够相互扶持。”
“的确是风雨不断。”周夫人微微一笑,“儿子不明事理,女儿更是蠢笨,落得个落发为尼的下场,国公爷如今也是万念俱灰。周家便是有心,怕是也不能为王爷效力。”
梁湛想到周清音的事,道:“令嫒的事,可有转圜的余地?”
“王爷大可放心,绝没有。”周夫人笑意竟是温和之至,不带一丝怨怪,“黎郡主不是小气的人,定会让庙里的人好生照顾小女。小女那个资质,也实在是与尘世无缘。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梁湛沉默了片刻。这女人不会不在乎女儿落到这般下场,说起来却是云淡风轻。绝不是舍得亲生骨肉,她是看得出,就算再忙碌一番,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与其徒劳无功,还不如就此止步,不再给女儿希望,以免换来更重的绝望。
“王爷只是前来看望国公爷的么?”周夫人问道。
梁湛听得出,这是委婉的逐客的意思,不以为意地笑道:“自然不是只为这个前来,我的意思,方才已经说了。我想与周家相互扶持,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周夫人就笑,“王爷这话,叫我如何相信?我记得,王爷曾答应过帮益安如愿,结果呢?”
如果是任何一个外人说起这件事,梁湛都不会往心里去,但在此刻,听她说出来,他面颊竟有些发烧,“方才我也说了,是情难自禁。况且,这对于周家与我来说,都是可以揭过去不提的事。”
周夫人笑笑地凝视了他片刻。
梁湛需要竭力克制,才能让自己迎着她的视线,不回避。
“周家到现在,明面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一个爵位。”周夫人语声徐徐,“王爷是明眼人,看到的是寻常人看不到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王爷,凡事都要反过头来想。如果周家只想维持现状走下去,再无任何企图,不也是情理之中么?你就没想过,上门走这一趟纯属多余?”
“不会。”梁湛笑道,“如果周家再无任何企图,在皇上下旨发落之前,就不会再斡旋——在京城之中无企图,说是寻死有些过了,可也真就是差不多。你们若有此意,何苦主动请罪,又请人讲情?”
周夫人笑着啜了一口茶,“依我看,王爷现在也没比周家好到哪儿去。”
梁湛颔首,神色坦然,“的确。可谁不是一样,都有起落。”
“这话也对。”周夫人笑着望住他,“若王爷想如愿,拿出诚意来。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周家就算是再没可塑之才,也能保住几十年的安稳,可以留在京城。王爷若是希望我们有所图,就要做点儿事情。说到底,周家两年之内只求清净,最怕惹事,若谁要我们效力,先得帮我们走出困境。”
梁湛不由苦笑,“夫人聪慧,应该看得出,我如今的处境也不大好。但是反过头来想,也有好处,很多事都可以交给亲信去办,不需自己出面。”
“这倒也是。”
“夫人想要我拿出诚意来,我愿意。”梁湛承诺道,“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
周夫人思忖片刻,“王爷的婚事可有眉目了?”
“自然没有。”他请求赐婚的时候,说的那句非她不娶,已经惹恼了皇帝。像样的婚事,皇帝不想给,不成样子的女子,礼部就算有心张罗,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这样一来,倒也有个好处:一两年之内,皇帝都不会给他赐婚。
周夫人将茶盏轻轻放到紫檀木茶几上,“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王爷要娶周家女,周家世子要娶程家女。周家女,得是我选定的人。这两件事若能办到,王爷想要的,自然会到手;若不答应,那么,今日王爷不曾来过,我不会记得。”
“……”梁湛望着她的眼神很是惊讶。他从没想过,自己三五年之内会娶别的女子,更没想到周夫人所谈及的都与姻缘有关。
“何去何从,王爷好生想想。”周夫人抿唇微笑,“倒也不需急,你这困境,依我看,没三五个月走不出。百余日,什么事都能想清楚。”
梁湛继续沉默。这是他没办法当即表态或出言反对的事。
世事不由人,不是他想要什么就能得到。这一点,他已深刻地体会到。
周夫人继续和声道:“说到底,这也是王爷欠周家的。我指的还是益安那档子事,你就算食言不帮忙,也不该从中添乱。”
“这一点我承认。”梁湛歉然一笑,“至于其他,您也说了,我有许多时日可以斟酌。等有了结果,会及时告知。”
“那最好。”周夫人笑了笑,端茶送客。
·
翌日上午,听得来自上饶的那个人的病情有所好转,黎兆先前去看望。
那个人,昔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郑宪,更是他的妻子徐氏的远房表亲。
当初郑宪钟情徐氏,请人说项就有好几次。
那时徐氏已经与他生情。
徐家长辈很开明,并不嫌弃郑宪门第低于徐家,只是问女儿同不同意,见女儿不愿,便一再婉拒。
谁料到,郑宪竟因此生恨。
徐氏嫁给他之初,郑宪联合了几名言官弹劾徐家,试图将徐家卷入一些朝代有过的文字狱。
到底,徐家清者自清,可终究是遭受了诸多无妄之灾。
徐氏心里恨得厉害,与徐蕴奇联手报复,直到郑宪到了丢官罢职、再不可入仕才解恨。
随后,郑宪离开京城。
而在徐氏病故之前,收到过郑宪几封信件,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认错悔过,丝毫不曾提及徐氏的报复。
徐氏临终前,郑宪成了她的心结,叮嘱他:“若有可能,他实在过得苦的时候,你帮一帮他。他再也不能入仕,你暗中给他些银钱就好。如今想一想,我与哥哥是不是把事情做得太过,真无定论。你若答应,我就写一封信给他。他如今在上饶,我的祖籍。”
他答应了。
不知情的旧事,答应的又是已经病故的妻子,他不会食言。
几个月前,他收到了郑宪求救的信件,说自己已时日无多,有些关乎徐家、徐氏的事情,要当面告诉他。
他当时想到了妻子临终前的话语,便想亲自去办妥这件事,私心里,也是想亲眼去看一看妻子祖籍的风景。
却是没想到,行程中出了岔子。
他现在只想仔细询问郑宪,为何无事生非——唐修衡告诉他,郑宪是在回京途中病倒的,为此才使得行程放缓。
唐府侍卫找到郑宪的时候,看到的是健健康康的一个人。
他进到一所院落的后罩房。
郑宪看到他,满带病容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黎兆先负手站在床前,不带任何情绪地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一方面来讲,我要谢谢你,让我察觉到了隐患。另一方面来讲,我必须要追究你撒谎的过错。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受何人唆使。若是不说,我自认能力不济,只能把你交给唐侯爷发落。”
郑宪面上的笑意更浓,“受何人唆使?你不知道?”
黎兆先只是道:“我再容你说一句。你想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少了一半的话,就继续与我闪烁其词。”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少一半的事儿,是唐修衡做过的——惩戒军中内奸的残酷手段。
郑宪沉吟片刻,到底是不敢冒险,低声道:“是你一位故人所为——如今的德妃娘娘。”
第35章 更新(万更)
“你说德妃?”黎兆先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她是我的故人?”
“王爷当真是贵人多忘事。”郑宪咳嗽了几声,“连我都记得一些旧事,你竟已忘却。”
跟着前来的吴槐听到这儿,就要退出去。
黎兆先却对他摆一摆手。
种种是非,薇珑理应知道因何而起。而且,她分明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昨日与安平公主的事,绝不是言谈间起了争执那么简单。
她是有意给梁湛雪上加霜。
他自问没什么需要隐瞒女儿的,大可以借吴槐之口告知。
吴槐会意,转身搬来一把椅子,请黎兆先落座,躬身服侍在一旁。
黎兆先道:“说来听听。”
郑宪审视着黎兆先,“这些年,你的变化可谓惊人。当年那个誉满京都、桀骜孤傲的黎王爷,如今竟有着世外之人的超脱、淡泊。”他笑了笑,“以往听说,是真的不能相信。”
黎兆先一笑,由着他扯闲篇儿。
郑宪话锋一转,并未直接回答之前的问题,“半年前,有人到了上饶,将我的家财洗劫一空。一夜之间,我从小富即安的情形,落入随时可能沿街乞讨的地步。领头的人不认识我,我却记得,他当年是凌家的护卫。”
凌家,是德妃的娘家。
“他让我写信向你求救,若是照做,事成后给我十万两白银;若是不肯,他便四处散播我与平南王妃的旧事。
“我只能答应。
“他又吩咐我,若是第一封信送到你手里,你不肯亲自前去的话,便再写一封信,说一说平南王妃待字闺中的一些事,委婉地威胁你。
“我知道你会亲自前去。”
黎兆先明白了原委。
不管他在不在乎郑宪的生死,德妃都有后招。他为着已故的妻子的清誉,要保住这个人。
说白了,郑宪是个人质。
郑宪这才说起德妃:“德妃年轻时是京城数得上名号的美人,心高气傲,一度以讨教学问为由,与手足、别家闺秀来到平南王府。有心人都猜得出她的心思。详细的情形,外人不可知,更不知你到如今还记不记得。
“你定亲之后,德妃进宫。应该是在那前后,她与平南王府结了仇——平南王妃出嫁前后,与她生过几次嫌隙。徐家与凌家在官场上也屡生争端,你在那时会帮谁,不需我多说。
“这些只是我一个外人看到过的、如今想得到的,权当给你提个醒。”
黎兆先站起身来,“多谢。”
郑宪道:“方便的话,给我个痛快的了断。”
黎兆先笑微微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出门。
·
吴槐去见薇珑的时候,留意到小厨房里的人进进出出,不由苦笑,招手唤荷风到近前,“郡主这是要学着下厨么?”
“是啊。”荷风笑道,“一早到小厨房看了看,指点着我们收拾一番,明日要学着下厨。”
“……”那可真是灾难,吴槐嘀咕道,“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何苦跟自己过意不去。”
“这些你就别管了。”荷风挺高兴的,“郡主近来比以往好说话多了。”
“那可不是好说话,是没顾上挑剔。”近来的事情太多了,哪一件的分量都不轻,薇珑哪儿还有闲情顾及别的。
“你少乌鸦嘴。”荷风横了他一眼,“再有,这事儿可不准告诉王爷。”
“这还用你说?”吴槐也瞪了她一眼。郡主这是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给王爷亲自做一餐饭表孝心。
“知道就好。”荷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婢说话不经脑子,大总管可千万别生气。”
吴槐撇一撇嘴,“我这个大总管,在外院还行,到了内宅,只有受气的份儿。”
荷风笑出声来,转去通禀,片刻后折回来,请吴槐进屋说话。
薇珑一面研究着手里的菜谱,一面听吴槐说了郑宪的事情。
前世关于郑宪,父亲只对她说是一位故人,她不曾怀疑过。后来,郑宪早早被灭口,她命人查了查,只知道他是被人收买,写信骗父亲去上饶。
为此,她恨死了那个人。再深一层,她有心去查,却没有时间和精力,自己也好,吴槐这些心腹也好,都要全力应对当时嫁入康王府之后的困境。等到有时间和精力了,为时已晚,找不到证据。
不,不对。
薇珑不自觉地轻轻摇头。
前世吴槐、舅舅一家,一定都记得郑宪其人,不难推测出藏于幕后的德妃。他们只是达成了始终隐瞒她的默契,让她的负担、不甘少一些。
想想也是,她知道之后,会愈发觉得父亲走得不值。与梁湛对峙的情形已是定局,德妃、安平也已成为她厌烦之至的人,有些事知情与否,局面都一样。
想通了这些,薇珑对眼前的吴槐生出满心的感激,放下菜谱,取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就要过年了,给高堂、儿女置办些年货。近来你实在是辛劳,歇息几日。别的事情,过了年再说。”
吴槐称是,却不好意思接银票,“小的哪里受得起这么重的赏赐。”
薇珑打趣道:“嫌我手面小?”
吴槐忙摇头,“没有没有,实在是受之有愧。”
薇珑笑道:“少啰嗦。快拿着。”
吴槐这才笑着领赏,又说起一事:“一早,小的询问了宋妈妈。周国公年轻时候的事情,她只知道关乎葛大小姐的那一件——周国公十岁之后,就住在外院,成亲后才住到内宅正房。
“至于周夫人出嫁之前的事情,周府没人知道——周夫人带着的陪嫁丫鬟,是临时从外面买的新人,至于陪房,是葛家别院、庄子上的人,连府里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夫人就更不用提了。”
薇珑颔首一笑,“真是特别缜密的人。”
一个熟悉的下人都不带的新娘子,且出身于官家,实在是罕见。
女子出嫁,父母都愿意给女儿挑选得力的丫鬟、陪房,那些人能帮女儿在婆家快些站稳脚跟。
这只能是周夫人自己的主意。她有远见,避免了陪嫁的丫鬟与周家的人说自己是非的可能;更有自信,就算全是面生的下人,也可以培养成自己的心腹。
一定也有过一段很孤单、寂寞的日子吧?
为姐姐出嫁的不甘,关乎自己待字闺中的事情,都要压在心里。
身边连个能与自己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薇珑轻轻叹息一声,又对吴槐笑了笑,“很奇怪,我知道周夫人不会放过我,却不讨厌她,甚至有些欣赏。”
吴槐挠了挠额头,“的确,周夫人不是讨人嫌的做派。”停了停,又道,“咱们这边儿查她,她一定也没闲着,有的事情,大抵与您态度相同:不会当成把柄,但会因为好奇心,去查王爷、王妃的旧事。”
薇珑认同地颔首一笑,“这倒是。只有了解前因,才能推断日后的事。爹爹并没需要隐瞒的事情,只怕德妃做贼心虚。”
吴槐思忖片刻,问道:“依您看,周家与端王,日后会反目么?”
薇珑笑开来,缓缓摇头,“自然不会。”
“怎么说?”
薇珑解释道:“顺王、宁王、康王又不是吃闲饭的,怎么都看得出皇上为何恼了端王,别说周家现在是这个情形,就算还如以往,也会躲得远远的。
“端王一向八面玲珑,有自己的党羽。程阁老之于周家,应该是在紧要关头才会站出来的人。周家与端王走动的话,益处多于弊端。为此,只要端王有这个意思,周家就会愿意与他常来常往,甚至于,会设法结亲。
“端王那边更不需多想,首辅是何分量?他就算只冲着与程阁老搭上关系,都会主动与周家交好。
“至于以前关于周益安、周清音那些事,在端王和周夫人眼里,都可忽略不提。”
“端王、周夫人,”吴槐听出了端倪,“您是说,日后周家当家的人,是周夫人?”
“不然呢?周国公在一些事情上,就不是明白的人,周家二老爷、三老爷还不如他。”
“也是。”
周国公看似纵容实则是利用周益安行凶的那档子事,就算能成,日后也会成为德妃、端王的把柄,能拿捏周家一辈子——这种害人又害己的糊涂事情都做得出,谁还能指望他撑起门面。
“那么,”吴槐继续问道,“周家如果与端王结亲,只能从二房、三房选个人了,会是谁呢?端王……会答应么?”
“会。”薇珑笑道,“至于是谁,不重要。”
她说过,让周家换个人膈应她。周夫人呢,一定会让她如愿,好好儿给她选个人。
谁都行,不是周清音就好。
吴槐走后,薇珑备好笔墨纸,在纸上梳理所知的一些人的关系:
德妃、平南王府,有旧怨;
德妃、周国公,前者利用后者,原因不明;
周夫人、程阁老,后者愿意出手帮前者,原因不明。
郑宪是引子。
德妃利用郑宪在先,利用周国公在后,引发一连串的是非。
这些人里,薇珑最憎恨的是德妃。
她想让那个女人生不如死,让她为那些歹毒的图谋付出代价。
这件事,从现在开始,就要斟酌个行之有效的法子。
·
唐府,静虚斋。
陆开林走进东次间,把手里两个存放公文的牛皮纸袋扔到唐修衡身侧,“跑去城外的庙里,磨了老前辈两日,总算是能给你个交代了。”
说的老前辈,指的是在自己之前的那一任锦衣卫指挥使。
“辛苦。”唐修衡盘膝坐在炕桌一侧,正在用小刀削平果。
手法特别快,而且好看,果皮贴着果肉。
“打小就服你这本事。”陆开林笑着到了他跟前,等他停了手,就将苹果拿到手里,“这个归我。”
唐修衡失笑,“本来就是给你削的。”
“说的跟真的似的。”陆开林坐到炕桌另一侧。
“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些?”唐修衡拿过帕子,擦了擦手。
陆开林把虚覆的苹果皮取下,拿在手里,凝眸细看。细细的、长长的一条,厚度、宽度都相同。
“这就有点儿要命了。”他笑。
唐修衡笑了笑,“不过是熟能生巧。”
陆开林端详了一阵,才把苹果皮放到桌上的菱形盘子里,吃起苹果来。
唐修衡取出公文袋里的东西,仔细
“挺多事儿都是老黄历了。”陆开林道,“先前真是不愿意接这种活儿,听说了一两件事之后,才起了弄清楚原委的心思。你别说,有点儿意思。”
唐修衡笑了笑,“你不就爱看热闹么?”
“的确。先前不是以为没热闹可瞧么?”陆开林侧头打量着唐修衡,“我说,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可是把我弄晕了。德妃、端王的事儿,你查是应该,谁叫那厮惦记你媳妇儿呢,可是,怎么连你老丈人都查?”
唐修衡笑意更浓,“放心,是好意。”
“嗯,没存坏心就行。”陆开林放下心来,“偶尔还担心你不满意这门亲事呢,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黎郡主挺不错的,少见的美人,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伯母又喜欢——我是真怕你哪根儿筋搭错了,要把婚事搅黄。”
“怎么可能?”唐修衡如实道,“是我如何都要娶她。”
“那就好。”陆开林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我知道你进宫请皇上赐婚的事儿,可这不是关心则乱么,先前你不声不响的,突然来这么一出,以为有什么幺蛾子。做官的,什么事儿都简单不了——唉,我这还没上年纪呢,疑心病就这么重,不是好事,得治。”
唐修衡听着他絮絮叨叨,眼里都有了笑意。
陆开林吃完苹果,擦了擦手,歪在大迎枕上,琢磨了一阵子,唤来阿魏:“去告诉太夫人,我要吃她拿手的那几道菜,还要讨一壶陈年梨花白。今儿饿的厉害,心情也是出奇的好。”
阿魏笑着称是,转身去传话。
“查德妃、梁湛的财路,是为什么缘故?”陆开林道,“要找辙,还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唐修衡惯于一心二用,所以并不用担心会影响他。
“错处不用找,你放心,不会有。”唐修衡道,“能做的,只能是断了他们的财路。”
“这事儿能成么?”陆开林有些担心,“你是沈笑山的恩人,但我瞧着,你们这几年都没生意上的来往。至于别人,你用着能顺手?”
沈笑山是在西南发家。西南边关战事平息之后,唐修衡留在边境一年,协理当地官员安民、恢复民生。
沈笑山是当地人,很是精明。唐修衡看中了他的能力,与当地官府打过招呼,又与几名将领自掏腰包,给沈笑山做大展拳脚的本钱。
有了精明的商人开矿、拓展各路生意,许多百姓便可以到这商人名下做事,有了进项,便可以维持生计。
这几年下来,证明唐修衡没看错更没帮错人,如今沈笑山已成为大夏屈指可数的巨贾之一。
如今沈笑山因着丝绸生意越做越好,已在山柔水媚的江南定居。
陆开林从没听说沈笑山与唐修衡来往过,更没听说过沈笑山有心报恩的传闻。
为此,他叹息道:“商人重利,虽然也有例外,但终究太少。”
“总把报恩挂在嘴边的,反倒要不得。”唐修衡道,“沈笑山恰好就是少数人。”再多的,他不方便说。
“那就行。”陆开林道,“他真能帮你的话,别说德妃、端王,断了半个朝廷官员的财路都不在话下。”
“等他何时进京,你记着当面告诉他这句话。”
“等他何时进京,我是得见见他,让他把我当要饭的,接济一二。”陆开林笑笑地望着承尘,“其实我也不算穷,可有你们唐家比着,就总觉得自己穷得厉害。”
“那是不知足。”
“府里账上能用的银子是真不多,又不能收受贿赂……”陆开林摇头叹息一声,“我手里都没点儿自己的私房钱,虽然并不是想挥霍,可人不都这样儿么,手里银钱多一些,心里才有底……”
“等会儿给你点儿零花钱,”唐修衡睨了他一眼,“别哭穷。烦。”
陆开林哈哈地笑起来,“早说不就得了?给几张一千两的银票就行。”
唐修衡笑了笑,“我是真欠你的。”
阿魏转回来,对陆开林道:“太夫人让您去内宅一趟,她老人家拿手的菜,有些性子相克,是不能一起吃的。”
“嗯,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得跟她老人家商量商量去。”陆开林起身跳下地,知会唐修衡一声,去了内宅。
唐修衡看完林林总总的消息,敛目思忖日后如何妥当安排。
想着想着,思绪蔓延到了别处。
他在府里最喜独处,如今也最怕独处。
独自一人的时候,会不自主地想起一些最让他疼、恨的事。
前世,薇珑颈部动脉处,有浅浅的疤痕。
在他与她成亲之后,他留意到,问过她是怎么回事。
她只说是不小心误伤了自己。
他不相信,便去问刘允。
刘允那时候仍是宫里的大总管,在他摄政之后,说起来是贴身服侍小皇帝,其实是对他言听计从。
被问起的时候,刘允立时脸色发白。
他命刘允照实说,这才知道原由——
梁湛一直不曾碰过薇珑,但不代表没这心思。
登基之后,每日去见薇珑的岁月里,出过一档子事。
刘允说当日一如往常,梁湛只留了他一个人在一旁服侍。
那日梁湛去见薇珑之前,喝了酒,与德妃起过争执,酒意便上了头。
梁湛与薇珑说了一阵子话,便示意刘允退下。
刘允那时候已经是薇珑的人,面上遵命,实际是退到了门外,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刘允并没听到梁湛与薇珑说话,只听到了仓促移动的脚步声、男子越来越急的呼吸声、玻璃器皿被击碎的声响。
刘允当时就想到了摆在窗台上的玻璃鱼缸——室内只有那一件玻璃物件儿。是柔嘉公主专门命内务府打造、送给薇珑的。
薇珑看到小金鱼、小猫、小狗会开心地笑一笑,看一阵子,但并不养,因为有洁癖,更怕不能善待那些无辜的小生命。
所以,那个金鱼缸里并不养鱼,只是用卵石、海藻做成了十分悦目的盆景。
薇珑与柔嘉亲如姐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忍心打碎好友送的东西。
思及此,刘允慌忙高呼着“皇上有何吩咐”奔了进去。
进门后,他看到梁湛面上多了一道刺目的正在淌血的伤痕,薇珑则握着一块顶端尖利的碎玻璃片,抵着自己颈部的动脉。
素白的纤纤玉手,有鲜血淌下。
梁湛用手拭了拭血,似是并没留意到刘允进门,定定地望着薇珑。
薇珑语声沙哑:“清闲的时日太久,我琢磨过不少自尽、杀人的法子,皇上可要看一看、试一试?”
梁湛讽刺地一笑:“除了只有你知我知的清白,你已经一无所有。这清白,谁会信?已经无可失去,却还要守着,委实愚蠢!”
薇珑手上愈发用力,鲜血涌出,“外人相不相信,与我何干?谁都不是为外人活下去。”
刘允上前去,跪倒在薇珑面前。
安亭也奔了进去,跪倒在薇珑身边,对梁湛怒目而视。
梁湛吩咐刘允:“传太医,治好她!”语毕阔步出门。
薇珑的手缓缓落下,背在身后,凝视着门口出神。
鲜血滴落的越来越急的细微声响,让刘允和安亭意识到了不对,转到她身后,才发现她死死地握着那块玻璃碎片,已经满手是血。
那疼痛,对她而言,似是微不足道。
刘允和安亭哭着求她,费了好大的力才把她的手掰开。
刘允高声唤人去请太医,安亭哭着去找止血的药粉、包扎的棉纱。
薇珑维持原状,过了一阵子,转头望向花梨木长案。最终,目光锁住了案头的裁纸刀。
她疾步走了过去。
刘允先一步到了案前,把裁纸刀收入袖中,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一再求她千万不要想不开。
薇珑看了他一阵,先是满眼怒意,继而牵出悲凉的笑。
“自尽,说出去不好听。”她轻声道,“我得活下去。我死了,你们怎么办?”
随后,她转到茶几前,端起酒壶,用酒清洗手上的血与伤。
看着都疼,都蜇得慌。
可她似是全无感觉。
当日,薇珑只是草草包扎了伤口,便和衣歇下。
要到三日后,她才命安亭寻找祛除伤疤的良方,说不能让别人发现。
她口中的别人是谁?
是徐家人,还是他唐修衡?
应该都有。
死得起,却怕死了别人看到自己流于表面的狼狈。
站在她的立场去看待诸事,让她放弃的理由太多,维持着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却太少。
她想要的,只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哪怕世人都不相信,只有自己知道。
继续走下去,是答应过他:好好儿地照顾自己,就算隔再远,也陪着他。
她曾对他说过:“我一度盼着你对我弃若敝屣。那样,对谁都好。可我也贪心,总想再见你一面。就这样走到了如今。恍若一梦。”
过往一切,不过是这云淡风轻的几句话。
从来不会跟人诉说委屈,更不跟他说。
他理解她的厌世。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她甚至不能告诉他,为何选择嫁给梁澈,不让他知道梁湛对她的刁难、伤害——她引以为耻的事,绝不肯说。
谁都没资格怪她最终决绝处事、红颜早逝。
谁都没给过她应有的保护、呵护。
仅有的情绪是心疼,因为心疼又恼火。
如今想起,他最恨的是自己,其次是梁湛。
双手不自主地交握在一起,手势细微的转换间,指关节发出清脆的低低的声响。
唐修衡闭了闭眼,转到里间。
墙角盆架上的银盆里,盛放着冰块。
每日一早备下,随着室内的温度缓缓融化。
到这时候,冰块融化大半,铺在盆底。
他将双手浸入冰冷的水中,手掌按在冰块上。
这冷意一点点浸润、侵袭,蔓延至人的骨髓,直到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可也能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他不能让恨意、怒火主导自己的言行。
今生,再不能有一步差错。
他要唐家、平南王府平宁喜乐,更要让他的清欢得到该享有的呵护。
其次,才是报复。
·
更衣去太夫人房里用饭之前,唐修衡收到了薇珑的信件。
藏头诗前七个字组合起来是一句话:我想你。
他的心立刻柔软得一塌糊涂,吩咐阿魏等一会儿,即刻到书房书写回信。
回信是藏头、藏尾并在的诗,藏头的话是“甚为挂念清欢”,藏尾的话是“廿九能否一见”。
·
当晚,薇珑收到了唐修衡的回信。
信件藏在他送给她的一个小小模型,模型上暗藏着一个极小巧的抽屉,刚好能放下一张笺纸。
看完信,对他又多了三分钦佩。藏头、藏尾并存,分别说了两件事,整首诗又是语句通顺,表达着另外的意思,要做到实在不易,何况时间很短——她命人送出信件、收到回信的时间,很容易就能估算出来。
之后,便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坐在案前许久,又琢磨出一手藏头诗,告诉他自己的回复:是日梅花阁见。
随后的几天,薇珑每日上午打理庶务,下午都耗在小厨房,学着做饭菜。
厨娘自然在一旁帮衬,告诉薇珑荤菜、素菜、热菜、凉菜做的时候的一些讲究,之后就没别的事,看着她亲力亲为。
打心底说,看着薇珑做什么事都一样,不管是否了解她的性情,都是一桩干受罪的事儿:
切菜的时候,蔬菜的长短或宽窄要相同,鱼片、肉片也是一样,就算做不到大小相同,必须要厚薄相同。
眼力绝佳,些微的差别都是一看就知,偏生是个生手,要做到让她自己满意……要折腾多久,可想而知。
幸好她是做惯手艺活儿的,手稳且准,刀工只是速度慢,把菜、肉切成她想要的样子并不是太难。
折腾了一日,刀工在薇珑自己看来是勉强可以过关,学会了三四道凉菜的做法,接下来,就是煎炒烹炸。
厨娘一度担心她嫌弃或害怕热油溅到身上,事实却还好。
薇珑是铁了心要学会三道热菜,也知道什么事有什么情形,并不介意这些小节,大不了就是勤换衣服,让浣洗的人忙碌一些,多给些赏银也就是了。
一天专门做一道菜,反反复复多少次,这样三天下来,她总算是出科了,接下来学的,便是做饺子。
这也算是手工活儿,对她而言,最难的是和面、做馅儿,那个火候、分寸,只能让厨娘观望着,适时地提醒。
薇珑闷头认真学了两天,做了数百个小巧的饺子之后,满院的下人都吃了不少她亲手做的饺子。
下人都说特别好吃。
她打心底不相信。
与寻常人不同,她就从来没有过“自己做的东西一定好”的感觉,做饭也是如此。
忙碌半晌,尝到自己做的饺子,还是不知道味道好不好——认定自己因为耗费力气太饿了,吃到怎样的饭菜都觉得好。
几个丫头、整个小厨房的人对此都束手无策,唯有苦笑。
换了别的事,她们说什么是什么,轮到这种事,她们说出花儿来都没用。
幸好,薇珑有了别的主意:让父亲吃到之前,可以找别人尝一尝。
·
腊月二十八。
百官打前几日就放假歇息了,徐步云这种小芝麻官也一样。
对于薇珑与唐修衡的婚事,他的态度与父亲一样:起初满心不赞成,到现在,得知姑父、表妹都同意之后,还是有些担心。
不论怎么想,那两个人都不像是能齐心协力过日子的样子。
到今日,他决定亲口问一问薇珑。凡事兴许都有万中之一的意外,万一小表妹倒霉呢?
不能怪他这么想。小表妹虽然性情上有诸多不足之处,但是太漂亮。这样的女孩子,容易招惹或引发是非。
到了平南王府,管事见到徐步云,行礼请安之后,径自唤人带路去梧桐书斋。
徐步云等了一阵子,薇珑才赶过来,进门后歉然道:“方才在房里忙些小事。”还在做饺子,听得通禀之后,急急忙忙换了衣服赶过来的。
“又不是等不了。”徐步云回以一笑,“坐下来,有几句话跟你说。”
薇珑大抵知道他的来意,便笑着落座,只留了荷风在房里服侍。
徐步云喝了两口茶之后,道:“我娘与你说了吧?你这门亲事,我跟爹爹都不赞成。她答应帮唐家说项的时候,我跟爹爹没少数落他。”
“猜得出。”薇珑神色坦然,“我要舅母跟你们说的,她应该已经说了。你和舅舅不要担心。我当然也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
“知道就好。”徐步云神色间有着少见的郑重和凝重,“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心甘情愿?”
薇珑敛目看着茶盏,轻轻点头。
“那么,关乎唐侯爷的许多传言,你听说过么?”
“听说过。”薇珑微笑,“也知道,有些事并非夸大其词。他有对人特别狠的时候,但是征战期间,从不曾伤及无辜,自己不会,麾下将士也不曾扰民。至于性情……我又何尝没有不足之处。”
“这就好。”徐步云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着茶盏,神色缓和下来,“那些该考虑的,你都清楚就好。我只是有些或许本不该有的担心,终归是盼着你嫁的顺心如意。”
“我晓得。”薇珑抬眼看着他,感激地一笑,“真的。”
“好像我不相信似的。”徐步云做了个弹她额头的动作,“既然如此,往后要争气,把日子过好;万一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我是你哥哥,就算拼上性命,也会护着你。”
“嗯!”薇珑用力点头,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我娘这一阵子,着实没少受我们爷儿俩的气。”徐步云说到这些,有些歉疚,“我得赶紧回家给她赔不是。还有你,千万得对得起她,缺理的事儿不准做,占理的事儿不准忍气吞声。”
“知道。”薇珑笑起来,“这些话我会记住的。”
“那就行。”徐步云站起身来,扫视室内,“今日就不给你捣乱了,放你一马。走了。”
薇珑笑着送他出门。
转过天来,一早,薇珑去梅花阁之前,告诉父亲:新置办了一所别院,有些地方吩咐了下人好生收拾一番,今日要过去看看情形。
黎兆先不疑有他,只是道:“回头把那所宅子花费的银两报到账房。不,我直接给你银票吧,晚点儿让吴槐给你拿到房里。再有,明日就是除夕,下人就算是办事不当,也别较真儿,记住没有?”
听得父亲这样说,薇珑心里很有些不安,“记住了,我就是过去看看,下午回来。”
“倒是不用急着回家。”黎兆先笑道,“我得去你舅舅家一趟,估摸着得晚膳之前回来。就是让你别较真儿,免得下人连年都过不好。忙完手边的事,就看看景致,散散心。”
薇珑笑着称是。
·
到了梅花阁,唐修衡还没到。
薇珑先去厨房看了看,见里面都照自己的意思准备好了,满意地笑了。
回到厅堂,看了一会儿书,唐修衡进门来,手里拿着两个牛皮纸信封。
安亭、琴书上茶之后,退了出去。
唐修衡俯身捧住薇珑的脸,“让我看看,是不是更好看了?”
薇珑失笑,“想都不要想。”
唐修衡笑道:“那多好。再好看一些,怕是就要成仙,我可受不住。”
薇珑笑意更浓,拉他坐在身侧,拿过一个很小巧的首饰匣子,有些忐忑地道:“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看看。”唐修衡打开匣子。
大红色锦缎为衬,一枚和田羊脂玉戒指入目来。
他手势郑重地拿起来,端详片刻,又估量了尺寸,要戴到中指之际,改了主意,把玉戒交给她,“我很喜欢。给我戴上?”
“真的?”薇珑唇畔逸出喜悦的笑容,继而接过戒指,帮他戴好,“真怕你不喜欢,也不名贵。”
唐修衡把她拥到怀里,“比我送你的,已经很名贵。”
“才不是。”薇珑摇头,“生于北方的人,看到红豆的机会都不多,我又不是不知道。”
“可在玉石上亲手篆刻字迹,也非易事。”他端详的时候,看到了玉戒里面的两个小小的字:意航。
“连这都看到了?”薇珑轻轻地笑,“眼力太好有时候也挺招人烦的。”
唐修衡也笑,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娘吩咐了外院的人,明年开春儿就把正房拆掉重建。我昨晚无事,拟出了大致的情形,你看看喜不喜欢。”
“……?”薇珑很是意外,只能用眼神表达情绪,过了片刻才能说话,“正房拆掉重建?不好吧?”
唐修衡就笑,“我也这么想,可娘说正房年头太多了,重建最好,正好你精通造园,我们一起商量着来。”
薇珑总归是有些不安,“这也太迁就我了。”唐太夫人如此,知道她挑剔的性子肯定是原由之一。
“少扯别的,说正经的。”唐修衡刮了刮她的鼻尖。
“我的喜好,你不是都知道么?”薇珑笑道,“这件事你拿主意就行。”
“也行。等会儿我画出个图样来,你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再一起改。”
薇珑笑着点头,“好。”
唐修衡岔开话题:“近来你好奇的事儿一定不少,这些天应该也没闲着。周家、德妃,甚至王爷、王妃的旧事,你都命人去查了吧?”
“是啊。”薇珑诚实地道,“只是进展不多,有些事还是不明缘由。”
“我托陆开林帮忙,倒是查清了原委。”唐修衡把手边的两个厚实的信封送到她手里,“你看看。”
第36章 更新(万更)
薇珑笑道:“那我就走捷径了。”
锦衣卫有专人盯着京官、地方官的动向,事无巨细。
京官消息,每日上报,按月汇总;地方官消息,每隔十日上报,每两个月一汇总。
陆开林拿到手的消息,绝对可信。
当然,也有例外。像唐修衡这种极为警惕的人,私下出行不会被跟踪,除非他有意纵容;府里的侍卫经他安排,也会手段委婉地让锦衣卫夜间没法子在附近监视。
所以,锦衣卫能够上报的,只是他与唐府一部分人情来往。
薇珑凝神查阅消息期间,唐修衡备好纸笔颜料,按照心中所想,描绘正房的格局、样式。
薇珑最好奇的,是周夫人的前尘旧事。弄清楚这些,便能对周夫人的性情多一些了解。
至于德妃与父母的旧怨,她也想弄清楚,但因为打心底膈应德妃,便不急切。
陆开林则是态度冷静的旁观者,对谁都是不偏不向,照章程抽丝剥茧,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清晰明了地呈现在薇珑眼前:
葛家在名门贵胄扎堆的京城,门第一般。周夫人还是葛二小姐的时候,颇富才情,性子活泼飞扬。
程阁老系出名门,更是大夏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大才子。
周夫人及笄前两个月,程阁老乡试夺魁。那年春末,京城的状元楼里,官家子弟、闺秀、才子齐聚一堂,比试诗词、书画、棋艺。
程阁老毫无悬念地连过三关。最终与他一分高下的人,则是以往籍籍无名的周夫人。
人们到那时候才知道,葛家的二小姐是真人不露相,不曾展露才华,只是因为以往没将任何人当做对手。
诗词、书画,两人各有千秋,分别平局。
最终比试棋艺的时候,三局两平局,最后一局,周夫人棋差一招,惜败于程阁老。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随后,程阁老每隔一两个月,便以探讨学问为名,去周家做客。
周夫人及笄之后,因着才名在外,上门提亲之人颇多,但是,那些人无一能够如愿。
程阁老时年十九岁,程家却不曾为他张罗婚事。
外人不是很清楚程阁老的动向,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却是心知肚明,并且认定:等到程阁老金榜题名,便是请求皇帝为他与葛家千金赐婚之时。
然而事情并没这样发展下去。
转过年来,周夫人十六岁,春日,程阁老与济南廖知府长女定亲;夏末,周夫人与周国公定亲。
这一对才子、才女,以各自定亲、仓促成亲结束,惊掉了其时锦衣卫指挥使的下巴。
周夫人自定亲到如今,性子有了莫大的转变:再没有活泼飞扬的一面,示人的唯有温婉、柔和的面目。除去必须出面的场合,她都留在家里,抄写佛经、看书、打理内宅和自己名下的产业。
过的是特别单调、枯燥的日子。
一晃这些年,周家与程家从无来往。
直到最近,情形有了改变:
程阁老与周夫人,曾在状元楼见过一面。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相见,是程阁老两次相邀周夫人。
所为何事,到今日已不需赘言。
不是周夫人去请程阁老帮忙——这本是薇珑没料到的,但此刻,在得知旧事之后,心头释然。
那两个人,大抵是又一桩拗不过家族而终生错过的情缘吧。
薇珑把手里的资料放回信封,轻轻叹息一声,问唐修衡:“你能在这儿留到下午么?我这会儿懒得看周国公、德妃那些破事。”
“我整日都得空。”唐修衡柔声道,“这些你可以带回家去,何时看都行。”
“那太好了。”薇珑勾住他的颈部,看了看他已经描绘出的正房轮廓,商量他,“午间不要让小厮去酒楼买饭菜,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唐修衡讶然挑眉,放下手里的笔,“你会做菜?”这是他从没听说过的事儿,“现学现卖?”
“这几日才学的。”薇珑腻到他怀里,“明日是除夕,想给爹爹做一餐饭,哄他高兴一下。但是拿不准做的好不好吃,丫头们都说好,我觉得也就那样儿……”
唐修衡笑着捏了捏她的小下巴,“所以,就让我先尝尝,如实告诉你不足之处?”
“是啊。”薇珑老老实实地道,“真不是故意委屈你,赶到这儿了。”
“这明明是有口福。”唐修衡贴了贴她的脸颊,“我学过几道菜,要不要帮你?”
薇珑很意外,“你从没跟我说过。”
唐修衡颔首,“是刚到军营的时候,跟一个伙头军交情不错。我指点他拳脚功夫,他给我和阿魏、小刀做点儿像样的饭菜。一来二去的,觉得男人下厨也不丢人,就跟他学了几手。”
薇珑觉得有趣,“听起来,那时候偶尔也很清闲?”
“对。”唐修衡道,“那时有战事,但离我所在的军营很远,委实清闲了几个月。我和阿魏、小刀不是闲的满山打野味儿,就是挖空心思找赚钱的门路。彼时是想,功名可遇不可求,钱财却是用心就能赚到。还乡的时候,当不成有功之臣,当个高门里的财主也不错。”
薇珑忍俊不禁。
唐修衡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上进心的时候,真有点儿吓人。”
“别的我不是太清楚,你忙着赚钱这档子事,倒是知道一些。”薇珑问他,“怎么想的?”
唐修衡没瞒她,把期间种种如实相告:
起初是怕自己遇到急事,连周转的银子都拿不出,后来有了军功,就更怕手里没应急的银两。
他没什么开销,但是有些将士出身清苦,到手的军饷要养活一大家人,看不过去了,就明里暗里贴补一些。
家境不好又阵亡的将士,朝廷的抚恤只能维持三两年,打理不当,就要过回苦日子。那更看不下去,更要伸出援手。
再往后,他的名号越来越响,小刀经商也越来越上手,总算放松下来——不用再担心自己身无分文地回家,指着每个月的俸禄过日子。
这些经历,让他在反观世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讽刺: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在军营里打理三餐的就是男子,一个个也都是热血男儿,并且任劳任怨;
这世道看不起商人,可京城里这些官员,有哪一个不经商?
而且,很多官员的头脑,兴许都不及沈笑山十中之一。
薇珑听完,笑道:“自来如此,没法子。你啊,知足吧。皇上登基之前,朝廷是重文轻武,文官连先帝都敢数落,而且最容不得武官,动不动就联手打压有功之臣。”
唐修衡扬眉一笑,“说来说去,先帝挨骂真不冤。”
“这倒是。”
“走。”唐修衡拥着薇珑起身,“给你打打下手,好让你哄王爷开心。我也练练手,得空了给娘露一手。”停了停,又补一句,“就怕吓到她。”
“不至于。只是,太夫人少不得会心疼你。”
“心疼什么?但这事儿得尽早办。”唐修衡笑道,“等把你娶进门再下厨,不合适。”
这倒是。就算太夫人明白原委,内宅别的人却会想到别处去:娶妻之后,连下厨的事儿都肯做……他可是一家之主。到时候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厨房设在后罩房旁边。荷风前两日就带人来过一趟,锅碗瓢盆等一应物件儿都换了新的,室内收拾得纤尘不染。
这会儿,已经备好了两荤两素菜、做饺子的一应食材、作料。
两个人进门后,洗净手,卷起衣袖,遣了下人。
薇珑先要做饺子馅儿,之后和面,这是最耗时间的。
她忙碌期间,唐修衡帮她洗菜、切菜。
切菜的时候,薇珑时不时就看一眼,好几次欲言又止。
“怎么了?”唐修衡问道,“直说。”
薇珑小声道:“肚丝不能切成宽窄相同么?”
“……”唐修衡微微挑眉,“这意思是不是说,豆腐也要切得一模一样?”
“嗯,那样最好。”
唐修衡回想片刻,笑意更浓。前世与她一起用饭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现在他知道了:放到她面前的菜肴,总是特别的精致。那时没问过,现在才明白。
他找了一把专门用来切水果的刀,样子与匕首相似,他用这种最顺手。“你小厨房里的人,一直这样打理你的膳食?”
“嗯。”
“真是了不起。”刀在他手里迅速转了几转,“成亲的时候,千万把她们带上。”
薇珑斜睨着他,笑,“这还用你说?”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不做银耳、蘑菇?”
“……”薇珑横了他一眼,“少揶揄我,那些不用讲究,但是我不是刚学下厨么?还没来得及学。”
“刚学就有理了?”
唐修衡笑了一阵子,慢条斯理地给她切菜,“当初练刀工的时候,都没这么仔细。”
“是是是,辛苦侯爷了。”
“你这哪儿是下厨啊,摆明了是找罪受。”唐修衡叮嘱道,“学几道菜就算了,以后别总进厨房。再有,不准做针线。”
凭她这个性子,要是缝衣服、绣花,少不得要针脚特别均匀,估计是缝三针拆两针……想想就头疼,亲眼看着估计得急得发疯。
“知道。”薇珑说到这儿,心虚地看着他,“我还想带上王府针线房的几个绣娘,人是不是太多了?”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不多。安置几个人而已。多几个出挑的绣娘,娘和二弟妹、三弟妹也能跟着沾光。”
王府里的绣娘,都是平南王依着女儿的喜好,特地命人去江南寻来的。
“但愿吧。”薇珑其实有些打怵,“你说我这么多毛病……等到了唐家,想瞒都瞒不住,太夫人会不会后悔啊?”
“想说什么?”唐修衡语带笑意,“要打退堂鼓?”
“没有。怕我招人烦。”
“有我顶着呢,你怕什么?”唐修衡道,“王爷担心过的事儿,娘也特别担心,恨不得每日絮叨我几回,就怕我委屈了你。”
薇珑听了,点儿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心绪放松不少。
想想也是,欢欢喜喜过日子最要紧,别的都在其次。
两人说说笑笑的,时间过得特别快。
唐修衡发现,薇珑眼下最拿手的居然是做饺子,不免有点儿惊奇。
薇珑解释道:“做过好多了,我院子里的人都吃过几次。”
唐修衡叹服。面食这方面,他没碰过,给不了她建议,炒菜倒是能给她一些切实有用的建议。
有些相同的话,厨娘也说过,可薇珑记不住,而他的话,她就能听到心里去,一字不落。因此,她自己都觉得,今日这饭菜,做得比以前可口。
将近正午,四色精致的菜肴摆到了宴息室里的饭桌上,等到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有了家的味道和年味儿。
薇珑包了六十个饺子,一口一个的那种。
“我这两天吃了好几次,有十来个就够。”她笑盈盈地递给他筷子,又把蘸料送到他手边。
唐修衡则是鲜少的食指大动,“那正好,我可是饿了。”
两人一同举筷,同时夹了一只饺子,又同时要往对方那边送。
四目相对,眼里都有了笑意。
“算了,各吃各的。”薇珑收回筷子,尝过一只饺子之后,笑得大眼睛微眯,“今日是真觉得像回事。”
“的确很可口。”唐修衡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不骗你。”
“嗯。”薇珑笑着点头,又分别尝了梅花豆腐、人参笋、麻辣肚丝和炒肝尖儿,“好像也还过得去。”又催他,“快尝尝。”
唐修衡失笑,逐样尝了尝,“不错。这回事,只要是用心做,味道就差不了。”
态度认真,又是为了至亲才做,只要不出不放盐、把醋当酱油的失误,菜就一定很说得过去。
薇珑完全放下心来。
饭后,唐修衡继续描绘正房的概貌,薇珑倚着他,继续看那些陈年旧事。
看到中途,她不自主地坐直了身形。
周国公年轻的时候,一往情深的女子,是德妃。
老一辈的锦衣卫里,有人曾无意间看到过周国公写给德妃的情诗。但也只是看了看。
其次,德妃进宫之前,有人曾在茶楼、诗社见过几次两人谈笑风生。
德妃入选到宫中数日之后,出了周国公与葛大小姐那档子事。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薇珑实在看不懂德妃这女人了,急切地往下看。
她的母亲徐氏,亲事定下来之后,德妃曾先后几次找到徐家挑衅。
徐氏并非柔弱的性子,从来没给过德妃面子,有两次闹得需要外人调停才肯作罢。
在徐家当过差的老人儿说有一次曾亲耳听到过,德妃让徐氏悔婚,把平南王让给她,随便开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徐氏理都不理她这个茬。
德妃也曾去过平南王府几次,那时老王妃还在世,高兴了就见一见,当面奚落几句,不高兴了干脆叫德妃吃闭门羹。
德妃进宫之后,挑唆着娘家凌家与徐家在官场上斗过一阵子,但没讨到一丝便宜:凌家老太爷被皇帝降职到七品,凌家四老爷流放千里,终生不可回京、入仕。
原来如此。
薇珑理清楚了原委。
德妃惦记着父亲,记恨母亲,连带的要整治徐家。
心里惦记着一个男子,却并不得罪钟情自己的周国公,甚至是常来常往。换个人,都会为了意中人,离别的男子远远的。可她不。
如果德妃能早早的拒绝周国公,不给他希望,那么,还会出周国公醉后调戏葛大小姐的事么?还能有周夫人替长姐出嫁的事么?
对一个男子没有男女之情,却始终把他牢牢的抓在手里,并且加以利用,让他去做自己手里阴险歹毒的刀,去伤害她求之不得的男子。
这一点,绝大多数女子做不到。
依德妃那个性情,一定暗地里洋洋自得很多年了吧?
薇珑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唐修衡察觉出她情绪不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别的细节,关乎令堂,不用继续追究。知道这些已足够。”
或许他已经知道,但是不想让她更生气。
薇珑嗯了一声,“德妃跟周国公的事情,得让梁湛、安平、周夫人知道。我这就去安排。”
“已经替你安排下去。梁湛和周夫人都在查这些,锦衣卫不会继续守口如瓶。宫里更好说,有刘允。”唐修衡展臂把她搂到怀里。女子之间的事,大多数都需要她自己应对,他能帮的也只有这些。
“哦。”薇珑轻轻吁出一口气,情绪慢慢缓和下来,“方才真是……气得我。”德妃之后,就是周国公,但是,那个人自有人整治,不需她费心。
唐修衡牵了牵唇,手里的笔未停。
“你也不哄哄我。”薇珑摸着他的下巴。现在跟他在一起,她对他动手动脚的时候居多。
“正想着怎么哄你才好。”唐修衡继续描画片刻,才放下画笔,把她安置到怀里,用力亲了亲她的唇,“这样好点儿没有?”
薇珑笑起来,“太敷衍了,都不说几句哄我高兴的话?”
“我想想。”唐修衡双唇移到她耳畔,轻轻呵气,继而将那圆润耳垂含到口中,轻咬一下,“想听什么?”
薇珑身形一颤,下意识地别转脸,他却不允许。
“哪有你这样的……”她低声抱怨。
唐修衡瞧着她呼吸紊乱、面色微红,觉得煞是可爱,气定神闲地道:“那种货色,不需久留。迟一些就不会再碍你的眼,还有什么好气的?”
“这倒是。”薇珑怎么都挣不脱他的钳制,更不能阻止他作乱,用力咬了咬唇,才能尽量语气平静地说话,“我在斟酌了。这件事你不用管,我能办妥。”
“嗯。”唐修衡由轻咬改为细细的吮。
“很好玩儿么?”薇珑又气又笑,素白的手指到了他领口,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要我青天白日地轻薄你?”
“还是算了。”大白天的,他可不想让她弄得骑虎难下,便转而温温柔柔地吻了吻她的唇,“先把我们的新居理出个章程来,这个是大事。”
“这还差不多。”薇珑坐到他身侧,只片刻后又觉得不对劲,“你这个人……我要是哪天想不开,要色|诱的话,对你根本没用啊……”
虽然他清心寡欲没什么不好,但如果成亲后还像前世似的,她主动的时候居多……
她可没那个闲情。
倒也好,日子会特别特别清净。
唐修衡听出她言下之意,笑微微地凝视着她,“现在就试试?”
“不用不用。”薇珑连忙正襟危坐。真闹起来,他难受,她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她用手指用力点了点太阳穴。
不是告诫过自己,没事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细看了他一会儿,笑,不无戏谑地给了自己一个解释:“原来女子也难过美人关,色心人|人都有。”
唐修衡作势起身,“这事儿得去床上细说。”
薇珑知道他是故意吓唬自己,逸出清脆的笑声。到底有几分怕他动真格的,身形向后退,好一番讨饶。
唐修衡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脸,“这笔账我且记着。”
·
转过天就是除夕。
一整日,爆竹声不绝于耳。
薇珑心情奇佳,上午亲自和几个丫头一起贴对联、剪窗花,下午去了外院,看着小厮们欢天喜地地燃放爆竹,随后去了莳玉居,父女两个一起给下人们准备过年的封红。
未到申时,薇珑回了自己房里,吩咐荷风去跟府里的厨房打过招呼,自己则去了小厨房忙碌,亲手做了四菜一汤,包好六十个饺子。
饺子将要下锅的时候,正好是平时晚膳上桌的时候,她让荷风帮忙煮饺子、装入食盒,回房换了身艳紫色衣裙。末了,亲自拎着食盒转回到莳玉居。
今晚,她让几个丫头留在自己房里,安心享用年夜饭。
黎兆先得知四菜一汤和饺子都是女儿亲手做的,为之动容,“真是长大了。快坐下。”
薇珑笑着落座,“以后得空就给您做。”
“怪辛苦的。”黎兆先笑着瞥吴槐一眼,“你一定早就知道吧?”
“不知道。”薇珑与吴槐异口同声。
黎兆先哈哈地笑起来,“两个骗子。”继而一如往年,让吴槐落座。
吴槐满脸是笑,“小的今日有福了,能尝到郡主亲手做的饭菜。”随后执壶倒酒。
今年破了例,黎兆先让薇珑也喝一小盅,“有些场合,女孩子偶尔也要喝点儿酒。这酒性子温和,没后劲,你喝一些也无妨。”
薇珑笑着称是。
三个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用饭。薇珑做的菜肴、饺子,两个男人吃了不少,满口称赞。
饭后,父女两个分别给外院、内宅的下人们发了封红,之后坐在一起守岁,过了子时,薇珑回房歇下。
大年初一,父女两个同时出门去宫里,分别给皇帝、皇后拜年。
初二下午,柔嘉来找薇珑,穿着大红色缂丝褙子、墨绿色裙子,衬得容颜更为明丽、娇媚。
薇珑给柔嘉的新年礼物是一架音色、做工绝佳的古琴。
柔嘉给薇珑的礼物则是一匹枣红色宝马,“父皇新得了几匹宝马,本就要尚你一匹。明年不是要你帮我建园子么?他知道你为了节省时间,偶尔要策马出门。我就央着父皇让我挑选,他也没辙,只是无奈地说我总是跟他抢着送人情。”
薇珑由衷道谢,又道:“改日进宫,当面向皇上谢恩。”
“到时候,园子过得去就行,我们两个结伴出去踏青才是要紧的。”柔嘉笑道,“等你嫁了人,机会就少了。”
薇珑笑着递给柔嘉一块梅花糕,“说不了几句,就要扯到我的婚事。快吃些糕点。”
柔嘉笑容明媚,“这可是实话。”吃了一块糕点,说起安平公主,“那个不知轻重的东西,当日被掌掴的不轻,脸肿的不成样子。我特地去看了看,总算解气了。德妃也没给她好脸色,听说责骂了她大半日。到今日,她都闷在宫里,一来是觉得没脸见人,二来……”她语声转低,“一定是闷着想主意报复呢。我在宫里会尽量命人留意她,你在外面也要事事当心。”
“嗯,我晓得。”薇珑道,“你也是一样。按理说,安平公主不敢打你的主意,可是她身后还有德妃、端王。”
“这我也想到了。”柔嘉认真地道,“日后一定会更加谨慎。”
薇珑握了柔嘉的手,“害得你卷入这种是非,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这叫什么话?”柔嘉笑道,“日后你嫁到婆家,记得在唐侯爷面前帮我美言几句就行了。他肯在关键时刻帮我一把的话,我这辈子都不用愁。”
“又来了。”薇珑笑着去呵柔嘉的痒。
柔嘉笑着躲闪的同时,手也向薇珑肋部伸去。
两个女孩子嬉闹起来。
·
春节自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今年亦然。
正月初四,夜,梁湛轻车简从,应邀来到周府,进到外院书房。
周夫人身着玉色褙子,坐在太师椅上,头上只有银簪、珍珠耳坠两样饰物。
她望着梁湛,眼色深沉,笑容似有若无。
梁湛拱手行礼,“夫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周夫人素手落在放在茶几上的几页纸张,“查到了德妃娘娘一些前尘旧事,心中感触……已非瞠目结舌可言。”
“……?”梁湛神色一整,“可信么?”母妃的前尘旧事,引得周夫人瞠目结舌……不知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事。
“我从来没有开玩笑的闲情。”周夫人将纸张递给身边的丫鬟,“请王爷仔细瞧瞧,上茶。”
梁湛落座,敛目细读,越看脸色越白。
周夫人双手安静地交叠在一起,敛目看着脚尖,静静等待。
等梁湛看完,周夫人抬眼望着他,玩味地笑了,“这些事,王爷应该也有耳闻吧?只是,你不愿意相信。”
梁湛默认。他前两日听付兴桂说了两句,就斥责胡说八道,再不肯听。
“由不得不信。”周夫人道,“这些事,知情人少不了,只是,没有任何人敢提及而已。”
已经进宫的妃子,传出闲话,在皇帝看来,等同于给他戴了绿帽子,妃子不得善终,知情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夫人继续道:“我这两日都在想,这笔账该怎么算?国公爷活着、死了,对周家来说都一样;我这些年,也几次生出过遁入空门的心思。只是,周家的后人不该因长辈陷入绝境——我不能宣扬这件事,虽然,我憎恶德妃。”
梁湛面色青红不定,恼怒于母妃的事情,此刻又真是无地自容。
“如果一定能将平南王扯上,我在所不惜。可是,人家清清白白,从没将你那个母妃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些年了,德妃只与我家国公爷来往。”周夫人讽刺地一笑,“知道了这些事,我才明白,我的儿女为了儿女情长犯浑犯傻所为何来。”
她也明白,梁湛之前为何能把周益安撇在一边求娶黎薇珑。
“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至理。”
梁湛听得出她的未尽之言,面颊烧得厉害。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周夫人意兴阑珊地道,“请王爷娶周家女的事,本就是强人所难。到了今时今日,你忘掉就好。”
“两家结好,不一定利用裙带关系表明诚意。”梁湛终于能说话了,“别的事情,我若能尽力……”
“免了。”周夫人轻一摆手,“我看到你,就会想到德妃娘娘,之后就会想到她暗地里得意了多少年。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从没这样厌恶过一个女子。”
“……我知道了。”梁湛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我与周家交好的心思,不会变。我母妃这些事情,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他抬眼,定定地迎上周夫人的视线,“夫人也清楚,对于您这样的人而言,清者自清并不是至理名言。如果程阁老相助,是因陈年旧事;如果程夫人知道,是程阁老求着您要帮周家,她会作何感想?”
“我的确曾为此犯难。”周夫人笑容冷冽,“但是,王爷不明白一个道理:无欲则刚。对于一个活着都嫌烦的人女子而言,她没什么不可失去。若想玉石俱焚,我随时奉陪。”
“夫人言重了。”
周夫人似是没听到一般,继续道:“对于一个生来就是名门贵胄的男子而言,除了至亲,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倒——我指的是平南王。他这也是无欲则刚。
“我劝你不要跟他斗,不要丧尽天良——你有一个疯子一样下作的母妃,险些置他于死地,是你们母子欠他的。假若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不如在我周府后园的歪脖树上吊死。
“我不知道黎郡主知不知道这些,但我相信,她就算知道,也会缄默。她孝顺,不会让双亲陷入是非卷入流言。
“说心里话,我是不得不与黎郡主为敌——我的儿子、夫君缺理在先,明知她不会放过我们,我就只能设法保住现有的地位,试着去将她推入弱势。但我不会用你们那种手段。
“请你务必记住。
“你母妃身死那一日,兴许是周家与你交好之日。
“言尽于此。”
周夫人站起身来,走向里间,吩咐丫鬟:“送客。把世子、国公爷请来。”
·
周国公像是斗败的公鸡。
周益安一副丢了魂儿的德行。
周夫人看了两个人半晌,强压下了心头的火气,遣了丫鬟,和声道:“这么晚叫你们过来,是有件事情让益安知道。”
父子两个都不说话,倒是很默契地同时喝了一口茶。
周夫人杀人的心都有了,面上却是不显分毫,对周国公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打断,多嘴说一个字,我就唤外面的护卫进来,服侍你喝一杯让你当场暴毙的送行酒。”
周国公这才抬眼望着她,眼神惊疑不定。
周益安与父亲的反应大同小异。
周夫人把德妃的事情详略得当地跟周益安说了,此外,说了周国公当年酒后无状、轻薄她的姐姐的事情。
周国公聆听期间,头垂得越来越低。
到这时候,周夫人反而笑起来,对周益安道:“你有个情圣父亲。我了解这些事情之后才明白,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因何有了那次的飞来横祸——她的双眼、笑容,与德妃娘娘有几分相似。”
周益安起初像是做梦一样,眼神茫然但是直勾勾地盯着周国公,慢慢的,眼里浮现恨意,越来越浓。
这是他的父亲?
辱没了姨母的清白,连带的葬送了母亲的一生。
现在他长大了,这个做父亲的又引导、纵容他去害人。
最可耻的是,这所谓的父亲,是受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的唆使。
哪里还算个人?
得不到的,就那么好?宫里宫外相隔,那女子又已为皇帝生下一儿一女,而且心里钟情的是平南王。
凡事都要讲个值不值得。
“你图什么?”周益安听到自己变得极为沙哑的语声,“嗯?你图什么?!”
“……”周国公无言以对。就算有像样的理由,面对着恨不得随时杀了他的妻子、对他满腔憎恶的儿子,又如何能够说出口。
周夫人惨然一笑。
是啊,这男人图什么?
她起初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他与德妃有过一段旧情,又见梁湛是可造之材,便起了不该有的妄念——那已经很愚蠢了,所以当时她不想询问,怕自己听他亲口说出后气得吐血。
可是真正的原因呢?
是这样可笑。
小丑一样被一个女子玩弄于鼓掌的男子,是她的夫君,毁了姐姐一生的夫君。
对于自己,她倒是没什么后悔的。
路是自己选的,过好过坏都怨不得别人。
要后悔,也只能后悔一双儿女成了现在的样子,是她疏于管教,更是她迟钝——原本真以为自己心如顽石,真的不喜欢儿女,可在他们吃亏、落难的时候才发现,心疼,疼得厉害。
原来她也有慈母心肠,却迟来了十几年那么久。
周国公鬼迷心窍,她犯的错也不少。
周益安瞪着周国公,双眼慢慢发红。他的手死死地握成拳,骨节发出声声脆响。
“娘……”他转头的样子显得有些吃力,“这个人……这个人……”他想说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您的夫君、我的父亲?他不愿意相信,他情愿不曾来到这世上。
周夫人无法与儿子对视,低头看着脚下。
周益安双手撑着座椅扶手,费力地站起身来,“娘,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要么我走,要么——他消失!”
周夫人没说话。
周益安脚步踉跄地走出门去。
周夫人随之出门,缓步走在通往内宅的路上。
随行的心腹双晴低声询问:“夫人打算如何安置国公爷?”
周夫人停下脚步,抬眼望着清幽、黯淡的月色,“要给他安排个应有的下场。我倒是有几个法子,只是不知效果如何。”她苦笑,“无妨,又不急,逐个试一遍就是。”
第37章 更新(万更)
初五,上午,梁澈到访唐府。
他求唐修衡的事情,已经有了下文:两位总兵派人送来亲笔书信,答应开春儿时借着任免下属的机会,给他的人安排个像样的差事。
今日,他是前来道谢,亦是打开在明面上与唐修衡交好的局面。
梁湛已经被禁足,要是到这地步还敢派人盯着他,真就不能怪他翻脸。
顺王、宁王不会盯着他与哪位朝臣来往。退一万步讲,若是真有立长子为储君那一日,那兄弟两个是一母同胞,也不会窝里斗。他们对这一点看得很明白,一方面要听天由命,另一方面则要沉稳处事,不主动挑衅别人,也不会纵着别人挑衅自己。
这两日梁澈得空就进宫,陪着皇帝说话,话里话外的,想跟唐修衡请教一些看人、用人的门道。
皇帝就瞪他,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还能闲得替唐意航回答你不成?有不懂的你去问他就是了,有正经事请教,他会以礼相待。
得了皇帝这样的准话,他不需再有旁的顾虑。
梁澈随引路的小厮走进静虚斋的书房。
室内静悄悄的,添喜郎、墨香里交织着清新花香,氛围怡人。
唐修衡卧在躺椅上,面色带着宿醉的些许苍白,看到梁澈,温和一笑。
梁澈见他要起身,连忙道:“你躺着你的,我就是来找你说说闲话。”
“还真是懒得动。”唐修衡歉然一笑,指了指三围罗汉床,“王爷请坐。”
梁澈却自己拉过一把太师椅,坐到唐修衡近前,双眼亮闪闪的,“我托你办的事儿有了着落,赶着过来给你道谢的。”
唐修衡坐起来,喝了一口浓茶,“应当的,恰好又是能力之内。”
“你这几日没少喝吧?”梁澈打量着他的脸色。
唐修衡牵了牵唇,“就差泡酒缸里了。”
梁澈笑出声来,从阿魏手里接过茶盏,客气地道声“辛苦”,这才对唐修衡道:“我这几日却是无所事事,得空就去宫里晃悠,跟父皇说有些事要向你请教,父皇说有不懂的只管问你,跟他絮叨又没用,数落了我几句。”委婉地告诉唐修衡,皇帝允许我与你来往,你日后可别让我吃闭门羹。
随后,他接着道:“另外,父皇也提了两句,说有些将领进京来,少不得与你团聚一番,你这几日一定没少喝酒。我就带了些解酒的药材,起码不至于醒来之后头疼欲裂。”
唐修衡和气地道谢,心里苦笑。他喝完酒之后,该失眠还是失眠,酒精并不能麻痹他的头脑。这几日应承完回到房里,还是了无睡意,跟两个门客下棋消磨时间。
好在,心情不错。
梁澈知道唐修衡话少,但听人说话时态度很认真,让他心里有了底,接着说自己的一些想法:“父皇、母后对黎郡主,比对一些公主都要宠爱,柔嘉与黎郡主又是亲如姐妹,说句套近乎的话,黎郡主在我这儿,等于半个妹妹。你要是不反对,下午我就去平南王府一趟,母妃要我送她一些内务府新打造出的物件儿。”
唐修衡躺回去,笑微微地凝视着梁澈,目光清澈、柔和。
“行不行?给个准话。”梁澈因为对方的态度,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你要是心里别扭的话,我就让母妃找机会交给黎郡主。”
“行。”唐修衡颔首,视线落到别处,想到了前世的梁澈。
这是娶过薇珑的男子,要说他对此一点儿都不别扭,不可能。
那时期,他还不知道梁澈、薇珑都是梁湛手里的棋子,不清楚两个人都陷入了绝境。
最终,梁澈将手里的势力全部交给薇珑。有了他的帮助,薇珑在很多事情上才能从容应对。
帮过薇珑的,他都会尽力善待。
当然,实在有心无力或是梁澈自找倒霉的话,谁也没辙。
梁澈则细细地打量着唐修衡。
完全静止的时候,眉宇间有着似是与生俱来的忧郁。
略显苍白的面色不是那种带着病态的,反而如莹白的玉;垂眸思忖时,浓密且长的睫毛低垂,让人觉得似有千言万语,再凝眸一看,又似无悲无喜。
鼻梁高挺,上唇似一把线条完美的弓,唇峰、唇珠明显。
穿着纯白的中衣,与漆黑的剑眉、发丝形成鲜明的对比。
梁澈不是第一次这样打量一个男子,但这是第一次这样打量唐修衡。
他喜欢细看样貌出众的人,不拘男女——只要是五官有出彩之处的人,他都会满心愉悦地欣赏。
真正的美男颜,兴许比貌美的女子还值得细品。他是以貌取人的做派,身边的侍卫、管事,都得样貌出众,交朋友也一样,遇到仪表堂堂的,不说话就已有了三分好感。
这一点,没什么丢人的。他就愿意跟好看的人坐在一起议事或者扯闲篇儿,那样心情会很好,又不触犯刑罚,谁也别想让他改。
对女子,他的做派就很随意了。
女子若是又能欣赏又能得到,为什么要拒绝?若是他觉得好看的女子投怀送抱,他为什么要矜持地把人推开?
当然有坏处:头脑一热,女子不管提什么要求都会当即应下,事后根本做不到,到眼下,已经惹得好几个女子暗地里寻死觅活了。
可他能怎么办?他只想在皇帝眼里做个资质一般、有孝心的儿子,风流债传到皇帝耳朵里,一定会惹得皇帝嫌弃。
打量了唐修衡一阵子,想到薇珑绝美的容颜,梁澈笑起来。
再没有比这两个更般配的人了。
“你同意就行,我这就回府备好礼品。”梁澈起身向外走,“你跟郡主抓紧成亲,早早生个女儿。嗯,我也得抓紧娶个标致的妻子,生个儿子,过些年,把你家的女儿拐到家里做儿媳妇。”
唐修衡嘴角一抽。
他和薇珑都没想过要孩子,这厮倒先打起了小算盘。
就算添个女儿,也轮不到梁澈惦记。就他那个德行,生了儿子大抵也随他。
再说了,这才见了几面?也太自来熟了点儿。
转瞬之间心念数转,唐修衡蹙了蹙眉,摸到了一册书,卷起来抛出去,结结实实地砸到梁澈身上——也不跟他见外了。
梁澈哈哈大笑,“我这叫实诚,怎么想就跟你怎么说,在心里打这算盘的不知道有多少。往后啊,有你愁的,有本事就只生儿子。”说着已经加快脚步,扬长而去。
唐修衡把双臂垫在脑后,瞅着来回摇晃的门帘子运气。过了一会儿,唇角缓缓上扬。
·
梧桐书斋。
吴槐已经知道了德妃那些事儿,心里膈应得不行,正色询问薇珑:“郡主作何打算?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王爷?”
“爹爹应该已经知道了。”薇珑一笑,“他让你专心打理我的事情,自己要查的事情,便会交给别人。”
“这倒是。”
“这件事,你帮我张罗着办最稳妥。”薇珑取过一张笺纸,推到吴槐近前,“这是我的法子,但是需要一个合适的人。”
吴槐看过,不动声色,“小的明白,抓紧物色。”
薇珑颔首,用小铜剪慢慢地把笺纸剪碎。
梁澈过来的时候,薇珑并没犹豫,转到待客的暖阁相见。
如今薇珑心里对他的情绪,像是一个相识已久的友人。
见礼、落座之后,梁澈言明来意,“也不知道你何时进宫,我母妃便让我替她把东西送过来。一些小物件儿,你别嫌弃。”
薇珑笑道:“劳烦王爷了。改日见到淑妃娘娘,再好生谢恩。”说着就有了主意,“淑妃娘娘喜欢绣品,我其实也给她备下了一份薄礼,是一副双面绣的屏风,胜在料子分外轻软。正寻思着哪日送进宫里去,恰好王爷来了,临走时能否受累带上,转呈淑妃娘娘?”
梁澈笑道:“郡主实在是客气了。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小丫头只是特别会说话罢了,如果他不主动来送礼,她根本不会主动与他和淑妃走动。
他和淑妃也一样,要不是瞧着薇珑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不会跟平南王父女二人礼尚往来。
怕出事,没那个胆子。
万一皇帝以为他看中了薇珑,意图自己谋划婚事,那他现在过的兴许就是梁湛的日子。
之后,梁澈与薇珑拉起家常来,询问柔嘉的公主府几时动工,又说起五皇子梁洛的趣事。
薇珑一直态度温和地应承着。
梁澈说话期间,偶尔会凝眸细看薇珑,荷风给他续茶的时候,他也会笑笑地凝视一眼。
那眼神很直接,但不会引起人丝毫的反感。
他看着女孩子的神态,是人陶醉在美景中的样子。
当然,换个一相见就对他有好感的女孩子,之后的情形就不好说了:他看到漂亮的女孩子,会让女孩子觉得特别受尊重、被看重,不搭理他的,他就一直把对方当风景看;若是两相里有意,他就不管不顾了。
他这性情,薇珑是有所了解的。
要说好色,也是真好色;薄情起来,也是真薄情。
今日瞧着这个美得不成样子,明日再遇到一个样貌出众的,先前遇到的人就一并扔到九霄云外。
前世他临终前,对薇珑算是无话不谈,毕竟也知道,他死之后,康王府就要由她当家,宫里的母妃也需要她宽慰、照顾。
说完了至关重要的事情,便是他那些风流债。
大略数一数,就有十来个对他一往情深却始终没得到名分的女孩子,出身有高有低,样貌是各有千秋。
薇珑当时每日都是满腹无名火,却被他这些破事儿引得好几次发笑。
他笑着说,你笑归笑,帮我给她们个交代。
薇珑说怎么交代?出身低的,多给些银钱、产业,出身高的,不稀罕钱财,要的只是名分,难道要都封为侧妃么?
梁澈想了想,说那我就见见她们吧,不,你跟我一道见见她们。
薇珑不想掺和,但他坚持,便同意了。
第二日见到一名闺秀的时候,梁澈和颜悦色地给两女子引荐,后来对那可怜的女孩子说:“这就是我的王妃,你看到了吧?我要娶的,是她这样貌美绝伦的人。我对不住你,王妃也不会计较我们以前做过的糊涂事。”
薇珑当场傻眼,心里直骂他真不是个东西——都快死了,还摆了她一道,用她做挡箭牌,让别人死心。
那名闺秀当场落泪,只说他能早日痊愈就好,别的都不打紧,又赔罪说以前都是自己不懂事,让薇珑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薇珑听着实在是不好受,避了出去。
等人走后,梁澈语气苦涩地跟她说:“我能怎么办?不管她们是不是死心,也得想法子让她们真死心吧?瞧见你,不会自惭形秽的人不多,虽然在我眼里,她们也不差——你这种人,不是能过日子的,只能供在家里每日瞧几眼;她们不一样,她们是实实在在、有心有情意的人。”
一番话,把她说成了没心没肺没感情的人。薇珑失笑,自是不会跟他计较。
就这样如法炮制,梁澈解决了那些风流债,能帮的都让她吩咐人去帮衬一把。
偶尔他难受的厉害,什么事也不理会,只让薇珑和王府里几个貌美的丫鬟坐在近前。
“看一看,心情就好了,身上也就不疼了。”他说。
最让薇珑啼笑皆非的是,后来他叮嘱她:“那几个丫鬟你也要善待。你懒得搭理我的时候,都是她们尽心服侍。”
让他饱一饱眼福,他就愿意善待。
薇珑只惋惜他生在了帝王家,又惋惜他不是生来就能被立为储君的出身。
他这样的性情,做帝王就挺好,后宫里莺莺燕燕环绕身边的日子,他一定如鱼得水。
梁澈也有遗憾:他从不曾为哪个女子神魂颠倒,不知道长情、痴情为何物。
他知道她心里有人,后期也知道梁湛因为得不到她而胁迫,总是疑惑:“你说你们至于么?”
未尽之言是梁湛固然像疯子,她也实在是一根儿筋——嫁了梁湛,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也只是不理解,倒是没迁怒她。不管是因为认命还是斟酌利弊之后不迁怒,做到都不容易。
这个人总的来说,优点不少,开朗、聪明、有自知之明,处于绝境都不会消极。
他的弱点是女子,谁要是对他用美人计,百试百灵。
这一点太要命。不管他处于怎样的优势,都随时可能因为美色前功尽弃,就像前世。
但这是她有心无力的事情,只盼着唐修衡能潜移默化地让梁澈警惕一些。
梁澈没久留,坐了半盏茶的工夫就起身道辞。
薇珑送到暖阁门外,转身唤荷风代自己送客,回到房里,取出自己的钱匣子。
她与唐修衡说过数钱的话,并不是随口一说。闲来真是得空就算算放在自己手边的钱财。
那过程可以带给她很多憧憬,要么是想自己建个像模像样的园子,要么就是计划着再开个铺子。
每次想的都不一样,每次都不会去办。
越是在当时计划得很周密详尽的事情,她越提不起兴趣去办。
就像有些书籍,寻到手之前特别想看,等到书安置在了书架上,兴许一眼都不看——仿佛书到手之后,书里的学问也就到手了。
能有个正正经经并且打心底喜欢的一技之长,她自己偶尔都觉得不可思议。
说到底,是小时候的性情才是真的单纯,对什么事都是一头扎进去,不问结果。性子定了型之后,动辄与自己较劲不说,其实也懒得厉害,喜好之外的事,没有像样的理由,一概不肯沾边。
转过天来,宫中设宴,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带女眷、子嗣前去。
薇珑以前不出席这种场合,都以年纪小为由;而现在已经定亲了,不便赴宴,理所当然地留在家中。
黎兆先虽然不喜这种场合,却不能不出面。
唐家那边,赴宴的是唐太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
德妃和安平公主都在场,得知薇珑不来,神色才缓和几分,想到被禁足的梁湛,便又有些颓然。
柔嘉先与梁澈凑在一起说话,询问淑妃给薇珑的是怎么样心思奇巧的物件儿,又替薇珑邀功:
“那个双面绣的屏风,你看不出门道,可在喜欢绣品的人眼里,当真是极为名贵的。你是不知道,那料子说薄如蝉翼有些夸大其词了,但真是很薄很薄的。你自己就想吧,用那样的料子做出双面绣的屏风,不知道花费了绣娘多久的时间呢。”
梁澈笑道:“我知道。送到母妃跟前的时候,凑趣看了看。母妃懂行,赞不绝口,她那个高兴劲儿可是做不得假的。”
柔嘉喜笑颜开,“知道就好。我怕你误会薇珑小气。”
“我怎么敢。”梁澈失笑,顺道夸奖妹妹,“那可是你的好姐妹,料理什么事,绝不会出岔子。”
柔嘉很受用,拉着梁澈去见过黎兆先,寒暄一阵子,又去见唐家婆媳三个,坐在一起叙谈多时。
安平公主远远地望着柔嘉,眼神有点儿冷。这个丫头,还有黎薇珑,只要能寻到机会,她就会给她们点儿颜色看看。
被害得掌掴的羞辱,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日,她称有些头疼,早早回宫,随后装扮成小宫女的样子,溜出宫去见梁湛。
在宫里被皇帝、皇后发落,没三两个月的时间,人们都不敢与受罚的人走动。她也不例外。在今日倒成了好处,人们都当她不存在,又都顾着在宴席上应承,更不会有人留意她的动向。
梁湛在书房闭目养神,听得安平来了,眉峰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继而却是挂上了和煦的笑容,唤人快请。
安平走进门来,除下斗篷,坐到他对面,先赔礼道歉:“都怪我,自己被人羞辱了一通,还连累了你和母妃。”
皇帝这些年本就不怎么理会嫔妃,去后宫只围着皇后、柔嘉转,现在连见都不愿意见到德妃。
“已经这样了,多说无益。”梁湛一笑,“日后机灵些才好。”
“我记住了。”安平颔首,随后忍不住告起状来,“我当日也实在是被气坏了,你是不知道,黎薇珑话里话外的,说的都是你我是皇室庶出的人,比不得唐修衡。”
梁湛微微扬眉,笑意更浓,“就算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可那些难道不是事实么?”
“……哥,你怎么会这么想?”安平愕然,“父皇只是让你禁足三个月而已,小事情,你不至于变得这样消沉吧?”
“这可不是消沉。”梁湛温声道,“皇室里嫡庶分明,只是没人整日挂在嘴边。我们的处境,本就与权臣没得比。”
在皇室里已经成年的四个皇子,哪一个的处境不是特别尴尬?哪一个又不是谨小慎微地过日子?他们不敢给权臣脸色,权臣很多时候却能由着性子来。
所为何来?
因为皇帝打心底就不喜欢庶出的儿子。
皇帝是嫡出,登基前后,却没少受庶出的兄弟折腾。
以前没法子,元皇后干政,皇帝根本不回正宫,元皇后担心嫔妃先于自己有喜,没少用歹毒的手段。
皇帝有一阵完全是跟元皇后赌气,一堆嫔妃雨露均沾,三四年的光景,后宫四个皇子、好几个公主相继出生。
随后,元皇后被废,皇帝终于找到了意中人——现在的皇后。
五皇子出生之前,皇帝对四个庶出的儿子还算慈爱,现在怕是已经起了忌惮之心,不然,何以揪住他一点儿过错不放手?
是给他的惩罚,也是给其余三个人的警告。
皇帝的打算已经很明显了:五皇子成年之前,他都要像护犊子的老虎似的给幼子护着地位和社稷。
帝王对一个女子的爱,从来是灾难,不是那女子不得善终,就是别人前赴后继的成为他的爱恋的殉葬品。
安平嘴角翕翕,半晌才道:“哥,上次的事儿我办砸了,是我对不住你。只要有可能,我一定会帮你如愿。”
她眼神和语气一样,特别坚定。
梁湛闻言扬眉浅笑,“谈何容易。平南王在京城,平南王府就没有可乘之机。”更要紧的是,现在多了一个唐修衡。
安平却道:“只要用心,总能找到机会。况且,机会不是等来的,是可以做出来的。”
以前她是如何也不想让黎薇珑成为自己的嫂嫂,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她一定要让黎薇珑嫁给哥哥,还是很不光彩地嫁给哥哥。
谁说黎薇珑就一定能以正妃的地位嫁入端王府了?她要是做了出格的事情,皇家不让她做侍妾就不错了。
到那个时候,劳什子的出身高贵、满腹才情,都没用。
“你那些法子,若是上不得台面,也就罢了。”梁湛凝视着安平,“况且,我真不认为你是她的对手。”
“……”安平用力咬了咬嘴唇,“走着瞧!”
“有这份心思,你倒不如想想自己的归宿。”梁湛态度柔和地道,“你也不小了,眼下又惹恼了父皇,哪日他心血来潮给你指一门婚事的话,又当如何?到时你反对,恐怕没什么用。”
安平脸色微微发白。这真是她最怕的事情。
“依我看,你不妨自己用些手段,给自己寻个合适的人。”梁湛道,“凡事都要以大局为重,若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会有闲情顾及儿女情长?我对黎郡主的心思已经淡了,日后父皇指婚,便会奉旨成婚。”
“……”安平沉默多时,轻声道,“我们和母妃都在困境,婚事哪里是我能展望的?说句不好听的,谁会娶我?”
梁湛轻轻一笑,“怎么会没有?有些门第恰好就盼着这样一门亲事。”
“哪有啊?”安平费解地眨了眨眼睛,“小门小户的,根本不敢妄想与皇室结亲;高门数来数去,谁会愿意娶我?”
梁湛悠然反问:“也在困境之中的呢?”
安平眼珠转了转,忽然明白过来,当下惊得站起身来,“你是说周家?!周益安?!他钟情的是黎郡主!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梁湛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坐下,听我细说,给你摆摆道理。”
安平落座,身子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一两年之内,父皇是不会给我指婚了。一来算是惩戒我,二来也是顾及脸面——我的心思,终究是有一些人知情,父皇要等着这件事被人们淡忘的时候,才会给我指婚。”梁湛停了停,语声愈发和缓,“可我想的是,他既然不喜周家有意与权臣、平南王府结亲,那么,我不妨与周家结亲。横竖周家在他眼里也只是空有爵位的门第,折腾不出什么事儿。”
安平很是困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门亲事,是你是我结下,都可以。”梁湛道,“要么我娶一个周家的闺秀,要么你嫁给周益安,自然,周家别的房头的子弟也行。说来说去,成亲的那个人知根知底不是最好么?有的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是不是有人,谁又拿得准?宫里有柔嘉公主,高门有黎郡主,别的小有名气的女子也不少。我这边也一样,论实权、功劳,我比不过唐修衡;论样貌,唐修衡与陆开林几个是京城闺秀趋之若鹜的,周清音不就是例子么?——注定要落空的心思。”
安平敛目思忖。有些话,她不能不承认。那么多的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这安平公主,除了身份压人,别的真是提不上台面。
“如果你实在不情愿,那么,请你给我物色一个周家闺秀,成全我这心思。当然,不急,明年再着手去办。”
安平抬眼望着他。儿女情长,得不到之后,能够这样快就放下么?哥哥如此,周益安呢?
梁湛见她神色有所松动,继续婉言道:“至于你,不论怎样,亲事是当务之急,若是父皇随意把你指给一个远在边关的人……到时候,你是追随夫君,还是留在京城?便是父皇允许,皇后和柔嘉怕是也会逼着你离开京城。
“与周家结亲的话,周益安有世子的身份,等过段日子,我帮他斡旋,在父皇面前立个小功劳,过去那些事儿也就没人再提起。
“他有把柄在你手里,成亲后,不会不处处顺着你的心思。
“若是嫁给周家别的子弟,情形就不好说了,出身低,周益安和周夫人也不会重视你。
“当然,你如果有了意中人,只管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如愿。”
安平陷入了沉默。
她哪里有意中人?久居深宫,平日能看到的男子只是太医,偶尔能看到大内侍卫。在宫宴上,倒是也见过不少官家子弟,一个都瞧不上。样貌人人赞誉的唐修衡、陆开林等人,她一个都没瞧见过——那些人就不肯在宫宴上露面。
况且,有没有意中人又怎样?根本没用。婚事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哥哥就是例子。
梁湛观察着她的神色,满意地笑了笑,“回去吧,好好儿想想我的话。有了结果之后,记得命人传话给我。”
“……好。”安平缓缓起身,款步出门。
等她离开了一阵子,梁湛唤来付兴桂:“她身边的人,都打过招呼了?”
付兴桂恭声称是。
“近几个月,有的事绝不能让她知道。”梁湛正色道,“你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付兴桂再度称是。
梁湛指的是德妃那些事情。
他有信心,不出意外的话,安平会选择嫁给周益安,为了如愿,为了能够余生留在京城,做些手脚也在所不惜。
而如果安平知道了德妃那些事情,打死都不会嫁给周家的子弟。
所以,在这件事有眉目之前,绝对不能让安平听到风声。
之后,梁湛继续闭目养神,心里在琢磨一件事要如何才能办成:
不出所料的话,进到二月,唐家就会张罗婚期,要宁阁老去平南王府说合。唐修衡是长子,薇珑嫁过去就是宗妇,考虑到这一点,黎兆先怎么样都会迁就,那两个人,婚期最迟就是今年冬日。
没多少时间了。
他的当务之急,是给唐修衡找个出远门的差事。
就算薇珑注定与他有缘无分,他也不会让唐修衡得到她。
·
安平公主偷偷回到宫里,一路跟在贴身的两名宫女身后,匆匆回往自己宫里。
半路却有人飞跑着赶到她跟前,低声道:“奴才给安平公主请安了,公主万安。”
安平的心立时悬了起来,慌乱地看过去,见是一名脸生的小太监,放松了几分,“何事?”
小太监把一封信交给她,“事关德妃娘娘秘辛,公主就算不看,也不要遗落在别处,否则,你们母子三个将会大难临头。”语毕匆匆一礼,转身跑远,片刻就没了影儿。
安平一头雾水,回想着小太监的话,自然不敢小看了信件的分量,疾步回到宫里,没换衣服就取出信纸来看。
看完之后,她脸色煞白。
呆愣多时,她攥紧了信件,冷声吩咐宫女:“去请德妃娘娘,就说我快死了!”
宫女称是,连忙去请还在宴席上的德妃。
等待期间,安平坐不住了,在室内来来回回地踱步,神色焦虑至极。
一定是假的!
若是真的,哥哥早就知道了,不会提出让她嫁给周益安的建议。
对。是假的。
她反反复复地这样告诉自己。
德妃走进门来,见女儿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面色转冷,挑了挑眉,神色凌厉,“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早早退席,就是为了溜出宫去玩儿?”
安平站定身形,摆手遣了服侍在室内的宫女,又指了指跟着德妃进门的两名宫女,“让她们也下去。”
德妃眼神冷淡地看着她。
“让她们也滚!”安平暴躁起来,“我要说的话,她们若是听到,只有死路一条!”
德妃摆一摆手,遣了随行的宫女,“但愿你能说出点儿有分量的话。”
安平把信件塞到她手里,“你赶紧看,看完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德妃从容落座,抽出信纸细看。
安平死死地盯着她,不错过每一个细微的反应。越看,心就越凉。
德妃看完,用力地捏着信纸一角,指节都有些发白了,“谁给你的?嗯?如实道来!”
“是不是真的?!”安平语声骤然拔高,变得分外尖利,“你先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要不要我把人家列出来的几个知情的人唤到宫里询问?!”
“……”德妃嘴角翕翕,片刻后道,“别人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夸大其词,你怎可轻信。”
“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安平脸色白的吓人,语声变得很低、很无力,“你唆使周国公害平南王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你年少时的意中人,是不是平南王;年少时中意你的人,是不是周国公。我就问你,这些是不是真的?”
“……”德妃站起身来,走向女儿,“这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你容我慢慢跟你细说。”
安平却步步后退,“细说什么呢?细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细说你人在父皇跟前,却还在与周国公暗中来往?你怎么能与那样的人来往?嗯?他做的那叫什么事儿?差点儿害死他儿子……如果父皇那样对哥哥,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我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嗯?”
“你听我解释行不行?”德妃的语气有些虚弱了。
“你……你真是可怕。”安平说着,眼泪掉下来,“心里惦记着一个,守着一个,还利用一个……那叫什么?放在民间,知道人们会是怎样的评价么?从我记事起,你就讨厌黎薇珑,我傻兮兮地跟着你一道讨厌,可原因呢?就因为她是你得不到的男人的亲骨肉?!”
德妃忽然脸色转冷,“不准你跟我提及那对父女!”
“我偏要提!”安平抹了一把泪,“我刚才瞧着你的神色就知道了,都是真的!你有胆子做那些事儿,还怕别人提?你是心虚还是疯了?”
“你到底能不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说原委?!”德妃眼中闪着灼人的光芒,“我也是被人逼到这个地步的!”
安平后退的脚步却更急,抬起手来,“你离我远点儿。”
“……”
“我溜出宫去,是去找哥哥了,给他赔礼道歉。”安平喃喃地道,“话赶话的,他说起了我的亲事,建议我最好想法子嫁给周益安。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总得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也真害怕远嫁,就算嫁的人不是出类拔萃,我只要能留在京城守着你们就行……可是你……”
德妃愕然,更说不出话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梁湛居然想让安平嫁给周益安。
有人能把这样的信件送到安平手里,就不能送到梁湛手里么?
她的儿子……一定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了,而且以他的性情,定会彻查周国公一事的原委——与他无关的也罢了,但是周家与他是相互拖累的局面,他绝不会不刨根问底。
已经知道了,却没来宫里质问她,更不曾命人传话求证……
到今日,他要让他的妹妹嫁给周益安。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以她为耻?是不是对她最恶毒的报复?
她双腿有些发软,险些跌坐在地。
第38章 更新(双更)
正月初十,状元楼。
小厮三七站在二楼雅间的长窗前,转头对陆开林道:“唐侯爷在对面,是不是过来找您的?”
陆开林喝了一口酒,“没跟他说我来这儿。看错了吧?”
“怎么可能看错。”三七这样说着,再次凝眸望去。
状元楼对面,是一个面馆,刀削面、阳春面和自制的酱菜做得特别地道,门脸儿不大,食客很多。
这会儿正是饭口,里面一定是客满了,在外面现加了一张桌子。
唐修衡一袭深灰色粗布长袍,闲闲坐在桌子一侧,面前摆着一碗阳春面,并没吃的意思。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穿着净蓝色粗布袍,样貌清雅,气质透着读书人的清高、孤傲。
此刻,蓝衣男子正在慢条斯理地吃面。
阿魏端着一碗紫菜汤走到唐修衡近前。
唐修衡把刀削面推到蓝衣男子面前,阿魏把汤碗放下。
蓝衣男子看了看那晚汤,笑着说了句什么。
唐修衡笑容愉悦,拿起小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汤。
陆开林见三七看得兴致勃勃,忍不住端着酒杯走到窗前,一看,笑了,“真该敲锣打鼓地让人们开开眼界。”
三七问他:“唐侯爷不会没带银子出门吧?这吃的也太……”都不是简单可言了。
“没有的事。”陆开林笑道,“就是那个怪脾气。瞧见没有?他对面那个跟他是半斤八两。”
三七不免追问:“那位爷是谁?”
“那个,可是腰缠万贯的大商贾。”陆开林有点儿幸灾乐祸,“也就他有这个面子,能让唐侯爷陪着他坐在街头……吃面。”心里真正想说的是现世。
蓝衣男子是沈笑山。
唐修衡如今是脾气有些古怪,有时候让他在街上闲逛,就跟要他命似的。沈笑山则是行径古怪。
平日除了一些必须亲自出面的场合,沈笑山很少与人来往,最喜闷在家中侍弄花草。
有名气的酒楼,除了被请、回请的应酬,他从来不去,日常最喜光顾那种一餐饭只花几个铜板的小铺子。
他置办了很多宅院,但自己只喜欢住样式古朴的小四合院,平日只有四个老仆人服侍他的衣食起居。
——今日之前,陆开林没亲眼看到过沈笑山,但是看到过江南一名女子为他描绘的画像,更没少听人说起他的种种趣闻。
银子让这样一个人赚了,又有什么用?
要么就是生来的守财奴,要么就是商人的身子、和尚的命。
三七追问之下,陆开林便将所知的这些说了说。
三七转头,再次望向沈笑山,满脸惊讶,“这么年轻啊?我还以为,他起码得有几十岁了。”
“那你就真是孤陋寡闻了。”陆开林笑道,“这人在江南可是特别抢手,不少才女、美人都对他青睐有加,官家女子想嫁他的也有几个。”
“那他成亲了没有?”三七虽然是消息最灵通的锦衣卫指挥使的贴身小厮,对门外事知道的却特别少,今年才十三,能把府里的差事办妥就已不易。
陆开林笑着摇头,“没有,他一个都看不上。要不都说他怪呢。”
“那还真是。”三七道,“您不过去见见?”
“那得看这俩怪物得不得空。”陆开林取出一块碎银子,照着唐修衡的头部抛了过去。
三七吓了一跳,心说这要是砸到唐侯爷,他不得跟你翻脸啊?但他担心的事情并没发生,只见唐修衡自然而然地放下汤匙,扬手接住了碎银子,继而转头望过来。
陆开林就知道,唐修衡早就察觉到有人瞩目,笑着招手示意。
唐修衡颔首一笑,把碎银子放在桌上,知会过沈笑山,两个人起身,往状元楼这边走来。
进到雅间,唐修衡给陆开林、沈笑山引荐,“陆开林,家母把他当半个儿子;沈笑山,在外的弟兄。”
对他而言,都是交情很深的人。陆开林心里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之前他只以为唐修衡是沈笑山的恩人,却没想到,两个人是挚友。这样一来,断梁湛财路的事根本不在话下。
沈笑山拱手行礼,语气温和有礼,“有缘得见,不胜荣幸。”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陆开林笑着问两个人,“饭你们吃过了,赏脸喝几杯?”
沈笑山笑看着唐修衡,“喝点儿?”
“行啊。”唐修衡落座,吩咐三七,“招呼伙计,温一壶状元红。”
三七称是而去。
陆开林问沈笑山:“这次来到京城,打算停留多久?”
沈笑山如实道:“那得看事情多久能办妥。”
“多留一阵子最好。”陆开林笑道,“往后再想哭穷,去找你就行。”
沈笑山扬眉一笑,“行啊。只是我住的地方偏僻简陋,只怕你到时候只顾着奇怪,没心思哭穷。”
“这倒是。”陆开林道,“这意思是不想见外人?”
“也不是。真不想见人,就不跟侯爷一起满大街闲逛了。”沈笑山戏谑地看了唐修衡一眼,“有几个古董铺子不错,明日起,每日下午你陪我转转。还有双凤楼的烧饼、六必居的酱菜、老李家的香酥鱼,都得陪我去尝尝。”
唐修衡皱了皱眉,到底是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陆开林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不由问沈笑山:“他这是把你怎么了?气得你这么整治他。”
这次轮到沈笑山皱眉了,语气倒是很平和:“这厮去信让我抓紧来京城,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结果却是吩咐管事几句就能办妥的小事——他是骗我过来,要我住上三两年。横竖也来了,等喝完他喜酒再说,只是心里不痛快。”
陆开林释然,“怪不得。”又打趣唐修衡,“你还会骗人呢?”
唐修衡不动声色,“兵不厌诈。”
沈笑山撇一撇嘴。
陆开林哈哈大笑。
说话间,伙计奉上温的恰到好处的状元红。
三七接过酒壶,给三个人斟满酒,退到门外,与阿魏闲话家常。
三个男子一面饮酒,一面说起正事:关乎梁湛、德妃的。
沈笑山道:“那母子两个进项颇多,但赚的并不是黑心钱——本来么,只要打着德妃、端王的名号,官员也好,商人也罢,都会给足情面。
“但现在正是出手的机会:京城里的风吹草动,地方上都留心着,我命大管事跟康王搭上关系,转借淑妃、康王的名头,就能让商人、官员与他断了生意上的来往。日后好生维持,这局面就能成为定势。
“德妃、端王想再做别的营生,我就是不能出手阻挠,只用银子说话,也能让他再无赚钱的买卖。
“等端王实在周转不开了,这事儿也就与我无关了。”
皇帝每年都特别担心国库有亏空,更何况皇子。
谁都有自己的日子要经营,皇子与寻常官员一样,只靠宫里的赏赐、俸禄度日的话,都会穷得叮当响,不要说锦衣玉食,就连府里的下人都不见得养得起。
手头紧了,就得谋取财路,行不通的话,只有两个选择:收受贿赂,或是向朝廷讨个差事,在账面上做文章,谎报支出,便能捞到大笔银钱。
事情说起来是很简单,做到其实要大费周章:
梁湛的党羽,若是看得出他财路受阻,只要不想转投他人,就会上赶着给他送银子、送营生——沈笑山要连这些人的财路一并断掉。
话说回来,这样棘手的事情,需要缜密的安排、精明的头脑,更需要雄厚的财力。不为此,何须沈笑山这样的巨贾出手。
陆开林手里消息最是灵通,大多数官员的家底,他都大致有数。这样一来,唐修衡就不需耗费人力、时间去查这些。
席间,三个人喝掉两壶状元红,期间将种种细节梳理清楚,理出了大致的章程。
·
过了元宵佳节,年节便过去了。
从正月十六开始,皇帝将薇珑唤到宫里,当面说了说柔嘉府邸的事情:“那些繁文缛节,你不需在意。我会吩咐刘允传话下去,谁也不敢乱嚼舌根。”他是打心底把薇珑当成自己的晚辈,与她说话,向来像是与柔嘉说话时那样随意而亲切。
薇珑恭声称是。
毕竟是劳心劳力的事情,皇帝允诺道:“等到你及笄,我与皇后好好儿赏赐你,到时候,也会督促着平南王为你办个盛大的及笄礼。”又解释,“我是瞧过你绘过的图,看得出你是有真才实学,平白搁置了,委实可惜。”
薇珑感激地道:“先前您和皇后娘娘赏赐不断,且过于丰厚,臣女已经受之有愧。臣女晓得皇上的良苦用心,也是打心底愿意领这差事,定会尽心尽力。”
皇帝摆一摆手,道:“那些只是给你攒的嫁妆,及笄了就是大人了,自是不可等闲视之。这些你就不要管了。”转而岔开话题,“你得空就要见一见工部的人,看看那些工匠是否得力,该换的就换,至于花销,不需在意,不用给我省银子。”
薇珑听了,笑着领命。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还是要处处精打细算,那她就又要过一年焦头烂额的日子。
之后几日,薇珑先去柔嘉的公主府转了转,随后见了见先前负责此事的工部官员,又见过几名工匠,做了些调整。
因着钦天监的人说过三两日有雨雪,又翻了翻黄历,正月余下的日子没有适合动工的日子,便选了二月初九这个吉日。
这一日,唐修衡带着唐府正房的堪舆图来到平南王府,在外书房见到了黎兆先,直言说明来意:“我这些日子学了点儿造园的门道,但到底是新手,还得请您给拿个主意。”
黎兆先知道这奇才口中的“学了点儿”只是自谦。但凡他下功夫学的,都能迅速融会贯通,成为个中翘楚。
但他如今无意做方方面面都出色的人,再不似年少时勤学好问。
这当然是好事。以如今的地位,唐修衡真不需要再有上进心了,什么都能介入的话,且不说皇帝是否忌惮,官员就无法容他。
黎兆先笑着让他落座,仔细看过图,眼里有欣赏之色,但并没给哪怕一句建议,“这件事,你跟薇珑商量着来就行。”他说一切都好,等到女儿嫁过去,看哪儿都不顺眼怎么办?受埋怨无所谓,关键是那丫头忍不了,怕是要闹一辈子的脾气。
略停了停,他岔开话题:“今日可得闲?”
唐修衡颔首一笑,“得闲。公务理顺了,开春儿也没什么事。”
“那就行。”黎兆先把图收起来,“听说你闲来喜欢下棋,我也有这喜好,对弈几局?”这年轻人会成为自己的女婿,但彼此还算陌生人,便有心多一些相对的机会,试着去了解。
“荣幸之至。”
黎兆先指一指南窗下的棋桌,“三局两胜。随后你再去内宅一趟。”
已经定亲了,两个人又有正经事要商量,见一见也无妨。
说白了,只有事情有了着落之后,人才会放松、随意下来,显露出真性情。
如果两个人还如以往,相互迁就着,最好不过;如果慢慢发现相处起来状况频出……那就算了吧,别平白的祸害彼此。
国之栋梁,不代表能把日子过好。
薇珑当真闹起别扭来,他和吴槐都是又气又笑,何况别人。过人的容貌、才情,也不代表适合过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
女儿是他一辈子的掌上明珠,但不能因此不讲理,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下棋的时候,黎兆先有些意外,对唐修衡道:“起先满以为你下棋时兵气重,却没想到,手法这般沉稳。”
唐修衡道:“有无兵气并不自知。有时候记挂着官场是非,便会烦躁。”
“此刻呢?”
“此刻心静。”唐修衡牵了牵唇,“心里好像千头万绪,又好像空空如也。”
黎兆先问道:“闲来看不看佛经?”
“有一两年经常看。”唐修衡道,“部分经文背了下来。最常看的则是易经、奇门遁甲,其次是兵书史册。”
黎兆先又问他:“不觉得有相互矛盾之处?”
“矛盾之处很多。”唐修衡颔首一笑,“但精妙之处恰好就是那些矛盾之处。”
黎兆先莞尔一笑。
在一旁的阿魏也面露微笑,心说你们翁婿两个最好说点儿别的吧?——再说下去,怕是就要打机锋了。
吴槐也觉得好笑,想着你们说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不成么?这些能看出彼此的学识精深之处,但是能看出真性情么?
但两个人一直没离开这一类话题。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期间,黎兆先与唐修衡正如约定的,下了三局棋,分别是一胜一负,第三局是和棋——没分出胜负。
黎兆先笑道:“今日就罢了,改日继续。”他是真觉得很尽兴。
唐修衡含笑称是,“下次休沐时再来见您。”
“那自然好。”黎兆先转身吩咐吴槐,“给侯爷引路,去见郡主。”
吴槐笑眯眯地称是。
路上,唐修衡看着走在前面的吴槐,思忖着一件事:前世吴槐放弃了平南王府大总管的位置,做了薇珑的陪嫁,到康王府做了那么久的大管事,如今呢?
薇珑应该不会还让吴槐陪嫁吧?
真有那心思,事情真就有些棘手:王府的大总管,真去侯府当差的话,怎么安置?也让他做大管事的话,实在是委屈他,但总不能把唐府的管家换了吧?
转念再想,唐修衡放下心来:薇珑不可能对他那么不放心,更不会舍得委屈忠心耿耿的吴槐。
薇珑并没料到唐修衡会来,之前独自在书房绘图,听说之后,笑盈盈到暖阁去见他。
吴槐把唐修衡请进暖阁就回了外院。
荷风、涵秋上茶之后,便退到了暖阁门外。
“你怎么来了?”薇珑的笑容里满含喜悦,“听说还跟爹爹下棋了?”
唐修衡抱了抱她,说了原委,“娘也不知道我们私底下相见,担心我独断专行,又觉得实在有必要问问王爷和你的看法,撵着我过来的。”
薇珑失笑,“原来你是不情不愿的来的啊?”
唐修衡笑着啄了啄她的唇,“我就不能给自己脸上贴点儿金?”
薇珑轻笑出声,“是该做做样子。那些你拿主意就行,回去之就跟太夫人说,我毫无异议。”
“也只能这么说。”说她提了不少建议的话,到底是不大合适。
薇珑拉着他落座,问起周家、梁湛那边的事,是要核实一下自己掌握的消息有没有差错或遗漏之处。
唐修衡把所知的注意告知。
周国公病倒了,去宫里请过几次太医,几个太医诊脉的结果都一样:急火攻心所至,需得用清心安神的方子慢慢调理。
梁湛表面上是老老实实留在王府,私底下却是见过几次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吏部侍郎曾两次夜访康王府。
安平公主自从上次宫宴之后,真病倒了。染了风寒,情形虽然不大严重,但也需要好生将养一阵子,确定不会过病气给人之前,不能出门。她索性搬去了端王府,陪梁湛一起闭门思过去了。
德妃派人给梁湛传过几次话,但是梁湛好像一直没正经回话,她着实心焦起来。
唐修衡道:“估摸着她这会儿已经到了端王府——借着看望安平公主的由头,去见梁湛了。”
·
正如唐修衡所言,这日下午,德妃来到端王府,径自去见梁湛。
梁湛站在桌案前,正在习字。
从小到大,他每日都会写半个时辰的字。如今书法已经纯熟,习字只是出于习惯,笔下的内容大多是经文、诗词。
听得德妃急匆匆进门的脚步声,他连看都懒得看,神色慢慢变得冷漠。
德妃快步走到桌案前,要说话的时候,留意到他的态度,便什么话都堵在了喉间。
“我只是闭门思过,没生病。”梁湛一面写字一面道,“安平还有些咳嗽,你不去看看?”
“她不肯见我。”德妃语声沙哑,“她从你这儿回宫那日起,就再也不愿见到我。”
梁湛唇角上扬,笑容透着冷意,“如今是你,等她醒过神来,就轮到我了。”
“这样说来……”德妃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坐到就近的太师椅上,“你知道了?”
“对。”梁湛神色愈发冷漠,语气仍是平静无澜,“周夫人告诉我的。她说过的一些话,我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她说,从没这样厌恶过一个女子。你知道她厌恶的是谁吧?”
“……”德妃心口很明显地起伏着,脸色涨得通红。在女儿面前,她还能勉强端着架子,但在儿子面前,底气全无。
梁湛道:“你不需担心,没人会用你那些烂帐做文章。只要提起这种是非,就会惹来祸事。皇上再心宽,也容不得这种事,知情的轻则离开京城,重则大祸临头。你平平安安这些年,就是这个原因。”说到这儿,他抬眼凝视着德妃,“不,你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有恃无恐。”
德妃抿了抿干燥的唇,“那些事……”
“我不想知道原委,更不想知道原因。”梁湛垂了眼睑,继续写字,“我想要的,只是你别再自作主张。日后安心留在宫里,像以前一样,过你与嫔妃勾心斗角的日子就行。我与安平的事,你再别干涉。”
“但是你跟周家结亲的心思,太荒唐。”德妃的语声像是重病之人一般微弱,“安平若是到了周夫人跟前,周夫人会怎么待她?暗下毒手要了她的命也未可知。”
“要安平的命有什么用?”梁湛讽刺地笑了笑,“在别人看来,你可不像是会为儿女担心、伤心的人。”
德妃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双唇颤抖着,哽咽道:“你又何苦说这样伤人的话。”
“要我打消这心思也行。”梁湛毫不在意她的哭泣,“你帮我把黎郡主娶进门。”
“不行!”德妃深深呼吸,“而且,她又怎么肯愿意嫁给你?黎兆先又怎么肯答应这门亲事?更何况,黎王府与唐家已经定亲。”
“若没有这些阻碍,我又何必求你帮忙?”砚台里的墨汁将近,最后一张纸也写满了。梁湛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语气闲散地道,“你不就擅长这种事么?”
“……”德妃站起身来。
她不能再逗留下去,甚至根本不该来。
儿子心里恨死了她,除了诛心的话,再不肯说别的。
梁湛看着德妃颤巍巍地走出门去,脸色慢慢变得阴沉。
现在可真是流年不利,一件顺心的事都没有。
母亲是这样的一个人。
安平知晓了那些是非之后,让他打消与周家结亲的心思,“不要跟周国公有牵连,那个畜生,我宁死也不会嫁到他们家!你要是真娶周家女,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哥哥,求父皇把我发落到千里之外!”
安平这条路已经不通。
至于他自己,怎么可能真娶周家的女子?跟安平那样说,当时只是为了说服她。
这些已经让他心里暴躁至极,区区几日光景,手里的几个营生又先后出了岔子,亏了不少银子不说,往后的路也断了。
是谁所为,不难猜出。
到了这地步,燃眉之急就变成了得到皇帝的原谅,提早结束禁足的日子。
许多事,他不亲自出面的话,不知会恶化到怎样的地步。
可他在等的那个好消息,迟迟不来。
日复一日的烦躁、焦虑之中,进到二月,外面的消息纷沓而至:
这个月,柔嘉与薇珑隔三差五结伴出门,要么去公主府看看工匠的进程,要么就结伴出门游玩,日子很是自在;
宁阁老受唐家所托,隔几日就去平南王府一趟,为的自然是早些定下婚期。
到了二月末,薇珑与唐修衡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六。
梁湛听了,反倒笑了。
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梁湛情绪平静下来,不再急着设法提早结束禁足的日子——横竖只还有一个月的光景,熬过去最好,想别的法子再出错的话,等于自寻烦恼。
这个月,平南王府、唐府无新事,周家倒是出了一件事:周益安与程家二小姐定亲。
那个女人说过的事情,真的做到了。
第39章 更新(双更)
傍晚, 陆开林走在城东的柳荫巷中。
霞光笼罩的巷子悠长、安静,有清甜的槐花香气。
有卖花的老妪迎面走来, 对陆开林露出谦卑的笑容,但并没有驻足的打算。
陆开林已经见过她几次。“老婆婆。”他唤住她,走过去,从篮子里取出一束颜色鲜艳的花,拿出一块碎银子, 放到她粗糙的手里, “拿着,今日早些回家吧。”
老妪现出感激的笑容,千恩万谢。
陆开林回以一笑, 走开去。
每当在街头看到一把年纪还为生计奔波的老人, 他都会主动照顾他们一下。每一次看到他们朴实、谦卑又感激的笑容,心里就有点儿不好受。
世态万千, 不尽人意之处颇多。
陆开林低头看了看那束花,用细绳扎着,很香, 但是叫不出名字。他对花花草草的了解,仅限于它们变成药材的样子,鲜活的时候,大多数混淆不清。
他到沈笑山的住所门前,叩了叩门。
片刻后,有五十来岁的老仆人来应门,见是他, 笑着躬身相请。
是京城里寻常可见的小四合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院里比外面还要安静。
正屋后面,后罩房前面的一块空地,东面种着花花草草,西面放着十来个盆景。
一身布衣的沈笑山正拎着水壶浇花,听到陆开林轻微的脚步声,语气随意:“来了?”这一阵,他们隔几日就碰面,比各自见到唐修衡的时候还多,已经很熟络。
“嗯。”陆开林笑着走到他近前,“今日没空手上门。”
沈笑山看到他手里的花,笑了,“照顾老婆婆的生意了?”
“嗯。”
那卖花的老妪,这一阵时不时来沈宅一趟,送一些花草种子给沈笑山。不然的话,她没可能来这种僻静的地方兜售鲜花。
沈笑山放下水壶,接过花,“去屋里说话。”
进到厅堂,转到西次间,陆开林走到琴台前,手指拨了拨琴弦,“你也不弹琴,总供着它做什么?等意航哪天想不开了弹琴给你听不成?”
“嗯,我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沈笑山一面笑着搭话,一面将花束安置到白瓷花瓶里,“相识这些年,就听他弹过一曲,怎么想怎么亏得慌。”
陆开林就笑,“那我不是更亏?他十多岁的时候,有一阵抚琴的时候不少,但从没给我弹完一支曲子。”
沈笑山有些感慨,“原本该是个吟风弄月的风雅之人,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功名权势一旦拿起来,就再也不能放下。
“不也挺好么?”陆开林笑道,“谁让他手黑,那次把伯母气急了。”
沈笑山将鲜花插好,打量片刻,满意地笑了笑,“也是。他若是当清贵子弟,我此生都无缘结识。”
老仆人奉上一壶茉莉花茶,问道:“老爷和陆大人今日在家用饭么?”
沈笑山看向陆开林。
陆开林笑道:“当然。记得给我炒个香椿芽儿,吃上瘾了。”
老仆人笑眯眯地称是。
坐下来一起喝茶,陆开林问沈笑山:“程家与周家结亲了,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沈笑山喝了一口茶,“这事儿实在是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的可不少啊。”陆开林笑了笑,“两家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横竖程阁老是铁了心要帮周夫人母子二人。”
沈笑山与唐修衡的交情摆在那儿,上一辈人的前尘旧事,陆开林都如实相告,也是有必要让对方知道。
“你觉得没必要,就生出了好奇心。”沈笑山现在也算了解陆开林,笑笑地道,“于是,你就又翻了翻程阁老的旧事。我猜的可对?”
“没错。”陆开林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惬意地道,“上品茉莉竟是这么好喝。我家里好像没有,有也不新鲜——走的时候,得带上几两。”
沈笑山笑道:“成,等会儿给你备下。”
陆开林喜欢吃,喜欢喝,更喜欢赚钱,公务上也是尽职尽责,是认认真真活着、过日子的那种人,很可爱。
停了停,沈笑山继续道,“不过程阁老还能有什么事儿?身边一妻一妾,膝下两个女儿,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
“他得四十来岁了吧?到现在还没个儿子,也没迎年轻女子进门的意思,这就是指望着兄弟传承家族香火的意思,至多是过继个侄子到名下。皇帝倚重他和意航,缘由之一,应该就是两个人都是只做分内事,没旁的野心。
“这样的话,程家与谁结亲,只不过是表面功夫,对局势并无影响。”
陆开林挠了挠下巴,“程阁老实在是个人物,才学、人品都是出类拔萃,我一向很敬重他。查他的私事,是翻以前归档的记录,留意到了一些蹊跷的事,就又跑城外去请教老前辈。现在……如果实情是我猜想的那样,我会更敬重他。”
沈笑山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说?”
陆开林语声低了两分:“程家那两位千金……好像都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嫡女的事儿,是我和老前辈的推测,那个庶女绝对是故人之后。”
沈笑山惊讶得扬了扬眉。
陆开林点一点头,“程阁老成亲的时候,程家老太爷是当朝次辅,廖家只是地方上一个知府,当然现在也是——那门亲事本就门不当户不对,这原由谁也查不出。
“程阁老与廖氏成亲大概一年后,廖氏离开京城,回了娘家。过了一段日子,传回有喜的消息,因为路途遥远,身子骨不好,要在娘家生下孩子。
“之后一些事,地方上的锦衣卫有所了解:廖氏怀胎五个月之后,一位道人去过廖家,断言一定是个儿子,如程阁老一样,是文曲星下凡。
“就算是这样,程阁老都没去过廖家,只偶尔写封信过去。
“最后,道士说的文曲星没下凡,程阁老添了个千金。
“巧合的是,廖氏和廖家二奶奶同一天临盆,廖家二奶奶生的是儿子。”
沈笑山听完,思忖片刻,唇角上扬,“不论怎么猜想,这事儿都很有些意思。”
“是吧?”陆开林也笑起来,“依我和老前辈看,程阁老那种人,就算杀了廖氏,她也不敢给他戴绿帽子。这样的话,就是夫妻两个私底下形成了某种默契,但分歧是儿子还是女儿。到末了,廖氏没拗过程阁老。”
“程家大小姐两年前嫁到了江浙,嫁的人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名次靠后,一直被钉在一个小县城做父母官。”沈笑山玩味地笑了笑,“不知道这些的话,我是真不明白那门亲事是怎么成的。”
“我们这首辅,也实在是个奇人。”陆开林道,“他身边的妾室、庶女,是与他同科的一个进士的妻女——有实无名。那个进士性子不安生,当年拜在了一位尚书的名下,命不好,嘴里的恩师是个大贪官,贪墨案闹起来,他被连累,革除功名,一口气没上来,暴病而亡。
“那妾室是商家女,进士家中应该是死活不同意。
“其中细节不清楚,那时候实在是乱糟糟的,只知道程阁老一顶轿子把人抬进府里,收为妾室。七个月之后,妾室生下了程家二小姐。”
沈笑山端起茶杯,若有所思。
陆开林总结道:“如果程阁老膝下是两个儿子,我的前辈兴许会如实上报,但只是两个女儿,又不是罪臣之女,影响不到什么事儿,也就一直放在心里。说到底,只是程阁老给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认在自己名下而已。这种事儿,他自己任劳任怨,别人又能说什么。”
“程阁老做的这两件事,都是在跟家族、廖家置气吧?”沈笑山道,“他除了周夫人,应该是谁都看不上。”
陆开林默认,叹息一声,“活脱脱的情圣。”
沈笑山又问道:“周夫人不知道这些吧?”
“不可能知道。”顿了顿,陆开林又道,“程阁老只是想让周益安的处境有所缓解,不会为私怨挑起是非。周夫人同意这门亲事,是为自保,也想有个清醒的人提点着周益安。”
“那就行。”沈笑山道,“就算这两家小一辈人不安生,也闹不出大是非。”
同一时间,公主府后园。
荷风引着周夫人一座小山附近的凉亭,恭敬地道:“夫人坐下稍等。郡主在山顶,应该很快就能过来。”
周夫人颔首一笑,落座后,神色怡然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关于造园的著作,现在应该是没有,或者极少。周夫人近来找到了一些相关的文章,稍有了解。
园中一座小山,多水与花木。薇珑要做的,是用亭台楼阁把流水、花木连接起来,让园子看起来富有诗情画意。
徐家的后园,改建成到如今,已有几位才子、才女在那里写下过诗句,赠予徐家。
黎兆先是造园名家,也精通作诗作词。
薇珑则不同,她似乎只乐于给别人提供诗词的灵感,从不曾展露过这方面的才华。
所以,便有不开眼的以为她学识一般,小有所成,也是仰仗着黎兆先。
例如,她的女儿清音。
思及此,薇珑的身影映入周夫人眼帘。
薇珑神色恬静,唇边噙着清浅的笑意,面色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眼神柔和而灵动。顺着小山的石阶款步而下,优雅、飘逸。
穿着一身布衣,珠灰色春衫,深灰色裙子,行走间,现出灰色薄底靴子的鞋尖。
满头青丝绾成利落的高髻,通身能看到的饰物,只是一副珍珠耳坠。
有的女子的美,要通过华美或别致的衣饰衬托,搭配出错的话,都会减少三分颜色。
这女孩根本不用,是怎样都掩饰不住容颜的美,不论是锦衣华服,还是荆钗布裙,人看到她,都会先被她的容貌吸引,别的都可以忽略。
周夫人站起身来。
薇珑加快了步子,到了她面前,屈膝行礼,“让夫人久等了。”
“没有的事。”周夫人笑着侧身还礼,随后解释,“恰好路过公主府,听说郡主今日在这儿,便过来看你是否得空说几句话。”
“自然得空。”薇珑笑道,“只是没有好茶招待夫人,我这也不是见客的打扮,您别怪我失礼才是。”
“怎么会。”
两人落座后,周夫人问道:“很辛苦吧?”
“还好。”薇珑亲自给周夫人斟了一杯茶,“每次过来,都要去山顶看看园子全貌。也有好处,权当活动筋骨了。”
“这倒是。”周夫人接过热茶,和声道谢,深凝了薇珑一眼,笑着称赞,“在我眼里,今日的郡主虽然一身布衣,却最是叫人惊艳。”每个人都一样,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便会焕发出袭人的光彩。
“夫人谬赞了。”薇珑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但我很喜欢您这句夸奖,多谢。”
周夫人被她的率真引得由衷一笑,喝了一口茶,道:“郡主虽然忙碌,但是,周家的事,也有耳闻吧?”
“自然。”薇珑颔首,“听闻周公子与程二小姐定亲了,恭喜。”对这件事,她心里其实很不理解——程阁老和周夫人心里不别扭么?在前世,周益安娶的也并非程家女。
“多谢郡主。”周夫人笑意微敛,“我家国公爷也病倒了,郡主也听说了吧?”
“嗯。”
“他病情其实很严重。”周夫人隐晦地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益安也只是承袭周家的爵位,有些事算不算是给了郡主和王爷一个交代?”
薇珑垂眸一笑,“单就这件事而言,自然。”周国公的“病”,当然不是给父亲和她的交代,但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惩戒,“别的事,是别的账。”
“有郡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周夫人一笑,态度很自然地问薇珑,“清音在观音庵还好么?”
做母亲的,跟外人打听女儿的近况,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可周夫人却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的随意。
“还好。”薇珑眼里的笑意更浓,“起初不听话,闹过一阵子,眼下心绪平静下来,每日都与旁人无异。她与别人不同,自然不会让她做洒扫之类的粗活,您只管放心。”
“料想着也是这样的情形。”周夫人道,“郡主费心了。”
“应当的。”
“天色已晚,郡主也该回王府了。”周夫人站起身来,“告辞。”
“不是自己的地方,不便留您。”薇珑笑着起身,“改日再聚。”
“好。”
周夫人的马车进到周府外院,管家拦下来禀道:“程阁老过来看望国公爷,国公爷一直没醒。二老爷有意陪程阁老用饭,阁老没答应,这会儿自己在花厅喝茶,也不让下人服侍。”
“……”周夫人心里意外,面上平静,带着双晴下车去了花厅。
身形挺拔如松的男子负手站在正中的位置,望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山水画。
周夫人轻咳一声。
程阁老并未回头,问道:“这幅画,是你所作。”
“何以见得?”
“手法变化颇大,但你有一些兴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习惯。”程阁老转头望向她,眼神悠远,笑意柔和,“是不是你画的?”
“的确是我所作。”周夫人抬手示意他落座,“编了一个莫须有的名字。”
程阁老转身落座,“我瞧着周国公病的不轻。益安与锦绣抓紧成亲为宜。”
周夫人思忖片刻,笑了笑,“这门亲事,若不是你坚持,我真是打心底不赞同。不为别的,我如今性情古怪,对自己的儿女都没耐心,何况儿媳妇——我怕委屈了你的掌上明珠。”
程阁老看向双晴。
周夫人微笑,“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实在多疑的话,那就不说。我总不能与你单独留在这儿。”
程阁老轻轻一笑,“锦绣是掌上明珠,却不是我的。”
饶是周夫人的好涵养,闻言亦是满目惊诧。
“锦绣自己也知道,不会仗着程家对谁作威作福。”程阁老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你的担心,大可不必。明日让益安去找我一趟,他无异议的话,你抓紧让媒人去程家几趟,把婚期定下来。”
“……好。”周夫人侧目凝望他片刻。男子面容清瘦,眉眼仍有着年轻时的昳丽、风情,只是没了意气风发的飞扬,她能看到的,唯有内敛、沧桑。
程阁老对她一笑。
周夫人问道:“不会有别的麻烦么?”
“你担心的是廖氏?”程阁老站起身来,“别的我不敢说,廖家全族的命在我手里。我再去看周国公一眼,便回府了。”
周夫人随之起身。
“叨扰了。”程阁老负手向外走去,“留步。”
周夫人嗯了一声,静静地看着他走出门去。
细品着他说过的话,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些年,他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
薇珑回到家中,恰逢黎兆先要出门,问道:“您又要去哪儿?”近来父亲忙得很,与她一同用晚膳的时候特别少。
“去状元楼,意航做东。”最近一个多月,黎兆先与唐修衡已经十分熟稔,提起未来的女婿,都是唤他的字。
“……”薇珑心里惊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唐修衡宴请别人不稀奇,但都是在家中,命下人去有名的酒楼定几道招牌菜;别人请他,大多迁就着他的脾性,也在家中设宴;让他亲自去酒楼那种地方请客,对他不亚于是折磨。
“城外那块地皮,我也瞧中了,他却抢先买到了手里。”黎兆先戏谑地道,“我心里不痛快,自然要罚他。”
“……”二月里,唐修衡没少陪着沈笑山满街闲逛,眼前父亲又用这种方式罚他。薇珑真有些心疼。
“你自己用饭,早早歇息。”黎兆先叮嘱女儿两句,脚步轻快地走向等在不远处的马车。
薇珑啼笑皆非,还有点儿失落:唐修衡得闲的时候不是在府中督建小佛堂、正房,就是陪友人、父亲,这许久都没时间见她。
她近来倒是见了唐家二夫人、三夫人几次,妯娌两个每次过来,都是送给她奇巧的摆件儿或亲手做的绣活,此外与她描述一番正在重建的正房的情形,问她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这事儿要是换个人做,薇珑都不需要考虑满不满意,根本是不放心,但唐修衡不同,因而每次都是笑着说怎样都好。
当晚,歇下之前,薇珑给唐修衡写了一封信,问他几时能赏脸腾出点儿时间,见上一面。
实在是想他了。
第二日一早,薇珑没去公主府。柔嘉不是挑剔的性子,工匠因为皇帝的态度,竭尽全力做好,她也就尽量放宽要求,每隔三两日去看看进度就行。
薇珑吩咐安亭去送信,正要循例去梧桐书斋,在正宫当差的若馨奉命前来。
“德妃娘娘病了,挺奇怪的病症,太医说不出个所以然,方子也没少开,就是不见好。”若馨笑盈盈地道,“也不知她怎么想的,一再求皇后娘娘,让她见见周夫人和郡主。皇后娘娘担心惊动了皇上,便让奴婢来问问郡主得不得空,周夫人那边也有人去传话了。”
话说的再客气,也是让她去一趟的意思。薇珑笑道:“姑姑说的哪里话,我自然有空,这就更衣去宫里。”
“有劳郡主。”
薇珑更衣的时候,算了算日子,德妃的确该病了,不然的话,就是吴槐选错了人。
要见她和周夫人,是要口不对心地忏悔,还是要问问是谁让她到了今时今日?或者,根本就是设下了陷阱,想害她和周夫人?
她得有所准备。
第40章 更新(单更)
到了宫里, 若馨陪薇珑缓步走在路上,“今日一位高僧进宫讲经, 皇上让皇后娘娘、柔嘉公主一道听听。皇后、公主抽不出时间过来,便让奴婢带人全程陪着郡主和周夫人。”
薇珑道谢:“有劳姑姑。”
若馨笑了笑,低声道:“先前德妃娘娘提过几次,皇后娘娘都没理会,没料到, 她今日从一早就闹个不休, 命宫女再三传话,昨日安平公主也回来了……皇后娘娘啼笑皆非,担心影响皇上的兴致, 只得遂了她的意。”
薇珑释然一笑, “德妃娘娘抱恙,我与周夫人理应探望。”
说话间, 内侍陪着周夫人赶上来。
薇珑与周夫人相视一笑,态度柔和地寒暄。
若馨在一旁瞧着,暗自佩服这两个人:先前那几件事, 没闹大是一回事,结了仇是另一回事,这要是换两个人,碰面时就算唇枪舌战也很正常。
可她们就是能一码归一码,相互之间的尊重、欣赏是做不了假的。
到了德妃宫里,若馨径自引着薇珑、周夫人进门。
等了片刻,德妃由两名宫女服侍着走出来。
德妃脚步迟缓, 显得很吃力,妖冶的容颜失去了光彩,眼窝深陷,纯色发白,脸色苍白得像纸。
薇珑、周夫人不动声色,同时行礼问安。
德妃落座,喘息片刻之后,哑着声音道:“免礼,两位坐下说话。”
薇珑与周夫人称是,半坐在宫女搬来的杌凳上。
德妃示意身边的宫女赏了若馨一个荷包,扯出一抹笑容道:“辛苦你了。早些回正宫服侍皇后娘娘吧。”
若馨把荷包塞回到宫女手里,“奴婢把黎郡主和周夫人请来,再把她们送到宫门外,这差事才算完——皇后娘娘吩咐的。”
德妃又吩咐道:“那就去偏殿用些茶点吧。”
若馨行礼婉拒,“奴婢瞧着德妃娘娘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多,在一旁照应着为宜,不然的话,皇后娘娘定要责怪奴婢不懂事。”
宫女奉上茶点。薇珑与周夫人都是一口水不喝、一块糕点也不尝。
德妃失笑,“黎郡主怎么了?我宫里的茶和糕点,都不合你的胃口?”
“德妃娘娘多虑了。”薇珑笑容清浅,“臣女近来偶尔头疼。找了个偏方。那方子疗效不错,但是忌讳较多,更要空腹服用。今日早间忙些事情,到这会儿还没顾上服药。”
“……”德妃微不可见地撇一撇嘴,心说你这病倒是来得快,转而又问周夫人,“你呢?”
周夫人恭声回道:“臣妾明日去庙里上香悔过,去之前要斋戒三日。罪孽深重,见佛祖的心就要更诚,是以,这三日斋戒,只在日落之后喝一杯山泉水。”
“原来如此。”
若馨在一旁听着,唇角微微上扬。
德妃思忖片刻,道:“既然二位是这情形,在殿里怕是觉着憋闷。这样吧,去御花园坐坐。”停一停,看向若馨,“我与她们有些体己话要说,到时候还请你行个方便,让我们畅所欲言。”
若馨恭声称是,“奴婢本就无意聆听娘娘与谁说什么话,到时候,带着内侍在附近服侍着便是。”
德妃颔首。
一刻钟之后,德妃、薇珑、周夫人在御花园的水榭落座。
德妃眼下腿脚不大灵便了,只能支撑着走一小段路,所以,是坐着软轿过来的。
明知道皇后担心她与薇珑、周夫人闹出是非,派若馨盯着,她索性只留下一名宫女,把其他人遣出水榭。
薇珑与周夫人完全放下心来,很是感激皇后考虑周全。谁都是一样,不在自己的地盘,就算城府再深、脑子再灵,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德妃倚着座椅,视线在薇珑、周夫人脸上来回梭巡,低声道:“我这病十分蹊跷,平日无所觉,发病时为时已晚。太医院那帮庸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可我想着,你们两个,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起码,有一个心知肚明。”
薇珑一脸无辜。
周夫人神色如常。
“我只是要一句实话。”德妃转头望着湖面的粼粼水光,“眼下万念俱灰,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想死得明白一些,不为过吧?况且,在这儿说的话,只有我们几个知道,绝不会外传。”
薇珑抿唇一笑,也转头望着水面,微眯了眸子,神色悠然。
没多少日子可活,是夸大其词。只要德妃愿意,就能在床上瘫几年。
想要答案?德妃何尝给过别人答案?
如何算计别人性命的,就应该如何被人算计。这是多公平的事儿。
周夫人则轻轻抚着衣袖,敛目瞧着袖口上艳丽繁复的纹样,像是没听到德妃的言语一般。
德妃审视着近前的两个人。她从最初到此刻,最怀疑的人都是周夫人。
薇珑是个还没及笄的小丫头片子,就算有些头脑,又怎么有胆子把手伸到宫里来?就算胆大包天,她又怎么想得出这样隐晦的害人的法子?但是,她又经常出入宫中。
所以,德妃思来想去的结果,是两人联手害了她——黎王府与周府的确是生了不少是非,但在两家人眼里,她是罪魁祸首,暂且把恩怨放到一边,合力对付共同的敌人,本就是常事。
其实她应该一个一个唤到宫里,但是,如今情形不允许她这么做:皇后、贵妃趁她病着,恨不得把她囚禁在宫里,情形一日差过一日;一双儿女来探病只是走个过场,坐一坐便甩手走人,她们已经不想管她了。
没时间了。若不是高僧今日进宫,若不是皇帝很重视这种事,她连这次机会都没有。
婉言询问不管用,德妃只得用激将法,刚要说话,梁湛的身影出现在她眼界。
她神色一变。
若馨走到梁湛近前,行礼后说了几句话,快步来到水榭,对薇珑道:“端王爷请郡主过去说几句话,就在附近。”
“既然如此,烦请郡主移步,等会儿再来叙谈。”德妃这样说着,双眼凝望着梁湛。
梁湛并不看她,只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
薇珑暗暗叹息一声,起身对周夫人一笑,“失陪。”继而走出水榭,到了梁湛三步外,屈膝行礼,并不言语,神色透着戒备。
这么戒备做什么?难道担心他做出害她落水的事情不成?梁湛无奈地一笑,率先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边走边说,不会耽误郡主多久。”
薇珑这才道:“多谢王爷。”
梁湛取出一个金元宝,赏了若馨,“烦请姑姑行个方便,跟郡主只有几句话而已。”
若馨笑着道谢,站在原地没动。
走出去一段,梁湛问薇珑:“郡主与唐侯爷的婚期定了?”
“是。”
“德妃的陈年旧事,你也知道了吧?”
“对。”
“我最近才听说。”梁湛侧头凝视着她,“那些事情,只一声抱歉,于事无补,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弥补也容易。”薇珑和声道,“你和德妃娘娘、安平公主,离平南王府远一些。”
梁湛一笑,温声道:“德妃、安平可以做到,我做不到。”
薇珑停下脚步,“那么,我与王爷无话可说。”
“但我与你有话说。”梁湛唇畔的笑意加深,看着她的目光更为柔和,“有很多话。”
薇珑面无表情,“我与王爷不熟。”
“的确,你是可以这么说。”梁湛眼里都有了笑意,“对于你的终身大事,你真的心甘情愿么?”
“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倾慕郡主的人比比皆是,我亦是其中之一。”
薇珑似笑非笑,“与我无关。”
“那,我们就换个说法。”梁湛耐心地给她摆道理,“如果你要嫁的人,恰好是我的眼中钉,我会不择手段地针对他;而如果你肯悔婚,过一两年另嫁别人,我便会与他相安无事。这样的话,你选择哪一条路?”略停一停,他补充道,“当然,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会倾尽全力。可不管怎样,你若成为唐家媳,便等于将唐家置于险境。这样的前提之下,你作何选择?”
说着这样的事情,赤|裸|裸地威胁她的时候,他的神色依然柔和,而且诚挚。
他说的这些,一度是她最大的恐惧。
薇珑笑了笑,转身往回走,轻描淡写地道:“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梁湛也不恼,问道:“这样说来,你与唐修衡,是两情相悦?”
“我与唐侯爷,是皇上赐婚。”
梁湛又问:“在你眼里,我比他差了什么?”
“差了什么?”薇珑一笑,“此刻你还不知道?”
“那么,你与唐修衡,能担保唐家与平南王余生安稳么?”
“这一句话,便连家父的安危都带上了。”薇珑退到一旁,屈膝行礼,“多谢王爷提醒。恭送王爷。”
梁湛神色温和如初,只是眼色变得深沉,“我去凉亭坐一坐,等会儿跟周夫人说几句话。”
“我回去陪德妃娘娘说话。”薇珑站直身形,回到水榭。
德妃与周夫人之间的氛围很紧张,前者脸色铁青,后者的双眼亮晶晶的,光华袭人。
错过了什么?薇珑略有些遗憾,幸好回来的不算太晚,应该还有热闹可看。
作者有话要说: ╮(╯▽╰)╭你萌家作者要成废物的节奏啊,咋办呀?
趴键盘上痛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