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厌异录》 第1章 序 我常常为作品写后记,写序还是头一回,只因这本小说太过特殊:其一,背景为古代架空,比起现代文自带一层屏障,最好让读者在阅读前就对故事有个大概了解;其二,为了不造成大家的误解,需要先对文中某些传统文化元素作个解释(包括书名);其三,我强烈地希望能有更多人读完这个故事,若不在开头张罗一番,只怕会后悔自己做得不够。 无奈的是,我无法将上述几种目的巧妙地融合在一篇文章里,主要是第三个。我发现我做不到以行山坡的身份替自己吆喝,不会自夸。我最终想了个“诡计”,即我以别人的口吻来写这篇序,像是现实中的我接受了行山坡的委托。 果不其然,夸得出口了,我完成了上述几种目的,可是又陷入深深的纠结。我这种油嘴滑舌式“伪序”,也不知会不会引起读者反感,最终适得其反。可是思来想去,我还是想为这本书做些什么,这已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最后说一句,这序中自吹自擂的部分,是描述我心中最理想的状态,夸大其词之处还望各位海涵。另外,既决定要演“别人”,我还挺认真在演的,其中拙劣,只当博君一笑吧! 《梁州厌异录》——序 X-三品 一年前,我就知道行山坡在写一本古代架空的大群像小说,我每次见到她都说“期待完本的那天”、“记得给我先看”,几天前,一个txt文档传到我的网盘,我说终于可以拜读了,行山坡说“真对不起又要占用你的时间”。 她给了我三个任务,一是看错别字语病,二是检查逻辑错误,三是给她情节上的修改意见。带着任务读完,我觉得这本书写得好,虽然有些小瑕疵,但是瑕不掩瑜。我先把她夸了一顿,夸得她连说不敢,我们私下说说而已,她还这般谨慎,我一直笑话她,笑着笑着她又给我派了个任务:给我写个序言吧。 我不笑了,写序言不是小事,一本书之序可以说奠定了这本书在读者心中的形象。我且给自己开脱一句,若这篇序写得不好,诸君可认为是抛砖引玉,若写得尚可,就算是没拖后腿吧。 这本书叫《梁州厌异录》,我打开正文前,先对着这五个字苦思冥想了一阵。梁州可以理解,书中人物的主要活动场所么,譬如北京城之于《京华烟云》。可这“厌异”二字是什么含义?《说文解字》讲“厌”,笮也,本已带有压迫、餍足之意,而“异”也独具一种奇特。两字看起来毫无关系,却的确又传达出了某种难以名状的信息。对这书名的由来,我暂且没问,先看下去了。 “厌异录”沿两条线索展开,少年盐商方执在双亲遇难后肩挑家业,同时寻找母亲死亡的真相。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主题与上述两条线索三分篇幅,即方府上众人的豪宅闺趣。这些主题相互交错、步线行针,织就了一段发生在梁州城的绮丽故事。整本书跨越十年,主要角色两只手数不过来,只用了五十万字。一篇读罢,不得不感慨行文之严密,信息有头有尾,绝不使伏笔搁置,走向经得起推敲。当所有线索、所有人物归于结尾,看着“全文完”三字,真是抚膺长叹而说不出一句话,唯有一种圆满之感。只能说一切有为法,尽在不言中。 全书读完,再去看“厌异”二字,甚觉悟到一些。我这才去找作者讨论,行山坡说:“原是‘艳异录’,后来觉得艳字太重了,就改作厌。” 真是妙极!艳与厌只是读音相同,含义却毫无关联,这种替换乍看显得有些一窍不通,可是读罢了才明白其中妙处。文中的梁州城原型乃是江苏扬州,盐商这一行鼎盛时期(大概清中期),扬州之浮华艳丽甚使首都望尘莫及。这一点来说,用艳正是。然而小说的主角方执,虽身在梁州、甚至是梁州之艳的维系者,却生性淡些,对梁州繁华颇有置身事外之感,更是在小说尾声彻底看透了这不夜梁州的梦幻泡影。却说物无美恶,过则为灾,又有上苑繁华、西湖富贵,总付高歌,既如此,倒正能自这“厌异”二字体味出来。 行山坡想用这本书讲述宿命,抑或是一种超乎个人命运的不可名状的洪流。我听她念叨了不少东方玄学的东西,却不想以此作为本序的重点。我认为这本书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群像,这得益于作者塑造人物的能力,也得益于这题材的大背景,接下来展开说说。 “厌异录”的群像之处,首先在于方府中的众人。府上有琴师、众戏子、侍卫、众门客、管家丫鬟,这群人性格各异、追求各异,平日各院里串门抑或节日宴会围炉顽乐、吟诗作对(作者真的为此写了诗也作了对),真是看得人如沐春风,又有些心驰神往,不禁想进去和她们结识一二。另外一处便是梁州商政圈,各官员、盐商、票号老板、田宅商、药商等等,其人平日里尔虞我诈,笑里藏刀,却又在时局动荡之中暗中配合,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再之外,还有远坐皇城的簪缨之辈、乡野中的江湖一隅、山上的香炉庙庵…… 这些人物处境不同、身份地位不同,故事在她们之间展开,显得极丰富多彩,跌宕起伏。戏园喝彩,古路萧瑟,谁在梁州的画舫中流筹满地一掷千金,谁又在皇城低着头大气不敢喘,清润山玉里的一池温泉,须臾却奔腾于汹涌的衡湘江里,月夜下闪过的刀光剑影,转眼便作鵩鸟飞入菩萨庙中。匹马西风、於菟效主、氍毹藏玉、古琴囚音……这“厌异录”的群像,真心推荐诸位亲自感受一番,总有一段情让你动容,总有一个人让你难以忘怀。 行山坡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包括短篇小说,甚至各种随笔,可以说是她的忠实读者。她将这本书视作掌上明珠,既肯叫我为之作序,想必也对我足够信任。被委此重任的我,自是应将该说的都说个尽然,饶是有像是文学批评的话,绝非出于冒犯心理,爱之心切而已。 以鉴赏文学作品的标准来评,《梁州厌异录》是目前行山坡最值得一谈的作品,它具有中国古典文学的气质,也可以说是摸到了小说创作的门槛。这本书之情节、结构、人物塑造、表达能力等等,诸位阅读时便会有所感受,这里我重点说一下“厌异录”的风骨及语言。 曹丕在《典论·论文》里提出了文学中的“气”的概念,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风格即人。行山坡平时总是一副什么都可以的模样,但我还愿称之为一位很有性格的创作者,就因为她的文章中很有一种气,乃是她对于世界的认识、使用文字传达思想之根本原因,也是她对于文学的根本追求。她的这种性格在“厌异录”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又恰到好处地融合进这故事本身,成为了这本书独有的一种气。它不会给人灌输什么道理、也没有什么花招叫你留下,真诚、坦然,甚至有些笨拙,就这样如溪水竹林一般迎接着你,让你自由地想、随意地思考,感受这地方的每一处风景,最后轻轻地挥手道别。 在这一点上,我要指出这本书的一大不足,即节奏之慢。行山坡大概对这故事的**及尾声有极大的信心,所以肯在前面用巨大的篇幅去铺陈。此书共一百二十多回,前二十回可以说是有些乏善可陈。我认为再瑰丽的画卷也不易用太长时间展开,可这一点就算我提出来,也知道没法改了。前面节奏虽慢,却的确也有很多信息,同时奠定了梁州城、盐商势力、方府众生相等等的开端,其中有些伏笔,更是一口气贯穿至结局。如此状况极难大改,只能说若诸位想要一睹“厌异录”最精彩之处,需得熬过开头的枯燥。 回到文评,说罢风骨,便是语言。我认为作者在语言上下了不少功夫,这一点时刻都能在文中体现。现代人读古代小说自有一层屏障,这是因为文章的大背景与现实生活不同,人们习以为常的自然逻辑也变得水土不服。让读者自快节奏的生活中抽离,全情投入小说中架空的古代氛围,这很考验笔力,其中第一层挑战,便是语言。可以感受到作者为此对中国传统文化认真做了考究,其中包含辞赋、园林、衣着、古中医、饮食、花艺、戏曲等等,使文章的表述明确丰富而不空泛。另外,整篇小说行文语言古韵十足,对人物语言的直接描写更是合身份而为,什么人说什么话,不至引喻失义。 这里加一段,行山坡自己向我交代了她对传统文化元素的杂糅。即将不同朝代的习俗、穿衣风格等等杂糅在了她这个架空世界里,因此同时有明清甚至汉代的典型服饰。另外文中官职名也是根据不同朝代真实存在的官职改的,或将“史”改作“使”,将“守府”改作“巡府”,特此说明,希望不要使诸位误解。 评罢了这本书的文学潜质,接下来说一说它的古代百合小说特性。“厌异录”中百分之九十的人物都是女性,虽然如此,却没有很多明晰的爱情线。相比之下,更多的是友情、亲情、主仆情,还有一些更为复杂、难以界定的羁绊。但既是百合小说,我便主要评述其爱情元素。这本书中既有爱而不得,也有爱而不自知,既有两情相悦而无法开口,也有琴瑟在御举案齐眉。在此之中,主角方执的感情线自是最为精彩,作为她的官配,衡参正式出场于第二十一回,在已经读过近十万字的我眼中显得有点像外来人。然而越往后读越能明白她与方执的感情,她们之间并非一言两语能够概括,也绝不是任何一种预制感情。两人一个是钟鸣鼎食的商贾之子,一个是武功高强的“孤云野鹤”,看似毫无关系,却被宿命、被彼此紧紧纠缠,宛如一滩蜡泪,抑或是谁都逃不出去的沼泽。 说得如此虚无缥缈,是担心剧透,总之你且读吧,这份充满了酸涩与温情的爱,真是有些绝无仅有。 评罢了书,最后我想评一下作者。行山坡是个很蠢的人,在创作中做尽了事倍功半的事。她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写,却根本不知道网络小说环境究竟要的是什么。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毫不客气地说,她作为网络小说作者并不合格。现代人的时间如此宝贵,谁愿为你读这并没那么易读的五十多万字?谁愿虚耗心力陪你走过她们的一生?她一面说什么也不图,一面却又说很希望她们被看到,她总是很矛盾,甚至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她求签也问写作,学掌纹也问写作,终得来一句“好似将灯来觅火,不如安静莫劳心”,这更使她什么也不顾,埋头去写,好像真有什么无价珍宝在远处等她。她自知明知不可为而为,我送她一句万能签,“执者失之,为者败之”,她说,可她正是尚能执着一下的年纪。 好吧,那还叫人说什么呢?“厌异录”几乎每回的字数都控制在四千上下,我这篇序眼看也到了四千,是时候结个尾了。衷心地推荐诸位读一读这本小说,至于原因前文也说了颇多,在此只说一句:它会带给你一次绝无仅有的体验,让你全心沉浸在一个烟雨梁州,让你与朱门深宅中一个个鲜活的她相逢。 写这篇序,行山坡给了我两个任务,一是使读者对这本书有个大概的认识,二是吸引读者阅读兴趣。其一我大概是完成了,但是后者难说。读小说也就罢了,想来又有多少人愿意读完一篇序呢?若有人真的读到了这里,那我想也不用我再吸引,这些人定也愿意读完她的这本小说,对吧。 闲话少说,祝各位阅读愉快。 不出意外下下周开更正文,先直发五章,再日更到二十章,再每周1356更新。全文存稿,连载稳定,欢迎入股! 另:由于本文的些微悬疑属性,追连载或许有新奇的体验。这本书是我竭尽全力之作,请大家给我一个机会,也拜托大家帮忙宣传一二,不胜感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 第2章 第一回 斗船局不料摘桂冠,躲马戏偶逢榜首琴 三月时节,梁州已是百花盛开,浓翠榆杨。只见那绵刃山重峦叠嶂,瘦淮湖绿水清波,如此美景,大街小巷原该是车水马龙,这一天却不见人影。卖布的关了门,油盐铺子早已空空,唯有酒肆里留一个小伙计守着生意,痴痴地听着宽水头那边的动静。 说起来这天也并非特殊日子,只是梁州的巡府大人喜好斗船,前几日同几个商人小聚,她随口说了句手痒,这些商人便安排起来。 梁州人都爱热闹,况且斗船有赢头,指不定就横发一笔。或只是看看斗船也好,梁州养的船家都是练家子,斗船也是从龙舟改造过来,一个个飞箭似的在水面上飘,排开来齐头并进,好不气派。 斗船在黄昏时候开始,未及申时,整个宽水头两边都被人淹上了。卖糖葫芦的、焦儿饼的、炒豆的、瘦葡萄的,挤在人堆里吆喝。人们摩肩擦踵,若不幸散了串铜子儿,落到谁脚上可就算谁的了。 在这无处下脚的河边,唯有茶肆里有一处清闲地方。一间不小的厢厅,只有两人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个一袭天青色锦云葛长袍,外着一件印花青缎马褂,站着的那个一身黑衣,戴一顶宽檐斗笠,下垂一圈遮面纱。 窗外人头攒动,窗里两人像幅画似的一动不动,过会儿茶肆的伙计来添茶,坐着的那个才把手一拢,摇头说,不必了。 伙计走了,那坐着的又抬头看了看,对面茶楼的飘廊上摆着些藤椅,还是只有零星几个人坐着。她好似笑叹一声,闭目养神,只好接着等了去。 此人姓方,单名一个执字,如今二十有四,乃是梁州四大总商之一。此番斗船虽不是她张罗的,但巡府的提议,她没有不来的道理。只是不知怎么来得早了些,茶楼上唯有御盐使和几个散商在。她无意专门去奉承,就在这小茶肆等下了。 过了酉时,茶楼上终于坐了大半。方执看准了那话篓子肖玉铎已经到场,便带上随从过了桥去。 茶楼的飘廊还算宽敞,散商簇拥着总商,总商又簇拥着御盐使和巡府大人。方执一进去,便有人扶着藤椅招呼,她一改方才默然,向二位大人问好。 “诶?方总商!”张大人见她才来,好似要怪她一般。 方执笑着请罪,她心里闪过上来时见到的肖玉铎之妻,随口便给自己解了围:“怪我,没有太太绊着,竟也迟了约。” 几人一听都知道是打趣肖老板,也都随着笑。肖玉铎自己浑不在乎,大手一挥说:“斗船可是人多好,看看谁赢再说这些!要不是小儿不肖,怎说也给他带过来。” 几人问他大公子何处去耍了,张大人倒是从这一番话里想到方执还没定注,她知道自己来就一定赢的,因此喜欢张罗这件事:“是了,方总商,看看船吧。” 梁州四个总商,郭、方、肖三人已到,问老板身体抱恙,只送了些彩头来。 方执甫一落座,讲船的便冒了出来,方执听罢此人介绍,便随手选了最靠对岸的一艘。这艘船不属谁家,没什么靠山,大抵不会抢了巡府风头。 那讲船的还说着,方执却不听了,转身问郭总商怎么下的注。郭印鼎磕了磕烟斗,枯瘦的脸上冒着笑,眼里像有油光似的:“买自家的船耶,方总商贵人多忘事,老朽今年养了船。” 方执本无意和他搭话,只是前些天她方家的几引窝单投了公店,总是心里挂着。她此番下场颇有些被动,如今试探一番,是想探探郭印鼎的态度。 “方总商,我说,”郭印鼎却又兀自接了话,看起来毫无关系似的,“昨日码头那批船是你的吧,是什么木?” 方执的这一批商船去了裕谷,卸了盐,刚运了一批好木回来,她心想这老头消息灵光得很,且不知他葫芦里是什么药,唯是答应着,两人就此先聊起来了。 原是郭印鼎要在府上再造一处景致,正愁没处买木。方执总以为他不止想说这事,却不动声色,还是笑道:“这有何难?” “诶,说易还不易。梁州尽是些园子,但要找好木,真要跋涉一番。如今你运这一批好木回来,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哩,老朽并非能排上号。” 他这话倒有些真,方执点头道:“明白了,郭总商怕方某不给面子耶?” 两人皆笑,方执又说:“郭总商莫费心了,下批船不日就到,只是要多少木还请到码头说一声,不出两日自到贵府。” 郭印鼎哈哈大笑,话到这里算是了结了,然而方执揣着笑意,好似还在等待什么。郭印鼎望了望她,颇有些刻意地低头摸了摸扶手:“窝单涨落之间,运盐已非必需了。” 方执顺着他的话,随口道:“然而行情……” “行情甚好,”郭印鼎合上眼,摇摇头,“甚好,甚好。” 二人好似并未交谈,一言两语,倒像自言自语。既如此,方执心里有些底了,只听人群一闹,知道起点那边赛开了,她便暂搁了心思,笑着呷了口茶。 茶楼的伙计给这边报告着情形,频频传话,外加下面群众叫好,斗船的气氛也热了起来。不多时,讲船的跑了上来。只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起船在急弯是如何漂移,一句话说到“急飞转桨”,方执面前那茶侍用上了招数,也没人碰他,他却突然朝前猛地一栽。 他并没有如愿栽进贵人怀里,甚至还没来得及倒下的时候,他就被一脚踹了出去。他像个木桶似的在空中颠三倒四,倒在地上,刚睁开眼,便见到一道剑光愕在眼前。 方执那黑衣随从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一把剑鞘中拔出一尺长,随时要夺了他的命一般。 一时间讲船的人也停了,飘廊上的人都看着地上的人,寥寥几个看着方执。片刻沉默后,方执后知后觉地笑了笑,她按住随从拿剑的手腕,向张大人道:“家犬不懂礼节,叫各位见笑了。” 肆於这才收了剑,回到后面站着,遮面纱掩盖着面容,让人看不清神情。(於,多音字,这里取wu音。一声,音同“乌”) 没人把这当回事,顶多觉得看了场笑话,地上的人连滚带爬地走了,又有新的捷报传来,张大人催那讲船的接着说,这插曲大概就算过去了。 那边斗船讲得正好,肖玉铎却低声笑方执道:“方老板真是,那小伙计仪表堂堂,何必这样不留情面?” 没等方执回他,郭印鼎便咯咯笑了两声:“方老板洁身自好,岂是尔等能比?” 方执只是笑,却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无意叫这些人觉得自己志向高洁,想在梁州商圈里混起来,非得都是一丘之貉…… 想到这里,那赛船呼哧呼哧地拐过弯来。这个茶楼位置极好,既能完全看到终点的情况,又能鸟瞰最后一个急弯。这下关心赛局的人都站了起来,要看那些船只准备如何漂移。 最头里那艘亮红色的船率先过来,岸边一阵叫好声,船鼓愈来愈响,人群也开始躁动。接着葱绿的船也来了,这个鼓打得更响。呼声仿佛要掀翻茶楼,一双双手举起来叫好。一切正好,那绛色船却突然乱了阵脚,船桨一阵乱拨,倒像是要停下来。 观众一片哗然,飘廊的这些人也纷纷不满。那些船接二连三止不住,一个个撞在一起,全挤在凸岸那边。方郭肖三人本不关心的,这会儿也站起来想看看状况。 只见船停下的地方,几个人下了水在河里扑腾,河中间一个玉佩上下浮动。肖玉铎看那几个男丁面熟,再看岸边,正站着自己的大公子!他心里暗叫不好,大喊着让听差去把儿子“押上来”。 原是他大公子的玉佩掉入河中,差使家丁游下去拿,这才叫那赛船停了下来。 方执大概看明白了情况,颇有些忍俊不禁。还没来得及笑,却见自己选的船自最边上做贼一样划了过来,绕过这一堆烂摊子,悠悠冲了线。 这一船的人似乎都没想到自己能赢,站起来欢呼不停。方执在上头看得哭笑不得,这下好了,她竟抢了巡府的桂冠。 下面买了这艘船的人寥寥无几,这会儿都没了命地叫好,无所谓赌注的人都到弯道那里看热闹,那么气派的船挤在一块儿,半天还没能分开。 方执和肖玉铎对视一眼,肖玉铎是教子无方,方执则是跟着倒霉。郭印鼎已经坐回去了,看着面前的两个背影,又磕了磕烟斗,笑道:“那老朽就等着二位设宴啰。” 这会儿胜负已分,也到了该撒钱的时候,茶楼的伙计捧着一盘钱袋子上来了,却看肖玉铎正在气头上,问也不敢问。 方执瞧见,兀自做了主,笑道:“还等什么?” 漫天的铜子儿落下去,霎时间底下热闹得着火一般。肖玉铎说要设宴,没等两位大人推辞,方执又请罪要摆酒。当官的喜欢斗船也就是喜欢被这些商人奉承,如今不外乎此,斗船如何就一笑了之了。 看着天色还早,邢老板便张罗着人们去府上赏马术。方执不喜欢这些牲口,心里正犯愁,就听到张大人说要去柔心阁听琴,只是不知晚饭如何安排。 方执便趁机道:“晚饭以少为宜,依方某看,叫柔心阁备些点心便是。” 众人称是,于是一群人分成两边,陆大人一行去了邢老板家赏马,另一些朝柔心阁去了。 柔心阁是专门听琴的地方,阁中阿嬷早得了消息说贵客要来,这会儿引着贵人们上楼,嘴上介绍不停:“……新琴师,绝对是数一数二,说从没有过也不夸张……” 方执走在前头,有些散漫地听着,她身后紧跟着肆於,再后面的散商怕得落她两步。 一行人进了雅阁,方执坐在中间,她稍作观察,房间很宽敞,七八个人坐进来,一半也填不满。藤椅前放着两个苏木的雕花长案,面前五尺远处放着一面紫檀木围屏,白绫子上面绣着花鸟,做工精巧,栩栩如生,看着应是湘绣。 她由这屏风里抬了眼,才发现后面有个人影,再看似乎还有一架琴。人影绰绰约约,配上这屏风,当真是浑然天成。阿嬷那句“琴之榜首”这才入了方执的耳,她心里一笑,倒也起了三分好奇。 几盏点心送上来,跟着还有些荤素碟,张大人要点曲子,这才进入正题了。她随便点了一首《崖关相看》,阿嬷到围屏后说了两句,商人们便先吃开了。 这波人虽来听琴,爱听琴的却不多,只是要给聚会祝个兴,只有刚开场时、到华彩处才肯停下来听一听。于是这榜首琴起手那会儿都先停了动作,有人拿点心的手还悬在嘴边,时刻准备吃下一口。谁知道安静下来,几声便听了进去,点心也不吃了,甚至忘了先合上嘴。唯有一个姓鲍的老板实在不懂琴,半晌憋出一句“真是好”,还没说完便被旁边的人嘘住了。 方执更是听得入迷,她也算听过琴音无数,如此悦耳的琴仍觉少见。她隐约能看到屏风后的人抬腕、拨弦,如泣如诉的离别之情就随着琴音流淌出来,一曲终了,这些人竟被伤住,只有余音和情绪在心里荡漾。 张大人看着身边的方执,开口几次也不知该说什么。片刻,她只好笑笑:“方总商,我这事做得不好,平白无故点这种曲子作甚呢?” 方执摇摇头,眼里含笑。这事哪能怪张添,平时听曲随便就听了,罕见这样悲切的琴音。张大人叫旁人点,然而谁都推脱,其人乱成一片,方执自望着屏风后的人影,那人又是坐得像画一样了。 “那么《千树花》罢。” 张添点了首准没错的,琴音一出恰如春风,千树万树春花盛开。这下众人便吃开了,方才的气氛终缓和一二,唯有方执仍然不动,只默然听着。 别人兴许听不出,但她心里明白,这《千树花》其实也暗含凄凉。不是曲子里的情,怕是那琴师自己的失意。 她心里闪过一丝恻隐之心,却又觉此事和自己毫不相干,欲说还休,只当是偶逢一场了。 违禁词测试: 赌坊,赌市,赌肆,博肆 第3章 第二回 俏戏子伶俐闹家主,哑随从白目吓阿嬷 柔心阁一遇,方执原来没挂在心上,却不料回来之后总是念着。她越想越觉得那曲《千树花》里面本没有哀伤,是她自作多情而已。奈何此事也不好找谁求证,就这么一直萦绕在心里了。 这天未时刚过,方执从码头回来,到宅里好久还不见金月,唯是画霓来侍她更衣。她直着身子由着被摘了玉佩,随口道:“怎么不见金月?” “戏班回来了,细夭把她叫去帮忙,说是戏服拿不过来。”画霓又开始帮她解头饰,叫方执抬手打断了。 “戏班回来了?怎么早了一日。” 画霓哪里知道戏班子的日程,她答不上来,只得说:“小人叫人去喊她。” “不必。”方执又把褪下的马褂自己穿上了,画霓明白她意思,又替她把衣服重新系好。 也不知想到什么,方执笑道:“她们倒玩得亲近,拿戏服,把我的丫鬟叫了去。” “您待她太好了。”画霓又拿起玉佩,方执摇摇头,她便放回去了。 方执知道她说的是细夭,那姑娘二八年华,已是远近闻名的旦角。再加上她自幼在万池园长大,方执对她的宠爱,早已超过了寻常主仆。 “你代我给陆啸君传句话,今晚就让伙房安排。她在盐号待着,怕还不知道戏班回来了。” 画霓应罢,方执已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往堂外去了。 方家班是方家自己的戏班子,昆山腔在梁州盛行已久,这些商人为了彰显财富与地位,同时也自娱娱人,早在十几年前就掀起了大肆蓄养家班之风。富甲一方的总商更是常以名伶仙姬歌僮承应园中,逢文人雅集、宾客盈门之时,可以“堂上一呼,歌声响应” 。 方执素爱听戏,便对此事更上心些。她方家班本就有花冠今等名角儿,近些年来花细夭一曲惊四座横空出世,更是让方家班的艺冠众腔。不仅梁州,若有淮梁之外的豪绅显贵将其请去,亦是满堂喝彩。 当然,这回满堂喝彩的事,是细夭添油加醋说给她的了。四人往迎彩院走,那金月抱着戏服勉强看见路,细夭倒是两手空空,叽叽喳喳说着此行的见闻。方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笑金月道:“何至于待她这么好?她哪里是拿不完,分明是欺负你勤快。” 金月从戏服里抬起头来,呲着牙笑:“家主,拿这一趟没什么,她们演得顺顺利利的多叫人高兴!” 方执笑笑不说话了,细夭如梦初醒,赶快从金月身上拿了一半:“忘了!只顾着说话,全忘了还有东西!” 方执也无意想她这番是真是假,寻到这来看卸车,只当消遣似的。 细夭说够了,又转而去逗肆於。她说在济河也见到一个穿着黑衣戴斗笠的人,那时候还以为是肆於去了。她说她的,肆於并不搭理,肆於是哑的,整个万池园、乃至整个梁州商圈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你当真从不知道累。”方执听得耳朵都乏了,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细夭知道她不愿听了,因闭了嘴。她和金月两人抱着东西走到前头,片刻又笑闹起来。卸货的小厮来来往往,方执没再往迎彩院去,就在秋云亭里站定了。 方家家宅名为思训山庄,因其水景众多,又名万池园。这秋云亭便是建在澄湖边上,依山傍水,幽静宜人。这会儿亭子里春风正好,亭外枣花刚开,清香扑鼻。方执心里有事,甫一站定,便琢磨起来。 她想到从裕谷回来的那批船,裕谷的杉木、柏木都是极好的,再名贵一些的,譬如黄杨、苏檀也是上等。梁州城园林多,对木材需求极大,本身林子又少,木价便水涨船高。商船免税,行盐途中运来好木,也能在其中赚上不小的一笔。 方执买卖木材已有一阵了,这其中倒没什么好想的,只是这次郭印鼎看中了她的货,倒要想想怎么办才好。前天那批已经许了人,这一批真可以给他,只是借着此事,可否再问问窝单的事呢?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应好好探问一番,因回过身,便要往亭外去。她一动作,肆於便跟着动作,正是迈开步子要走,却忽见几人花儿似的拥到径上。 方执一滞,便莞尔笑了。她还未开口,那为首的拾级而上,迎面笑道:“咦?是家主么?倒极凑巧。” 此人名白末兰,乃是方家外班冉新台的戏子。外班几位戏子同内班一道回来,然其不住在万池园中,这边卸车,她们则接着坐车回冉新台去。 方执是叫这群伶官哄着长大的,一见她们,倒不急着走了,复又坐下:“奥,往南门走,倒走来秋云亭了?” 她明知这几人是来寻她,白末兰偏说凑巧,她却不肯顺着,直拆穿了。 几人闻言皆笑,白末兰应道:“原是要走,听晓春说有宴呢。” 说话间,众人皆已落座。来人有把子式越山鸿、花部小曲李爱芳、时调小曲余夔。这几人与细夭不同,都比方执年长些,也不以方府为家,谋个生计而已。然其自青春时节便待在冉新台中,也都很爱同方执顽在一处。 既遇着她们,方执倒肯问得细些。她几人自此行巡演说到济河戏节,接着便说些梁州戏圈里的逸闻趣事。期间又逛来几个内班的戏子、一位名士,来了便不走,簇到一处谈了起来。 众人兴致盎然之际,便有几个丫鬟前来伺茶,亦送来好些瓜果。她们一来,方执才猛然发觉已耽搁良久,因拍了拍腿,直起身了。 她做家主的,是去是留,旁人自是无甚好问。只是白末兰道:“晚上开宴,您倒不在么?” 方执笑道:“你们自顽罢,莫要等我了。” 众人纷纷起身送她,方执摆一摆手,自带着肆於走了。 从郭家出来已是酉时,方执在马车上坐着,心知肚明要路过柔心阁。她也没想是去还是不去,但兜兜转转,那琴音在她心里越来越响。她撩开车帘看了看,还未走过,就决定干脆再去听一次。 她这次来并没有提前打招呼,阿嬷见了她还以为看走了眼。虽说她在柔心阁见过的贵人多之又多,方总商到底还是稀客。她连连把人往里请,一听是要上次的“榜首”,立刻笑逐颜开道:“有空有空,她也是好运,刚休息好就把您盼来了。” 方执不置可否,她被引到一间比上次小点的雅阁里,面前是一架三扇的围屏,绣的还是花鸟。里面还没有坐人,侍从来给她沏茶,不断说着“这就来了”。 阿嬷出去一趟又回来,拿过曲册给方执看,这空档里,她的目光在肆於身上流转,总想着找机会让这随从也坐下。在她心里,这些达官显贵的贴身侍卫也都非同小可,有些甚至能左右主子多来一次、少来一次。 估摸着琴师快来了,她两三步迎到那黑衣侍卫跟前:“不妨也喝茶。” 阿嬷从那两层重叠的遮面纱里看去,话音未落,便看到肆於抬起眸来。对视一眼,她吓得猛撤半步,那面纱底下分明是一对白眸,夜明珠似的转了两转,正看进她眼里。 方执全无察觉,只听一声门响,屏风后便多了个人影,施施然坐在琴后。 阿嬷吓出一身冷汗来,竟是忘了说辞。她没敢再看黑衣侍卫一眼,硬让自己镇定下来。 “《千树花》吧。”方执直截了当道。 “哦,这就……”阿嬷连连点头,面上淡定,却是不经意移到远离肆於的一边,长出一口气,看向方执,又挂着熟练的笑了。 此番再听,方执更是确信,这《千树花》不像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倒像是深冬寒蝉栖梧桐。她盯着那绣屏后的人影看,虽没开口,却觉得已经明白了似的。 一曲弹完,阿嬷正要说什么,却被方执一句话抢了先。方执看着那人影,开口没头没尾,也不知是在问谁:“《千树花》且如此,《寒蝉引》当如何?” 她似乎看到那人影顿了一顿,但二人终究沉默。屏里屏外,应知应懂,如此良久,阿嬷嗔那琴师道:“方总商问——” 方执抬手打断了她,又问:“曲册上没有《寒蝉引》,在下若要听呢?” 柔心阁说到底还是寻乐的地方,有些曲子因为实在太悲而没有写进册子,《寒蝉引》正是其中凄切之最。阿嬷有些为难,犹豫之间,里面琴师却忽然拂弦一声。方执一愣,随即展了颜,干脆一掷千金求她一曲。 她摘了腰间的银袋放在长案上,阿嬷受宠若惊,那银子多得她都不敢多看,慌忙叫琴师弹起来。 若是一般的琴师,久疏练习,怕是会一时手生。但《寒蝉引》正是素钗骨子里的曲子,她把这曲当自己的写照、自己的寄托,手拂琴弦行云流水,竟叫屏外的人泪湿衣襟。她不知道,方执看似听琴,其实是来自问心声。 琴音渐停,又是无言。 阿嬷平日少见这种情形,她本是性情中人,竟也动了动心。她找准时机打破了沉默,恰到好处地替方执解了围:“她啊,本不是梁州人,过来之后带她的嬷嬷给起的名字。看她长相素雅,身形清瘦,就给她起名素钗。您日后再想听琴就叫她来好啦,她是个琴痴,可是也难逢知己。” 素钗没听到方执再搭话,隔着白绫,也看不清那人是不是点了头。她几次想要开口都没能说什么,最终只是想,商人难见真心,琴声已止,知己与否,还是一笑了之吧。 有参考: 明清徽商与两淮城市的艺术繁盛和社会风雅,赵敏 [清]黄钧宰著,王广超校点:《黄钧宰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回 第4章 第三回 眺云台戏谈花柳事,在中堂自语引窝烦 却说方执此去柔心阁中,便就在那草草用了晚食,府上宴席,自是等不来她。众戏子门客齐聚眺云台,家主不在,倒更放浪形骸。 吃着喝着,还不断有人回府,原在外头吃过的,听见嬉闹声也都入了席。好巧不巧,冉新台一位唱花部小曲的正是自柔心阁回来,甫一落座,先拉着白末兰道:“你可知方总商到了哪儿?” 此人名凤雁平,既入了席,便有人替她放碗筷,她却摆手止了。 白末兰哪知方执去向,只是摇头。凤雁平将周围几人拍遍,才终肯道:“柔心阁呀!她惯爱宿在瘦淮湖,怎地又跑去柔心阁了耶?” 众人皆有些意外,越山鸿道:“你就这般确凿那些传闻,她饶是平日宿在外头,也不见得就是露水情缘。” 这一圈坐的都是冉新台的人,她们养在外头,又同方执厮混大的,没有府上那种规矩,这便畅聊起来。 方执在梁州确有些传言,也确有好些时候留宿画舫,可她究竟风流与否,总是没个说法。这种事外人自是不敢多嘴,同她亲近者问了,她也只会笑而不语。然其答得这般暧昧,在座诸位若真有谁有心与她狎昵,总是吃个闭门羹。 “你说她清高,她转眼便弄个新绯闻,若说她四处留情,她又瞧着那么干净,”余夔??眼,向白末兰道,“老三,这么些年了,你也没试出个甚么耶。” 眺云台极宽阔,地势也比周遭高些,月光一洒,很是惬意。白末兰只一味喝茶,问着她了,才摇头道:“谁还比咱们明白她呢?独凤儿很信那传言罢。” 凤雁平道:“并非我信传言,梁州此城,稍有些银子便啷当到瘦淮湖去。方总商这般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苦守个寂寞?” 彼时花细夭上站到案上唱开了,几位门客拿乐器合之,众人便停了停,听过几句,白末兰又道:“我说家主等着谁,你们总不信呢。” 外班里,唯有她将方执叫做家主,她说这话时,双眼忽地一空,旁人一拥,茶水一晃,便又回神。白末兰人如其名,面若白瓷,细眉薄眼,两片唇瓣窄而粉,叫人觉得真乃兰花拟人。偏她又是个伶俐性格,不常像这般似的面若止水。 越山鸿闻言,道:“你也很爱给她编排些情债,她家事未了,并非守个寂寞,原是守个清净。” 余夔微微仰面,倚风自笑:“你何不是给她编排个清白呢?” 说罢,花细夭正唱到要人贴的。内班里醉倒一片,站不出个人来。白末兰还端着茶水,却向她唱:“还愁,白发蒙头,红英满眼……” 李爱芳夸她接得好,余夔将她一揽,暗笑道:“好罢,再说只怕她心里酸了。” 却说方执这夜并未留宿柔心阁中,可是回得颇晚,宴席已散,冉新台众人也已回去了。她自是不知这几人给她编的故事,不过画霓侍她入眠,略微提了几句。 方执已上了榻,闻言只是笑,唯问府上渝酿还剩多少。画霓答了,方执也不经心似的,转而道:“方才自沁雅阁回来,原来川江发了疫,盐是不好卖了。” 画霓还未应,方执又道:“葛二已带商队去了几日,也不见回个信来,若我今日不去应酬一趟,还不知了。” 方家手下的引岸分布在安山、鹤阳、高河、浙南一带,基本聚集在梁州以东、衡湘北岸,唯有安山再偏北一些。这些日子正该往川江行盐,方执原要亲自过去,却被修筑学堂一事绊住,便留在梁州,只叫府上的管家葛二带人去。 “葛二不行,”方执已躺下了,叹气道,“母亲说的一点不错,要有一个自己培养的管家,用着顺心。” 方执不满意葛二,这事画霓早就知道。葛二此人不够灵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办事也不能办到方执心坎儿上。 “到哪儿去找个管家来养?”想到这里,方执转头看着画霓,叹道,“你该做个主管,总在我身边做这些小事,实在大材小用。” 画霓正剪烛花,闻言摇头道:“小人从不了解盐务,怕是做不来甚么。” “并非要你管账,就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你还管不成么?” 画霓还是摇头。她比方执年长几岁,如今已二十七八。她看着方执从少家主变成方总商,自觉贴身丫鬟已是最合适的差事。再多她并不一定得心应手,再少便开始得闲,如此最为恰当。 方执只好笑笑,也不再逼她了。她接着又说起瘟疫来,川江此次瘟疫是自川北传来,按理说那川北更焦灼些,百姓买药不及,自是不再买盐。然而听邢老板说,那管川北的鲍友温倒卖得很好,甚比平日好些。 说罢瘟疫,她仍是愁眉不展,她知道画霓不懂,可是实在没人倾诉。画霓已剪完烛花,听出她欲言又止,便也不走。果然,方执又道:“为窝单交易,我也往郭肖两府跑了几趟,竟试探不出所以然来。” 画霓对行盐还有些眉目,可这忽冒出的窝单交易是怎回事?方执原也没真同她探讨,却认真念叨了一遍,好教她听懂似的。 虞周食盐公有,有了窝单才可成为盐商,有卖盐的权利。有了这权利,便能去衙门请“朱单”,这朱单规定了每年、每个引岸能行的引数,可拿去盐场收盐,是真正具有实权的凭证。 窝单由盐商世袭,朝廷明令禁止私自买卖,然而近年来纲法松动,炒窝又显出巨利,租买窝单逐渐猖獗,这些日子,正是专门交易窝单的“公店”开始登场的时候。 窝单始终属于盐商个人,无法完全交易,因此,虽说着“炒窝”,买卖的其实是朱单。窝单交易滋生以来,为了扩大市场,已有人提前预支了两三年的朱单,这些朱单到期之前,就可以一直辗转在公店里供人买入或投出。窝价涨落之间,牟利十分可观,这便是那郭印鼎敢说不用再费力卖盐的底气。 说起来,朱单交易也有些时日了,不过在暗里进行,流动的朱单也相对少些。方执一心想得到皇帝垂青,因是不愿触犯法律,只纵容手下的散商去做,自己摘得干净。可话虽如此,她做商人的,看着同行赚钱还无法插手,也是不堪折磨。 这次方执将朱单投店,其实是为解肖玉铎之困。肖玉铎和几位散商一口气许了两年三千引朱单,却一时拿不出来,这才求助于方执,令其预支了廖林、浙南两岸一年的朱单投入店中。 方执不愿露面,肖玉铎便许诺只顶几日,不等卖出就用自己的朱单替换掉,这就没人知道她方家下场了。 可方执心里明白,此事决没有这么简单。她又想起拜访郭府那天郭印鼎的话,因是反复揣摩,入定一般。 她早已不再喃喃自语,也没再管画霓,只在心里出神。烛火微微晃着,纱帐的影子一层一层,也跟着轻荡。仲秋,梁州的夜舒服得叫人不忍睡去,无奈方执俗务缠身,没有那份清闲。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合上眼,最后道:“明日到筑地一趟,后日便往川江去。不论如何,眼下还是实业最要紧。” 画霓一知半解,只记着应收拾往川江的行装。她应了声,最后将垂帷放下,便离了这房,自下去了。 修筑学堂是方执主张做的善事,开工之际,工头请她到筑地看看,方执自是不会推脱。她第二日如约前往,自筑地回来,却还未过午,她便拎上些茶,溜达着往医馆去了。 到了启明堂,她一如既往叫肆於在院门外止步,自推门进了院。药草香一缕缕飘出来,她向里问:“老师?” 荀明一听她来只叫她进,她正给病人针灸,这会儿还走不开。方执掀开竹帘进来,带来的茶叶放到桌上,便坐到另一张矮桌旁,静静看着荀明针灸。 这间医馆兼有药局、医馆之职,不大不小,一张横桌隔着前后两小间。左右两面墙各开一窗,平时朝外开着,屋里倒也明亮。 “疼……”那病人突然出了声,方执看过去,隔着竹帘却只能看到一双腿。 “是胀还是疼?”荀明问。 “胀多些。” “正该如此。” 方执收回目光来,面前的矮桌上有未配完的草药,她莫约一看,有黄连、黄柏、龙胆草,她猜到是清热燥湿,却也不敢动手帮忙。 她少年时跟着荀明学医,后来家业为大,医术只得放下。荀明本就没正式收她为徒,自那之后她也愧于自称学生了。 “今日怎么得闲?”荀明已为病人针完,又将其摆正身子,将刻漏放好,便坐到方执对面,接着收拾她的草药了。 方执看着她把称好的药一点点分到纸上,答道:“刚从南曲门回来,学堂已动工了。” 荀明手上配着药,头也不抬:“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揽工的正是熟识的头子,也用得踏实。” 荀明点点头,药已经分好,她空出手来开始叠包,方执这会儿开始帮忙了,师徒二人就这么无言地折着药包。方执以为荀明不会再说什么了,她把包药纸叠得仔细,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她折到第三个,荀明又开口了:“这很好,梁州富贵人家虽多,却仍有孩童无处上学。你母亲当年修桥改路,唯有建学堂的事没有着落。” 听了这话,方执手上的动作没停,却将药包折得更深了些:“梁州穷塾,执白虽有余勇可贾,有时却也无处可使。唯有做些小事承家慈衣钵,何况积水成泉,若能得天子垂青……” 方执原名方执白,然而生意场上难堪清白,于是从商以来,只留方执二字作为商名了。 她这话自谦亦自傲,荀明知道她为当年的事妄图接近皇帝,可这条路哪有这么容易?方家的因果太深,她一个医家,不愿、也不该沾染。她只是点点头,回到她一贯的默然。 良久,药包已包完,荀明终又开口道:“你那侍从,下回叫她进来便是。” 方执道不相宜,荀明便也不再多问,方执留在医馆帮着打理了会儿,到申时晓春来找,原是府上有客来访。 这客人乃是掣盐司的,还有些身份,方执只得辞去。她一面回府,一面却想,不仅要给自己找个管家,还应给老师找个帮手。一想管家,不禁又蹙起眉来,川江疫病至今不见葛二来报,那人真也太钝了些。 她想着便到了府上,既要待客,且将诸事搁置了。她却不料,第二日一趟川江,倒真叫她捡了个新账房。 引窝交易(也叫炒窝)应该说是中国金融业的雏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三回 第5章 第四回 抵川江盐号布草药,访票号巷里救文程 第二天天还未亮,方执胡乱用了些晨食,只带了肆於一人,便迎着朝霞启程了。 川江地方小,没有专门的盐官,盐务由巡府一道打理。川江的巡府姓林,此人虽算不上贪,却懦弱无为。方执一到衙门,是葛二将她迎了进去,她见了巡府还没准备发问,林大人倒先抹起泪来。 “下官本无心相瞒,方总商也该知道,川江历来都只发小病小灾,不足挂齿。原想着等病过去了,百姓口淡久矣,积盐定是好卖。不曾想这病竟过不去了……” “多大的疫?” “其实要说也还是不重,只是听说别处有因此死了的,咱们百姓就怕了起来。囤药还来不及,谁还买盐?”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又说起自己的不幸来。方执不愿同他斡旋了,便问到:“你只说,川江有没有私盐来犯?” 盐、烟草、铁等等物资一向由官府管控,权利攥在少数人手里,世世代代靠垄断牟取暴利。而私盐贩子的存在打破了这种垄断,需求量固定,私盐卖了,官盐就卖不出去,接着就对盐税产生影响。因此,私盐贩子往往遭到官商的共同抵制。 林道远一听私盐,立马不哭了,瞪大眼睛说:“是非轻重小人还是懂得,方老板这不用问。” “那就好了。”方执就此事已经想了一夜一程,多少也有些眉目。她带着葛二一行去盐仓验了几袋盐,又重新清点了一下引数。葛二不懂她想怎么办,因问到:“一时半会儿恐怕没人买了,百姓拿着钱买药还不够。” 方执摇摇头说:“库里留够一季,剩下的运到川北吧。我跟着过去,事出有因,郭老板也不会为难咱们。” 川北是当初郭印鼎从她手里抢去的引岸,如今她卖一程盐而已,那人不至于阻拦。 林大人在后面跟着,闻言上前来摆摆手:“您有所不知,这瘟疫就是从川北传来,川北、聿南一带,不知死了多少人了,咱这还算轻的!” 方执冷笑道:“疫病源自川北不错,可方某听闻,鲍老板倒卖得很好,林大人没听说么?” 鲍友温是郭印鼎手下的散商,这川北是郭印鼎的引岸,属鲍友温管。 林道远闻言愣道:“这不合常理也,既疫病泛滥,如何卖得出盐?方总商许是听错了?” 方执叹气道:“某也不知方法,不过各人生意事,总不愿说与旁人。这般送盐过去,贱是贱了些,总不至于堆积。” 她没再深想,快走了两步,一心想离开这衙门。走着走着,她又忽地停了下来,她一停,肆於和林道远都止了步,唯有葛二一人浑然不知,仍往外走着。 “林大人,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并不算小,您看方某在其中有什么过错?”她回头,直看进林道远那双眯缝眼里。 “没,”林道远连连摇头,“是小人的错,若是早些——” “方某既没错,为何担此亏损?” 林道远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明知方执话里有话,看着这奸商的一双眼睛,一时却猜不透彻。 方执同他耗着,绝不先一步点透。前头的葛二已去十几米,发觉身后没人了才回过头来。远远看见他回头,林道远却恍然大悟了。 “噫!忘了说!今年既有疫病,官盐滞销,盐引难以上缴也属正常,此去裕谷也不知前路如何,此回退引,您酌情就是了。” “林大人留步吧。”方执这才回头,前面葛二又回来迎她,她摆摆手,叫葛二先一步出去了。 方执在川江多留了一日,几处牙铺都开着,却根本没人买盐。她在门前站着,掌柜、掌柜的跑腿、葛二、肆於几人在她身侧,也都默然,宛如榆木一般。 方执素来厌烦这些人办事不利反爱奉承,兀自想了个大概,便袖手道:“惟其如此,船既往大秦去了,便载草药来,牙铺先改卖药罢。” 在场除了肆於,皆叫她这主意震了震。方执却很不以为然,接着向掌柜道:“并非以此牟利,卖得便宜些,也解百姓之困。” 慢说掌柜领月给的,不受这亏损影响,便唯应道:“小人明白。” 梁州局势捉摸不清,如今肖玉铎许诺的期限就要到了,方执不好在川江久留。她将运药、打包、卖药的事细细叮嘱了葛二,只由他办了。 交代完葛二,她又亲自往票号去了一趟。卖药不比卖盐,怕是要商队自己换钱为银带回梁州,她先去露个面,也好让那票号老板心里有些数。 这间票号名“汇德”,老板是山陕人,原本只开在淮梁,后来才发展至川江等地。方执常去梁州的票号,却只来过这川江分号两三次,犹记得每次都是一个小姑娘引她入座。那姑娘看着和细夭一般大,机敏聪慧,已是个小小账房。 这次她一进去,一个中年人招待她坐,她环顾四周,不见那姑娘身影。她没多问,常老板一进来,便直奔主题。 常到胜上来先将她恭维一番,方执半推半就,半天才说明来意。却见常到胜为难了,他捋着自己那一点灰白胡子,踌躇道:“方老板,您也知道,川江刚逢水灾,如今又有疫病,钱贱银贵已有多日……” 方执在心里蔑笑,汇德票号总号的老板马旺德和她有些交情,那人精明能干,诚信开拓,可曾知道这常到胜如此小人? 她归根结底不是来行善的,没好气道:“常老板,方某也不是不懂规矩,朝廷一律天下汇通,难道说你另起门灶了?马老板知道吗?” 常到胜面色沉下来了,方执笑了笑,接着说:“算了,依你所说,你就按淮梁汇率兑,某在马老板那里也有三分薄面,其中差价,你说明缘由找他去补罢!” 方执说到这里,常到胜才终于认清局势,连连作揖道歉。方执不再同他周旋,和肆於二人往客栈回了。 路程不远,只是川江城还在疫里,路上没什么人烟。川江气候颇好,往年开春,都是杏花春雨,骏马西风。病来如山倒,饶是一整个城,说倒也就倒了。方执看惯了富贵繁华,清冷如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路上连个人力车都没有,也只好自己走着。 她二人待到夕阳西下才拐到巷子里,高墙顶上剩一点残阳,走着走着,这一点残阳也褪去了。 巷里静谧,方执默默盘算着川江一行的盈损,不料突然被肆於拦停。她一蹙眉,倾耳细听,才听出是前面巷道里似有纷争。她思量片刻准备绕道而行,却听到有女子力竭道“我没拿”,其声凄厉,好不可怜。方执怔了怔,终上前去了。 肆於走在前面,拐过巷角,只见几个家丁对着地上一人拳打脚踢。方执站在一丈远处,喝道:“住手!” 打人者停下来了,纷纷回头看。为首的那个仔细打量了两眼,眼前一青一黑两人,青色长褂那个,看起来确有些身份。 “这位贵人,”他吊儿郎当地拱了拱手,轻蔑道,“我们执家法,这人偷拿柜里的钱,您说该不该打?” 话音刚落,地上那人便又喊道:“我没拿!呜——” 又是一脚,他接着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无论您是何方神圣,也没必要插这一脚不是?” “何至于将人往死里打?”方执只是问。 “怎样?”这人嗤笑一声,“往死里打——有何见教?” 方执看到自己的侍从早已攥紧剑柄,却叮嘱道:“下手轻些。” 肆於下一秒便窜出去,那搭话的拿棍比出起势,似乎准备认真比划比划。两人相会,棍棒先盯准了人砸下来。肆於并不拔剑,剑鞘将棍一挡,那人还没知觉,便被她的剑柄一下锤到后墙根去。 剩下的人左右看看,一拥而上。肆於合了合那双白眸,万籁俱寂,只见她顷刻间调转局势,踏棍而上,劈身而下,又剑鞘滚腰,剑柄前后重击,收入腰间,敌人已尽数倒下。 整个过程未尝抽刀,行云流水,不过少顷。那群家丁明白了实力悬殊,尚能站起来的都跑走了,剩下的也连滚带爬出了巷道。肆於暗暗调着气息,方执已走上前来。 地上的女孩疼得浑身脱力,还以为自己卷了无辜之人进来,再睁眼,那青衣女人已站在自己身前。 她浑身是血,意识模模糊糊,见了方执却脱口道:“是……方总商,您来了……请……” 方执这才看清,这竟是一直在票号的那小账房。虽不知眼下情形如何,因她之前对这姑娘印象极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肆於将女孩扶着坐起来,女孩道:“方老板,偷钱的事小人从未做过,只是遭人污蔑……” 说到这里,她似有些如梦初醒,明白自己刚捡回一条命,这才连连磕头道谢。她身上的布衣已破烂不堪,褐色的布条混着血色,跟着她上下翻飞。 方执看着她,思量良久,抬起她的下巴来把她停下了。她们就这么对着看,女孩脸上灰血污泥,一双眼却十分明亮。 “你叫什么?”方执问她。 “文程。” “哪两个字?” “没有定的,只是嘴上喊着。” 方执又沉默片刻,她看进这双眼,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带你回梁州,如何?” 女孩一愣,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人。 “来为我做事吧,你的才能不该荒废,就当我白捡了个账房。” 女孩又笑又摇头:“方老板,小人不会……” 她说她没那种本事,方执又道:“那我就给你另谋一个差事,我正为一间医馆找伙计,难道你还算不清药铺的账吗?” 女孩哽住了,一合眼,两滴泪吧嗒一下滚落到方执手上。 万池园角色收集进度 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四回 第6章 第五回 在中堂执书教哑兽,柔心阁撤帐羞素钗 方执回了梁州,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荀明。她将川江疫病仔细说了,又将川江药方自誊了一遍。 荀明当年留在梁州,一是因为方执的母亲方书真坚持挽留,还有个原因便是要编写医书。方执正是知道这点,才专门给她详述这些。 荀明一一记下,又问了些细枝末节,才盖上砚盖,算是告一段落。她此番另要亲自前去,问得细些,也好有个准备。 荀明道辛苦,方执自知不能受,连连摇头,又说:“执白此行带回一个账房,是个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想先看看能否用作管家,倘若不行,便叫她来给您打打下手。若她当真能用,执白想着,再为您另寻一个账房。” 荀明本欲拒绝,却忆起自己前些天还算错了账,又想着也是方执一片孝心,便默然接纳了。正是这会儿,金月来找,说陆大人请,方执便回去了。 回府已是傍晚,用过晚饭,方执才觉疲惫。画霓为她按着肩颈,方执问了一嘴文程的事,画霓答:“许嬷嬷帮她细看了看,皮外伤不少,好在没伤到要害。小人看她心情尚好,只是犯困,这会儿恐怕已经睡下了。” 方执只是问,倒没想到画霓能直接答。她回来时将文程暂时安置在走马楼,叮嘱几个丫鬟照料着,并没有通过画霓。 “咦?你难道多一双眼睛么?” 她这话是开玩笑,画霓哪里不懂她意思,只是笑道:“小人方才去楼里拿了趟东西,听说家主带了个负伤的女孩回来,先安置在楼里了。因想到家主会问,才专门去看。正是用的脸上这一双眼睛,哪里有多?” 方执又笑,画霓手上停下,方执便转而爬在矮榻上:“我叫柱来去打听鲍家的事,也不见他回话。” 这事画霓真不知道了,就没应什么。方执本还疲惫,这会儿按了按竟又有些恢复过来了,沉默半晌,又问到:“肆於在外面吗?” 画霓心想那人自然在,一抬头,果然见格窗外一个人影:“在那站着呢。” 方执撑起身子来坐好了,左右掰了两下脑袋,吩咐道:“叫她进来。” “哎。”画霓到外面去请肆於,只说一句“家主叫你进去”,自己便很会意地走开了。她听见肆於的走动声,至于这人怎么进去、进去做什么,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方执的起居室名“在中堂”,整体为歇山式砖木结构,明三暗五 ,房中梁、柱等木质构造均为上等楠木。当年她母亲重修万池园,除请了园林家设计山石水景之外,还专门请了建筑家设计内宅。 那人姓龙名瑞安,心细思巧,胆大革新。在檐梁等设计上化繁为简,屋宇外观端庄稳重,内部又暗藏玄机。三间通透自成一体,两侧内室隔有镂云的紫檀木架,高低上下,左右屈格,与木器上的雕花自成一套,典雅和谐。 肆於走进来,隔着那木罩见方执在内室里,便朝里一拜,低低道:“家主。” 方执拿了书走出来,还坐在矮榻上,抬眼瞧她一下:“教你说话,你声音这么低怎么行?平日交往,你见有谁像这样说话?” 肆於不说话了,低着头,做错了事一样。方执又道:“摘了吧,也没有旁人。” 肆於便摘斗笠,斗笠连同遮面纱一同摘下,平时藏起来的异态暴露无遗。她那白发束在头顶,一双白眉好似一对银剑,再看眼睛,又好像雪落芳毫,暗藏明珠,却有一种慈悲韵味。她天生如此,皮肤也生得雪白,若是摘了斗笠再换上素衣,必不是那黑衣恶煞的模样。 方执只低头翻书,左看右看找不到那一页,先问到:“淮梁以北曰——” “羌吴。”肆於比方才大声些了。 “羌字怎样写?” 肆於顿了顿,用手在半空比划出来了。方执又问了几个地名,行盐涉及到的各关隘、渡口,肆於都答了上来。 肆於刚来方家时不会说话、不认字,唯对“知情”二字颇为敏感。方执因猜测从前驯她的人爱用这指令,她随之将“听命”、“过来”等试了一通,肆於却都不明白了。 “知情”二字并不常用于驯兽,方执虽心存疑虑,却也无处可问。后来她专为肆於请了老师,那人却被吓跑,方执干脆自己教了。到如今,肆於听话已不是问题,讲话也算可以,只是尚不适应。 方执并不是要她做到知书达理,肆於现在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但日后说不定有要她自己去办点什么的时候,至少要知道路上基本的东西。 “上回问你想看什么书,可曾想到?” 肆於张张嘴,却一时没说出来。方执看她认字多了起来,便想着随便给她些书看,熟能生巧。可给她什么书呢?骈文、诗句没必要,难道史书?还是小说?杂剧?她拿不定主意,干脆叫肆於自己去想。 “想说什么?”方执问。 肆於摇头道:“您替肆於选吧,能看什么,肆於不知。” 方执也料到这结果,她暂且决定给她拿几本小说,或寓言,或常事,总之是个故事就好。 “好罢,我明日差人给你送去,不可不读,日后我还会考。” 肆於恭恭敬敬地应了,却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方执少见她这样,笑问:“什么事说不得?还没学清说话,倒先学会讳言了。” 肆於有话不好意思说,方执这么一催她更是窘迫,只好扭捏道:“家主何日有空,到卧松楼去一趟吧。” 卧松楼是她起居的地方,矮矮的两层,连带着有一个小院子。这本是方执的母亲方书真请术士居住的场所,方书真一去,那些术士也就走了,便将它空了出来。肆於在方家,既不像是丫鬟、佣人,也不像是听差,更不是戏子、门客一类,倒刚好住在这里。 方执极少到卧松楼去,如今肆於邀请,她倒是有些意外。她不知道这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也没再问,唯道:“知道了,得空便去。” 这两日盐务清闲下来,窝单的事也有了着落,肖玉铎果真按照期限将朱单还了回来。方执还有心再探,却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先按兵不动。她平日里看书听戏、去医馆帮忙,再次,便是和自己下棋了。 画霓和金月都知道她爱琢磨棋,却不知她两年来都在同一盘残局里缠着。她们并不懂棋,有一次金月差点要偷偷学起来了,被人说“你一个丫鬟学这些做什么”。她一想也是,家主要解闷自有去处,何必和一个丫鬟下棋呢?从此便不再学了。 方执一闲下来,却总觉得忘了什么似的。她有天到迎彩院里,见到一架旧琴,才豁然开朗,脑子里比琴声先出的,竟是那围屏上绣着的竹。 到了晚上,她没带肆於,独自往柔心阁去了。说来也是缘分,她每次来都不先打招呼,却次次赶上素钗得闲。那阿嬷欢天喜地地将她迎进去,只说来得巧、真巧、太巧了! 方执往那雅阁一坐,面前还是围屏、后面人影也一样,柔心阁里琴声阵阵、清香喜人,每次过来,好像外面的时间不复存在一般。 她没点曲子,只叫素钗随心弹。阿嬷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此间只有她们三人,其中默契,倒像是方执已来过千百次。 方执听了几首,时而专注,时而云游去想些什么。坐着坐着,她突然想听《旧时蝶》了,因问这曲弹不弹得,她以为还是阿嬷答她,却不料那琴师开口了。 “弹得,不过要调琴。方老板等得吗?” 她音色清冽,说话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和饱含情绪的琴音颇有差别。方执有些意外,继而道:“不急。” 方执虽已来了几次,这却是她们第一次开**流。素钗又依着《旧时蝶》的调子弹了两首,便停下来稍事休息。也不知谁先开口,她们从曲子开始,就这么聊了起来。 素钗不仅仅弹得好,作为琴师,对曲子、其背后的渊源亦有研究。她谈吐不凡,同方执对谈也毫不露怯。也说不上什么缘由,方执从未将素钗当做一般琴师,在她心里,会和素钗聊得来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们终归有些淡淡的陌生,聊到某一句话,都觉得还应有下文,却都没再开口了。素钗又弹起琴来,这时候阿嬷上前来,问方执道:“方老板,我们这有一目叫‘撤帐银’。” 方执猜到她要说什么,却不动声色,接着听了下去。 “您若想将这围屏撤掉,和咱说一声就行了。” 方执垂眸看着自己的半杯茶,轻声道:“不必了。” 她只是来听琴,也不为一睹芳容,也不为那露水情缘,撤帐银她当然出得起,只是没有必要。阿嬷“诶”了一声,给她倒上茶,便退到一边了。 方执仍只是听琴,仿佛没有这个插曲。她也没有深想,刚才阿嬷问她那句话的时候,曲有误耶?曲如常乎? 琴音虽好,可方执其实并不专心,曲听多了,和心里的东西纠缠在一起,不免觉恹,没再坐太久便走了。 她前脚离开雅阁,后脚便有三五丫鬟进来收拾房间。茶具撤掉、清理长案、将原本的一排藤椅摆回来。她们将那三扇围屏折起来时,里面琴师还坐在琴前,耳朵滴血一般。 素钗已经太久没和别人真正交流,也已经太久没感受到尊重二字。三十七年夏天她来到这里,到如今一年已去,差点要忘了自己了。 阿嬷催她回房间去,随着另一位琴师就进来了,此人穿一件水红色对襟长衫,手里抱着琵琶,侧头向素钗问好。她名转腕儿,一手琵琶也是数一数二。素钗和她算是有些交情,可这会儿心里有事,也就只是打了声招呼,便和阿嬷出了雅阁。 两人一起沿着楼廊走,阿嬷对方执赞不绝口,素钗不答话,只是听。说着说着,阿嬷叹气道:“她也不容易,七八年前……那会儿她才多大啊,那时候的方家二位老板、就是她娘她爹,去了一趟京城,竟没能回来。” 素钗心里一惊,下意识顿住,瞧着阿嬷看。 前面拐角迎面来了两个琴师,几人致意之后擦肩而过,阿嬷继续道:“说是船翻而亡,我也记不清了。都以为梁州又要变成三家独大了,谁知道方家竟真让这少家主肩了起来。” 一番话听得素钗五味杂陈,说到这里也到了寝室,阿嬷没再进去,正要走时,素钗叫住她,委婉道:“秦娘,方总商若是不提,莫再问撤帐的事了。” 秦娘思量一下,已是心如明镜,因笑道:“好了,从你这赚点银子,倒是规矩繁多。” 素钗没去想她这是玩笑,又说到:“旁人要撤便撤了,唯这一人……” 秦娘没再逗她,她还要接着待客,胡乱应了两句便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五回 第7章 第六回 新账房夜读仆人府,痴商人听雨回声崖 却说那文程到了梁州五日便已经心急如焚,她忐忑自己来了什么都没干,倒先被人伺候了几天。她年纪正轻,又一心要恢复,到第六日,竟真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方执将她安置在走马楼,原以为至少也要半月才能养好。这天本打算去纳川堂找一位府上的门客,不料想掀开帘子,在中堂门外正跪着文程。 院中开阔,正对着房门,石阶外、砖路上,那女孩就这么直身跪着,初阳稍微扫在她发顶。 金月在屋里也愣了愣,她方才进来还不见有人,开门乍现,倒像她瞒报一样。 “方总商,文程已经痊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您之前说的事,文程随时就可以做了。” 她穿着一身褐色布衣,躬身叩谢,像个蜷着的刺猬。方执心里冒出点酸涩,她略一低头,收了一步,不再出门了:“进来吧,我先问你几句话。” 进了在中堂,方执坐在太师椅上,金月砌好茶便站在一旁。 “那些人因何打你?” 那日匆忙,没能仔细交代此事,如今方执再问,文程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他们也是号里管账的,不过小人算的是活钱,他们是死账,往往几个月不动一次。他们就瞒着掌柜,拿了钱往外放贷。这次应是外面要的多,他们凑不够,就要小人偷偷拿钱出来。 “小人的师母走得早,但她说人一定要诚信、忠心,她说死之前就算只剩两样东西,也应该是这两样,师母教诲,小人不敢不记在心里。他们叫我做这事,我不肯,他们打死我可以,说我偷拿钱不行。” 这番话合了方执的猜测,她又问:“你师母还教你什么?” 文程自顾自想了一会儿,金月站了这一会儿,已觉得十分不妥,此情此景,更觉自己不该在这。她趁文程默不作声,便悄声退了下去。 文程想好了,将师母平日做的事、自己平时干的活儿一一说出来。方执点头应着,心里想,倒是比她想得还要好些。她去尽间拿了本账簿交给文程,叫她回去看看,没再多说什么,文程拿了书又要跪,方执赶忙将她拦下了。 “商贾不拘繁节,你又何必如此?” 文程还想说些什么,方执想到是“救命之恩”云云,直叫她回去了。 那账簿并非方家的账,从何而来已不清楚,方执留下它,既自己学,也做教本。上面黑字红批,细细看完,大概就能明白盐务是要做什么。 方执在心里给她留了半月左右的时间,没想到只过了两天,文程又来了个出其不意。 还是清早,还是院中,只不过在门口候着的还有肆於,也不知这两人在门外共处了多久,几步之远,竟是没人说一句话。方执走出来,看看文程、又看看她手里的账簿,先一步开口道:“今日我有宴要会,你要说话,且等我晚上回来吧。” 今日郭印鼎做东办“赏书会”,他的面子在梁州商圈颇大,平日设宴也就罢了,就是这赏书会,别说方执,就是那整日闭门不出的问家都不好推辞。 方执自和肆於走了,后面画霓抱着卷轴跟上去,文程也只好先告退。 “葛二太懈怠,她又太心急。”走出一重院子,方执才开了口。画霓听她的语气,像是不满意文程这次找来。 方执太清楚那账簿有多少内容,其广度和深度兼具,不认真读读,怕是只能看个皮毛,可这样怎么够呢?学东西不能如此走马观花,要沉得住气才行,她此番将文程晾上半日,也不知那姑娘能否想清。 却说那文程碰壁回了走马楼,一面走一面嘴里念叨着。她对方执的心思浑然不知,只觉得自己徒然多了半天,更要好好再看一看。 走马楼在西南门旁,文程走廊道过去,却在一面小湖旁止住了。她盯着湖面上的自己,不经心便出了神,嘴上仍然念叨着,就这样呆呆地站了一晌午。 细夭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她远远就看着有人定着不动,便顺着秋云亭走下来,悄无声息地站到文程身边了。文程毫无察觉,也不知她们这样站了多久,文程才冷不丁发现,水面上已有两个人! 她浑身一颤,往后一缩,和细夭拉开了距离。细夭刚出完一台戏,这会儿拆了行头,妆还没卸完。这台戏出的人多,排也排不过来,她才先溜出来走一走。 “你是谁?”细夭见她这么胆小,倒逗起她来了。算起来文程还比她大上一岁,不过细夭就算知道,也从不管什么年纪大小。 文程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她叫文程没错,可她这么一说,对方定会问“来这里做什么”。来这里做什么,这件事她自己还不知道呢。 况且她一心念账簿,实在难以分神交谈。细夭看她呆傻,更是好奇,奈何她师母隔着澄湖遥遥喊她,她才恋恋不舍地道了再见。文程一句话没说,又觉得不太礼貌,只跟着这句“再见”应了一句。细夭好似有些惊讶,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程这才继续走路,她接上刚才的东西念,路过祠堂那一片树荫,又不留神坐了很久。回到走马楼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她欲上楼,正遇上金月来找。 “文程?”金月见到她,迎上去问,“你是文程?” 文程点点头:“方总商回来了?” “嗯,她叫你呢,我带你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文程又把刚才的路原样走了一遍。前面金月说个不停,她只好先不念了。 “你这身衣服是画霓找的吧,也不知她从哪里拿的衣服,还挺合身的。我们这些日子叫针线房的帮着改衣服哩,你要有喜欢的款,也可以一道改了。 “我早先就知道你来,每次想去看一看你都被绊住了,都忙什么呀,我想想…… “对了,你若是进了园子,就不必叫家主‘方总商’啦,我们都叫她家主,以前叫少家主。家主刚从郭府回来,这会儿好像不大高兴,但我也不确定……” 文程听了一半放跑一半,她只觉得这人心真好。也不是,是方家的人都很好,唯独方总商叫她看不出脾气。金月送到院里就走了,文程独自进了在中堂,方执已经在那椅子上坐着。她低头问好,再抬头,方执朝她伸着手。 “账簿。” 她忙把账簿送上去。 “看得怎样?” “勉强可以背诵。”说完,文程又觉得自己不该说“勉强”,可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来。 方执愣了片刻,她想了想,是才过了两天没错。她抬起头认真看了看眼前的女孩,这才发觉她脸上的疲惫。 很矛盾地,文程面色疲惫,挂着一对黑眼圈,眼睛却炯炯有神,小鹿一样看着方执,既期待又有些紧张。 方执又想,“背诵”是什么含义?像背书一样从头到尾顺下来,那岂不是有苦无功? 想到这里,她翻开账簿,找了处周转颇多的交易,自将缘由念过,便叫文程口述其盈亏与风险。问罢收盐,又问行盐,再问与牙铺掌柜、盐场场主的几个雇佣交易,她却不料,这账簿将近百页,还真都烙进了这姑娘心里。不仅如此,听她提出某些不合常理之处,头头是道,竟有种天生的敏锐似的。 “从昌盛八年,蓼林王补拙开户,以八十万两为底,按三成,分天、合二盐号所入。然而既两种规制,日后监管……” “好,好,这就行了。” 听到这,方执叫了停,她心里又惊又喜,刚才在宴上的郁结也烟消云散。她一面欣赏,一面又觉得可惜,这两本账簿虽有东西可学,却不值得这样去背,可她又怎能料得文程不睡觉也要背下来? 她这下对文程简直刮目相看,也当真觉得自己捡了个宝,因情不自禁道:“做得很好,我该想到的,你做了这么久账房,应该是拿手一些。” 文程的心猛地紧在一起,她有些难以置信,本以为自己不可能获得方执的夸奖。 “我昨夜想了想,你说你名字没有定的字,你看这两个字如何?”她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长方纸,打开来写着“文程”二字。 文程点头不止,上前接到手里,看了又看。 “我同你说个实话,”方执有些含歉,“叫你看的并不是家里的账簿,还有可能只是伪造的。你方才说那些不合理之处,并非抄错,大抵就是有误。这种东西,你不眠不休背了两天,怪我吗?” 文程连连摇头,她只觉得方执叫她做一定有别的道理。师母离去之后,她在票号处处遭人欺辱,及至那日,本已认定要死,却得方执相救。到了梁州,方家又待她这样好,甚至现在是方执亲自教她。如此大恩,她真不知应如何报答。 方执未有过识人之喜,这会儿竟有些忘乎所以。可她转念一想,如今窝单交易已有兴起之势,传统账房怕是也没有从前那么有用了。 她定了定心,还是先道:“明日有商船往渝南去,你身体若是已经恢复,便跟着去吧。路上不必做事,看旁人做,边走边学就好。” 文程应好,方执又叮嘱金月帮忙准备行装,此事定下来,她心里也有了些着落。找到一个好账房,这事在她心里比做成一笔生意还好,母亲留下的《参本》里正有这一件,如今总算有眉目了。 画霓带着下人送晚食来,方执心里还高兴着,竟将她留住一同吃了。画霓心里还纳闷,家主从宴回来时还有些恹恹,怎么顷刻就如此好了? 她也没问,方执高兴,她便跟着高兴罢了。 第二日商队启程,文程的事方执嘱咐了葛二几句,只叫他关照着点,并没叫他专门去教。她自己有几个宴要赴,最近的便是肖玉铎的喜宴。肖玉铎已有五房姨太,如今又要迎娶第六房,那请帖方执只扫了一眼,肖玉铎的喜宴她已参加惯了,随便找了几样东西就送了过去。 有一个地方,她其实时刻想去,却从来压抑着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从肖家回来之后,她怎么也散不尽心里的情。她读书、看戏、听琴、下棋,那残局已解开无数次,如今她坐在棋盘边,只觉这是杯水车薪。 她最终还是去了。她选了个无所事事的午后,谁也没带,自己穿一身便衣骑马出了城。出门时天就已经有些阴色,到了回声崖已是阴云密布。她没有在平台上逗留,只寻了一处山洞。 这里本就是一片野迹,名字是她亲自起的,小径也是她亲自踏出来。如今再来,这里似乎一切如故,杂草疯长,林木参天,唯有那小径已不见踪影。 她心里百感交集,将马拴在洞里边上,自己到洞中找了块石头坐下了。 外面渐渐下起雨来,越来越密,在回声崖里荡个来回,更显得嘈嘈切切。方执坐在洞里,轻轻望着洞外天光,也不敢多想,回忆还是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就这样神游,竟是半个多时辰才发觉雨势已大。 她收回视线来,她的马站在洞口,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痴痴地听着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