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账房夜读仆人府,痴商人听雨回声崖
却说那文程到了梁州五日便已经心急如焚,她忐忑自己来了什么都没干,倒先被人伺候了几天。她年纪正轻,又一心要恢复,到第六日,竟真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方执将她安置在走马楼,原以为至少也要半月才能养好。这天本打算去纳川堂找一位府上的门客,不料想掀开帘子,在中堂门外正跪着文程。
院中开阔,正对着房门,石阶外、砖路上,那女孩就这么直身跪着,初阳稍微扫在她发顶。
金月在屋里也愣了愣,她方才进来还不见有人,开门乍现,倒像她瞒报一样。
“方总商,文程已经痊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您之前说的事,文程随时就可以做了。”
她穿着一身褐色布衣,躬身叩谢,像个蜷着的刺猬。方执心里冒出点酸涩,她略一低头,收了一步,不再出门了:“进来吧,我先问你几句话。”
进了在中堂,方执坐在太师椅上,金月砌好茶便站在一旁。
“那些人因何打你?”
那日匆忙,没能仔细交代此事,如今方执再问,文程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他们也是号里管账的,不过小人算的是活钱,他们是死账,往往几个月不动一次。他们就瞒着掌柜,拿了钱往外放贷。这次应是外面要的多,他们凑不够,就要小人偷偷拿钱出来。
“小人的师母走得早,但她说人一定要诚信、忠心,她说死之前就算只剩两样东西,也应该是这两样,师母教诲,小人不敢不记在心里。他们叫我做这事,我不肯,他们打死我可以,说我偷拿钱不行。”
这番话合了方执的猜测,她又问:“你师母还教你什么?”
文程自顾自想了一会儿,金月站了这一会儿,已觉得十分不妥,此情此景,更觉自己不该在这。她趁文程默不作声,便悄声退了下去。
文程想好了,将师母平日做的事、自己平时干的活儿一一说出来。方执点头应着,心里想,倒是比她想得还要好些。她去尽间拿了本账簿交给文程,叫她回去看看,没再多说什么,文程拿了书又要跪,方执赶忙将她拦下了。
“商贾不拘繁节,你又何必如此?”
文程还想说些什么,方执想到是“救命之恩”云云,直叫她回去了。
那账簿并非方家的账,从何而来已不清楚,方执留下它,既自己学,也做教本。上面黑字红批,细细看完,大概就能明白盐务是要做什么。
方执在心里给她留了半月左右的时间,没想到只过了两天,文程又来了个出其不意。
还是清早,还是院中,只不过在门口候着的还有肆於,也不知这两人在门外共处了多久,几步之远,竟是没人说一句话。方执走出来,看看文程、又看看她手里的账簿,先一步开口道:“今日我有宴要会,你要说话,且等我晚上回来吧。”
今日郭印鼎做东办“赏书会”,他的面子在梁州商圈颇大,平日设宴也就罢了,就是这赏书会,别说方执,就是那整日闭门不出的问家都不好推辞。
方执自和肆於走了,后面画霓抱着卷轴跟上去,文程也只好先告退。
“葛二太懈怠,她又太心急。”走出一重院子,方执才开了口。画霓听她的语气,像是不满意文程这次找来。
方执太清楚那账簿有多少内容,其广度和深度兼具,不认真读读,怕是只能看个皮毛,可这样怎么够呢?学东西不能如此走马观花,要沉得住气才行,她此番将文程晾上半日,也不知那姑娘能否想清。
却说那文程碰壁回了走马楼,一面走一面嘴里念叨着。她对方执的心思浑然不知,只觉得自己徒然多了半天,更要好好再看一看。
走马楼在西南门旁,文程走廊道过去,却在一面小湖旁止住了。她盯着湖面上的自己,不经心便出了神,嘴上仍然念叨着,就这样呆呆地站了一晌午。
细夭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她远远就看着有人定着不动,便顺着秋云亭走下来,悄无声息地站到文程身边了。文程毫无察觉,也不知她们这样站了多久,文程才冷不丁发现,水面上已有两个人!
她浑身一颤,往后一缩,和细夭拉开了距离。细夭刚出完一台戏,这会儿拆了行头,妆还没卸完。这台戏出的人多,排也排不过来,她才先溜出来走一走。
“你是谁?”细夭见她这么胆小,倒逗起她来了。算起来文程还比她大上一岁,不过细夭就算知道,也从不管什么年纪大小。
文程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她叫文程没错,可她这么一说,对方定会问“来这里做什么”。来这里做什么,这件事她自己还不知道呢。
况且她一心念账簿,实在难以分神交谈。细夭看她呆傻,更是好奇,奈何她师母隔着澄湖遥遥喊她,她才恋恋不舍地道了再见。文程一句话没说,又觉得不太礼貌,只跟着这句“再见”应了一句。细夭好似有些惊讶,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程这才继续走路,她接上刚才的东西念,路过祠堂那一片树荫,又不留神坐了很久。回到走马楼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她欲上楼,正遇上金月来找。
“文程?”金月见到她,迎上去问,“你是文程?”
文程点点头:“方总商回来了?”
“嗯,她叫你呢,我带你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文程又把刚才的路原样走了一遍。前面金月说个不停,她只好先不念了。
“你这身衣服是画霓找的吧,也不知她从哪里拿的衣服,还挺合身的。我们这些日子叫针线房的帮着改衣服哩,你要有喜欢的款,也可以一道改了。
“我早先就知道你来,每次想去看一看你都被绊住了,都忙什么呀,我想想……
“对了,你若是进了园子,就不必叫家主‘方总商’啦,我们都叫她家主,以前叫少家主。家主刚从郭府回来,这会儿好像不大高兴,但我也不确定……”
文程听了一半放跑一半,她只觉得这人心真好。也不是,是方家的人都很好,唯独方总商叫她看不出脾气。金月送到院里就走了,文程独自进了在中堂,方执已经在那椅子上坐着。她低头问好,再抬头,方执朝她伸着手。
“账簿。”
她忙把账簿送上去。
“看得怎样?”
“勉强可以背诵。”说完,文程又觉得自己不该说“勉强”,可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来。
方执愣了片刻,她想了想,是才过了两天没错。她抬起头认真看了看眼前的女孩,这才发觉她脸上的疲惫。
很矛盾地,文程面色疲惫,挂着一对黑眼圈,眼睛却炯炯有神,小鹿一样看着方执,既期待又有些紧张。
方执又想,“背诵”是什么含义?像背书一样从头到尾顺下来,那岂不是有苦无功?
想到这里,她翻开账簿,找了处周转颇多的交易,自将缘由念过,便叫文程口述其盈亏与风险。问罢收盐,又问行盐,再问与牙铺掌柜、盐场场主的几个雇佣交易,她却不料,这账簿将近百页,还真都烙进了这姑娘心里。不仅如此,听她提出某些不合常理之处,头头是道,竟有种天生的敏锐似的。
“从昌盛八年,蓼林王补拙开户,以八十万两为底,按三成,分天、合二盐号所入。然而既两种规制,日后监管……”
“好,好,这就行了。”
听到这,方执叫了停,她心里又惊又喜,刚才在宴上的郁结也烟消云散。她一面欣赏,一面又觉得可惜,这两本账簿虽有东西可学,却不值得这样去背,可她又怎能料得文程不睡觉也要背下来?
她这下对文程简直刮目相看,也当真觉得自己捡了个宝,因情不自禁道:“做得很好,我该想到的,你做了这么久账房,应该是拿手一些。”
文程的心猛地紧在一起,她有些难以置信,本以为自己不可能获得方执的夸奖。
“我昨夜想了想,你说你名字没有定的字,你看这两个字如何?”她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长方纸,打开来写着“文程”二字。
文程点头不止,上前接到手里,看了又看。
“我同你说个实话,”方执有些含歉,“叫你看的并不是家里的账簿,还有可能只是伪造的。你方才说那些不合理之处,并非抄错,大抵就是有误。这种东西,你不眠不休背了两天,怪我吗?”
文程连连摇头,她只觉得方执叫她做一定有别的道理。师母离去之后,她在票号处处遭人欺辱,及至那日,本已认定要死,却得方执相救。到了梁州,方家又待她这样好,甚至现在是方执亲自教她。如此大恩,她真不知应如何报答。
方执未有过识人之喜,这会儿竟有些忘乎所以。可她转念一想,如今窝单交易已有兴起之势,传统账房怕是也没有从前那么有用了。
她定了定心,还是先道:“明日有商船往渝南去,你身体若是已经恢复,便跟着去吧。路上不必做事,看旁人做,边走边学就好。”
文程应好,方执又叮嘱金月帮忙准备行装,此事定下来,她心里也有了些着落。找到一个好账房,这事在她心里比做成一笔生意还好,母亲留下的《参本》里正有这一件,如今总算有眉目了。
画霓带着下人送晚食来,方执心里还高兴着,竟将她留住一同吃了。画霓心里还纳闷,家主从宴回来时还有些恹恹,怎么顷刻就如此好了?
她也没问,方执高兴,她便跟着高兴罢了。
第二日商队启程,文程的事方执嘱咐了葛二几句,只叫他关照着点,并没叫他专门去教。她自己有几个宴要赴,最近的便是肖玉铎的喜宴。肖玉铎已有五房姨太,如今又要迎娶第六房,那请帖方执只扫了一眼,肖玉铎的喜宴她已参加惯了,随便找了几样东西就送了过去。
有一个地方,她其实时刻想去,却从来压抑着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从肖家回来之后,她怎么也散不尽心里的情。她读书、看戏、听琴、下棋,那残局已解开无数次,如今她坐在棋盘边,只觉这是杯水车薪。
她最终还是去了。她选了个无所事事的午后,谁也没带,自己穿一身便衣骑马出了城。出门时天就已经有些阴色,到了回声崖已是阴云密布。她没有在平台上逗留,只寻了一处山洞。
这里本就是一片野迹,名字是她亲自起的,小径也是她亲自踏出来。如今再来,这里似乎一切如故,杂草疯长,林木参天,唯有那小径已不见踪影。
她心里百感交集,将马拴在洞里边上,自己到洞中找了块石头坐下了。
外面渐渐下起雨来,越来越密,在回声崖里荡个来回,更显得嘈嘈切切。方执坐在洞里,轻轻望着洞外天光,也不敢多想,回忆还是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就这样神游,竟是半个多时辰才发觉雨势已大。
她收回视线来,她的马站在洞口,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痴痴地听着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