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提亲(捉虫)
养心殿。
皇帝正在跟柔嘉说话。
柔嘉近来被关的久了些,脾气便大了些,昨日索性溜出宫去找薇珑。皇后气得不轻,他笑得不行。
这会儿,他正在劝柔嘉:“年前你好生练琴、做针线。到过年的时候,皇后便是想亲自督促你,都不得空。再忍一忍。”
“母后亲自督促,是要我在她跟前弹琴、绣花,”柔嘉蹙了蹙眉,委屈地嘀咕道,“她在跟前,我静不下心来。让她别看贼似的,她就认定我要偷懒。”
“那父皇帮你说。”皇帝笑道,“每隔三五日,让皇后看看你的进展就行。对了,”他提醒女儿,“那一曲《高山流水》,你弹的不错,不妨多在这曲子上下些功夫,一曲通了,旁的不在话下。”
柔嘉立时眉飞色舞起来,“父皇说的是心里话?”
“自然,我怎么会哄骗你。”皇帝满脸慈爱的笑。他就知道,女儿这样的性情,要以鼓励、夸奖为主。
“那您跟母后说说——可要好好儿说,不然哪,她又要说我在您跟前告状。”柔嘉扁了扁嘴,叹了口气。
“知道,知道。”皇帝连语声里都有了笑意。母女两个轮流在他面前告对方的状,于他也是一桩乐事。他岔开话题,“薇珑在忙什么?不会又在埋头绘图吧?说起来,这一阵子都没见到她。”
“我被母后拘了起来,她自然不会经常进宫,没机会给您请安。”柔嘉心念一转,转到皇帝身边,悄声道,“薇珑这几日,遇到的坏事可不少,昨日我过去之后,恰逢她与周家的人理论一事。……”将昨日见闻娓娓道来。
皇帝耐心地听女儿说完,笑呵呵地道:“一早,陆开林进宫,提了提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那,您不会怪薇珑没请您或是母后给她做主吧?”柔嘉有些忐忑,“要是这样,您能不能当我没说?”
皇帝哈哈一笑,“傻丫头。官家女眷遇到事情,若是都进宫告状,皇后不就成了坐堂审案的官员?上不得台面的事,私下了结最好。女子之间,是非多得很,但愿你永不会体会到这一点。”
柔嘉心说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您那些嫔妃争斗那么多年,想不知道都不行。她自然不会让心绪流露到脸上,笑道:“我就是藏不住话,知道什么事就想跟您说说,哪里会想那么多。”
“薇珑是你的小姐妹,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皇帝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回宫去吧,再晚一些,你母后定要派人来寻你。”
“的确是。明日再陪您说话。”柔嘉行礼告退。
刘允上前通禀:“端王爷、康王爷已在殿外等候。”
皇帝吩咐道:“一并叫进来。”
梁湛言明进宫是请他赐婚,没扯别的,他便同意了。
至于四儿子梁澈,在小儿子出生之前,他一向偏疼几分,容着他有事没事在面前晃悠。
兄弟二人相形进门,行礼问安。
“平身。赐座。”皇帝先对梁澈道,“你这几日都没进宫,倒是少见。”
梁澈的确是每日闷在府中,却不是踏实,而是老老实实地等着唐修衡见自己。
他手里有两个人,要安排到保定总兵、大同总兵麾下。他在兵部没人,况且与其求兵部,不如求唐修衡。唐修衡是那两个总兵的伯乐。
可也清楚,唐修衡不爱搭理人,更不爱管闲事,所以有言在先:有什么用得到他的,他一定效力。
昨夜终于见到了人,唐修衡让他做的事情,却是请皇帝赐婚。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一定因为光顾着打小算盘,忽略了一些本该留意的事情。
斟酌轻重之后,他答应了。只是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必须慢慢培养自己的人脉,不然的话,等到犯了事,连个出面讲情的人都没有。
况且,他与任何人一样,最想拉拢的是唐修衡这样举足轻重的人。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应下,开头有足够的诚意,日后才好继续来往。
他恭声回话:“知道父皇这几日繁忙,每日都召见内阁大臣,没敢进宫添乱。这几日也并不全是留在王府,自昨晚便离府走动。”
皇帝一笑,“你倒是实诚。没别的事,就去看看你母妃吧。”言下之意是你可以告退了,我要跟梁湛说话。
梁澈却道:“儿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请父皇隆恩。”他瞥一眼梁湛,“我与三哥的来意相同,长幼有序,请三哥先说。”
皇帝心里讶然,语气有些不悦:“行啊。老三,你先说。”
梁湛跪倒在地,“儿臣对黎郡主一见倾心,恳请父皇成全,下旨赐婚。”
梁澈挑眉,满脸惊讶。
梁湛以前的打算,不是要娶个家族有实权的闺秀么?那是找到靠山或党羽的捷径。现在怎么改了主意?
黎郡主……柔嘉的好友,父皇、母后也都很喜欢。那是他不敢奢望能娶的女孩。
傻子都知道,黎郡主的分量,不比皇子妃的分量更重,但做郡主的日子,比嫁入皇室顺心自在百倍。
梁湛要把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拉到皇室中来。
这一点让梁澈很生气。以梁湛的母妃、胞妹的品行,谁嫁给梁湛谁倒霉。
如果一定要嫁入皇室,那就不如嫁他了。起码,他的母妃性情柔和,从不掺和是非。
“三哥这实在是瞎了心!”没等皇帝说话,梁澈先忍不住斥责起来。
“什么叫瞎了心?从何处学来的话?”皇帝瞪了他一眼,“说你的事。”
“……”梁澈想到自己要求的事,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可还是毕恭毕敬地下跪,正色道,“儿臣想娶周家大小姐,请父皇隆恩赐婚!”
皇帝拧了眉,心头窜起了怒火。这比他以为的局面更糟糕:想娶薇珑的话,不论怎么说,眼光很好。可这混账东西要娶的,居然是周家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来来来,”皇帝对梁澈招手,“你过来。”
梁澈听不出皇帝的语气是喜是怒,生怕请求得到允许,却又不能不把戏做足,站起身来,面上带笑地往皇帝近前走去。
皇帝瞧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实在是压制不住火气,抬手抄起一册厚厚的书籍,狠狠砸了过去,“老三是瞎了心,你却是瞎了眼!”
梁澈着实一惊,噗通跪倒在地,之后才意识到这事情成不了,心里窃喜,面上则诚惶诚恐,“儿臣有罪,只请父皇不要动怒伤了身子。”
皇帝声色俱厉,“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竟然凑这种热闹!此事不准再提!”
“是。”梁澈向上叩头,停了停,大着胆子道,“可是……”不同意是好的,但是,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想知道唐修衡到底怎么祸害了自己一把。
“闭嘴!”
梁澈慌忙道:“是!”再不敢出声。
“还有你,”皇帝看向梁湛,面色趋于平静,语气趋于冷淡,“你与黎郡主八字不合,朕不同意。此事不可再提,更不可对外宣扬。”
梁湛语气坚定:“可是,儿臣心意已决,非黎郡主不娶。”
“你的意思是,”皇帝换了个稍显松散的坐姿,语速很慢,“你的婚事,朕不能做主,只能顺着你的心思?”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情难自禁。”
皇帝冷笑一声。
梁湛委婉地道:“儿臣只是想让父皇知晓,我对黎郡主的确是一片真心。”
“朕看到的却非如此。”皇帝看到的是算计、两面三刀,“即日起,闭门思过。你与老四的婚事,朕已命礼部着手,若打定主意抗旨,不妨此刻就直说。”
“……”梁湛垂下头去,不让人看到他眼里的不甘。
“都下去。”皇帝摆手撵人。
果然,女儿才是贴心的小棉袄,儿子的本事就是变着法子惹他不快。
走到养心殿外,梁澈逸出了大大的笑容。
梁湛侧头凝视着他,“你怎么会想到娶周大小姐?先前为何不告诉我?”
“无可奉告。”梁澈道,“我心里不明白的事,不比你少,但我不会问你。”
“假如是有人要你求娶周大小姐——”梁湛目光诚挚地看着梁澈,“你想没想过,那人的用意是挑拨我们的手足情分?今日这件事,未免太巧了些。”停一停,歉然地道,“你也看到了,方才我对父皇都有不敬之处。这一阵,实在是心绪焦灼。”
梁湛口不对心地道:“我们的情分,哪里是谁能挑拨的。”
梁湛真看重手足情分,绝不会轻易说出反目的话,这会儿再解释,为时已晚。
说到底,男人为一个女子倾心,是人之常情,但真不用把事情做到这么难看的地步。
有些人的痴情,就算一生不能如愿,也会成为佳话。而梁湛这种,始终不能如愿的话……会不会恨上父皇?要知道,皇室之中的父子情分,很多都是大面上过得去而已。
黎郡主也是倒霉,怎么就让梁湛惦记上了?往后嫁得好也罢了,要是嫁个窝囊废,梁湛不为难她的夫君才怪。
如果今日他没请父皇赐婚,就可以跟梁湛争,未必不能如愿。
唉……
唐修衡着实害得他不轻。
他心念数转,懊悔不已,面上却是笑笑的,抬手拍了拍梁湛的肩头,“三哥放心,我支持你娶黎郡主!”随即拱一拱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梁湛离开宫廷的时候,只觉处处景致都透着荒凉。这一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皇帝如此反感此事,必然与平南王那日进宫有关系,再一个缘由,就是周家。
他自知陷入了辨不清方向的局面,只能等到皇帝降罪周家之后,才能理出头绪。
现在,他已不能介入周家的事,否则,自己都会被迁怒。
其实,已经被迁怒。
先走的梁澈火速回到府中,急着唤人去打听唐修衡在没在都督府,却不想,唐家一名小厮已经等在门房。
他即刻转到外书房,命那小厮来见。
那名小厮很是伶俐,言语清晰简练,将周家、梁湛近日种种是非娓娓道来,末了恭敬行礼,“这是我家侯爷要小的告知王爷的,说您听了就明白。”
梁澈思忖片刻,会过意来。
唐修衡让他去宫里这一趟的意思,是给周家雪上加霜,算计的人不是他,而是梁湛。
除了昨晚,他从不曾与周家来往,而梁湛不是。
等父皇消了气,肯定会怀疑是梁湛让他求娶周清音,且是有理有据地怀疑:
梁湛这么做,算是还了周家一份人情。周益安钟情黎郡主在先,梁湛明知如此,还是执意要娶黎郡主,总得对周家有所弥补。周清音没法子嫁入唐家,若是嫁入皇室,面子上更好看。
在父皇眼里,他只是不糊涂、不蠢笨,头脑城府绝对比不上梁湛,被算计很正常。
最不济,父皇也会怀疑周家要把女儿送给他。怪不得骂他瞎了眼。
这下好了,梁湛总会有想明白原委的一日,会认定他扮猪吃虎使绊子。
兄弟两个,日后只有面和心不合一条路。
从此刻起,他就得防着梁湛报复自己。
梁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我明白了。千万记得跟你家侯爷说,我不明不白地惹了祸,他往后可不能不管我。”扬了扬钱袋子,“接着。”
小厮稳稳接住,千恩万谢,又恭声保证道:“小的一定如实转告侯爷。”
·
唐修衡在平南王府逗留了小半个时辰。
大多数时间,两个人说的都是唐家旧事、周家相关诸事。
唐修衡话少,听的时候多,但是神色认真,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回答问题。
黎兆先很喜欢他这样的做派。
不少人,尤其志得意满的年轻才俊,与人坐在一起说话,有意无意间,其实是要人听他高谈阔论。别人说话的时候,只是敷衍地嗯啊应声,很不尊重人。
唐修衡正相反,他像是更愿意听别人高谈阔论,自己没机会说话最好。
谁都希望他仔细说说昔日沙场上的事,黎兆先也一样。但是,唐修衡没有那个意愿,说上一两句,便将话题岔开。
这个年轻人,很有些意思。那些无上的荣耀,那些成为传奇的战事,他被问起的时候,真的是毫无情绪,仿佛事不关己。
为何如此?黎兆先不自觉地生出了好奇心。到底还不熟稔,只盼着日后能有机会问明原由。
唐修衡道辞之后,黎兆先亲自送他出门。
琴书借故来到外院,跟吴槐详细打听了一番,回到内宅转告薇珑。
薇珑听了,满眼笑意。
转过天来,黎兆先得知城里几个铺子的账还没报上来,便亲自出门,去各个铺子看一看,问问原由。横竖无事,就帮女儿解决一些琐事。
这是薇珑没料到的,可转念一想,也没事,都一样。
上午,唐修衡的帖子送至,用的正是之前说好的理由,但是他今日只有午间有些空闲。
吴槐告知薇珑,以为她会让他把王爷请回来,她却给了他意外:
“告诉送帖子的人,我得空。等爹爹回来之后,你跟他说一声。”
吴槐称是,往外走的时候,思前想后,神色复杂起来。
很明显了,郡主与唐修衡,很愿意见到彼此。这样的话,他与王爷说起此事的时候,就要把以前的事也提一提。
不出意外的话,唐家会很快托人说项,甚至于,唐修衡会亲自上门提亲。
他总得让王爷做到心里有数:郡主应该不会反对这桩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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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珑见到唐修衡的时候,荷风、琴书悄然退到门外服侍。
她们几个丫鬟之间,会相互告知与郡主相关的事。已经知晓梅花阁的事,隐隐猜到了这两个人情愫暗生。既如此,她们自是不会没眼色地碍眼。
料想两个人就算做梦,都不会做出格的事。又不能时时相见,理应好好儿说说话。
至于王爷会不会责怪,那都不是她们会考虑的。
她们只服侍郡主,只为郡主着想就好。
薇珑与唐修衡坐到临窗的桌案两侧,她问:“是不是等会儿就要走?”
“对。”唐修衡唇畔含笑,“倒不是忙,是不便久留。这一两日,娘请的人会上门说项,我也会来当面提亲。”
“太夫人托的人是哪个?”薇珑很好奇。
唐修衡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也是。知道太多也没好处。”薇珑笑道,“日后就全是你的事了,可千万别把事情办砸。”
“万一办砸了怎么办?”他故意逗她。
“办砸了……”薇珑想了想,“还能怎么办?我就跟爹爹说,是我求着你娶我,他要是不答应,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唐修衡忍俊不禁,“就算故意哄我,听着也特别顺耳。”
“就是故意哄你的。”薇珑对他眨一眨眼睛,“只许成,不能出岔子。”
“我当一场硬仗来打。”
这次轮到薇珑轻笑出声,“这般的承诺,足以让我放心。”
说笑了一盏茶的工夫,唐修衡起身,“该走了。”
薇珑走到他近前,握了握他的手指,“等眼前诸事有了着落,我再去梅花阁。”
“我也是这个意思。”唐修衡语声低柔,“想我了就写信。”
“写信……”薇珑诚实地摇头,“不行,根本不知道写什么。”
“不会就学。”唐修衡哄她,“权当是送我的信物。”
薇珑不好再推辞,又开始纠结别的,“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唐修衡只好给她出谋划策:“擅长做模型的人,在一些物件儿上做个机关,不难吧?”
薇珑想到了他把吊坠藏在笔管里的事,笑着点头,“知道了。”又问他,“你不会不给我回信吧?”
唐修衡服了她,“自然要回信,就算没得说,也为你抄录一遍千字文。”
薇珑掐了掐他的手,又忍不住笑,“快走吧。再留片刻,不知又要派什么差事给我。”
“嗯。”唐修衡转身走出去几步,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个鼓鼓的小牛皮纸袋,“拿着。”
“是什么?”
“零花钱。”唐修衡道,“得闲去街上转转,想要什么就买下来。”
薇珑拿出来一看,睁大了眼睛。是一叠银票,面额小到二十两,大到五千两。“这哪是零花钱啊,足够我建两个园子。”
“三句话不离本行。”唐修衡又一次被她引得笑起来,“随你怎么用,不够就跟我要。”
薇珑笑得微眯了眼睛,特别享受这种感觉,“我先存一阵子,每天数一数。”
“只要你高兴。”唐修衡刮了刮她的鼻尖,“去数钱吧。”语毕大步流星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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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午,黎兆先回到府中,吴槐把唐修衡屡次登门的事如实禀明。
黎兆先听了,没说话,看不出是何情绪。
之后,徐夫人喜气洋洋地来到平南王府,是来为唐家说项的:
“这边府里只你们父女两个,那边唐家老侯爷走得早。唐太夫人权衡许久,找我帮忙提亲。我本该明日上午过来,但本就是姻亲,便没按章程走。
“有什么话,你只管与我直说。我是看着薇珑长大的,也曾有幸见过唐侯爷,反正依我看,这是一桩少见的好姻缘。”
还没等他说话,她就已经表明了态度。黎兆先失笑。
“再有,你若是觉得有些话跟我说不清楚,无妨,过一两日,我家老爷也会过来说说这件事。”末一句,徐夫人说的很没底气。
黎兆先笑问:“你家里的人,大抵只有你赞成这门亲事吧?”
徐夫人不由叹气,“真让你说着了。那父子两个,心可是大得很,居然觉得唐侯爷配不起薇珑。我一直把薇珑当做自己的女儿,还会害她不成?依我看,你索性不要理会他们,问问薇珑的心思就行。或者,我抽空带薇珑去庙里转转,让她远远地看唐侯爷一眼。”
她以为薇珑没正面见过唐修衡。其实,两个人已经见过好几次。
黎兆先敛目沉思多时,温声道:“我会好生斟酌此事。你不妨让唐侯爷过来一趟,我要品一品他的为人、品行。”
“应当的,应当的。薇珑有你这般开明的父亲,实在是有福气。”徐夫人道,“明日我就去知会唐太夫人。你放心,唐府不曾对外人提及,不然也不会找到我头上。你不要有别的顾虑。唐家是想,你先同意了,侯爷才好请皇上赐婚。”
黎兆先一笑,“明日晚膳后,请唐侯爷过来一趟。”
“好。”这一次,徐夫人都没顾上去看薇珑,便喜滋滋地离去。
黎兆先知道当务之急是问一问女儿的心思,却是一直踌躇着。
这本该是母女之间的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知道怎么与女儿说起。
再有,就算是吴槐的看法成真,就算徐家三口都赞成,他也不认为这门亲事是上选。
外人都说唐修衡喜怒无常,他高兴的时候,不过是态度温和一些;烦躁的时候,很多事都要人去猜,猜对了算你走运,猜错了就是自找倒霉。他震怒的时候,一帮大男人都受不住,何况弱女子。
而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唐修衡如今权势在握,长久地维持现状、保住地位,谈何容易。总会有人妒忌,总会有人想将他取而代之。做唐家的宗妇,不容易。
——这些,薇珑能考虑到么?如果真的中意唐修衡,这些问题,她根本不肯斟酌的话,岂不是很麻烦?
唐修衡对王府有恩,亦是他欣赏的奇才,但若这人做薇珑的夫君、他的女婿,则要另当别论。
这不是黎兆先对唐修衡格外挑剔。
每一个上门提亲的人,他都要这样慎重地考量,以前的,都已婉言回绝。
要问女儿愿不愿意,要摆出轻重,还不能显得啰嗦,更不能失了分寸……
黎兆先久久地在书房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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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珑安心留在内宅,并不知道舅母来过,倒是得到了一些她很关心的消息。
一早,她派安亭、琴书带几名侍卫去了周府,这时候,两个丫头赶回来交差。
周清音是被绑着抬到马车上的,披头散发,很是狼狈。有多不情愿,可想而知。
周家的管事告诉安亭:“我家夫人说了,大小姐一心要削发为尼,周家便随她去,只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末了,琴书禀道:“吴大总管已派人打好了招呼,并且留下了一名小丫鬟,在庙里观望几日。”
薇珑颔首,“明日把那两个人送回周府。”
这件事已成定局。再出岔子,不过是周清音想不想守着青灯古佛活下去。
周家的事,今日正式开始:皇帝宣周国公、周益安父子二人进宫。
薇珑无法预料结果。就算有再多的铺垫,如果有举足轻重的人出面讲情,那么,皇帝就会从轻发落周家。
如果是这样,父亲和唐修衡,有后招么?
她不知道。只有耐心等待。
第29章 落定(双更)
晚间,莳玉居。
父女两个用过晚膳,薇珑亲自去沏了两杯热茶。
黎兆先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唇畔逸出舒心的笑容,“坐下说说话。”
吴槐使了个眼色,示意服侍在屋里的人退下,自己也退到门边。
薇珑没想别的,说起了周清音、周家的事,末了问道:“倘若有人出面力保周家,您可有应对之策?”
黎兆先听了,道:“倒是有所准备,与唐侯爷的想法大致相同,不知能否奏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薇珑得到这个答案,已能放心。
“说起唐侯爷,”黎兆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我看他话特别少,心里不免奇怪:他为小佛堂的事找你的时候,是怎么把事情说清楚的?”
薇珑如实道:“事关唐太夫人,不管怎样,该说的都会说清楚。”
黎兆先颔首一笑,“唐家这些年委实不易,今日的安稳富贵,来之不易。我是想,唐侯爷若能克制着一些,说他难相与的人便会少一些。维持家族现状,可不似外人说的那么容易。”
薇珑失笑,“爹爹说的在理。可是,唐家就算事事与人为善,维持现状也是难上加难。”
“哦?”黎兆先眼中闪过喜悦,“仔细与我说说。”
薇珑只当是父亲在考自己,委婉地道出所思所想:“一些高门中的人,八面玲珑或是遇事忍让,也没见他们得着好。
“只要身在富贵门庭,只要手里有让人觊觎的名或利,就要时时提防别人暗算。
“就算是退离官场、远走天涯,也不见得能安稳——万一谁暗中恨了自己好些年,抛下一切的时候,正是别人肆无忌惮打压、羞辱的时候。
“况且,”说到这儿,她迟疑一下,“就说眼前,不管是您还是我,何时开罪过周家?可他们不还是一个一个的算计,甚至谋害我们?”
黎兆先颔首,话却是有所保留,“虽说是这个理,但不是有句话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人处世,无愧于心就好。落下个淡泊名利的名声,小人会说你故作清高;落下个难相与的名声,小人则会说你不懂人情世故。”薇珑无奈地牵了牵唇,“怎样都会有人诟病,怎样都是各有利弊,还不如恣意些,理会那些做什么。”
黎兆先笑起来,“嗯,有几分道理。”
“爹爹故意考我罢了。”薇珑笑道,“去宫里的时候,听到的是非最多,时日久了,便想通了这些。”
“是你长大了。”黎兆先有些感慨,沉了片刻,说起女儿的姻缘之事,“从两年前,便有人上门提亲。下午,你舅母来过一趟,是受唐家所托,为你和唐侯爷牵线。”
薇珑不免惊讶。舅母来过的事,吴槐怎么都没跟自己提?想到父亲方才有意让她深谈的话题,会过意来。
她摩挲着茶盅,心里有些不好过。
通过吴槐之口,父亲已经明白,她与唐修衡投缘,却怕她不明白官场、高门花团锦簇之下的凶险。
“唐侯爷,你也见过了。”黎兆先语声分外和缓,“那样的人才,百年不遇。我顾虑的是他的性情,再有,地位、权势本身就是隐患。人到何时都一样,没有十全十美的时候,更没有能真正松心的时候。你得明白,踏踏实实过日子,把日子越过越好才是最重要的。那需要长年累月的甘之如饴。”
薇珑低头,看着杯子里清亮的茶水,细品着父亲的言语。
黎兆先满意地一笑,“回房去吧。让吴槐送送你。”
薇珑称是,起身行礼告退。
吴槐送薇珑回内宅的路上,把黎兆先所有的顾虑都摆出来,又道:“说来说去,王爷只是怕郡主有不如意之处。”
下午,他看着王爷真的犯了难,知道因何而起,索性说不是还有我么?有什么话您不方便说,由我传话就成。
王爷听了释然一笑,直说自己钻进了牛角尖。
薇珑轻声道:“我知道。”
“大局上,郡主心里有数,王爷可以心安。”吴槐苦笑道,“眼下犯嘀咕的,兴许与小的一样——你与唐侯爷的性情,有时候可真是太要命,万一不顺心的时候赶到了一起……”
薇珑心绪有所缓解,开玩笑道:“我还需要怕谁、受谁的气不成?有爹爹和你们呢。”
吴槐则想到了皇帝、皇后和柔嘉公主,打心底笑起来,“对对对,郡主可是有后台的人,谁都不需怕。”
薇珑不由一笑。
话说到这个地步,薇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不需再问。
翌日,宫里传出消息:皇帝责令周国公、周益安滚回府中思过,五日后等候发落。
一个教子不严、一个对平南王千里追踪,先前又一度意图与皇子、权臣结亲,这样的人,最让帝王厌恶、忌惮。
皇帝该当即发落,却要拖延五日之久。
这结果在薇珑意料之中,但真的成了事实,终究有些意难平。
到底是谁出手,压下了皇帝的火气?
薇珑去问父亲,父亲不让她再为这件事耗神。这当口,不好命人传信或传话给唐修衡。她别无他法,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
当晚,唐修衡再次登门,到莳玉居见黎兆先。
黎兆先坐在太师椅上,望着唐修衡缓步而入。
唐修衡从阿魏手里接过礼盒,交给吴槐,继而对黎兆先躬身行礼。
黎兆先笑着请他落座。
唐修衡从吴槐手里接过茶,客气地一笑,转头对黎兆先道:“下衙前出了点事情,耽搁了一阵,便来的晚了些。”
“不晚。”黎兆先道,“我也是刚用过饭。”
吴槐与阿魏都知道两个人要说什么事,俱是悄然退到了门外。
喝了一口茶,唐修衡和声道:“提亲一事,未免有些唐突,还望您海涵。”
黎兆先一笑,“小节而已,倒是不需计较。”
“徐夫人是受家母所托,但这门亲事,是我与家母一致的心思。”唐修衡道,“私心里,很担心高攀不上。”
只有你唐修衡看不上的,没有谁是需要你高攀的。黎兆先心生笑意,“这就真是客套话了。”
唐修衡笑开来,“王爷心明眼亮,不难看出,我为人处世、性情,都有诸多不足。是以,分外忐忑。”
“为人|父母的,在这种事情上,顾虑尤其多。”黎兆先并不否认,随后直言问道,“因何而起?”
唐修衡敛目思忖片刻,唇角牵出一抹愉悦的笑容,语声徐徐:“若说原由,是我确信,郡主能让我平静地看待一切,让我变得更好一些。而我,也愿意竭尽全力让郡主过得如以往一般安稳、如意。”
黎兆先听完,心里格外熨帖。他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有人口口声声说对薇珑一见钟情——他的女儿,是外人能够轻易看到的?便是相见,不在特定的场合,凡夫俗子能看中的,不过是薇珑的容貌。
眼前这年轻人不同。
让我变得更好——没得到过知己,没历经世态炎凉且反思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
同样的,不是有过一些阅历的人,不见得能懂得这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唐修衡继续道:“家母对郡主一向赞誉有加,得知我这心思之后,斟酌着请谁说项,却也担心您嫌弃我是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常人口中、眼里,我不过一介武夫。是以,我甚是忐忑,唯愿您首肯。”
黎兆先神色一整,“若是我不答应呢?”
唐修衡语气平静,笑了笑,“不答应,我等着。依然盼郡主过得更好。”
一言一语,都表明了自己的坚持,以及不欲强人所难。黎兆先只是奇怪一点,女儿跟这样一个人坐在一起,能有共同的话题么?女儿不曾经历过风雨,而他唐修衡,时时刻刻都站在风口浪尖上。
第30章 更新(双更)
“胡闹什么?”薇珑打开他的手,“穿穿脱脱怪麻烦的。”
唐修衡逸出愉悦的笑声,“我帮你就是。”说着坐起来,将她安置在怀里,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今日这是怎么了?”薇珑又气又笑,抓住他的手。
“躺着说会儿话,弄皱衣服怎么办?”唐修衡柔声道,“我累得很,坐不住。”
薇珑立时不再言语。
“真乖。”他奖励似的亲了亲她的眉心,瞧着她脸色微红,清艳中多了三分妩媚,不由得心旌摇曳,辗转索吻。
她气喘吁吁的时候,外罩的浅紫色衫裙、小袄、棉裙逐次褪去,放在床尾。
唐修衡把她安置在怀中,拉过锦被,盖住彼此。
薇珑依偎着他,问:“这两日没睡好?”这人奇得很,几日不眠不休的话,他自己如果不说,没人看得出。
唐修衡颔首,“有人上门议事,正好也睡不着。”
唐家有两个精通棋艺的门客,是他特地请到家中的。睡不着的夜里,便唤一个到书房对弈。有人夜间去找,更好,可以一面下棋一面议事。薇珑想,不知有没有让他夜夜安枕的方子,日后得去拜访城里几位名医。
唐修衡道:“你怎么跑出来了?嫌吵?”
“嗯。你呢?”这时候,他应该在五军都督府。
“一样。”下属现在见到他就道喜,一天能说八遍。类似的言语,他听两遍就嫌烦。
“对了,”薇珑问起周家的事,“没听说有大臣进宫求情,那就一定是宫里的人压下了皇上的火气。你知道是谁么?”
唐修衡并不瞒她,“当天皇上见了两个人:贵妃、德妃。至于到底是谁,不清楚,当时皇上把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
贵妃育有顺王、宁王、柔惠公主,在宫里的日子比皇后都长——皇后并非皇帝原配,在前面有一个曾被打入冷宫随后病故的元皇后。
德妃是梁湛、安平公主的生母。
从前几年起,皇帝与皇后情分越来越深厚,对别的女子的心思都淡了。嫔妃平日见他,不过是隔三差五给他送些茶点羹汤,坐下来说一阵子话。
——贵妃、德妃那天是因同一个目的去见皇上,还是有一人凑巧前去,谁也说不准。
“一下子就冒出来两个人……”薇珑蹙了蹙眉。
“过几日就见分晓。”唐修衡道,“刘允又不是吃闲饭的。”
薇珑闻言一喜,“到时你一定要告诉我。”
“行,到时让阿魏传话给你。”唐修衡把她的手拢在掌中。小手柔若无骨,触感温热。
他将她搂紧一些,深深呼吸,闻到了浅淡的女儿馨香,“真好。”
在他记忆中,她的手总是指尖发凉,冬日里大多时候凉冰冰的;身子骨不好,她的气息总是馨香、药香交织。
薇珑不知他心思,回以一笑,往他怀里凑去,又觉得簪子碍事,头来回扭动几下。想拔下簪子,又懒得动手。
唐修衡失笑,帮她除掉簪子,“还有多余的物件儿么?”
“没了。”薇珑展臂搂住他,“家里很多宾客,爹爹亲自应承,我入夜前回家就行。你睡会儿吧,我陪着你。”
“好。”
彼此都清楚,他的睡意很可能不肯光顾,可即便如此,这般温馨的时刻,也值得静心享有。
唐修衡闭上眼睛,想到了之前的调笑。
他在她耳边低语的是:“成亲第六夜,你问我行不行的时候。”
此刻想到的,则是当日几档子事。
那天午间,他陪她一同用饭。
期间一名锦衣卫前来禀道:“罪犯梁湛吵着要见王妃,说一定要问清楚王妃是如何给他下的毒,不然,他死不瞑目。”
薇珑喝了一口汤,放下银匙,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笑得云淡风轻,“那多好。”
“……”那名锦衣卫站在那里,为难地笑了笑,瞥了他一眼,大着胆子问道,“就告诉他这一句?”
薇珑颔首。
那人称是,离开的时候,很有些不理解。
的确,按常理,薇珑如何都会去见一见梁湛,因为那是她恨了那么久的仇人。
可她不。
她从不会控诉谁的过错、罪孽,哪怕对方让她恨之入骨。
她从不介意给人雪上加霜。
——这两点并不矛盾。
控诉对方的错与孽,何尝不是在揭自己心头的旧伤疤,又何尝不是让对方在绝境中还能得到一时快意。
梁湛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憎恶、蔑视,是连看一眼、说一句话都嫌多余。
很多人一生的结局已经尘埃落定,她再不会为梁湛花费分毫的力气。
薇珑才不在乎梁湛是否死不瞑目。
有什么滋味最难熬?相思、不甘、等死都在其列。
不甘、等死、病痛交加,梁湛理应细细品尝。
用过饭,喝了半盏茶,他去正殿处理政务。黄昏时分,荷风禀道:“王妃说王爷若是得空,便回一趟内宅。”
薇珑轻易不会命人唤他。他以为有什么事,忙撇下公务,回房找她。进门时留意到,廊下站着一位郎中。
进门后,她解释道:“那位郎中医术精绝,我让表哥寻访了很久,今日总算有了结果。”又扯着他的衣袖央求,“让他给你把把脉,开个方子,好不好?”
好什么好?他腹诽着,还是点头应下,让郎中把脉开了方子。
薇珑命荷风赏了郎中重金,礼送出门,之后仔细地看过方子,唤涵秋去抓药。
他则拿过方子,“不用了。”
“这是调理的良方,你好歹试试。”薇珑立刻紧张起来,“讳疾忌医可不行……”
“那你呢?”他深埋在心里的火气发作出来,“你为我好生服药好生调理过么?”
薇珑抿了抿唇,看着他的眼神由忐忑转为无奈。
“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种人,与其病歪歪地多活几年,宁可减些寿命,换一段言行如常的岁月。
“反正已经这样了。”薇珑第一次勉强他,“我不管。你把现在的药停了,过两日照方子抓药服用。”
“……过完年再说。”他敷衍着,把药方胡乱叠起来,“还有事,不用等我用饭。”
薇珑瞪着他。
他笑了笑,回了正殿。
薇珑为这件事生了气。晚间早早歇下,倚着床头看书。
他要歇下的时候,她用脚踢他一下,气呼呼地道:“不要跟你睡。”
他笑起来,“原来你也会置气。”
薇珑索性坐起来,双手推他,“你去暖阁睡。”
他才不肯听,把她往里侧挪了挪,躺在她身边。
薇珑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扯他的白绫衫。
“嗯?”他不认为她今日也能有那份闲情。
薇珑帮他解开了系带,“都是累赘,看着碍眼。”
他把她搂到怀里,“别闹,睡吧。”明知道她病着,这一点就让他打心底摒除了碰她的心思;此刻明知道她生了半晌的闷气,岂会看不出,她这是变着法子折腾他。
“就不。”她扯开他衣襟,小兽一样东咬一口西咬一口。
咬得他邪火蹭蹭地往上蹿。
他反身把她压住,“要反天么?”
薇珑笑靥如花,“横竖你我都这样了,还不赶紧及时行乐?”说着勾住他的脖子,拉低他,咬了他的耳垂一下,戏谑道,“王爷,你行不行啊?”
“你个小病猫……”他一面笑,一面上下其手。
他动了真格的,薇珑就撑不住了,面上飞起霞色,如何都不肯让他除掉最后一件贴身的小衣。
“看你这点儿出息。”他耐着性子跟她磨,“管点火不管善后?”
“才不是……”她抓着他的手,瞥一眼羊角宫灯,底气不足地跟他胡扯,“是你不解风情。不知道半遮半掩的妙处么?”
他心里笑得不行,低下头去,以吻封唇。
那夜,他放下心头所有的顾虑、负担,全情投入地要她。
津通桃溪,肆意撷取娇香。
至今日,仍然清楚的记得,大红的小衣绣着并蒂牡丹,她肌肤莹白似玉,两相映衬,绮丽至极。
思及此,唐修衡的手落在薇珑腰际,来回摩挲,手势轻柔缓慢。
怀里的人呼吸颤了颤。
唐修衡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双唇覆上她的唇,一下一下,很轻很轻地吮。
被磨得时间久了,薇珑失笑,捏住他下巴,与他拉开一些距离,“要么就别动,要么就给个痛快。”
“不动难受,再多了——不敢。”他有些懊恼地道:“这可真是闲得找罪受。”
薇珑低低地笑出声来。
·
周府。
周益安火急火燎地走进正房,不顾丫鬟的阻拦,转入东次间,“爹、娘……”
周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周国公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前者面色平静,眼神冰冷;后者面色焦虑,透着阴沉。
气氛特别压抑。
周益安见这情形,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观音庵那边,真的不派管事前去打点么?”
“黎郡主不是小气的人,会命人送去香火钱。”周夫人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语气温和,似是在说不相干的事情,“清音寻死觅活的时候,我说过,日后,我只当她死了。”
“……”那是能说到做到的事?周益安只敢腹诽,不敢说出口。
“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周益安低声应道,想走,又想问问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皇上给黎郡主、唐侯爷赐婚一事,属实。”周夫人微微一笑,“你可以死心了。”
周益安望着母亲,又转头凝了父亲一眼。
周国公叹息一声。
周益安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皇帝命他们父子在家中思过,周家的人哪里还敢出门打探消息,亲朋也不敢登门。来之前,他是听一名管事说起了皇帝赐婚一事,这才匆匆忙忙赶来。
周夫人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周益安缓缓摇头,“没了。”
“回房去,睡一觉,或是醉一场。”周夫人和声道,“今日随你做什么,没人干涉。”
“娘……”周益安鼻子发酸,不知是因为失去了意中人,还是因为对不起母亲的歉疚,“谢谢您。”
周夫人笑容温和,“去吧。”
周益安离开的时候,高大的身形似是忽然失去了重量,看起来竟是轻飘飘的。
“失魂落魄。”周夫人语气微微有些苦涩,“自己经历过,却不知当时是何面目。今日才知道,是这样的。”
周国公沉默不语。
“接着说方才的事。”周夫人道,“你还没告诉我,之前派去宫里的人,到底是给谁传话?为你和益安求情的,到底是哪位妃子?”
周国公继续沉默。
“再观望几日,我就可以知道结果。”周夫人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冰冷,“尽早告诉我,有益无害。”
周国公叹了口气,“你不需知道的那么清楚,横竖有人帮我们避过这一劫就行。”
“你相信那个人做得到?”
“对,我相信。”
周夫人的语声骤然拔高三分,“可我不相信你这个蠢货!”
周国公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向妻子,见她视线犹如利剑一般,让他脊背直冒凉气。
“不是你纵容着益安,不是你给他安排人手,他如何能到这地步?”周夫人话语中仿佛夹着冰碴,冷森森的,“私底下找机会窥视黎郡主样貌的少年人不会少,钟情她样貌或才情的比比皆是,有益安一个不多,没他一个不少。原本是多寻常的事,可你偏偏唆使着他做到了这样难看又下作的情形。你枉为人父!”
“我几时刻意唆使他……”
“你敢对天发誓说你没有?”周夫人冷笑一声,“我居然忘了,你这种货色,苍天都不屑出手整治,要你发毒誓,和让你喝口水没什么区别。”
“你有事说事,冷嘲热讽地又是何苦来?”周国公气得额上青筋直跳,站起身来踱着步,“对,我没用,我没脑子,你呢?!你这些年对这个家,对一双儿女,可曾用过心?出事了只会怪我,先前做什么去了!”
“无所作为也强过你把儿女往火坑里推。”
“……”周国公不耐烦地一摆手,“我不跟你争执。就一句话,事情是我引起的,我拼上性命也会保住益安。”
周夫人不屑地笑了,“派人去宫里,求的只能是皇上的嫔妃——已经下贱到这地步,好意思抬举自己?”
周国公片刻愕然。他以前从不知道,她挖苦起人来,竟是这般歹毒。之后,气血上涌,眼前发花,身形也晃了晃。
他微微踉跄着落座,抖着手端茶喝了一口,良久说不出话。
真被气着了。
周夫人不动声色,问道:“是不是四妃之一?”别的人不用考虑。皇后不会傻到掺和这种事,位分在四妃之下的不够分量,太监宫女就更不需提了。
沉了一阵子,周国公嗯了一声。
周夫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放下杯子的时候,心里已经权衡出轻重,缓声道:
“不管是你有求于人,还是别人欠你的人情,这都是下下策。不论是哪一个妃子出面,都会使局面越来越复杂,而且,最终会让你受到更重的惩戒。
“你听我的,写一道认罪的折子,把益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头上。
“再不济,皇帝也不会褫夺你的封号,至多是降职罚俸。
“你自请辞去官职——本就只有三品,降个三五级,你日后只能陷入任人踩踏的窘境。如此,还不如赋闲在家。
“只要能保住益安的前程,周家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随着她的言语,周国公面色越来越凝重,连生气都顾不上了,“益安这些年都没上进心,文武都不出彩,性子又鲁莽急躁。不为此,我早给他谋个差事去历练了……”
“那些你不要管。”周夫人摆手打断他的话,“等这件事的风头过了,我自会给他谋个差事。”
周国公扬眉,“是凭你还是凭你的娘家?”
“都不是。”周夫人一笑,“凭我去求过的一位故人。”
怎么样的一位故人,能帮她这样大的忙?周国公难以相信。
周夫人说起另一件事:“益安的婚事,你做主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险些害死他。所以,这件事也要听我的。
“等到来年开春儿,他与当朝首辅的次女定亲。虽然是庶出,可门第摆在那儿,没什么可挑剔的。况且,现在满京都的人都知道益安的意中人是黎郡主,那女孩子又恰好是唐侯爷的意中人——能结亲的门第已经不多了。”
周国公瞪大了眼睛。
她前前后后所说的这些事情,需要走不少章程,中间一环出错,就会前功尽弃。
可她却像是在跟他拉家常。
这女人到底是疯了,还是真的胸有成竹?
他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心里直发毛。
“你——”他语声有些沙哑,“确保所说的能够成真?你得拿出凭据来,不然……”不然就是真疯了,送去观音庵陪清音是当务之急。
周夫人拉开炕桌上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封信函,“这是给你备好的请罪折子,照着誊一遍。做好这件事,别的都不要管,等待结果便是。”
周国公起身走到她近前,把信函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再看向她的时候,目光惊诧。
写折子最是需要下功夫,一句话不对,就可能让皇帝光火,落得个与心愿背道而驰的结果。
这道折子写得声情并茂,皇帝看了,定会为之动容,生出恻隐之心。让他写,他自认写不出,但眼力还是有的。
这个人很了解皇帝。而且,听妻子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个人已经帮周家谋划好了出路。
“谁?谁帮你写的?”他问。
“周家的贵人。”周夫人神色悠然,“想知道么?”
废话。周国公腹诽着,颔首嗯了一声。
“那么,告诉我,你所求之人到底是谁,又因何而起。”周夫人道,“如此才公平。”
“……”
“告诉我,到底是谁给你出的混帐法子,葬送了我女儿的一生,又险些葬送了我儿子的前程。”周夫人语气倏然转为阴冷,“再有隐瞒,我明日就求见皇后娘娘,告诉她,你与宫里的嫔妃私通,多年来藕断丝连,倒要看你如何自处!”
周国公瞠目结舌。
她这是把他当仇人来对待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