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几步远》 第1章 胆小鬼 手机屏幕亮起,跳出“江西辰”的名字时,我正在审阅一本即将付梓的言情小说稿。稿子的结局是男女主历经磨难终成眷属,字里行间洋溢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而我的现实,似乎总与这种喜悦背道而驰。 指尖划过接听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透过听筒传来:“诗莹,下班了吗?老地方喝一杯?” “好,半小时后到。”我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熟练得像是一种本能。 挂了电话,我对着一行描写女主心跳加速的句子发了会儿呆。曾几何时,我接到他的电话也会如此,胸腔里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慌乱得不成样子。如今,那只兔子大概已经老去,或者,是习惯了失望。 同事小雯探头过来,笑眯眯地问:“诗莹,是男朋友查岗吗?看你接电话那温柔劲儿。” 我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不是,一个老朋友。” 是啊,老朋友。这是江西辰给我定义的位置,也是我在这段单向关系中,所能占据的、最安全也最无奈的身份。 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初秋的晚风已经带上了凉意。我裹了裹风衣,走向那家我们去了无数次的“拾光”咖啡馆。它坐落在我公司和他建筑设计事务所中间的地带,于我而言,却像是走向他世界的半途。 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他,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微微蹙着眉,盯着桌上的咖啡杯,像是在思考什么难解的结构问题。 这一幕,熟悉得让我心头一涩。 九年了。从大学迎新晚会那个慌乱的后台初遇,到现在隔着咖啡馆一张桌子的距离,我好像一直都在这样看着他。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来了?”他抬头看见我,眉头舒展开,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依旧好看,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吸引力。 “嗯。”我在他对面坐下,点了一杯惯常的热拿铁,“怎么了?听声音好像不太对。”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还能为什么,和尤欣悦吵架了。” 我的心轻轻一沉,果然。这几乎成了我们之间固定的剧本。他和尤欣悦闹矛盾,我充当情绪垃圾桶;他和尤欣悦和好,我悄然退场,等待下一次的“召见”。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我搅拌着服务员刚送来的拿铁,奶沫在杯壁上拉出一个心形,很快又被我搅碎。 “她觉得我周末加班太多,没时间陪她。可那个项目正在关键阶段,你知道的……”他絮絮地说着,语气里满是无奈和一点点委屈。 我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光对他格外宽容,近二十五岁的男人,褪去了大学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却依然保留着那份让她心动至今的干净气质。我知道他工作有多拼,知道他为了那个“尤欣悦想要的未来”付出了多少努力。 可是尤欣悦不知道,或者,并不完全体谅。 “她想要的是陪伴,而你给了她你认为更好的未来。”我轻声说,一针见血。我太了解他们俩了,了解江西辰的抱负,也了解尤欣悦的虚荣与不安。 江西辰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对!还是你懂我。诗莹,你总是这么明白事理。” 我扯了扯嘴角,低下头去。事理?我哪里是明白事理,我只不过是太明白你罢了。因为在意,所以观察入微;因为深陷,所以感同身受。我懂你的每一个梦想,也清楚你的每一处软肋。这些年来,我像个虔诚的信徒,默默收集着关于你的一切,构筑了一座只有我知晓的、名为“江西辰”的神殿。 可这些话,我一句也不能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哄也哄了,礼物也送了,她还是不开心。女人心,海底针。” “也许她需要的不是礼物,是你的态度和时间。”我试图委婉地提醒,“哪怕再忙,抽空发个信息,打个电话,让她感觉到你心里有她。”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以后注意。” 看,他总是这样。在我的“点拨”下豁然开朗,然后转身去经营他和尤欣悦的爱情。而我,则成了他们感情路上的一块垫脚石,一块永远不会抱怨的、安静的石头。 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窗外华灯初上,行人匆匆。我们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这种沉默并不尴尬,相反,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磨合出的默契。但我知道,这默契是假的,是我小心翼翼维持出来的假象。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推到我面前,“这个,送你的。” 我愣住了:“送我?为什么?”不是生日,不是节日,毫无缘由。 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笑容:“上周我忙疯了,多亏你帮我整理了那些繁琐的项目资料,不然肯定来不及。算是谢礼。” 我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那只我以为已经老去的兔子,似乎又挣扎着醒了过来。原来,他记得我的好。原来,我那些不动声色的帮助,他都看在眼里。 “举手之劳而已。”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抚上那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纤细的银质手链,吊坠是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羽毛形状。 “看到它就觉得适合你,”他语气轻松,“你就像羽毛一样,看起来轻轻的,却总能带给我安定和…嗯,灵感。” 羽毛。安定。灵感。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这一刻,咖啡馆里柔和的光线,窗外朦胧的夜色,他带着笑意的眼神,以及手腕上这抹微凉的触感,几乎要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也许,我对他而言,并不仅仅是“老朋友”。 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冲昏头脑。 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一个蠢问题:“尤欣悦……也有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太明显了,逾越了“朋友”的界限。 果然,江西辰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给她买了一条更好的。你知道的,不把她哄好,我日子可不好过。” 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火星,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心底一片冰凉,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蒋诗莹,你在期待什么?你又在试探什么? 看,这就是胆小鬼的悲哀。连吃醋,都要披着关心对方恋情的外衣;连心动,都要在确认自己并非特殊后,慌忙地藏起来。 “很漂亮,谢谢。”我戴上那条手链,银色的链子衬得我的手腕愈发纤细苍白。它很美,像是一个温柔的嘲讽,提醒着我刚刚那片刻的痴心妄想。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大部分时间是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工作和尤欣悦。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只是手腕上的羽毛坠子,时不时碰到桌面,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像是我心底那无人知晓的叹息。 九点多,他接到尤欣悦打来的电话,语气立刻变得温柔又讨好。挂了电话,他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欣悦说心情好点了,让我陪她去看夜场电影。那我先走了?” “快去吧。”我微笑着,朝他挥挥手,手腕上的羽毛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 他起身,拿起外套,匆匆离去。风铃再次叮当作响,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独自坐在原地,直到服务生过来询问是否需要续杯,才恍然惊醒。 咖啡馆的玻璃窗上,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一个穿着职业装,看起来还算干练的都市女性。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里还住着那个大学时代,因为和他的一次偶然对视,就能脸红心跳一整天的胆小鬼。 梁知予的微信就在这时发了过来,像是一直在默默计时:“他又找你进行‘情感疏导’了?” 我看着屏幕,苦笑一下,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嗯”字。 梁知予,那个在大学里就看穿我所有心事的男人,如今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却始终没有放弃对我这块“顽石”的敲打。他总说:“蒋诗莹,你就是在自我感动式的奉献里上瘾了。” 也许他是对的。这段长达九年的暗恋,早已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一种近乎自虐的仪式感。 结账离开咖啡馆,初秋的夜风彻底凉了下来。我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抬起手腕,看着那条在路灯下微微反光的手链。 “你就像羽毛一样,看起来轻轻的,却总能带给我安定和灵感。” 江西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羽毛,多么贴切的比喻。轻飘飘的,没有分量,风一吹就散了。就像我对他而言,存在时或许能带来一丝微风,缺席了,也无关痛痒。 我与他之间,似乎总是隔着这样几步的距离。 大学时,隔着几个座位,看着他和别人谈笑风生; 工作时,隔着一张咖啡桌,听他诉说与别人的爱恨纠葛; 而我的心与他的心之间,隔着一整片他从未想过要跨越的海洋。 这短短的几步,我走了九年,却始终没能走到他身边。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江西辰发来的消息,一张电影票根的图片,附言:“她说原谅我了。谢了,诗莹,还是你有办法。” 我看着那条消息,看着手腕上的羽毛,最终没有回复。 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孤独的、延伸向远方的问号。 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我可能还是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还是会扮演那个“明白事理”的老朋友。 胆小鬼的暗恋,就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而我,似乎还没有学会,如何对自己举起白旗。 夜色吞没了我的身影,也吞没了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 “江西辰,我们之间,到底差了几步?” 第2章 羽毛的重量 那条羽毛手链在我的手腕上戴了三天。 第三天下午,当我在茶水间不小心让几滴水溅到银链上时,竟下意识地慌忙擦拭,仿佛它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这个过分小心翼翼的动作让我突然清醒——我在做什么?这条手链不过是他送给正主之余,顺手安抚“老朋友”的道具罢了。 我慢慢放下擦拭的手,任由那几滴水珠在银链上凝住,在灯光下像极了眼泪。 下班前,我将手链取下,放回那个丝绒盒子,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眼不见为净,我对自己说。 但有些东西,不是藏起来就能忘记的。 周五晚上,大学同学聚会。我本不想去,江西辰却早早发来消息:“好久没见大家了,一起去吧?欣悦那天正好有演出,不来。” 最后三个字,像是一种隐秘的邀请,或者说,是给我这个“老朋友”的特许。看,他连借口都替我想好了——尤欣悦不在。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回了一个“好”。 聚会定在一家新开的音乐餐吧,氛围怀旧而喧闹。我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烟雾缭绕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相互寒暄。江西辰坐在靠墙的卡座里,正被几个老同学围着说话,他笑着,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清晰。 我选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刚和旁边的女生聊了几句,就感觉身边沙发一陷。 “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江西辰很自然地坐到了我旁边,带来一阵淡淡的、他惯用的雪松香气。 “看你在忙。”我笑了笑,端起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口,掩饰莫名加快的心跳。 “忙什么,就是瞎聊。”他侧过头看我,目光在我空荡荡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手链不喜欢?没见你戴。”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注意到了?这种被注意的细微喜悦,瞬间又被理智压了下去。他或许只是随口一问,就像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平常。 “很喜欢,”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太精致了,怕上班戴坏了,收起来了。” 他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而说起其他话题。我们之间的交谈总是这样,他主导,我附和。他谈起最近接手的新项目,眼里有光,那是我最熟悉的、为他心动的模样。 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烈。有人开始玩骰子,输的人要回答真心话。命运或者说巧合,总爱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第一轮,骰子点数最小的就是江西辰。 大家起哄着,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最后,学委拍板,问了个最老套也最致命的问题:“西辰,说说你的初恋是谁?不是尤欣悦吧?大学那会儿可没见你俩在一起。”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带着八卦的笑容看向他。我也看着他,手心里不自觉沁出薄汗。他的初恋?会是谁?大学时代,他身边从不缺女生环绕,但他公开承认过的恋情,确实是从尤欣悦开始。 江西辰笑了笑,端起酒杯晃了晃,眼神因为微醺而显得有些朦胧:“初恋啊……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我感觉他的视线掠过了我所在的方向。我的心跳骤然失序。 “是高中时的一个学妹,”他最终说道,语气带着点追忆的怅然,“长得挺文静的,话不多。我毕业那天,她送了我一本她自己手抄的诗集。可惜,后来就没联系了。” 众人发出失望的嘘声,觉得这故事太过平淡,转而开始新一轮的游戏。 而我,却像被定格在原地。高中,学妹,文静,话不多,手抄诗集……每一个关键词,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底的湖面,激起圈圈涟漪。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链。看,他喜欢的类型,似乎一直没变。是那种安静的、会默默付出的女孩。 那么,我呢?九年的陪伴,算不算默默付出?他是否有一刻,将我也归为“文静、话不多”的那一类,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强行按了下去。蒋诗莹,不要再自作多情了。他若对你有半分超越朋友的心思,这九年,又怎会一次次在你面前谈论另一个女人? 聚会散场时,已是深夜。不少人喝了酒,三三两两地拼车回家。江西辰也喝了不少,脸颊泛着红晕,站在路边等代驾。 “我送你吧?”他看向我,眼神还算清明。 “不用,我没喝酒,自己回去就行。”我摇摇头,夜风吹散了我心头最后一丝不该有的旖念。 “那好,路上小心。”他点点头,没有坚持。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温柔和讨好:“嗯,结束了……没喝多少,真的……代驾马上到了,这就回去……你想吃宵夜?好,我给你带……” 是尤欣悦。即使隔着一点距离,我也能隐约听到电话那头娇嗔的女声。 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先走。 我转过身,走向与他相反方向的公交站。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他背对着我,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听着电话,侧影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个影子,延伸不到我脚边。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几步路的距离。隔着他手机那头的人,隔着他九年来从未为我动摇过的心。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夜色中。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流转的霓虹,心里一片空茫。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梁知予发来的消息。 「聚会怎么样?见到某人了?」 我看着屏幕,没有立刻回复。梁知予总是这样,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过了一会儿,又一条消息进来:「蒋诗莹,别又躲起来自己舔伤口。」 我的眼眶突然就湿了。原来,我所有的伪装,在真正了解我的人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深吸一口气,回复:「他记得我喜欢什么,注意到我没戴他送的手链,可他的电话永远为另一个人24小时开机。梁知予,我觉得我像个笑话。」 消息发出去后,我有些后悔,这太像诉苦,太不“蒋诗莹”了。 但梁知予的回信很快过来,没有安慰,只有一句犀利的反问:「笑话之所以是笑话,是因为当事人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你呢?你看清了吗?」 我握紧手机,指节泛白。 看清了吗?这九年来,我难道看得还不够清楚吗?每一次他为我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紧接着就会用行动提醒我——我们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界限。 那条羽毛手链很轻,戴在手腕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可此刻,它代表的全部含义——那份“顺手”的关怀,那份“老朋友”的定位,那份永远排在另一个人之后的注意——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羽毛的重量,原来可以如此沉重。 公交车到站了。我走下車,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我拉紧风衣,独自走向公寓大楼。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过去的九年时光上。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条他随手赠与的羽毛,我承受不起它的重量了。 也许,是时候开始学习,如何卸下这份沉重。哪怕这个过程,会像剥离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一样,痛彻心扉。 第3章 影子的独白 将那条羽毛手链锁进抽屉的第三天,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周末的油画班。 这个决定做得突然,甚至有些冲动。经过公司楼下布告栏时,那张色彩斑斓的招生简章像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我的脚步。上面写着:“用色彩表达你无法言说的世界。” 我无法言说的世界是什么?是江西辰,是九年,是求而不得,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于是,我报了名。 画室坐落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旧楼顶层,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气味。教画的老师是个扎着小辫子的温和男人,他让我们第一堂课自由发挥,画任何自己想画的东西。 “不必追求形似,感受色彩,表达情绪。”他说。 我对着空白的画布坐了整整半小时,调色盘上的颜色混乱不堪,如同我的心绪。最后,我拿起笔,蘸了一大坨普鲁士蓝,混合着一点钛白,在画布上涂抹开来。 那是一片沉郁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蓝色。像深夜的海,像他衬衫最常穿的颜色,也像我无数个等待他消息的夜晚,手机屏幕映亮的脸。 我画得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老师走到了我身后。 “很强烈的情绪,”他轻声说,没有评价好坏,“蓝色是忠诚,也是忧郁。你在画什么?” 我愣了一下,看着画布上那片近乎绝望的蓝,喃喃道:“……影子。” 一个见不得光的,忠诚而忧郁的影子。 老师点点头,没再多问,走向了下一位学员。我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种被看穿后的虚脱。 就在这时,手机在画袋里震动起来。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周末的下午,尤欣悦通常有舞蹈排练,这是他“老朋友”的可用时间。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接起。我看着那幅蓝色的画,看着自己沾满颜料的手指,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我和江西辰之外,还可以有第三个世界——一个没有他雪松香气,只有颜料和画布的世界。 电话固执地响了一会儿,终于沉寂下去。 几分钟后,陈昊的消息跳了出来:「听说你开始学画画了?不错,终于干点人事了。」 我忍不住笑了。他总是这样,关心也带着刺。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我回道。 「江西辰刚问我你是不是在忙,说他打电话你没接。」陈昊的信息紧随而至,「我告诉他你可能在约会,没空理他。」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能想象到江西辰听到“约会”二字时微微蹙眉的样子。他会怎么想?会觉得意外,还是……有一丝不快? 「你别乱说!」我飞快地打字。 「怎么?怕他误会?」陈昊的回信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蒋诗莹,你就是要让他知道,你的世界不是永远以他为中心。试试看,天塌不下来。」 我看着那句话,沉默了。 是啊,试试看。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复江西辰的消息,也没有打回去。我将手机调成静音,重新拿起画笔,在那片蓝色上,又覆盖了一层更深的蓝。 直到傍晚下课,我才打开手机。有三个江西辰的未接来电,和一条信息。 「诗莹,在忙?本来想约你晚上一起吃那家新开的日料。算了,下次吧。」 没有追问,没有担忧,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下次吧”。仿佛我的失联,于他而言,不过是错过了一顿饭而已。他笃定我总会在线,总会回应,就像太阳总会升起。 这种笃定,比责怪更让人心冷。 我没有回复,拿着那幅未完成的蓝色画作,离开了画室。外面的天空也是蓝色的,却比我的画明亮许多。 周一上班,我刻意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中,审稿、校对、联系作者,忙得脚不沾地。下午,江西辰的电话还是来了。 接通的瞬间,他那边有些嘈杂,像是在工地现场。 “昨天怎么失联了?真去约会了?”他语气轻松,带着惯常的笑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陈昊这个乌鸦嘴。 “没有,去学画画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寻常。 “画画?”他果然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不过也挺好,培养点业余爱好。” 看,这就是他的反应。不过是一件“挺好”的事,像评价同事新换的发型,或者楼下新开的甜品店。他不会追问为什么是画画,不会想知道那片蓝色对我意味着什么。 “嗯,打发时间。”我说。 “晚上有空吗?”他切入正题,“欣悦跟她闺蜜去逛街了,我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又是这样。在尤欣悦不需要他的间隙,他来填充我的时间。过去九年,我对此甘之如饴,甚至暗自窃喜。可今天,听着他理所当然的语气,看着电脑屏幕上那篇关于“自我价值”的稿子,一股莫名的抗拒感油然而生。 “今晚不行,”我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约了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约了人?”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谁啊?” 他居然问了。他以前从不会追问这种细节。 “画室的同学,约了一起练习。”这不算撒谎,下课前确实有个开朗的女生约大家一起写生,虽然我还没答应。 “……哦。”他应了一声,停顿片刻,才说:“那行,你去吧。下次再约。”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背上,手心有些潮湿。拒绝他,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天,也确实没有塌下来。 只是心里空了一块,仿佛习惯性为某人预留的位置,突然被撤走了。 下班后,我并没有去画室练习,而是去了书店。我在心理学书籍的区域流连,最后买了一本《依恋与情感独立》。结账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悲。 晚上,我泡了杯茶,坐在灯下翻看那本书。当看到“过度付出可能是一种隐形控制,企图用付出换取爱与关注”时,我的手指僵住了。 我这九年的陪伴、倾听、出谋划策,难道也是一种隐形控制吗?控制着他留在我身边,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破了我长久以来为自己构建的“深情”外壳。或许陈昊说得对,我就是在自我感动式的奉献里上瘾了。 就在这时,手机亮了。是江西辰发来的一张照片——一碗看起来色香味俱佳的牛肉面。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附言。 这是他第一次,在非“求助”时间,主动分享他的生活日常。是因为我今晚的拒绝吗?是因为陈昊那句“约会”的戏言,让他潜意识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领地般的警觉? 我看着那碗面,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疲惫。 我没有回复。 放下手机,我走到书桌前,翻开了落满灰尘的日记本。上一次写日记,还是大学时代,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关于他的琐碎心情。 我拿起笔,在新的空白页上,缓缓写下: 「今天,我拒绝了他的晚餐邀约。第一次。 他说他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原来,我只是他用来填补‘一个人’时光的工具。 原来,我做了九年的,不是一个默默守护者,而是一个……备选项。 影子渴望光,但光从未真正照耀过影子。 光,只是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或许,影子也该学会,在黑暗里独自起舞。」 写到最后,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 合上日记本,我走到窗边。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被霓虹染成暗红色的天幕。楼下街道,车流如织,每一盏车灯都在奔赴明确的目的地。 只有我,像一艘迷失了航向的船,在名为“江西辰”的漩涡里,打转了九年。 但至少,今夜,我写下了第一个字。 画室的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的气味,我握着画笔,试图在画布上勾勒出老师布置的静物——一只粗陶罐。可笔触却不由自主地描摹出另一个形状,一个修长的、带着雪松香气的身影。 九年了。有些记忆像刻在骨头上的纹路,轻轻一碰,就隐隐作痛。 第一次见到江西辰,是在大一迎新晚会那个慌乱的后台。我抱着一摞节目单,像只无头苍蝇般冲向舞台侧方,却在转角处撞进一个带着清冽松香的怀抱。节目单雪花般散落,我慌忙蹲下,抬头时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小心点,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那个声音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冷又温柔。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蹲下来,修长的手指利落地帮我捡起散落的纸张。 “江西辰,建筑系大三。”他递还节目单,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蒋诗莹...中文系大一。”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我选了另一条路,如果我们不曾相撞,如果我没有抬头看见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明亮的眼睛,我的整个大学时代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但命运没有如果。 当晚,江西辰在台上弹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歌曲。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他微闭着眼,手指在吉他弦上滑动,嗓音低沉而深情。台下尖叫不断,我站在帷幕后面,心跳如擂鼓。 那一撞,那一曲,便撞乱了我整个青春。 “这里,阴影部分可以再大胆一些。”老师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我低头,发现画笔不知何时已在粗陶罐旁边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我慌忙用颜料覆盖,心慌意乱。 大二那年,我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加入了他所在的音乐社团。第一次活动,我躲在角落,看着他被众人环绕,谈笑风生。他身边从不缺女生,漂亮、自信、会打扮的女生。像我这样安静得像是图书馆角落里无人问津的一本书,如何能引起他的注意? “新来的?”他却注意到了我,走过来问道。 我点头,脸颊发烫。 “我记得你,蒋诗莹对吧?”他笑着说,“欢迎加入我们。”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他会对我微笑,会和我聊天,会在社团活动时关心我的意见。但对所有人都这样——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 我满足于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颗围绕恒星运转的行星。 社团里有个叫陈昊的男生,是他最好的朋友。陈昊很快察觉了我的秘密——我看江西辰的眼神,那种小心翼翼的、藏着星火的注视。 “你喜欢西辰?”一次活动结束后,陈昊突然问道。 我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麦克风,连连否认。 陈昊笑了笑:“西涵这家伙,对感情迟钝得很。你要是不说,他可能永远都察觉不到。” 我只是一味地摇头。我不敢。在我心中,他是那样耀眼的存在,而我,只是个普通的中文系女生。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步的距离。 画笔在调色盘上无意识地搅动,将蓝色和白色混成一片浑浊的灰。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大三那年秋天,江西辰在社团宣布,他喜欢上了外语系的系花尤欣悦。 “我准备追她。”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所有人都起哄叫好,只有我低下头,假装整理乐谱,掩饰眼中的黯然。 那之后,江西辰开始频繁地向我请教如何追求女生。 “你们都是女生,应该更懂她在想什么吧?”他一脸诚恳,“帮我出出主意,好吗?” 我心里刺痛,却还是点头答应了。我帮他挑选送给尤欣悦的礼物,帮他分析尤欣悦可能喜欢的约会地点,甚至帮他修改情书——那些我梦寐以求的字句,却要由我亲手为另一个女生雕琢。 “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感激地说。 朋友。我咀嚼着这个词,尝到的全是苦涩。 有一次,我们为了尤欣悦生日礼物的事在咖啡馆长谈。他说尤欣悦喜欢某个小众品牌的饰品,但那个品牌只在另一个城市有专卖店。 “我周末要去那个城市一趟。”他说。 “就为了买个礼物?”我惊讶。 “嗯,她值得。”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愿意为尤欣悦跨越城市,而我,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 陈昊知道后气得不行:“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我勉强笑笑:“能帮到他,我很开心。” 这是谎言,也是真相。能参与他的生活,哪怕是以这种方式,对我而言也是一种隐秘的幸福。 颜料在画布上晕开,形成一片模糊的色块。就像那些年我的感情,永远无法明朗,永远混沌不清。 江西辰的追求并不顺利。尤欣悦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身边从不缺乏追求者。她对江西辰若即若离,时而接受他的好意,时而又冷淡疏远。 那段时间,他常常找我倾诉。我们一起在校园里散步,在图书馆的角落低声交流。对我来说,这是甜蜜的折磨——我如此靠近他,却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为什么她不能像你一样懂我呢?”有一次,他沮丧地说。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因为我比她更了解你,因为我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因为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胆小鬼连告白都要借开玩笑的名义,而我,连开玩笑的勇气都没有。 大四上学期,江西辰终于打动了尤欣悦,两人正式在一起。消息传开那天,我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哭湿了半个枕头。 然后我擦干眼泪,微笑着对他说:“恭喜你们。” 毕业前夕,我们在学校的小酒馆聚会。大家都喝多了,江西辰也是。他搂着尤欣悦,笑得灿烂。我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散场时,他因为送尤欣悦回宿舍,把外套落在了酒馆。我主动提出帮他拿回去。 那件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雪松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回宿舍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将脸埋进外套里,深深呼吸。 那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也是我最远的一次。 第二天把外套还给他时,他毫无察觉,只是笑着说:“谢了,诗莹。还是你靠谱。” 是啊,靠谱的朋友。这就是我在他生命中的定位。 “你的画……”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困惑,“很有表现力,但为什么要把主体覆盖掉?” 我低头,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经用大片的灰色覆盖了画布上那个模糊的人形。那只粗陶罐孤零零地立在画面中央,周围是一片混沌的、压抑的色彩。 “我……不知道要画什么。”我轻声说。 不是不知道,是不敢画。那些回忆像刺,轻轻一碰就疼。九年的暗恋,像一场漫长的雨季,而我始终没有等到天晴。 离开画室时,天色已晚。我独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初冬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江西辰。我没有接。 让回忆就停留在回忆里吧。那些甜蜜的、心酸的、求而不得的过往,都应该被封存在时光的琥珀里。 而我要学习的,是如何在没有他的世界里,重新调色,重新下笔,画一幅只属于我自己的、明亮的画。 即使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上,即使每一次回忆都像拔出一根深埋的刺。 这就是胆小鬼的代价。用九年的沉默,换来一生的遗憾。 第4章 咫尺天涯 接下来的几周,我有意无意地拉开了与江西辰的距离。 他发来的消息,我不再秒回;他提出的见面,我找理由推脱了两次;甚至在一次他惯例抱怨与尤欣悦争执的电话里,我罕见地没有给出建议,只是沉默地听着,最后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好多说什么。” 电话那头,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干笑两声:“也是……那先这样。” 挂断电话后,我握着手机,在窗前站了很久。心脏像是被细线勒住,一阵阵发紧,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解脱。原来拒绝成为情绪的垃圾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罪大恶极。 我的生活似乎正在缓慢地、艰难地,从以他为圆心的轨道上偏离。 油画课成了我每周的避难所。我依然画不好具体的形体,但对色彩的运用却渐渐大胆起来。我不再执着于描摹那个深蓝色的身影,开始尝试用明快的黄色涂抹日出,用温暖的赭石勾勒街景。画室里那个约过我一起写生的开朗女生叫苏晴,我们渐渐熟络,偶尔下课后会一起去喝杯咖啡。她的世界简单而明媚,谈论的是画展、电影和旅行,从不涉及求而不得的苦□□恋。 和陈昊的通话也变得频繁。他不再尖锐地讽刺我,反而成了我这场“戒断实验”的远程监督员。 “很好,继续保持。”听说我推掉了江西辰的周末邀约后,他在电话那头表示赞许,“蒋诗莹,你得重新学会和自己相处。” 我正想说什么,另一条电话插了进来——是江西辰。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挂断与陈昊的通话。 “别接。”陈昊仿佛有透视眼,立刻说道,“让他等。” 我犹豫着,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像一种熟悉的牵引力,考验着我的决心。 “他在我这儿,从来都是第一顺位。”我轻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所以他才把你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陈昊语气平静,“试试看,你的世界不会因为少接他一个电话而崩塌。” 铃声终于停了。我松了口气,手心却全是汗。 “他还会打来的。”陈昊笃定地说。 果然,几分钟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江西辰的微信:「在忙?看到回电。」 我没有回电。那个晚上,我把手机调成静音,看了一部一直想看的电影,早早睡下。夜里醒了几次,下意识地摸过手机,屏幕上空空如也。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失落感,像弄丢了什么东西。 原来习惯,是如此可怕的力量。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二的深夜。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我早已睡下,却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醒。 睡眼惺忪地透过猫眼看去,我愣住了。 江西辰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色苍白,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半空的酒瓶,整个人靠在门框上,显得前所未有的狼狈。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在我记忆里,他永远是得体的、从容的,甚至带着点疏离的骄傲。 慌忙打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雨水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诗莹……”他看见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 “你怎么弄成这样?”我赶紧把他拉进来,担心他被邻居看见。触手之处,他的手臂冰凉。 他踉跄着走进客厅,瘫坐在沙发上,手里的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板上,所幸没碎。他低着头,双手插入湿漉漉的头发里,肩膀微微颤抖。 我拿了条干毛巾递给他,又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回到客厅时,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发生什么事了?”我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分不清是雨水、泪水还是酒醉的痕迹。“欣悦……她跟我分手了。” 尽管有所预料,我的心还是沉了一下。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看,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在他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刻,他才会想起我,来到我这里。 “为什么?”我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她说……她受不了我心里永远装着别人。”他苦笑一声,笑容里满是嘲讽,“你说可笑吗?我心里装着谁?我他妈所有时间、所有心思都花在她身上了!” 我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一下。尤欣悦的感觉,或许并没有错。只是他“心里装着”的那个人,不是某个具体的前任,而是一个他早已习惯其存在,却从未正视过的影子。 “我们吵得很厉害……她说我根本不懂爱,说我只是习惯了她带来的虚荣和体面……她说……”他哽咽了一下,“她说我像个瞎子,看不见真正重要的东西……”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争吵的细节,语无伦次,痛苦而迷茫。我安静地听着,没有像过去那样安慰他,分析对错,出谋划策。我只是听着。 直到他说得累了,酒精的作用让他昏昏欲睡,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诗莹……”他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喃喃道,“只有你不会离开我,对吧?你永远都会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正在努力构建的防线。原来他知道。他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所以他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将最不堪的一面展示给我看。 因为他确信,我不会像尤欣悦那样转身走开。 巨大的悲哀如同窗外的暴雨,将我彻底淹没。九年的陪伴,换来的不是爱,不是珍惜,而是一份笃定的、不会被抛弃的保险。 我看着他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那么近,触手可及。我甚至能看清他湿漉睫毛的颤动,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即使被酒气掩盖也依然存在的雪松气息。 这短短几步的距离,我走了九年。 可就在这一刻,当他如此脆弱、如此靠近地在我面前时,我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遥远。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尤欣悦,不是争吵与分手,而是他根深蒂固的忽视,和我自欺欺人的执念。 他醉意朦胧地睁开眼,看向我,眼神涣散而依赖。他朝我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诗莹,别走……”他含糊地说。 我没有动。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无力地垂下,意识彻底被酒精淹没。 我拿来毛毯给他盖上,收拾好地上的酒瓶,调高了空调温度。做完这一切,我坐在之前的位子上,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脸。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 我知道,天亮之后,他会醒来。也许会尴尬,也许会道谢,然后带着宿醉的头痛离开,回到他自己的生活里,去修复他与尤欣悦的关系,或者开始新的恋情。 而我,依然是他生命剧本里那个永远不会离开的、可靠的老朋友。 但有些东西,在那个雨夜,在他那句“你永远都会在这里”说出口的瞬间,已经彻底改变了。 天光微熹时,我站起身,没有惊醒他,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咫尺,天涯。 原来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也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于是心安理得地,将它放逐在爱情之外,友情之内的,那片永恒的荒原。 雨停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地板上投下微弱的光斑。 我抬起手,看着空荡荡的手腕。那里曾经有一条羽毛手链,如今只剩下记忆的重量。 是时候了。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落在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城市开始苏醒,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新的一天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客厅里传来窸窣的动静,然后是江西辰沙哑的声音:“诗莹?” 我没有立即回应。这一刻的宁静像是偷来的,是我最后一次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段无望的感情里。我听见他起身的声响,毛毯落地的轻响,接着是走向厨房的脚步声。他熟悉我的公寓就像熟悉自己的家——因为他知道,这里永远对他敞开。 “我煮了咖啡。”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宿醉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他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头发依然凌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只是多了几分躲闪。 “昨晚...”他开口,语气犹豫。 “喝多了”。我接过咖啡,替他完成了这个句子,“我知道。” 我们坐在餐桌两侧,像往常无数个早晨一样,却又完全不同。阳光透过窗户,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线,恰好隔在我们之间。 “谢谢你收留我。……他抿了一口咖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说了些胡话,你别在意。” “什么胡话?”我轻声问,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追问。“就是...一些醉话。”他避开了我的目光,“关于欣悦的。” 看,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选择用尤欣悦作为挡箭牌。我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西辰,”我放下咖啡杯,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们认识九年了,对吗?”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点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这九年来,我一直在你身边。”我继续说,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动,“听你诉说所有的心事,分享你的喜悦,安慰你的失落。我帮你追喜欢的女孩,为你的恋情出谋划策,在你失恋时陪你买醉。”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诗莹,我一直很感激...” “我不要你的感激。”我打断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想问你,这九年来,你可曾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认真地看过我?不是作为你的朋友,不是作为你的情感顾问,而是作为蒋诗莹,一个活生生的、爱了你九年的女生?” 空气凝固了。阳光在桌面上移动了一寸,照在他骤然苍白的脸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我痴迷了九年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震惊、慌乱,还有一丝...愧疚。 “我...”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不用回答。”我站起身,咖啡已经凉了,“答案我已经知道了。” 走到门口,我打开门,清晨的风带着雨后的清新涌进来。 “你该回去了,西辰。” 他缓缓站起身,步伐有些踉跄。在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神复杂得让我读不懂。 “诗莹,我...” “再见。”我轻声说,关上了门。 靠在门板上,我听见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这一次,我没有透过猫眼看他离开的背影。 我知道,有些距离,不是物理上的几步路,而是心灵上的千山万水。我用九年时间才明白,我与他之间,隔着的不是尤欣悦,不是时机,而是他从未真正看见过我。 阳光完全洒满了房间,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钻进出租车,消失在街角。 手机响起,是陈昊发来的消息:「还活着吗?」 我回复:「刚送走他。」 「然后?」 我看着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第一次感觉到心脏虽然疼痛,却异常轻盈。 「然后,我要开始学习如何不爱他了。」 点击发送,我放下手机,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洗着脸,感受着刺骨的清醒。 九年的暗恋,像一场漫长而缠绵的疾病。而今,我终于决定要痊愈了。 即使这个过程会像剥离自己的血肉一样痛苦,即使前路迷茫未知。 但至少,我迈出了第一步。 第5章 戒断他的一切 戒掉一个长达九年的习惯,原来比想象中更难。 最初的一周,我的手机安静得可怕。没有江西辰突如其来的电话,没有他抱怨工作的信息,没有他分享日常的图片。这种寂静让我坐立难安,仿佛生活突然缺了一角。 第二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拾光”咖啡馆外。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他独自坐在我们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是在给尤欣悦发信息吗?还是在等待我的主动联系? 我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看了他十分钟。这十分钟里,他抬头看了三次门口,看了五次手机。每一次抬头,我的心都会揪紧;每一次低头,我又感到一阵失望。 最终,我转身离开,没有进去。 第三天,陈昊打来电话:“他问我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说?” “我说你很好,只是最近很忙。”陈昊顿了顿,“他听起来很困惑。” 我沉默着。困惑?他当然会困惑。一个永远在原地等待的人突然消失了,任谁都会感到意外。 第四天,我在画室心不在焉,调色盘上的颜色混成一团污浊。苏晴看不下去了,夺过我的画笔:“你到底怎么了?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我勉强笑笑:“在戒断。” “毒瘾?” “差不多吧。”比毒瘾更可怕,是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九年形成的依赖。 第五天,我收到了江西辰的信息,很简单的一句话:「最近在忙什么?好久不见。」 我看着那条信息,反复读了三遍。手指在键盘上徘徊许久,最终只回了两个字:「工作。」 他没有再回复。 第六天,我把自己埋在工作中,审完了三本稿子,联系了五位作者,参加了两个会议。用忙碌填满每一分钟,不给思念可乘之机。 第七天晚上,我终于崩溃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我蹲在浴室里,抱着膝盖痛哭失声。不是为他,是为那个卑微地爱了他九年的自己。那些被忽视的瞬间,那些被当作备选的时刻,那些深夜里独自咀嚼的苦涩,在这一刻全都化为滚烫的泪水,灼烧着我的脸颊。 哭够了,我站起来,看着镜中红肿的双眼,第一次认真地对自己说:“蒋诗莹,你值得被好好珍惜,值得成为某个人生命中的首选,而不是永远的备选项。”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慌乱地擦干眼泪,透过猫眼,看见了捧着一束向日葵的陈昊。他怎么会来?他不是在北京吗? 打开门,陈昊上下打量着我,眉头紧皱:“哭过了?” “你怎么来了?” “出差。顺便来看看某个说要戒断的人进展如何。”他把花塞进我怀里,“看来情况不太妙。” 我抱着那束灿烂的向日葵,眼眶又湿了。这么多年,陈昊总是这样,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用他特有的方式给予安慰。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喝酒。上海的夜空难得能看到几颗星星,晚风轻柔。 “他找过你了?”陈昊问。 “发过信息。” “然后呢?” “我没怎么回。” 陈昊点点头,喝了一口啤酒:“做得好。” “一点也不好。”我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我感觉自己像个混蛋。” “因为他习惯了你的好,所以你就必须永远对他好?”陈昊冷笑,“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陈昊,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帮我?” 他转过头,夜色中他的眼神格外深邃:“因为我见过你最好的样子,不该被一段无望的感情消磨成现在这样。”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但我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去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那晚陈昊离开后,我躺在床上,翻看着手机里存了九年的照片。大部分是偷拍的江西辰——他在图书馆专注的侧脸,在舞台上弹吉他的身影,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瞬间,还有我们为数不多的合照,每一张里我都站在他身边,笑得像个得到全世界的孩子。 一张张删除这些照片,像是在亲手将自己的青春凌迟。疼痛,却必要。 删到最后一张,是我们大学毕业那天的合照。他穿着学士服,手臂随意地搭在我的肩上,笑得阳光灿烂。而我看着他,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爱意。 我的手指在删除键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却按了返回键。 就留这一张吧,作为对那段青春的祭奠。 第二天是周末,我强迫自己早起,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食材,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带着画具去了公园写生。 秋意已深,梧桐树叶泛黄飘落,在阳光下像是金色的雨。我选了一个长椅坐下,打开画架,开始描绘眼前的景色。 阳光很好,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周围有孩童的嬉笑声,有老人们的交谈声,有恋人们依偎的身影。这些平凡而温暖的场景,忽然让我意识到,过去的九年,我把自己禁锢在了一个多么狭小的世界里。 “画得真好。”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旁响起。 我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浅灰色毛衣的男人站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的画。他约莫三十岁左右,气质儒雅,手里拿着一本书。 “谢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合上画架。 “别停,是我打扰你了。”他歉意地笑笑,指了指我旁边的空位,“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点点头。 他坐下,继续看手中的书。我们就这样各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完成了一幅水彩写生。收拾画具时,他合上书,看向我的画:“你的用色很温暖。”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书是《追寻生命的意义》。 “你也喜欢弗兰克尔的书?”我脱口而出。 他有些惊讶,随即笑了:“难得遇到同好。我是周明轩,在大学教哲学。” “蒋诗莹,编辑。” 我们简单交谈了几句,意外地发现彼此在文学和艺术上有很多共同话题。告别时,他温和地说:“希望下次还能在这里遇见你。”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泛起一丝久违的平静。原来,走出那个以江西辰为中心的世界,外面的天地如此广阔。 回到家,手机上有两个江西辰的未接来电。这一次,我的心只是轻轻波动了一下,便恢复了平静。 我没有回电,而是给苏晴发了信息,约她晚上一起看电影。然后,我打开电脑,开始撰写搁置已久的个人旅行计划。 戒断反应依然会有阵痛,但我知道,我正在慢慢好起来。 就像那些飘落的梧桐叶,凋零是为了来年春天的新生。 而我,蒋诗莹,在经历了九年的漫长冬季后,终于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我点下"确认支付"按钮,机票订单生成的瞬间,心脏忽然轻松了许多。云南,一个在我备忘录里躺了三年的目的地,终于不再是幻想。 苏晴很快回复:「太好了!终于想通了?晚上庆祝一下,我知道一家超棒的云南菜馆,先让你预习预习。」 看着这条充满活力的消息,我不自觉地笑了。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不是吗?有期待,有朋友,有说走就走的勇气。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陈昊:「听说某人订了去云南的机票?」 「苏晴这个叛徒。」我笑着回复。 「是我逼供的。需要保镖吗?我最近刚好有年假。」 我怔住了。陈昊的这条信息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让我不得不正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我身边的事实。那个总是在我最狼狈时出现的人,那个看透我所有伪装却从不拆穿的人。 「这次我想一个人去。」我斟酌着回复。 「明白。随时保持联系。」 放下手机,我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装着羽毛手链的丝绒盒子。银色的羽毛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曾经让我心跳加速的礼物,如今看来只是一件精致的饰品。我合上盒子,将它放进抽屉最深处。 晚上和苏晴吃饭时,她兴奋地给我看她的旅行攻略:"丽江古城一定要住民宿,大理的洱海太美了,还有泸沽湖......" 我听着她的讲述,忽然意识到这趟旅行不仅仅是为了逃离,更是为了重新认识自己。过去的九年,我的喜怒哀乐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几乎忘记了独自飞翔的感觉。 "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苏晴突然认真地说。 我点点头,夹起一块汽锅鸡,香气扑鼻:"其实遇不遇到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先成为完整的自己。" 窗外华灯初上,上海的夜色依旧迷人。但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站在窗边等待电话的蒋诗莹了。 回到家,我开始收拾行李。相机、笔记本、几本一直想读却没时间的书。在夹克口袋里,我发现了上次在公园写生时周明轩留下的书签,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字:"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我摩挲着书签,想起那天阳光下安静的交谈。也许生命中真的有很多美好的可能,只是过去的我太过执着于一个人,而错过了整片星空。 手机屏幕亮起,是江西辰发来的信息:「下周我生日,老地方聚聚?」 我看着那条信息,内心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这一次,我没有犹豫,直接回复:「抱歉,我要去旅行了。」 点击发送的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肩上卸下。原来放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窗外,一轮新月挂在夜空,清冷而明亮。就像我即将开始的新旅程,带着些许未知,却充满了无限可能。 而我,蒋诗莹,在经历了九年的漫长冬季后,终于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第6章 遥远的回响 云南的空气和上海截然不同。 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丽江古城入口,看着青石板路在晨光中蜿蜒向前,呼吸着清冽中带着花香的气息时,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离开了那个困住我九年的地方。 预订的民宿藏在古城深处,需要穿过几条安静的小巷。老板娘是个热情的纳西族大姐,帮我办理入住时笑着说:“一个人来旅行?有勇气。”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勇气?不,这只是绝望之后的必然选择。 房间有个小阳台,正对着一座种满花草的庭院。放下行李,我站在阳台上深呼吸,试图将肺里积攒的城市喧嚣全部置换出去。手机信号在这里变得断断续续,反而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第一站是木府。走在古老的建筑群里,我举着相机却迟迟没有按下快门。这些历经数百年风雨的梁柱、雕刻,每一处都沉淀着时光的重量。相比之下,我那九年的执念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相机不是这样用的。”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愣住了。是周明轩,那个在公园里有一面之缘的哲学老师。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背着简单的帆布包,站在古朴的建筑背景下,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 “周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学术会议。”他微笑着指了指木府出口的方向,“刚好结束,顺便来逛逛。没想到会遇见你。” 这巧合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他走近,接过我的相机,调整了几个参数:“试试看现在的光线。” 我半信半疑地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到的画面果然更加柔和饱满。按下快门的瞬间,仿佛也将这一刻的奇妙相遇定格。 “一个人?”他问。 我点头:“你呢?” “也是一个人。” 我们自然而然地结伴同行。他对丽江的历史文化很了解,讲解起来引经据典却不显枯燥。我跟着他走在古城的街巷中,听他讲述纳西族的故事,忽然觉得这座古城变得生动起来。 “你知道吗,”在一条安静的小巷里,他忽然停下脚步,“纳西族有一个很美的传统。他们相信,每个人生来都是不完整的,需要在世间寻找自己失落的那一半。” 我的心轻轻一动。 “但他们寻找的不是另一个完美的人,而是能与自己互相补全的灵魂。” 我沉默着,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九年来,我一直以为江西辰是我失落的那一半,却从未想过,也许我寻找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傍晚,我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野生菌火锅。蒸汽氤氲中,周明轩的眼神温和而专注:“你看起来和在上海时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更放松了,也更...”他斟酌着用词,“透明。” 我笑了。这是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饭后,我们登上古城的高处俯瞰万家灯火。夜色中的丽江美得不真实,连绵的屋檐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晕。 “为什么要一个人来旅行?”他问。 我望着远处的灯光,第一次有了倾诉的**:“为了忘记一个人。” “成功了吗?” “还在努力。” 他点点头,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我感到舒适。 回到民宿已是深夜。打开手机,一连串的未读信息跳出来。大部分是工作相关的,还有苏晴和陈昊的问候。最下面,是江西辰的三条信息: 「你去哪里了?」 「打电话你也没接。」 「回电。」 平静的心湖再次泛起涟漪,但不再是曾经的惊涛骇浪。我看着那些信息,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连续地主动联系我。 但我已经不想知道原因了。 关机前,我回复了苏晴和陈昊报平安,然后给周明轩发了条信息:「谢谢今天的陪伴。」 他很快回复:「该说谢谢的是我。明天要去洱海吗?我知道几个不错的观景点。」 我看着那条信息,犹豫了片刻,回复:「好。」 放下手机,我站在阳台上仰望星空。高原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像一条发光的丝带横贯天际。那些星星的光芒,有些已经在宇宙中旅行了数百万年才抵达我的眼睛。 就像有些感情,注定只能成为遥远的回响。 第二天清晨,我在民宿门口等到了周明轩。他租了一辆车,说要带我去看大多数游客看不到的洱海。 车子沿着环海路行驶,他放着轻柔的民谣,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讲述他在世界各地旅行的经历,我分享做编辑时遇到的趣事。话题轻松愉快,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在一个僻静的观景台,我们停了下来。眼前的洱海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的苍山笼罩在薄雾中,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想试试吗?”他递过来一个素描本。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看过你在公园写生,画得很好。”他微笑,“而我只会写些枯燥的论文。” 我在观景台的栏杆前坐下,开始勾勒眼前的景色。他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时指出一些我忽略的细节。我们的交谈断断续续,却异常和谐。 “你知道吗,”画到一半,我忽然开口,“我暗恋了一个人九年。” 他沉默着,等待我继续说下去。 “直到来云南的前一天,我还在为他的一条信息心神不宁。” “现在呢?” 我看着画纸上逐渐成型的洱海,轻声说:“” 他没有评价,只是说:“九年很长,足以让一个婴儿长大,让一棵树成材。但比起洱海存在的时间,不过是眨眼一瞬。” 是啊,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个人的爱恨情仇显得如此渺小。这个认知让我感到释然。 在云南的第三天,我们去了泸沽湖。当那片湛蓝的湖水出现在眼前时,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仿佛天地在此相接。 我们划着猪槽船在湖上漂流,摩梭族的船夫唱着古老的歌谣。周明轩轻轻跟着哼唱,声音低沉悦耳。 “你知道摩梭人是母系社会吗?”他问。 我点头。 “他们不结婚,不分你我。感情来了就在一起,感情走了就各自安好。”他看着湖面,“很纯粹的生活方式。”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此行的意义。不是为了忘记江西辰,而是为了重新认识爱情本身——它不该是卑微的乞求,不该是漫长的等待,而是两个独立灵魂的相互吸引。 晚上,我们住在湖边的客栈。我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满天繁星倒映在湖水中,天地仿佛融为一体。手机就放在手边,却再也没有查看的冲动。 第九天,行程结束的前一晚,周明轩在客栈的庭院里找到我。月光下的泸沽湖泛着银光,美得令人心醉。 “明天就要回上海了。”他说。 “嗯。” “回去后,还能一起喝茶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在那里面看到了真诚的期待。不是江西辰那种理所当然的索取,而是一种平等的邀请。 “好。”我说。 回上海的飞机上,我靠着舷窗,看着下方连绵的云海。云南的九天像是一个清醒的梦,让我在距离的帮助下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打开手机,江西辰的信息又多了几条,语气从困惑到担忧,最后一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蒋诗莹,你至少该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平静地看完,然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接得很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焦躁:“你到底去哪里了?这么多天联系不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云南。”我说,“我去了云南。”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是他难以置信的声音:“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去旅行?” “因为我想重新开始。”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西辰,我们以后...不要再频繁联系了。” 长久的寂静,我几乎能听见他呼吸的凝滞。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意思是,我不能再做你随叫随到的‘老朋友’了。”我说,“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因为尤欣悦?我们早就分手了!” “不,”我望着舷窗外无垠的云海,“因为你,因为我自己,因为这九年来我一直活在等待里。而现在,我不想再等了。” 挂断电话,我关掉手机,将头靠在舷窗上。心脏在微微作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云南的九天,洱海的波光,泸沽湖的星空,还有那个在古城偶遇的人...所有这些,都在告诉我一件事:世界很大,而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飞机开始下降,上海的城市轮廓在云层下若隐若现。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怯懦的暗恋者,而是一个准备好重新出发的旅人。 遥远的回响终将消散,而前方的路,还很长。 第7章 沉默的陪伴 回到上海的第一个清晨,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阳光透过熟悉的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空气中漂浮着家中特有的、略带书卷气的味道。 九天。不过是生命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瞬,却足以让某些坚固的东西悄然松动。 我起身拉开窗帘,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楼下早点摊的吆喝声,汽车驶过的声音,邻居家传来的新闻播报——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却又好像完全不同了。 手机开机,提示音接连响起。我忽略掉江西辰的未接来电和一连串信息,先给苏晴和梁知予报了平安。 苏晴立刻打来电话:“怎么样?治愈之旅有效果吗?” “比预想的要好。”我实话实说。 “听说你遇到那个哲学老师了?”她的声音带着八卦的兴奋。 我失笑:“你的消息真灵通。” “梁知予告诉我的。他说感觉你要被拐跑了。” 提到梁知予,我的心轻轻一动。在云南的这几天,他每天都会发来简短的问候,从不追问,只是确认我的安全。这种恰到好处的关心,与另一个人的连环追问形成了鲜明对比。 洗漱后,我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早餐。煎蛋时,手机再次响起——是江西辰。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第一次没有感到心跳加速。铃声固执地响着,像是在考验我的决心。 最终,我任由它转入语音信箱。 这不是赌气,也不是报复。而是在云南的那些清晨和深夜,在洱海的风和泸沽湖的星光中,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我值得被认真对待,而不是在别人需要情感慰藉时才被想起。 接下来的日子,我刻意保持着一种规律而充实的生活。上班,下班,画画,阅读。周末和苏晴一起看展,或者独自去公园写生。我甚至开始学习烘焙,让厨房里充满黄油和糖的香甜气息。 江西辰又尝试联系了我几次。从最初的质问,到后来的困惑,最后变成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恳求的语气。但我始终没有回应。 直到一个周五的下午,他直接来到了我们公司楼下。 我走出大楼时,他正靠在车门上,穿着那件我熟悉的深蓝色风衣,脸色有些憔悴。看到我,他直起身,眼神复杂。 “终于肯见我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不是“拾光”,而是一个我们从未一起去过的地方。落座后,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像是要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答案。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就因为我那天晚上喝醉了说了些胡话?” 我摇摇头,搅拌着杯中的拿铁:“不是因为那一天,而是因为那九年。” 他愣住了。 “你还记得大四那年,我发烧住院的事吗?”我平静地问。 他皱起眉头,努力回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你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我的声音很轻,“但你记得那三天你在做什么吗?你在为尤欣悦准备生日惊喜,跑遍了全城找她喜欢的那款限量版香水。”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 “我生日那天,你说好要陪我吃饭,却因为尤欣悦一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你甚至忘了给我准备的礼物,它就那样在你车上放了一个月。” “这些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怪你。”我看着他,第一次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些话,“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的这些行为让我多难过。我一直在等你发现,等你看懂我的眼神,等你意识到那个一直站在你身边的人。但我等了九年,你始终没有看见。” 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分界线。 “我以为……”他艰难地开口,“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朋友不会在对方需要时永远缺席,朋友不会把对方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我轻声说,“西辰,你把我当成一个安全的选择,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避风港。但这对我公平吗?” 他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愧疚和不知所措。 “如果我……”他抬起头,眼中有什么情绪在翻涌,“如果我说,我可能一直……” “不要说。”我打断他,摇了摇头,“不要在你可能失去我的时候,才说出那些话。那对我们都不公平。”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喝完了那杯已经凉掉的咖啡。 离开咖啡馆时,夕阳正好。我们站在街口,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我还能……偶尔找你吗?”他问,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小心翼翼。 “我们需要一些时间,西辰。”我说,“不是惩罚,而是为了让我们都能想清楚,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这一次,我没有目送他的背影。 回到家,我收到周明轩的信息:「平安到家了吗?」 「到了。」我回复,「谢谢你在云南的照顾。」 「不客气。周末有个小型的哲学沙龙,有兴趣来听听吗?」 我看着那条信息,没有立即回复。走到窗前,望着这座熟悉的城市,忽然觉得它变得陌生而又充满可能。 九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生活可以不只是等待一个人的回头。 我拿起手机,回复周明轩:「好,把时间地点发我吧。」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窗外的霓虹次第亮起,像是为这个崭新的开始点亮的灯火。 「周六下午两点,思南书店。」周明轩很快回复,「期待你的到来。」 放下手机,我开始准备晚餐。厨房里飘着番茄意面的香气,收音机里播放着轻音乐,这个独处的夜晚意外地令人安心。 门铃在这时响起。透过猫眼,我看见陈梁知予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两个外卖袋。 “听说你回来了,”他走进来,很自然地把外卖放在餐桌上,“给你带了小龙虾。” 我看着他熟练地找出碗碟,摆开餐具,心里涌起一阵暖意。这些年,他总是这样,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却从不追问原因。 “在云南玩得开心吗?”他边剥虾边问。 “很开心。”我递给他一张纸巾,“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我:“比如?” “比如我不能再活在等待里了。”我说,“九年太长了,长到我都快忘记自己原本的样子。” 梁知予点点头,把剥好的虾肉放进我碗里:“早就该这样了。你知道吗,大学时每次看到你跟在江西辰身后,我都想把你拽回来。” 我惊讶地抬头:“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因为那时候的你听不进去。”他笑了笑,“有些路总要自己走过才明白。” 我们边吃边聊,从大学趣事到工作近况。梁知予说起他在北京的新项目,神采飞扬的样子让我想起大学时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 “你变了很多。”我忍不住说。 “人总是要成长的。”他看着我,“你也一样。” 饭后,梁知予主动帮忙收拾。站在水池前洗碗时,他忽然说:“下个月我就要调回上海了。” 水流声哗哗作响,我愣在原地。 “总部在这里,项目也需要人负责。”他关掉水龙头,转身面对我,“所以,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蹭饭了。” 夜色渐深,送走梁知予后,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城市的夜景。手机里,江西辰发来了一条新信息:「我想我开始明白你的感受了。」 我没有回复,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闪烁的灯火。这一刻,我忽然明白,结束一段漫长的等待,并不意味着失去,而是为了给新的可能腾出空间。 夜风拂过面颊,带着初秋的凉意。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那块压抑了九年的巨石,终于开始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