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华灯初上。
晚春的时节尚且有些微冷,却也压不住那透着些许甜腻的熏香气息顺着蜿蜒的悠长街道辗转蔓延。
夜空下的樱树随风轻颤着粉花装点的枝头,不少花瓣随之纷纷洒洒流入风中,合着大大小小的灯光和此起彼伏的婉转唱调将这片地界装点得如梦似幻。
挂着的灯笼在晚间和风的抚动下微微轻摆,五颜六色的彩灯像是垂挂在树上的彩虹,晕开的点点光圈犹如此间幻影,若有若无地挑动着往来人流的心铃,灯红酒绿间,流露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这就是吉原。
目光所及,人流如织,如同浩渺星海中的微粒,碰撞出各种各样的喧闹。从烟管飘荡而出的烟雾弥漫在头顶的暖光夜空之中,几度徘徊,久久不散,其下终夜灯火不歇。
那粒子有的四散各处,有的则汇聚一道,久久不散——而这花街上最为高耸显眼的那座建筑便是大多人流涌动的去处。
要问这些人来此何意……顺着这些人仰起的目光望去便可得知。
只见那建筑顶端露天的高台上设有一张华丽精致的紫木软榻,若是问起便会有人告知,那是每月初一十五花魁静卧的地方,兴致若好或许还会弹上一曲三味线,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展芳华容颜。也因如此,许多人哪怕无缘踏入楼中那扇漆红雕花的大门也依旧前赴后继,只盼得以观上一眼如今花魁的那张艳丽面容,又或幻想着被那一双掩在微卷额发之后的双眼看中,成为惹人羡艳的入幕之宾。
只是今晚来此等候的客人们终究要失望而归,直到月落西沉,那处高台之上也不曾出现一道无数人魂牵梦绕的窈窕倩影。
同街道两旁躁动着的人们正好相反,此刻大店楼中楼顶的隔间内,一个身穿暗绿色和服的男人正在静静等候。或许是先前从未踏足过这种烟花之地,嗅闻着鼻间流淌着的淡淡甜香,面色透露着一股简直要惹人怜爱的生涩局促。
不过相比于不知所措的神情,更加一眼可见的是他腰间配着的那把长刀。裸露出的刀柄有着分明的磨损痕迹,此刻似乎无处安放的手指在不自觉握上刀剑时才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摩挲着手下熟悉的触感,神情都显得自然了几分。
不过可惜的是,这点好不容易找回的从容转眼间就被从门口传来的悦耳女声给击了个粉碎。
“久候了。”
随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着艳丽红装的女子迈步踏入屋内。只见她两颊涂抹着相似色调的红彩,更添几分气色红润,动作轻缓地慢步走入房间。
习练剑术多年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中那流露出的一丝锐利在正对上一双灵动的含笑狐狸眼时陡然消散。
“并没有很久……”
武士先生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女子逐渐靠近,有些不自在地开口,目光下意识偏移,投到了女人腕间那一串光洁圆润的红玉手串上。
他必须承认,吉原这位花魁太夫的容貌的确配得上她在外的声名。
“呵呵。”进门的女子轻声笑笑,原本惯做的微笑唇角微微上扬,眼尾点缀的点点红痕也随之生动起来,“请坐吧。”
武士先生点点头,随着这道身影一同入座。
“怎么?”瞧见眼前人一副不怎么敢直视自己的模样,浅笑着的女人悠然地给两人分别斟了桌上备好的热茶,问道:“难不成您从来没有来过花街?”
男人明显被她的问题弄的有些不知所措,手上接过女人递来的茶杯轻声道了谢,这才像是找回了原本的思路点了点头。
看着男人的反应,女人依旧挂着不变的笑容,只是语气中多少添了几分调笑,“放心吧,就算您真的想要同我春风一度,按规矩也是要在我们第三次见面以后呢。”
男人才咽到一半的茶水就因为这句话呛在了嗓子里,咳了好几下才把那钻出来的痒意压了下去,面色不自然地泛红,急忙摆手,“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再度抬眼看见眼前女人涂抹着红妆面容上的促狭笑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给开了玩笑。
这吉原的花魁原来是这种性子吗?
武士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先前调查时远远看过一眼的那高台上的近月身影。
月色下,三味线的音调婉转而惆怅,虽说他不懂音律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到那乐音中传来的哀伤和孤独。
还以为能够弹奏出这样曲调的会是个温柔疏离的人才对,如今看来,反倒是她掩饰本心的伪装了。
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够真正从那乐声中知晓她内心的那一天……
“总觉得,您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情呢。”
女人染了寇丹的纤细手指轻轻点了点杯沿,覆着千层红的指甲在青白瓷杯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惹眼。
“抱歉……”武士下意识开口说道,恍然回过神来时也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将杯中仅剩的一点茶水饮净,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是来询问和几天前京都所司代失踪相关的一些事情的。”
“嗯,我知道的。”女人闻言应了声,依旧柔和的声线没有因为这样突然严肃的话题而有分毫变化,“先前您告知我的侍女后,她转告给了我,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而不是在那冰冷的高台上。
武士似乎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动了些恻隐之心,原本想要拿出的往日捉拿审讯犯人那般正色的语气也随之柔和下来。
“据调查,牧野大人几天前曾来……拜访过这里……”武士犹豫了片刻才又接道:“请问还记得些什么吗?”
敏锐地察觉到眼前人选择了委婉温柔的问话方式,女人眯了眯一双因为妆容而显得十分艳丽的狐狸眼,通透的黑眸微颤,似是在试图回想着这过去几天的记忆。
“今日是初一,我记得,牧野大人是四天前的晚上来这里的。”女人的语言染上了回忆的气息,“那晚我抚了琴,又和他一道用餐,可晚餐尚未用完,牧野大人就在收到了一份手下人送来的信件后匆匆离开了。”
“信件?”武士察觉到方才言语中透露出的情报,追问道:“可还记得信的内容?”
“怎么可能呢?”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些人物的信件怎么会是我可以看的,甚至连来送信的人都不是他平日里带着的那个……”
“……”
武士一时无言。
就在他正想出言安慰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什么瓷器掉落在地被摔碎的“咔嚓”声响,随后又是一串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引得他下意识偏头看去,入眼的却是房间墙壁挂着的挂画。
“那是……”
武士微微皱眉,出声询问道。
“或许是我养的那只狐狸吧。”女人听了听声音这般说道,语气无奈,“那孩子调皮得很,平日里没少让我头疼,偏偏又可爱的紧,总是舍不得扔掉。”
正说着,屋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穿着单色白裙的少女抱着一团白色的毛绒走了进来,面色有种苍白的紧张。怀中那毛绒团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住地转动着,在看到一身红衣的女人时却停了下来,随后主动跳出了所处的怀抱,转而跑到了女人的腿边卧下,看上去还真是好不乖巧。
“你啊……”女人伸手揉了揉它头顶的绒毛,“又摔碎什么摆件了?”
看着眼前一人一宠相处和谐的模样,武士原本的几分疑心好似也散了大半,舒了口气,缓缓扬起一抹浅笑。
留意到眼前人的神情,女人含笑道:“您要摸摸它吗?”
“不必了。”武士摇头,他还没有忘记这次来这里的目的,“你还记得牧野先生说过要去哪里吗?”
“哪里……”女人沉吟片刻,犹豫道:“他读信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了什么河的样子,其它的就不清楚了。”
河?
武士陷入沉思。
这倒的确是先前没有太过仔细调查的部分,总而言之,今天这一遭还算是有点收获。
“那我就告辞了。”武士握着刀站起身来,看着眼前随着他一同起身的女人点点头。
“这就要走了吗?”
女人似乎有些意外,注视着他的眼眸里都掺入了点点惊讶。不过想来也是,大多想要见她一面的怕不都是想要这相处的时间越长越好,像自己这样转头就走的反而成了个稀奇。
想到这点,武士只觉心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只得简单吐出一句“有劳”。
“呵呵。”女人笑着摇头,“哪里,牧野大人毕竟也是我的重要客人,单从这一点我也该配合才是。”
武士有些不知如何接话,转身便打算离开,却又在将要迈开步子的那一瞬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请等一下。”
武士疑惑回头,却见红衣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个十分眼熟的实木盒子,轻放在桌面上发出低低的一声闷响。
“这里面的银两总是该还给您的。”说着,女人将那盒子往武士的方向推了推。入手的份量虽说比不上她自己每次接客所收到的那般,却也已经足矣在这此外的大店里走上几个来回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掩面笑道:“没想到负责查案的武士大人的钱她们也敢收,真是不该。”
武士闻言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
他知晓眼前的这些银两想要买下眼前女人的一夜自然是不可能足够的,只看外面街道上那甚至无处一掷千金的富家子弟便能明白,想要选择何人全凭她自己的心意。可意外的是,她又的确真真切切的来到了自己面前,哪怕自己有着经那位大人之手官方下发的调查令,现在又这么轻易地把银两还了回来,却全然不提任何所求,真的只是想要查明案情找回她的那个客人,还是……在算计着什么呢?
武士走近几步低头将那木盒纳入手中,掩去了眉眼间流露而出的几丝复杂。
“若是还有什么想要询问的随时欢迎。”女人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似的语气轻松,若是有旁人在此,想来任谁都会意外她竟然就这么选中了一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武士做她的入幕之宾,然而她悦耳的声音还在继续,甚至还刻意趁着武士走近而凑近了身子压低了嗓音,“和您的相处非常愉快。”
武士只觉得唇间微微一凉,回神时就见眼前的女人轻轻摩挲着方才收回的纤长手指,见他反应过来还露出了一个怎么看都是在故意惑人的浅笑,眼波流转,眼角微挑,像极了那心思得逞的狡猾狐狸。
放在明面上的引诱显而易见,不如说如果看不出这动作存了刻意调戏的心思他这二十多年才算是白活了。但虽说如此,或许是本性使然,该有的无措反应终归还是一个没少。
顶着女人投来的目光,武士先生只觉脸色爆红,随后一把抓紧了腰间长刀落荒而逃。
……
吉原外的长街上,看到武士大步跑来的同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的身影快速放大,这般气喘吁吁的慌乱样子真是许久未见。又打量了几番这明显不全是由于运动而通红的脸颊,不由地露出几分调侃的神情故意打趣。
“怎么,来这一趟还犯了桃花不成?”
武士明显不是什么毫无忌惮地谈论自己感情的性子,喘了会气才后知后觉地僵硬点头,随后却又猛然摇头,弄的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算了,不提这个。”同伴看他这样也是莫名其妙,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见到花魁了吗?就坐高台的那个?”
武士点点头。
“怎么样?”同伴满是期待地追问。
“回答询问很坦诚。”武士回忆了一下方才的对话,一本正经的开口:“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肯定还有东西没告诉我,不能排除怀疑,而且我还不清楚为什么那位大人会让我从这里查起……”
然后他就看见同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怎么了?”武士茫然道。
“你还问我怎么了。”同伴满眼流露的都是所谓的恨铁不成钢,“我问的是她长的怎么样啊!”
“她……”
武士先生想要说的话就像不久前呛住的那口茶水一样卡在了嗓子里,脑海中连同着那张艳丽面容一道浮现的还有那狐狸如何反复挑弄自己的模样,一瞬间只觉得方才消下去热度的脸颊又一次滚烫了起来,连带着被微风轻抚的耳垂也都开始晕起了浅红。
一时间也顾不上回应同伴的问话,武士直接迈开步子匆匆离开,空留得身后的同伴一头雾水,愣愣地反应了一会前言后语……
“喂,你说清楚啊!”
……
武士离开的太过慌乱仓促,所以他没能看见,在他转身一刻,那双被他比做狐狸的黑亮双眸只一瞬便布上了浓雾,一些无法说明的复杂情绪随之蔓延开来。
女人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又过了片刻才弯腰伸手将脚边的白色狐狸抱进怀里,一直维持着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反而露出一点脱力的疲惫。
身旁的少女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转眼拍了拍面色稍稍恢复了平静的白衣少女,轻声问道:“他醒了?”
“只是一会儿。”少女摇了摇头,不由面露愧意,却还没等话语出口就被女人和缓的柔音尽数抹了去。
“没事。”女人想起方才男人动作间目光中流露出的疑心以及不久前方才看过的一份信件,安抚地笑笑。
虽说意外那位居然肯答应陪自己兜圈子,但倒是也没想到会派出这样一位来调查。说什么引导……会不会也有些太好骗了?
罢了,不管怎么说,别再让这里的人趟这浑水就好。
“专门来盯着我的人走了吗?”女人转眼看了看天色,已然步入深夜,往常的这个时候,自己大概正在高台之上接受着一道甚至几道来自这将军城冰冷视线的打量吧。
“嗯。”身旁的少女点点头,“毕竟您在他们眼前将那药吃了下去……”说到这,少女的语气已然有些压不住字里行间的担忧。
“放心吧。”女人耐心地接着安抚眼前的这颗尚且稚嫩的心,或许在旁的事情上少女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但明显在涉及到亲人朋友时还是难以控制情感的流露,但却刻意回避了对自己的关心,转而说道:“很快折磨大家的一切都会被毁掉。”
少女无声地垂下了头,无措的内心因为眼前人的几句安抚便得到了纾解,长年以来都是如此,仿佛只要她在,自己和这座楼台里的其他人就不会失去坚持下去的自信,就不会失去前进的方向。
从她的身上,少女能够感受到同楼中比自己年长的姐姐们一般的关怀,但有时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从那温柔的目光中,她仿佛也看到了深埋在遥远记忆里的自己那曾经一同生活过的和蔼兄长。明明应该算得上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气质如今无比自然地糅杂于一体,却不会令人感到异样和抗拒。
“走吧。”
女人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那里不久前才迎来一道警惕的目光,语气摆脱了平日刻意做出的轻柔和缓,眼底浮现的疲惫也掩不住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精明沉思,透露着些许本性的嗓音在此刻更显意味深长。
“去叫醒那位牧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