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了。”
徐朔野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平铺在桌案上。
经此一役,突厥的部队向前压了五十公里,越过了骨鸣山。
骨鸣山是由风蚀岩柱群组成的赤褐色山脉,整座山体布满了蜂窝状孔洞,狂风经过时会发出凌厉的鸣叫,似万骨哀嚎。
此乃大晟边疆最宏伟的一座山,历来被当作大晟最坚实的屏障。
“突厥驻扎地背靠骨鸣山,粮草只能从山底侧边的小路走。”
“这条吗?”
燕瑾骨节分明的指尖划过布防图上一条隐秘小道。
“是。”
注意到沈以楼抛来的目光,燕瑾坦然一笑,任他打量。
“夸我的话,沈将军还是先放在肚子里吧。”
“那这待如何,总不能从别人门口劫吧。”
“当然不可以了。”
燕瑾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着沈以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家徐副将好可爱。
“定北军肯定比倭寇更熟悉骨鸣山,从山前截断。”
倭寇大部分驻扎在骨鸣山背面,堵在定北军正前方,后方基本上没多少兵力,只要堵住小口子,攻守置换。
徐朔野歪了歪脑袋。
“你想说什么?”
徐朔野先是小心翼翼地瞧着沈以楼的脸色,随机给燕瑾竖了个大拇指,“先生好计策。”
“山底的小道也是被倭寇卡着的,过不去。”
玄寂盯着布防图看了半天才出声。
“此次运送粮草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条小道,阿史那派了不少人守在那,戒律森严,日夜不断。”
燕瑾摇了摇头,“不好过不代表过不了。”
前两天他去山上采药时就注意到了,这座山跟骨鸣山有一条山脉相连,隐匿在茂密的幽深中。
只是那条道没人走过,他也不能确定山脉连接处到底在哪。
总不能直接到突厥老巢了吧。
“沈将军可否随我前去探个路?”
“哎哎哎——”徐朔野慌忙出手打断燕瑾,“将军刚痊愈,末将可代劳。”
“无妨。”沈以楼淡淡开口。
燕瑾试探着开口,“现在?”
他认识沈以楼以来,沈以楼跟他讲过的话除了感谢他之外,就是想把他带回军营。
燕瑾不知道沈以楼什么谋划,但沈以楼应该是很在意被突厥侵占的国土的,好几次夜半,燕瑾都看到沈以楼对着布防图发呆。
“嗯。”沈以楼点了点头。
“需要贫僧陪同吗?”玄寂饮尽了茶盏里的茶水。
“不用,秃驴你看家。”
“我们是去探路的,不是去游玩的。”
沈以楼抱着剑站在燕瑾门口,手上还提了个燕瑾收拾出来的包袱。
个头不大,却很重。
“沈将军,您这说的不是一种东西?”
燕瑾眨巴着眼睛看他。
……
“你都带了什么?”
燕瑾听出来了,言下之意就是——净带些没用的东西。
“将军不妨猜猜?”
沈以楼随手把燕瑾的包袱甩到背后,俨然一副随他去的样子。
“快走了将军,不然来不及了。”
燕瑾两手一摊,推着沈以楼的背走出了药馆。
上山的路燕瑾经常走。
平日里采药,燕瑾嫌大道太绕,偶然间发现了这条小路,除了没多少人走都是优点。
“将军,”燕瑾扯了扯沈以楼的袖口,“这可是我第一次带人走这条路。”
“看出来了。”
与其说是条路,不如说是硬挤出来的缝,两排树枝叶交叠,有的还得靠沈以楼手动分隔开。
一看就是没多少人走过。
“那你不能等我一下吗?赶着去投胎啊……”
燕瑾气喘吁吁地撑着树干歇息,眨眼间沈以楼已经甩他好几米远了。
沈以楼面色复杂地转头看向他,“先生体虚?”
燕瑾想骂人。
还没等他开口,沈以楼突然敛了神色,“前方好像有人。”
草木被风吹乱的沙沙声中,不合适宜地冒出一串焦急的脚步声。
“人还没回来吗?!”
“没……”
“跟你们说好好看着,人丢了到时候怎么跟酋长交代?拿你的脑袋吗?快去找!”
酋长?
顾不及深思,燕瑾小跑着追到沈以楼身侧。
“阿史那抓了谁?”
沈以楼看着凑到自己肩上的脑袋,默默后退了一步,又被燕瑾抓着小臂逮了回来。
“我们去看看?”
“此事干系重大,非你我二人可干涉。”
燕瑾撇了撇嘴。
道理谁不会说。
“赵大夫?”
来人身着绛红色衣袍,衣襟层叠缠绕,发冠上缀的玉珠随着她的动作摇曳个不停,发出清脆的响动。
她面带垂至胸前的薄纱,手中的却扇被密集的树枝刮花了,隐约能看出其上缀着的鸳鸯图案。
“姑娘是?”
燕瑾看着面前人有些眼熟,但实在是没认出来。
“失礼。”那人抬手取下了遮在面前的薄纱。
燕瑾好像认出来了,“刘婶?”
“大夫可能不太记得,奴家是刘婶的妹妹刘云锦。”
“刘小姐怎么会在这?”
“前几日,姐姐家小儿生病,奴家恰好学过几天药,就照着您之前给的方子去拿药,可村里几乎所有药馆都跑遍了,也没买到,只得上山来摘。意外遇到了一行衣着奇怪的人,他们……他们要抓我去嫁给所谓的‘酋长’为妾……”
刘云锦说着,掩面垂泣起来。
“奴家正值芳龄,不想随便嫁与男人为妾。”
光亮透过层叠的叶子,正照在女人瓷白的面上,长睫挂着碎珠似的泪,将坠未坠,眼尾的胭脂被晕开,像被雨水打残的海棠。
怪不得要抓她去当“压寨夫人”呢。
燕瑾看着一颗泪珠从刘云锦眼眶滑落,正滴在白净的锁骨上。
“刘小姐没来小生的药馆吧,近日瘟疫肆虐,小姐或许及时带着孩童就诊才是良策。”
“不是的赵大夫,实在是姊婿……”刘云锦又一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他本就是普通风寒……在大夫的药馆几日没见好转,情况反而更严重了……姐姐不敢……”
燕瑾会意,但他不知该作何解释。
疫病自古难为,一般的方子也只是增强体质、调节血气,见效本就缓慢。
前些日子他夸下海口说能治,众目睽睽之下又有玄寂的加持,但浊气滞留,他又当如何。
“那些人还在追寻你,刘小姐还是先下山吧。”
沈以楼的语气凉丝丝的,寒气顺着风打在燕瑾背上,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降温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吗?
刘云锦侧身抹了把脸,晶亮的眸子看向燕瑾,“赵大夫能送奴家回去吗?奴家一个人害怕……”
燕瑾犹豫了。
“我们此次出来有要事在身,还请刘小姐好自为之。”
听到这话,燕瑾回头瞪了沈以楼一眼。
但他也确实走不开。
“姑娘,可否跟你换套衣袍?”
刘云锦愣神,“赵大夫这是何意?”
“换了衣袍,那些人就找不到姑娘了,姑娘可以安心回家。”
燕瑾有私心,他还是想混进倭寇内部,拿到准确的布防图才是大事。
有了布防图,不论是粮草还是战事,都可迎刃而解。
送走了刘云锦,沈以楼一边帮燕瑾望风,一边耳朵里全是燕瑾换衣袍的各种摩擦声,避之不及的沈以楼终于找了个话题,“你什么打算?”
他平日里也不是会跟人闲聊的类型,第一次有一个场景是让他待不下去的。
“没什么打算,”灌木丛后面的燕瑾被一个系带难住了,百试不得其解,“将军帮个忙,这袍带……怎么系的?”
一拨开灌木丛,只见燕瑾坐在一堆布料中央,绛红色的衣袍更衬得燕瑾皮肤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缠绕在玄色系带上,蹀躞带扣着三寸的暗红色革带,愈发衬得腰肢如束,随着燕瑾转身的动作袍带散开些许,又透出几分流水似的柔韧来。
看到沈以楼过来,燕瑾的眸子亮了亮,倒比那珠玉还夺目三分。
沈以楼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蹲下身仔细研究起系带的缠法来。
“沈将军是不是第一次给别人整理袍带?”
燕瑾手上没活,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嗯。”
“沈将军好像不太喜欢刘姑娘。”
“嗯。”
“为何?她与你有仇?”
燕瑾问得认真,眸光不自觉地锁定在沈以楼发顶。
“嗯。”
微风拂过,煽动着低矮的灌木丛都抖了两下,沈以楼束发的丝绦带着几缕青丝拂到了燕瑾面上。
沈以楼抬眸,看到的就是燕瑾在扯开两人交缠的发丝的场面。
燕瑾手忙脚乱中听到了沈以楼的笑声。
极为短促的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低着头笑什么?”
沈以楼不语,只是一味地整理着燕瑾的束腰。
“你还没告诉我,你与刘姑娘有何仇恨?”
“刘小姐好看吗?”沈以楼不笑了。
“还行啊,问这个干什么?”燕瑾不明所以,“怕‘酋长’看不上我?”
“你比她更好看。”
燕瑾颊上刚消散的红晕,又悄悄浮现出来了,“我自然知晓。”
沈以楼总是这样,时不时夸他一下,总要从他这骗走什么才罢休。
上次就把他哄到军营去了。
“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沈以楼抬眸正对上燕瑾警惕的目光,“……原来夸赞犯了先生的忌讳。”
……
“好了,走吧。”
沈以楼摆正燕瑾腰间的双鱼佩,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他起身。
燕瑾没动,“我饿了。”
沈以楼无声地笑了下,又坐回来,“所以你现在是坐在这等那些人发现你吗?”
“当然,”燕瑾咬了口糕点,“反正都要被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