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词初响起的时候,萧琬铮脚步顿了一瞬,但还是转了过来。
可邸清晏却站在原地,半步不移。
萧琬铮淡淡看着那隐在盖头下的人,并没有出声催促。
“晏儿!”见场面难堪,靖王沉声唤她。
那盖头下终于出声,可还是没有动,她嗓音如常,带着一贯的骄纵:“我累了,就到这儿吧,礼成了。你快去待客吧,我先回屋了。”
“这……”
礼官从未见过如此行事,一时语塞。
他主持的寻常世家婚礼都很少有这种纰漏,更何况这还是皇亲国戚的。
宾客也哗然,早就听闻郡主肆意,可毕竟是个女郎,没想到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这么胡来。
“胡闹!”
靖王猛拍桌子,站起身大声呵斥,他也已经被惊得体面不顾了。
“我胡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差这一次了。都是些没用的形式,这婚成不成也不看这个。我都已经进了将军府的门了,就算成了。”
“你!简直是放肆,婚姻大事岂容你如此胡来!”
靖王气得指着邸清晏怒骂,他知道自己女儿胆子大,可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份上。
“我回屋了。”
盖头下的人浑不在意,撂下这句话便扔下满厅的乱摊子走了。
可无论说出多么惊世骇俗的话,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她却始终没有把头上的盖头摘下。
没有人知道其下的人此刻是什么神情。
这场成婚礼便这样荒唐地戛然而止了。
萧琬铮默了一会儿,转身向宾客拱手:“打扰各位的兴致了,萧某在此致歉。礼既已成,还请各位移步,宴席已摆好,各位慢用。萧某稍后再向各位敬酒赔罪。”
堂下宾客自是连连摆手,叫他不必在意。
他们此刻对萧琬铮只有同情,虽说娶到了郡主,成了靖王的乘龙快婿。
可这样脾性的妻子,成婚当天便给了夫婿这么大一个难堪,还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她对郎婿的厌恶和轻视可见一斑。
萧将军以后怕是后宅不得安宁了。
宾客走后,靖王重重叹了口气,他是真拿这个独女没有办法。
他走到萧琬铮身后,轻拍他的肩膀:“贤婿啊,真是对不住,是本王教女无方。”
萧琬铮转身道:“王爷不必介怀,郡主说的也不无道理。婚事成了便好。”
靖王听到这论调又气得摆手:“不必替她说话。唉,从小你便维护她,她闯了多少祸都是你来收场。如今她竟是越来越过分了。”
萧琬铮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只说:“王爷,先移步内堂赴宴吧,我也该去给宾客敬酒赔罪了。”
这幅模样落在靖王眼中便是有苦难言。
当众受辱不说,还要替罪魁祸首去赔罪。
这场亲事全都城都在看着,不用明天,今天这事便能传遍大街小巷了。
靖王心下深觉亏欠,又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去了。
宴席上的宾客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过,热闹非常,甚至比寻常的婚宴上更热闹几分。
看到萧琬铮走来纷纷上前敬酒。
萧琬铮来者不拒,纷纷应下。
他扯着嘴角跟宾客寒暄应酬,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宾客们全都看在眼里,却都当没看见。
萧将军已经算是体面了,要搁他们,早就闹将起来,闹个天翻地覆也不能受这种羞辱。
听闻二人是自小结下的情谊,一直算是和睦。
不知为何如今闹到这般地步。
萧琬铮大概机械地灌下了几十杯酒以后,宴席终于接近尾声。
这场宴席虽然热闹非常,可也十分短暂。
大家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将餐盘清空,然后欢声笑语地道别离开。
萧琬铮独自坐在这满厅的狼藉中央,浅酌着杯中的酒。
四下一片寂静。
耳边突然又响起那灵动悦耳的声音。
“琬郎”
酒杯滑落,他蓦地向身侧看去。
她终于又来看他了。
迎亲路上她那样愤恨地看着他,他以为会再次失去她了。
幸好,她还愿意回来。
她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坐在他身侧,托着脸,灿若星辰的眼睛看着他眨。
“琬郎,我好高兴,你没有同那个坏女人拜堂。”
他痴迷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慢了下来,不敢将她惊动了,出声她便走了。
那仿佛盛着星河的眼睛却又被忧伤覆盖,眼睫轻闪,爱意流淌。
“琬郎,可你到底是已经成亲了,你真的还会来娶我吗?”
他一瞬不错地看着,轻轻点头。
可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双满是恨意与不甘的眼睛……
不出所料,第二天这件事便闹得满城风雨了。
消息快的说书先生甚至已经编出一版以二人为原型的故事,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从街头小贩到王公贵族,郡主当堂羞辱郡马时说的一字一句、做的一举一动都传到了每个好事者的耳朵里去。
站在都城最繁华的昌南街上,每走一步听到的都是二人的名字。
“听说萧将军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啊,但靖王都约束不了郡主,他又能如何呢。满堂的宾客,只得强撑着招待。”
“真是太惨了,郡主不是特别喜欢他吗,为什么如今会这样?”
“谁知道呢,郡主这是连自己的脸面也不顾了,能让女人恨成这样,大概是做了什么负心事吧。”
“怎么可能,萧将军风光霁月、品行高洁,他才不会做负心汉!”
卓菀霜停留在小摊前,随手翻看着满目琳琅的胭脂,将旁边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这条街位于都城的中位线,足足五十尺宽,同时容纳四辆马车并排通行。
在这条街上能见到来自天南海北的货物,能看到贩夫走卒,也能看到皇亲国戚,这条街是整个都城的浓缩。
她也是曾在这里走过一遭,才发现,她曾以为的身边的寻常人,原来在这儿是被放在神坛上的。
就连萧琬铮身边的那个小副将陈生,也时不时有人提起。
她知道萧琬铮是将军,但曾经她觉得,不同也只是做的事情不同而已。
哪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边疆的生活纯粹,平淡无波,百姓们也只当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异乡客。
皇权这个词,可能有些人一生都没有听人提起过。
他们只觉得跟着萧将军来的那个叫什么郡主的姑娘,脾气好似有些不太好。
可毕竟是个小姑娘,大概是被宠惯的,也无人跟她计较。
卓菀霜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无论郡主是横眉冷对,还是恶语相向,她都不曾放在心上。
左右还有萧琬铮护着她,他也从没有让她受什么委屈。
但也就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小女郎,用最惨痛的方法教会了她,什么是皇权,什么是高低贵贱,什么是这个世道最至高无上的权利。
刚刚听到的消息着实有趣,她本以为没有了自己在中间碍事,这二位终于可以成眷属了。
可没想到两人的丑态竟闹得人尽皆知,关系竟还不如从前。
风光霁月,品行高洁,不会做负心汉……
她轻轻哂笑,曾经她也是这样以为的。
这时,那二人又说到:“听说萧将军昨夜一夜未归”。
“啊!没有洞房?! ”
“没错,不过到底是郡主不让他进门,还是他自己不想踏入,这就不得而知了。但一夜未归的消息准确无疑。”
二人没挑到心仪的胭脂,没说完就转身走了。
走之前还传来二人猜测的声音:“你说将军会去哪儿了呢?”
小摊贩还没听够,伸长脖子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很是遗憾。
他咂咂嘴,袖起手,看向剩下的那位客人,她似是还在愣神。
虽然他也没听够,但这姑娘八卦听得也太沉浸了吧。
“姑娘。”他轻声唤。
卓菀霜回神,抬头看他。
他这才看清这姑娘的模样,容貌清丽,秀雅脱俗,尤其是那双眼睛,见之难忘。
就是太瘦弱了些,连脸颊都没什么肉了。
“姑娘,有看中的吗?姑娘容貌俊秀,再来点胭脂增点血色再好不过了。”
毕竟在人家摊前站了这么久,卓菀霜随意挑了一瓶付了钱。
她今天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讯息,可以离开了。
可不知为何,想起刚刚那二人的话,脚步不自觉地向城外那口古井走去。
昨日,在她摔倒那处后面的墙底下,她画下了一个符号。
那是她与萧琬铮从前常用的暗号。
从前,她常常要去林中或是山里采药。
有时他来找她,寻不到,便在那一直在家门口等她。
他第一次在那儿等的时候,没多久便被她娘亲撞到。
娘亲把他热情地请到家里。他如坐针毡,可又舍不得走。
总想着,等她回来便能第一时间见到她。
可他又担心打扰了娘亲,那次过后,他便飞身到她家门外的柿子树上等着。
萧琬铮军中事务也是繁忙,经常不能等到她回来,又苦于没办法及时告诉她。
之后她想出一个办法,创造了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暗号。
每次出门前便画在墙上,回来便能看到他写下的回复。
可只要他有时间,她回来以后还是能第一眼见到他。
她也习惯性地抬头在浓密的枝叶间寻找,经常抬起头便能看见他从树上展臂跃下,衣袂纷飞,白衣翩翩。
就这样落到她身前,他从不会提他等了多久,只是将万般柔情都装入眼中,笑看着她。
那眼神专注,像是一天没见就不记得她的样子。
“累吗?”他总是轻声问。
一边问一边轻轻替她整理额发,摘掉她不小心挂在头发上的草屑或者枯叶。
若她说累,他便将灰头土脸的她拥在怀里,哪怕他一身洁净无尘的白衣。
于是这个问题从此便得不到别的答案。
哪怕她紧接着就把自己的答案推翻:“我跟你说,今天可好玩了……”
然后絮絮叨叨地将这路上的见闻分享给他,声音十分有活力。
他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有时会回应,有时只是将下颌抵在她头顶上笑。
直到夕阳西斜,直到这颗百年老树的躯干,落下足够的阴影,覆在交叠的二人身上。
直到日落。
卓菀霜向城外走着,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她的犹疑,她的残念,无不是那濒死的过去在挣扎。
她知道,过去的自己仍在贪恋,仍在否认。
她仍在希冀着,他或许有什么苦衷,他是不是被蒙蔽了。
可她又同时近乎无情地清醒着,对那些纷乱如丝的情绪冷眼旁观。
若不将这一丝希望彻底掐断,这剩下的情感会变成她的软弱,一直牵绊着她。
她需要亲手捏碎自己这最后的软弱。
这有这样,她才能抛下一切,才能破釜沉舟。
可无论走得多慢,到城门也就这点距离。
她远远看着那口古井,它不知在此处经历了多少岁月,其上附着的青苔黄绿相接,早已看不出古井本身的模样。
城外人来往匆匆,没有人去看彼此,更没有人注意到她在此处站了多久。
在古井旁伫立了百年的那颗银杏树上,黄了今夏的最后一片绿叶,自此,便入了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