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渐渐变冷,头上依稀可见白色的浮冰,大片大片,无边无际地透着光。海底幽深,仿佛即便朝着远处大喊也听不到回声。视线的尽头,深蓝变成了黑色。隐隐约约有叹吟声从极远处传来。
柴奴觉得说不出的孤独害怕,心想:“羽蚀修炼出人形,不知花了几千年的时间?他独自在海底生活的时候,也总是这般的孤苦么?”
她这般想着,羽蚀凑到她脸上给她续了长长的一口气。柴奴见他又变回了麻衣白发的样子,想来是为了节省灵力,褪了幻化。
羽蚀从背后抱着她,柴奴觉得周身被裹覆着,暖暖的,像是躲在母亲胎里的婴儿一样,安稳温暖而舒适。心道:“若是有人陪伴,果然就不会那么孤苦了罢?要是他以前一个人在海底的那几千年时,我能陪着他该多好?可惜我只是个凡人,陪了你几十年,在余下来的几千年里,还是照样要离你而去。”
羽蚀给她续了一口气,在她耳边道:“这海看似荒凉寂寞,却是一个热闹的王国,有各种美丽的珊瑚,海贝,珍珠,会唱歌的鲛人,提着灯笼的鱼……。”
柴奴心道:“鱼会提灯笼?这可奇了,是用左手提的呢还是用右手提的?”
羽蚀笑着看了看她道:“接下来会游得很快,你闭上眼睛,把身体缩起来。”
柴奴依言做了,只听水声呜碌碌地在耳边响起,一簇头发不小心漏在外面被水流扯得生疼,却也无能为力。
等羽蚀唤她睁开眼时,不禁一声惊叹。
眼前的海洋和方才的全然不同,阳光透过晶莹的水面,在海底映出美丽的蓝色。水草柔顺地随波飘游,水母,海螺,海马,都悠然自得地在海葵和珊瑚间游荡。
“你的海息纱还在吗?”
柴奴拿出含在嘴里,心道:“我都忘了这茬,你也不早说。咦,你怎么知道白水菱给我海息纱的事?”
“方才是在海底的峡谷,光靠海息纱撑不住深海海水的重量,胸肺会被挤碎的。现在海底浅了,用海息纱便可自由呼吸。”
羽蚀牵着她的手,回过头来微微笑着看她。身上的麻衣白发像柔顺的海草一样散开。柴奴避过他的眼神,假装欣赏着左右奇景。
“你看那水母的身体,像不像个透明的灯罩?王宫里的贵族们会用固化后的水母来做灯罩。”羽蚀指着头顶一个水母道,“有一个人对我说,水母的身体是天然的灯罩,不把它做成灯都对不住它的长相。”
柴奴看着晶莹透明的水母道:“把人家杀了做成灯罩那也罢了,还说什么‘不把它做成灯都对不住它的长相’,说得好像人家活该给你杀似的。人家生出来就是为了给你做成灯罩的吗?”
水母幽幽静静地在水中蠕动。柴奴发现水母其实并不是完全透明的,在“灯罩”的顶端,有四个花瓣一样的印记,发着蓝幽幽的光,阳光照在如丝带柔柔地飘荡的水母身体上,又和那幽蓝的光芒相映衬,竟仿若仙国景象。
柴奴心中赞叹,心道:“当年天上的神明创造万物时,定是对每一种生灵都怀着十分的慈爱。这世界虽时时有死亡的恐惧,却也一直有着生生不息的美好。”
柴奴正赞叹间,身边又飘过来一只巨大的水母,这水母的身体是粉红色的,像是一个被连根拔起的蘑菇,底下还连着细碎的根须。只是这蘑菇的体型实在巨大,盖过了柴奴和羽蚀的总和。柴奴有些害怕,下意识地靠近羽蚀的身边。
羽蚀笑道:“这是北地才有的红巨水母,平时在这里不常见到,你要不要去摸一摸?”
柴奴连连摇头道:“我怕蛰。”
羽蚀忽然道:“你怎么知道水母会蛰人?”
柴奴怔了一下道:“听,听说过。”
羽蚀温和地看她一眼,似有所思,但并未追问。
羽蚀抓着柴奴的手去触摸水母锅盖般的盖头。水母的身体瑟瑟发抖,柔软透明,几乎与海水融为一体,只有微弱荧光还隐隐可见。柴奴的手稍一用力,指尖便陷入水母柔软的身体里,有一种仿若将手浸入米缸内的愉悦感。
羽蚀笑道:“你身上现在有我的气味,可以随意摸它,它必不敢蛰你。” 柴奴道:“它因身体脆弱柔软害怕伤害,才会以蜇人来自保。它既不愿被摸,我勉强它做什么?”羽蚀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柴奴东张西望一番,天色渐渐变暗,她前夜并未曾合眼,此时躺在羽蚀胸前,身周暖暖的,竟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天已大暗。
羽蚀把她带到一片海草里,指着一个巨大的白色海贝轻声道:“那海贝大概是某对鲛人的家。鲛人夫妻以海贝为家,以前我和璇姬在海底时,曾经带她偷看过鲛人□□的场景,被发现后,我们被追了我们好几百里才罢休。这里水草茂盛,我们不说话,必不会被发现。”
柴奴瞪他道:“我们看他作甚么?不害羞吗?活该人家追你。”
羽蚀哈哈大笑,又游了一会,把她带到另一个海贝边。那海贝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上面长满了水草。羽蚀伸手一拂,海草便清了,海贝一下子变得亮莹莹的。羽蚀带柴奴躺进去,盖上盖子道:“你我就在这里躲一晚,明天早上,风声过后,北落会派人来接我们。”
海贝的内壁幽幽地发着光。白色的长发抚过她的眼帘,柴奴本能地闭上眼,只觉得有只冰凉的手指在唇上极轻地划过,柴奴身上打了个冷颤。羽蚀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不喜欢我的样子?”
“不不不,我从不在乎你长什么样子。我只是,没有料到……你是……这样,这样美!像是……像是,像是天上落下来的仙人一样!唉,我也是,我之前怎会没有想到过,以白水夫人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周围又那么多俊美的贵族男子。她对别人不动心,偏只对你动心,哪怕嫁了人后还痴情不改,你自然,自然……是极美,极美极美的。”
她抬头看了羽蚀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只觉得男人身上的光如太阳般耀眼,竟是无法对他直视片刻。
羽蚀笑道:“其实这身皮囊也不是我的真身,我的真身是一只水蛭,没变出人身的时候丑得很。那时我还小,岸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新鲜,见到什么都想上去看看。可是不管在哪里,人们看到我就朝我扔石头赶我走。后来我知道了,人类特别在意外形,喜欢从一件东西的样子决定这样东西好不好。所以,在我有能力变出人形的时候,费了很多修炼,花了约一百年时间,才修炼出了这具躯体。我成年以后从来不让别人看见我海妖的样子,于是在别人看起来,我的这具身体就是我本来的模样。”
“多花那么多心思,就为了变得美,也太不值得了吧?”
“怎么会不值得?你想啊,我若是美,你们就叫我妖,我若是不美,就要被人叫做魔。你说,海妖海魔,哪个听起来更像坏人一点?”
柴奴咯咯一笑,道:“你的真身是什么样子的?真的有九个头……”
柴奴忽然意识到不妥,低下头。
羽蚀似笑非笑道:“你想看?”
柴奴小心翼翼地道:“那个……可,可以吗?”
“倒是可以。”羽蚀笑道,“不过按妖神的规矩,我的真身……只有我的女人才能看到。”
柴奴脸一红。羽蚀握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道:“刚才,你不让我看鲛人的活春宫,我……要你赔我。”
幽暗中男人俯身吻她。柴奴身体僵硬,眼眶微红,眼泪大颗大颗地溶入海水里。男人左手将她的手腕扣在一起,右手却轻颤了一下,才缓缓落在她身上,似在迟疑,也似在征求。柴奴竟抑不住地大哭了起来。
羽蚀垂下眼帘望了她一会,松开了左手,右手在贝壳盖子上拂过,光线灭了。
黑暗中柴奴感觉有人从身后将她温柔地包裹在怀里。邵俞在他耳边带着些微撒娇的语气道:“你等着,待我能幻化成邵俞了……哼……我要让你加倍补偿!”
他年纪比柴奴大得多,又抚育柴奴成长,柴奴从没听过他这般孩子气地撒娇的语气,瞬时带着眼泪笑了出来。
海贝里漆黑,她在这狭窄的小小贝壳屋里和男人相拥睡着,耳边隐约传来鲛人哀美的歌声。
柴奴想象着在海的深处,美丽的鲛人女孩整夜整夜地唱着歌,呼唤着她的伴侣,而她的爱人也在遥远的海的那一头,心急如焚地寻找着他的姑娘。当他们穿过几千里的海水相遇,和心爱的人儿躺在这小小的海贝里缠绵的那一刻,所有的哀泣和流浪,等待和寻觅,都会成为两人间深沉的羁绊吧?
她闭上眼睛,听着那隐隐约约哀伤的歌曲,心中暗暗祝祷着鲛人夫妻的相遇。
再也……再也不要分开。
羽蚀疗了一夜的伤。柴奴也几乎一宿没睡,贝壳狭窄,她睡得并不舒服,也不敢翻身怕惊动了羽蚀。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就在她半睡半醒的时候,远处忽然隐隐约约传来尖锐的啸声。这声音从海上传来,在水中发出暗沉的回响,柴奴心中砰砰直跳,扑向羽蚀。羽蚀握握她手,打开贝壳侧耳听了一会儿。
柴奴道:“是追兵吗?”
“荧惑发现这里了,北落的死卫在和荧惑打架拖延时间,这啸声是他发给我听的。”
“那我们怎么办?”
羽蚀垂下眼帘看了她一眼,摸摸她的脸道:“你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北落会来找你。”
“你呢?!”
羽蚀沉默一下道:“我去毒岛的最中心,荧惑一时三刻大概不敢过来,等我伤好了,他不是我的对手。”
“我和你一块去。”
“你吃不消的。”
“你说过永不离弃我的。”
羽蚀叹了口气,吐出一大颗水泡来,想了想,把手在柴奴头发上轻抚片刻,头发一根根地四散开来,发出金色流动的光,一瞬后光芒隐去,只在头发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褐色。
“这是’珊瑚虫的祝福’。当年我和姜婆婆都试图戴过,但都不成。想不到给你却一下子就戴上了。”羽蚀叹了口气道,“我有时……还真羡慕你们人族。”
“珊瑚虫的祝福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能让你暂时辟毒。”
羽蚀没多解释,抱起柴奴往前游去。
两边的鱼渐渐少了,海水变成了诡异的宝蓝色,只有橘红色的珊瑚大片大片地生长在海底,像是水盆底的锈迹。远处传来隐约的唿哨声,回荡在空落落的海底。
羽蚀在一处海礁边驻足。
羽蚀道:“我等下开始运功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你只要呆在这不动,就能隐藏在珊瑚礁中。荧惑来了也看不见你。”
柴奴坐在宝石蓝的海底上。海水的浮力让她的动作变得笨拙,只能抱着珊瑚礁才能固定身体。她惊讶地发现周围的珊瑚虫变了颜色,把她隐藏在其中,一时间自己都看不出自己身体和珊瑚虫的界限。
不远处,羽蚀蜷着背,把头靠在黑色的礁石上,狭长的光透过粼粼海波,穿过他卷曲的睫毛,盖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发出白色莹润的光芒,看起来像是笼了一层上好的深海贝母砂一般。幽暗的波影在脸庞上飘动。
远处传来隐约的轰鸣声,一层巨大的水波从头顶划过,过了一会,又是一层,越来越密。
羽蚀看了远处的深海一眼,游到柴奴身边,抚摸她的脸,吻了吻她,柔声道:”我得走啦。乖啊,呆在这里不要动。”
柴奴伸手想要拉住他,头发却被珊瑚虫扯住了。
”你说了再不抛弃我的!“柴奴哭道。
”我没有抛弃你,所以……我得离开。“羽蚀吻了又吻她,道,“等浪平息了,北落会来接你。北落脾气倔,她若发脾气,你让着她点。她是个死心眼的人,值得托付。”
羽蚀转身向着毒岛正下方的黑暗缓缓游去。
他的背影渐渐被墨蓝色的海水吞没,最终只剩下一点白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