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粼粼。
“我叫莲,莲花的莲。“莲望着溪中缓缓漂走的草叶道。
“白水茗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我们的母亲风矢筈本是前白水族长天吴的妻子。那时白水氏还是狼妖族,天吴是狼王,一直拒绝归于中原。母亲和白水灌联合起来放逐了天吴,不久后却发现她已经有了我,那时母亲已改嫁白水灌,母亲不忍心杀我,便将我丢弃在地宫里。那地宫黑暗无边,母亲并不知道我还活着。后来,她又怀孕生了白水茗,白水茗年幼时有一次误入地宫,发现了我。”
莲的手轻轻拂过水面。
“我们渐渐熟识,成了朋友。我想出去,想读书、学法术,想活在阳光底下。茗却不喜欢上学,不喜欢被拘束,于是我幻化成他的样子,替他去上学。我珍惜这个机会,小心翼翼地扮演他,勤学听话,博得众人喜爱。但这样一来,人们对茗的期望也变高了,每当真正的茗出场时,总被人责骂不进反退,久而久之,他让我替他出场的时间越来越多,反倒是他开始学习我的言行举止,以免别人看出端倪。
莲淡淡道:“后来,白水灌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想杀我。我害怕,只得与茗订下契约,做了他的影子。影子是贵族王子身边惯有的存在,不属于自己,身与魂都归于主人,替他承担一切他不愿承受的事。”
我弟弟生性率直,不喜拘束,不爱讨好人,我越是将他的形象扮演得讨人喜爱,我弟弟在这个角色里就活得越痛苦。到后来,他便把这个名号抛给了我,自己长年在外,不知去到哪里,除非遇到大事他要做主,其他时候很少回来。
我就这样做茗的替身许多年,代替他孝敬父母,代替他笼络人心,代替他奔赴危险的宴席,也在他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白水荼锁在地宫时代替他受白水荼的折磨拘禁。
莲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一瞬被抓入了记忆里,回过神来,淡淡道:“影子本来就是用来承受主人的危险和痛苦的。”
“所以当年流落在外,被璇姬所救的,是你?”
莲点了点头:“自然是我。茗是天下原最富有的人,要经营大量产业,还要对王宫和氏族的事运筹帷幄,不可能同时在悬草堂烧火做饭,做璇姬的仆人。”
“那……”柴奴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那璇姬爱上的,是我,还是我弟弟?”
柴奴不语。
“她爱上的不是我,也不是我弟弟。她爱上的,是白水族长白水茗。”
“不对啊,她收留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份,是出于怜悯收留你的,不是吗??”
“一个隐姓埋名的王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好收容了一个隐姓埋名的王子。“莲笑了笑,“你觉得,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你是说……她知道你是王子,故意收留你的?”
“不,她不知道。”
“那是什么意思?”
“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一点。”
莲站起身往岸边淌水走去,柴奴便也跟着走了上去。
—
溪边有几块石头,莲回身扶了她一把。柴奴费劲地攀上岩石,手撑在莲的身上喘气。莲把她拢在怀里,低头轻轻抚摸她的背给她顺气。
柴奴望着莲。
“在想什么?”莲道。
柴奴望着她没说话。
“你现在知道了,我只是白水茗的永奴,我不是贵族,连神人也不是,我的地位连姮武都不如。你还喜欢我么?”莲道。
柴奴的眼里闪着一层薄薄的泪光。“当年,在白水塔楼上为我弹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我。”
“那就够了。”柴奴微微哽噎道,“在白水塔楼的琴前,坐在我右边的人,无论是谁,在我心里,是和别人不同的。因为……我听到她的曲子,她的心我就看见了,同时我知道,我的心也被她看见了。”
莲低头望她。
她的眼睛亮莹莹的,仿佛暗夜中的一盏微光,一眨一眨,对他说着温柔的轻语。
“其实,知道你不是白水茗,我……很高兴。”柴奴道,“我以前,常常害怕看见你,因为我……”柴奴攥紧扣在胸前的手,指甲几要在胸口扣出血来,“莲姐姐,我害怕看见你的眼睛,因为……”
“你叫我什么?”莲微微惊讶道。
柴奴扑到莲的怀里,抬头微微犹豫道,”我……可以叫你莲姐姐吗?“
莲垂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当然可以。“莲把她的头拢在胸前,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道。
柴奴坚定地道,“莲姐姐,我好高兴能够遇见你。我终生飘摇无定,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我是谁,有时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有时我自个儿审视自己,却如同凝望深渊。你的琴声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明白的东西,当我的心和你的琴声相印的时候,这世界印上了我的影子,我不是像幽魂一般存在这世上。莲姐姐,我……”柴奴垂下头,把脸转到一边,回避他的眼神。
莲注视了她许久,慢慢靠近她的脸,缓缓垂下眼眸,在她耳边耳语道:“说下去。”
“我……”柴奴抬头望了一眼莲,又迅速地转开。莲托住她脸颊,不让她躲开。柴奴望着莲苍白的脸庞靠近她的眼睛,离她很近很近,到眼睛无法再聚焦。
“我……你对我来说,是没有别人可以替代的。”柴奴道。
莲微颤的手缓慢地重合在她下巴处的指印上,轻轻地擦拭,仿佛是想要用溪水把指印给洗去了。灵力从他掌心释放出来,激出稠密的水汽。
”我是凡人用不了灵力,你不要浪费……”
柴奴想说下去,却忽然发不出声音。
莲轻轻抚拭她的伤口,动作非常轻,像是怕把她弄疼了。许是因为水太凉,柴奴一直在发抖。
莲的手忽然停下,身体微微颤抖。
柴奴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莲的背上。
莲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脑海里闪过姮武丑陋而狰狞的脸,和柴奴侧头望着她的柔和目光。
莲的眉头蹙起,呼吸沉重起来,姮武的脸和柴奴的目光在脑海中交替出现。莲的瞳内闪过一丝红色,理智还没有反应过来,低头向柴奴的后脖咬去。
柴奴的身体微微发抖了一瞬,又平静下来,轻拍莲的背。
溪水沥沥。月光幽暗。蜿蜒的疤痕,在温和的抚触中,似乎也变得模糊。
莲的齿尖从柴奴的后脖褪下,眼里的红色渐渐褪去,那些从皮肤下探出的狼毛仿佛退潮一般,缓缓隐了回去。
莲仿佛得到了确认了似的,轻柔而坚定地继续。
溪水无止无休,水声轻轻地吟唱,像是母亲哼着安慰孩子的歌谣。
曲终了。
连绵的水汽一寸寸地从皮肤散出来,被冷风带走,迅速在黑夜里散去了,暗夜以低沉的哭声回应,彼此交错,覆盖在一起。
“我好恨。“莲颤道,“好恨。”
“我有那么多的灵力,却无法为你治愈你的伤口,哪怕一次。”
“哪怕一次。”莲道。
“你的伤口,我的伤口,本就是一样。”柴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