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浓荫如盖,柳叶如浪潮般摆动,几许细叶飞落树梢,随风飘扬至窗前。
温梨正低头翻看医书,那素白的衣角微动,雪色袖摆里浅浅探出个柔荑,把拂来的柳叶揉在掌心,慢条斯理翻过一页。
医书是前朝的古籍,往昔她惦记许久,也以为就此失传,可因着是桓衡的夫人,故而只提了声,再难,都有人费尽心思去搜罗。
温梨边认真细看,边想着,桓衡头风的毛病也几年了,兴许她能在里面寻到解决的药方。
二房的夫人刘氏推门进来,抬眸便瞥到这场景,眉头微蹙。
京中的高门贵妇,大多熟读女则女戒,如她这般成日捧着医书的实在少见。
温梨听见动静,眉眼温柔:“二婶。”
恰巧有风微微吹来,将那衣裙吹得皱起波澜,发丝与袖摆轻微晃荡着,气韵被勾勒得朦胧,似晨曦薄雾般清淡。
刘氏眸子里一闪而过惊艳,又看着她道:“你是衡儿的正妻,该穿得精致贵气些,别总是素衣淡妆的,府内钗环首饰应有尽有,一会儿我让人送去些给你。”
温梨只笑了笑,将医书合上:“多谢二婶。”
所谓金银玉器黄白之物,打从成为桓衡的夫人那日起,她便从无短缺过,只是并不看重罢了。
刘氏见她神色平和,不似以往打赏旁人后,那些可都是欢天喜地的,嘴里奉承也多,吹捧得她飘飘然,这心里头便莫名不高兴起来。
罢了罢了,到底是平头百姓,便是入了富贵金屋,也是枉然。
屋内偌大,贴金藤面的博古架倚墙而立,碧纱橱里搁着银质酒器,红木案几上供着琉璃灯盏,紫金玉杯,一应俱是尊贵精致的。
桓氏并非一般氏族,而是自大雍开国以来,便早就登临鼎盛的门阀世家,这些东西搁在寻常人家,怕是要祖孙几辈来守护,可在桓府却是最稀松平常的。
大房夫人,也就是桓衡的生母崔氏几年前身子不好,又潜心礼佛,已经不理会府中大小事务,便由刘氏和三房夫人轮番照看。
因着家主桓衡不在府内,前来拜访的名帖也少了许多,可刘氏执掌中馈时,仍旧觉得吃力。
“我这腰和眼睛都难受得很。”刘氏蹙眉说,揉了揉眼角。
“二婶兴许是累了,不若躺下,我替你针灸缓解,症状便好了。”温梨含笑道,目光自医书上挪开,缓缓飘落在刘氏处。
妇人身穿紫绸宽袖,乌发上插着金簪玉钗,早过了四十的年岁,眼角的细纹如同开裂的细瓷,周身有种贵气苍老的韵味。
她出身洛阳刘家,虽不及桓氏自古便是贵戚权门,钟鼎之家,可也是响当当的书香门第。
“既如此,便辛苦你了。”刘氏说,眉眼满是舒心。
这孩子倒是仁善,遇事能帮便不会推辞,待人宽和,生就了菩萨心肠。
温梨此刻恰巧别过头,去拿搁在案几上她随身而来的医囊,待她转身回来,刘氏已经躺在了一旁的矮床上。
旁边侍奉的婢女,见此便跪坐在地,跟着解开了刘氏的衣裳,温梨慢条斯理取过银针,待其准备好后才开始施展。
涨麻的感觉如同蚁噬,绵密而阵阵发散着,刘氏眉头微蹙,有些不适地撇头,看到温梨在旁,指尖掐着银针,柔和的眼眸里满是认真,举止娴熟。
因着是桓氏女眷,刘氏时常出入宫廷,偶尔接触过御医,温梨与他们的感觉类似,从容淡然,颇有妙手仁心之态。
不消多时,刘氏便感到酸疼的腰肢有所缓解,她终于放松下来,慢悠悠说:“你倒是医术精湛,府邸也有名医,不及你本事一二。”
这倒是发自肺腑的。
温梨见此,便斟了杯茶水递过去。
“二婶,针灸只怕要费些功夫。”她温声说,又转过身去收拢医囊,门前的扶光自外透入,落在脊背那微微凸起的蝴蝶骨上,衬得身形单薄而清瘦。
夏日炎热,她身上那纱衣轻盈,随风浮荡间有股清淡的药香,氤氲进鼻尖时,叫人紧绷的心都舒缓许多。
刘氏定神看着,觉得她虽然出身太低,不配桓氏这样的勋爵人家,可难得有种沉静如水的气质,不似寻常贵女那般骄矜,怪不得桓衡会认她进门。
毕竟那位即便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是许多闺中女子的梦中人,但秉性太过冷淡,宛如一块捂不热的坚冰,若相配的女郎不好相与,不懂包容,只怕夫妻情分会极难维持。
哪怕只是明面上的相敬如宾。
忽然,刘氏想起一件事来,道:“衡儿半月前递消息过来,说已经归京,如今却不知宿在哪里?”
桓衡如今是当朝二品大员,天子宠臣,又因推行新政时的雷厉风行,致使群臣退避,声名显赫,到现在连太子殿下亦要仰仗其威望。
满朝文武皆知,桓衡离丞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因着淮西大疫,他自请前往查清原委,为的是新政无后顾之忧,可却让温梨担惊受怕,她临走前诸多叮嘱,甚至想随他一起入淮西,以便随时照顾,却被他撂在了府里。
像是一盏滚烫的茶水,被人搁置在寒冬腊月里,霜花落在茶面上,将那点温度结冰。
她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衣袂飘飘,对她没有丝毫的眷恋,亦不曾回眸。
可温梨依旧担心他。
夙夜悬忧。
半月前他终于回来,先照规矩去了宫中向圣上呈启后,迟迟没有归家,这也是家常便饭了。
府内谁不知道,桓衡便是归京,也不会立即归府,他在外置了宅邸,只有在处理公务,以及有贵人到访桓府时,他才会回来。
从前桓衡可不会这样。
刘氏想,也不知那宅邸里养了什么狐狸精。
高门大户多的是腌臜事,可温梨毕竟是正妻,如此实在过分了。
刘氏摇摇头,耐不住午后困意来袭,眼皮重得不行,便眯着眼睛提点她:“你出身本就不高,没有娘家撑腰,若是性子又太软,便容易叫人拿捏,该学一学内宅之术,若是衡儿将来纳了……”
后面的话,刘氏没说出口。
可那天迟早都会来的。
日光自雕花乌木窗扉射入,如同金丝斑驳交错,照得温梨那双眸子清润滢澈,似月池里的星辉,眉眼柔婉减弱,反带着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与周遭一切隔绝开。
她静静看着窗外,对桓衡的来去,与刘氏的话语,仿佛习以为常。
许久不出声,刘氏顺着她眼神望去,发现温梨的目光落在槛外一抹绿影上,柳树苍翠欲滴,几许叶子随风飘落,青翠满目。
说起来,温梨本是京郊的平民,自幼父母双亡,幸得悬壶济世的大夫收留,从此认他作义父,也跟着姓了温,耳濡目染之下便从了医。
三年前,温梨上山采药,却意外在山林间发现个玄衣男子,昏迷在落叶里,旁边的石头上泅了点暗色的血迹。
她吓得登时变了脸色,忙不迭守在他身边,耐心诊断了脉象后,发现并没危及性命,便取来随行的药囊,想要为他包扎一下。
男子身形高大,玄衣早已破败,缎面没有花纹,可触感精致细腻,比京郊的大户人家穿的,还要华贵几分。
温梨感到,这人来历不凡。
当她抬指,细细将男子面上覆盖的枯叶悉数扫去时,登时便愣在了原地。
男子面如冠玉,鬓若刀裁,即便紧闭双目,可清冷孤傲之感却不绝,似风中之羽,月射寒江。
最妙的还是他那双眉眼。
如兰似麝,描摹出不尽的韵味,叫她呆看了许久才回神。
温梨静静守在他身边,待其伤口包扎好,才用了醒神的药,他这才悠悠转醒,开口却是一问三不知的。
她蹙眉端详着他,又仔细把了脉,大抵推测出他大概是头嗑在了石头上,这才失忆的,便只能将他安顿在山林里,她从前歇息的木屋中,暂做打算。
后来他们二人阴差阳错有了夫妻之实,她便顺理成章嫁给了他。
直到半年后他寻回记忆,温梨才知道,原来自己这捡来的夫君,是京中名门大族桓氏的子孙,名桓衡。
桓家是簪缨世胄,钟鼎之家,子孙历代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不胜枚举,是寻常百姓多看一眼都觉得冒犯的贵戚权门。
而她不过是京郊平民医女,这样的云泥之别,如何堪配呢?
许多事情不必说,温梨心中有数,也不抱希望,可桓衡却接她来了上京。
最初几年倒是难熬,桓衡是子继父业,回京后便忙着推行新政,神龙见首不见尾,夫妻俩一年见面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清。
他本就对她淡漠,那点情分单薄如纸。
如今又在外面设了私宅。
其实她早知他不在意。
给她荣华富贵,至于寻常人家的恩爱缠绵,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一切。
“他只是报恩罢了。”温梨喃喃自语道。
她声音太低了,细如蚊蚋,刘氏只听得见她的轻叹,柔婉的神情,哀戚都是淡淡的,有种与人分外遥远的感觉,像片虚无缥缈的浮云。
几许风吹草动,她便飘远了,没人抓得住。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都是这样的。”刘氏叹道,言语安抚。
她心里头也有些无奈,温梨这样平民出身,能嫁到桓氏这样的高门显贵之家,可以说是上辈子修来的,但夫君不亲近,身为女子,多少也能感同身受些。
只是这样的日子,能维系多久呢?
刘氏不禁摇摇头,过几年,这位只怕要被厉害的妾室给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温梨目光朦胧,恍若未闻,缓了片刻后,重新拿起了那卷医书。
……
几日后,夜凉如水。
温梨宿在床榻上,细白的眼皮紧闭着,不知梦到了什么,眼角微微湿润。
忽而丫鬟小荷的声音传来,她从睡梦中惊醒,原是桓衡回来了。
温梨愣了愣,指尖不受控制轻颤。
此刻云翳低垂,暗光浮动,有濛濛细雨落下,烟雨空蒙。
她撑着油纸伞,孤身入了庭院,抬眼便看见男子颀长的身影,隐于浮动的风帘之后,那玄衣宽袍依稀可见,广袖迎风飞舞。
当他漫不经心瞥过来时,一双眉眼宛如浸满雨水,穿透暮色,眸光暗沉沉的。
如同谪仙般,如冰如霜,遥不可及。
开文啦,白月光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