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悔》 第1章 第 1 章 盛夏七月,浓荫如盖,柳叶如浪潮般摆动,几许细叶飞落树梢,随风飘扬至窗前。 温梨正低头翻看医书,那素白的衣角微动,雪色袖摆里浅浅探出个柔荑,把拂来的柳叶揉在掌心,慢条斯理翻过一页。 医书是前朝的古籍,往昔她惦记许久,也以为就此失传,可因着是桓衡的夫人,故而只提了声,再难,都有人费尽心思去搜罗。 温梨边认真细看,边想着,桓衡头风的毛病也几年了,兴许她能在里面寻到解决的药方。 二房的夫人刘氏推门进来,抬眸便瞥到这场景,眉头微蹙。 京中的高门贵妇,大多熟读女则女戒,如她这般成日捧着医书的实在少见。 温梨听见动静,眉眼温柔:“二婶。” 恰巧有风微微吹来,将那衣裙吹得皱起波澜,发丝与袖摆轻微晃荡着,气韵被勾勒得朦胧,似晨曦薄雾般清淡。 刘氏眸子里一闪而过惊艳,又看着她道:“你是衡儿的正妻,该穿得精致贵气些,别总是素衣淡妆的,府内钗环首饰应有尽有,一会儿我让人送去些给你。” 温梨只笑了笑,将医书合上:“多谢二婶。” 所谓金银玉器黄白之物,打从成为桓衡的夫人那日起,她便从无短缺过,只是并不看重罢了。 刘氏见她神色平和,不似以往打赏旁人后,那些可都是欢天喜地的,嘴里奉承也多,吹捧得她飘飘然,这心里头便莫名不高兴起来。 罢了罢了,到底是平头百姓,便是入了富贵金屋,也是枉然。 屋内偌大,贴金藤面的博古架倚墙而立,碧纱橱里搁着银质酒器,红木案几上供着琉璃灯盏,紫金玉杯,一应俱是尊贵精致的。 桓氏并非一般氏族,而是自大雍开国以来,便早就登临鼎盛的门阀世家,这些东西搁在寻常人家,怕是要祖孙几辈来守护,可在桓府却是最稀松平常的。 大房夫人,也就是桓衡的生母崔氏几年前身子不好,又潜心礼佛,已经不理会府中大小事务,便由刘氏和三房夫人轮番照看。 因着家主桓衡不在府内,前来拜访的名帖也少了许多,可刘氏执掌中馈时,仍旧觉得吃力。 “我这腰和眼睛都难受得很。”刘氏蹙眉说,揉了揉眼角。 “二婶兴许是累了,不若躺下,我替你针灸缓解,症状便好了。”温梨含笑道,目光自医书上挪开,缓缓飘落在刘氏处。 妇人身穿紫绸宽袖,乌发上插着金簪玉钗,早过了四十的年岁,眼角的细纹如同开裂的细瓷,周身有种贵气苍老的韵味。 她出身洛阳刘家,虽不及桓氏自古便是贵戚权门,钟鼎之家,可也是响当当的书香门第。 “既如此,便辛苦你了。”刘氏说,眉眼满是舒心。 这孩子倒是仁善,遇事能帮便不会推辞,待人宽和,生就了菩萨心肠。 温梨此刻恰巧别过头,去拿搁在案几上她随身而来的医囊,待她转身回来,刘氏已经躺在了一旁的矮床上。 旁边侍奉的婢女,见此便跪坐在地,跟着解开了刘氏的衣裳,温梨慢条斯理取过银针,待其准备好后才开始施展。 涨麻的感觉如同蚁噬,绵密而阵阵发散着,刘氏眉头微蹙,有些不适地撇头,看到温梨在旁,指尖掐着银针,柔和的眼眸里满是认真,举止娴熟。 因着是桓氏女眷,刘氏时常出入宫廷,偶尔接触过御医,温梨与他们的感觉类似,从容淡然,颇有妙手仁心之态。 不消多时,刘氏便感到酸疼的腰肢有所缓解,她终于放松下来,慢悠悠说:“你倒是医术精湛,府邸也有名医,不及你本事一二。” 这倒是发自肺腑的。 温梨见此,便斟了杯茶水递过去。 “二婶,针灸只怕要费些功夫。”她温声说,又转过身去收拢医囊,门前的扶光自外透入,落在脊背那微微凸起的蝴蝶骨上,衬得身形单薄而清瘦。 夏日炎热,她身上那纱衣轻盈,随风浮荡间有股清淡的药香,氤氲进鼻尖时,叫人紧绷的心都舒缓许多。 刘氏定神看着,觉得她虽然出身太低,不配桓氏这样的勋爵人家,可难得有种沉静如水的气质,不似寻常贵女那般骄矜,怪不得桓衡会认她进门。 毕竟那位即便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是许多闺中女子的梦中人,但秉性太过冷淡,宛如一块捂不热的坚冰,若相配的女郎不好相与,不懂包容,只怕夫妻情分会极难维持。 哪怕只是明面上的相敬如宾。 忽然,刘氏想起一件事来,道:“衡儿半月前递消息过来,说已经归京,如今却不知宿在哪里?” 桓衡如今是当朝二品大员,天子宠臣,又因推行新政时的雷厉风行,致使群臣退避,声名显赫,到现在连太子殿下亦要仰仗其威望。 满朝文武皆知,桓衡离丞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因着淮西大疫,他自请前往查清原委,为的是新政无后顾之忧,可却让温梨担惊受怕,她临走前诸多叮嘱,甚至想随他一起入淮西,以便随时照顾,却被他撂在了府里。 像是一盏滚烫的茶水,被人搁置在寒冬腊月里,霜花落在茶面上,将那点温度结冰。 她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衣袂飘飘,对她没有丝毫的眷恋,亦不曾回眸。 可温梨依旧担心他。 夙夜悬忧。 半月前他终于回来,先照规矩去了宫中向圣上呈启后,迟迟没有归家,这也是家常便饭了。 府内谁不知道,桓衡便是归京,也不会立即归府,他在外置了宅邸,只有在处理公务,以及有贵人到访桓府时,他才会回来。 从前桓衡可不会这样。 刘氏想,也不知那宅邸里养了什么狐狸精。 高门大户多的是腌臜事,可温梨毕竟是正妻,如此实在过分了。 刘氏摇摇头,耐不住午后困意来袭,眼皮重得不行,便眯着眼睛提点她:“你出身本就不高,没有娘家撑腰,若是性子又太软,便容易叫人拿捏,该学一学内宅之术,若是衡儿将来纳了……” 后面的话,刘氏没说出口。 可那天迟早都会来的。 日光自雕花乌木窗扉射入,如同金丝斑驳交错,照得温梨那双眸子清润滢澈,似月池里的星辉,眉眼柔婉减弱,反带着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与周遭一切隔绝开。 她静静看着窗外,对桓衡的来去,与刘氏的话语,仿佛习以为常。 许久不出声,刘氏顺着她眼神望去,发现温梨的目光落在槛外一抹绿影上,柳树苍翠欲滴,几许叶子随风飘落,青翠满目。 说起来,温梨本是京郊的平民,自幼父母双亡,幸得悬壶济世的大夫收留,从此认他作义父,也跟着姓了温,耳濡目染之下便从了医。 三年前,温梨上山采药,却意外在山林间发现个玄衣男子,昏迷在落叶里,旁边的石头上泅了点暗色的血迹。 她吓得登时变了脸色,忙不迭守在他身边,耐心诊断了脉象后,发现并没危及性命,便取来随行的药囊,想要为他包扎一下。 男子身形高大,玄衣早已破败,缎面没有花纹,可触感精致细腻,比京郊的大户人家穿的,还要华贵几分。 温梨感到,这人来历不凡。 当她抬指,细细将男子面上覆盖的枯叶悉数扫去时,登时便愣在了原地。 男子面如冠玉,鬓若刀裁,即便紧闭双目,可清冷孤傲之感却不绝,似风中之羽,月射寒江。 最妙的还是他那双眉眼。 如兰似麝,描摹出不尽的韵味,叫她呆看了许久才回神。 温梨静静守在他身边,待其伤口包扎好,才用了醒神的药,他这才悠悠转醒,开口却是一问三不知的。 她蹙眉端详着他,又仔细把了脉,大抵推测出他大概是头嗑在了石头上,这才失忆的,便只能将他安顿在山林里,她从前歇息的木屋中,暂做打算。 后来他们二人阴差阳错有了夫妻之实,她便顺理成章嫁给了他。 直到半年后他寻回记忆,温梨才知道,原来自己这捡来的夫君,是京中名门大族桓氏的子孙,名桓衡。 桓家是簪缨世胄,钟鼎之家,子孙历代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不胜枚举,是寻常百姓多看一眼都觉得冒犯的贵戚权门。 而她不过是京郊平民医女,这样的云泥之别,如何堪配呢? 许多事情不必说,温梨心中有数,也不抱希望,可桓衡却接她来了上京。 最初几年倒是难熬,桓衡是子继父业,回京后便忙着推行新政,神龙见首不见尾,夫妻俩一年见面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清。 他本就对她淡漠,那点情分单薄如纸。 如今又在外面设了私宅。 其实她早知他不在意。 给她荣华富贵,至于寻常人家的恩爱缠绵,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一切。 “他只是报恩罢了。”温梨喃喃自语道。 她声音太低了,细如蚊蚋,刘氏只听得见她的轻叹,柔婉的神情,哀戚都是淡淡的,有种与人分外遥远的感觉,像片虚无缥缈的浮云。 几许风吹草动,她便飘远了,没人抓得住。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都是这样的。”刘氏叹道,言语安抚。 她心里头也有些无奈,温梨这样平民出身,能嫁到桓氏这样的高门显贵之家,可以说是上辈子修来的,但夫君不亲近,身为女子,多少也能感同身受些。 只是这样的日子,能维系多久呢? 刘氏不禁摇摇头,过几年,这位只怕要被厉害的妾室给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温梨目光朦胧,恍若未闻,缓了片刻后,重新拿起了那卷医书。 …… 几日后,夜凉如水。 温梨宿在床榻上,细白的眼皮紧闭着,不知梦到了什么,眼角微微湿润。 忽而丫鬟小荷的声音传来,她从睡梦中惊醒,原是桓衡回来了。 温梨愣了愣,指尖不受控制轻颤。 此刻云翳低垂,暗光浮动,有濛濛细雨落下,烟雨空蒙。 她撑着油纸伞,孤身入了庭院,抬眼便看见男子颀长的身影,隐于浮动的风帘之后,那玄衣宽袍依稀可见,广袖迎风飞舞。 当他漫不经心瞥过来时,一双眉眼宛如浸满雨水,穿透暮色,眸光暗沉沉的。 如同谪仙般,如冰如霜,遥不可及。 开文啦,白月光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雨点成丝,细细织就成片,溅洒在面颊上时,带来冰凉的触感。 那玄衣男子只方才须臾一瞥,身形便迅速隐没,只余下目光里若隐若现的衣袍,面上毫无花纹。 随风摆动着,衣袂翩跹,带着微漠寡然的气息。 温梨将伞递给下人,缓缓入了屋内。 只见高堂素壁,明窗净几,墙上挂着几许笔力遒劲的字画,是桓衡亲手所书,题字有“克己”“”慎独”,如松枝凝霜,锐利深厚,可以窥见其性情。 桓衡正在案几前阅读公文,身后是面巨大的雕花屏风,文房四宝在他袖边搁置着,不经意传来微末的墨香,让人从屋外的雨色里稍稍脱离。 温梨凝视他许久,柔声唤道:“夫君。” 雨丝瓢泼,打湿了屋外的柳叶,女子嗓音亦如柳色,浸润了温和,在雨夜里显得那般纤细脆弱,引人怜惜眷顾。 可雷鸣时断时续,桓衡的回应被割裂,变得不甚明显,仿若错觉般稍纵即逝。 婢子们暗中对视几眼,随后低下头去。 她们心想,也许家主根本没有回应过呢? 外面下着大雨,一路过来甚为不便,温梨裙角都有些沾湿,换做寻常丈夫,此刻早就上前宽慰了,偏偏桓衡这般冷淡。 可这样事情,在府内几乎是常态了,没人会惊疑和忐忑。 虽然是桓衡的正室,可自打入府那日起,温梨便被冷落了。 若是世家大妇,夫君虽然不喜爱,可多少会忌惮些,但偏偏这位是个平民百姓出身,如此全然受制于人,也难怪夫家轻视。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人羡慕她,暗里嚼碎了牙。 不知过了多久,温梨才听到他的回应,是一声轻“嗯”,语调冷淡,极为漫不经心。 “夫君……消瘦了。”温梨关切道,依旧是温温柔柔的神色,可眼皮不经意微微颤抖。 桓衡这才抬眸,眼角匆匆瞥她一眼,冷白清瘦的俊颜,那双眉眼斜飞上扬,右眼尾处那道细细的疤痕,是几年前的旧伤,在烛灯中显得泛红,如同胭脂轻点,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揉匀,稍加了几分昳丽暖色。 可焰光仍旧是冷的,眸色里毫无情绪,盯着温梨时,一如天色冥冥,叫她心里都微微揪紧。 桓衡面色如水波不兴,又低下头去:“劳夫人挂怀。” 他随口道。 桌上案牍甚多,疾风夹杂雨水的潮湿,不经意将公文翻动,男子宽袍大袖立于其间,却有种身处乱局,岿然不动的气韵。 “已经深夜,夫君归家劳累,不若歇一歇吧?”她又低声道,微抿了朱唇,没有追问他分明已经归京,却为何半月后才回府。 他在政务上一向恪尽职守,可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温梨精通医理,也照料过桓衡近一年,自然而然便担心起他的身体来了。 桓衡则是眉心微蹙,稍显出不耐的神情,眉宇间的锐利,犹如浓重的乌云,盘踞在俊美的面容上,这是不经意散发的压迫感,却能叫人心头沉重。 屋外的婢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又晾了她半晌,才不徐不缓说:“已经深夜,夫人不若回自己屋里,早些安置?” 温梨听懂了那深意,目光犹如浮跃的烛光,闪烁不定,桓衡也不理会了,只兀自一抬手,将狼毫捏在指间,昏黄的烛光拢在玄衣上,照得侧脸弧线柔和,真当得世人曾经给他的判词。 如玉公子,温润良人。 可眉宇间那点冷色叫人难以忽略,举止亦寡情薄意。 她沉默不语,也没有回应,面上仍旧是柔婉之色,她本就是隐忍温顺的性子,面对许多事情难以展现锋利。 桓衡却眼尾一挑,几许诧色泄露,他又抬眸看向她,瞥到女子素衣白裳,孤身立于灯火下。 风烛摇曳在那张莹柔的面容上,她眼底浮现出清淡的忧色,眼角眉梢微微泛红,有潮湿水光,在不动声色氤氲浸染。 雨势稍大了一些。 桓衡本来想直接下逐客令,此刻却莫名说不出口了。 他最厌烦女人的眼泪,可温梨这样忍着不发,反倒叫他心底的烦躁消弭,生出些许难以描述的情绪。 温梨则没有留意那些,她看着男子的俊颜,脑子里一闪而过方才的梦境,眼角的残泪是为梦中所溅洒。 而非为了他。 正在这时,屋外匆匆走进来个人影,身形高大瘦长,是自幼跟在桓衡身侧的仆从,名唤照影。 “公子,工部侍郎李大人深夜求见。”照影低声道,看见温梨在此,明显有些意外,他顿了顿才说:“夫人。” 温梨抿了抿朱唇,正要垂眸离去,却不料耳畔忽然传来桓衡的嗓音。 他看了眼外面瓢泼的雨势,似是不经意的神情,顺口淡淡道:“夫人,此刻外头正值暮色雨声,你不若在我身后的屏风暂避少许。” 男子声调平缓,似金石相击,分明没有过多波动,却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让人无从反驳,这是上位者惯用的口吻。 温梨怔忪片刻,恰巧外面雨势太猛,她便没有多想,轻轻点了点头,缓慢走上前去。 桓衡远远看着她。 待温梨行至身前,将要自他面前而过时,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忽而飘入鼻端。 她素白的纱衣随风轻拂,昏黄的烛光也氤氲起暖意,自薄薄的袖口透出时,将那药香变得清甜起来。 桓衡蹙了蹙眉头,脊背稍稍僵硬,随后不动声色坐直少许,宽大的手掌落在案牍上,指尖稍显冷白。 照影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瞥到那张俊美不凡的面容上,盘踞着股冷意,疏离感叫人多看一眼都心惊。 他心里止不住叹气。 这对怕是怨偶,哪里像夫妻? 可惜了夫人这么好的性情。 待她入了屏风,那李侍郎才匆匆进来,仰头看见的,便是桓衡那张犹如玉面修罗般的脸孔,上扬的眼睫微垂,右眼角那道细长的疤痕,此刻却犹如利刃,在雨夜里有种刀光剑影的锋锐。 “桓大人。”李侍郎迅速低下头去,声调不卑不亢,心里却在纳闷。 他方才借着余光,瞥到方才那屏风后面,隐约有个人影,身形曼妙多姿,似是个女郎。 这样的场合,往后是要说些朝廷里隐晦的事情的,有个女子在旁总是不好,若是寻常人这样,李侍郎必定是要有怨言,可那人是桓衡,他便不敢多说话了。 只是仍旧是奇怪,桓衡在朝中惯是冷傲寡言,除却早年那桩旧事,于女色上也少有沾染,听闻他为报恩情,娶了个民间女子为妻,可却并不喜爱,那此刻在屏风后的又会是谁?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桓衡见他进来,只掀掀眸子,眼角眉梢是比方才还冷冽的神情。 灯火被风雨催促,焰光变得浮跃起来。 几人在屋内似是闲谈,但言辞略微古怪,内容与淮西大疫有关,温梨本无心去窃听的,但她自幼学习医术,这次疫症来势汹汹,病情也颇为难治,便不由得上了几分心,可没过多久,便听见有人疾声高呼,嗓音凄厉沙哑,似在求饶。 “桓大人,此事当真是我一人所为,我一时疏忽未曾上表,才叫淮西的疫症蔓延!”有人凄厉喊道。 那嗓音太过尖锐,叫屏风后的温梨惊了又惊,她忍不住自缝隙处抬眸,却看见男子玄衣生风,一截冷白清瘦手背,静静搁置在案几上,修长的玉指不时点着,发出不重不轻的响声。 而李侍郎早已跪伏,以头抢地,神情坚毅。 温梨神色怔忪。 “李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嘛。”照影上前道,作势想要扶起他,可也只是虚张声势。 李侍郎依旧没有抬头,额上的血液流向鬓边。 温梨心惊胆战,只用余光扫过去,看见桓衡点在桌面的手指微顿,随后手掌稍移,缓缓探向案几上,那叠放整齐的书信中,拿出一张来。 信纸陈旧泛黄,笔迹显得有些潦草,似乎是与疫症初发有关,言辞恳切,那落笔处则是这位李侍郎的名。 她微蹙了眉心,这才想起来,一年前李侍郎的确是在淮西任职,后来才被调来上京的。 随后桓衡抬手一扬,那薄薄的信纸被风吹动,上下沉浮后,轻飘飘落在了地上,男子居高临下俯视着,目光犹如看着个蝼蚁。 李侍郎见了自己的书信,登时脸色煞白起来。 “这……不可能,我的书信分明已经被截获了……”他颤声说。 桓衡看着他,神情似笑非笑道:“李大人是从何得知的?” 李侍郎瞬间噤若寒蝉,只觉得那眼神犹如利刃,能洞悉一切伪饰。 桓衡敛了敛唇角,神情便有些不耐了,眉宇间厉色更甚:“你身后那些,嗅觉倒是灵敏,知道我从淮西回来后稍作整理,立时便要秋后算账,这就拉你这个替死鬼过来了。” 男子嗓音低沉,威严深重,听得人心里阵阵发寒。 李侍郎吓得浑身觳觫,颤抖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似是再没了主意。 温梨也被那寒声激得心头发冷,匆匆低下头去,她听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多想也是无益。 忽然,一阵风扑过来,她便不自觉咳嗽了几声。 雨色连绵,如同朦胧的轻纱,轻轻笼着屋外,她那声咳嗽微弱,薄薄一层,如同照纱的烛光,将晦暗潮湿的景色变得微微滢亮。 却极为突兀,以至于屋内几人,瞬间断了言语,齐刷刷瞥向屏风。 第3章 第 3 章 气氛寂静凝重,除了屋外滂沱的雨势,和不断浮跃的烛火,几乎没有任何异动。 温梨捂住唇角,将即将泛上来的咳意强行忍下,抬眸便看见桓衡身形微动,如松如柏的脊背稍离屏风,他侧头向她的方向偏移少许,玄衣的襟口处,露出段瘦长白皙的脖颈,侧面格外惑人。 她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几许烛光摇曳着,将男子凛冽的眉眼深藏。 他眼尾那道细疤,此刻正不易察觉地微微牵动着,面上却是阴晴难辨。 照影嗫嚅:“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接着又一阵风雨交加,不少雨点泼洒在窗扉上,溅出嘈嘈切切的杂音,宛如珠玉击碎在耳畔,洇湿了大片的地面。 女子的身影伶仃,笼在屏风上时微颤,仿佛也被那雨色沾染,雪白处映出一片阴影,又随着烛火而摇曳着,透出纤弱娇柔的意味来。 桓衡转过头,盯着案几,眉心紧锁着,好半天才淡淡道:“照影,你做事是越发清楚了。” 他面上没有过多的情绪,语气也平和,可落入人耳中时,却有种强势诘责的感觉。 照影脸色瞬间白了又白,脑中转动,迅速琢磨出来桓衡的意思,他连忙去掩上窗扉,跪地请罪道:“公子,是我的过失,没能考虑周全。” 温梨紧绷的心弦稍松,眸底的光渐渐泛起,却瞥到地上,许多公文与信纸,被风吹得散落飘零,心中便有了答案。 他必定是为着那些,而非为她。 不过须臾,桓衡兀自起身,高大颀长的身形,如松竹挺立般,站在案几一侧,缓慢将那些一一拾起,随后用镇纸压住,眼角眉梢都是不耐。 果然。 男子冷白的玉指,轻轻摩挲在纸面上,左袖是那扇雕花屏风,右袖则是跪地求饶的几人,他只面无表情,目光落在公文上,似在低头思量。 温梨眼眸黯淡下去,瞥到灯火摇曳处,那袭玄衣纹丝不动,冷冽的气息漫布在他周身,气氛变得更为凝重。 “我不知道他们给你多少好处,让你宁愿舍弃官位,连同身家性命都不顾,也许是被拿捏住了命门。”桓衡又道,垂眸看着李侍郎,神情虽冷淡,却透着威严深重。 李侍郎刚起来些,又迎上他那压迫逼仄的目光,感觉自己仿佛被只无形的手掌操控着,只轻轻一拍,整个便被按在了地上。 不得动弹。 桓衡见此,细长的眸子只余下沉沉暗芒,他本想再开口的,可却不知为何,说着说着,余光便瞥向温梨那处,与她的视线相交瞬间,又因着温梨的垂眸而错开。 窗户关得严丝合缝,半点雨色透不进来,烛光也显得沉着许多,屏风上,那女子身影依旧茕茕孑立,可却没方才那般颤弱了。 他蹙了蹙眉,下意识想挪开视线,却意外捕捉到一声轻叹,如烟雾般难寻,细微的发丝落在她的鼻尖上,随着呼吸稍稍浮动着,平添几分隐晦的撩拨来。 方才那股子药香,仿佛也散了过来。 “……可你若是相信他们,倒不如试一试其他门道。”桓衡微眯眼睫说,语气轻拢慢捻,有种捉摸不透的平缓。 李侍郎脸色苍白,不禁回想到两年前新政推行,许多官员因阻碍政令,而被桓衡下狠手拔出,那时他就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桓氏家主,与他那性情柔善的亡父截然不同,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狠角。 他今日也是被逼无奈,谎言又被拆穿,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到临头,谁承想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如此哪有不答应的,忙头如捣蒜般应下。 桓衡目的达到,便不予理会了。 他瞥了眼照影,对方便立即领悟,自地上起来,将李侍郎小心扶起,暗地里对他附耳几句,随后将人送出门去。 屋内的烛火,迎风短暂闪烁几下后,又化归平静了。 温梨站在屏风后,犹豫着要不要出来,却不料是桓衡先开了口。 “夫人方才,缘何叹息?”他缓声说道,抬步便往屏风处走,却在跨入前站定,随后径直坐回到案几后。 温梨自屏风后走出,莲步轻移着,衣裙在空中微微摆动,身姿绰约。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她无奈道,眼前一闪而过的,是李侍郎方才的惨状,额上鲜血淋漓,磕得狠极,只怕回去便是包扎了,皮肉粘连,也是要受一番苦楚的。 别说是她,便是照影,在扶起李侍郎时,目光也有些不忍。 可桓衡却是眼也不抬,仿佛司空见惯。 温梨沉默着,眼眸低垂,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一滩残血上,又迅速敛眸,回神时,却猝不及防,撞入到男子那双细长的眼眸里,瞥见里面清清楚楚的轻蔑,不自觉眼皮颤动。 “害怕?”桓衡问道,虽是端坐着,姿态却居高临下。 温梨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摇了摇头,她是有些同情的,但也知这话不能说出口。 桓衡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眸底深寒。 妇人之仁。 他轻嗤一声,听着雨点渐消,便对她道:“外面的雨势似乎小了些?” 温梨闻言怔忪,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是,夜已深了,夫君早些安置吧,我回去了。”她温声细语说。 桓衡略带敷衍地点头,随即又垂下眸子,低头专心致志地开始阅览公文,鬓边几许青丝落下,整张俊脸俞显冷淡矜贵。 生人勿近。 温梨深看他几眼,随后便要离去,却不料在转身之际,听到几声略带压抑的嗓音。 她回过头,便看见桓衡眉心紧锁着,两指按在额前,脸色微微泛白,极其痛苦的模样。 屋外风雨如晦,男子脊背微弯,躬身半伏在案前,她连忙又走过去,跟着玉指便点上那眉心。 这一回,桓衡倒是再没推却,任由女子揉摁着,感受到她不重不轻的力道。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自打几年前嗑上石头,短暂失忆后,头风便时不时来侵扰,药石罔医。 “往左一些。”桓衡闭眼道,嗓音喑哑。 温梨按着他说的去做,可却只是缓兵之计,男子下颌紧绷着,凸起的眉弓盘踞着阴郁,那张俊美的面容,便愈发锐利深邃了。 她看得焦心,正想去寻自己随身的医囊,可谁料桓衡忽然睁眸,竟然握住她的手腕,牵引着她,去向那令自己疼痛的地界。 男子掌心滚烫,泅上她略带冰冷的肌肤时,激得温梨不自觉微颤,薄薄的肌理也蒙上层汗雾,触手滑腻如缎。 “还疼吗?是不是好多了?”温梨关切道,嗓音比之方才还要低柔,指间却在不动声色抽离。 桓衡脸色稍霁,略微涣散的眸心里,逐渐浮现出她的模样来。 烛光昏黄,摇曳在女子身侧,她素净白皙的面容上,浮现出朦胧的光晕来,眉眼温柔而姣美,如同夜里静谧盛放的白昙,灯火阑珊处皆是芬芳。 他许是受了蛊惑,脑海闪过她在屏风后的模样来,便忍不住将那手腕拽过来,恰巧阻截了她的退却,单薄如纸的身子跟着往前倾倒,衣袂翩跹飞舞时,女子的惊呼都显得娇媚。 怯生生的,格外引人怜惜。 待温梨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桓衡整个搂在怀里,他宽阔滚烫的掌心,轻轻摩挲脊背,自腰窝处,一点点抚上蝴蝶骨,隔着薄薄一层纱衣,狎昵隐秘滋生。 “嘘,小点儿声,外面还有人。”他喑哑道,空闲的右手拂来,不由分说挑起那下巴,缓慢而细密地摩挲着,带着些暗示,又点了点那朱唇。 目光也晦朔许多。 夫妻多年,温梨早已经人事,只是许久不曾亲近,她显然有些害怕了,他的眼神一改方才的凌厉阴冷,淡漠的眸子里,隐隐燃动着什么,仿佛稍有异动,便要将她整个拆骨,吞入腹中。 “夫人这身子,怎么这般冰凉,为夫记得成婚时,你尚且不是如此的。”他低声问道,用指纾解,挑她的绫罗,举止慢条斯理,得趣时揉搓捏动。 如冰一般冷淡的男人,在此刻却是温热非常的,叫人不自觉沉迷。 他在床笫之间,总是会多匀几分温柔的。 温梨轻蹙着眉心,睫毛不停颤抖着,隐忍不发,神情却格外诱人,苍白的双靥氤氲出绯色来,皮肉经摩挲后,微微泛红,似胭脂被揉匀,被男子随意涂抹,矫揉造作。 “我冷……”她哽咽道,呼吸沉重艰难,眼前微微泛白,是几年前的一场大雪天,霜花凝结在她睫毛上,眼泪都化成冰,冬雪冻得人毫无知觉。 桓衡终于轻笑出声,笑声显出平素少见的慵情,恣意妄为,畅快淋漓。 他用指轻轻刮过她的眼睫,力道不重不轻,却带来难以忽视的压迫感,又提起她的腰肢,猛地往案几上重重一推。 窗扉被风雨破开,潮湿的雨水又泼溅入屋,丝丝缕缕的水色,如同蛛网般蔓延,自远处一路织就,直到蜿蜒上女子微冷灿白的肌肤,打湿那精致的面容。 眼眸里水雾缭绕,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盯着那有一道细疤的眉眼,眸底凝结水雾,略带伤心地轻轻唤他。 “阿柳。” 嗓音细若蚊蚋,伴随着怕冷的颤抖,传入他的耳中,莫名叫人清醒。 桓衡喉结滚了又滚,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绯色糜丽,他忽然扯过松散的腰带,将她的眉目掩住,随后倾身覆上,在那耳珠轻咬着,将自己这半月来的打算告知她。 那是件早已经决定好,不容她反抗的事情。 “夫人这般体贴,必定会是个好母亲的。”他喟叹道,浑然不知自己的残忍。 烛灯被风熄灭,雨声盖住女子的啜泣,她在有意抗拒后,如同鸟儿般被擒住,折翅捆绑,玄色的腰带处,慢慢泅成暗色来,是她的几行泪珠。 她哭得无声。 所有挣扎,也悉数化归寂无。 第4章 第 4 章 翌日,晨光熹微,云销雨霁,屋外的柳叶上凝结露水,随着摇摆缓缓滴落。 温梨醒来时,神情仍旧有些怔忪,她浑身酸痛不已,整个人如同散架般不适,本想起身去拿茶水,却发现稍微动弹就难受。 她看着自己腕心上的齿痕,想起他激动时,不管不顾的啃咬,莫名有些羞赧。 桓衡虽然面上看着清冷,可这事上,却有种截然相反的孟浪。 简直像头脱笼的野兽,让人难以招架。 可随即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那外宅,浮动的心思,便如同沉水的羽毛般,慢慢下坠了。 许若水,曾经京中的风云人物,自幼端庄守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桓衡是天之骄子,自然族中有各种安排,为他物色出挑的女郎,有个中佼佼者,便有意或无意地推到他身边,彼此若是能相处融洽自是最好,如若不能,便权且当成联姻便是。 而许若水显然是前者。 她十二岁便与他相识,那时许家已然式微,只是因着祖上的荫蔽,加上许若水本人样貌品性都是百里挑一,这才没在京中贵女里埋没,桓家本来对她无意,可却抵不过桓衡的坚持。 他是这样冷心冷情的男子,却唯独对许若水例外,听闻只有她在时,他那张清冷孤高脸上,才会有所动容。 想来也是,桓衡性子独断专行,他若是不肯,又怎会与一女子纠缠多年? 若非是父亲因着贪墨案,许若水被连累成了庶人,只怕早就嫁他为妻了。 温梨,是真不知他们有这段情的,倘若她知,失贞给他后,便是绞了头发做姑子,也不会横插一脚。 “宅邸里的女子,必定是她了。”她喃喃自语,目光略显闪烁。 那他昨夜说的那件事,想必也与许若水有关。 屋子里空荡荡的,扶光自窗扉缝隙里照进来,落在温梨灿白的玉颜上,氤氲出辉光来,可她眼眸黯淡,纤长的睫羽眨动时,眸底没有丝毫生机,活像个沉默的影子。 在这钟鸣鼎食之家,她也的的确确像个不合时宜的影子。 也是入了桓府才知道,原来世家大族里,夫妻之间各有住处,讲究相敬如宾,与寻常百姓的相濡以沫大为不同,这里更多的是礼教,三纲五常,多了几分客气疏离,少了那些凡俗的人情味。 她也不知别家夫妻是否也都如他们这般,结束后丈夫总是闭眼便睡,不多言语温存。 可自打随他入了京,她便再没有在他屋里留宿过了。 昨夜也是如此,她回去宿在床榻之上,紧搂自己许久后,才缓缓入眠。 雨是夜半停的,她想着他热烈过后的冷淡,脑中一闪而过许多事,莫名便明白了过来。 也许他的小意温柔,都留给了心上人吧。 她是他的妻子。 也是他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存在。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搅散了温梨的思绪,她抬眸望去,看见丫鬟小荷一身粉裙走来,手上捧着个精致的木匣,见到她露出个笑脸。 “夫人,你醒啦,家主已然离府,临走前命人送来这个。”她说着碎步走近,本想先将那木匣打开,却不料温梨看也不看一下,只淡声让她取杯茶水。 小荷有些意外,夫人向来痴情,对家主的行径从无微词,照常理此刻该是受宠若惊才对。 更何况这木匣做工精致,红木色如同沉淀了的枫叶,外层贴以金箔银雕,瞧着便知里头的东西价值不菲。 不过小荷转念一想,又觉得了然,家主虽不宠爱夫人,在衣食住行倒从无苛待,总有时兴的送来以供挑选,只是温梨从不在意。 待她低头抿了几口,小荷才缓缓将木匣打开,里头睡着支点翠彩饰梨花步摇,样式精细,绞丝掐金的工艺,扶光洒在钗头,将边缘切成碎金,斑驳着流光溢彩,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小荷看得眼睛发直,喃喃道:“听照影说,这步摇总共只有两支,一支给了宫里最得宠的玉贵妃,另一支便是家主给您的这个了。” 温梨目光平静,唇角扯出个弧度。 桓衡是天子宠臣,想给府中女眷弄来宫里的首饰本不是难事,这东西的确难得,可却入不了她心里。 她沉默着转过头,静静看着窗扉。 屋外种了许多的柳树,纤长细瘦的柳影如同发丝,时不时映在上面。 她又忆起昨夜那个梦。 梦里是一片无尽的草野,有无数流萤自眼前飞过,几处盘桓后,最终落在男子柔软的掌心里。 他淡笑着,俊美的面容如同蒙着灰尘,遥遥凝视她时,几声叹息如烟如雾,游丝般渺茫。 与桓衡的清冷,截然不同。 温梨垂下眸子,连叹声都消弭了。 一旁的小荷见她眼睫颤抖,眼角隐约泛红,忙出声安慰:“夫人,家主虽然公务繁忙,心里还是惦记你的,瞧这步摇,多华贵啊。” 她说着,将那点翠彩饰金步摇捏在手心,便要试着给温梨戴上,可却被那温柔的嗓音阻止了。 “辰时三刻已过,你把那身出府的衣裳拿来,再晚便不好了。”温梨缓声说,语气坚定淡然。 小荷嘴唇抿了又抿,夫人自入府后,每月会有三日离府,去到仁善堂做医师,虽说是蒙着面的,她谨慎小心藏得也好,可终究不合身份,万一被拆穿,只怕有的闹呢。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把劝说咽下肚。 温梨看着柔顺,可决定好的事情,几乎不容更改。 …… 巳时,仁善堂里药气弥漫,大堂到处都是前来求诊的病人,四周摆放着药匣,有许多药童正低头捣药,一切井然有序。 可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嘈杂的声音,大夫们脸色煞白,忙不迭护着病患往里涌去,温梨听见动静,送走手上的病人后,缓步撩帘探看。 只见一群奴仆打扮的人,簇拥着个衣着颇为鲜亮的男子,正在登堂入室,那男子不由分说,先寻了个藤椅,随后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条腿撇得极开,姿态傲慢恣睢。 只是神情有些古怪,无论谁说什么,他都是面无表情的。 温梨又敛了敛面纱,拉住个药童细细一问才知,原来这位半月前伺候主人打马球时,不慎被马儿踹翻在地,虽然躲得快,没有性命之忧,可面上挨了些伤痕,如今使不出什么表情来。 药童方才被那人的手下踢了一脚,疼得眼泛泪光,呜咽道:“这位瞧着非富即贵,治好了那倒好,若是治坏了岂不是要糟,如今顾大夫也不在,没人敢去接茬儿啊。” 仁善堂的主人名唤顾庭之,生得相貌堂堂,待人温和有礼,是个极好相与的人,很得女郎的喜爱,许多姑娘绞尽脑汁,甚至刻意生病,就为了在他面前露个脸,可还没等说话,这面上就羞红了。 每每谈到此处,顾庭之总是对温梨无奈地笑笑,负手立于花影前,衣袖荡风。 “顾大夫不在,这又是哪里来的活阎王!!”药童年岁小,憋不住疼,终究哭了出来。 温梨见此哭笑不得,低头思忖了下,将出府前,她藏在袖子里的糕点拿出,缓缓递到药童面前。 那小药童本就是贪吃的年纪,见此什么烦恼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小猫一样啃起来,心里对温梨的喜爱蹭蹭上涨。 “温大夫人真好!!” 温梨柔和一笑,抬手摸了摸他的额顶,将碎发压平,随后撩帘上前道:“我可为你医治。” 日光明媚如许,落在女子素白的衣裙上,轻微泛起涟漪。 她面容被白纱遮住,嗓音也透着股雾蒙蒙的感觉,传到众人耳中时,犹如江上缓缓升起的轻烟,随风飘荡着,难觅真实。 可原本紧张的医堂,却因她的出现,而愈发焦灼了。 那坐在藤椅上的男人直勾勾盯着她,目光难辨喜怒,眸底却有种令人畏惧的暗芒。 温梨目光平和,对着绷紧的众人,又重复了一遍,姿态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男人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站了起来。 小药童浑身一颤,差点吓得把糕点洒了。 “温大夫?!!”他惊恐喊道,看着女子纹丝不乱的背影,心里头直打鼓。 …… 申时未过,温梨便回了桓府,她一向谨慎小心,回屋后匆匆换了衣裙,还未喘口气,便听见小荷又碎步走过来,眉眼露出惊喜的神情。 可仔细一瞧,那喜中又夹杂复杂。 “夫人,家主归来了,唤你过去一同用晚膳呢。”小荷低声道,立马将那匣子打开,盯着里头的金步摇,眼神请求吩咐。 温梨怔松许久,桓衡极少连续归家,但随即想到昨夜他的话来,心头便明朗许多。 “我一会儿便过去。”她轻声说,缓缓摇了摇头。 小荷见此,将那木匣掩上,目光难掩失望。 跟在温梨身边几年,她实在摸不透她,寻常妻子为讨丈夫欢心,此刻必定戴上那首饰了,可她却偏不。 如今那件事都闹开了,夫人还在想什么呢? 温梨踅身回了铜镜前,看着上面照出一张素净的面容,端详许久后,才点了落灰的胭脂盒,从里沾染些绯色来。 天色微微昏暗,桓府檐下已是张灯结彩,一串串灯笼幽幽亮着,装点得青瓦白墙上灯火辉煌,远远望去,犹如星河灿烂。 温梨缓步走近,瞥到那男子孤坐着,满月从窗扉里渗透,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勾勒出清越矜贵的韵味。 墨裳潋滟生辉,寒气氤氲蔓延。 温梨微微叹息,这偌大的屋子,陈设极为稀少,虽说每样都价值不菲,可到底只空落落几个物件,茕茕孑立。 便是此刻,桌上满是菜肴,也显得他这一方萧疏。 这人,像是有意与外物疏离,不愿意浸入红尘。 桓衡听见动静,转头瞥向她,冷峻的眉眼微弯,面上那股子凉薄便散了出来,叫人一避再避。 “夫人白日怎么不在?”他冷淡的眸子瞥过来,神情似笑非笑。 而温梨听了这话,心莫名猛地一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