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应天书院&通天戟 ·
牧真望着顾长思跑远的背影, 心内一连声的叹气。
“牧先生,这次真不怪我,你看我都被他打成什么样了?我知道他爹是太尉, 我都没敢还手。”贾宝贵赶紧辩驳道。
教头:嚯,太尉!原来传言是真的啊, 顾太尉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蛮霸王。
许有光护着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 立马道:“这我可以作证,我刚来就看见他正打我表哥,就因为我坐了他的座位, 他心生不满。可是这也不怪我和我表哥啊,是他一直不来,那么好的座位白白空着可惜。范先生让我暂时坐了那边,有话好好说不行吗?非要动手打人。”
贾宝贵更理直气壮了:“先生要不信, 可以问过咱班学生。大家都亲眼看见了,是顾长思先打得我。”
在同窗们眼里,顾长思脾气古怪又敏.感,除了文科还不错,武科简直一塌糊涂, 根本不配待在斌院。小孩子的世界,单纯又邪恶。有人起了头排挤, 剩下的也都站了队。当然,这其中还有不少明哲保身,站中立的。原因无他,这样的孩子大都早慧,听了爹娘的话, 想和权贵结交,奈何顾长思一眼看穿, 很不给面子,直说了出来。这些孩子心中也有气,转而就调转了矛头,不过到底懂事些,不敢明目张胆,只暗中有些小动作。
*
应天书院乃国学院,简言之就是国家投资兴办。书院的先生拿俸禄,书院的学生不需交束侑。但学业繁重,每季会有一次大考,四次大考综合评分后,每年会有升级留级以及末尾淘汰。
书院分文院,武院,还有文武兼修的斌院。
再细分为甲乙丙三个等级。每个等级又分123三个层次。譬如顾长思如今就在丙2。
书院每年春季招新,一次只招一百二十人,文武斌三院各招四十人。且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只招8到14岁之间的孩子。经过层层考试后入选,一律从丙1班开始念书,一年一次升学考,逐步到丙2 ,丙3,乙1乙2……依次往上。等甲3读完,连科举考都不用,直接进入官场。
可想而知,这应天书院竞争有多激烈。
说来这应天书院最开始便是由顾太师一手创办出来的,那会儿他还年轻,精力旺盛,为了大周国人才的培养可谓呕心沥血操碎了心。后来书院经历数次改革,越来越完善,就形成了如今的体制。
如今,顾老太师已不再过问书院之事。原本是想将书院交给儿子打理。顾容瑾以“能者居之”推拒了,但仍挂了个名。如今担任书院山长的则是已辞了官的原吏部尚书郭大人。
却说应天书院重规矩,学风严谨,但凡事都有例外。顾长思就是这个例外。
顾容瑾就顾长思这一个儿子,他要是想摘太阳,顾容瑾恨不得将月亮星星都一并给他。在顾长思八岁那年,他第一次听说了应天书院,也得知了他娘在书院的一些事迹,心生向往。就跟他爹提了。
他爹二话没说,就将他塞了进去。
没有经过任何考试,跟书院的山长打了声招呼,连夜腾了个地方,搬了张桌子,顾长思就进去了。
因为进来的太容易,很长一段时间,顾长思以为大家都一样。所以当他说出一些话,大家都只是讳莫如深的笑了笑,并不附和,后来一次偶然,他听到同学们背后议论他,才知自己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笑话。
顾长思想质问父亲为什么要做此安排,可年少敏.感的他,在听了更多的传闻后,反而变得多疑多虑畏首畏尾。
顾容瑾和儿子之间的隔阂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同窗们的排挤,偶然听到的风言风语,都令小小的少年人感到烦躁愁苦,却又无法排解。就像同窗们背后嘲讽他的,所有顺着他心意的都是畏惧他顾家权势,所有对他好的只不过是看在他父母的面子上。他什么都不是!离了父母他什么都不是!
*
顾长思闷头往书院深处跑。
应天书院依山而建,圈地极广,奇木怪石,环境优美。
顾长思一路快跑,躲到无人处就停了下来,蹲在地上,抱着自己,过了会眼圈就红了。
有人说,他不是武神白玨的后人,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废物,连武学最基本的锻炼体魄都做不到,跑个一里路就气喘吁吁,干呕难受,早几年身体更差的时候还会当场晕倒。
也有人说,他不是顾太尉的儿子,因为顾太尉堂堂大周第一美男子,不可能生出这般貌丑如猪的孩子。
甚至还有人说,他根本就是外面捡回来的野种!
“奇了怪了,刚刚明明看到他往这边跑了,”有人踢了下脚下的石子,自言自语道。
顾长思听出是潘潮的声音。他不自觉的往身后的大石靠了靠,此时此刻,他只想安静的呆一会,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起冲突。
“潘潮,找到顾长思了吗?”另一人快步跑来。
“不知道那小子跑哪去了,一身肥肉没想到跑得倒快。”
“那现在怎么办?萧二哥已经去了。”
潘潮抓了下耳朵:“那人说只有带上武神的儿子一起才肯交出通天戟,萧二哥那么想要通天戟,咱们一定要帮他。”
“原本还想去太尉府引他出来,没想到他今天会来书院。”
潘潮:“早知道就半路堵他了。哎?啊!啊!啊!”
潘潮被突然怼到眼前的顾长思吓了一跳,后者沉着脸,问:“你们有我娘通天戟的消息?”
传说通天戟能引雷电,劈江水,是天上的神物。是所有习武之人的终极梦想。
而这柄神器也随着白玨的死去消失无踪。这些年来,一直流传着通天戟出现在各处的消息,不过最后证实也多是谣传。
顾长思也不知这次是真是假,可当他听到她娘的物件,本能反应已占了上风。
潘潮瞅着他犹豫了起来。倒是他身边的人将他一撞,“你还在犹豫什么,人都出来了,咱们快走啊!”
潘潮道:“我丑话说在前头,通天戟是我萧二哥的,你要是打得过我萧二哥就给你,打不过就归我萧二哥。”
顾长思从鼻孔里哼了声。
潘潮继续道:“另外,你不可以告诉你爹。”
顾长思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还走不走?”
潘潮气了个仰倒。
进了书院就不好大摇大摆的出去了,潘潮有绝招,他抱开围墙边的一捆干草,赫然一个狗洞。
顾长思:“我不爬狗洞。”
潘潮:“这不是狗洞,是我自己挖出来的。”
顾长思一脸吃惊。
潘潮得意:“我厉害吧?”
潘潮一点点砖石掏出来的小洞只适合他这样细细瘦瘦的人,他轻轻松松爬了出去,回头喊顾长思。
顾长思这身架,显然就没那么容易了,才露了个头,肩膀就困难了。又哼哧哼哧的往外爬,到了屁.股,彻底卡死了。
顾长思说:“不行了,我还是走正门吧,反正也没人会拦我。”
潘潮:“别废话,我帮你!”于是潘潮拽着他的一条胳膊,双脚撑着地,往外拉。又喊里头的人忙帮。
于是一个往外拉,一个往前推。顾长思感觉要了小命了!
忽然墙内传来一声呵斥,里头的人顿时紧张的大喊:“完蛋了!有人过来了!潘潮!你加把劲啊!顾长思你也动起来啊!”
最终,在先生抓住里头那人的后衣领时,就跟妇人生孩子似的,顾长思的屁.股出了洞口,再滑溜一蹬,整个人都出来了。洞口只露出先生乱抓的手,以及大喊:“你们是哪个班的?赶紧回来!否则惩戒堂饶不了你们!”
潘潮抓着顾长思的手,不要命的一阵狂奔。
终于,二人停了下来。顾长思奔到草丛里,“哇”得一声就吐了。
潘潮捏着鼻子让开:“救命!恶心死我了!”
顾长思吐完一声不吭,掏出帕子擦了嘴。潘潮远远避开他,二人走了一段路,看到路边有茶水,顾长思掏出银子买了一碗茶水,漱了口。
卖茶的老翁守着个旧茶棚,双手捧着银子说:“小少爷,只要一个铜钱,一个铜钱。”
以往,顾长思身上不带银子,自从万喜没了后,换了不靠谱的小六子,他才随身装钱,零散的银子二两起步,更多时候都带银票。
“不用找了。”他掉头就走。
潘潮原本站在茶棚的对角,听了这话,看一眼顾长思的背影,小跑着上前,自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丢到老翁手里,换下银子。
顾长思回头看他一眼。
潘潮面上一闪而过的难堪。
“走哪条路,左边还是右边?”顾长思问。
潘潮:“去隐月庵。”
顾长思站了站:“不认识。”
潘潮:“一座废弃的尼姑庵,有些远,你能走得动吗?”
顾长思:“多远?”
潘潮:“从你家到书院来回跑个十几趟吧。”
顾长思沉默。
潘潮:“其实,也可以雇马车。”
顾长思松了口气,回转身又去找卖茶的老伯打听附近哪里可以雇马车。
潘潮跟着他,不忘叮嘱:“钱你付,我可没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很快,二人坐进了马车里。
潘潮看着顾长思,只觉得一阵阵牙酸,嫉妒让他很不爽。
顾长思察觉了,看向他,“干什么?”
潘潮:“哼!”
顾长思懒得理会他,说:“那人有什么证据证明通天戟在他手上?”
潘潮一激灵:“你别打通天戟的主意,那是我萧二哥的!”
顾长思无语的看他一眼,懒得同他废话。
25.花月教 ·
顾长思刚上学就和人打架的事不出一个时辰就传到顾容瑾耳朵里了。他放下笔起身, 又拿起笔继续批奏章,如此反复十来回。
季崇德鬼鬼祟祟的过来看他,见他心神不宁, 笑得不怀好意。
顾容瑾想敲碎他不正经的脑袋,叹口气, “长思又和人打架了。”
季崇德愣了下, 总算正经起来,“因为什么事?”
具体的原因顾容瑾也不清楚,目前来看只是因为坐席的事。
季崇德看他又起身:“你想去哪?”
顾容瑾:“我去看看。”
季崇德:“你站住。”
顾容瑾回过头, 眉心蹙起。
季崇德:“那边有牧真。”
顾容瑾好看的眉眼,都是郁色。若不是一身官袍压着,从脸到手都散发着青葱少年气。难怪京中女子最常议论的话题便是——我想抚平太尉大人眉间褶皱。
季崇德忍不住想,好嘛, 都是一样长岁数,就你一个跟吃了神仙丹一般,越来越好看。这可叫我们这些寻常人怎么活?季崇德对着桌案上的金属笔筒映照出来的一张变形的脸理了理头发。
顾容瑾瞥他一眼,“有事?”
季崇德摸摸鼻子,“下月十八显国公寿辰, 下了请柬,一起过去。”
顾容瑾:“我没收到。”
季崇德从怀里摸出一张大红烫面的请柬, “这不给你送来了嘛。”他一伸手拍在顾容瑾胸口。
顾容瑾没接。
季崇德索性插他衣襟了。
顾容瑾抽出,随意的扔在桌案上,“到时候看吧。”
“哎,你别到时候看啊,人就是怕你不去, 托到我这了,我和邹大人是至交好友, 才答应帮了他这个忙。”
顾容瑾漫不经心的扯了下嘴角,“你和邹家哪位大人是至交好友,我怎么不知道?”
季崇德:“我的事你嫂子都不是一清二楚,你又怎么知道?”
顾容瑾:“包括你去醉红楼的事?”
季崇德作势要捂他的嘴:“我就是去喝喝酒看看姑娘,别的没干,你别在你嫂子面前乱说。”
顾容瑾笑了下。
经这一打岔,担忧儿子的心消散了不少。
季崇德:“对嘛,你应该多笑笑。白王王就常说你笑起来最好看。”
白王王是白玨第一次看她爹写她的名字念了白字闹出来的笑话。季崇德和牧真小流儿他们都喜欢这么叫她。唯有顾容瑾在顾太师的教导下恭恭敬敬称呼她一声“玨姐”。
旁人在顾容瑾面前是万万不敢提“白珏”一个字的,唯有季崇德不刻意回避这些。也不怕惹谁难过。他年幼经历坎坷,少年时险些死过几回,是个将生死看透的人。
顾容瑾沉默下来。
季崇德见他又这样,心中叹气,挥了下手:“下月十八,别忘了啊。”
顾容瑾:“我尽量吧。”
季崇德都转过身了又转回:“不是尽量是必须去。”
顾容瑾抬眸看他。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较劲。
最终季崇德败下阵来,“谁跟你斗鸡眼了。除了白王王谁能赢得过你!咱们心知肚明显国公什么意思,你都当了这么多年老鳏夫,该放下了。闵栀那丫头你甭管他,你要真想续弦,她也不敢拦。”
顾容瑾不想搭理他。
季崇德正色:“死者已矣,难道生者就不能好好的活了吗?”
顾容瑾心生厌烦:“我怎么就没好好活了?”
季崇德:“我看你就是半死不活。”
顾容瑾偏过头。
季崇德伸手按住他一边肩膀,重重喊他:“顾容瑾!”
顾容瑾的喉头忽然抽动了下,再开口嗓子已然哑了:“我连她的尸身都没有护住,你叫我有何脸面好好的活?”
最后一句,他直面季崇德,眼中充血,隐隐泪光。
季崇德再也说不出一句,当年顾容瑾披荆斩棘归来,已身负重伤,后来亲眼见妻子身死,又是那幅凄惨情状,一时受不住打击,吐血昏迷。这之后高烧连日不退,险些也跟着去了。然而死人不能等。顾姝命人设了灵堂,当时牧真不在,季崇德守夜。他是个潇洒不羁的人,悲痛过度,便只想一醉解千愁。哪知夜半,花月教教主突袭,当着他的面偷了白玨尸身。
季崇德一拳捶上桌子,咬牙切齿:“花无心!”
好好一张书案瞬间四分五裂。响声巨大,惊动守门的侍卫。
顾容瑾背过身。
季崇德马上换上笑脸,笑嘻嘻拜手:“也不知是你们衙门的桌子木材太差还是我武功太高,哈哈!”
侍卫退了下去,季崇德惹了顾容瑾不开心也不好久待,捏了捏关节,准备离开。
顾容瑾一直背着身子,说:“酒是戒了又染上了赌,邹家人祖上跟太.祖爷一起打江山的就是位开赌坊的,他们家有家学渊源,你怎么赢得了邹家人。”
季崇德被看穿因为赌牌输了才厚着脸皮来送请柬,面上讪讪,搓着手说:“如果我请不动你,邹世全那老小子就要牵了我的卷毛。云泽她娘要是知道了,我就没命了。”
卷毛是季崇德的战马,陪着他出生入死二十多年,如今已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季崇德竟然拿它当赌注。
顾容瑾:“出息。”
后来兵部来了公函,顾容瑾忙了起来,也就没再考虑儿子的事了。
*
天黑透,顾容瑾才坐着马车从西郊的大营往回赶,这一日因为更换军甲巡视粮草军马等问题,他一连跑了几个地方,甚是疲惫。半倚在靠坐上打瞌睡。忽而一阵风来,顾容瑾被惊醒,斜睨一眼,车内已多了一人。
顾容瑾不自觉拧了眉头,表情不好看。来人展开扇子,肆无忌惮的扇了自己几下,也不说话,扇子停在鼻尖,露出一双眼,直直的盯着他。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较劲。
半晌,顾容瑾偏过头,揉了揉眉心:“出去!”
白珏刷得一下合了扇子,眼神冰冷,面上却是一副笑盈盈好说话的样子:“行吧,你非要撵你爹走,你爹也不能总赖着……”话音未落,一道白影腾空而起。掌风如有形,紧随而至。与此同时,一道崩裂声在寂静的夜晚骤然爆响,马车塌了半边。
护卫们这才惊觉,纷纷拔刀。
白珏有惊无险避开这一掌,整个人轻巧的挂在树上,大晚上的远远望去像是吊死鬼。
顾容瑾挥了挥袖子,扫落碎屑扬尘,眯着眼看向那道白影,妖女!
“嘻嘻。”她笑了下,只眨眼功夫,就没了身影。
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顾容瑾本不是个多话的,见众人神色惊恐,无奈道:“不是女鬼。”
此起彼伏的呼气声响起,那口提着的气总算都出了。
顾容瑾皱着眉看向被损毁的马车,远处传来马蹄声,尚未到跟前,人已扑通摔了下来,利落一个单膝跪地,“不好了,太尉大人,少爷失踪了。”
顾太尉第一反应就是那妖女作恶。心中怒火翻腾,或许他真该杀了她,不能心存侥幸。
来人道:“牧先生派了人来说,少爷是和恭纯伯家的二少爷潘潮一起偷跑出书院的。当时只当没什么大事,书院也派了人出去找。一个时辰前,先生得知两位少爷都没回府,这才紧张起来,又细细打听,才知原来有人诓骗二位少爷,说是知晓通天戟的下落,二位少爷都去寻了……”
顾太尉握紧了背在身后的手,自从儿子懂事后,有关他娘的一切都分外在意。可这通天戟……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
目光一扫,看到一张写了字的纸被一根发簪扎在半损的马车上,夜风下,微微飘扬,纸面隐有幽蓝的光,也许是他的错觉,再正眼看去,蓝光没了。
那发簪他认识,妖女一直戴在头上。
顾容瑾下意识拔了簪子看纸上的字。如果他能正视自己的内心,或许会发现,他一直暗示自己那妖女不怀好意,他应该杀了她以绝后患。可在认出那簪子后,竟然没想过那簪子或许淬了毒,他理应加倍小心,反毫无芥蒂的拔了簪子直接看信。
看完纸上内容,顾容瑾目光顿住,额上青筋暴突,捏着纸张的手紧握成拳,骨节突出。
花月教!
原来是花月教!
我竟从未想过。
很好!
嶙峋的石洞内,石壁上都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石块,天然形成的洞穴,无需照明,亮闪闪的煞是好看。
三个凸起的天然石柱分别五花大绑了三个少年,一圈又一圈,捆得极为牢固。萧二郎还昏迷着,其他俩个早就醒了,正在吵嘴。
潘潮说:“原来你真不是武神的亲生子!我就说嘛,堂堂武神怎么可能生出一个不会武功的废物!”
顾长思的脸已由白转红了,刚听那黑衣人下断言的时候,他只觉得世界都空白了,现在已恢复过来,然而从头到脖子都红透了,气得!
“我季大舅,牧小舅,还有我祖父我爹我闵姨都说我是我娘的儿子!你要再乱说,我撕了你的嘴!”顾长思挣脱不开,两只脚在地上乱蹬。
潘潮:“你跟我急什么?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花月教教主说的。教主的话肯定错不了。”
顾长思愤慨:“歪门邪道!”
话音才落,“啪”一下一个小石子砸他腿上,暗含警告。
一道透着古怪的苍老男声响起,“花月教才不是歪门邪道,花月教是江湖第一大派,教内弟子千千万万,花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美貌天下第一聪慧天下第一,总之样样天下第一。比你那个狗屁爹强一万倍。”
作者有话要说:
26.私生子 ·
顾长思一听就炸了, 当即就要回骂,然而顾家的礼仪又拘着他,屎尿屁根本说不出口, 憋了半天:“你爹才是坏爹。”
苍老男似乎觉得自己在骂人这方面天纵奇才,稳占上风, 肆无忌惮道:“你爹是狗屁爹, 你爷爷是狗屁爷爷,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祖宗十八代都是狗屁!”
顾长思怒目圆睁,结结巴巴:“你你你!”
潘潮忽然插话, 语速极快:“你爹你娘你叔你姑你婶子你舅你姨你哥你姐你弟你妹你全家包括你家鸡鸭猪狗鸟雀蚊虫都是狗屁!”
正争吵的两人都停住了。
苍老男:“你骂谁?”
顾长思亦看向他。
潘潮非常后悔自己插话,敌在暗他们在明,他可不想白白送了性命。然而又不愿在自己看不起的人面前丢了脸,遂, 面朝顾长思,昂着头,大声喊:“反正不是骂你。”
顾长思怔了怔,忽然开心的笑了。大概是受了感染,潘潮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这一瞬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二人紧紧的拉在了一起, 友谊的桥梁像雨后的彩虹,说有就有了。
潘潮的嘴角才裂开, 额头忽然挨了下,一枚小石子差点砸出一个窟窿,破了皮出了血,巨疼。
潘潮嗷嗷叫。
苍老男:“再敢骂我爹娘,砸穿你脑袋。”
潘潮不满:“为什么你打顾长思只用小石子轻轻砸一下腿, 到了我就用力砸我头?”
苍老男:“管得着?”
潘潮:“不公平!”
苍老男想了想:“因为我有话问他爹,留着他还有用处。”
潘潮忽而悲从中来, 恶狠狠将顾长思一瞪:“有爹疼了不起啊!”友谊的桥梁说断就断了。
萧二郎恰在此刻醒了过来,他痛哼一声,睁了眼,一言不发,运转内力就要挣破束缚,哪知丹田处空空如也,一点力气也提不上,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中了毒,遂恼羞成怒,厉声呵斥道:“卑鄙小人!”
回应他的是一个物件从暗处被扔了出来,三人定睛一看,赫然一条人腿,断口处鲜血淋漓。
“呕,”潘潮受不住当即就干呕了起来。刚才吵架的时候都忘了,他们是怎么被这花月教教主给吓得肝胆俱裂才中了陷阱。
“黄毛小子再敢口出狂言,切了你们胳膊腿,坐成人彘。嘿嘿。”
萧二郎寒了脸。
潘潮干呕个没完没了,什么都没吐出来,腿先软了。
倒是顾长思一言不发,眼睛盯着那断腿毫无惧意,反生出疑惑的神色。
在这诡异的安静中,一声轻微的铃铛声响起。苍老男嘿嘿笑了起来:“大鱼上钩了。”
他刚要开始行动,洞口处传来巨大的声响,来人声势浩大,倒是一点不怕打草惊蛇。
苍老男当机立断,直奔顾长思而去。
几人这才看清一直躲在暗处不曾露面的花月教教主,一身黑袍,兜头罩脸,面上一张白色哭脸面具只露一双眼。走路姿势奇奇怪怪的,尤其那两条腿,裤筒空荡荡,像是杵着两根细竹竿。
花无心尖利的鬼爪才掐住顾长思的喉咙,一阵破山碎石的震动,顾容瑾手执一柄长剑现了身。罡风带起飞扬的发丝,翻飞的袍角。眉眼锐利如刀。震落的碎裂山石,在他身后扬起烟尘。
众人纷纷看来,各怀心思。
面具男:“嚯!”
顾长思:“爹!”
萧二郎:原来顾太尉不是绣花枕头啊。
潘潮:哼!别人的爹。
顾容瑾带着汹涌杀意而来,然而见了真人,面上一瞬错愕,失望与愤怒几乎同时在他心中暴走,“你不是花无心。”
面具男:“……我是啊。”
顾容瑾举剑,毫无预兆的,骤然出手。看那气势仿似连儿子的安危都不顾了。然,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面具男都没反应过来,躲在顾长思身后的腿已被齐齐斩断。潘潮就在顾长思身边,眼睁睁看到这一幕,彻底被吓疯了:“啊啊啊啊!”
面具男倒下的瞬间,就地一滚,灵活的像是土行孙,拔腿就往山洞跑去。长袍磕磕绊绊,顾容瑾长剑又至。
几乎快要刺上面具男后颈的瞬间,一道破风声直指顾容瑾脑后。顾容瑾转身挥刺,一剑两断。低头一看是一柄折扇。
再要去追面具男,只见一道白影顺着石壁斜刺里飞来,徒手一抓,揪住面具男后衣领。二人一拉一扯。黑袍里掉出一个黑脸小孩儿。小孩儿瘦巴巴的,七八岁的样子。身上还绑着扯断的绳子。
白珏随手丢了抓在手里的衣架子,没管那孩子,反睨了眼顾容瑾;“戾气太重了。”又看向被斩断的折扇,拉了脸:“你赔!”
顾容瑾看清是个孩子,心里也很无趣,即便他有心抓了花月教教众严刑拷问,对着个孩子他也下不了手。转而挥剑割断绑住孩子们的绳索。
萧二郎面上羞愧,抬手朝顾容瑾行了个礼。
岂知先前跑得还跟只兔子似的小孩儿这会儿反不走了,睁着一双过分大的眼睛,盯着顾容瑾说:“你就是白娘娘的前夫顾容瑾?”
顾容瑾怔住,等等,白娘娘是谁?前夫又是谁?
小孩儿一只手指向顾长思:“那他真是你和白娘娘的亲儿子吗?”
好嘛,白娘娘原来指白珏啊。
白珏手里把玩着断成两截的扇子,一脸兴味,死之前她到处惹事,人见人厌,就差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没想到死过一回后,不仅被尊为武神,还成了白娘娘。
顾容瑾本不欲搭理,不经意间看到儿子正看着自己,目光中皆是小心翼翼。顾容瑾没看明白,等他反应过来,心中钝痛。
那些风言风语,他不是没有过耳闻。旁人质疑他用私生子冒充武神之子是想笼络江湖人,为了齐王的天下,也为了他如今地位。他嗤之以鼻。别人对他的诋毁,他不在乎,却从未想过,这些诋毁造谣也会伤了他的儿子。他光知道给他最好的给他想要的,却从未想过,百密一疏,也许这孩子也遭受过一些谣言的伤害。
“长思自然是我与白珏的孩儿!若是再让我听到有人胡言乱语,我定不饶他!”他怒极,一掌隔空打向山石。碎石崩裂。洞内人都震了震。
潘潮默默的缩了缩脑袋,抱紧自己,只想当个透明人。
白珏打开一半的扇骨,虚情假意的扇了扇,俨然一副看戏的神色。
小孩儿不解:“可是白娘娘武功盖世,为什么这个胖子这般孱弱?”
这次不用顾容瑾说什么,当娘的都听不下去了,一收半截折扇,敲了敲小孩儿的脑袋:“小宝不足月出生,娘胎里就伤了根本,这不怪他。要怪就怪他那个没用的废物爹,连妻子孩子都护不住。”
小孩儿喜笑颜开:“这我知道,我爹说过,白娘娘前夫就是个绣花枕头!”
顾容瑾刚因为白珏的一句话,心情低落,又因为这小孩的一句话七窍生烟。他怎么就是前夫了!
小孩儿又迟疑的歪了歪头:“他也叫小宝吗?”
顾长思看了眼白珏:“我叫顾长思,你不是知道吗?”
小孩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跑到顾长思跟前。
顾容瑾忽然将顾长思一举,抱开了,挡在二人中间。护崽子护的明明白白。
潘潮看得牙酸眼疼。
小孩儿一脸艳羡。
顾容瑾:“何事?”在他看来,花月教那种地方养出来的小孩肯定是危险百倍。
小孩儿仰着头,看向顾容瑾:“我要和我哥说话,你让开。”
顾容瑾:“?”
小孩儿歪着脑袋,大白牙夺人眼球,清清脆脆道:“哥哥!我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弟弟。乳名小宝,大名白.花.花。”
四周为之一静。
忽而一道古怪的笑声响起,顾容瑾抬头看去,就见白珏笑的前仰后合,只差断了气。
见他看来,白珏指着他,“这顶绿帽子戴得好!”花姐,我谢谢你了!
顾容瑾压住怒气,对方一个孩子,他总不能割了他的舌头,让他闭嘴。
“胡言乱语!”
白.花.花认真道:“真的,我爹花无心,我娘白珏。亲生的。”
潘潮:喔嚯,私生子!
白珏抢话:“顾朝朝亲爹顾容瑾,亲娘闵栀。也是亲生的。”
小孩儿疑惑:“顾朝朝谁?”
萧二郎听到自个女神轶闻,一时没忍住:“小孩,你几岁?”
花花比了下手指:“我八岁。”
萧二郎嚯得一下站起身:“这么说武神没死!”
顾容瑾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下,片刻后,又归于平静,闭了下眼,压下痛苦和不适,“花无心在哪?”语气里压抑着愤怒到极致的杀意。
白珏扇着扇骨,神情愉快,凡是能让顾容瑾感到愤怒的事,她都感到开心。你初一,我十五,好嘛,扯平了。
不过这恶心人的方式,也亏得花无心想得出。花无心为求得至高功法挥刀自宫,外面装真男人,私底下却与她称姐道妹。当年他二人一同闯荡过江湖一阵子。就因为花无心,白珏还被江湖人追杀过一阵子,称她为花月教妖女。本以为这“污点”会伴随一生,没想到死了一回,摇身一变,她就成了江湖正派口中的武神,人人向往的至高武学存在。
所以说,这人呐,活着不值钱,死了倒成人人惦念的无价宝了。
这般一想,白珏倒有些挂念老友了。
却说这白.花.花一听顾容瑾问花无心,鼻子抽嗒了一下,“我爹死了。”
“死了?”白珏惊呼出声。
顾容瑾看她一眼,又看向小孩,“好好说话。”
白.花.花低了头,忽而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脚下生风,噌得一声没影了,山洞内甬道错综复杂,回声阵阵,感觉四面都是小孩儿的哭声,乍一听颇为诡异。
顾容瑾深吸一口气,又吐出。转而看向萧二郎。
萧二郎是个精明人,立刻会意,作出沉着冷静的样子,说:“看来这小孩为求脱身,故意胡言乱语。今日这事甚是丢人,潘潮,你别对外说出去了。”
潘潮忙连声答应。
白珏松了一口气又觉可惜,老友亡故说什么都是一件让人心里不好受的事,看小孩仓皇逃走,应是假话无疑了。可惜的是,这好不容易戴在顾容瑾头上的大绿帽就这么轻巧的摘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一场闹剧荒诞收场,众人悉数离开。顾长思经过那只断腿旁,捡了起来,又扔掉,嘀咕道:“果然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27.中毒 ·
顾容瑾自救下顾长思后就一直拉着他的手, 旁人不知道的是,他今日心里起伏太大,再见顾长思就跟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
白珏背着手跟在后面, 断扇无意识的轻轻敲打着后腰,目光落在前头交握的手上。记忆有瞬间的错乱。曾经都是她走在前, 顾容瑾跟在后, 她回头一抓就握了他的手,他总是要挣扎几下。挣脱不了,也就作罢, 却也要嘀咕一句“哪有男子要女子保护的道理。”
白珏充大充惯了,惯是怜爱弱小,尤其是貌美小可怜。顾容瑾京城第一美,武功在她手里走不了三招, 简直就是她重点关照对象。
起初白珏说她喜欢顾容瑾,大伙儿都当笑话看。后来,白珏认真说她喜欢顾容瑾。
季崇德泼她冷水:“做为男人,我是不会喜欢比我还男人的女人。”
白珏长年累月在外头瞎混,除了皮肤比闺阁女子糙一点黑一些。容貌算得上大气明艳。身段因为常年习武的关系, 劲瘦柔韧,昂首挺胸, 一看就精神头十足,让人心生欢喜。如果她光站着不说话,倒不会比任何大家闺秀差。就是不能开口说三句话,迈腿走一步路。
白珏发了会呆,目光发直。顾长思似有所感, 回头看一眼白珏,不自在的想从父亲手里抽回手。小小男子汉的奇怪自尊心又发作了。
第一下没抽动, 他又用了些力。谁知顾容瑾整个身子一晃荡,朝后倒来。白珏反应神速,反手将紧跟身后的萧二郎拽到身前,接连后撤数步才堪堪停住。
可怜萧二郎还中了毒,身上半分力气也无,就被个成年男子压趴在了地上。
顾长思受了惊吓,扑上前,连声喊:“爹。”
顾容瑾惶惑的睁了眼,艰难的抬起左手。
白珏从怀里摸出一枚夜明珠,体贴的走上前。只见顾容瑾左手呈乌青色,煞是吓人,一看就中了毒。
顾长思卷起他爹的袖子,发现那青色已爬过了手腕,正朝手肘而去。
潘潮结结巴巴:“啊,啊,这我知道,这是中了剧毒。”
白珏蹲在地上,掐着下巴,玩味的笑了:“乌骨青,顾太尉,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来历不明的信直接用手拿,你也不是百毒不侵啊。”
顾容瑾过来的时候就察觉异样了,可是那会儿为了救儿子,耽误不得,也没管那么多了,只想着等抓了人自然有解药。哪知后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意料,他一时被乱了心神,就连这毒都忘了。
顾容瑾半边身子僵硬,冷冽的目光看向白珏:“这毒你能解?”
白珏玩着手里的夜明珠,诧异:“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顾容瑾:“花月教的教徒会解不了乌骨青?”
除了被压趴在地上不敢乱动的萧二郎,其他人都目光定定的看向她。
白珏笑了:“能解。”言毕,哗得一下抽出他腰间长剑:“就让姑奶奶帮你砍了这手,这毒自然就解了!”她挥剑砍来。电光火石间,顾长思整个的扑上去,将他爹护住:“不要!”
萧二郎本已不堪重负的脊梁又添重担,直接垮了下去,肋骨叫嚣着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垂死挣扎。
“唉,”白珏叹气,慢悠悠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胳膊保不住狗命呀。”
“大姨,求求你救救我爹吧。”顾长思拉住她的手。
白珏手里还握着剑被儿子这么双手包住,心里先软了三分。血缘可真奇妙,白珏心里再次默默感叹,即便没有养过他一天,也没有和他朝夕相处的感情,偏受不住他这么软软的求人。
顾容瑾仰面躺着,不言不语,也不知是不是白珏错觉,总觉得那平静无波的眸子含了笑意。
白珏眼角余光瞄到,心里又堵上了。既然儿子都开口求了,也不能真不管,可轻而易举的救了,又太便宜他了。
于是她想了想,换了只手握剑,用剑身拍了拍顾容瑾的大.腿:“顾太尉,我心地善良,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要不这样,你叫我一声娘,我儿子的命我肯定救。”
“岂有此理!”爬地上的萧二郎爆呵出声。
顾容瑾被他吵到,迟钝的意识到自己还压着人,勉强挪动半边身子,放他出来。
萧二郎感动的都快哭了,又恶狠狠将罪魁祸首一瞪。
白珏还记着上次被萧二郎误会的事,不论她以前怎样,现在她的心胸委实不怎么宽广。因此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小白脸,你先别急着猖狂,你身上的毒虽比顾太尉好些不会致命,但也能叫你武功尽废。”
萧二郎几时被这般打脸羞辱过,面上爆红,然而在听了她的话后,潮红急速褪去,惨白一片:“你骗我!”
白珏展开扇子:“我从不骗小孩。”一节扇骨打在脸上,潇洒的气质减了三分。
“娘!”潘潮直愣愣往地上一跪,笔直笔直。他神情沮丧,眼看着都要哭了:“我也中了毒,我不能没了武功,我要是武功废了,我就会被赶出应天书院。我这辈子就废了。”
顾长思有心安慰他:“没事的,没这么严重。”
潘潮:“你闭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有个好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人爹就在这呢。
顾容瑾勉强坐正了身子,运功打坐逼毒,求人不如求己。
顾长思讪讪闭了嘴。要说中毒,他们应该都中了,唯有他半点事都没,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顾容瑾大概是急于逼出乌骨青,他修炼的又是烈性功法,内力猛然冲撞,整个人忽得往前一倾。
顾长思一直紧盯着他爹,见他这般,伸手就去扶他,“爹!”
顾容瑾抬手捂了下嘴,转而看向儿子:“没事。”目光温柔,随即还笑了下。那笑容白珏太熟悉了。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一直误会了什么。顾容瑾没有不疼顾长思,相反,他非常疼他。他唯一不在乎的只有她而已。
“爹,你真的没事吗?爹。”顾长思眼里也只有他爹,这一声声情真意切。
白珏感到没意思的很,眼前上演着父慈子孝,独独她是个外人。
顾容瑾的目光落在长剑上,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白珏眉头轻皱,忽然一掌拍下,重重打在后心。顾容瑾那一口硬咽下去的鲜血就吐了出来。
顾长思大惊,扑上前就要推开白珏,眼神凶狠。被她单手握住,抬眸看向他。
顾容瑾抬起一只手阻止:“我没事。”
顾长思:“可是爹……”
白珏一言不发,凝聚内力,运转长春功,心情很不好:“真是便宜你小子了!”
顾长思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心内又愧又悔。默默的蹲在一边,不敢吭声。
筋脉游走一遍,顾容瑾感觉瘀滞的内力顺畅了。左手的浓黑褪掉不少,整个手掌只剩淡淡的青色。
白珏却在这时忽然收了手。
顾长思紧张的直起身子:“我爹没事了吧?”
白珏:“余毒未清,自己喝草药调理吧,我没力气了。”她身上都是虚汗,坐在地上不愿起身。
潘潮浑身绵软的挪到她面前:“我,我,还有我!”
白珏瞪他:“你什么你!”
潘潮:“我不想武功全废啊!干娘!”
白珏闭目养神。
顾容瑾身体能动后,很快恢复如常,看了潘超一眼,轻描淡写道:“无妨,只是普通的软筋散,休息个两三天自可缓解。”
萧二郎面如死灰的脸当即恢复如常,看了眼顾太尉,怒火这才汹涌澎湃而来,凶神恶煞得将白珏一瞪。要不是顾及顾太尉,只怕就要上手打人了。
白珏似有所感,眼皮子一掀:“小狗崽子。”
萧二郎气炸。
夜还长,山洞口又不是个过夜的好地方。顾容瑾稍微活动了下身体,感觉恢复的差不多了,又招呼孩子们一同离开。
山下有农舍,无论是借宿,还是府里的人找了过来,都比在这山上好。
众人都起了身,唯有白珏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百无聊奈的把玩着扇子。
顾容瑾脚下略有迟疑,幸而顾长思也发现了,问:“大姨,你怎么不走?”
萧二郎:“别管她,她肯定又要耍什么花招。”
潘潮:“对!”
顾长思实在是有些琢磨不透她,只当她现在气了,不想理他们,不屑于与他们一道,心下有些迟疑,又问了句:“大姨,你真不走吗?”
白珏用扇子点了点腿,真真假假的笑了起来:“腿瘸了,走不了。”
萧二郎:“我就说!”
潘潮:“可真会选时候瘸。”
顾容瑾:“二郎,你背上她。”
萧二郎:“昂?”
白珏颇感意外,看向顾容瑾,笑容邪恶:“为什么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不是更合你意?”
顾容瑾背对着她,已迈步走了:“我现在怀疑你是花月教教徒,留着你自有用处。”
白珏猛扇扇骨:“你那只爪子要不是我及时出手,你都打算自个砍了吧?”
顾容瑾:“嗯。”
白珏:“……”是个狠人。
萧二郎百般不愿,但顾太尉下了令,也只得认命。然而他实在太讨厌这个三番四次欺辱她的女人,一转头又吩咐起了潘潮:“你背她。”
潘潮对萧二郎唯命是从,哪敢拒绝,背上人就走了。
顾长思倒是有心背她,但他自知体质不如人,就算主动请缨,他爹也不会答应,也就没出这个头。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爹,又频频回头,总觉得自己方才推了她,心中过意不去,想道歉又没个机会。
走不多远,就到了下山的路。
潘潮这一日过的惊心动魄,又一天没吃东西,早饿的饥肠辘辘,头晕眼花。背人什么的简直就是强人所难。因此毫不意外的,一脚踩上台阶,脚下一软,就栽了下去。
白珏本能闭眼,暗道这一摔免不了了,谁知扑出去的瞬间,被人自脖颈处往下一揽,箍住胸口,一碰即松,起落间就落入了一人怀抱。
这怀抱熟悉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28.共处 ·
潘潮被顾太尉一脚勾住, 鼻尖都快触到地了,又被他一脚弹了回去。有惊无险,潘潮往后踉跄了下, 站稳脚跟。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开口道谢。一抬眼, 见顾太尉怀里抱了个女子。怔了怔, 心里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张开手就要说话,哪知被顾长思勾住脖子, 往回一拉。
潘潮挣扎了下,漆黑的夜色下,居然也领会了彼此的意思。
潘潮觉得顾长思一定是疯了,动静大了些, 被萧二郎踹了屁.股,立马安静了。
气氛忽然诡异了起来。
身处诡异中心的顾太尉面上冷若冰霜,心内却是翻江倒海,悔得不行。他方才出手完全是下意识,等他回神, 扔也不是,转手也不是了。脊背不由自主越来越笔直, 简直就像那皇城墙上杵着的旗杆。人也没敢抱在怀里,两条胳膊越抬越直,越来越直。
白玨浑身冰冷,两条腿没知觉。原本刚一入他怀里,贴着他炙热的胸口, 感觉还很舒服。不过片刻功夫,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挂在两根竹竿上, 无所依仗。这还不如被潘潮背着呢。
“顾太尉,你要抱就好好抱,不抱就换人。”白珏手里捏着断扇戳他胸口,嫌弃的不行。
顾容瑾就等这句话,张了张嘴正要叫“二郎”。夜空中忽而一声鹰啸。众人惯性使然纷纷抬头看去。潘潮:“哇!好大的鸟!”萧二郎反手一巴掌将他的头按向□□。
也就这片刻功夫。一道黑影落下,单膝跪地:“主人。”
姜奴是外族人,即便过去那么多年,说起大周官话仍有些古怪的生硬。他身形高大,半跪在地,像座小山头。
白玨的手无意识的勾住顾容瑾的后背掐了下。她掐人有个毛病,喜欢捻起一小点肉,指甲对齐狠狠一掐。掐人者不费力,被掐者疼的要命。
姜奴抬了头,在看到顾容瑾怀里抱了个女人后,又仓皇低了头,口内道:“山路崎岖马车不好上山,都在山下候着,请主子随我来。”
顾容瑾就像忘了先前的事,抬步就走。
下山的时候,人身体习惯性往下倾斜,大概是怕她滑下去,他也没那么僵硬了,反往怀里带了带。
白玨一时倒有些搞不清他想法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猜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生左不过就是见招拆招,她还能被他给生吞活剥了?
心里一放松,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也有可能是内功耗尽的缘故,不知不觉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在缓缓前行的马车里。
也没什么预兆,无声无息的,她睁了眼。
车内有一盏昏暗的羊角灯,她没动,目光顺着顾容瑾的手看去。
似有所觉,顾容瑾偏头看来。
四目相对。
片刻后,顾容瑾别开目光,收回手,倒也没见尴尬,稳得很。
“你的腿怎么回事?”他温声开口。
白玨被这一声问,心里奇奇怪怪的,转念一想,他现在眼里的可不是“白玨”,指不定他对其他女人都这样,先是不理不睬,现在又同处一辆马车,嘘寒问暖,欲情故纵的把戏罢了。
大概是她的眼珠子太活络,顾容瑾竟看穿了她的想法,解释道:“家仆只赶了两辆马车,那三个半大小子挤在一起,我就坐不下了。”言下之意,我只能和你凑合了。
白玨对他是没什么好脾气的,“那也可以我和长思一辆马车,你跟他们一起。”
顾容瑾不置可否,不着痕迹的往车窗边坐了坐,就连二人不小心交叠在一起的衣角都被他移开了。
白玨见他一副撇清干系嫌弃她的样就火气上涌:“你干什么呢?”
顾容瑾:“免得姑娘误会。”
白玨:“做贼心虚的才欲盖弥彰。”
顾容瑾心里都打算出去骑马了,听了这话,反不想动了。
他有时候就会跟自己较无谓的劲,你说我“做贼心虚”是吧?我必然是要证明我没有。就算是同处一室,我也能目不斜视,当这里没你这个人。
白玨自己坐了起来,搬着腿换了个位置。她全身力气都在跟腿较劲,没留神马车忽然晃荡了下,白玨一脑门朝车架撞了去。顾容瑾忽而倾身一托,掌心稳稳当当的托着她的头又将她扶了回去。
白玨看他,却见他眼神回避,目光涣散。
“主子,您没事吧?”外头传来说话声。
顾容瑾:“嗯。”
这一声“嗯”很低,也就比苍蝇好那么一点吧。白玨只想翻白眼。
后来的路就顺畅多了,大概是家仆也小心了,车内的人没有东倒西歪,白玨心里竟还生出了几许遗憾。她刚才在顾容瑾身上感受到了些微温情,搞得她心情挺复杂的,竟然还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
顾容瑾不是话多的人,至少在外人面前他一直秉承谦恭守礼,谨言慎行的君子风范。唯有单独面对她的时候,有那么些嘴碎。
嘴碎还喜欢管东管西,最让白珏佩服的一点,他从来不生气,不管你发多大脾气。他表现出来的永远都是克制而温柔。等你发泄完了。他先是朝你一笑,然后温温柔柔道:“你说完了,换我来说了哈。”
白玨好多次被他说的拳头都硬了又强行松开。就连牧真都说:“顾公子,你真该感谢你这张脸,这要是换成别人早就非死即伤了。”
白玨从来不避讳自己喜欢顾容瑾的脸。就连顾太师都说她,“但凡有点修养的人都不会说因为别人长得好看就喜欢他这样肤浅的话,你这样的,只能说明你无知粗鄙又肤浅!”
想起往事,白珏不知不觉走了神,等她三魂七魄回笼,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歪着身子盯着顾容瑾瞧。
这一瞧也不知瞧了多久。
顾容瑾四平八稳的坐在那,竟也没半分厌烦。
“大概是被看习惯了吧,”白玨默默的想。有些遗憾的是,曾经她看顾容瑾,不出片刻,他必然会面红耳赤,或是拿书挡或是直接推开她的脸。
十年过去,居然连害羞都不会了。
没意思哟。
白玨哼了声转开脸。
一道极其细微的呼气声响起,顾容瑾藏在袖子下的手,终于松开了些。人没动,眼珠子悄悄滑向一边。
白玨忽然转过脸来,顾容瑾快速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白玨:“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顾容瑾:“……”
白玨:“嗯?”
顾容瑾:“……”
白玨:好吧,人果然会变。
总算到了太尉府。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太尉府门口都是人。
有应天书院的牧先生,萧家的人,潘家的人,太尉府的人也都站在外头。不是管家没请他们进去。而是这些人都焦急万分,太尉大人都亲自寻人去了,他们帮不上什么,更不敢进屋休息,只巴巴的候在门外等消息。
马车停下,顾容瑾终于在长久的寂静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且在马车内歇着,一会直接载你入府。”
白玨一听又不爽了,干什么?我见不得人啊!
顾容瑾掀了马车帘一角正要下车,岂知刚露出半张脸。马车帘忽然被整个的掀飞了出去。白玨挤在顾容瑾身边,抢着要第一个下去。
她冲动之下倒是忘了,她腿还不灵便。想象中的潇洒现身,再挥一挥衣袖飘然而去根本无法实现。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马车外都是人,围了个满满堂堂,齐刷刷悉数看了过来,就跟看猴似的。
一不小心成了焦点。
白玨气定神闲的很,她年少成名,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最不怕的就是被人看。
大抵是武者本能,她敏锐的捕捉到了浓烈的杀意。
先前在山上,四面漆黑一片,姜奴又有意回避,根本没看清白玨的脸,现下她骤然现身,引来一阵骚动。姜奴不可避免的看了过来。错愕过后,杀意浓烈的几乎要喷薄而出。
顾容瑾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子往前挡了挡,也没下马车了,表情不变,吩咐道:“先进府。”
顾太尉身份地位摆在这,他不愿寒暄,也没人敢拦他。后一辆马车的人已下来了,萧潘两家的人很快围拢了过去。独独牧真站在原地,半晌回不过来神。倒是他的小书童叫了他好几声,牧真惶惶然回神,又看向太尉府的大门。
那一瞬,他以为看到了白玨,脑子空白了,头皮发麻。清醒过后,心口豁开了一道口子。
白玨被直接送到了她住的小院,她自己走过去的。
内力被抽空后,她的腿会短暂的失去知觉。路上耽搁了这么久,也恢复了些,只是还不怎么灵便,一步挪一步,麻麻的刺刺的,滋味酸爽。
顾容瑾今日有些反常,至少从他亲自送白玨回去这一点来说,反常的让人匪夷所思。
白玨一路上走得慢,想等他靠近,既然有话大家就好好说开。可他就那么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停他也停,她走他也走。
几下过后,白玨就有些受不了他了。
这男人一直都这样,扭扭捏捏的,让人根本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犯不着了,她也懒得再琢磨他了。
白玨不再管他,心里想着随他去吧。
回了小院,连翘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的迎了上来。待二人进了屋,连翘鬼鬼祟祟道:“我都看见了,是太尉大人送姑姑您回来的吧?”
白玨扒拉着枕头,心中烦闷,“睡觉。”
后半夜,屋外传来打斗声。白玨耳聪目明,即便深睡,潜意识里察觉异样后,也能及时醒来。
她悄声靠向窗户,只一眼就辨认出,一个是顾容瑾,一个是姜奴。
不过这会儿,已不再打了。而是姜奴跪在顾容瑾身前。
白玨一下子就精神了,主仆反目?自相残杀?
夜月下,顾容瑾朝她这边看了眼,也没说什么,虚手抬了下姜奴,二人一前一后,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名叫白玨,若是不小心哪一章打成了“白珏”一定是输入法的问题。有时候没留神就变成“白珏”了,奇奇怪怪。
29.疯魔 ·
白玨是看着姜奴跟顾容瑾走远的。她不知道的是, 姜奴跟着走了一段路后,又忽然回头,体重累赘, 速度又快,就像只攀登纵跃的巨猿。目标明确, 直奔白珏所住小院。顾容瑾早有防备, 先一步拦住去路,又将他给强行按头带走了。
隐在太尉府各个角落的暗卫都吓得不敢出来,竭尽全力让自己表现的像一具死尸。
到了书房, 顾容瑾一拉一扯就将姜奴扔进了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你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姜奴身材魁梧,长得一脸凶相,然而你若敢认真看他, 一定会发现他的眼睛透着孩子般的纯真。
此刻他就是睁着这双纯真幽蓝的眸子,一脸委屈的看着顾容瑾,瓮声瓮气道:“我就是听了主子的话啊。”
顾容瑾现在有些后悔了,他或许不该派人将他喊回来,让他继续去带他的新徒弟好了。然而, 就在今晚之前,他已计划好了让姜奴回来盯着王思思。那个女人的存在让他不安, 他需要在她身边安排一个可信的又足够强大,危机时刻又能取了她性命的人。
然而现在,他的想法变了,他不愿深究,更不愿承认。
“我让你回来是让你监视她, 不是让你杀她。”
姜奴就像是听不懂他的话,重复道:“必须杀。”
就像闵栀曾经说过的, 姜奴是一根筋,只听得懂命令,其他的跟他说不着,因为说不通。
顾容瑾:“现在不需要杀了,我有我的打算。”
姜奴:“必须杀。她像主人的夫人,必须杀。”
顾容瑾有一会表情是错乱的,片刻后,矢口否认道:“不,她不像。”
姜奴理解不了顾容瑾复杂的情绪变化,只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认真想了想,说:“是,也不是非常像,比楚王旧部送来的那个差远了,那个才长得一模一样,连夫人耳垂的小痣都点了。这个,也就乍一眼看上去像,仔细看看也不怎么像。”片刻后又否定了自己的话:“也不是看上去像,就是……就是……”他形容不好,苦恼了起来。
顾容瑾想说“感觉”上像极了,可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事,更不会提醒姜奴,只缄默的闭了嘴。
姜奴是个思想简单而执着的人,因此轻易不会被复杂的感情带偏。即便是绕了个半圆,他也能快速的回到原点,“主人说过,往后若是再有女人胆敢冒充夫人乱主人心神,姜奴就是主人手中的剑,替主人杀尽这些魑魅魍魉。”
顾容瑾:这话我说过。
“主人,姜奴这就去做你手中的剑。”他爬起来又要走。
顾容瑾:“你站住。”
姜奴扑通一声又单膝跪了回去。
顾容瑾:“你起来。
姜奴站起:“主人说过,主人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若是主人犹豫不决,姜奴就替主人做决定,要么赶走,要么杀掉。”
顾容瑾:这话我也说过。
姜奴:“主人?”
顾容瑾出神的望向窗外发了会呆,喃喃道:“长思现在需要她,她有办法根治长思天生体弱的顽疾。”
这个理由很充分,姜奴被劝服了:“奴才懂了。”
顾容瑾的心莫名的疲累至极,他朝姜奴挥挥手,示意他走。
姜奴:“奴才一定会看紧她,绝不会让她乱了主人心神。”他躬身离开,出了门。
一直走出了院门,姜奴才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回想起,那个女人他见过,去年秋,她就曾明目张胆的找来太尉府冒充他女主人。亏得他慧眼如炬,一剑破灭了她的阴谋诡计。没想到她这次竟然选择了他不在的时候趁虚而入。真狡猾!姜奴摸了摸身上背着的这把等身大刀,有些遗憾的想,当初事出紧急,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若是这把刀在手,当日就能结果了她,又岂会有今日的麻烦
顾容瑾在窗户边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幕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他抹了下,才一脸冷漠的转过身。
混乱的躁动的带着不切实际渴望的心也在这时终于归于平静。
他靠坐在书桌后,没什么表情的挥开案上的笔墨纸砚。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
案上烛火摇曳,漆面的盒子被打开,露出一柄小小的刻刀。
他就像是拿出心爱的物件小心翼翼的将这把刻刀捧出,手里把玩了会,忽而又愣住,放下刻刀,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件。
烛火下一照,正是女人用的簪子。
非常普通的簪子,外面大街上到处都是,簪子的一头被磨的圆润,不会轻易伤到人。
就这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簪子,他怎么就认出是那个女人的了?
原本平静的表情因为这个念头渐渐阴沉,漆黑的眸子像深渊的漩涡望不到底。
风吹动树枝,哗啦作响。未关的窗户啪啪的来回砸向墙面。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的,顾容瑾举起簪子猛得扎向左臂。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簪子深入骨肉,鲜血泅湿衣料,只片刻功夫染红一大片。
斯文温和不在,克制隐忍不在,独留疯魔癫狂,他无声的笑了,笑得面容狰狞,笑得泪流满面。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他竟然因为别的女人像他的妻子而牵动了心肠,他尽然有那么一瞬分不清真实与梦境。他竟然,竟然还生出那么一丝丝“如果她是阿玨就好了”的妄念。
该死!
该死!
他真的该死!
阿玨当时是怎么死的?阿玨当时该有多绝望啊!她流干了血,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她当时该有多痛啊。
夜风呼号,暴风雨骤然间倾盆而下。
顾容瑾拔出簪子,血液溅到他脸上,冷白的肤色,鲜红的血液。夜色下,像是吸血的恶鬼。下一刻,只见他又狠狠朝手臂扎了下去,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定很痛吧,比现在的他还要痛千倍万倍。
为什么他就不在她身边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同一个雨夜,同一个太尉府,没睡着的还有一个人。
顾长思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小六子担心他,翘着头问:“少爷,你是不是身上又不舒服了,要不要给你叫大夫啊?”
小六子不说他还没意识到,今儿个他颠簸劳累又没按时用饭竟然没觉得身上不舒服。难道是大姨上次帮他运功调理身体有了成效?
大姨虽然平时疯疯癫癫的让人捉摸不定,不过还真有些本事啊。
然后他又想到了今晚在马车上,潘超说的话。
潘超骂他想撮合他爹和其他女人简直就是疯了。他真是活在蜜罐里不知人间疾苦。放眼整个大周,历数各个门阀贵族,除了他爹这个大奇葩,谁家像他家这样。
顾长思也就没有娘而已,其他要什么没什么?都是别人用尽一生也渴求不来的富贵尊荣。
反观别人家多的是主母磋磨姨娘陷害,兄弟倾轧。那样的大家庭能活着平安长大就已经是幸运,更别想还有其他什么好处,都是要用命去搏的!
顾长思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内宅阴私。他一直因为兄弟姐妹少而感到孤独,从未想过还有人会害了血脉至亲只为谋夺家产。
潘超听顾长思问为什么,只气得想把他的头拧掉按在地上摩擦。这就是他一直不喜欢顾长思还喜欢欺负他的原因。
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少爷能懂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啊。
不过是死了娘而已,他潘超就算有娘,还不如别人没娘,他的娘因为得不到丈夫的宠爱,就将他当出气筒,在他身上扎针,不给他饭吃,大冬天的在雪地里罚跪都是家常便饭。
他小的时候唯一的心愿,就是巴望着他娘早点死。就算是现在,他也希望他娘快些死,这样他就不会因为有个疯娘,在兄弟姐妹间抬不起头。
萧二郎听潘超说得有些多了,忍不住咳嗽了声,示意他停下。
顾长思是顾家的宝贝,萧二郎担心顾长思听了什么不好的转头跟他爹说。顾太尉会怪罪下来。
潘超说:“顾长思不会跟他爹告状。他浑身上下也就这一个优点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欺负他,当时痛快了,后来又吓得哭了。哭也不愿丢脸,只逞强的威胁,说他要是敢跟顾太尉告状,他下次见到他一定将他打死。
顾长思也是个脾气大的:“谁要跟爹告状了!懦夫才会打不过就找大人!”
先前潘超虽然跟顾长思说了很多亲爹娶后娘的不好,让他一定要拦着,无论用尽什么手段,最好等自己成了年,该拿的都拿到手再说。
萧二郎全程没怎么说话,大概也是认同的吧。
顾长思翻来覆去的想,最后还是理清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也许潘超说的都是对的吧。可是与那些家产尊荣相比,他还是更希望爹爹开心。
因为他爹真的很疼他啊。他也想疼他爹一回。
30.拜师 ·
一.夜暴风骤雨, 到了天亮,气温骤降。
连翘哼着小曲从厨房回来,跨过门槛的时候双手攥紧食盒, 弓着腰。嘴里有节奏的发出“一二”。食盒越沉,她心里越踏实。
白玨刚刚睁眼, 半夜看了一场没头没尾的戏, 抓心挠肺的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后半夜就没怎么睡着。天快亮时脑子一沉,又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连翘红光满面, 见她醒来,两条小腿就像俩个车轱辘忙前忙后,裂开的嘴就没合上过。
白玨觑她两眼,小丫头虽说经历坎坷, 却仍是个什么心事都习惯堆在脸上的憨孩子。这样的人本质上就不会坏到哪儿去。容易被人一眼看穿的人,想坏也坏不起来啊。
白玨笑了笑:“发生了什么喜事,高兴成这样?”不用问都知道,厨房今天发了善心,给了很多吃的。
连翘果然捧着食盒到了桌上, “厨房的阿婶心肠热,今日给了我们好多好吃的, 还问姑姑好呢。”
白玨:“嗯。”
连翘顿了顿,又跟想起来什么似的,俯首行了个礼:“恭喜姑姑,贺喜姑姑。”
白玨叉手抱在胸.前:“说来听听我有什么大喜事?”
连翘又笑开了:“太尉府里都传开了,都说太尉要纳姑姑做妾呢。将来姑姑当了姨娘, 再生一两个小主子,地位就稳了。连翘真是好运呢, 这辈子跟了姑姑也有指望了。”
白玨一脸被辣到的表情,伸手揪了把连翘手感并不好的腮帮子:“姑姑年纪大了做不来伺候男人的活,要不你争口气,嫁到大户人家,让姑姑依靠你吧。”
连翘一时没回话,表情倒是认真了起来。
白玨笑了下,拿了碗筷吃饭。目光若有似无落向屋外。
不过连翘的话倒提醒了白玨,她本就是这太尉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合该享受最高待遇,然而,她现在却住在这小破院子里,连自己的贴身大丫鬟都喂不饱,天天要为了一日三餐苦闷发愁。她这个女主人当的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白玨是个说干就干的主,吃了几口点心,站起身往外走。
连翘说:“姑姑,外面冷,你再加件衣裳。”话说完又尴尬了,白玨就两套换洗的单衣,没多余的衣服给她穿。
白玨弹了弹身上的旧衣,突然开始心疼自己了,她这一年来都在自个跟自个生气,也没将自己照顾好,她这图的什么啊?
他爹说“吃亏是福”,反过来的意思难道不是说“亏待了谁都不能亏待了自己”?想通了这一关窍的白玨就这么豁然开朗了。
她上一次豁然开朗还是被姜奴刺伤,那会儿的顿悟是“人间不值得”,然后她就开始阴晴不定,作,看什么都不顺眼,不管老幼只要惹了她,一律看心情反击。
白玨背着手,颠颠的往顾长思院子走,刚走两步身后就跟了个人。
白玨:“你主子让你跟着我的?”
姜奴:“……”
白玨也不指望他答话,自顾自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忽然就相通了,且不管你们理由是什么,负了我就是负了我,我也不想去体谅你们。得到我想得到的,我这口气就顺了。”
这话说的含糊其辞,没想到姜奴竟然开口了:“你想得到什么?”他也只听懂了最后一句。
白玨意外的侧过脸,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忽然有些好奇,像你这样没有自我的人,若是你的主子死了,你会怎么办?”
姜奴握住背后长刀:“你敢!”
白玨不惧他:“你看我敢不敢。”
姜奴凶相毕露,看架势都要动手了,又抖着手松开,垂手而立。
白玨转回头,果然见到顾容瑾从另一条道往这边走来,看样子也是要往儿子的院子去。
他今日穿了一件暗纹深衣,宽袍大袖,衬得他冷峻逼人。
白玨提步迎上去:“相请不如偶遇,顾太尉……”
重重一道落地声,姜奴就跟座山似的挡在他二人中间。
白玨虚情假意的笑还挂在脸上,有些僵。侧了下身,露出一张脸:“顾太尉,刚好有事找你。”
不成想,顾太尉已转身走开了,走得又快又急。
白玨冷笑一声,大步朝儿子院子走去。心口又隐隐开始堵上了,“我迟早会杀了他,”她这般跟自己说的时候,心里那口恶气竟奇迹般的消散了不少。
白玨后知后觉的想:“原来我一直错看了我自己,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被人负了害了,果然还是要报复回去这口气才能顺。”
顾长思的小院内传来朗朗读书声。白玨先前没在意过吃穿用度,今日心态变了,看什么都不一样了。最先入眼的就是宽阔的院门。门漆都是新刷的。两边的围墙又高又白。入了院子,第一眼就是开阔整洁。仆从们有条不紊的都在做事,动作间又轻又利落。
屋内的摆设也都是贵重又好用。
顾长思自白玨进来后,心思就不在书上了,可一想到昨日才吼过她,心里又别扭的不好意思打招呼,只嘴里无意识的念着书,眼睛偷瞟她。
“啧,”白玨双手抱胸,暗想:“果然是我一叶障目了。顾容瑾也许是不会教孩子,自始至终确实没有亏待过儿子。”至于捧杀什么的,看来也是她想得多了。
从来没带过孩子的白玨对自己有种迷之自信,总觉得孩子由自己教肯定更好。
她转过头:“小宝,我决定了。”
顾长思心里起起伏伏,脱口而出:“你要当我后娘?”
白玨有些被扫了兴致:“你后娘不是闵栀吗?”
顾长思说:“她不是,她是闵姨。”
白玨:“都给你生了妹妹,不是你后娘是什么?”
顾长思就是觉得闵姨和后娘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白玨:“好了,不说他们了,今日只说我们俩的事。”
顾长思:“我们俩?”
白玨看他桌案上有一把扇子,顺手就拿了。她习惯性手里拿一样东西,手里摆弄来去,无论嘴上说什么,人也就自在了。
“小宝,我想要你的心。”
顾长思静默半晌,等来这句回答,顿时想岔了,提起一口气,往后靠了靠。
白玨用扇子敲了下头,“不对,”又双目灼灼的看向他,“这么说吧,我想取代你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
姜奴抱臂贴墙站着,闻言很奇异的看了白玨一眼。
顾长思觉得她疯了:“我觉得比你嫁给我爹都难。”
白玨横了扇子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笑得不怀好意,“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充满了信心。”
顾长思:“你好奇怪。”
白玨转了下扇子,又道:“不过这次,我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跟我走。”
顾长思:“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白玨:“我都取代了你爹在你心中的地位,你当然要跟我住在一起,跟我走。”
顾长思:“……”好吧,看样子又犯病了。
白玨想了想,忽然提起他的肩膀,往地上一按。
姜奴过来就要阻止,被白玨眼疾手快一镇纸打了过去,厉声道:“轮不到你插手!”
这一声怪吓人的,顾长思本还有些抵触,心里一抖就跪下了。
白玨摸摸他的头:“乖,先拜个师吧。”
顾长思:“谁要做你徒弟了?”
白玨按着他肩膀的手没动,看似轻轻巧巧,实则重若千钧。他除了老实跪着,根本动不了。
“我琢磨着,我既然要取代你爹,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当你后娘是不能了,亲娘的话,要是你肯叫,我也不介意……”
“呸!唔。”
白玨捏住他的唇:“大人讲话不许没礼貌。行吧,暂时就这样吧,你先给我磕个头,咱们这师徒关系就成了。”随即压着他哐哐磕了两个头。
顾长思心里也不是不愿意,自打上次见她一脚踹翻半人高巨石砸穿一面墙后,他对她就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了。只是少年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常常让他低不下高傲的头。
“那么第二件事就是,从今天起我要搬过来跟你住。”
顾长思惊到了:“什么?”
白玨:“形影不离。”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传来急匆匆脚步声,刘管事站在门口说:“季少爷和两位牧小少爷到了。”
话音方落,已听到牧文牧章的说话声。
小孩子跑起来速度快,转眼就到了眼前。
白玨正等着呢,二人一转过门口,张开怀抱就将他二人抱住了。热情洋溢道:“大乖,小乖,好久不见。”
吓住得不仅是牧文牧章,还有一脸古怪的顾长思,以及翩翩而来,措不及防神色有片刻呆怔的季云泽。
白玨已从身上摸出了一对双鱼,这玩意她一直带在身边,就等着随时给他们。
“姑姑上次答应你们的见面礼,可还喜欢?”
牧文牧章对视一眼,又求救般的看向顾长思。嘤!这人好可怕。
白珏哪管他们什么心情,不由分说,一人塞一个。再抬手往二人后背上一拍,“去找长思玩去吧。”
转而又看向季云泽。
季云泽一身应天书院校服,斯文漂亮。
白珏看着手痒,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是死过一回,她还是爱看漂亮的美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