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滴老家…哎,就住在这个屯儿……”
火车轮子哐当哐当地碾过铁轨,像不知疲倦的钢铁困兽,一头扎进北国无垠的雪原。
车窗成了天然的画框,框住外面飞速后退的景致:先是灰扑扑的城镇,接着是覆盖着残雪、田埂如棋盘格般整齐的田野,越往北,那雪便越发厚实、白得晃眼。
车厢里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空气温热又混杂,融合了泡面浓烈的香精味、乘客身上淡淡的烟草气、还有不知谁家编织袋里漏出的干菜味儿。一个穿着旧军大衣的大爷,正旁若无人地用声音不怎么美妙的嗓子吼着《咱们屯里的人》,旁边几个操着同样浓重口音的老乡跟着打拍子,笑声震得头顶行李架微微发颤。
“屯子里边发生过儿许多许多的事,回想起…”
“收——”
“广城市至白城站,马上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列车员的播报声透过嘈杂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廖繁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对面座位上。
姜琏琏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凉的车窗上,呼出的热气氤氲开一小片白雾,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外面这片与她土生土长的广城截然不同的、粗犷而辽阔的天地,嘴里不住地惊叹:“哇!姐,这雪也忒大了!真成林海雪原了嘿!”
这口音,来东北才没几天,就已经被带跑偏不少了。
旁边,赖明天正跟一袋比他脸还大的爆米花较劲,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附和:“可不咋的!琏琏你可劲儿看,管够!” 那金黄酥脆的爆米花被他嚼得咔嚓作响,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甜腻的焦糖香气。
廖繁春看着这俩活宝,嘴角忍不住上扬,思绪却飘回了一周前,广城市公安局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韩局面色严肃,手指敲着桌面:“小廖啊,白城那边点名要你回去,是重用!就不能留你了,那这两位……”
他指了指一旁站得笔直、眼神却藏不住兴奋的姜琏琏和一脸“我坚决服从安排”的赖明天,“他俩是主动申请跟你去的,手续都办妥了。林队和项扬那休假上面是批不下来了,不然……”
她当时心里门儿清,韩局这是既想让她回家乡支援,又怕她势单力薄,硬塞了俩“保镖”过来。美其名曰“协助”,实则是放不下心。
这份护犊子的心意,她懂。
“姐!你想啥呢?怕不是近乡情更怯啊?”姜琏琏扭过头,俏皮地眨了眨眼。
廖繁春回过神,笑着啐了一口:“怯啥怯?我这是琢磨你俩这‘哼哈二将’,到时候别给我掉链子就成!”
“那不能够!”赖明天终于咽下那口爆米花,拍着胸脯保证,“廖姐你放心,指哪儿打哪儿!绝对不给你丢面儿!”
正说笑着,廖繁春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斜后方过道上,一个穿着臃肿黑棉袄、眼神飘忽的瘦小男子。看似随意地靠着座椅背,一只手已借着车厢晃动的掩护,极其灵巧地探入旁边那位打盹老大娘的外衣口袋。
“嗬,活儿挺糙啊。”廖繁春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给姜琏琏和赖明天递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会意,停止了说笑,身体微微绷紧。
就在廖繁春准备起身,给那“三只手”来个突然袭击时,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小偷身后。
那人动作快如闪电,没见多大动静,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已经像铁钳般攥住了小偷刚夹出几张零钱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顺势在小偷肘关节处不轻不重地一敲。
“哎呀,我去!”小偷惨叫一声,半边身子都麻了,手指一松,皱巴巴的钞票飘落在地。
“小瘪犊子,逮你六回了,回回滑溜得像泥鳅!这回咋样?栽老子手里了吧!” 那声音洪亮,带着地道的白城腔,透着一股子混不吝的熟稔和胜利的得意。
廖繁春抬头,看清来人,眼睛瞬间亮了:“王…?!不是,你咋在这车上呢?”
擒住小偷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城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王爱民。
他约莫三十有四的年纪,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姿如松,透着股行伍出身的精干。脸庞被北方的风霜描下了浅浅的皱纹,像水面冲开泥沙后那样紊乱,一双眼睛正亮得慑人,此刻带着笑意看着廖繁春。
“我咋在这?好家伙,追这小子跨了俩市!”王爱民用空着的手指了指龇牙咧嘴的小偷,又朝廖繁春努努嘴,调侃道,“可以啊廖!哥这刚摸过来,你就发现了?诶呀,那没有你的日子,真是“一言难尽”啊,差点又让这小玩意儿窜了!”
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廖繁春还在白城时,就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眼尖、心细、敢打敢拼。
“王队!”姜琏琏和赖明天也赶紧站起来打招呼,带着对前辈的尊敬。
王爱民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俩,目光尤其在姜琏琏那张明显带着南方水秀气息的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嗯,不错,精神头都足!都是一队的好苗子!”
这时,乘警闻讯赶来,王爱民利落地将小偷移交,顺便从地上捡起那几张零钱,拍了拍灰,塞回还在迷糊打盹的老大娘手里,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自家院里收拾东西。
处理完这小插曲,王爱民很自然地坐到廖繁春他们这边的空位上。火车恰好减速,缓缓驶入白城站台。
窗外,低矮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顶连绵不断,高大的烟囱冒着白烟,站台上穿着厚重棉衣的人们呵出团团白气,构成一幅鲜活而生动的小品取景地。
“可算到了,”王爱民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廖繁春他们说,“这疙瘩天是冷点儿,人心可热乎着呢。往后啊,咱那片脏活累活肯定是少不了,街坊邻里的麻烦事也多,但有一点——”他转过头,目光扫过眼前三张年轻的面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得把根扎下去,扎到老百姓里头去。”
廖繁春重重点头,心里那股回到故土的熟悉感和即将展开新工作的期待交织在一起,暖融融的。她看了一眼窗外熟悉的站台名字,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到了那股混合着冰雪、煤烟和家家户户饭菜香的、独属于白城的味道。
火车彻底停稳,车门开启,更猛烈的冷空气混着喧嚣的人声瞬间涌入。
“走吧,”廖繁春站起身,紧了紧衣领,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像是冬日里冲破云层的一缕阳光,“到家了!”
姜琏琏和赖明天紧随其后,眼神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憧憬和跃跃欲试。
王爱民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带着些许复杂情绪的浅笑,也迈开步子,融入了下车的人流。
白城的故事,就在这哐当作响的火车到站声中,翻开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