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吉礼京》 第1章 招摇过市入京来 “李姑娘,眼下已至皇都。” 掀开车帷,马车外候着的花白老者拘礼提醒。 尽管过了月余,她仍不习惯周围人这样同自己相与。 李不喜垂头紧眉,交叠的双手互相搓捻,显得紧张局促。 任她一个乡村农妇怎么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随手救下的亡命徒,居然是当今权倾朝野的皇女殿下! 此举这般大张旗鼓地接她进京,为的就是让皇女殿下好报答李不喜先前的恩情。 分明入秋还在千里外的蕉镇张罗打理自家院子,一眨眼却到了这人人艳羡的富贵地。 朝中官员簇拥在一辆宝马香车的周围,对着里面独坐的李不喜点头哈腰,多有尊敬。 “吁——”进京队列为首的将领发令,向后头的人们拂手示停。 马车猛地止步,几个官员上前询问是何原由,唯恐行进途中发生意外。 皇家天威,喜怒无常,他们可没有好几个脑袋。 李不喜:“怎么了?” “回李姑娘,前方的路堵了,估摸着出了什么事,还望稍等片刻。” “哦。”她一瞬悬起来的心松了松。 李不喜是个俗人。 过去与山野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辛劳,城镇的闲快,她自然是神往的。 如今不仅远超自己所求,人中龙凤的日子更是唾手可得,她实在不想出什么岔子。 半柱香过去了,仍不见动静…… 她频频从车帷探出头向前头看: 拥挤的人群在不远处围出一小块地,看内里叫喝的热闹。 李不喜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马上的将领早不见身影,大抵是独自前去探明一二、排难解纷。 “抓贼啦!有歹人行窃,劳烦各位帮我这个老妇报官,做个见证呐!” 冷不丁窜出一声苍老喑哑的哭嚷。 正当百米外的李不喜细细琢磨究竟发生了何事时,又一声怒吼划破了街巷原本的安稳。 只瞧见人潮开始四散而逃,面露惊恐之色—— “不想死的,都给老子滚远点!” 拥挤的道路一下空出来,李不喜这才明白自个儿是遇上了当街行窃。 她也坐不住,冲出马车门帘瞧个清楚: 蒙面的几名歹徒各个手握长刀,眼神中透露着凶狠,肩后包袱鼓鼓囊囊,不用说就知道是方才劫走的物件。 将领出言劝说,可惜对方仍不知悔改。 “让开——!!!” 为首的歹徒发狠。 目睹这剑拔弩张的一幕,连带着李不喜的手心也微微冒汗。 一个箭步,将领先发制人出招;那盗贼也不是省油的灯,明显是练家子。 半晌,大半已躺地被擒。 唯余一漏网之鱼垂死挣扎,捡起贼物便向马车狂奔。 李不喜紧盯径直冲朝自己命门的刀刃,电光火石间下意识大退一步,无措将手臂架挡在面前。 迟迟未等到致命一击的李不喜喘着粗气—— 谁知下一刻,肘边的车窗掉入一京绿袍衫的人儿。 “嘶……”他龇牙咧嘴扶着痛处吃力起身,“哪个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踹你小爷……” 李不喜无措地注视来人摇摇晃晃,站也站不稳,心底浮现一个可怕的想法: 是那群窃贼的同伙! 她哆嗦着暗暗蓄力,咬紧牙关放手一搏,“小贼,吃我一脚!” 顷刻,自马车飞出一个残影,闷响后扑地不醒。 其脸颊上,泛红的脚印分外扎眼。 —— # 骆府里外围个水泄不通,无论在里在外,一群人似乎都憋了一口气。 “哎呦!疼!疼!……” 而他们瞩目的对象,便是正厅龇牙咧嘴的人儿。 骆廷的叫唤简直没停过。 至于这么大的排场么…… 正厅墙角,李不喜板板正正杵着,低到前胸的头偶尔抬起来瞄对方几眼。 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可不敢吭一句。 反观其他随行入京的官员和将领,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回老夫人,公子他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请来的医师据实回复身边焦急不已的老妇。 虽说如此,彼时的骆廷肿得像个猪头,话也说不利索。 “呜……呜……”他一面比划一面朝骆老夫人身上靠,满心满眼的委屈,“祖母……孙儿疼……” 这倒把李不喜瞧得无以言表: 自己即便是腿脚使出的力过重了些,他一个八尺男儿,未免太浮夸了。 不过她也就是在心中发发牢骚,还没蠢到什么都往外说。 衣裙快被自己揉烂了,思索着要不要主动赔个不是。 “祖母,就……就是这个她!就是她把你孙儿我害成这副模样的!” 不等她开口,顶着红脚印的骆廷愤愤冲来,伸出的指头正正指在李不喜的鼻前。 李不喜万想不到这人会这般作态,丝毫不管有何误会隐情,把错一股脑怪罪在了她头上。 奈何确实是李不喜先动的手,实属理亏,好半天吐不出个字。 “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的声音几近细如蚊声。 骆廷不依不饶,更加摆出趾高气扬的神气。 他说得越发声情并茂,李不喜的心就越发寒凉: 李不喜想过自己踹的顶破天也就是的富家公子哥儿,可没想到踹的可是已薨先皇的同氏宗亲! 边说边昂起头,骆廷眼风扫过下跪的大部,最后定在愣头愣脑的李不喜身上。 要不是身侧的将领扯了扯她,说不定李不喜还再原地发愣。 骆廷的目光上下打量:不知礼数,言行粗鄙……我还真是倒霉…… * 一个时辰前—— 入京人马进京的同刻,一道身形在街巷穿行。 马蹄踏踏,手握缰绳之人高喝开路,人人避让。 骆廷接到消息,急拂了要打马球的心思,匆匆赶回骆府,飞跨上“小白驹”,直奔往城西。 回想和皇女打的赌,他的头也不疼了,全身也爽利了: “本宫若是输了,那城外青霞山的那处宅子,便赠予你。” 他二话不说就应下。 青霞山是块宝地,更何况那处世外桃源的宅院骆廷实在喜欢得紧,炎夏时分去避暑正正好。 但骆廷有些意外,这次皇女竟如此大方,赌注也是他讨要多年对方不曾松口的“宝贝”。 相较赌约的赢输,进京的人惹得骆廷猜想,可也算不上多重视。 “一个乡野村妇,看来殿下的‘宝贝’要输给我喽。”嘴角上扬,高束的马尾恣意纷飞,策马的架势愈加有劲。 …… 思及前方闹事会误了时机,骆廷驾“小白驹”特意跑了远路赶上了入京的队伍。 说时迟那时快,他尚才至马车侧,一个不知名的蒙面人调转去路,毫无预兆,转冲自己身上。 一阵腰痛过后,等骆廷反应过来,已经同马车内一粗布麻衣的女子面面相觑。 * 本想抢占先机给所谓的那入京之人一个下马威,谁能料到自个儿却成了笑话? 骆廷怎么说也是皇室宗亲,要脸要皮,总不能白白遭别人踹飞。 倘若这般,叫他堂堂骆家往后如何在京城立足? 明观骆廷不理识自己,跪拜的李不喜又赶忙磕了几个响头。 “骆……骆公子!是小女子愚笨,将您错认成同那盗贼一伙,这才脑热酿成大错!此事皆因我一人而起,望骆公子大发慈悲,莫要迁怒于他人。” 平时嘴笨的她,现下被逼得说了一长段的漂亮话。 李不喜却觉得拗口得很。 骆廷:“你倒是慈悲心善,反倒衬得我胡搅蛮缠了!” 他阴阳怪气回复她。 李不喜听后连连摆头,解释道自己并非此意。 “行了行了。” 骆老妇人耳根的清静遭扰了,拄着拐杖的手提杖重重敲了几下,“这儿个是骆府!不是那状告申冤的地儿!” 说着起身走至正厅中间,即使年过花甲,身上却带有一种威压。 “此事揭过,今后不准有人再提。” 她沧桑豪迈的音色在厅间回荡,无一人插话。 骆廷还欲自家祖母偏心自己,嘴张张合合,打算接着说些什么。 但老夫人一个眼神,就把骆廷唬住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彻头彻尾被浇灭。 说罢,拄拐走到尚还跪着的李不喜的身前,犹如无意地又重砸了几次拐杖后冷哼,丢下人们让丫鬟伺候着走了。 拐杖的声音就像惊天霹雳在耳畔炸开—— 李不喜下意识缩了缩,后知后觉骆老夫人走后,懵懂地立直身子。 她不懂对方有何隐意,可似乎仅有自己不明所指。 “哼!算你走运!”骆廷居高临下盯着她,胸口的火气起伏,追上骆老夫人,“你给我走着瞧!” 话音未落,也自顾自走了。 如今的骆府,只余入京的官员将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领神会。 白发白须的老者搀她站起,并未说什么。 “大,大人,这……” 李不喜依旧蒙在鼓里。 “李姑娘,庶老夫直言,若日后想在留在这京城内,察言观色和谨小慎微应是你最该习会的。” 老者说得委婉,委婉得令李不喜听得云里雾里的。 看她继续面露困色,老者叹了叹气,索性解释一番: 伤了骆廷,按当死罪,但碍于李不喜是皇女殿下的恩人,骆家难免要给皇女殿下几分薄面。 方才骆老妇人虽未怪罪于她,但临行前的杖声是对李不喜的警告,亦是敲打。 她这才恍然大悟—— 自以为的网开一面,不过是这些权贵间的“权衡利弊”。 人们趁着月色幽幽从骆府大门撤出,李不喜跟在最末,还是后怕。 看样子,这今后在京城的日子,不见得有多太平…… 第2章 “婚嫁并非女子的全部” 一夜辗转难眠。 心里头惴惴不安——昨日白天的经历会让自己的幻梦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姑娘,咱们该启程了。”老者换了套崭新的紫色官服,拉回了李不喜的思绪。 袒露有些倦怠的神色,心不在焉答着,“是。好的。” 老者有所觉察却未再说什么。 皇家制式的队伍开道并不多见,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缓缓停下。 明白到目的地了,她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别扭下了车。 背对着快要置于头顶的悬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房屋,特别多特别多的房屋;层层叠叠围砌,其规模与华美程度令人心尖一颤!或者用李不喜知道的话来讲,是宫殿! 碧瓦朱薨,层台累榭,玉阶彤庭,琳宫梵宇。说的也不过如此。 环望一圈,嘴角微微上扬,走路时的步履放缓,恨不得多瞧上几眼:这就是皇宫?! 看着渐行渐远的将领带领左顾右盼的粗布女子,一行护送的队伍这才足矣喘口气。 眼下皇女殿下的恩人已经无恙进京入宫,他们此行受命总算有个着落。 “这李姑娘再怎么说也是一介平民布衣,皇女殿下何苦这般大费周章?”离周阁老最近的一深绯官服的官员话里有话。 白发白须的周阁老没有多言,凝视李不喜一路前往的方向片刻后,挥袖离开。 见此,遥长的队列随之分散。 # 皇宫宫墙层出不穷,如同一片片矗立的“天堑”。 若没有白将领的引路,估摸着自己在这儿转上个把年月也转不清楚。 白将领到底是习武之人,腿脚飞快,李不喜只得加紧跟着,唯恐自个儿一不注意跟丢了。 步履猛然止住,二人来至长信宫的外围—— 一棵红枫绕着墙瓦从墙院探头,红火得像团火。 叶子洋洋洒洒飘落,簌簌地随风,铺叠在根处。 长信宫?那不就是皇女殿下居住的地方?频繁整理着自己的着装仪态,舌头舔了舔嘴唇。 未等她做足准备,白将领扬言有事在身,急匆匆离开。 李不喜一下六主无神。这样大的场面,叫她一个人怎么应付? 她伸伸手欲言又止,可惜白将领已不见踪影。 在长信宫外来回徘徊,就是不敢迈进一步。 “李姑娘?”一个宫廷装扮的侍女自门内转出,笑意盈盈,“李姑娘进来便是,皇女殿下已恭候多时了。” 又继续跟随走了好长一阵,来人将她引至一置身亭台花园的殿宇,“李姑娘,皇女殿下就在永乐阁内,奴婢告退。” 李不喜攥握的手又不自然地搓了搓,踌躇不前—— * 数月前的蕉镇。 进山赶春归家途中,在山溪的一石涧发现了还保有一丝气息的女子,那女子浑身血污,躯干上的锐器伤不计其数,头颅部位也有一道不深不浅的钝伤……十分触目惊心…… 本想着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可那是条人命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李不喜心一软,将重伤濒死的女子背回了家。 为了能使女子捡回性命,她日日进深山采药,还把家中养的土鸡土鹅炖了给那女子补身子。 这说来也奇了!遭李不喜这等悉心照料,女子的伤慢慢转好,人也清醒了过来! 但那女子起先对李不喜极其戒防,之后知晓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才松懈下来;甚至还承诺要把李不喜接回京城生活,说的时候那认真模样,一板一眼的。 听后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随口敷衍几句并未当真。 她呀权当对方逃命时伤了脑子,胡言乱语罢了。 …… * 忆起原来,李不喜追悔莫及:怎好意思去见人家…… 尚且在永乐阁前摇摆不定,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呦——这不是皇女殿下的那位大恩人么?怎的不进去?” 骆廷一瘸一拐走近,手和脚莫名包了个严实。 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晌,才确定来人真的是昨日见过的骆廷。 骆廷也瞧出了她的不解,怀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走到李不喜的肩侧与她平行。 没等李不喜发问,骆廷“扑通”下跪直接演起戏来—— “皇女殿下!骆某冤枉呐!……” 永乐阁里,三人端坐着不说话,香炉的檀香袅袅浮动。 “昨日之事,本宫早已知晓。”皇女抿了一口热茶,率先动口,“皆是误会一场。” “嘁!”骆廷听这话不乐意了,解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伪装”,“穷山恶水出刁民……罢了罢了,本小爷大人有大量。” 李不喜根本不愿搭理他。 自己本就对他多有忍让,如此下去还不叫人看轻了去?憋着一股劲,也开始明里暗里指桑骂槐,“是某人一直跟我过不去好吧?” 骆廷:“你——你——本小爷才不想和你这等农妇纠缠不休!” 李不喜:“不必麻烦!我也不想和你这种人有什么瓜葛!” 互不相让。 放下茶盏,骆太初吸了一口气: “此后你们二人还需多多往来,别因一点小事就坏了和气。”她起身,身后拖着长尾,颇有皇家风威;轻柔牵起多有拘谨的李不喜的手,温声细语,“他的脾性就是如此,别同他一般见识。” 懵懂地颔颔首:尽管她和骆廷不对付,但观察皇女殿下同他的关系,自然是密切的,所以明面上也得做做样子。 # 连着几日,骆太初和李不喜同吃同睡。 自宫人嘴里吐出的趣事儿更是一茬接着一茬,甚至传出宫闱后引得多方猜忌揣度,就连开初对此事嗤之以鼻的一党也摇摆不定。 “不喜,你我之间,不必这般拘束。” 外面的传闻李不喜不晓得也不懂,可面对昔日旧人天上地下的转变,她无法忽视骆太初皇女殿下的身份,总不自觉把自己放于低位。 骆太初明白她的顾忌,但她毕竟是救自己危难诚挚之人,原先那些泛泛之交又怎能比拟? 虽自诩皇女,却没有个可以推心置腹的闺中密友…… 骆太初感激李不喜,敬重李不喜,她没有官场权势的虚与委蛇,她待自己,用真心换真心。 “你大可直唤我的名字。”骆太初不禁难掩无措,怕二人因此生分了,“待我如过去便好。” 大抵是感受到骆太初的坦诚相待,李不喜也打算试着去适应,“好……皇女……不对,太初妹妹。” “这就对啦!” 私下竟生出淡淡的伤怀:原来生在帝王之家、处在这样高位的人,也会孤独…… 越往后,李不喜在皇宫的日子可谓是越有滋有润: 前脚骆太初吩咐宫人们采买回来的美味珍馐才送至永信宫,后脚一群群想跟皇女殿下讨好关系的达官显贵也纷纷托人给她送来贵礼。 永信宫的一处角落内,堆的全是近些天李不喜收到的各式物件—— 从没见过的珠宝首饰,西域进贡的香料布匹,以及部分李不喜欣赏不来的古籍字画…… “还真是挑花了眼……”她“泡”在礼品山里,一整天下来都不会觉得厌烦:这么多宝贝,发财了发财了! 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 两个月下剪影从长信宫枫树下的秋千抬头望去,星月似昨,却始终没有乡间望得明亮。 李不喜和骆太初一时兴起小酌几杯,互相吐露了许多心里话—— “不喜,我要报答你的恩情,不单单是许你荣华富贵和权势,报恩是回报亦是托举,我要你能在京城立足,挺直腰板地活着。”骆太初不胜酒力。 李不喜以点头回应。 她明白这个道理。孩童时,就听镇里的说书先生教过,“授之以渔不如授之以渔”;爹娘逼她死记硬背牢记于心,甚至撒手人寰前还念叨个不停。 或是许久不曾敞开心扉,骆太初居然跃下秋千,在盈月下翩翩起舞,神情如痴如醉。 大概这是她头一回这么放肆吧……她想。 彼时的骆太初不过是同李不喜年岁相仿的少女,有着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天真浪漫和娇憨。 与那位万人之上的皇女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李不喜在一旁静静观赏,面颊微微绯红,目光却格外坚毅: “我也要凭自己的本事在京城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她仰天长喝,把自己的宏愿宣告天地。 女子怎会无豪情壮志?女子的广阔心胸,容得下天地山川,未曾输男子分毫! 骆太初停转后附和:“说得好!” “谁言闺阁、谁言婚嫁必须是女子的全部?”她也有了几分慷慨激昂,“我们女子就是要称快世俗!” 双双性情高涨,难以平复,仿佛是替代全天下女子的呐喊。 也不知是相谈至什么时辰,两人才兴尽,和衣卧枕满地的枫叶而眠—— “……” “……为表救命之恩,又感念其有才有德,特遵皇女之命,允希州人士李不喜,入司农司……” 翌日,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李不喜小心翼翼登上朝堂,接过旨意,心底的激动不言而喻。 “民女李不喜,叩谢皇女殿下。” 骆太初和她相视一笑——流露着的女子们欣赏的眸光,熠熠生辉。 第3章 才不配位 天边稍鱼肚白的时候,长信宫侧殿内一抹忙碌的身影: 挑选来礼的服饰后穿戴好站在铜镜前,陌生得紧。 李不喜看着镜中身穿暗纹华服的自己,眼眸闪亮:这……这还是我么…… 她不确信,或者说,不敢确信。 如若穿这身衣裳出现在蕉镇,村民们定是不敢认的。 骆太初拉着李不喜费了许多养颜的脂膏和汤食,虽然皮肤的黑还未褪去,但比起原本干粗的暗黄,明显有了改善。 她稳着步子悠悠转了一圈,甚是满意。 “官服还有些日子,对了,还有去司报到的檄文。” 将盖着皇家印信的纸笺认真折好后小心放在胸前贴里衣的位置,这才松了口气。 闭眼分秒后,昂首挺胸推开门—— 天光乍现,斜射入侧殿的地面;拉远了看,那棵红枫似乎更明艳了。 不知不觉间,心底的雀跃已然展现在了脸上。 从今以后,我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她反复告诉自己。 …… “咚咚咚——” 数不清是第几次扣响大门,可还是无人回应。 李不喜瞅了瞅头顶几个“司农司”字样的牌匾,再度确认了遍来时路。 “没错啊……”她焦躁地跺起了脚。 明明为了首日到任,她还特意提前请长信宫的宫女带自个儿来回走了不下五遍。 为保万无一失,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笨办法。 “有人吗————” 她卯足劲仰头高呼,试图引起司内官员们的注意。 …… 可惜里头静的出奇。 浓眉浓眼皱弄在一处,李不喜耐下性子分沉思半晌—— 下一刻,便挽起衣袖和裙摆,摩拳擦掌,才不顾什么“窈窕淑女”的模样,自顾自蹬着门口一侧的石狮子往墙边上攀。 她在蕉镇就没少爬树,这七尺左右的墙高,通通不在话下。 岔开腿驾坐于墙肩,李不喜有些嫌弃地拾掇起宽大杂冗余的裙裳,俨然不大尽兴: “这裙子,真麻烦。”她鼓嘴无奈。 说罢,就自墙肩一跃跳下: 稳稳落地。 摸摸胸前的檄文后,她抖抖身上沾的尘污,清嗓整理乱了的发髻。 抬头的瞬间,一阵快风袭来—— 只见一个有彪形大汉的腰一般粗的木桩横横向自己冲击! 不好! 李不喜面露惶色。 下意识抱头弓腰,大叫着滑溜迈腿,成了个一字马,贴地躲过了一遭。 “嗯?” 直至木桩实落落在隔壁廊墙嵌砸出大洞、巨响伴随尘土扑面,她惊觉回神。 久久观察没有出现其他动静,才撑地起身。 “发生了……什么……”李不喜的心跳如雷,面前廊墙的墙皮和墙砖不停剥落。 后知后觉想到自己来意,站位司农司前厅外院的她找寻半天,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空无一人。 甚至可以夸张的说:不见一个活物。 司农司好说歹说也是官家认下办事的地儿,就算是临时有事外出,也不至于司内连一个值守的人也没有…… 李不喜珠目转动,不自觉敛声屏气: 如此死寂,似曾相识。 不出所料—— 身处白日偌大无人的司农司里,四面八方传出瘆人不已的笑声,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李不喜静静听着,无动于衷。 她不信老天亦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和曾经脚下的黄土。 倘若这世间真的有神明,为何不听她的痛哭,要生生夺走她的爹娘…… 倏地,过往的欢乐时光历历在目;那么美好,又那么残忍。 透过窗隙,一墙之隔的仓房中,骆廷冷冷转过头,压声咬牙切齿,“这便是所谓的万无一失?” 后四个字,他故意拖顿。 身旁八字胡的中年人语塞,抬手用袖子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眼神飘忽: “额……这……”那人已汗流浃背,支吾答不上话。 李不喜不再沉湎于回忆,强迫自己回到现实,“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还不快出来!” “……” 默然一片。 任她再愚钝,也明白自己这是被人针对、戏弄了。 知晓朝中有人会看不惯自己,但也没算到对方会下死手…… 一面观察着各处的动静,一面贴着墙角轻轻游走。 不能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这是李不喜长于山野,依赖过活二十多年的生存法则。 “人呢?!” 骆廷差点没吼出声。 司农卿的脸埋得更低了几分,索性装聋作哑。 “还有什么招数,一齐上了吧!”在看不见的柱旁,她向他们宣战: “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有本事露面和本姑娘面对面较量!” 李不喜未清楚对方的藏身处,贸然行动不妥,选择用激将法才是首选。 “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吧……”司农卿瞧起来战战兢兢,皱巴巴地劝道,底气不足,“她都已经识破了……” 骆廷再瞥一眼,对方就住嘴了。 “不出这口气,我心里头不痛快!” 他一想起被李不喜一脚踢飞的狼狈样,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司农卿哪敢再说什么,仅能在心底嘟囔:你出你的气,可遭殃倒霉的是我啊! 见对方仍无动于衷,李不喜觉得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故意走至庭院中央,将自个儿暴露在“敌人”面前。 “怎么——” “难道与我面对面的勇气也没有么?” “若传出去,也不怕让文武百官看笑话!” 字字铿锵有力,洪亮的音色在司农司回荡。 顷刻,不起眼的一间房的窗户里,“嗖”地飞出一柄飞镖。 出手利落,且怒火冲天。 李不喜后退半步侧身,飞镖贴着她的耳朵飞掠,在面颊救留下一条血痕。 自己的激将法奏效了。她明白。 接连的飞镖陆续从那间房内飞出,但都被李不喜有惊无险地一一躲过。 这下,“敌人”的藏身处也就暴露了。 骆廷甩出随身携带的飞镖,总共十三枚,如今只余下两枚。 他从不轻易动手。这十三枚飞镖是他私自拜师学艺的保命招式,若非伤及性命的危机时刻,也不会着急现世。 但—— 即便能勉强应付,她无法做到完全脱身。 不过好在没有伤得太严重。 新换的衣裙裙摆和袖管遭划开,登时不满地“啧”了几下。 李不喜打小跟着猎户的爹跑山,山内危机四伏,学些简单的腿脚功夫,好备不测。 原以为来了这京城,兴许一辈子都用不上…… 窗户纸被戳成筛子,仓房中继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使不得使不得呀……”司农卿万想不到事态居然会失控到眼下这般地步,急忙阻拦,“骆公子,切不可一意孤行!那人好歹是皇女殿下的救命恩人!” “本小爷自然晓得!”骆廷脸红脖子粗。 如此不顾及他骆家骆廷名声的,李不喜当真是第一人! “砰————” 仓房的门猛地被踹开,响动突兀,打断了正在争执不休的二人。 来人狠狠瞪着猫在窗台下的骆廷与男人,漂亮的华服破损不堪,脸上手上都有细小的划伤。 李不喜没有说话,阴沉的乖戾令他们咽了咽唾沫。 “又是你……”她强忍怒气。 骆廷不免有点哆嗦身子,但还是装模作样挺直身板,“是……是你小爷我,怎……怎么了?” 紧抓他衫袍的司农卿吓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这事儿但凡放到从前,李不喜定是动手又动口,铁定要给自己鸣冤。 但她迟疑了—— 细想自个儿要的富贵生活,便不能随心所欲,得罪京城的任何人。纵使身后还有皇女撑腰,也不能尽数罔顾。 孰轻孰重,需要权衡明白。 紧紧攥着自己的双拳,调整了气息,准备用理服人: “骆公子,再怎么说你也是皇亲国戚,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总归不光彩。” 骆廷:“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深知你和太初妹妹的关系,自是不会让她为难……”李不喜说着,摊开手掌,掌上放的,正是同骆廷腰间一般无二的飞镖。 “……但身为皇亲,品行不端,害我性命是小,妨碍司农司公务是大。你说——若是骆老夫人知道又会如何?” 进京那日,她就看明白了,京城骆家不至于分寸全无;这骆家,还是有人治得了骆廷的: 搬出骆老夫人压骆廷一头! 现下想到的也只有一个法子了,顾不得其他。 李不喜面不改色,抱臂昂头,气场强大。 骆廷果然上钩。 他的态度软了软,依旧十分跋扈,“你我之间暂且谁也不欠谁,可你也犯不着得意!” 迈步上前复刻李不喜的样子,骆廷颔首,在她耳边低语: “别以为皇女殿下站在你这边你就能高枕无忧,我告诉你,现如今的朝堂无一人不说你才不配位,都忙着上奏请皇女殿下收回旨意……” 刹那间,全身触电似的,动弹不得。 “皇女殿下登基在即,切不能让你搅了。”骆廷补充。 他讨厌李不喜,一呢无非是因为她让自己丢脸,二是因为她给皇女殿下招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于情于理,骆廷都不能放任对方扎根京城。 目睹她愣神,骆廷坏笑,打算乘胜追击。 “忘了告诉你,你可知这司农司掌权人是谁吗?” 李不喜定神,“当然是大农司。” 当然,她也是从长信宫宫女那里打听得来的。 听到面前人的回答,骆廷似是不满意地摇摇头: “对,却也不对。” 瞅着她满脸的困惑,又自觉很精彩,“大农司有其职却未有其人,早年间先皇设下后便命我祖父兼任,我祖父走后先皇下令叫骆家儿孙继任。前些年我醉心享乐,祖母看不惯只好讨个官职让我当当……” 李不喜琢磨着一字一句,半信半疑地问: “所以……你就是……当下的大农司?!” 他变露出礼貌得体的微笑,拍拍胸脯。 “正是在下。” 她脑子顿时嗡鸣不止,恍惚天旋地转。 如若这纨绔子弟所言是真,那自己岂不是羊入虎口? 骆廷看出了她的心思,“从今往后,你——都得听我的!” 晴天霹雳。 “这也是皇女殿下的意思。”骆廷在她身边绕了一圈,“啧啧啧,我俩的缘分还真是不浅呢!” 字字珠玑。 他大摇大摆走出仓房,临了不忘嘱托李不喜一句: “那就还望日后——” “同心同德,和衷共进。” 狼藉遍地的司农司大门开敞,独余一女子在其仓房,呆呆立至黄昏。 # 李不喜失魂落魄地从司农司走回永信宫时,差不多已过亥时。 一路上她想了许多,却怎么也想不通:太初妹妹……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家中人,最是凉薄,他们重视的,无非是那皇位权势;受皇室恩情,与刀尖舔蜜,火中取栗无异呀……” 进京听说书人的那些话犹在耳畔。 “……放肆!!!” 不知不觉飘到了长乐阁外。 “皇女殿下息怒!”说话人跪地声干净利落,“皇女殿下三思呐……” 阁内烛光下,两个人影的轮廓被放大映在窗上。 第4章 “磨刀石” “不喜既是本宫选定的人,有任何差池本宫自会担着!” “可——” “不必再说了,此事今后不许再提。” “……是……” 言尽于此,对方识趣咽下刚要脱口的话,从永乐阁退出后悄声出宫。 李不喜机敏躲于庭院的假山后,才未被发觉。 本乌云密布的心似乎窥得一份天光,不偏不倚,照亮她最需温暖的一隅。 倘若真要利用她达到某种目的,她本人都认为荒谬至极——一个农妇,能成什么大气候? 即便太初妹妹有事瞒着自己,不愿与自己直说,可对方待她,也是真心实意的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李不喜体会得到。 后半夜,躺在床榻的她盯着空荡荡的房梁,有了主意: 无论如何,李不喜也不想辜负太初妹妹对她的好,更不愿真让京城的人们真看了自己的笑话! 想通了,烦恼便统统忘至脑后,连带着白日在司农司经历的那场闹剧…… 翌日—— 因司农司房屋有损,急需修缮,工匠的工期被限得紧,只能连夜赶工。 由此,李不喜的到任又不得不推后。 红枫下的秋千晃来晃去,秋千上的人儿百无聊赖数起了进出长信宫的人。 “一个,两个……一百一十五个……” 愈数心底就愈发空落落的,她抬头望着和蕉镇没差别的天空,萌生了一个想法: 仿佛大家都有要忙活的事,而打入京后,自己逐渐成了那个“不中用”的人。 李不喜回想——在蕉镇,不说特别忙,她也是成日有事做的:要给种的地浇水,还要给养的鸡鸭喂食,得空就进山砍些柴火、猎点野味,闲时上镇里逛上一圈…… 相较眼下的生活,属实乐趣无穷。 她的头垂下,一个劲叹气,“太初妹妹贵为皇女,也有处理不完的事……” 一阵秋风刮过,打蔫的李不喜又打起精神,好像想到什么一般,跳下秋千就往长信宫的膳房跑。 …… “李姑娘,止步。” 李不喜端着刚炖好的鸡汤,马不停蹄就端着来了永乐阁,却被守在阁外的知秋拦下。 “太初妹妹前几天说想喝我炖的鸡汤,可惜这里没有地道的土鸡,我寻思先拿普通的鸡解解馋。”她乐呵呵笑说着,脸上的笑真挚无二。 知秋面容袒露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神情,“……皇女殿下病了,概不见客。” “病了?!”李不喜意外,“可她前天分明还同我——” “李姑娘的心意知秋代为领下了,请回吧。”知秋打断她道。 越过知秋向阁里去瞄,却什么都看不清。 “麻烦替我转告太初妹妹一声,鸡汤滋补,喝了对身子有益。”恋恋不舍地将鸡汤递予知秋。 “姑娘的话知秋一定带到。” 随后,李不喜一步三回头,但仍走出了永乐阁。 # “消息属实?” 半阴翳半光明的身影背手而立,满院秋色尽览无余。 隐于暗门后的暗卫回复,“回主上,确有此事。”话音还没落,眨眼就消失不见。 “怀之兄?”酒过三巡的骆廷歪歪倒倒找过来,“好你个刘怀之,不与我们共饮,自己跑来享清静来了!”一手还拎着半壶酒,边说边喝起来。 刘怀之徐徐转身,眼带笑意,“哪能啊,骆兄。”说着搭过骆廷的肩,双双朝院中心的廊亭走去,“不过是刘某不胜酒力,这才来醒醒酒。莫怪莫怪。” …… 结束了赏秋的宴请,骆廷被人扶进马车,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骆府的胡逐谢别对自家公子照顾一二的刘怀之,启程回府。 直至马车驶远,一身酒气的骆廷才撑头坐起: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好了,就等公子一声令下。”胡逐透过车帷一角观察着马车周围,再三确认无虞后方才小声复命。 骆廷点点头,其实突然想到了什么,“皇女殿下那边?” “依先前的计划。就是……” “就是什么?我说你能不能把话一口气说完,别叫我猜来猜去。” “就是那位李姑娘,疑似乎消沉了许多。”胡逐的声音渐小,“司里的部分官员也对公子您的做法颇有……颇有微词……” 他不以为意,“那刁蛮农妇本小爷不关心!”掏出袖里藏的瓶子,倒出一颗黄色的药丸服下,“我行事乖张风流惯了,他们想怎么说便说去吧。” 骆廷要是个在意他人言语之人,估计早就被世人和朝廷的唾沫星子淹死。 吃了解酒的药丸,他的醉意才消散了不少。 胡逐:“公子,那接下来如何?” “定当是看一出好戏。”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味,摆出嫌弃的样子,“先前设下的饵,已经有鱼上钩了。” 骆廷说得云里雾里,胡逐听得一知半解。 摩挲着那瓶身,骆廷回忆昨夜—— * 夜深秋雨后的凉意远比骆廷预想的要厉害: 掐着时间着大氅驾马出了东城门,头戴竹篾斗笠直奔外郊。 行了几里,在竹林间的一辆马车后停了下来。 “你迟了。”马车上的人随即开口。 他利落下马,见一同是带斗笠的白衣人下了马车,半跑着迎上去,“莫怪莫怪,杂事缠身,迫不得已。” “你所谓的‘杂事’,难不成就是找不喜麻烦?”骆太初掀开遮住面容的纱帘,板着的脸透出不悦。 被猜中的骆廷不自然地挠脸,“这不也是你的意思嘛。让我这个闲散人,做李不喜的‘磨刀石’?” “话虽如此,但万事都要有个度。”她瞪了对面的人一眼。算是个警醒。 “是是是!”敷衍应和,又立刻正经起来,“话说你当真决意如此?堂堂皇女殿下,竟舍得亲自出马?” 骆太初并未答话,仅是顿了片刻后道:“行了,少拿我打趣……” “哦。”他耸耸肩,“也对,这是你与白将军的私事,外人自是不好过问。” 她又瞪了骆廷几眼,“知道便好!” 车夫轻言提醒骆太初,是时辰出发了。 骆太初:“废话少说。京中的事务,暂且交予你了。”她踏上马车,回头交代道。 骆廷臭屁地拍了拍胸脯,“放心吧!绝不会让皇女殿下失望!” 他目送马车驶离,趁着夜色,消失在了视野的穷尽处。 萧瑟的秋风呼啸,刮起面纱下一张严肃万分的脸: “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停留尚久,跨马回城。 # 拿着到任的檄文再度来到司农司,与几日前的冷清大不相同: 房屋受损处已经补好,新补的砖瓦嵌在原本的墙体里,比较扎眼。 司内虽有官员来往穿梭,却全尽徐徐缓步,尽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清闲样貌。 李不喜抓着几人问了路,那些人也都上下打量她一番后,不耐烦地囫囵指了个方向。 好不容易找来司农卿办事的地方,对方叫她一等再等…… “即便李姑娘是受皇女殿下的令到任,可我们司农司也有自个儿的规矩。”说话的马成功摇头晃脑,丝毫没有那天破门而入见面时的胆兮。 李不喜眨巴着大眼睛,追问,“什么规矩?” 马成功终于从楠木交椅起身,抖抖浅绯官服,神气地清清嗓,“司农司不养闲人!凡到任者接要从司内最底层做起!” “行,我接受。”她没有片刻迟疑。 马成功则是有些不大敢相信,“这、这便欣然接受了?” 李不喜:“不,不然呢……?” 不过是一些场面上的政务,能有多麻烦?她倒是心大。 可很快,李不喜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诶!那个谁,去跑个腿。” “对对对,就是你,把这些都送去各宫各殿。” “记得晚些时候找禁军总领的徐教头取手书,不能有失。” “……” 一天下来,李不喜累得不成人样:说好听点是司农司新官,实际上呢,被人当成骡子使唤…… 等下值回到住所,浑身腰酸背疼,耷拉着的脑袋苦不堪言。 沐浴过后发觉抬手都费力,她还是照例到永乐阁访问,知秋依旧守得严实,微笑着摆头示意。 李不喜抿抿唇,了然:太初妹妹仍不见客。 只得灰溜溜又折返回了侧殿。 “这都几日了,怎么太初妹妹的病也不见好转……”她趴在屋中的桌台上喃喃。 太初妹妹躲着自己也就罢了,偏偏司农司也跟着和自己作对。李不喜的心底啊是又空又闷。 “连个说体己话的知心人也没有。”自怜无奈。 “哐当————” 屋外头突兀的响动不适宜传来。 长信宫是规制庞大,可惜骆太初不喜喧闹,一宫的人是少之又少。 这么晚了,谁会又有谁敢在长信宫弄出大动静? 她倏地从案桌爬起,高声大喝,“谁————” 久久未有回音。 李不喜细细思索:莫不是长信宫进了什么歹人不成?! 她越琢磨越察觉这动静的不寻常,拉开房门便除了出去—— 长信宫前院如常,红枫静矗,秋千微摇,一切寻常得再寻常不过。 在院中谨慎迈步,下意识平息,用最真实的五感探知周遭的环境。 李不喜长呼口气:还好,大抵是虚惊一场。 猛然间,距离不远的偏殿耳房内好像有什么活物粗糙的喘息! 她转回身,眼神一动不动盯着那间偏殿耳房: 那个地方除了些陈年旧物,怎么可能……就算是老鼠之类的,万不会有这般沉重低粗的呼吸。 实在是不对劲。 李不喜推开经年尘封的木门,灰尘涌来,迷住视线。 “咳咳……”她下意识向后退一步拂手。 近乎是眨眼的速度,一个人影自木门后的位置向长信宫前院突冲。 也是在同一刹那,李不喜脑子发热扑拦了过去—— “鬼鬼祟祟在长信宫做什么?!” 她顺势驾跪在对方身上,用手交叉钳锁,使其无法脱身,却没有发现自己染了一手鲜红。 李不喜的身下,罩住头颅大半的披风掉落,露出的,是骆廷发虚但嗔怒的模样。 第5章 刘宅的俊俏儿郎① 清冷月光照射在骆廷一边的面颊,光影分明,竟有种难以言说的美感。 “你……你还要在我身上呆多久……”他不合时宜蹦出一句,打断李不喜。 “是你!”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可并不打算放身下人走,“又是你?” “真是不走运,又和你这个家伙撞上了……”彼时的骆廷还嘴硬,但双唇失去血色,凄凄冷白。 李不喜手上和膝下齐发力,他疼得眯起眼睛,牙口中也不吭一声。 眼风一扫,夜行衣近肚子靠腰背的一端,有血在汩汩向外渗。 “你受伤了?”李不喜的力道松了些,从骆廷身上退下,语调不稳,“怎么回事……” “本小爷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倾尽最后一丝气力,他赌气说道。 被这不识好歹的举动气笑了,她双手抱臂起身: “拜托,骆大公子!是你先夜闯我的住所的好不好?谁稀罕呐!”后知后觉手上的血渍全擦在了的衣袍上,瞬时心疼,“这可是名贵料子,千金难求……” 送礼中的衣裳内,她可是很宝贝这一件披风。 市侩嘴脸! 骆廷鄙夷地仰看了李不喜几眼,挣扎着用手肘抵地欲要站起,却均以失败告终。 “你伤很重,还是不要妄动的好。”她好心提醒,斟酌后还是选择妥协: “虽然我很讨厌你,可念在你和太初妹妹关系匪浅,我终归是要救你的。”索性扯下那件披风,盖住骆廷全身。 比她温热体香先来的是骆廷的不安与紧张,“你——你干什么——?!” 李不喜倒极为自然地托着他的腰,将他的一只胳膊搭到自己的肩背,不耐烦回答,“不过是怕你再弄脏了我的住所,放心吧,你的命我可不敢兴趣。” 骆廷没再说什么,捂着肚侧的伤;就这样慢慢挪进了屋内坐下,整个过程的动作僵硬又别扭。 铺下披风隔在床被与骆廷中间,李不喜按住他的双肩示意让骆廷躺下。 反应迅速的骆廷惊恐地抱住自己的上半身,“你——你又干嘛——?!” “当然是上药包扎啊,你还想不想活了!”她拿着伤药不解看对方。 骆廷这才发现占了这屋子里唯一的床铺,明白是自己想多了: “哦,哦。” 显然李不喜未朝那个方向乱想,熟稔地解起榻上人的外服,扒开里衣: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刺眼。 “比我想得要严重……”她瞄了瞄骆廷,想不通面前人哪弄来的伤。 骆廷别过脸,耳朵涨红,红得快滴血。 “这是我自制的伤药,可能会有点疼。”她抬头快速瞥了一眼,并未发现对方的异常。 把药罐子打开,轻轻抖落,绿色的粉末接触伤口后呈现深褐色。 “嘶——” 骆廷的手用力抓了抓披风和床被,五官也跟着发力,连带着皱到一处,“这什么药啊,怎么这么疼……”嘴里还不忘讥讽。 “忍一忍。” 李不喜又瞅了一眼,紧张地舔舔双唇。 随之找来纱布和剪刀,小心翼翼开始包扎,稳稳地缠了一圈接着一圈。 “是我自创的伤药,药力确实比较强劲。”完事后,她将东西一一收好,动作利落干脆。 缓过劲的骆廷此刻已是细汗涔涔,唇上的干涸也凸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创的?!” 认真点点头应答,“不过是自深山找了几十种不同的药材晒干了研磨成粉,因由我也拿不准怎样配比,只好全都混在一起了。”说的话轻飘飘的。 “什么?!”床榻上的人躺不住了,倏地起身,没成想牵动伤口生疼: “这,这药用了不会死人吧?!”骆廷惜命。 “应当不会。” 李不喜又是轻飘飘地说,没觉得有什么。 骆廷:“应,当?” 对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解渴,“嗯。” 他只感觉脑袋气得嗡想发昏,一股热流从腹中冲涌而出—— 一大口瘀血吐出。 “行了,这下瘀血也吐出来了。你的命保住了。”她放下茶盏笑笑。 “什么……意思……” 骆廷还想问问李不喜是何用意,谁料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视线也天旋地转。 话音没落,他便愣头栽在床上。 起身又找了件不入眼的衣裳给骆廷盖上,颇为无奈,“都气血相冲了,还硬撑……” 李不喜扶他进屋的间隙就诊过脉,但是骆廷总爱死要面子活受罪,她也想法子只好激一激他。 原先阻滞在体内的瘀血出体,这才昏了过去。 不过她也没说谎,自创的伤药嘛,特别些也很正常,顶多上完药会剧痛一阵。 观察着骆廷安静熟睡的脸庞,李不喜不免啧啧:模样倒是生得俊秀,可惜就是这人—— 她摇头。 先不说之前和骆廷结下的梁子,单凭对方命司农司对自己百般刁难,李不喜怎么觉着也该趁机好好报复。 “罢了罢了,谁叫本姑娘人美心善。”她试图让这一切看起来比较合理。 既然他认定她会知难而退,不战而败,李不喜偏偏不乐意遂了他的愿。 把屋子里外的血渍仔细洗净,她自觉从屋中退出,合上房门,在殿前的阶上坐了一夜。 …… 等骆廷再度转醒,已是第二天的晌午。 他从床榻下来,惊讶发现身体居然爽利了不少:肚侧的伤口止住了血,不再隐痛,心胸里闷滞的难受也消失了。 昨夜为自己亲手包扎的那人不见踪影,仅是在桌上留下一纸书信—— 骆公子: 昨夜之事,我权当未曾发生过也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若你醒了,便换身衣物自行离开吧。 李不喜 留 字迹草草又凌乱。 转头的櫈上,放置了一套叠好的干净袍衫。 骆廷把信纸折成几折放进袖中,一时间五味杂陈;而后麻利换下染血的衣裳和披风,按照留信人的安排,扔进未熄的火塘盆后隐秘地离开了。 # 司农司的刁难没什么新花样,无非就是跑腿、做苦力、外加—— “这刘太公交托的事,有谁愿意去啊?”马成功饮下热茶,说话的调调有气无力。 司内正厅的众人听此不约而同低下头,没人吱声。 “唉……那可是刘太公,事情办成了好处少不了你们的!”他大手一挥。 李不喜站在最末的位置,百无聊赖玩弄自己的发尾,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也不知道骆廷那家伙怎么样了?不会死了吧……她想。 一宿没睡的自是提不起精气神,更别提是来回在宫内宫外跑了那么多回…… 马成功:“真没人接?”他不死心。 人们又是一顿摇头,各个脸上写满了拒绝。 马成功犯了难——这刘太公的请求不接是罪,接了也是罪……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似乎想到了什么,“既如此,不如就给新来的同僚一个机会。” 大家齐齐回看,目光定在司内唯一一名走神的女官身上。 “李不喜,刘太公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 隐约间听到叫自己的名字,立得板正,“什么?我!”她生怕听错了。 “没错!就是你!”马成功指着李不喜郑重点点头,“事成之后,有赏;不过,若是搞砸了,那就……”他有意无意,没把话说尽。 李不喜正愁没机会施展拳脚呢,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砸在头上,走运了! “我接我接!”她二话不说兴冲冲应下来,顾不上马成功的言外之意。 马成功:“好!一言为定!” 司内的人群目睹李不喜大摇大摆拿着手书出了司门,不禁捏了把汗。 “这姑娘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刘太公的事儿也敢接……” “就让她当冤大头呗!反正不管我们的事!” “刘太公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不好相与啊,李姑娘接下手书,恐怕是‘凶多吉少’。” “……” 路过听手下人窃窃私语的马成功露出一副得意的模样,神清气爽地走出了司农司。 —— 问了一路,不费力便在城北找到了所谓的“刘宅”。 “呵!”望着遮天蔽日的高门大院,李不喜惊得长大了嘴巴;这刘宅,怕不是有一个蕉镇那么大吧,怎么都望不到边…… 刘太公祖上三代累积了厚实的家业,除此之外,在他青壮年时,曾协助先皇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大事;所以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刘宅便是实打实的证明。 这些个,是来路上热情的大婶看她亲切,多嘴告诉的。 “来者何人?闲杂人等不允入刘府。”守府的家仆看李不喜的打扮,不出所料把她拦了下来。 要不是出示了盖有司农司印记的手书,她估摸自己应是会被当作叫花子打发了。 接待她的是个中年的嬷嬷,“你便是司农司派来帮老爷的?”看样子应是府内管事的。 “正是。”李不喜恭敬回话。 “这司农司啊,还真是愈加怠慢了……” “真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人都敢往刘府派。”那人说得阴阳怪气,丝毫不正眼瞧李不喜,快步在前带路,“跟紧点。” 她只能装傻,回以礼貌的微笑,“是。” 走了不下半柱香的时间,两人还未到地方;在刘宅里转来转去,头都转晕了。 “敢问还有多久才到啊?”李不喜怯怯地问出声。 前面的人眉毛一挑,用嫌弃地口吻说,“快了快了,真是麻烦。”说罢,腿脚又加急了些。 “不好啦,粮仓走水了————” 冷不丁的,划破静幽的呼喊声进耳,隔着几道墙的位置浓烟滚滚,府内的家仆们忙不迭赶过去。 嬷嬷“啊”地尖叫后,丢下她,满嘴“哎呦哎呦”,慌慌张张也跑了去。 被晾在影壁的李不喜没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刘宅这么大,单她一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多不合适。 绕过影壁,清风徐徐,豁然开朗:一条曲折的游郎在塘上蜿蜒,风铃叮当作响,倒是舒缓心弦。 不自觉入了游廊,走走停停。 盛夏过去,一池的荷凋敝残败,很是荒凉。 “前面的莫要挡路!”身后莽撞的一家仆拖着盛水的水缸径直朝前的方向冲,未理会正前方的李不喜。 她只觉得遭人狠很闯上那么一闯,眼睁睁看着自己向池塘里头扑倒—— 瞬息,有只大手揽过她的腰,“姑娘当心!” 那手的力道很大,竟从游廊扶手边际将他拉了回来。 还未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李不喜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摄人心魄的脸。 第6章 刘宅的俊俏儿郎② 丰神俊朗,俏厉的长相却散发着文质彬彬的气质:白衣白衫,英姿挺拔,冠发严谨;一双棕痣对称布于两眼下,更添一份出尘的不俗。 须臾,逆着天光,倒恍惚觉得见了神仙。 李不喜看迷了眼。 长睫颤栗,眸子发亮:刘宅内,竟有如此俊俏的儿郎…… 双目交汇,又错开—— 刘恒之感受灼灼目光,略微不自在。 “姑娘?”他又唤了一遍。 直至第三声“姑娘”,才将游神的李不喜喊回。 “啊?!”容貌蒙上一层意义不明的绯红,从对方怀里脱身,“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手忙脚乱地拘礼致谢。 “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刘恒之笑笑,转身冷冷提醒闯人的家仆行事不可如此冒失莽撞,这才放人离开。 李不喜的心跳若雷,半天不能平复。 “姑娘看起来面生,不知至刘府有何要事?”他又面对着她。 她颔首低眉,没敢与其抬眼对视,心底慌乱得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刘恒之还以为跟前的女子受到惊吓,“倒是刘某唐突了,刘府出现这样的岔子惊了姑娘,实在对不住。” 他话语轻柔,嗓音也好听得紧。李不喜的面红化成心间暖意,嘴角不自觉上扬。 “公子言重了,我并无大碍;走水发生得意外,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字句间,还稍有点牙颤。 “如此甚好。” 话音还未落下,熟悉的尖细口吻就自远处一路飘近—— “恒儿呐!你在这?!有没有伤到哪儿?” 丢下她的张嬷嬷着急忙慌小跑过来,插进正对话的两人中间,将李不喜朝后挤,“恒儿呐!你可吓死我了!”绕刘恒之看了看,确认其无碍才舒心不少。 “是恒之让张嬷嬷担心了。” “我先一脚出了粮仓,没想到后一脚就走水了。”他解释,抿笑作揖聊表,自主迈开的步子却透着生疏。 张嬷嬷一如忽然意识到什么,,也和刘恒之隔出距离,言行拘束了许多,添上一抹不自然的笑:“那便好,那便好……” 李不喜瞧得细致,感觉这两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无声的静默在蔓延。 “哦,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儿!”张嬷嬷一惊一乍,把手一拍,打破僵局。 马上恢复之前的作态,对李不喜收敛笑意,“你,跟我走!真是没规没矩,瞎晃悠!老爷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 “是。”她跟上。 临了还恋恋不舍地回瞧了一眼停在原地的人,颔首作别。 刘恒之也同李不喜礼貌轻笑。 又走了大段。 脚底板戳痛。 想来是习惯了养尊处优,劳碌起来身子反倒不适应了。 到司农司到任的日子还没几天,可她在京城里做的活计,远比在乡下的要辛苦得多。 还抛不开同这群人使心眼子…… 身心俱疲。 “到了。” 走在前的张嬷嬷猛地止住,李不喜直接闷头撞了上去。 “怎么就差你来了刘府?还偏偏与我不对付!” 对方拍拍衣裳,瞪她,抒发着自己的不满。 李不喜不吭声,她懂行走在外要低头的理儿。 “又发什么了什么事啊?”墙后的人听到了动静。 张嬷嬷随即换上讨好的笑,推开门迎上去: “老爷,无事,无事。” “那我怎么还听见你数落人呢?” 在菜园中浇水的刘太公笑道。 门后的光景,与这富庶大气的刘宅宅院截然不符—— 近乎占地半亩,整个后院都被刘太公辟来种菜、栽果、养禽,甚至靠近穷尽的一部分位置,还命人挖了个鱼塘。 李不喜望着超自家田地还宽还长的“后院”,眨巴眨巴眼。 刘太公平日里没什么喜好,醉心效仿古人归隐山田,与闲云野鹤为友。 他自请挂冠时,先帝是坚决不许,苦口婆心劝他继续帮扶自己打理朝政,可惜刘太公累于朝堂,不愿再染这些俗事;先帝拿他没办法,退而求其次,准他退职在京养老 。 刘太公望向她,打量了一番,“你是——”手中挥锄的动作也没停下。 她屈膝拘礼,“见过刘太公。司农司差我来……” “哼!一个毛头丫头能懂什么!” 刘太公不屑冷笑,顺带停下喘口气,去到身边的张嬷嬷则亲切为他擦汗。 张嬷嬷应和,“老爷说得对,看她那样儿,估计就是司农司个打杂的,还敢腆颜来刘府!” 刘和蕴:“请她出去。”撂撂手。 李不喜的耳朵容不下这些话,张口就想骂回嘴,可终归还是忍下了。 “且慢,刘太公,小女子有法子解您菜园受虫害的麻烦。”她扯着嘴角。 “哦?”刘和蕴来了兴趣,“你又如何认定我这菜园是受了虫害?”但又马上变了脸,“信口拈来!满嘴胡言!”怒目圆睁,嘴边的胡子也连带抖动。 “送客——”对方下了最后的通牒。 还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李不喜无动于衷,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明白了事情的始末:难怪司农卿有这么好自你靶活交给我,敢情这刘太公如此难说话。 固执倔强不听劝,有点棘手。她对自个儿的遭遇也深感同情。 “难道还要本太公亲自请你出去不成?” “自是不敢。” “那为何还不——” “刘太公,小女斗胆问一句,这菜园辟出来后,是交由谁打理的?又是怎样打理的?”慢悠悠跨入菜园,自如地查看起蔫黄的长势。 李不喜的声音在菜园传出回声,不惧不畏,不卑不亢。 既是接下了,她不仅要干,还要干得响当当且漂亮。 刘和蕴反被问噎住,声色无刚刚的咄咄逼人: “自是老夫亲手打理的,园内的一切从不假手于人……怎么了?” 李不喜不答。 在田埂走走停停,时不时翻动蔬菜、果树的叶背及枝条。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名其貌不扬的女子意欲何为。 “那便没错了。”她笑笑,心里已有答案。 精细,是后院菜园给的第一印象。 分门别类的划隔种植,菜籽和种苗选的都是上上好的,甚至堆肥的肥料用的也是最贵的一档。 但真是这样“完美”的菜园,种出的果蔬却是要死不活。 大抵是现下的情形让刘和蕴自觉面上无光,怒颜重现。 “年岁不大,口气倒不小!”他背起手,拿出说教人的架势,“司农司好大的胆子,派你这个小喽啰来糊弄老夫!” 不在掌控之内就拿司农司压人…… 李不喜无奈,很快又转成忍俊不禁——这京城,还真是什么“牛鬼蛇神”皆齐聚一堂。 脑海里,骆廷的身影一闪而过。 “你笑什么?!”刘和蕴是个暴脾气,“莫不是有胆当面嘲笑本太公?!” “太公言重了。” “农物若是过分珍惜,也会和人一样,变得娇气,不好养活,更不堪重负。”她一语道出关键。 菜园中的农物伊始起便是遭人呵护惯了的,加上刘和蕴八成是个学了其貌未知内里的门外汉,看似将菜园打理的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实际呢?好好的农物均被糟蹋了。 “哪来的歪理?!”刘和蕴下意识张嘴辩驳,“用的全是上乘的东西,怎可能会出差错?!” 依旧没有应声,把话锋一转: “若太公还打算这么耗下去,恐怕您的菜地离落荒不远了……” 听着意味深长,可如果往细了思索,居然品出威胁的味道。 她没体会出言词间的不当,改了种方式接着说,“刘太公赶人走,哪有强留的道理?” “仅仅是给太公提个醒,要让农物无恙生长,不是什么难事儿,目前来说方法有二:一呢,您可将先前的全部去尽,深耕晒土,重新栽植一批;这二呢,虽亡羊补牢可也为时不晚,暂断了饲养家禽的吃食,以一物降一物。” “果真可笑。倘若我全听信了,岂不是受了你的诡计,‘折了夫人又折兵’?”刘和蕴倔的像匹驴,哪里会坦然顺承别人的意,认下是自己作的妖? 没心思捣鼓这片地了,干脆径直走向李不喜,试图靠一身的威压压她一头。 “虫害解法我已托盘相告。” “信或是不信,全凭太公。” 她不受影响,甚至更硬气了几分,“司农卿交予的已尽,不便再叨扰太公的雅兴,小女子告退。” 说罢,喊了身侧最近的一名府内丫鬟,请对方为自己带路出府。 小丫鬟拿不定主意,瞟了瞟刘和蕴与张嬷嬷后,领会照做。 望着李不喜远去,刘和蕴转头瞧瞧胖得挪不动道的鸡鸭,陷入沉思。 “老爷,这丫头也太胆大胆大妄为了些!”张嬷嬷见缝插针,吹起了耳旁风。 此刻的刘和蕴并未恼怒,而是认真斟酌尚离府那人说过的话。 对他脾性有底、笃定他怒火中烧的张嬷嬷眼瞅目的就快达成,准备再添一把火—— “不按常理出牌,颇为有趣。” 谁想,刘和蕴突然哈哈大笑,眼眸中多了赞许,“罢了,还是老夫的菜园重要……” 犹如相通了什么般,心情大好,再投身进菜地的劳作。 张嬷嬷见状,也只能陪笑瘪嘴。 自始至终,刘恒之在不远处的拐角静静观摩。 仿佛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戏…… 第7章 “你我之间” 百里之遥的漠州南却城外深林,驻扎在此的军队经历过了一场交锋。 南却城以南接壤阿楼于等异邦,乃大复的关疆重地。 自先帝薨逝,外族蠢蠢欲动,皆觊觎占据平原沃土的大复;已阿楼于为首的好战一派屡屡进犯大复边境,毁南却安宁祥和。 白疆遇安抚一番伤员过后,步履沉重地拖行回营帐。 看着桌案上的地图战况,心中的遣责更加难消,“我等在此处驻守足有半月有余,非但没能敌退阿楼于,还让那么多弟兄……” 想及帐外的死伤,他重拳捶于桌上,以此平散无法言喻的自怨。 “将军,营外有一马车途经,值守的士兵已拦下盘问。”主将营帐帐中赶来一名士兵匆匆上报。 特殊时期容不得马虎,还是打探清楚为好。白疆遇考量周全。 军营几米相隔的马车车轮沾满泥泞,约估是连续输日干轮未来得及打理。 白衣斗笠的人端候着,挺立的身板可见其礼节涵养。 虽报信士兵前来的白疆遇抱拳解释,“此乃军营重地,烦请绕行。”他观察了会,来的不过是寻常车架,又是发迹南却城方向,多半是去往不远处的奘空寺烧香拜佛的香客 。 马车车夫叼着稻草,不应不答。 见对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白疆遇与手下默契相视,顾不得什么先礼后兵,眼神一沉,梭开刀鞘,冷光乍现—— “大胆!白将领,您与您的军下好生无礼!皇女殿下亲至,还不速速迎接!”随行的小宫侍跳出来,阻止这场一触即发的误会。 军营内一片喧嚷。将士们都竖耳听察,不曾倦怠。 白疆遇的动作滞缓,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憔悴的脸因风吹日晒而粗糙,上有几道细小的疤痕。 女子摘掉一路遮掩的面纱,营中的低迷化为高涨,将士们纷纷扣跪: “真的是皇女殿下!” “太好了,是皇女殿下!” “……” 此起彼伏的簇拥声中,骆太初对上白疆遇无措的模样,小声嘲讽,“真是个呆瓜。” “回皇女殿下,此次交战,虽和阿楼于打了个平手,但我军死伤过半,士气……士气……也直转急下……”二人移步主帅帐里,谈及本回战役,白疆遇不敢耽搁,便及时开始陈明军情。 简单安顿歇息后,天色暗淡昏昏。 军营着手生火烧饭,因皇女殿下的到来连吃食都丰盛不少。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她对他,从不以“本宫”自称。 骆太初不以为意答道,自顾自在帐内打量,环看一圈: “你不必迁就,军中该如何就如何,我自能适应。”鉴于军中的粮草告急,骆太初不乐意占用皇女的名号,来享受这等例外。 深感失职的他登时着甲下跪,“是属下无能,还请皇女殿下责罚!” 她转走到白疆遇跟前,想让他起身同自己讲,“我们之间何苦如此生疏,快起来。”无奈跪地人不动如山。 “皇女殿下,请责罚末将!”又重提一遍。 骆太初烦闷他的死脑筋,“你已尽力,我又怎会怪你。” “阿遇,我——”踌躇的嗫嚅早打断。 “皇女殿下,你我二人如今身份悬殊,请自重。” “……” 气氛接近冰点,似乎帐外片刻的喜乐与他们无关,是完全的两个天地。 骆太初不免微怔,露出一抹苦笑,“你还是这般……”将自己转瞬即逝的惆怅收好,“你放心,我此行前来,是为你,更是为大复。” “我的实力你是知道的……所以阿遇,我必须做点什么。”她毫不避讳。 白疆遇的双膝犹如牢牢固长在地上,不敢再去瞧她的眼睛,良久,方才开口回说: “皇女殿下……你我终归陌路,过往种种已成回忆,还望皇女殿下不要在末将身上浪费时间。” 他的话像把刀子,一刀一刀,剐在骆太初的心脏。 到底从什么时刻开始,他们二人成了这般…… 骆太初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你给我听好了白疆遇,你我二人,不死不休!”她强忍着哭腔,愤然出走,任凛冽的秋风吹得眼眸朦胧。 帐内的火光忽明忽暗,那尊独留身影端抬的手无力垂下。 # 李不喜怀疑自己的脑子莫不是坏掉了—— 自刘宅回来后,任她怎么去想,也不该同刘太公那样说话。 “完了完了……我还没站稳脚跟呢,难道就要命丧于此?”她绝望地在司内悲戚,“我还能看得到明天的太阳么……” 司农司的其他人见多不怪:和刘太公有关的,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不,李不喜就算有皇女殿下的照拂又能如何?摊上刘家,最后也定是拍拍屁股、灰溜溜走人。 思及自个儿的脑袋还栓在裤腰上,她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啊————” 大叫一声,抒发自己时运不济的憋屈。 倒是将前来的人吓定在门口,不自信地来回确认,“这是司农司啊,我也没来错地方啊……” 那人尝试着探头入内,“敢问,昨日至我刘府的那位司农司女官在否?”刘府家大业大,此人因事在身昨日未在刘宅,也没机会李不喜打过照面,自然不晓得她的长相,“多有搅扰,在下刘嘉贺,特奉家父之命来次寻人。” 自称刘嘉贺的男子一一拘礼请拜,穿戴尽是以华贵浮夸为主。 闻言,司中所有人的实现齐刷刷飞到独自忧心的李不喜身上,自始两耳不闻窗外事、正商讨如何增加来年收成、争得面红耳赤的几名前辈也暂止—— 人们的眼睛已然告诉刘嘉贺答案,半信半疑走至备受瞩目的女子面前,没有底气: “想必……这位便是家夫口中的李不喜李姑娘……了吧?”他瞅对面女子一会哭一会笑的神态,后悔没让刘恒之走这一趟。 见此人点名道姓找自己,她不愿面对,如鲠在喉:这来得也太快了吧…… 刘嘉贺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司农司现下的氛围,有些微妙。 “我,是。”宛若下定了某种决心的视死如归。 李不喜明白,无论如何都会走这一遭,或早或晚,差异甚小。 她是不想认命,可自己又怎么逃得出这些权贵的手掌心…… “李姑娘不必慌乱,我来司农司不是为了问责更不是为了抓你。”鬼精玲珑的刘嘉贺也反应过来,“父亲让我传话给李姑娘,说与李姑娘很是投缘,今后刘府内的农物有任何问题,均交托于李姑娘负责。”他赶紧解释自己的来意。 * “皇女殿下的人?”刘和蕴在主位饮茶,“什么时候她的眼光也会低成这样。”召刘恒之、刘嘉贺于刘府书房议事。 “父亲,要不要我——”刘嘉贺手部比了个动作,笑得阴鸷。 “不可。” 刘和蕴也没老糊涂,“你是想让我我刘家上下,公然与皇女为敌吗?” 刘嘉贺失言,未再发言。 “恒之,你说呢?”瞥了瞥那个不善言辞的儿子。 “回父亲,恒之以为,可与此人表意交好。” 刘和蕴吐了口气,“哦?继续说下去。” 刘恒之:“或许假以时日,她会成为刘府最好的利器……”他的笑意很淡,却让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那便按你说的办吧!”刘和蕴点头。 刘嘉贺攥白了手掌,要紧下唇:贱货,又和我抢风头! “父亲,此事不如交给孩儿去做。”刘嘉贺抢词,“毕竟大哥不常在宫中走动。”他似笑非笑说。 “也好。”刘和蕴思量有理,拂手示意二人退下,“记住莫多生事端。” “遵命。” * …… 情况骤然变更,令她幻觉听岔了? “此话当真?!” 李不喜将飘走的魂又抓回来,甚至往手臂狠狠掐了一把。 别提她本人发懵,在场的司农司同僚也惊得掏耳朵。 刘嘉贺哭笑不得,“自是当真。家父所言,一诺千金。”一面说一面拍拍手,吩咐司门外候着的人把东西抬进来:整整三箱沉甸甸的白银! 司里保持了片刻的静默,随之爆发出大规模的嘈杂—— 李不喜喜笑颜开,劫后余生般围着三箱白银,语音颤栗,“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呐!” 同僚们仿佛枯偶,一个个张大着嘴痴叹,“怎、怎会如此?!” 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 一改往日叽喳的骆府,总算得了难有的清闲: 骆廷悠哉游哉靠躺在藤椅上沐浴秋日的大好日光,肘边的托盘堆了各式的瓜果点心,耳畔鸟雀的啼叫恰到好处,和风习习,好不快活。 除了—— 在旁的胡逐沉不住气,在亭下徘徊多时: “公子,要我说,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杀了得了!” 骆廷的闭目慵懒睁开,“本小爷还养着伤呢,急什么。” “我不明白,公子,不是你说过遇事不决,能动手便动手,切莫留情。”胡逐蹲下来,像只烦躁的呆头大狗,“那为什么又不许我杀了李不喜?” “……” 他伸伸懒腰,活动筋骨。 第8章 司农司有异① 骆廷避而不答—— 毕竟连他自己也说不通为什么。 是因她救了自己?算是换个方式还清对方的人情?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好似不那么讨厌李不喜了。 如此快的转变令骆廷有种恐慌。 胡逐观察他疑乎出神,小声唤了三回。 “……哦……没什么,留她还有用。”他随口乱编,思绪仍半沉浸于方才。 “我就说嘛。公子果真深谋远虑,属下惭愧!”胡逐抱拳的动作倒像个性情中人,当瞬开朗了不少,露出虎牙傻笑,未发觉自家公子的些许不对劲。 骆挺回以一个皮笑肉不笑,他也认为自己难不成是某根筋搭错了?愈细想愈后怕……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强迫不准自己再想有关李不喜的事,扯开话题,“京——京中近来如何?” “嗯……有点复杂……不太好说啊……”这人又犯了卖关子的臭毛病。 不满地“啧”了一下,胡逐立马收敛,“大多……都一切照常。” “没有异样?”骆廷抚了抚伤处。 “暂且没什么发现。”胡逐也严肃了点,“他们的手尚不敢伸太远。” 听贴身侍卫如此分析,骆廷“噗嗤”一笑,“也就你这么觉得吧。” 正经没过几秒。 胡逐气恼,“公子,你又笑话我!”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两人你追我赶,一如儿时稚童。 # 前有英勇接刘太公手书,后有刘府中人特来示好。 李不喜遂了心愿,在朝堂间也算小有名气。 “这李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还真让她给办的妥妥帖帖!” 闲憩之时,司农司一群大老爷们也圈在一起,说上个家长里短,奇闻乐见。 数不清是第几波私下议论自己。 李不喜故意不进司门,隔墙聆听。 边听边认同地点点头,美滋滋叉腰,一副以此为傲的不值钱的模样: 看吧!看吧!本姑娘说到做到! 丝毫未发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站了一人。 “要我说,指不定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资历较老的司中前辈不服气,“短时间就平步青云,谁信呢?”言谈中透着酸溜溜的味道。 李不喜正盘算着多攒些银两,说不定可以在京城不错的地段赁个屋子—— 一听有人无故谣传自己,顷刻就将笑着的大牙收了回去。 她把身子挪往更接近司门口的位置,用石狮子作为掩护,好能听得更明白些。 站于其背后的人影也跟随移动,保持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总而言之,还得是人家命好。” “我若有皇女殿下撑腰,在座的各位怕也会艳羡嫉恨在下吧!” 司内一哄而笑。 “胡说!”李不喜在不远处小声蛐蛐,“分明……分明也有我自己的功劳……”没什么底气。 的确,毋庸置疑的是,如果太初妹妹起先不把她接入京,自己也绝不会有今天。 李不喜心田代表自信的火光忽闪忽灭,开始怀疑: 莫非正如他们所说,我不过是…… 亮晶晶的黑眸暗淡了几分,胸口仿佛被团气堵住,不好呼吸。 她这人总是表现得大咧又没心没肺,但在心里,终归是敏锐细腻的。 “李姑娘,想什么呢”那人幽幽从后面冒出一句话。 李不喜:“啊——!!!” 见对方被吓到失声尖叫,马成功难掩幸灾乐祸,大腹便便的肚腩为其开道,“人既然到了直接进去便是,何必在此听墙角呢?” 他抬手抖抖衣袍,顺带往背后一背。 司中须臾鸦雀无声。 在认定听到一声女声后,一个接一个跑出来,那气汹汹的势头,大抵是要兴师问罪。 “什么人敢——” 话说一半,看到马成功和李不喜一前一后站在司门旁,又及时咽了回去。 “呵呵……原来是司农卿啊……”一行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尴尬地拘礼赔笑。 马成功则屏气扫视,目光所至之处均心虚回避,鼻孔拖出长哼: “是司里的事儿太少了,还是你们太闲了?” 这一招阴阳怪气果然奏效,那伙人犹如犯了天大的罪过,齐齐跪地,嘴里不忘念叨。 “司农司恕罪!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 “如若再被本官看到第二次,罚三月俸禄!”续上一顿长哼。 当然,他此举意主为警告。 同僚们皆感激马成功的大人大量,依次识趣请示后,便一溜烟跑回司里,有模有样地做起正事来。 马成功迈大步入司,发觉忘了什么,又倒退出来: “你!跟我来。”他指着李不喜,严厉道。 反观李不喜神情恍惚呆滞,估计刚刚吓走了的三魂七魄都还没来得及收回来…… 京城的秋更深了,天穹半阴半晴,太阳现身也都是温吞吞的。 穿堂风突袭,司农司安静下来。 马成功让李不喜关上泄风的窗户后,示意她在旁侧的位置落座。 贵为司农卿,秉公办事的地儿寒酸简陋,发霉阴湿,冬不暖夏不凉。 “马大人,您叫我来是——”她搓了搓自己的双臂,喷呼的热气接触冷风化为白色。 马成功不紧不慢地倒了杯热茶给自己回暖,看了看下座的李不喜,又极不情愿地给她倒了一杯。 “多谢大人。”吹了吹便赶忙饮下,热流让人放松舒畅,“这京城冷的可真快啊……”李不喜自顾自说。 马成功板着脸很是不好琢磨,她略微坐立不安,小动作也更加频繁。 该不会……又要换着法子为难我吧? 李不喜拿不准。 连续瞄了好多次李不喜:要相貌没相貌,要才情没才情……马成功实在想象不出,对方究竟怎么摆定了人人畏怕的刘太公?! 一个小丫头,真有这般神奇?他扪心自问。 * 用过午膳,才入午时,马成功便接到消息,半刻不歇,赶去骆府。 “骆公子,您,您受伤了?!” 从后门被胡逐秘密接引至骆廷的住院,瞧见床榻上唇色苍白的人儿,吃了一惊。 床上人在胡逐的搀扶下勉强起身,语调虚弱,“不必惊慌,一点小伤而已。”骆廷做出个无需担忧的表情。 马成功急切的脸色不动,“这是发生了何事?怎会,怎会伤得如此之重?” 骆廷抱着暖炉,腰腹的地方缠着纱布,褐血外溢。 现下他恐怕说个话都费劲,颔首表示让床边立守的胡逐代而为之。 “公子冒死潜入之前查到的那间无主别院内,没承想那院子被特意改造过,遍布机关暗器,还加派了不少好身手的护院轮番值守;公子脱身时遭他们合力追杀,不慎被伤……” 光听这段话,马成功便只觉心惊肉跳,不敢想当时当刻是何等的危急紧要。 “今日我家公子着急找司农卿过来,也是想与马大人共同商讨下一步该如何。”胡逐简单说了状况,将对话重新拉回重点。 回头和靠坐的骆廷相视一眼,接着说,“想必大人也听说了,李不喜所做的事。” “自然,自然。不单单是下官,宫里宫外皆在热议此事。” “此处并无外人,公子便有话直说了……”胡逐说话喜欢大喘气,“劳烦马大人好生对待李姑娘。” 马成功不解,“这、这又是为何?!原来您不是吩咐在下给她些苦头尝尝?” “现如今的李不喜已成为刘宅公然示好的座上宾,你若刻意针对,岂不令刘太公的人起疑?” 骆廷努力撑住一口气解释,却止不住地剧烈咳嗽。 马成功恍然大悟,可很快又添新问,“既然李不喜已归属刘太公,和我等敌对,那她这个人刘还是不留?” “留!”骆廷努力忍止咳喘,“不仅要留,我还要你护着捧着……” * —— “不喜呐!这回做得确实不错。” 回忆结束。 马成功意识到自己太过严肃,变脸乐呵呵对李不喜道,“我呢,也是守诺之人。说吧,想要什么奖?!”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尴尬不失礼貌地回应,不住咽了咽口水,盯着上座人的脸,浑身恶寒。 司农卿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经刘太公一事,李不喜学会多了个心眼:但凡马成功慈眉善目地来寻自己、对自己好,准没好事儿。 # 骆太初领小宫侍避开耳目,在距军营不远的一处山崖前停步。 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一只灰白信鸽朝她们飞来—— 骆太初伸臂,信鸽乖顺地扑落,她抽出信鸽脚上绑着的小信笺: 司农司有异。 短短五字,就已意会。 京城骆廷的来信虽未超出她的预料,却也不见得有多乐观。 骆太初将藏于贴身位置且提前写好的信笺认真卷好,塞入信筒,用力一扬,放飞信鸽。 山崖上的身影双双远眺信鸽飞远。 骆太初的面上增了不可多得的凝重,交杂的,还有几抹哀伤,“小织,你说……不喜姐姐,她会不会怪我?” 同行的宫侍小织久久没有搭话,她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即便她怪我也没关系。”骆太初对自己说。 小织:“皇女殿下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若李姑娘得知了前因后果,必然会体谅您的良苦用心。” “是吗……” 骆太初仰头望着夕阳西下映满的橘红火烧云,问出口的话淹没在了风声里。 第9章 司农司有异② 说不定又是联合那家伙来捉弄我……李不喜觉得**不离十。 她的确救了回骆廷,但对方并非是个会按常理出牌的主儿,“恩将仇报”这种事,大概率做得出来。 看座下人不语,马成功也不恼,慈爱、有耐心地说,“不急不急,慢慢想。” 其语气,与哄自家新得的宝贝闺女无差无别。 可这在李不喜的眼里,无异于催命符——司农卿是骆廷的人,巴不得引她入瓮。 我见过的世面是少,可我本人又不傻。 她准备先稳住司农卿,其他的再从长计议计议。 继续装模作样地憨笑。 狭小的屋子,奇怪的气氛愈加浓厚。 马成功脸都快笑僵了,奈何李不喜丝毫没有告知的意思: 念在为骆公子办事,本官忍了…… 她的腮帮子也酸得紧,不甘示弱:我倒要瞧瞧你们究竟要怎么加害本姑娘! 不禁佩服自己的机敏。 二人对峙半天,皆力不从心—— 李不喜:这马大人到底几个意思?怎么也不说话? 马成功:这丫头不会狮子大开口,直接要下整个司农司吧…… 看似双双犯愁,实则,双双犯愁。 自门和窗的罅隙涌进,阴凉凉的冷风,使屋子似个实打实的冰窖。 上下座仍周旋的两个身影,也犯哆嗦。 门“哗啦”被闯开,冷风登时全数倒灌—— “大人,不,不,不,不好了!”来人是常跟在马成功身边的结巴。 李不喜拢拢外头穿的夹袄,吸了吸鼻子,竟一时觉得得救了。 马成功用披风围包着自己企图躲冷,只露出一张脸在外头,“不是说了进门前要先敲吗!白,白,教了!” “大,大人,怎么,你你,你也学我说话?”二麻子不解。 “学你个头!”马成功像颗拔地而起的土豆嗖地起身,“本官这是,这是冻的!” 话音刚落,又反应出当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何事,何时如此惊慌?” 夹在中间的她忍俊不禁偷笑:司农卿这人有时候也蛮有意思的。 “哦,哦。”二麻子想起正事,“有人来,来了。”他努力想一口气把话说完,可看起来非常费劲,“说是,抓人,搜查。”索性言简意赅,大半省去了。 抓人?李不喜莫名警觉了不少。 马成功不淡定,从上座走下,“说明白些!抓什么人抓到我司农司的头上来了?” 二麻子:“说,说是,前,前几日,夜闯,夜闯皇宫的刺客。” 难道—— 她回溯着那晚在长信宫内撞见的骆廷,心头一紧:如果真和我猜的不错,骆廷那家伙就是什么夜闯皇宫的刺客,那我岂不是也会跟着遭殃…… 李不喜越想越老火,瞧马成功随二麻子前往看个究竟,自己也慌不择路地赶上去。 一边任冷风拍打在脸上生疼,一边在心底默默祈祷:可千万别被自己乌鸦嘴说中了。 司农司的前厅人头攒动,大家都尽量挤拢,说话人白雾直冒。 眼尖望出一伙带刀着甲的,里外留守,有几个同他们的头儿风火快步入正厅。 “仔细给我搜!不准放过一寸一地!”为首的男人发号施令,其余的禁军便麻利开始搜查。 禁军总领的杨教头! 跑来的李不喜瞅此阵仗,不用细想也明白事太肯定万分紧急。 她快喘着气,喉咙干凉,吸进的冷气在肺中游荡,心也随之凉了半截。 “杨教头来司农司不知所谓何事?”马成功不忘恭敬拘礼,漏齿赔笑。 宫里该有的礼数不能丢,何况对方是天子钦许的皇家禁军、京城护卫。 禁军的身份,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室也要忌惮的存在。 杨绥没给马成功什么好脸色,亦不曾给司农司的任何人正眼: “马大人,我等奉命核查前几日夜袭皇宫的刺客。多有烦扰,还请见谅。”说完,越过马成功,“当天轮值的宫人们说,那刺客往长信宫的方向去了……” 位于马成功身后的李不喜倏地一惊,眨眼的次数也变得频繁。 长信宫……他们果然是来……她埋怨自己的嘴,更懊悔自己为何要多管闲事。 “既如此,哪与我司农司何干?”马成功转身,梳理始末,疑惑越甚。 “我等去了长信宫一趟,没什么发现。”杨绥握着刀把,在李不喜等人之间大摇大摆地踱来踱去,“但手下人接到密报,上说刺客同伙便在司农司。” 听说在长信宫并无什么发现,她心中悬着的石头可算落地:还好,还好。 李不喜庆幸自己当时严谨地将相关的血迹、血衣处理干净,否则…… 说着招呼收到密报的那名禁军士兵上到前来,一五一十说清了如何收到密报的经过。 那名禁军士兵坦言密报是在他值守的途中,有人用弹弓隔了距离射来的,等他拿着密报追去早已不见人影。 杨绥把密报暂时在中人眼前,只见揉得皱巴巴的纸张上有几个遭晕染的字: 刺客同伙深藏司农司,不得有误。 思来是太过仓促,墨迹都还没干便急忙送出。 看了密报的李不喜等人互相相看,眉头蹙紧:这人又怎么知晓所谓的刺客同伙一定在司农司? 杨绥:“虽不确信这密报是否真切,可身为禁军教头,我宁白跑一趟也不愿宫中出现丝毫的差池。” 他候在原地,静等手下人传来结果—— “头儿,没有!” “这里也没有什么发现!” “……” 大动静后,一无所获。 这会儿李不喜可算心放到了肚子里。 她扣肉的指甲渐渐松力,趁杨绥和马成功一行人不注意,给自己顺了顺气:得亏没在司农司内有什么遗漏。 “杨教头,我司农司的人哪有胆子干夜袭皇宫的事?我看啊不过是虚心一场,虚心一场。”马成功又有了笑意。 扑了个空,杨绥的脸色阴晴不定,独眼的珠子攒动;他这个人最好面子,当下的境况怕是不好收场。 “哼——”杨绥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自是得多谨慎些。这样吧,马大人,我且留几名手下在司农司,好保马大人及诸位无虞。” “这……”马成功怎会听不懂对方的言外之意?他犯难。 意作保护,实际却暗中监视。 杨绥是个老狐狸即便当下查不出什么,也要留个后手。 旁观的她打心底愈觉得此人不简单: 原先打照面时不过以为他只是长相凶了些,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宫闱深深,能在其摸爬过活的,又有几人是白纸一张呢? “怎么?马大人这是信不过本教头?”杨绥施压,“马大人莫要忘了,倘若皇宫真出了乱子,仅凭你我一人一个脑袋,不足以以死谢罪。” 马成功思及兹事体大,不再斟酌,只好速速答应。 直至司农司将禁军大部逐一送走,李不喜才恍然如数琢磨整件事的先后,发现了几个疑点: 首先,是什么人给禁军传递密信?其目的是什么?为何不偏不倚,锁定刺客同伙就在司农司? 其次,如果那个人针对的人是她,背后的矛头会不会指向的是太初妹妹…… 最后,骆廷为什么要扮成刺客夜袭皇宫?他身上解释不通的事怎么如今愈来愈多了? 一切事件好比密密麻麻的丝线串联交缠,把她团团围住,不见真相。 亲自送杨绥出司门的马成功刚了解一事,瞧李不喜抓耳挠腮的模样,后知后觉还有事未尽,“不喜呐……” “马大人我有事,先行告辞了!”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她已夺门而出。 余剩马成功杵着发呆目送李不喜跑远,“嗐!究竟她是司农卿还是我是司农卿?” “自,自然是,大人是司农卿。”始终紧跟马成功的二麻子傻愣愣笑道。 马成功看他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废话!本官会不知道?” 出了司农司,她马不停蹄奔朝宫门的方向:太初妹妹信得过的人也只有那家伙了—— 得赶紧找到骆廷,告知他有人会对太初妹妹不利! # 几乎是同一时刻,皇宫外的骆府和刘宅收到了禁军搜查司农司的消息: 刘恒之与刘嘉贺出现在刘宅的后院菜园内,支走了旁人。 “父亲,已经按您说的做了。”刘嘉贺难掩喜悦。 刘和蕴在田间忙活,原本打蔫的菜地焕然一新,旧的果蔬还有鸡鸭早吩咐人处理干净了,“嗯,好。” 刘恒之:“我们安插在司农司的人很快就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好啊!”刘和蕴从田埂泥泞中走出来,回望宽敞荒芜的菜园,“等个好时机,撒子播种!” 骆廷正解释他为何要在人前装重伤不愈,将胡逐脑子都绕晕了。 “可是公子,他们不会真的查出什么来吧?”胡逐隐隐不安。 现今的司农司,可谓藏匿了虎豹豺狼。 “无妨,本小爷要的就是让他们去查,且查得越细越好。”骆廷换下用鸡血染红的纱布,腹部的伤处已全部愈合。 他看着铜镜里自己的伤疤,再度想到某人,“估计皇女殿下收到我的传信了。” “胡逐。”骆廷吩咐。 “在。” “通知下去,皇女殿下露面之时,便是我们,动手之时。” “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