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煞》 第1章 半夜堂前入梦来 皓月当空,星辰寒光。 青云书院的圣人堂,一簇烛火微动。 妄一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走神了,她蹲在水桶边绞帕子,桶里的水倒映出她苍白的碎影。回神的瞬间,天早黑透。 屋里宁静至极,偶有凉风摇乱竹影的声音。 她猛地拍了下额头,暗骂自己怎么又心不在焉?连续几天都是这个状态,可明日是一年一度的招生会,罗管事多次叮嘱,凡她负责之处皆不许敷衍了事。 妄一甩了两下头,命令自己提起精神。 台上的圣人像无一不是慈眉善目的之样,她抓着脏抹布,不顾疲惫地多次来回,直到最后一尊也一尘不染,她才扶着腰歇了口气。 说来奇怪,今天她除了喝水,什么都吃不下,现在忙好了,亦不觉饥饿。 妄一猜想许是书院招生在即,精神紧张之故,回去多歇息就好了。 然而刚起身,堂外夜风窜入,香案上一支蜡烛无端扑灭,光辉霎时消散一半。 圣人堂常年点着香火,最是不能短缺,妄一正要上前点燃,但一靠近,一丝奇妙的香气萦绕鼻尖,竟勾得她空了一天的肚子叫了两声。 她早听说这对香烛是书院特意为圣人采买的,与寻常烛火大有不同。 外面圆月高悬,她手撑在案上,竟着魔似的地咽了下口水。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妄一盯着香烛,不自觉向前贴近。 光与热的交织下,她的神志在往下滑落,直到一滴滚烫的蜡油浇醒她,她猛然收回神。 妄一骇然,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晓得自己冒犯了圣人! 她想跪下赔罪,然这膝盖怎么都弯不下去,僵硬得像被拐杖架着。 茫然抬头,只见坐台上的圣人悄然泯去和善之相,慈眉善目化为横眉怒目,十分厌恶地怒瞪她。 “啊!” 妄一大叫一声,踢翻脚边水桶,逃也似的跑出去。 她大喊罗管事,又高声直呼山长,可整个书院空无一人,静如一潭死水。 她身处诡异之中,慌不择路奔下山去求助。 四月的夜已不寒冷,周遭却无半点虫鸣,万籁俱寂的山路,妄一被一块拦路石绊了一跤。 沙石擦破膝盖,疼痛与恐惧蔓延,她没忍住,脑袋埋进臂弯哭起来。 她不是爱哭鬼,此刻却止不住泪意。 她的手是冷的,脸是冷的,就连泪水也是冷的,搓了搓手,掌心一点热量也没有,连哈出来的气都是凉的。 “嘻嘻,别费劲啦,你都快死啦,早点躺土里省力气吧!”一道调皮的孩童声突然响起。 妄一猛地抬头,颤声问:“谁......谁在哪里?!” 风飒飒响起,她环顾四周不见人影。 那声音又调皮道:“别找啦,别找啦,我就坐在这里呀,你看看我,我是你旁边那块岩石呀!” 岩石......岩石怎么会说话? 妄一低头往边上探,就在她刚才摔倒的路中央,一块拳头大的岩石正笑眯眯地看她。 之所以说它在笑,是因为石头上长了一副五官,有人注意到它,它还兴奋地眨了眨眼睛。 好生荒诞的场景,妄一从小就听罗管事说,书院建在山上,附近多是深林,少不了精怪修炼。若有学子心术不正,半夜便会化作落魄小姐前来乱人心志。 她绝望地闭上眼,心想今夜真是祸不单行。 石头怪轻蔑道:“啧,瞧你没出息的样儿,你当我稀罕搭理你?不过是看你快成走尸了,又哭得这般伤心,我在积福德,不劝你两句,怕过意不去。” 走尸?妄一追问它是什么意思? 石头怪冷笑,说人固有一死,她现在是回光返照,甚至还打包票,最迟明天一过,她就死翘翘! “你......你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肯定明天就是我的死期?”妄一握紧拳头反驳。 “哈哈,你不信呀?”石头怪笑得狡黠,“你刚刚不是觉得那香烛美味极了吗?” 一语正中眉心,妄一仿佛被抓到小辫子,说道:“你偷窥我?” “嘿!这是重点吗?我在好心给你指点迷津呐,你还不领情。”石头怪有些不高兴,想了想还是勉强大度道,“算了算了,我不和你一般计较,你对我戒备十足,无非是怕我要吃你,但我修行吸的是日月精华,肉自带荤腥之气,二者不可相比,何况以你的肉身,啧啧,口味想必十分糟糕。” 这话不能让妄一放松警惕,她潜意识里认为精怪最擅长哄骗,十句有一句是真的,都算这族里的实诚人。 那石头急了,叫道:“喂,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来历有些神秘,但我知道你身上诸多秘密,哦对了,你那可怜娘也是因你才横死的。” “......你说我娘?”妄一皱起眉,她是弃婴,十七年前被书院学子捡到才得以活命,她对亲人没有任何记忆。 “你别不信啊,我一看你就知道是个害人精,印堂发黑不像长命,只不过运气好,有高人强行给你续命罢了!”它酸溜溜道,“那人本事大的嘞,逆天改命把你的魂魄与肉身紧紧绑在一处,即便你后来死了,灵魂也不能自动脱离□□,说说吧,你都给人啥好处了?” 妄一越听越糊涂:“什么续命?谁会帮我续命?!” “你问我,我哪知道呀?我区区一精怪管得了许多?”石头怪翘着嘴,“但你如果想活下去,我有个办法,你听不听?” 妄一抿起唇,石头怪转了转眼睛,和她打起商量来。 “你把我搬去山顶,我自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事。我也真倒霉,几月前被那场暴雨冲到这破山道来,说到底咱们算有缘啦。” 妄一犹豫着,她不想轻信别人,何况对方还算不上人,可这精怪字字句句都让她产生好奇。 石头怪不容她磨叽,大喊道:“快没时间了,要知道你错过本大爷我,就只能等死啦!” 它焦急地催促着,妄一想石头怪要人帮忙才能上山,是否意味它自身其实无法移动?这样的话,她有危险大不了甩手将它抛下,反正它也长不出脚来追她吧。 见对方终于点头,石头怪大喜过望,嚷嚷着快点,下个时辰的月光最利于修行! 双方把话说定,但没想到破石头看着不大,妄一去捧它才知奇沉无比。 山路难走,她一步一步,摇摇晃晃。爬上来后,更是手臂发酸,累得喘不过气。 “哈哈,本大爷终于回来了,还是我老家的月光好闻呐!”石头怪得偿所愿,在月光下贪婪地呼吸空气。 它随一场暴雨滚下山坡,换了个地方固然新鲜,但那里只能吸收半天的月光,好生妨碍修炼。 妄一瘫坐在旁,石头怪体恤她辛苦,甩出个小纸团,扔到她面前。 “给你的谢礼,你帮了我,我不会让你吃亏。你的来历本大爷不知道,但纸团里的东西是个好宝贝,你回去打开看看,八成能解你的疑惑。” 妄一拿起纸团,扯了扯边角,怎么都打不开。以为是被戏弄了,她拉下脸来要质问,石头却渐渐扩大体型。 它从西瓜大变成脸盆大,再后来像屋子那样大,但仍不满足,还在一直大下去,大下去,仿佛要演化出一座巨山。 那张硕大的石头脸,半张朝明,半张朝暗,冷冷地凝视她。 妄一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她后背全然浸湿,睁眼发觉自己睡在圣人的香案前,此外,手里多了个纸团。 “妄一,你好大的胆子,圣人面前还能睡着!” 罗管事的斥责自头顶传来,许是因为明日就是招生会,他比以往更为苛刻。 “你不是头一天干活了,不必样样要人教你。换做平时,你偷个懒没酿成大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放过了,可你今晚还.....” 罗管事长长短短责骂好一会儿,还说身体不适可以休息,但不能对圣人不敬! 妄一没有顶撞,她一心想着那颗怪石头,只盼书院的人都快歇下,她好看看多出来的纸团是怎么回事。 罗管事当她在诚心悔过,训完觉得口渴,多瞪几眼也不愿再折腾了。 妄一将其送出门,堂内重归宁静。 她轻轻一扯纸团,梦里打不开的东西,现很快舒展开来。 里面裹着一颗水晶种子。手指一触碰它,使用方法前仆后继地涌入脑海——种下种子,可通神欲鬼京,寻苍鸯殿,解生死劫。 次日天明,书院晨钟袅袅之时,妄一悄悄溜出去,直奔昨夜梦中的山头。 上去才知那是个风烟俱净之地,且周遭并无怪异之石。 梦中亦真亦假,她抓紧时间将种子埋进土壤,默念脑海中的咒语。 种子猛然窜出芽儿来,随后冲天狂长,枝蔓交缠成一座直冲云霄的天梯。 此等奇境,除却将种子埋下之人,其余凡人皆无可见。 求生之路注定艰辛,藤蔓六个时辰后自动枯萎,算起来大约在太阳落山前。 天梯一撤,爬到哪儿就从哪儿摔下来,是福是祸都看自己。 远处的书院,背着行囊的学子进进出出,山长站在楼阁上,看向山的那处。 罗管事进来道:“山长,招生会准备就绪,只等您露面了。” 微风阵阵,山长没有应答,远眺一会儿,似是自言自语:“有些人,注定要为命运远行啊。” 罗掌事抬起脸,顺着山长目光看去,疑惑地皱了下眉,什么都没看到。 保证完结,绝不断更 开文开文~喜欢请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半夜堂前入梦来 第2章 入得鬼京问缘由 此时的鬼京大街万众齐欢,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善恶大道,两旁挂满了大红灯笼,浩大的队伍从苍鸯殿陆续走出。有敲锣打鼓的青面獠牙鬼,还有提着万花灯在前面起头的红衣骷髅鬼。每走百步,便有小鬼在边上点起烟花爆竹。 城楼上一阵又一阵盖天的钟声,说是群妖乱舞都不为过。 此地动静之大,九重天上仙云缭绕,众仙官皆探头张望,不敢下来阻拦。 众所周知,今日鬼京这般热闹,只因白水娘娘的生辰到了。 众鬼组建巡游队伍,参与者三百五十六名鬼怪经过层层选拔。他们从苍鸯殿出发,走至善恶大道街尾,绕行鬼京城一圈,阵势浩荡,看得人应接不暇。 队伍中央有辆金框镶边,白玉为底的香车,车前挂两盏人头骷髅灯,四角鬼火粼粼。 两道妖鬼争前恐后地向香车招手,数名威武壮硕的男鬼,面戴赤脸谱,挥棒喝退。 香车内,白水娘娘倚在锦绣玉莲软枕上,身穿描金火红祥云裳,一手托腮,一手执烟杆。 眉眼清秀施浓妆,童颜华发生。 “娘娘,您瞧瞧外面,他们都在向您欢呼呢。您的声望和威名,是咱鬼京的第一!” 同座的独眼嬷嬷兴高采烈,可主位上的人并不感兴趣,始终闭着双目,抽着烟袋,不理分毫。知道的是娘娘在过生辰,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群怪在过节。 独眼嬷嬷劝说:“娘娘,您朝外看一眼呐,今是您庆生的日子,放松放松吧。” 闻言,白水娘娘睁开双目,水灵灵的眼睛漆黑空洞,如一口幽深的水井,寻不见眼白。 她轻吐一口烟圈,不顾外边繁华喧闹,而是轻声道:“停车,回宫。” 独眼嬷嬷一惊,想问怎么了?娘娘却轻轻笑起,说:“有客人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天梯陡峭,毫无遮挡的半空,耳边有呼呼风声。爬了许久,妄一唇角已微微开裂,发丝也稍显凌乱,她挥起袖子扇了扇风,又要拔腿赶路。 许是真的精疲力尽,她复行数十步,体力休克的瞬间,眼前迷迷糊糊断断续续闪过几个影像,有书院学子念诗的画面,有她抬水洒扫院子的画面,还有路遇石头怪的,直到闪现圣人生气的脸,她陡然惊醒。 天又黑了。 她浑身冷汗津津,倘若没记错,她刚刚还在天梯,这里是哪儿?是阴曹地府吗? 不远处的空地矗立一座巨大石碑,妄一忍着腿脚不适过去看,碑上刻的赫然是“神欲鬼京”四个大字。 心中的阴郁一扫而光,太好了,一番周折,她终是寻到此处! 平地忽起大风,她牢牢抱住石碑。 风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混沌中像有许多人拉扯,把她的手从上面生生扒下。 天昏地暗之间,她像被风卷到天上,经过天旋地转,胃里的酸水不停翻腾。 再睁眼,四周风景已是更迭,她身处于某座金殿之中。 放眼望去,殿内格局宽敞,最显眼的是两侧八根玉白石柱,每根柱子上雕刻着不同的图案,有厉鬼降世之图,也有众怪拜月之像。 她想靠近细看,又被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吸引。 那声音,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 左面那堵墙上排满柜子,像是人间药铺,列得密密麻麻。而声音正是来自柜前悬挂的一盏人皮灯笼,它似乎享有生命,疯狂地左右摇摆,引起注意。 只是没喊多久,横空劈来一只毛笔,直接捅穿它的皮,如此得以消停。 妄一望向毛笔飞来的方向,一张宽大的书案上堆满纸张卷轴等物品,两名鬼仆垂手而立,一位白发女子手托烟杆,饶有兴趣地看她。 妄一压住心底惊慌,斗胆问他们是谁? 独眼嬷嬷欲斥她无礼,白水娘娘轻抬手掌,示意无关人等退下。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座上女子笑道:“妄一啊妄一,你来了我的地盘,乃一场机遇。”她面容可亲,但那双漆黑的眼睛无形中给人压力。 妄一谨慎地问:“你......你认识我?” “算吧,也可以说不算。石头怪给你的种子就是从我垂星草上掉下去的,你一把它种下,我在鬼京远远就知道了。”女主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好似有看破一切的能力,“你来是为了活命,也为了你的身世,对吗?” 妄一点点头,不禁猜想座上的这位难道就是神明? 那人无奈一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前世闯下祸端,天道难以容你,你本没机会转世,不过有人拼死护你,才让你活到至今。” 妄一听得浑身发冷,她在青云书院当杂役,哪来的祸端?她一概不知情! “哈,你以为我在诓你吗?”白水娘娘一跃跳下书案,落人跟前。她白发如银,因身材只有十岁姑娘大小,便悬在离地两尺的半空,俯视来人。 “那是你前世的恩怨,你投了一次胎,全部忘了个光,但不意味着就能一笔勾销的。虽说闯的祸是有些难以收场,不过我也能理解你。” 妄一不解,想询问她究竟做过什么? 白水娘娘却伸出手指贴在红唇上,轻轻嘘了一声,说:“别问那么多,天道也不许我多说。时间有限,你我既然有缘,来了我自会帮你。就当是......为了某个人吧。” 妄一没明白,那个人又是谁?和帮她续命的是同一个吗? 白水娘娘只高深莫测地说此乃天道加在她身上的诅咒,注定活不长久,还坦言自己并无三头两臂,只能去各处打点,让她暂时留在十七岁。 “让你岁数暂停是做拖延之用,你留在鬼京赎罪,以功相抵,要怎么做,都得看你自己。赎清罪孽后,诅咒自然解开。你想知道的一切,也会得到原因。”白水娘娘提点道,“但是苍鸯殿而非慈善堂,我若为此破例,他日人人有难处,恐怕都要找上我了。” “......我知道。”知道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妄一鼓足勇气问:“您要什么,开口就是。”反正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好,你倒是个爽快人。”白水娘娘笑颜一展,“你放心,我要的东西对你来说没什么用,也不贵重。” 她没挑明,只含糊其辞说是有关妄一的前世。 既是前世的东西,妄一想活在今世,就该为今世着想。何况她都命不久矣了,还管那些作甚? “你答应就好了,但我事先和你讲清楚,虽然我的本事在一行人里算得上熟练,可是从人身上抽取东西,过程仍免不了有些疼痛。我尽量快点,你且忍忍吧。” 不等人回应,白水娘娘眼神一变,未打招呼就开始了。 神魂飘离,头脑昏涨,无数光辉环绕下,有什么东西想从妄一身上钻出来,疼得她额头冒出细小汗珠,不自觉咬紧牙关。 一缕白雾游丝缓缓出体,白水娘娘运用那缕游丝,画了个印,一掌推向满柜子的墙。 东西被收进哪一格?妄一没看清,浑身就像被抽走了骨架似的,瘫软在地。 在将要昏死过去时,她看见白水娘娘收起之前慵懒的模样,端坐在书案前,执笔书写什么。 她看了眼地上几乎奄奄一息的人,声音毫无波澜道:“前尘俗事将一并随着你积攒的功德而抹去,从今以后你安心留在此地。” 第3章 清秀少年红衣艳艳 神欲鬼京不同于阴曹地府,它处天地不管之界,不属天界管辖,其种族复杂,又以鬼怪者居多。 某些生前作恶多端者,死后到地府会受一番酷刑,但逃到这里做劳务,就可抵消罪孽,待还清再去报到,就能平安投胎。也有部分鬼魅是看淡人世浮华,不愿再入轮回,将这里视作最后的安乐之地,把阴寿消耗殆尽。 鬼京充满各色各样的奇怪事物,无论何人涌入,白水娘娘都愿同等对待。 而她是何人者也?京中几乎无人知晓她的来历。 有人猜她是九重天上的仙官大人,每逢月末沐浴更衣,奔赴凌霄宝殿,汇报鬼京近况。也有人乐忠于反驳,说历来多少事,娘娘都和天庭对着干,若真是天帝臣子,早就被贬不下十次。 关于身份的话题,各大酒馆茶肆多有谈论,始终得不出满意结论。只知城中心矗立的壮阔宫殿,远观像座巨大的围城,内墙设有二十八门,除了正中间那道是娘娘的所在点,其他几门则另由几位大人管辖。 京中鱼目混杂,经过苍鸯殿多年的治理维护,凡出入者皆需遵守相应法则,才有了如今的安定祥和。 丽日融融下,御朝门内,掌事大人“承英”正坐在椅上,翻看宗卷,时不时执笔圈点一二。 安静无声的环境里,纸上密密麻麻的字看久了,意识难免有些涣散。他放下宗卷,起身撩开帘子,伸了把懒腰。 苍鸯殿先前有位大人犯事关了禁闭,一干职务交由旁人代劳,承英就是其中之一。这下除了本职之事,还要转头去顾别人的事,虽然有些应接不暇,但他嘴角挂有一抹笑意,乐此不彼,甚至更希望那位就此去职除名,离开殿堂。 如若能成,他甘愿一辈子都这样繁忙。 可惜幻想总是美好的,他喝了口茶,稍作休息。今日是最后一次处理莲烨门的公务,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有桩小麻烦卡在他的心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叫人不安。 他朗声唤属下过来询问:“都过去几天了,追查的人还没消息吗?” “大人莫急。”小跑赶来的属下答道,“您也知逃了的那个,性情有多狡诈。大红小绿都已出马,再宽限点时间,定将其绳之以法!” 承英望着杯盏中漂浮的热气,感到力不从心,可着急也没用,只得扬扬手说:“那就让他们再快些,多喊点人过去,抓不到她,御朝门的马脚总露在外头,叫我夜长梦多。” “小的遵命!”那名属下哈了下腰,忙退出去。 承英转头将目光放到外面,他背着手,明媚的晴天里,他的心却不甚安定。 鬼京善恶大道,人流最是熙攘。街边摊贩众多,吃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偶有生人混进来交易,本着“和乐”的原则,来人又身怀本领的,大伙都得过且过。 但时间长了,牙齿和舌头都要打架呢,谁与谁之间总有矛盾爆发。二者若皆脾气暴躁,挑起的嘴仗能叭叭半天没完。 “我先来的,你插队还指责我的不是,骷髅头你个没皮没脸的玩意儿,我为你感到羞愧!” “少唧唧歪歪倒打一耙!你站摊前半天掏不出铜板,买不起就别买了!” 繁华街道,骷髅头就和裂嘴怪大吵大闹。 一个馒头都能引发血案,他们的原因也很简单,只为争抢小贩盒里仅剩的一块豆沙糕。 二者骂得那个叫“专心致志”,吵得那叫个“不可开交”,稍一疏忽,被一小鬼见缝插针买走了,摊主悄咪咪收拾东西回家,骷髅头和咧嘴怪还在原地口水喷溅,吵架的中心也从“花钱买糕”转向了外貌攻击。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还有滑头鬼就地开设赌局。 咧嘴怪个子矮,站着跟别人坐着没差。一说话,嘴张得倒比河马都大。 “烂骨头,你裸奔也不是一天两天,有钱早去裁缝那儿买身皮囊了,没钱你就老实待在家,别出门上街!” 骷髅头气得够呛,他的确没穿衣服,因是一副骨架,才不需衣物掩饰。而且为了体现自己独特的品味,他还在白森森的骨头上画满花样。 “你没有高雅的修养就闭嘴,有时间跟我逼逼叨叨,不如去治治你的口臭!” 骷髅头一激动,上颚骨和下巴一张一合,像打快板。 他们互相揭短,戳对方的痛处。 咧嘴怪大吼:“你我今天算结下梁子了,待我把你骨头都打散,看你还敢不敢猖狂!” 骷髅头也不示弱地回道:“来就来,看我不把你嘴整个撕烂!” 看戏的群众沸腾起来,都跟着起哄道:“打呀打呀,快点打呀!” 咧嘴怪掐住骷髅头的颈骨,骷髅头两手捏住咧嘴怪左右脸颊的肉。 摆赌局的小鬼大声吆喝:“快快快,还有谁没下注?赶紧赶紧,要开局啦!” 街边楼阁,不少看官伸出脑袋唏嘘道:“他们疯了?要打也该找个僻静地啊!” 虽知此举影响城中风貌,但那两位气上心头,哪还顾得上挑地方?直到远处的精怪们一个接一个的“哎哟”声响起,有人被这阵声音吸引,都朝那方向望去。 远远的,那好像一枚跳动的火焰,再近些,原是一位长发束带,红衣艳艳的郎君。 他脚踩行人的肩头,迅速地往这儿赶来。 咧嘴怪一见此景,对着骷髅头又一阵谩骂。 “我就说你有什么本事跟我叫嚣,是请了帮手啊!” 骷髅头疑惑四起,他独身叱咤江湖多年,哪来帮手?正要反口回怼,那位郎君已翩然落地。 此人着一件曙红色暗纹窄身衣,脚踩玄色云头靴,编织细长的红绳发带自额前绕过,系在后面半扎的发髻。其面目之俊朗,站在一众高矮胖瘦的鬼怪里,令人眼前一亮。路过的精怪小姐见了他,情难自禁,躲在手绢后,羞答答地看他。 可街上的其他人不吃这一套,骷髅头率先出声:“小子不要多管闲事,哪儿凉快待哪儿去,这是我跟他的决斗,你想当出头鸟,小心我连你一块打进去!” 红衣郎君听闻,笑意绵绵道:“这么大的火气吗?” 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让骷髅头极为厌恶。废话不多说,他当即拆下自己一根肋骨当武器,冲过去要暴打他。 纵观局势,咧嘴怪退到一旁偷笑,两军交战,他站边上歇歇,等差不多了再坐收渔翁之利,妙哉妙哉! 然红衣郎君唇角轻勾,一条玄色铁锁链带着寒光,哗啦啦的横空而出。没等骷髅头近身,锁链如盘蛇,将他身躯缠绕捆绑。力道之大,几乎要压弯那副柏森的骨架。痛得骷髅头不得不求饶,与刚才的口出狂言判若两样。 骷髅头一败仗,咧嘴怪仓皇而逃。 旁人不识这根锁链,他是识得的,确切来说,前不久在幽冥深巷还见过。 当时太阳西下,谁捣了深巷里的卖酒铺子,漫天火光中,寒光铁锁链卷了好几个犯事的鬼怪回苍鸯殿交差。次日邻里七嘴八舌地讨论,原来幽冥深巷卖了好几年假酒,被查出来后,店里的黑心鬼都被苍鸯殿的大人抓去服刑了。 咧嘴怪暗叹骷髅头大意,竟想跟锁链的主人一较高低,同时庆幸自己没有鲁莽行事,趁无人注意,他还是先溜为敬! 可他没问过那郎君的意思。 咧嘴怪的步子未迈出一步,红衣郎君长臂一伸把他扣住,两三下叠成了方正的豆腐块。 虽然大家都是成熟的妖魔鬼怪,但见郎君淡定外貌之下,竟能做出如此粗暴的事,不免起了一阵颤栗。怕会祸及旁人,路边的看客全部一哄而散。 郎君则坦然自若和他们道:“算你们走运,被我抓到聚众斗殴,扰乱治安。去城西种地还是收押进牢,一人挑一个地吧。” 被降服的两只精怪极具惊恐,一句话大概知晓了来者身份。 咧嘴怪保持豆腐块的形状,含糊嗓子说道:“大人,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那啥,刚刚我们是抱在一起,哥们儿亲热呢!” “是吗?”郎君森森然一笑,“你也不用心急,有什么废话留着去苍鸯殿说吧。”听这语气,是不想放过他俩。 身上的锁链缠得极紧,二怪面露死灰。红衣郎君招招手,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他们,想不跟着都不行。 进了苍鸯殿的大红宫门,来往鬼仆在广场上疾行,若与红衣郎君正面而遇,皆要矮身行礼。 郎君昂首阔步,咧嘴怪和骷髅头跌跌撞撞跟在后头。 骷髅头对红色背影拍了一路马屁,没一句管用。铁面郎君冷漠得紧,别说搭话,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无。 骷髅头咬了咬牙,索性放出杀手锏,哀嚎道:“大人喂!您放过我。我家床下有个泥瓦罐,里头装的是我毕生积蓄,您饶我一回,那些都可以孝敬您!” 有钱能使鬼推磨,郎君果真停了步子,转过身来瞧他,只是这目光带有探究意味,像在思考话里的真假。 肯施以眼神便是好事,骷髅头接着道:“还有我那屋后种的两个瓜,养的三只鸡,只要您高抬贵手,也都可以归您!” “哦,看不不出来,你还有些上道。”郎君微微一笑。 他伸出手,欣赏地摸了摸骷髅头的脑袋。骷髅头虽一身骨架都是画,因认为脑袋是天,不可乱动,所以仍保持原样,还三天两头往上面打蜡。 以郎君的转变,骷髅头料定此事有了七成把握,便想拉个腼腆的笑以示友好,可这副白骨无一点儿皮肉,无论愤怒还是悲伤,都是一个样。 “你能想到贿赂我,算勇气可嘉。但......”郎君话锋一转,声音变冷,“但我平常最痛恨你这等爱耍小聪明的人!看来你不能种地,也不能去牢里了。” 他翻脸的速度太快,骷髅头还拐不过弯来。 “那我要去哪儿?” “遣送回地府,交由鬼差安排吧!” “什......什么?” 骷髅头吓得脑袋落地,咕噜噜滚到人脚边。他好不容易瞒过鬼差,来到鬼京,现在回去,难保不会走一遭地狱。 一直沉默不出声的咧嘴怪早被吓成筛子,哆嗦不停。他不是被骷髅头“头身分离”吓坏的,而是见这位大人心肠狠戾,不由心生悲凉,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 “妄一!你出去遛弯又抓了人回来啊?”远处走来一名锦衣贵人。 他气宇轩昂,体格挺拔,手摇折扇,略显慵懒之态。能拥有仙家灵光,还能在苍鸯殿里闲逛,不是尘芳仙君还能是谁? 这位的身份不一般,生父“元乾神君”掌管十万兵将。原在凛海边界镇守数百年,后来世态安康,被调回天庭效命。 现今,神君大人除了身居要职,天上被流放的仙人也归他统管,只是事务忙碌,他分了这部分交尘芳打理。 可那几个落魄神,能经得起什么风浪?明眼人都知道,是元乾神君看儿子无所事事罢了。 被称作“妄一”的红衣郎君拱了拱手,道:“兴起出去一趟,见这二子在街上斗殴,顺道将他们抓来治罪。” “哦,这样吗?”仙君有所迟疑。 骷髅头还在发怔,咧嘴怪冲他大喊“救命!” “各位大人!都是误会啊,我俩怎会不知死活地要打起来呢?方才街上来回对骂,不过是涨涨气焰。我们知错了,求求大人给个机会吧!” 仙人应当是慈悲济世的,咧嘴怪不顾形象,喊得唾沫横飞。他知道这位仙君的出现,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尘芳见状,略带嫌弃道:“老弟,这妖怪坏是坏,但也挺可怜的。”他以扇掩面,凑近妄一耳边,劝道:“不懂你最近怎么斗志昂扬,听说这段日子每出去一次,就要抓点收成回来,连恨殊掌门都觉得你烦,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就该轮到你被贬去城西种地了呀!” 虽是调侃的语气,但仙君所言非假。他观妄一近期的丰功伟绩,特别是这个月,好像背负了计量的使命,出去就没有空手回来过。 其中最严重的当属一对猪精夫妇。男的指责妻子花钱大手大脚,买这么多衣裳,他要烧个精光。女的则叉腰骂丈夫不争气,没本事还埋怨女人爱买东西,要烧就烧,大不了今晚家里喝猪肉汤。 就是这么凑巧,让路过的妄一听见,当下翻进人家院子,说是为了避免酿成惨案,要把他们关起来冷静。 管牢房的狱卒还算清醒,说俩夫妻吵架罢了,又不是真要斗个你死我活,日常斗嘴也不失为生活的一种情调啊。 猪精夫妇看见黑乎乎的牢房,吓得猪心颤抖,没了吵架时的伶牙俐齿,马上变脸当着众人的面亲亲抱抱,以表伉俪情深。 谁知弄巧成拙,激怒了妄一,大骂他们不知羞耻,这下不顾狱卒相劝,直接扔进牢里一天一夜。 出狱后,夫妻俩把状告到恨殊门那里。 恨殊门管理苍鸯殿其他十二位掌门,为抚平民愤,让妄一闭门半月,并从锁金门支了一笔钱,补偿他们。 猪精夫妇也算厚道,拿了钱出去没在外边嚷嚷。 尘芳仙君会讲这些,都是为妄一老弟着想,其抿唇未做言语,仙君便自作主张敲了敲伏影锁,放了那俩精怪。 身上一松,骷髅头和咧嘴怪感激涕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仙君悠然道:“以后你们可要继续做鬼京的良民啊,不然哪天莲烨大人兴致来了,你们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也能伸长手将你们抓回来。” “是是是,您说的是!”俩精怪点头如捣蒜,生怕事后有变,道完谢溜得飞快。 白辛苦一场,妄一背着手叹了口气,道:“仙君大人,你这一回京就害我又浪费半天光阴。” 尘芳撇撇嘴,说道:“才半天罢了,权衡利弊,总比你又要被关禁闭强吧?我劝你放了他们,实则是帮了你呀。倒是你得管管脾气了,芝麻绿豆的事都把人抓来问罪......” 妄一侧目看他一眼,他和仙君相识多年,对方拿他当自己人看,但有些事,他深知是要自己扛的,于是道:“恪尽职守不好吗?倒是仙君怎么来苍鸯殿走动?之前不是说要去蓬莱仙岛待一段时间?” “是了是了!你不提,我差点要忘了来苍鸯殿干什么呢。”尘芳露出懊恼之色,“走走走,你跟我一起去,这件事重要,少不得你。” 妄一以为真有大事,面容严肃道:“怎么了?你先和我说说,我看需不需要加派人手。” “......人手倒不必了,我们哥俩许久未去消遣,小道消息,今晚杏花楼开张,楼里有个水灵灵的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喂喂喂!我还没说完呢,你就要走?”尘芳手慢,抓不住他。 走还算好呢,若不是碍于身份,妄一都想铁拳相向了。 苍鸯殿虽无明文规定掌门不可出入烟花场地,但相处几年,妄一是何许人,仙君还不清楚吗?每隔一段时间,他总是能厚着脸皮,进莲烨门捉人去喝花酒。 眼看兄弟要走远,尘芳紧追不舍道:“我把你当兄弟才喊你一同去,你别走呀,那新开的杏花楼花样可多了!” 本是一句不抱希望的挽留,妄一却真的顿了下脚步,作出考虑的样子。 他抓住重点,问仙君那句“新花样”是什么意思? “噢,你有所不知,新店开张可不得用新花样吸引宾客嘛?具体是什么,我也得今晚去了才知道。”尘芳信誓旦旦说道。 有他这句认可,妄一非喜好玩乐的性子,但心思百转之下,脑袋里哪根筋弯过来了,阔步回到仙君身边,咳嗽一声,道:“什么时候出发?那......按你说的,先去看看吧。” 第4章 夜游探访杏花楼 鬼京的白昼,某些东西自觉隐退到角落,黑夜降临才是他们的狂欢时刻。 江水河堤,杨柳青青。 夜啼女穿着宽大的蓑衣撑着篙,小小的乌篷船载着凄厉的歌声,钻过一座又一座青石桥。 城内有一条贯穿东西的河流,源头来自阴间的忘川,水上常年漂泊着几盏纪念亲人的荷花灯,因而得名“抚安河”。 水下没有游鱼,唯有水鬼露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灵活地游来游去。 妄一和尘芳迎风站在船头,自河的那端缓缓驶来,一红一白两位郎君的风姿硬将两岸的景色压过一头。 尘芳向来享受旁人的瞩目,他隐去仙气,喜滋滋地对妄一道:“难得出来游玩,你我并肩而立,可谓占足‘风光’二字啊。” 妄一板着脸,并未理会。 仙君习惯他这冷脸,于是道:“等会儿船靠岸了,我们先去对面的祥云楼用饭,随后再去杏花楼见见场面。你跟着哥哥,哥哥必让你尽兴而归。” 尘芳性情开朗,一高兴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可妄一心中有事,时而附和两句,大多则是左耳进右耳出,而且更令她焦灼的是这都过去多久,破船连这街都没驶出! 妄一忍不住对夜啼女催促:“我说船家,你别磨磨蹭蹭了,我们有事在身,你可否再快点?”或许心情不好,他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急躁。 夜啼女顿时不高兴了,张口呜咽起来:“你这官人好不怜香惜玉!我一弱女子撑船,载着你们两个大男人,不过稍微慢点,就呵斥起我了。” 不出意料,夜啼女的哭声说来就来,眼角掉下来的砂砾,淅淅索索落在船上,还有一部分掉进河里。 这夜啼女是出了名的“喜哭难哄”,那双眼睛常年肿得跟核桃似的,一下两下没伤心完,等哭够了,估计得拖到后半夜去。 妄一摸了摸鼻子,心道自己是实话实说,并无言语辱骂。身为雇主,只是催她快点,难道还有错了? 尘芳痛苦地捂住双耳,让妄一快想想办法。 “老弟,此事因你而起,你帮帮忙,把她哄好。她若一直哭,别说下半夜了,就算天亮我们也出不了这条街。” 是啊,他们招惹的对象就是如此,哭声绵长尖锐,感染力可谓超强。 妄一觉得仙君还是太乐观了,什么叫等天亮了也出不了这条街?自信点,说不定大后天他们还困在这条街。 但这事不能全然怪他,出发前,他早和尘芳说了徒步即可,他俩脚程快,须臾就能赶到。仙君非说坐船快,还偏偏挑夜啼女掌舵,妄一也是信了他的邪,瞎了眼跟上来。 呵,要是夜啼女模样清秀,哪里用得着他出面?想必尘芳自会摇着扇子,温声细语地劝慰了。 心烦意乱间,妄一左臂传来一阵刺痛,好在只是瞬间的,他不作声色地掩饰过去。 尘芳仙君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锲而不舍道:“老哥承认你天性聪慧,安慰人定能手到擒来。再不济,你就当是牺牲美色,换个耳根清净,好不好?” 好?好个锤子不通之论!妄一重哼一声,但为大局着想,还是沉住了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耐着性子走到夜啼女跟前蹲下,费力摆出一张和善的笑容,咬牙道:“好姑娘,哭这么久累了吧?我们赶路,你发发善心先闭嘴吧?” 指缝里看人的夜啼女,表情与尘芳仙君皆是惊愕。 说是劝慰,语句实在不太像;说没劝吧,他好歹怀着诚意地开口了。 尘芳糟心地闭上眼,唉,他该知晓的,妄一常年面对的都是监狱狂徒,何来友善一说?是以,夜啼女受了安慰,不但没停下,反而哭得更凶了。 妄一脸黑了,拳头跟着硬了,尘芳怕他冲动,拉过来道:“我说你,哄也不是这么个哄法。别说夜啼女了,换个姑娘都接受不了啊。” “我不行?”妄一看他一眼,大方让步,“言传不如身教,仙君您请。” “我啊......”尘芳也犯了难,他有包容之心,但若几句温言,搅动姑娘家的芳心如何是好? “能替我就替了,但这个活,哥哥真做不来!”尘芳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妄一淡淡道:“看看,刀不扎仙君身上,仙君便不能感同身受。” 尘芳被说得哑口无言,眼神忙飘向别处。 夜啼女还在嚎哭,因为她,两边的群众都被这魔音驱走了。 此事没得商量,妄一看尘芳的眼神突然像长辈一般慈祥。 说实在的,尘芳更喜欢老弟的冷脸,一朝改善,他心里怪不安的。 直觉有时准得可怕,妄一忽而大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仙君大人,有劳你在船上陪她。我有事耽误不得,这厢先走一步。” 他也不管尘芳什么神情,说完便飞身踩上那乌篷顶,借力跃上岸。 他一走,尘芳顿时脸色大变,在后面喊:“妄一,妄一,你等等我,没有我你进不去杏花楼的!” 这话终究说晚了,仙君有心去追,可妄一常年练成的身手,飞檐走壁快如闪电,一晃眼就消失在大街。 红色身影划过长空,在月下疾速飞奔。 按仙君此前的意思,新开的杏花楼建在祥云楼对面,门口栽种一株杏花,不用抓人问路,好找得很呐。 妄一自认为形象没那么寒碜,谁知刚到门口,两个夜叉将他拦下来,说楼里客满,让他明晚再来。 什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勾栏之地还有客满之说? 他表面不惊,掏出碎银递过去,请他们行个方便。 银子在不同的手里转了一圈,原封不动地转回到原主人手上。 左边的夜叉正气凛然道:“通融了你,我俩就要丢饭碗。你明天早点来就是,别为难我们看门的!” 他们把“油盐不进”的铁律贯彻到底,妄一碰一鼻子灰,却并不气馁,再次道:“我大老远专程赶到这儿,若是见不到楼里的美人,岂不是扫兴至极?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如两位体谅体谅我?” “去去去!你不守规矩就哪凉快哪呆着去!再这样胡搅蛮缠,小心我们不客气!”夜叉根本不吃这一套,推翻妄一的情真意切,还说在他之前,有几十个想混进去的都是用这个借口。 另一个夜叉的态度稍微好点,指了指旁边贴着的那张红纸,说道:“别说我们不近人情,你要真想进去,先将那告示看清楚。” 妄一不再与他们纠缠,店大欺客,连送上门的银子都不要。不从正门入,走别的门也不是不行。离开前,他还是看了眼告示牌上那张贴得方正的红纸。 大致的内容写着:本楼开张大吉,进门需凭票据,一日限售四十张,最低三两白银。 妄一还道自己眼花,他清楚某些行业的规矩,有名气的都要设置门槛费,掏不出这个钱,说明里头的花销水平也不是来客能接受的,换个意思就是变相劝退。 但这是三两白银啊,又不是三文铜钱!杏花楼刚开张就如此狂妄,不知藏了什么级别的美娇娘?遥想当年夜游楼盛极一时,才有门槛费五两的说法。 罢了,反正不管几两,他都要进去一探究竟了。 越是诡异反常之地,越会藏点乌烟瘴气的东西。莲烨掌门抄起黑店,早已得心应手。 他又继续站了一会儿,装作落寞地离开,转角便走进一条小路,一个潇洒翻身进了内院。 落地时,恰好有株盆景遮挡他的身形。 在外看不出名堂,进了内院方知此地布置不像别的楼馆花花绿绿,相反还十分雅致,并且......戒备森严? 走廊回环处,每隔一段就站了个护院。换作别家,有四五个就差不多了,毕竟干巴巴的站着人,大家都挺放不开。 杏花楼此举反常,让妄一不禁揣测他们莫非以前被人洗劫过,所以多安排人手保店平安,又或者是怕客人会吃霸王餐? 不管了,诸多疑虑,待他先在里头溜达一圈再出结论。 妄一摸着墙,使了个障眼法直接爬进二楼。没有酒池肉林,也没有男客的嬉闹,偶有女子走动,入目也非是她们轻佻妩媚的模样,而是衣着得体,看不出一丝风尘气。 二楼分设多个房间,其中一间放置古筝、琵琶、长笛等器具,应是为了奏乐所需。 妄一跟壁虎似的贴在墙上前进,向更远的地方探索。 在靠近三楼的位置,他听到些许人声。 “我强调好多次,凡是我的衣服,每回取出都要精心熨烫过。你看看上面的折痕都还在,眼看要登台了,你让我怎么穿去露面?”说话之人语气急切,音色却粗狂如汉。 妄一伸手点破窗纱,屏息往里头瞧去。 第5章 不知美人真面目 璎珞串成的珠帘隔断房里的布局,一紫衣女子坐在雕花红木的梳妆台前。她骨骼匀称,身姿窈窕,虽背对着门口,但不难联想转过来的容貌必是极佳。 她在凳子上把握琴弦,慢慢调试音准。身侧一个仆婢打扮的丫头低着头,极为拘谨。 不会错了,这大概就是尘芳仙君说的头牌美人,妄一使劲看,不知刚才呵斥丫头的男人在哪儿?看来看去,房里似乎只有这一对主仆。 “外头如何了?宾客都来了吗?你快帮我把这件衣裳烫平,我好赶过去,今天弹的曲目必须要配这件。”那个声音再度开口,是美人偏头在对丫头吩咐。 音色浑厚如滚石,妄一甚至怀疑大半夜出现幻听,因为这绝不是年轻女子所为,就算强装低沉也不能。 就在妄一愣神的工夫,琵琶已经调好音,乌发美人把它往边上一放,转而去照镜。 出场在即,她要精心补一补胭脂方可安心,蓦然发现镜中有只眼睛透过纱窗在看她。 “谁在外面?!”美人大喝一声,转头与那只眼睛对上。 一切来得太突然,她迈着长腿,动作迅速,一下就冲到门口。 妄一反应也快,忙往旁边躲去。但因这走廊实在太长,且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所以留下了踪影。 “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的楼也敢乱闯?!” 美人一脸怒容,没了优雅与稳重,拔腿去追妄一的时候,窈窕身姿骤然舒展,化作一名狂野大汉。跑起步来,脚下楼板震颤。 妄一甩人的本事惯有一套,但因这属对方地盘,导致追逐过程中,乌发壮汉占据上风。 楼下所有护卫听到动静也都全副武装围拢过来。平静的杏花楼一下子沸腾起来。妄一甩开一段距离,奔至小楼后院。 那些人马上就会追来,情势所迫,正好有座荷花池在,妄一深吸一口气,潜入其中,同时暗喜池水油绿,却不脏臭。 壮汉带一大堆人手找来,贼子没了踪迹,便停在池边环顾四周。 夜色深沉,四周点了灯火,但没人发现妄一。 他躲在某片荷叶下,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壮汉的侧脸——肥头大耳,加上满脸络腮胡,一怒之下变身,将好端端的紫衣都撑破了。此时光着膀子,身上只零星挂了几根破布条。 亏这些残存的布料,不然妄一怎么都想不到适才的美人竟是他。 “班主,贼人肯定还没跑出咱们院,说不定就藏在某个角落,我们再仔细搜搜!”某个手下出言道。 被称作“班主”的壮汉回道:“哼,他敢偷溜进我杏花楼,逃跑本事也有一套,只怕有备而来。”说到这里,他眉头一跳,惊叫:“不好,叫人速去琴房,我那些琴谱还在不在原处!” 这是他立身之本,可以说整座楼最值钱的不是卧房里珍藏的金银细软,而是琴房里的乐器琴谱。 “是!”手下领命,立刻扭头奔去。 另一人迟疑道:“班主,我们追到这里,他就不见了。您说他会不会潜进这荷花池了?要不咱们......” “混账东西!”壮汉想都没想,反手给他一记耳光,“你抓不到贼,锅也乱甩,它是你说抽就能抽的?我废多大精力将它种起,里面的东西,就算他敢藏进去,也别想活着出来,你们还不赶快去别的地方再找!” 其余人见状,皆唯唯诺诺不敢多言,这荷花池是班主的心血,班主会因它而暴怒,毫不意外。 “我请那么多人当护院,溜进个贼居然还捉不到,可笑!”壮汉怒极,“将今天的票子都退了吧,出了这么个大变故,已经不适合弹奏了。” 旁人瑟瑟发抖地听班主埋怨,不敢在池边久待,提着刀匆匆往别处搜查了。 荷花池畔很快恢复宁静,妄一憋了许久,才大着胆子探出头,确认周遭无人,忙利索地爬出池水。 荷花池上,水波飘有斑点荧光。 他身上完好无损,除了比平时更觉得清凉,找不到其他难受之处。 方才听壮汉说荷花池里有东西,他刚刚在水底,并无察觉异常,除了池子深一些,内壁覆盖淤泥难以攀爬,还有就是.......冷。 冷得不似寻常之水,仿佛裹挟阴寒之气,就连他念起口诀,助自己摆脱落汤鸡的狼狈样,那股寒凉仍未彻底驱赶。 此地不宜久留,那些人还会再回来,妄一迅速翻墙离开。全然不知在他离开不久,满池娇艳也飞速枯萎,杏花楼让恶臭漫延。 黑夜无边,妄一独自走在鬼京的街道上,心想原传的什么美人,今晚被他撞见是个粗狂大汉,他料定楼里有见不得腌臜事,回去后得好好盘算一番。 左臂的疼痛再度袭来,妄一伸手轻抚,以期缓解。后半夜的鬼京没了华灯初上的吵闹,多数鬼怪打道回府。 妄一冷冷清清徒步而行,转弯时忽然撞上一个人。 他没想计较,对面的人却捂着额头,不肯相饶,待看清所撞之人是谁,惊呼:“妄一!是你?” 妄一同样感到意外,没想到今晚还能再遇尘芳仙君。 他把人从地上拉起,玩笑道:“仙君大人,那夜啼女这么快就放过你了。” “你这人!你撇下我独自跑了,还好意思笑?你知哥哥受了什么苦?她死活抱着我的手都不肯放。”说起这茬,尘芳就来气。 妄一被指责得有些心虚,说道:“那你后来怎么脱险的?仙君成功点化她了?” “......没有。你消失在岸上,我跟着着急,于是腿脚不听使唤了,不小心就把她踹下船了......”为稍作弥补,他在夜啼女的甲板上多放了点钱财,然后抽空去洗了个澡,这才来晚了。 妄一神色略微复杂,他知夜啼女的冷静是迫不得已,抚安河的水对鬼怪的皮肤没什么伤害,但要喝了它,基本和倒岩浆进嘴没有区别。 “仙君原来早脱身了,不过我已去过杏花楼,今晚就不奉陪了。”妄一会跟来,本就不是为了玩乐。 尘芳不太确定地说:“什么?你已经去过里面了?还是一个人进去的?” 一个人进出有什么问题? 妄一莫名其妙道:“杏花楼就是个奇怪点的勾栏,独自进出有何不可吗?” 这个名称一蹦出来,仙君微微震惊,随即掏出两张红票,道:“老哥何时告诉你,杏花楼是勾栏?本仙君放荡不羁是不假,但真会带你去那里吗?罢了罢了,也不怪你会胡思乱想,他们取这个名,我又说楼里的姑娘美貌云云,那么现在我郑重交代一次,人家是正经营生,开的是优伶班子!” 妄一接过票子来回翻看,道:“仙君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简而言之,今晚我买了两张首席的位置,想与贤弟共赏班主琴技!”尘芳道,“你刚离开船,我就想告诉你,没票是进不去的,你跑得飞快啊,不过今晚想看也看不成了,班主临时抱恙,闭门谢客了。” 杏花楼想做生意,自然也得仁义,凡是来兑票的客人,银钱都退还了,退的还是双倍。 妄一捏着红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潜入时,所见事物行为端庄,皆无风尘影子。 尘芳一把揽他的肩膀,笑道:“贤弟何故表现失落?杏花楼去不成,改去祥云楼便是,折腾一宿,你不饿,也当是陪我了!” 默默更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不知美人真面目 第6章 祥云楼内论往事 祥云楼为全京最有名的酒楼,由于生意兴隆,想要光临需提前招呼一声。 按常例这个时辰,楼里就该打烊了。可仙君端的是贵客的身份,说了会来,里面五层灯火都得亮着。 三楼上等雅间装饰阔绰典雅,盆景里的罗汉松郁郁苍苍,精雕细琢的烛火台上,悬放一枚夜明珠,散发的光辉绚烂夺目。 仙君点的都是招牌菜,一张八仙桌,放得满满当当。 妄一看着桌子,心想仙君仙君在蓬莱仙岛莫不是受了冷遇? 尘芳爽朗一笑,道:“仙岛上琼浆玉露为多,我反倒更中意饭菜上的烟火气。既是哥哥请客,你无需客气。”仙人无需五谷饱腹,但他在鬼京吃习惯了,而且哥俩坐一起谈话,若无小酒小菜,也着实干巴。 席间,仙君小酌几杯后,才谈起这则传闻——杏花班有百年的技艺,吹拉弹唱,无所不精。 “听说这个班子曾经红极一时,后继无人,才没落下来。时隔多年,没想到还有重开之日。” 杏花班现由塞依娘子当家,尤擅弹奏琵琶乐。因其尚有几分姿色,不少王孙公子都愿为她一掷千金,求娶之人更是数不胜数。而她似乎只痴迷琴艺,且知凡尘爱恋都是虚无缥缈之物,若真跟那些人走了,日后也只会是深宅里的花瓶。 塞依娘子有成业的决心,可惜天妒红颜,二十几岁香消玉殒。而后过去多年,突然在鬼京登场,重演当年时兴的曲目,想再次振兴班底。 尘芳叹息道:“我刚回来就听见这桩新鲜事,旁人将她的琴技吹得那样高,我便想听听它与天宫仙乐的差距。不过看样子,泡汤咯。” 妄一沉默不语,他知因是他的私闯搅了一帮听客的雅兴。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家的女子生得肌肉发达,还有绵延浓密的胡子?只因仙君一句“新花样”,他就翻墙进院,结果全然徒劳一场。 瞥见老弟情绪略微低落,尘芳仙君犹豫了下,问他是不是把那儿当窑子逛,调戏了人家? 妄一夹只鸭腿塞尘芳嘴里,说:“有吃的还堵不上仙君的嘴!” 这筷子来得突然,尘芳咳了几下,面色通红道:“不是这原因,还有什么原因?瞧你那样子,分明跟到嘴的鸭子飞了似的!” 妄一敬他是仙君的身份,姑且忍着,自顾加快进食的速度。 尘芳偏爱喜闹,对方不理睬,他便哼声道:“其实我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好消息。” 妄一头也没抬,吃那么多有点干巴,拎起茶壶倒水喝。 “喂,你听见没有?”尘芳郑重强调,“这对你来说,是个了不得的好消息!” 妄一平静地掀了下眼皮,仙君承认有被气到,当即报出那四字名号。 说是四字,但说到第三个字的时候就被打断了。 妄一瞬间起立,探出大半个身子,道:“你别是想告诉我,笙媱帝姬跟你一块儿来了!”此举不小心牵动手臂上的疼痛,他又坐下,调整几下呼吸。 世有蛟龙神族,在凛海一方盘踞,育有掌上明珠,唯系红衣郎君。 “别急啊,我哪能干这等糊涂事?都说是好消息,你怎不相信?”尘芳仙君表情揶揄,“我知你对她极为排斥,感情一事没有结果,所以啊,她马上要和别人结果咯。” 妄一先是惊异,而后反应过来,问仙君所言非虚? 尘芳点头道:“佳人在前,你不珍惜。现在好了,天帝有意把她指婚给白誉真君。” 这话并不复杂,妄一听后,澎湃的心情久难平复。 他与笙媱帝姬曾有一段缘。想娶帝姬的人,能从凛海龙宫能排到九重天宫,而妄一区区苍鸯殿掌门,何德何能受到青睐?但就那么巧,仪表堂堂的莲烨大人很有做金龟婿的潜质。 这件事,妄一的其他同僚多少有耳闻,顾忌帝姬颜面,都是心照不宣,不搬到明面上说。 帝姬样貌虽非绝色,但也胜过多数女子,她认准一个人,便会专情到底。偏偏妄一缺情少爱,绣球都抵在他额前了,他装看不见。 “我对这位姑奶奶没那么了解,只从她对你的态度来看,确实是付出真心了。” 尘芳惋惜着,并提到从前某桩事情。 妄一身为掌门,在京中树敌不少,有次刚出苍鸯殿没多久,就被人拦路抢劫。东西没被夺,可他回来青一块,紫一块。帝姬特意赶来探望,若无尘芳极力劝阻,她当时都想住莲烨门亲自伺候了。 这恐怕是蛟龙神王都没有的待遇,妄一却冷笑回应:“如果我告诉你那群人就是她安排的,还算不算是好福气?” 记得出门前,帝姬送他一壶消暑的好茶,并亲眼看他饮下,随后出发就凑巧路遇歹徒,再然后凑巧运不上功法。 帝姬做了坏事,连遮掩都嫌懒。妄一带着伤,前脚刚进莲烨门,后脚她就火急火燎赶来,若说其中没有鬼,他是不信的。 “这怎么可能呢?”尘芳只当人家顶多娇惯些,怎会有这么蛮横任性的一面? “哈哈,怎么不可能?”妄一苦笑,“我于苍鸯殿安分守己,若无仙君相助,我恐怕还没这份荣幸结识帝姬。” 尘芳惭愧地低下头,是了,说起这二人的初遇,他出了最关键的一力。 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帝姬西游至此,白水娘娘尽地主之谊,邀她赴神欲鬼京暂住几日。 仙君不想去接驾,临时求了老弟相替,才让他沾染这段孽缘。 妄一每每半夜醒来都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子,没事接的破差事。他好几次都想告诉帝姬,本该来的是尘芳仙君,但说与不说,已无多大意义。 眼见气氛有点尴尬,尘芳忙打了个哈哈。 妄一早就不吃了,他双臂压在桌上,神色晦暗。 手臂上的东西终究严重了,旁人若是留意,还能注意到他的双肩在微微发抖。 一桌子菜有些才动了几筷,怕老弟等不急,尘芳只好草草结束,唤伙计过来结账。 祥云楼凡以“贵客”之礼相待的,就席无需付真金白银,只在那单据末尾盖下随身印章,一月之期满了,伙计将账款送达府邸。 尘芳理了理衣着,准备离去,妄一还趴在桌上,就过去敲了两下桌子,暗笑刚刚谁不想陪来呢,现在反倒舍不得走了。 “醒醒,莲烨大人,天要亮咯。”尘芳又敲了两下。 妄一紧咬牙关,对抗那痛感的同时,腾出手朝仙君挥了两下,示意他先走。 尘芳停在桌旁,问:“你怎么了这是?” 他伸手拍了下妄一,就是这么一拍,人跟没了主心骨似的,从凳子滑落摔在地上。 妄一并未失去意识,只是左臂的疼痛让他无法思考,已不是光靠捂就能捂住的了。 黑色的气息透过袖子的布料钻了上来,尘芳仙君面色大变,一下掀开他的袖口。 这一看,竟有条狰狞疤痕,裂谷似的绽放在人的小臂上,黑气萦绕下,更添几分可怖。 “这是什么东西?!”尘芳倒抽一口凉气。 妄一表情痛苦,在黑痕的折磨下,几乎昏死过去。仙君心知不可再拖,抬手就往他身上渡去仙气。 两股力道在皮肉中相互交缠,像夺地盘似的,企图吞噬彼此。 妄一满头虚汗,他浑身滚烫,体内却又有清冷冷意,嘴唇白得更是不像正常人。 他的身躯变成两军交锋的战场,尽管黑气汹涌霸道,但有仙君在此,源源不断的仙气以多胜少,总算将其压制。 妄一脸上逐渐转为清明。 “你感觉好点了吗?”尘芳用臂弯托起他,“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你怎么沾染上的?” 妄一眼皮半睁,视线尚未聚焦,他抿了抿唇,不愿将它的来历告知,毕竟有些不光彩,像个污点标榜他的过去。 “唉!你都快疼死了,还要瞒我啊?”尘芳有些生气,难道说这么多年,大家只是表面朋友? 妄一了解仙君的古道热肠,可正因关系熟络,他才不想吐露忧心事。 “你不说无妨,我自己去查,你就想把我急死是吧?我告诉你,哪怕是花柳病,你大大方方地讲,我保证绝对不会笑你一个字。” 妄一本想骂他,可一拽仙君衣裳,力气已去三分之二,最后只得软声道:“你别去,我这,我这是......”他烦得头疼,想来事已暴露,索性诚实道:“是我身上的诅咒!” 究其来源,得从好多年前说起。 那会儿,他独身来到神欲鬼京,求白水娘娘救他一命。虽然事后获取额外的光阴,但也求来了这条咒痕。 它的存在是作为诅咒的实体化身,每赎清一份罪孽,就会自动消减一分。算算时间,快过去一百年了,经过功德洗涤,它比最初的模样好上数倍不止。 “我叫它‘功德煞’,它鞭挞我的斗志,提醒我功德尚未圆满,等哪日真正摆脱了它,才是我灵魂自由之时。” 天道将这副枷锁沉重地架在妄一脖子上,白水娘娘只宽限百年时间,届时若没有赎清,等待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但可笑的是,连入狱的囚犯都明白自己所犯何罪而被判刑,唯独妄一对自身的罪因无从知晓,更无从打探。 咒痕越疼,越是在提醒所剩时间不多,妄一粗略估算,约莫还有二百天光景。 尘芳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是苍鸯殿有名的劳模,上岗上值,风雨无休!” 妄一有些窘迫,他暗暗打量仙君神色,见其毫无嫌弃之意,微微感到放松。 仙君怪他有这桩麻烦事,竟能忍住不早说。 “功德只对于天下生灵而言,天上不讲这套体系,不然我就把自己的挪给你了。” 妄一低下头,未应答,他有时一股脑热为功德痴狂,但静下来一想又觉得自己傻。 “罢了,想来想去,你也只能求助我,我做神仙好多年,不清楚功德煞,只晓得天道有些惩罚确实......”仙君适时止口,给人吃定心丸,“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坐视不理,虽然老哥是天界正义之辈,但也懂得些旁门左道。” “旁门左道?”妄一深感怀疑,这难道不是仙家禁忌吗?仙君提起,怎说得自然又坦荡? 尘芳拿扇子敲他,道:“我是看你备受折磨,想帮忙找找有没有近路,否则单靠正路来的那几个破功德,债孽未清,你倒先疼死了!” 无论这主意将来是否可行,妄一此刻已被仙君的仗义所言而感动。 “但我这毕竟是上苍降下的诅咒,仙君帮我,算不算是逆天而行?再说如果真是我从前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你......帮了我,日后可会后悔?”妄一先前未提起,除了知道这是难解之题,更怕的是拖累别人。 “你这说的哪里话?和我客气上了?”尘芳皱眉看他,“老哥对自己识人之能相当自信,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人。何况天道.......”他朝上方小心翼翼地瞅了眼,嘴巴小声嘀咕:“天道也不一定完全是对的。” 周六好,美好的一天从更文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祥云楼内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