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次辅、文坛领袖周大学士的府邸，坐落在京城最清雅的柳荫巷。
没有金碧辉煌，不见车马喧嚣，唯有翰墨书香，从那座朴实无华的门楣后，如涓涓细流般淌出，浸润着整条长街。
书房之内，更是清雅到了极致。
紫檀木的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数以万计的珍本古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与淡淡檀香混合的独特气息。
周大学士高坐于主位之上，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身素色儒袍，更衬得他风骨如松，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宗师气度。
他看着对面那个恭敬端坐、甚至还带着一丝晚辈求教神色的年轻人，心中那点因其雷霆手段而生出的不快，已然被一种长者对后辈的期许与自信所取代。
“张伯爷，”周大学士呷了口清茶，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夫今日邀你前来，不为他事，只为‘皇家信贷’。”
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痛心疾首。
“《盐铁论》有云，‘与民争利，其国恒乱’。朝廷设立官营钱庄，将触手伸入黎民百姓的口袋，此乃乱国之举！你年纪轻轻，手段酷烈，老夫本不欲苛责。但此事，已动摇国本，非同小可。你可知罪？”
言辞激烈，充满了道德的优越感。
张煜全程微笑聆听，不时点头，仿佛一个正在虚心受教的学生。
等周大学士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告一段落，他才缓缓放下茶杯，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周大人所言极是，圣人教诲，字字珠玑，下官受教了。”
周大学士捻着花白的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继续“点化”这个迷途的年轻人。
张煜却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谦恭，内容却让周大学士的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不过，下官以为，我们谈的并非‘利’，而是‘宏观调控’。”
“宏观调控？”周大学士一愣，这个词汇超出了他毕生所学的范畴。
“正是。”张煜脸上的笑意不减，“‘皇家信贷’的目的，并非盈利，而是要建立一个巨大的‘货币蓄水池’。将市场中那些因王家之流的贪婪而滥发的、过剩的流动性，尽数回收。如此，方能稳固物价，建立国家信用，对冲未来可能出现的系统性金融风险。”
周大学士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如同天书。
他本能地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套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逻辑，这让他心中那份长者的从容，开始出现了一丝裂痕。
“一派胡言！”他沉声呵斥道，“老夫只知圣人云‘藏富于民’，何曾听过什么‘货币蓄水池’！你这不过是巧立名目，为自己搜刮民脂民膏寻找借口罢了！”
“大人误会了。”张煜仿佛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怒意，继续“耐心”地解释，“藏富于民自然是国策之本。但若无‘信用杠杆’撬动，这些财富便是一潭死水。‘皇家信贷’，便是要将这潭死水盘活，让每一分钱都能在市场中流转起来，创造出十倍、百倍于其本身的价值。这，才是真正的藏富于国，富强于民。”
“奇技淫巧！惑乱人心！”周大学士终于被这套他闻所未闻的理论彻底激怒，猛地一拍桌案，那张清癯的老脸上涨得通红，“你这是在用商贾之术，玷污我朝堂的清明！老夫绝不容你！”
看着气急败坏的周大学士，张煜知道，火候到了。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
“大人息怒，是下官言语无状，冲撞了大人。”他连忙起身，亲自为周大学士续上一杯热茶，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就在周大学士端起茶杯，以为自己已用浩然正气压倒了对方的“歪理邪说”，心中稍稍舒缓之际，张煜却仿佛只是为了缓和气氛，轻描淡写地提起了一件风雅小事。
“对了，下官近日偶得一幅前朝吴道子的仿作，画技精湛，几可乱真。说来也巧，听闻此画百年前曾被一位姓傅的藏家收藏，后不知何故，辗转流入了‘四海通’。大人学究天人，**通今，不知可否为下官品鉴一二？”
“傅正清”、“四海通”。
这几个看似不经意间吐出的关键词，如同一根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刺入了周大学士的耳膜！
他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哐当！”
滚烫的茶水从他那剧烈颤抖的手中淋漓而下，洒了他一身，他却毫无知觉。
那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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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的建窑茶盏脱手而出，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年轻人，那双素来睿智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对方今日前来，根本不是来与他辩经论道的。
是来收网的。
张煜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体贴”的关切。
他亲自取来一方手帕，递了过去，语气温和得如同三月的春风。
“大人，您看，您这是怎么了？茶凉了，再续便是。”
他顿了顿，将话题又“不经意”地绕了回来。
“说起来，这‘皇家信贷’，终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对吧？”
周大学士嘴唇翕动，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听张煜那温和的声音，继续幽幽传来，像是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您作为文坛表率，理应为天下读书人，阐明此中深意，以免他们被奸人蒙蔽，误解了朝廷的一片苦心。”
这是请求，更是命令。
周大学士看着张煜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观，连同他引以为傲一生的风骨与骄傲，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碾得粉碎。
许久，许久。
在张煜平静的注视下，他缓缓地、**地、如同牵线木偶般，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张煜起身告辞。
周大学士失魂落魄，竟是亲自将他一路送到了府邸的大门口。
在无数街坊邻居和暗处探子那惊愕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目光中，这位在朝堂之上连面见君王都只是长揖不跪的文坛领袖，竟是对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深深地、郑重地，一揖到底。
他弯着腰，直到那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彻底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这一幕，被远处茶楼二楼雅间里，一名女帝密探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他迅速在一方小小的纸笺上，用暗语记下了今日的所见。
“青阳伯出府，周大学士长揖相送，状甚恭谨。”
密信被塞入信鸽的脚环，扑棱着翅膀，如一道离弦之箭，飞向了那座深不可测的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