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龙树的金光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晨光漫过雾灵山的山脊,那团温润的光晕才渐渐收敛,化作一道细流钻进树干深处。牧也坐在树底下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掌心的共鸣玉竟沁出层细密的水珠,摸上去凉丝丝的,像是刚从泉眼里捞出来。
“这玉啊,通了灵性。”叔公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正用布擦拭那根雕花拐杖,“完整之后,能感知到残留的蚀玉之气。”他指了指玉上的水珠,“这是在给你指路呢。”
牧也凑近一看,水珠在玉面上聚成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映出片灰蓝色的海。
“是沉船的方向。”叔公的声音沉了沉,“百年前云松子的大弟子,带着一片玉坐船避难,结果在东海遇了难,船沉在‘鬼哭礁’,那地方邪乎得很,渔民白天都不敢靠近。”
正说着,牧也的手机突然震动,还是“守玉人”的短信。这次附了张照片:黑黢黢的海底,一艘木质沉船的残骸斜插在礁石缝里,桅杆上缠着半透明的网,网眼里卡着点白光——正是那片玉的影子。
发件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和他铺子里那座座钟停摆的时间一模一样。
牧也捏着手机站起身,锁龙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催促。他回头望了眼山外的方向,王伯应该已经带着食盒回去了,杂货铺的玻璃估计得重新换块,还有自己铺子里那些等着修复的旧物件……突然觉得,那些寻常日子里的琐碎,此刻竟成了让人踏实的牵挂。
“走吧。”叔公拄着拐杖起身,“去晚了,怕是要被海里的东西捷足先登。”
两人下了山,在镇上租了辆旧面包车。叔公开车时,牧也才发现他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伤口早已愈合,只剩下个圆圆的疤痕。“当年在青云观,被蚀玉者的黑雾扫到的。”叔公瞥见他的目光,笑了笑,“能留条命就不错了。”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山林变成平原,最后撞上一片灰蓝色的海。海边停着艘破旧的渔船,船老大是个黝黑的汉子,见了叔公就递上瓶烧酒:“老规矩,送到鬼哭礁外围,多一步都不去。”
“够了。”叔公接过酒,塞给对方个厚厚的信封。
上船时,牧也把共鸣玉揣进防水袋,又将铜镜裹在贴身的衣服里。船老大在一旁抽烟,眼神时不时瞟向他怀里,嘴里嘟囔着:“那地方邪性,上个月还有艘打捞船进去,连人带船都没出来,听说夜里能听见船板底下有人哭……”
船行到半途,天突然阴了下来,海水从灰蓝变成墨黑,浪头也越来越大。叔公指着远处一片露出海面的礁石:“到了。”
那些礁石长得奇形怪状,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浪涛拍在上面,发出“呜呜”的声响,真像有人在哭。牧也戴上潜水装备,叔公往他手里塞了把短刀:“水里的蚀玉残魂怕这个。”刀鞘上刻着个小小的羽毛纹。
刚潜入水中,寒气就顺着潜水服往里钻。能见度极低,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出三米远,周围全是摇摆的海草,像女人散开的长发。沉船的残骸就在前方,船身已经被珊瑚和海藻包裹,船舷上破了个大洞,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开的。
牧也游进船舱,手电筒的光扫过一堆腐朽的木箱,突然照到个挂在梁上的东西——是只湿透的布鞋,鞋面上绣着朵快要褪尽的莲花。他心头一动,祖父的笔记里提过,云松子的大弟子是个女子,最爱绣莲花。
就在这时,防水袋里的共鸣玉突然发烫,玉面的水珠凝成个箭头,指向船尾的方向。他游过去,发现那里有个被铁链锁着的木箱,锁上锈迹斑斑,却牢牢锁着,链环上缠着几圈半透明的网,网丝里隐约有青黑色的东西在动。
是蚀玉者的残魂!
牧也抽出短刀,刀鞘上的羽毛纹在水里亮起微光。那些网丝突然活了过来,像蛇一样缠向他的脚踝,链环也开始“咔嗒”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箱子里撞。
他挥刀砍向网丝,刀刃碰到网丝的瞬间,发出“滋啦”的响声,网丝化作黑烟散开。锁链被砍断的刹那,木箱“砰”地弹开,里面没有玉,只有具白骨,白骨的指骨上套着个玉扳指,正是那片失踪的碎玉。
可白骨的胸腔里,竟嵌着团青黑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有张女人的脸,正对着他发出无声的尖叫。
“是她的执念。”叔公的声音突然从通讯器里传来,“她到死都想着护玉,执念被蚀玉气缠上,就成了这副模样。”
牧也握着短刀的手顿了顿。那团雾气里的脸,眼神里除了怨毒,似乎还有一丝痛苦。他掏出共鸣玉,玉面在水里亮起柔和的光,照在白骨上时,那团雾气突然剧烈翻腾起来,像是在挣扎。
“告诉她,玉找到了,她可以安息了。”叔公的声音带着叹息。
牧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只是捧着共鸣玉,轻声说:“玉很安全,不会再丢了。”
话音刚落,那团雾气突然安静下来,女人的脸对着他微微点头,然后化作点点微光,顺着玉面钻进共鸣玉里。指骨上的玉扳指自动弹起,在空中与共鸣玉合二为一,玉身的光芒更盛,连海水都染上了一层温润的白。
船舱里的海水开始退去,露出底下铺着的木板,木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是那女子的日记:“师父说,玉在人在……今日遇袭,船将沉,我以血为引,将玉锁于骨中,盼后世有人能寻得……”
最后一行字被血浸透,模糊不清,却能看出是个“等”字。
牧也游出沉船时,海面上的乌云已经散去,阳光透过海水照下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光带。叔公在船上朝他挥手,手里举着瓶烧酒,瓶身上的标签都被海水泡烂了。
“又凑齐一片。”牧也爬上船,将共鸣玉收好,防水袋上还沾着几根海草。
叔公拧开酒瓶,递给他一口:“剩下的几片,怕是更难。”
“难也得去。”牧也喝了口酒,辣意从喉咙烧到胃里,却让他精神一振。他看向远处的海平面,太阳正从海面升起,把海水染成一片金红。
或许前路还有无数礁石暗涌,或许还有没散的残魂在暗处窥伺,但此刻握着手中的玉,听着船板被浪头拍打的声响,牧也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糟。
至少,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船老大在前面喊:“回了啊!再不走,潮要涨了!”
牧也应了一声,回头望了眼那片渐渐远去的鬼哭礁,浪涛依旧拍打着礁石,却不再是“呜呜”的哭声,倒像是在送行。
他将剩下的半瓶酒递给叔公,自己则靠在船舷上,掏出那面铜镜。镜面映出他被晒得发黑的脸,还有身后那片辽阔的海。
镜里的海,和现实的海,终于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