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欲鬼京不同于阴曹地府,它处天地不管之界,不属天界管辖,其种族复杂,又以鬼怪者居多。
某些生前作恶多端者,死后到地府会受一番酷刑,但逃到这里做劳务,就可抵消罪孽,待还清再去报到,就能平安投胎。也有部分鬼魅是看淡人世浮华,不愿再入轮回,将这里视作最后的安乐之地,把阴寿消耗殆尽。
鬼京充满各色各样的奇怪事物,无论何人涌入,白水娘娘都愿同等对待。
而她是何人者也?京中几乎无人知晓她的来历。
有人猜她是九重天上的仙官大人,每逢月末沐浴更衣,奔赴凌霄宝殿,汇报鬼京近况。也有人乐忠于反驳,说历来多少事,娘娘都和天庭对着干,若真是天帝臣子,早就被贬不下十次。
关于身份的话题,各大酒馆茶肆多有谈论,始终得不出满意结论。只知城中心矗立的壮阔宫殿,远观像座巨大的围城,内墙设有二十八门,除了正中间那道是娘娘的所在点,其他几门则另由几位大人管辖。
京中鱼目混杂,经过苍鸯殿多年的治理维护,凡出入者皆需遵守相应法则,才有了如今的安定祥和。
丽日融融下,御朝门内,掌事大人“承英”正坐在椅上,翻看宗卷,时不时执笔圈点一二。
安静无声的环境里,纸上密密麻麻的字看久了,意识难免有些涣散。他放下宗卷,起身撩开帘子,伸了把懒腰。
苍鸯殿先前有位大人犯事关了禁闭,一干职务交由旁人代劳,承英就是其中之一。这下除了本职之事,还要转头去顾别人的事,虽然有些应接不暇,但他嘴角挂有一抹笑意,乐此不彼,甚至更希望那位就此去职除名,离开殿堂。
如若能成,他甘愿一辈子都这样繁忙。
可惜幻想总是美好的,他喝了口茶,稍作休息。今日是最后一次处理莲烨门的公务,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有桩小麻烦卡在他的心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叫人不安。
他朗声唤属下过来询问:“都过去几天了,追查的人还没消息吗?”
“大人莫急。”小跑赶来的属下答道,“您也知逃了的那个,性情有多狡诈。大红小绿都已出马,再宽限点时间,定将其绳之以法!”
承英望着杯盏中漂浮的热气,感到力不从心,可着急也没用,只得扬扬手说:“那就让他们再快些,多喊点人过去,抓不到她,御朝门的马脚总露在外头,叫我夜长梦多。”
“小的遵命!”那名属下哈了下腰,忙退出去。
承英转头将目光放到外面,他背着手,明媚的晴天里,他的心却不甚安定。
鬼京善恶大道,人流最是熙攘。街边摊贩众多,吃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偶有生人混进来交易,本着“和乐”的原则,来人又身怀本领的,大伙都得过且过。
但时间长了,牙齿和舌头都要打架呢,谁与谁之间总有矛盾爆发。二者若皆脾气暴躁,挑起的嘴仗能叭叭半天没完。
“我先来的,你插队还指责我的不是,骷髅头你个没皮没脸的玩意儿,我为你感到羞愧!”
“少唧唧歪歪倒打一耙!你站摊前半天掏不出铜板,买不起就别买了!”
繁华街道,骷髅头就和裂嘴怪大吵大闹。
一个馒头都能引发血案,他们的原因也很简单,只为争抢小贩盒里仅剩的一块豆沙糕。
二者骂得那个叫“专心致志”,吵得那叫个“不可开交”,稍一疏忽,被一小鬼见缝插针买走了,摊主悄咪咪收拾东西回家,骷髅头和咧嘴怪还在原地口水喷溅,吵架的中心也从“花钱买糕”转向了外貌攻击。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还有滑头鬼就地开设赌局。
咧嘴怪个子矮,站着跟别人坐着没差。一说话,嘴张得倒比河马都大。
“烂骨头,你裸奔也不是一天两天,有钱早去裁缝那儿买身皮囊了,没钱你就老实待在家,别出门上街!”
骷髅头气得够呛,他的确没穿衣服,因是一副骨架,才不需衣物掩饰。而且为了体现自己独特的品味,他还在白森森的骨头上画满花样。
“你没有高雅的修养就闭嘴,有时间跟我逼逼叨叨,不如去治治你的口臭!”
骷髅头一激动,上颚骨和下巴一张一合,像打快板。
他们互相揭短,戳对方的痛处。
咧嘴怪大吼:“你我今天算结下梁子了,待我把你骨头都打散,看你还敢不敢猖狂!”
骷髅头也不示弱地回道:“来就来,看我不把你嘴整个撕烂!”
看戏的群众沸腾起来,都跟着起哄道:“打呀打呀,快点打呀!”
咧嘴怪掐住骷髅头的颈骨,骷髅头两手捏住咧嘴怪左右脸颊的肉。
摆赌局的小鬼大声吆喝:“快快快,还有谁没下注?赶紧赶紧,要开局啦!”
街边楼阁,不少看官伸出脑袋唏嘘道:“他们疯了?要打也该找个僻静地啊!”
虽知此举影响城中风貌,但那两位气上心头,哪还顾得上挑地方?直到远处的精怪们一个接一个的“哎哟”声响起,有人被这阵声音吸引,都朝那方向望去。
远远的,那好像一枚跳动的火焰,再近些,原是一位长发束带,红衣艳艳的郎君。
他脚踩行人的肩头,迅速地往这儿赶来。
咧嘴怪一见此景,对着骷髅头又一阵谩骂。
“我就说你有什么本事跟我叫嚣,是请了帮手啊!”
骷髅头疑惑四起,他独身叱咤江湖多年,哪来帮手?正要反口回怼,那位郎君已翩然落地。
此人着一件曙红色暗纹窄身衣,脚踩玄色云头靴,编织细长的红绳发带自额前绕过,系在后面半扎的发髻。其面目之俊朗,站在一众高矮胖瘦的鬼怪里,令人眼前一亮。路过的精怪小姐见了他,情难自禁,躲在手绢后,羞答答地看他。
可街上的其他人不吃这一套,骷髅头率先出声:“小子不要多管闲事,哪儿凉快待哪儿去,这是我跟他的决斗,你想当出头鸟,小心我连你一块打进去!”
红衣郎君听闻,笑意绵绵道:“这么大的火气吗?”
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让骷髅头极为厌恶。废话不多说,他当即拆下自己一根肋骨当武器,冲过去要暴打他。
纵观局势,咧嘴怪退到一旁偷笑,两军交战,他站边上歇歇,等差不多了再坐收渔翁之利,妙哉妙哉!
然红衣郎君唇角轻勾,一条玄色铁锁链带着寒光,哗啦啦的横空而出。没等骷髅头近身,锁链如盘蛇,将他身躯缠绕捆绑。力道之大,几乎要压弯那副柏森的骨架。痛得骷髅头不得不求饶,与刚才的口出狂言判若两样。
骷髅头一败仗,咧嘴怪仓皇而逃。
旁人不识这根锁链,他是识得的,确切来说,前不久在幽冥深巷还见过。
当时太阳西下,谁捣了深巷里的卖酒铺子,漫天火光中,寒光铁锁链卷了好几个犯事的鬼怪回苍鸯殿交差。次日邻里七嘴八舌地讨论,原来幽冥深巷卖了好几年假酒,被查出来后,店里的黑心鬼都被苍鸯殿的大人抓去服刑了。
咧嘴怪暗叹骷髅头大意,竟想跟锁链的主人一较高低,同时庆幸自己没有鲁莽行事,趁无人注意,他还是先溜为敬!
可他没问过那郎君的意思。
咧嘴怪的步子未迈出一步,红衣郎君长臂一伸把他扣住,两三下叠成了方正的豆腐块。
虽然大家都是成熟的妖魔鬼怪,但见郎君淡定外貌之下,竟能做出如此粗暴的事,不免起了一阵颤栗。怕会祸及旁人,路边的看客全部一哄而散。
郎君则坦然自若和他们道:“算你们走运,被我抓到聚众斗殴,扰乱治安。去城西种地还是收押进牢,一人挑一个地吧。”
被降服的两只精怪极具惊恐,一句话大概知晓了来者身份。
咧嘴怪保持豆腐块的形状,含糊嗓子说道:“大人,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那啥,刚刚我们是抱在一起,哥们儿亲热呢!”
“是吗?”郎君森森然一笑,“你也不用心急,有什么废话留着去苍鸯殿说吧。”听这语气,是不想放过他俩。
身上的锁链缠得极紧,二怪面露死灰。红衣郎君招招手,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他们,想不跟着都不行。
进了苍鸯殿的大红宫门,来往鬼仆在广场上疾行,若与红衣郎君正面而遇,皆要矮身行礼。
郎君昂首阔步,咧嘴怪和骷髅头跌跌撞撞跟在后头。
骷髅头对红色背影拍了一路马屁,没一句管用。铁面郎君冷漠得紧,别说搭话,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无。
骷髅头咬了咬牙,索性放出杀手锏,哀嚎道:“大人喂!您放过我。我家床下有个泥瓦罐,里头装的是我毕生积蓄,您饶我一回,那些都可以孝敬您!”
有钱能使鬼推磨,郎君果真停了步子,转过身来瞧他,只是这目光带有探究意味,像在思考话里的真假。
肯施以眼神便是好事,骷髅头接着道:“还有我那屋后种的两个瓜,养的三只鸡,只要您高抬贵手,也都可以归您!”
“哦,看不不出来,你还有些上道。”郎君微微一笑。
他伸出手,欣赏地摸了摸骷髅头的脑袋。骷髅头虽一身骨架都是画,因认为脑袋是天,不可乱动,所以仍保持原样,还三天两头往上面打蜡。
以郎君的转变,骷髅头料定此事有了七成把握,便想拉个腼腆的笑以示友好,可这副白骨无一点儿皮肉,无论愤怒还是悲伤,都是一个样。
“你能想到贿赂我,算勇气可嘉。但......”郎君话锋一转,声音变冷,“但我平常最痛恨你这等爱耍小聪明的人!看来你不能种地,也不能去牢里了。”
他翻脸的速度太快,骷髅头还拐不过弯来。
“那我要去哪儿?”
“遣送回地府,交由鬼差安排吧!”
“什......什么?”
骷髅头吓得脑袋落地,咕噜噜滚到人脚边。他好不容易瞒过鬼差,来到鬼京,现在回去,难保不会走一遭地狱。
一直沉默不出声的咧嘴怪早被吓成筛子,哆嗦不停。他不是被骷髅头“头身分离”吓坏的,而是见这位大人心肠狠戾,不由心生悲凉,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
“妄一!你出去遛弯又抓了人回来啊?”远处走来一名锦衣贵人。
他气宇轩昂,体格挺拔,手摇折扇,略显慵懒之态。能拥有仙家灵光,还能在苍鸯殿里闲逛,不是尘芳仙君还能是谁?
这位的身份不一般,生父“元乾神君”掌管十万兵将。原在凛海边界镇守数百年,后来世态安康,被调回天庭效命。
现今,神君大人除了身居要职,天上被流放的仙人也归他统管,只是事务忙碌,他分了这部分交尘芳打理。
可那几个落魄神,能经得起什么风浪?明眼人都知道,是元乾神君看儿子无所事事罢了。
被称作“妄一”的红衣郎君拱了拱手,道:“兴起出去一趟,见这二子在街上斗殴,顺道将他们抓来治罪。”
“哦,这样吗?”仙君有所迟疑。
骷髅头还在发怔,咧嘴怪冲他大喊“救命!”
“各位大人!都是误会啊,我俩怎会不知死活地要打起来呢?方才街上来回对骂,不过是涨涨气焰。我们知错了,求求大人给个机会吧!”
仙人应当是慈悲济世的,咧嘴怪不顾形象,喊得唾沫横飞。他知道这位仙君的出现,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尘芳见状,略带嫌弃道:“老弟,这妖怪坏是坏,但也挺可怜的。”他以扇掩面,凑近妄一耳边,劝道:“不懂你最近怎么斗志昂扬,听说这段日子每出去一次,就要抓点收成回来,连恨殊掌门都觉得你烦,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就该轮到你被贬去城西种地了呀!”
虽是调侃的语气,但仙君所言非假。他观妄一近期的丰功伟绩,特别是这个月,好像背负了计量的使命,出去就没有空手回来过。
其中最严重的当属一对猪精夫妇。男的指责妻子花钱大手大脚,买这么多衣裳,他要烧个精光。女的则叉腰骂丈夫不争气,没本事还埋怨女人爱买东西,要烧就烧,大不了今晚家里喝猪肉汤。
就是这么凑巧,让路过的妄一听见,当下翻进人家院子,说是为了避免酿成惨案,要把他们关起来冷静。
管牢房的狱卒还算清醒,说俩夫妻吵架罢了,又不是真要斗个你死我活,日常斗嘴也不失为生活的一种情调啊。
猪精夫妇看见黑乎乎的牢房,吓得猪心颤抖,没了吵架时的伶牙俐齿,马上变脸当着众人的面亲亲抱抱,以表伉俪情深。
谁知弄巧成拙,激怒了妄一,大骂他们不知羞耻,这下不顾狱卒相劝,直接扔进牢里一天一夜。
出狱后,夫妻俩把状告到恨殊门那里。
恨殊门管理苍鸯殿其他十二位掌门,为抚平民愤,让妄一闭门半月,并从锁金门支了一笔钱,补偿他们。
猪精夫妇也算厚道,拿了钱出去没在外边嚷嚷。
尘芳仙君会讲这些,都是为妄一老弟着想,其抿唇未做言语,仙君便自作主张敲了敲伏影锁,放了那俩精怪。
身上一松,骷髅头和咧嘴怪感激涕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仙君悠然道:“以后你们可要继续做鬼京的良民啊,不然哪天莲烨大人兴致来了,你们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也能伸长手将你们抓回来。”
“是是是,您说的是!”俩精怪点头如捣蒜,生怕事后有变,道完谢溜得飞快。
白辛苦一场,妄一背着手叹了口气,道:“仙君大人,你这一回京就害我又浪费半天光阴。”
尘芳撇撇嘴,说道:“才半天罢了,权衡利弊,总比你又要被关禁闭强吧?我劝你放了他们,实则是帮了你呀。倒是你得管管脾气了,芝麻绿豆的事都把人抓来问罪......”
妄一侧目看他一眼,他和仙君相识多年,对方拿他当自己人看,但有些事,他深知是要自己扛的,于是道:“恪尽职守不好吗?倒是仙君怎么来苍鸯殿走动?之前不是说要去蓬莱仙岛待一段时间?”
“是了是了!你不提,我差点要忘了来苍鸯殿干什么呢。”尘芳露出懊恼之色,“走走走,你跟我一起去,这件事重要,少不得你。”
妄一以为真有大事,面容严肃道:“怎么了?你先和我说说,我看需不需要加派人手。”
“......人手倒不必了,我们哥俩许久未去消遣,小道消息,今晚杏花楼开张,楼里有个水灵灵的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喂喂喂!我还没说完呢,你就要走?”尘芳手慢,抓不住他。
走还算好呢,若不是碍于身份,妄一都想铁拳相向了。
苍鸯殿虽无明文规定掌门不可出入烟花场地,但相处几年,妄一是何许人,仙君还不清楚吗?每隔一段时间,他总是能厚着脸皮,进莲烨门捉人去喝花酒。
眼看兄弟要走远,尘芳紧追不舍道:“我把你当兄弟才喊你一同去,你别走呀,那新开的杏花楼花样可多了!”
本是一句不抱希望的挽留,妄一却真的顿了下脚步,作出考虑的样子。
他抓住重点,问仙君那句“新花样”是什么意思?
“噢,你有所不知,新店开张可不得用新花样吸引宾客嘛?具体是什么,我也得今晚去了才知道。”尘芳信誓旦旦说道。
有他这句认可,妄一非喜好玩乐的性子,但心思百转之下,脑袋里哪根筋弯过来了,阔步回到仙君身边,咳嗽一声,道:“什么时候出发?那......按你说的,先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