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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月,梧桐叶隙漏下的光

作者:童久雨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九月的风,裹挟着夏末最后的潮热与初秋隐约的清气,拂过杭州第十四中学门前那两排高大的梧桐。


    叶片已染上些许倦怠的黄绿,在阳光下哗啦啦地响着,像是无数只手掌在轻轻拍打,将光影筛落成一地晃动的金币。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与旧书页混合的气息,那是独属于校园的、带着青春倦意与崭新期盼的味道。


    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至校门旁,车身反射着斑驳的光点,引来些许侧目。车门推开,先探出的是一只踩着简洁白色板鞋的脚踝,纤细而有力,踝骨清晰漂亮。


    随即,慕庆安整个人便落入了这片梧桐的光影里。


    她今天罕见地褪去了那些惯常的、带着攻击性的明艳。一身白色翻领polo衫,领口和袖口有蓝色条纹装饰校服。最上面两颗纽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袖口挽至小臂,显得利落又随性。


    下身为全深蓝色校裤。长发如海藻般浓密微卷随意的挽着,有几缕不听话地贴在颊边,衬得那张本就秾丽的脸庞,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张扬,多了几分沉静的隽永。素面朝天,反而更凸显出她五官原本的精致与那种健康莹润的肤色。


    可即便如此,当她抬起那双总是漾着水色与傲气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校门时,周遭的一切仿佛自动虚化,成了她的背景板。那是种超越了服饰与妆容的、根植于骨血里的“卓尔不群”,一种理所当然的、吸引所有目光的存在。


    “庆安!”


    声音温软,像浸了蜜糖的泉水。穿着整齐的校服,绵钰从不远处小跑过来,她有一张小小的、白皙的脸,眼睛总是微微垂着,像含着一汪随时会溢出的温柔。


    她是慕庆安身边唯一一个能靠近这团烈焰,而不被灼伤,反而能被温暖包裹的人。


    “今天怎么……”绵钰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细细打量,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好奇,“像变了个人?这身打扮,是要走清纯学霸路线了?”


    慕庆安任由她挽着,唇角微扬,那笑意不像往日那般漫不经心或带着戏谑,反而带着点沉淀下来的东西,像喧嚣河流汇入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从今天起,”她从那个看起来几乎全新的、质感极好的深灰色双肩包里,掏出一本包了素雅格子书皮的课本,语气轻却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要认真学习了。”


    绵钰噗嗤笑出声,笑声像风铃摇曳,旋即又掩住嘴,眼波流转间满是无奈与纵容:“你呀,上次这么说,还是高一那年,因为那个说你‘数学好也不过是商人思维,缺乏科学纯粹性’的物理老师,结果你转头就泡在‘迷迭香’酒吧整整一周,扬言要尝遍人间美色,还说什么每个不超过三分钟的新鲜感。”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把慕伯伯气得差点停了你的卡。”


    慕庆安脚步未停,目光掠过操场上奔跑的、充满活力的身影,掠过教学楼里隐约传来的、参差不齐的晨读声,掠过公告栏上张贴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光荣榜。


    她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壁,精准地落在那栋象征着理科尖端与理性思维的实验楼方向。那个清冷如月、疏离似雪的人影,似乎就在那片光影的尽头。


    “这次,不一样。”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光滑的书脊,像是在确认某种决心,“我要考北大。”


    绵钰挽着她的手猛地一紧,那双总是垂着的、温柔如小鹿般的眼眸倏地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惊慌:“北……北大?庆安,你清醒一点!你是个文科生啊!而且你的文科……”她咽下了后面的话,脸颊因为急切而微微泛红。


    谁不知道慕二小姐的文科答卷,思想天马行空,答案离经叛道,常让阅卷老师血压飙升,评价其“有灵气而无规矩”,分数自然也在及格线边缘徘徊。


    “我知道。”慕庆安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意味的力量,“所以,没有退路。”


    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暑假那两个月的画面。她十八岁生日宴,在慕家临湖的别墅里举办,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流光溢彩。


    而在那片浮华喧嚣的边缘,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南愿安独自站着,穿着一身剪裁极佳、公主裙似的,身姿挺拔如冬日修竹。


    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微微晃动,她却一口未沾,眼神疏淡地落在窗外沉沉的湖面上,仿佛周遭的一切热闹、欢笑、奉承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罩。


    月光与灯光交织,落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冷银色的光晕。


    那一刻,慕庆安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又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艳、征服欲和莫名战栗的感觉攫住了她。


    她见过太多美人,柔媚的、娇艳的、英气的,却从未有人像南愿安这样,美得如此有距离感,如此……令人想要打破那层坚冰,去看看内里究竟是怎样的风景,是否也藏着滚烫的岩浆。


    于是,她发动了猛烈的、为期两个月的、在整个青城上流圈子都沦为谈资的追求。


    空运而来的保加利亚玫瑰堆满了南家公司前台;拍卖会上价值连城的古董珠宝被随意送到南愿安的桌上;私人飞机、海岛度假的邀请函更是络绎不绝……所有她认为能打动人的、象征着慕家财富与权势的东西,在南愿安面前都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南愿安甚至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带有情绪的拒绝,只是用一种彻底的、近乎残忍的漠然,回应着她所有的热情。


    最后,在南家老宅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南愿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只留给慕庆安一句清晰无比的话:“慕小姐,请停止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我对你,没有兴趣。


    是“无意义的行为”,而不是“不喜欢女人”。这句话像根细针,精准地扎在了慕庆安最敏感的自尊心上,比任何愤怒的斥责都更让她难堪。


    她终究动用了了一点家里的关系,请母亲出面,迂回地表达了希望南愿安能“指导”一下她课业的意愿。


    那是段气氛凝滞、几乎让她窒息的时光。


    在南愿安位于南家老宅、充满了旧书和冷清木质香气的书房里,她听着南愿安用没有起伏的、如同AI朗读般的语调,讲解着最基础的编程概念和数学逻辑。


    慕庆安的目光,却更多地流连于对方握着钢笔的、骨节分明且异常白皙的手指,以及她偶尔提及“我们计算机系”某个项目或是某种算法时,眼底那转瞬即逝的、如同星火般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亮光与……温度。


    就是那点星火,点燃了慕庆安心底的荒原。


    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野蛮生长。


    既然她慕庆安这个人,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浮华与喧嚣,无法引起南愿安的兴趣。


    那么,她就去往那个能让南愿安眼中发光的世界,那个由理性、逻辑与代码构筑的世界。她要让南愿安看到,她慕庆安,并非只有家世和美貌。


    上课铃响了,清脆而具有穿透力,打断了她的回忆。


    慕庆安走进高三(七)班的教室,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梧桐树的枝叶郁郁葱葱,几乎要探进窗来,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语文老师是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熨烫平整的中山装的老先生,正用带着旧式文人腔调、抑扬顿挫的声音,讲解着《诗经》中的句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句以秋景起兴,营造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朦胧意境,表达了追求者怅惘迷茫的心情……”


    若是往常,慕庆安大概早已神游天外,或在桌下用手机快速处理公司邮件,审阅下属发来的项目计划书了。


    对她而言,商场上的博弈、资本运作的刺激,远比这些千百年前模糊暧昧的情感倾诉要真实、直接得多。


    她名下的那几家科技公司和投资基金会,运作得风生水起,连哥哥慕晨知有时也要征询她的意见。那些实实在在的成就感和掌控感,是这些“虚无缥缈”的文科知识无法给予的。


    但今天,她摊开了笔记本——一本崭新的、页角绝不会折起的牛皮纸封面笔记本,握住了一支设计简约的金属外壳钢笔。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和素白的纸页上投下移动的、明亮的光斑。


    她偶尔会走神,想的却不是某个正在进行的并购案,而是暑假里,南愿安坐在书房那扇巨大的、爬满常春藤的窗边,午后的阳光勾勒着她清瘦而认真的侧影,用那种冷静到近乎无情、却逻辑严密的声音,分析着某个数据结构优劣的模样。


    那时,窗外的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但慕庆安却只觉得,南愿安的声音是世界上唯一清晰的存在,是她愿意捕捉和聆听的白噪音。


    “慕庆安同学,”


    老先生的声音突然点名,将她飘远的思绪猛地拉回,“请你谈谈,对这首诗中‘伊人’意象的理解。你认为她代表了什么?”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带着好奇,带着探究,更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谁不期待慕二小姐再次语出惊人,用她那一套独特的、让老师哭笑不得的“慕氏解读”来活跃课堂气氛?


    慕庆安缓缓站起身。


    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沉默了片刻,浓密卷翘的睫毛低垂着,不是组织她那套惯有的、离经叛道的言论,而是在脑中飞快检索——检索南愿安曾在她一次试图用哲学观点反驳标准答案时,无意间、带着些许不耐提过的一句:


    “考试,本质是规则内的游戏。在拥有颠覆规则的能力之前,先要学会理解并尊重规则,这是最基本的效率原则。无谓的对抗,浪费时间。”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老师,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往日的飞扬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思考。


    她用一种清晰而沉稳的、与以往迥异的语调,开始阐述:


    “‘伊人’可以理解为一种理想化的追求目标。她飘渺不定,若即若离,象征着一切美好却难以企及的事物。这种距离感,不仅体现在空间上的‘在水一方’,更体现在心理层面的可望难即。这种意象,精准地捕捉了人类在面对终极理想时,那种普遍的、混合着渴望、迷茫与坚持的复杂心态……”


    她的观点依旧带着独属于她的敏锐洞察,甚至比标准答案更添了几分哲学思辨的深度,但整个框架,却严丝合缝地嵌入了答题的规范与语境之内,引经据典,逻辑分明。


    老先生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讶异,他仔细地听着,直到慕庆安话音落下,才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带着难得的温和与赞许:“见解独到,分析入理,且能紧扣文本。很好,请坐。”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看来慕庆安同学这个暑假,进步非凡。”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哗然。绵钰在旁边偷偷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眼睛笑得弯弯的。


    下课铃响,如同赦令。


    慕庆安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拿出英语高考核心词汇手册,低头轻声默念起来,手指还在空中无意识地划着单词的拼写。


    几个平时玩得好的男生很快围拢过来,他们衣着不凡,气质里带着家境优渥蕴养出的松弛与不羁,是常和慕庆安一起出现在各种娱乐版块社交媒体上的“狐朋狗友”。


    “哟,庆安,”为首那个穿着某奢侈品牌限量版球鞋、头发精心打理过的男生笑着敲了敲她的桌面,语气戏谑,


    “太阳今天是从哪边出来的?这么用功?快跟兄弟们说说,是哪路神仙下凡,把我们慕大小姐的魂儿给勾走了,让你这么洗心革面?”


    慕庆安从单词本里抬起头,淡淡一笑,那笑容依旧明艳动人,却奇异地褪去了往日那种浮于表面的璀璨,像被秋水洗过,显露出底下更为坚韧的光泽。“少打听。”她声音平淡,“我在干正事。”


    “什么正事能比你看中的城东那块地皮、还有那几个亿的AI初创公司投资项目还重要?”另一个倚在桌边、戴着耳钉的男生语气调侃,显然对慕庆安的商业动向有所了解。


    慕庆安合上词汇手册,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扫过他们写满好奇与不解的脸,最终落在窗外那棵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叶片沙沙作响的梧桐树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要考北大。”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连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随即,是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荒诞感的嗤笑。


    “北大?庆安,你没发烧吧?”球鞋男生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被慕庆安轻巧地躲开,“你是个文科生啊!哥们儿没记错吧?”


    “就是,你那个文科答案,每次都能把老师气得跳脚,说你有思想,偏偏不按常理出牌,恨不得给你单独设个评分标准。”


    “是为了……南家那位,南愿安?”球鞋男生收敛了笑意,眉头微蹙,带着点试探和不解,“至于吗?南家是不错,但她那个人,跟块捂不热的寒冰似的,整天泡在实验室和代码里,多没意思。你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慕庆安拿起桌上的黑色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温水,眼神掠过他们,带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笃定和一种清晰的界限感:“我慕庆安想站到谁身边,就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路怎么走,是我的事。结果,也由我自己承担。”


    那男生被她话里那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的力量慑住,到了嘴边的调侃又咽了回去,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


    “行吧,你慕大小姐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兄弟们……精神上支持你!”


    整个下午,历史课,政治课。慕庆安像彻底换了个人。她不再对那些“标准答案”流露出本能的不屑与抵触,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去拆解其背后的逻辑体系、历史语境与意识形态因素。


    笔记做得密密麻麻,条理清晰。


    甚至在历史课后,她拿着笔记本追到办公室,向那位一向以严肃古板著称的历史老师,请教了一个关于如何从唯物史观角度分析某段特定文献材料的思路问题。


    老教师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扶着眼睛,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认真,仔细给她讲解起来,临走时还罕见地说了句:“有问题,随时来问。”


    放学时分,夕阳已然西斜,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绚烂而恢宏的油画。


    橘红、瑰紫、金粉,肆意泼洒,透过梧桐树阔大的叶片,在青春洋溢的校园里投下长长短短、明明暗暗的影子。


    慕庆安和绵钰并肩走在梧桐夹道的校门口,周围是喧闹着涌出校门的学生,充满了结束一天课业后的放松与欢快。


    手机在慕庆安的口袋里持续震动。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哥哥慕晨知发来的消息,关于一家新收购的生物科技公司的整合方案以及下季度预算,需要她尽快过目给出意见。


    她停下脚步,对绵钰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站在一株巨大的梧桐树下,快速回了条语音信息,条分缕析地指出了方案中的几个关键风险点以及预算分配可以优化的方向,语气是商场中惯有的果决、犀利与精准。


    那种运筹帷幄的气场,与周围背着书包、讨论着晚上去哪家店吃东西的学生们格格不入。


    处理完公务,她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置顶的、头像是一片深海般墨黑的聊天框。和南愿安的对话,停留在两个月前,她发出的最后一条精心设计的、关于一场私人天文台观星邀请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个“已读”的标记都没有。


    她没有输入任何新的字符,没有汇报自己开学第一天的“战绩”,也没有再次表达任何心意。


    只是将手机锁屏,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此刻没什么表情,却格外坚定的脸。她抬头望向远方。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熙攘,霓虹初上,城市的脉搏强劲地跳动着。


    那里,不会有南愿安的身影。她知道。


    但她更知道,在她与南愿安之间,横亘着的,已不仅仅是家世、容貌或财富这些她与生俱来或是早已掌控的东西。那一道名为“北大计算机系”的、需要她脱胎换骨、需要她将所有的聪明才智用在一条全新的、陌生的、充满荆棘的赛道上的天堑,才是她真正需要征服的战场。


    攻克它。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像藤蔓般缠绕住她的每一根神经,比以往任何一次成功的商业运作带来的成就感、任何一场短暂情感游戏带来的刺激感,都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与一种奇异的、仿佛找到了真正归属感的平静。


    第十四中学最恣意妄为、最明艳张扬的玫瑰,为了亲手采摘那颗悬挂在理性冰峰之巅的、唯一的、清冷的月亮,自愿收敛了所有外露的、灼人的花瓣,将根系深深扎进曾经不屑一顾的、名为“规则”与“知识”的土壤。


    梧桐叶还在头顶沙沙地响,像是一场漫长而孤独征程开启前的低语,又像是无声的见证。


    路还很长,布满未知的挑战,但她慕庆安,有的是耐心、决心,以及,燃烧不尽的斗志。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校园里的灯火,次第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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