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空气和上海截然不同。
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丽江古城入口,看着青石板路在晨光中蜿蜒向前,呼吸着清冽中带着花香的气息时,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离开了那个困住我九年的地方。
预订的民宿藏在古城深处,需要穿过几条安静的小巷。老板娘是个热情的纳西族大姐,帮我办理入住时笑着说:“一个人来旅行?有勇气。”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勇气?不,这只是绝望之后的必然选择。
房间有个小阳台,正对着一座种满花草的庭院。放下行李,我站在阳台上深呼吸,试图将肺里积攒的城市喧嚣全部置换出去。手机信号在这里变得断断续续,反而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第一站是木府。走在古老的建筑群里,我举着相机却迟迟没有按下快门。这些历经数百年风雨的梁柱、雕刻,每一处都沉淀着时光的重量。相比之下,我那九年的执念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相机不是这样用的。”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愣住了。是周明轩,那个在公园里有一面之缘的哲学老师。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背着简单的帆布包,站在古朴的建筑背景下,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
“周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学术会议。”他微笑着指了指木府出口的方向,“刚好结束,顺便来逛逛。没想到会遇见你。”
这巧合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他走近,接过我的相机,调整了几个参数:“试试看现在的光线。”
我半信半疑地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到的画面果然更加柔和饱满。按下快门的瞬间,仿佛也将这一刻的奇妙相遇定格。
“一个人?”他问。
我点头:“你呢?”
“也是一个人。”
我们自然而然地结伴同行。他对丽江的历史文化很了解,讲解起来引经据典却不显枯燥。我跟着他走在古城的街巷中,听他讲述纳西族的故事,忽然觉得这座古城变得生动起来。
“你知道吗,”在一条安静的小巷里,他忽然停下脚步,“纳西族有一个很美的传统。他们相信,每个人生来都是不完整的,需要在世间寻找自己失落的那一半。”
我的心轻轻一动。
“但他们寻找的不是另一个完美的人,而是能与自己互相补全的灵魂。”
我沉默着,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九年来,我一直以为江西辰是我失落的那一半,却从未想过,也许我寻找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傍晚,我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野生菌火锅。蒸汽氤氲中,周明轩的眼神温和而专注:“你看起来和在上海时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更放松了,也更...”他斟酌着用词,“透明。”
我笑了。这是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饭后,我们登上古城的高处俯瞰万家灯火。夜色中的丽江美得不真实,连绵的屋檐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晕。
“为什么要一个人来旅行?”他问。
我望着远处的灯光,第一次有了倾诉的**:“为了忘记一个人。”
“成功了吗?”
“还在努力。”
他点点头,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我感到舒适。
回到民宿已是深夜。打开手机,一连串的未读信息跳出来。大部分是工作相关的,还有苏晴和陈昊的问候。最下面,是江西辰的三条信息:
「你去哪里了?」
「打电话你也没接。」
「回电。」
平静的心湖再次泛起涟漪,但不再是曾经的惊涛骇浪。我看着那些信息,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连续地主动联系我。
但我已经不想知道原因了。
关机前,我回复了苏晴和陈昊报平安,然后给周明轩发了条信息:「谢谢今天的陪伴。」
他很快回复:「该说谢谢的是我。明天要去洱海吗?我知道几个不错的观景点。」
我看着那条信息,犹豫了片刻,回复:「好。」
放下手机,我站在阳台上仰望星空。高原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像一条发光的丝带横贯天际。那些星星的光芒,有些已经在宇宙中旅行了数百万年才抵达我的眼睛。
就像有些感情,注定只能成为遥远的回响。
第二天清晨,我在民宿门口等到了周明轩。他租了一辆车,说要带我去看大多数游客看不到的洱海。
车子沿着环海路行驶,他放着轻柔的民谣,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讲述他在世界各地旅行的经历,我分享做编辑时遇到的趣事。话题轻松愉快,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在一个僻静的观景台,我们停了下来。眼前的洱海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的苍山笼罩在薄雾中,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想试试吗?”他递过来一个素描本。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看过你在公园写生,画得很好。”他微笑,“而我只会写些枯燥的论文。”
我在观景台的栏杆前坐下,开始勾勒眼前的景色。他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时指出一些我忽略的细节。我们的交谈断断续续,却异常和谐。
“你知道吗,”画到一半,我忽然开口,“我暗恋了一个人九年。”
他沉默着,等待我继续说下去。
“直到来云南的前一天,我还在为他的一条信息心神不宁。”
“现在呢?”
我看着画纸上逐渐成型的洱海,轻声说:“”
他没有评价,只是说:“九年很长,足以让一个婴儿长大,让一棵树成材。但比起洱海存在的时间,不过是眨眼一瞬。”
是啊,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个人的爱恨情仇显得如此渺小。这个认知让我感到释然。
在云南的第三天,我们去了泸沽湖。当那片湛蓝的湖水出现在眼前时,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仿佛天地在此相接。
我们划着猪槽船在湖上漂流,摩梭族的船夫唱着古老的歌谣。周明轩轻轻跟着哼唱,声音低沉悦耳。
“你知道摩梭人是母系社会吗?”他问。
我点头。
“他们不结婚,不分你我。感情来了就在一起,感情走了就各自安好。”他看着湖面,“很纯粹的生活方式。”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此行的意义。不是为了忘记江西辰,而是为了重新认识爱情本身——它不该是卑微的乞求,不该是漫长的等待,而是两个独立灵魂的相互吸引。
晚上,我们住在湖边的客栈。我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满天繁星倒映在湖水中,天地仿佛融为一体。手机就放在手边,却再也没有查看的冲动。
第九天,行程结束的前一晚,周明轩在客栈的庭院里找到我。月光下的泸沽湖泛着银光,美得令人心醉。
“明天就要回上海了。”他说。
“嗯。”
“回去后,还能一起喝茶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在那里面看到了真诚的期待。不是江西辰那种理所当然的索取,而是一种平等的邀请。
“好。”我说。
回上海的飞机上,我靠着舷窗,看着下方连绵的云海。云南的九天像是一个清醒的梦,让我在距离的帮助下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打开手机,江西辰的信息又多了几条,语气从困惑到担忧,最后一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蒋诗莹,你至少该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平静地看完,然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接得很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焦躁:“你到底去哪里了?这么多天联系不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云南。”我说,“我去了云南。”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是他难以置信的声音:“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去旅行?”
“因为我想重新开始。”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西辰,我们以后...不要再频繁联系了。”
长久的寂静,我几乎能听见他呼吸的凝滞。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意思是,我不能再做你随叫随到的‘老朋友’了。”我说,“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因为尤欣悦?我们早就分手了!”
“不,”我望着舷窗外无垠的云海,“因为你,因为我自己,因为这九年来我一直活在等待里。而现在,我不想再等了。”
挂断电话,我关掉手机,将头靠在舷窗上。心脏在微微作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云南的九天,洱海的波光,泸沽湖的星空,还有那个在古城偶遇的人...所有这些,都在告诉我一件事:世界很大,而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飞机开始下降,上海的城市轮廓在云层下若隐若现。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怯懦的暗恋者,而是一个准备好重新出发的旅人。
遥远的回响终将消散,而前方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