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成了家里的罪人,尤其在误伤了父亲之后,沉重的负罪感便笼罩着我。
前天,张晓涛拉着我上街。
我俩如出圈的小牛犊般,沿着贴满大字报的红旗路一路狂奔,随后拐进蜿蜒曲折的新民巷,然后又溜进翠湖公园。
此时的我五岁,张晓涛六岁。
我俩住在同一座院子-地区行署家属院。
我俩的父亲均是地区行署高官。
……
来到公园后,公园广场上人山人海,喊声震天。
原来正在开批斗会。
这是一九七零年春夏之交,□□正如火如荼的在中国大地上推行着,整个国家都淹没在“斗私批修”的灼热浪潮里。
……
广场中央搭建了一个半人高的批斗台,上面站着三个神情沮丧、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
他们佝偻着腰背,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高帽上歪歪扭扭的写着“牛鬼蛇神”几个大字。
三人的手被□□反剪在身后,头被按着,正机械地向台下的革命群众鞠躬谢罪。
“打倒□□——”
有人带头喊口号。刹那间,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人们挥舞着拳头,斗志昂扬的脸上充彻着愤怒。
我被这场景给吓住了,可张晓涛胆大,他拉着我硬往人堆里挤,说要去打“大坏蛋”。
我俩在人缝里使劲钻,不一会便来到批斗台前。
见“大坏蛋”们还在弯腰鞠躬,正义感爆棚的张晓涛捡起一块石头便扔上台去,没打中“大坏蛋”却打中了“大坏蛋”身后的□□。
我亦从脚下捡起一根一米多长,一头削尖的木棍,举起来便朝最近的“大坏蛋”捅去。
“啊呀!”
随着一声惨叫,居然戳中了“大坏蛋”的额头。
“大坏蛋”努力抬起被□□按着的脑袋,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悲怆、屈辱、愤怒……
当他的目光锁定我这个致他受伤的“凶徒”时,眼里流露出震惊与不可置信。
嗡!
当看清“大坏蛋”的真容时,我手里的木棍砰然坠地。
我僵立当场,五官开始抽搐。
与此同时,“大坏蛋”的脑袋又被□□给按下去了,全然不顾他的额头正在滴血。
“爸,爸爸——”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但哭声旋即被口号声淹没了。
……
我昏昏噩噩的,被张晓涛生拉硬拽着离开了公园,记不起是怎么回到家的。
正如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是批斗台上的“牛鬼蛇神”,不明白母亲这些天为何失魂落魄一样。
令人欣慰的是,多日未归的父亲在第二天回来了。
只见他一瘸一拐的走来,衣衫破烂、身心俱疲,额头上缠着绷带……
父亲没有责怪我,但看我的眼神却变了。
以前的眼神堆砌着慈祥与关爱,现在却充彻着冷漠与嫌弃。
一家人团聚了,可一家人却被赶出了地区行署家属院。
……
我们搬去了辖区内一个县城的城效结合部,一个叫“棺木岩”的地方,并落户于该地的蔬菜生产队。
“棺木岩”是一个笔陡的悬涯,曾因涯壁上发现僰人悬棺而得名。
涯顶是一个开阔平坦的乱葬岗,涯底有一条潺潺的小河。河对岸是一垄垄错落有致的菜畦。这些菜畦属于我们落户的蔬菜生产队。
以棺木岩为起点,往西两百米处就是我们家的落脚点-一个地主老财留下的旧四合院。
该四合院属于生产队的集体资产,彼时已有五六户贫下中农入住里边了。
分给我们的是两间简陋的偏房,没水没电、还漏风漏雨。
厨房是临时搭建的简易灶台,洗手间什么的就想都不用想了。
我们的新家便这样给囫囵安置了下来。
因家里没厕所,爸妈与姐姐只好去邻居家蹭,我与弟弟却跑到院子外边去解决。
三岁半的弟弟不知羞,直接在院门口就解决了。我知羞耻,只好跑到五十米开外的山茅坑解决。
一九七一年四月二十日上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却在山茅坑边小解时出了意外。
——因不经意间打了个喷嚏,身子一歪,“咕咚”一声跌进了粪池子里。
周边没人,茅坑里的粪水虽未灌满,但对于不到六岁的我来说依然深不见底。
虽然我学过游泳,但双手只能免强扒住茅坑边沿,身子怎么扑腾都爬不上来。
正当我精疲力竭陷入绝境时,附近小路上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影,老的是六十出头的老太太,小的是跟我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子,穿一件碎花连衣裙,脚蹬一双小白鞋,一看就是城里人出来春游的。
“外婆快看,那是什么?”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朝我这边跑来。
“瑶瑶别去,那是粪池子,臭死了。”
老太太着急地喊着。
小姑娘没见过山茅坑也不知晓其潜藏的危险,直到走近了闻着臭她才用手掩住口鼻,想转身往回走。
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我,见小姑娘朝这边跑来,那身姿好似彩蝶蹁跹于田野,像极了老天派来拯救我的小仙子。
眼见机会转瞬即逝,我忙不迭的大声呼救。
“啊——”
小姑娘显然被吓着了,在仔细看了看粪池子里的情况后,旋即转身跑了。
令我惊喜的是,就在我倍感绝望时,小姑娘拉着老太太快步走了过来。
老太太虽然一脸嫌弃,但当看见粪池子里居然泡着一个小男孩时,便毫不犹豫的将我给拉了上来。
来不及道谢我便往家走,快到家门口了我才想起回头张望,发现老太太跟小姑娘已经走远了。
……
一身脏污且狼狈的我回到家里,引起的哄动可想而知。
姐姐与弟弟躲得远远的,用手遮住口鼻弯着腰吃吃的嘲笑。
父亲则阴沉着脸不断的训斥。
唯有母亲不顾脏污,舀来热水从头到脚的给我冲洗,直到冲完两大桶热水才将我冲洗干净。
……
待我好不容易换好干净衣服时,姐姐忙拉着弟弟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喊:
“臭屎娃——”
“臭屎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