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稍鱼肚白的时候,长信宫侧殿内一抹忙碌的身影:
挑选来礼的服饰后穿戴好站在铜镜前,陌生得紧。
李不喜看着镜中身穿暗纹华服的自己,眼眸闪亮:这……这还是我么……
她不确信,或者说,不敢确信。
如若穿这身衣裳出现在蕉镇,村民们定是不敢认的。
骆太初拉着李不喜费了许多养颜的脂膏和汤食,虽然皮肤的黑还未褪去,但比起原本干粗的暗黄,明显有了改善。
她稳着步子悠悠转了一圈,甚是满意。
“官服还有些日子,对了,还有去司报到的檄文。”
将盖着皇家印信的纸笺认真折好后小心放在胸前贴里衣的位置,这才松了口气。
闭眼分秒后,昂首挺胸推开门——
天光乍现,斜射入侧殿的地面;拉远了看,那棵红枫似乎更明艳了。
不知不觉间,心底的雀跃已然展现在了脸上。
从今以后,我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她反复告诉自己。
……
“咚咚咚——”
数不清是第几次扣响大门,可还是无人回应。
李不喜瞅了瞅头顶几个“司农司”字样的牌匾,再度确认了遍来时路。
“没错啊……”她焦躁地跺起了脚。
明明为了首日到任,她还特意提前请长信宫的宫女带自个儿来回走了不下五遍。
为保万无一失,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笨办法。
“有人吗————”
她卯足劲仰头高呼,试图引起司内官员们的注意。
……
可惜里头静的出奇。
浓眉浓眼皱弄在一处,李不喜耐下性子分沉思半晌——
下一刻,便挽起衣袖和裙摆,摩拳擦掌,才不顾什么“窈窕淑女”的模样,自顾自蹬着门口一侧的石狮子往墙边上攀。
她在蕉镇就没少爬树,这七尺左右的墙高,通通不在话下。
岔开腿驾坐于墙肩,李不喜有些嫌弃地拾掇起宽大杂冗余的裙裳,俨然不大尽兴:
“这裙子,真麻烦。”她鼓嘴无奈。
说罢,就自墙肩一跃跳下:
稳稳落地。
摸摸胸前的檄文后,她抖抖身上沾的尘污,清嗓整理乱了的发髻。
抬头的瞬间,一阵快风袭来——
只见一个有彪形大汉的腰一般粗的木桩横横向自己冲击!
不好!
李不喜面露惶色。
下意识抱头弓腰,大叫着滑溜迈腿,成了个一字马,贴地躲过了一遭。
“嗯?”
直至木桩实落落在隔壁廊墙嵌砸出大洞、巨响伴随尘土扑面,她惊觉回神。
久久观察没有出现其他动静,才撑地起身。
“发生了……什么……”李不喜的心跳如雷,面前廊墙的墙皮和墙砖不停剥落。
后知后觉想到自己来意,站位司农司前厅外院的她找寻半天,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空无一人。
甚至可以夸张的说:不见一个活物。
司农司好说歹说也是官家认下办事的地儿,就算是临时有事外出,也不至于司内连一个值守的人也没有……
李不喜珠目转动,不自觉敛声屏气:
如此死寂,似曾相识。
不出所料——
身处白日偌大无人的司农司里,四面八方传出瘆人不已的笑声,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李不喜静静听着,无动于衷。
她不信老天亦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和曾经脚下的黄土。
倘若这世间真的有神明,为何不听她的痛哭,要生生夺走她的爹娘……
倏地,过往的欢乐时光历历在目;那么美好,又那么残忍。
透过窗隙,一墙之隔的仓房中,骆廷冷冷转过头,压声咬牙切齿,“这便是所谓的万无一失?”
后四个字,他故意拖顿。
身旁八字胡的中年人语塞,抬手用袖子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眼神飘忽:
“额……这……”那人已汗流浃背,支吾答不上话。
李不喜不再沉湎于回忆,强迫自己回到现实,“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还不快出来!”
“……”
默然一片。
任她再愚钝,也明白自己这是被人针对、戏弄了。
知晓朝中有人会看不惯自己,但也没算到对方会下死手……
一面观察着各处的动静,一面贴着墙角轻轻游走。
不能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这是李不喜长于山野,依赖过活二十多年的生存法则。
“人呢?!”
骆廷差点没吼出声。
司农卿的脸埋得更低了几分,索性装聋作哑。
“还有什么招数,一齐上了吧!”在看不见的柱旁,她向他们宣战:
“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有本事露面和本姑娘面对面较量!”
李不喜未清楚对方的藏身处,贸然行动不妥,选择用激将法才是首选。
“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吧……”司农卿瞧起来战战兢兢,皱巴巴地劝道,底气不足,“她都已经识破了……”
骆廷再瞥一眼,对方就住嘴了。
“不出这口气,我心里头不痛快!”
他一想起被李不喜一脚踢飞的狼狈样,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司农卿哪敢再说什么,仅能在心底嘟囔:你出你的气,可遭殃倒霉的是我啊!
见对方仍无动于衷,李不喜觉得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故意走至庭院中央,将自个儿暴露在“敌人”面前。
“怎么——”
“难道与我面对面的勇气也没有么?”
“若传出去,也不怕让文武百官看笑话!”
字字铿锵有力,洪亮的音色在司农司回荡。
顷刻,不起眼的一间房的窗户里,“嗖”地飞出一柄飞镖。
出手利落,且怒火冲天。
李不喜后退半步侧身,飞镖贴着她的耳朵飞掠,在面颊救留下一条血痕。
自己的激将法奏效了。她明白。
接连的飞镖陆续从那间房内飞出,但都被李不喜有惊无险地一一躲过。
这下,“敌人”的藏身处也就暴露了。
骆廷甩出随身携带的飞镖,总共十三枚,如今只余下两枚。
他从不轻易动手。这十三枚飞镖是他私自拜师学艺的保命招式,若非伤及性命的危机时刻,也不会着急现世。
但——
即便能勉强应付,她无法做到完全脱身。
不过好在没有伤得太严重。
新换的衣裙裙摆和袖管遭划开,登时不满地“啧”了几下。
李不喜打小跟着猎户的爹跑山,山内危机四伏,学些简单的腿脚功夫,好备不测。
原以为来了这京城,兴许一辈子都用不上……
窗户纸被戳成筛子,仓房中继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使不得使不得呀……”司农卿万想不到事态居然会失控到眼下这般地步,急忙阻拦,“骆公子,切不可一意孤行!那人好歹是皇女殿下的救命恩人!”
“本小爷自然晓得!”骆廷脸红脖子粗。
如此不顾及他骆家骆廷名声的,李不喜当真是第一人!
“砰————”
仓房的门猛地被踹开,响动突兀,打断了正在争执不休的二人。
来人狠狠瞪着猫在窗台下的骆廷与男人,漂亮的华服破损不堪,脸上手上都有细小的划伤。
李不喜没有说话,阴沉的乖戾令他们咽了咽唾沫。
“又是你……”她强忍怒气。
骆廷不免有点哆嗦身子,但还是装模作样挺直身板,“是……是你小爷我,怎……怎么了?”
紧抓他衫袍的司农卿吓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这事儿但凡放到从前,李不喜定是动手又动口,铁定要给自己鸣冤。
但她迟疑了——
细想自个儿要的富贵生活,便不能随心所欲,得罪京城的任何人。纵使身后还有皇女撑腰,也不能尽数罔顾。
孰轻孰重,需要权衡明白。
紧紧攥着自己的双拳,调整了气息,准备用理服人:
“骆公子,再怎么说你也是皇亲国戚,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总归不光彩。”
骆廷:“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深知你和太初妹妹的关系,自是不会让她为难……”李不喜说着,摊开手掌,掌上放的,正是同骆廷腰间一般无二的飞镖。
“……但身为皇亲,品行不端,害我性命是小,妨碍司农司公务是大。你说——若是骆老夫人知道又会如何?”
进京那日,她就看明白了,京城骆家不至于分寸全无;这骆家,还是有人治得了骆廷的:
搬出骆老夫人压骆廷一头!
现下想到的也只有一个法子了,顾不得其他。
李不喜面不改色,抱臂昂头,气场强大。
骆廷果然上钩。
他的态度软了软,依旧十分跋扈,“你我之间暂且谁也不欠谁,可你也犯不着得意!”
迈步上前复刻李不喜的样子,骆廷颔首,在她耳边低语:
“别以为皇女殿下站在你这边你就能高枕无忧,我告诉你,现如今的朝堂无一人不说你才不配位,都忙着上奏请皇女殿下收回旨意……”
刹那间,全身触电似的,动弹不得。
“皇女殿下登基在即,切不能让你搅了。”骆廷补充。
他讨厌李不喜,一呢无非是因为她让自己丢脸,二是因为她给皇女殿下招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于情于理,骆廷都不能放任对方扎根京城。
目睹她愣神,骆廷坏笑,打算乘胜追击。
“忘了告诉你,你可知这司农司掌权人是谁吗?”
李不喜定神,“当然是大农司。”
当然,她也是从长信宫宫女那里打听得来的。
听到面前人的回答,骆廷似是不满意地摇摇头:
“对,却也不对。”
瞅着她满脸的困惑,又自觉很精彩,“大农司有其职却未有其人,早年间先皇设下后便命我祖父兼任,我祖父走后先皇下令叫骆家儿孙继任。前些年我醉心享乐,祖母看不惯只好讨个官职让我当当……”
李不喜琢磨着一字一句,半信半疑地问:
“所以……你就是……当下的大农司?!”
他变露出礼貌得体的微笑,拍拍胸脯。
“正是在下。”
她脑子顿时嗡鸣不止,恍惚天旋地转。
如若这纨绔子弟所言是真,那自己岂不是羊入虎口?
骆廷看出了她的心思,“从今往后,你——都得听我的!”
晴天霹雳。
“这也是皇女殿下的意思。”骆廷在她身边绕了一圈,“啧啧啧,我俩的缘分还真是不浅呢!”
字字珠玑。
他大摇大摆走出仓房,临了不忘嘱托李不喜一句:
“那就还望日后——”
“同心同德,和衷共进。”
狼藉遍地的司农司大门开敞,独余一女子在其仓房,呆呆立至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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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喜失魂落魄地从司农司走回永信宫时,差不多已过亥时。
一路上她想了许多,却怎么也想不通:太初妹妹……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家中人,最是凉薄,他们重视的,无非是那皇位权势;受皇室恩情,与刀尖舔蜜,火中取栗无异呀……”
进京听说书人的那些话犹在耳畔。
“……放肆!!!”
不知不觉飘到了长乐阁外。
“皇女殿下息怒!”说话人跪地声干净利落,“皇女殿下三思呐……”
阁内烛光下,两个人影的轮廓被放大映在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