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鹤摩挲着裴鹤二字,又将指尖滑到傍边另一个名字上,喃喃道:“郁离……”
“你说这郁离会是谁?”
郁离会是闻野口中的离儿吗?
明离缓缓,郁郁蓊蓊。
温萤猛然看向荷花池。满池荷花开放,不少从曲桥的缝隙中钻出继续开放。
闻野说她的肉身“就在她的眼前”,莫非指的是女娲神像的眼前?
温萤隐隐约约在水中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
那人莫约是名女子,身着紫衣幂笠,站在漆黑的礁石上,回首霎那,温萤看见了一双春辰色的眼睛。
那是一张同她一般无二的脸。
“为赤者朱雀,黄者鵷鶵,青者鸾,白者鸿鹄。那么这……紫者便为鸑鷟。明离缓缓,蓊蓊郁郁,便为郁离。”
两人闻声看去,犹如一滴浓墨落入池中散开,有影像渐渐显现出来。
说话的女人一半为人,一半为蛇。一只小小的白鸾站在她肩上,青玉一般的蛇尾被繁杂的裙摆遮盖,一丈来长的蛇尾盘踞其中。
她五官柔和却因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情而显得薄凉。
“祖神赐福于你,一生无忧常欢乐。”
“啾啾啾。”
鸑鷟如同一个紫色汤圆一般圆滚滚的缩在一双手中,一双春辰色的眼睛盯着面前将七色莲花放到自己头顶的女人。
温萤闭上眼,再睁眼时,独自一人湿漉漉的站在水中。
湖面似镜,广阔无垠,眼前是一棵金色古树,巨大的根系盘根错节如苍龙一般遒劲。
明明没有风,温萤却感觉有什么吹进了她的心里,又将她心上的东西吹走了。
“明离缓缓,蓊蓊郁郁。是为郁离。”
郁离……
又是这个名字。
谁是郁离?
温萤看不清树下男人的面容,但是却感觉的到磅礴的神性,那是远超女娲神像的力量,却又温柔的,没有攻击性的,令人向往又臣服的力量。
模糊的人影撑着泛着金光的伞,明明看不清,温萤却觉得男人是面向她的。
“是我们创造了这个世界,也是这个世界创造了我们。”
水化作一尾尾鱼儿跃出水面带动一圈圈涟漪,而涟漪散处则是人身蛇尾的女娲造人的场景,明镜一般的湖面渐渐被染上色彩,伏羲创造八卦,种五谷,建房造物……
“我们?”温萤缓缓开口,水顺着她的衣角又重新回到湖中,像是有生命一边悉数离开。发丝,衣裙都重新恢复干燥。
“天地初开之时,一切皆为混沌。混沌既分之后,轻清者上升为天,重浊者凝结为地。天为阳气,地为阴气,二气相互作用,产生万物。天地,有日月之分,阴阳之分,善恶之分,黑白之分。混沌之息本就与我们共生……是为相伴相生。”
“混沌……”是什么?温萤不懂,却也大致猜测到了一二——或许与那只血瞳的气息有关。
“我们生于混沌,终有一日也将沉睡于混沌。”
金色的古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叶片簌簌落向地面。
世间在这一刻仿佛化作飞沙滑过指尖。
温萤看见自己手边的一缕青丝变作华发,她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紧,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疼。
“你的肉身被我封存于此,你该拿回去了。”
湖面在这一刻再也承受不起温萤的重量,不断的下坠,冰冷的湖水争相恐后地涌向衣襟。
你是谁?温萤来不及问出口,便被突然窜出的血腥味冲上喉头。
温萤突然感觉自己四肢逐渐轻盈起来,却也失力跪在湖面,然后她在湖水之中看见了那个紫衣的女人……满头白发,像极了她在血瞳之中看见的自己。
温萤伸出手,指尖刚探入湖水,女人突然睁开了眼,一双春辰色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她。
温萤心中骤然一跳,刚欲收回手却被女人伸手拉住。
水流咕噜咕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身体不断的下沉。
她们双手相握,那女子竟将她的元神牵出。
温萤手中聚气,却又在看清女子脸时及时收手。
那是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这的确是她的□□,但又不完全是她的□□——准确来说,应该是郁离的。
在元神与这具肉身契合的刹那,并非记忆,而是一种更为古老的东西在她灵魂深处苏醒。她看见金色的神血在这血管中奔流,听见了混沌之中天地分开的声音。
她看着自己原本的身体逐渐溃散,最终化为白骨沉入深不见底的湖底。
温萤彻底脱离了为“人”的躯壳。
待适应□□后,温萤破开湖面。
她猛然睁眼,对上女娲神像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
是你,对不对。是你让我的躯体开始**,是你一直在看着我。
温萤走进石柱,在角落中看见了另一个名字——闻野。
难怪。如此便行的通了。
红线两根,一根裴鹤,一根闻野。
这石柱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三生石。三生石定情缘,难怪她与裴鹤会是天命姻缘。
“你的头发?”裴鹤声音里带着惊讶,他不经意间看向温萤鬓边白发,目光骤然凝固,再也移不开。
裴鹤不敢相信,自己只是眨眼刹那,怎的再睁眼温萤便生出了满头白发。
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压充斥着石室,而威压的来源正是温萤。
这是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让人望而却步。
温萤轻搓指尖,原先的绿意已经消失不见。
这具身体确实已经变了。
温萤抽剑,突然斩向指尖红线。
仿佛世间某根纤细的规则,被她生生斩断。
明知不可而为之,纵违天道亦不任命。
红线从剑刃斩断处开始消散,温萤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束缚解脱感。
凡尘牵绊,皆为虚妄。
裴鹤显然没有想到温萤能够一剑斩断姻缘,他说不出话来。
于温萤而言,这应该是好事吧。
那么于他裴鹤而言呢?
“我会再来北境,”温萤对上神像的眼睛,“百年之后,我会亲手在你面前斩断所有被强加上的因果。”
温萤转身,站在曲桥之上,侧身回望神像,将一粒指尖血弹向女娲眉心。
那一瞬女娲本相显现,那赫然是一双血色的瞳孔。
仅仅是片刻,便足以引起强悍的灵力波动。
裴鹤很难描述现在的心情,神色复杂地看向温萤的方向。
世人皆说白玉京有一剑尊温萤,天生众生相,身负神骨……可若是她便是神本身呢?
温萤她本该是这样,不受人之下,万人仰望,而非草草结束一生才对。
石室开始坍塌,黑雾从湖水漫出。
温萤伸出手,一身白衣不染纤尘。裴鹤突然间,不确定自己究竟要不要搭上这只伸向他的手。
温萤拿住了这只犹豫的手,她的手冰冷如雪,仿佛夹带着北境的风雪,连呼吸都是冷的。
转移阵法散发出来的白光映在温萤脸上,周身笼罩着一层不染尘埃的寂然清辉,就好似寒玉雕琢而成的神像,让人不由自主的屏息凝神。
她是温萤啊,裴鹤想,这样好的人,为何自己会恨她呢?又怎会舍得恨她呢?明明幼时他是憧憬成为她的,可为何变了?
阵法并未通往出口,而是将他们带往另一处空间。
温萤侧身,眼前一副巨蟒的尸骸,藏青色的鳞甲破败不堪,不少地方带着少许血肉露出森森金骨。
尸骸之下是一涓细水,金黄色的水流在昏暗的石室发着光,格外的显眼,叫人难以忽视。
金色的血液骨骼,是神骸。
但是究竟是怎样的力量才能够弑神。
仿佛有东西恶意将温萤的脚黏在原地,让她迈不出步子。
一阵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爬上头皮,回首不经意间瞟到一个被蛇身半遮半掩的身影。
温萤缓慢的移动如同灌铅般沉重的小腿,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心里很空,仿佛胸腔中已经不存在这个终日忙忙碌碌跳动的东西。
这一具男人的尸体。
被一根手腕粗的石柱贯穿了腰腹,将他死死钉在地上,手臂也丢了一只,一身破布遮不住满身伤痕累累,说是万矢穿身也不足为过。
“你是谁?”
温萤只觉得手指发软,她一手撑地,一手虚捧着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心中一阵抽痛。
仿佛多年前她便见过这副场景。
裴鹤冷漠瞟过尸体,这里是温萤洪塬失踪五年的开始。
而这个男人正是先前见过的闻野。
一团灵识渐渐显现,正是闻野。然而男人仅仅一瞬将目光扫过他,便停留在温萤身上。
“离儿怎么啦?是想哥哥了?”
一切都与他记忆重合。
而五年之后温萤会浑身是血,一剑破开洪塬入口,失了五年的记忆,神魂不稳。
没人知道当初的洪塬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将一个半步成神的尊者困住五年。但裴鹤知道,困住温萤的是一段很长的记忆,在记忆中他变成了闻野,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是记不清了。
裴鹤不由呼吸声重了起来,心跳也被放大。
细思极恐。
究竟是谁将他们玩弄与股掌之间……
闻野轻笑一声,“旦暮之间何其倏忽,转眼间便是白驹过隙。只可惜你不是她,我也不是他,可你又是她,我也是他。”
闻野笑盈盈的看向温萤。
眼前的景物飞快退去,仿佛都融进了闻野那张笑脸里,眼前一切都如万花筒一般旋转起来。
裴鹤意识不对,冲温萤扑去。
温萤,温萤!还是说该叫你郁离……
祂究竟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