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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作者:东木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赵府之内,恍若白昼。


    琉璃灯、羊角灯、明瓦灯……各式灯盏将庭院回廊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飘荡,夹杂着宾客的寒暄笑语,织成一片浮华喧嚣的网,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食物的暖腻气味。


    苏泽然牵着江衡,穿过一道道或惊叹,或探究,或谄媚的目光。他步履未停,对周遭的奉承问候只是微微颔首,矜持而疏离,那只握着江衡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力道稳定,像一道无声的锚。


    江衡半垂着眼,任由苏泽然牵引,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芒在背,好奇地打量着靖王爷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容陌生又带着几分病弱之气的年轻人,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那位是……”


    “没听说靖王府还有这么一位……”


    “瞧那气度,怕不是寻常人……”


    他指尖微蜷,那枚银指环冰凉的触感格外清晰,苏泽然的手指似乎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收紧了些许。


    他们被引至花厅上首的位置,厅内更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人,身着绛紫色寿字纹常服,面庞圆润,笑容可掬,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偶尔扫过全场,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审视与威严。


    赵光贤。


    江衡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猛地冷了下去。记忆深处那片冲天的大火,那顺着汉白玉台阶流淌的温热粘稠,那刀劈入骨的闷响……无数破碎狰狞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上,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


    苏泽然牵着他的手,力道又加重了一分,像是无声的警告与支撑。


    “靖王大驾光临,老夫蓬荜生辉啊!”赵光贤笑着起身,声音洪亮,带着惯常的官场热络,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苏泽然身边的江衡,笑意未达眼底。


    “赵尚书寿辰,本王岂有不来之理。”苏泽然松开江衡的手,改为虚扶着他的后臂,将他稍稍向前带了半步,姿态是一种保护的,也是宣告的“这是舍弟,苏衡,自幼体弱,在外将养,近日方归京,带他来见见世面。”


    “苏衡”二字,被苏泽然用一种清晰而平稳的语调吐出,落在喧嚣的花厅里,却像投入油锅的一滴水,瞬间激起一片压抑的哗然。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比方才更加灼热,更加肆无忌惮,靖王失散多年的弟弟?竟真的寻回来了?还是在这样一个时机?


    赵光贤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极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上下打量着江衡,那双精明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丝惊疑,审视,最终化为更深的毫无破绽的笑意。


    “原来是世子殿下!老夫眼拙,竟未认出!”他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维“果然龙章凤姿,与靖王颇有几分神似!只是瞧着……气色似乎稍欠,还需好生将养才是。”


    他话里有话,句句关切,字字试探。


    江衡微微抬眼,对上赵光贤的目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依着苏泽然事先的嘱咐,略显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声音不高,带着刻意的疏淡:“赵尚书谬赞,久病之躯,不敢当。”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冰冷恨意,就是这个人,当年在场,袖手旁观,甚至……他不敢再深想下去,怕控制不住当场撕碎那伪善的面具。


    苏泽然适时地接过话头,与赵光贤寒暄起来,谈论着无关痛痒的朝局闲话,将围绕在江衡身上的注意力稍稍引开。


    宴会继续,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歌舞伎人翩跹助兴。江衡被安置在苏泽然身侧的座位上,像个精致的人偶,沉默地吃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偶尔端起酒杯沾湿嘴唇,他能感觉到,暗处始终有目光在窥探着他,来自赵光贤,也来自在场的其他有心人。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有人起哄,要行酒令助兴。轮到某位以附庸风雅著称的官员时,他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江衡身上,笑道:“久闻世子殿下……呃,苏公子在外静养,想必于诗书琴棋上颇有造诣?今日赵尚书寿辰,何不展露一二,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这话看似捧场,实则刁难,一个“久病”、“静养”归来的世子,若当众献艺,成了是应当,若是不成,或表现平平,便坐实了“体弱无能”之名,甚至引人怀疑其身份真假。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期待。


    苏泽然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眸色微沉。


    江衡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发白,他抬眼,看向那提议的官员,目光清冷,未语。


    就在苏泽然欲开口替他挡下时,江衡却缓缓放下了筷子,他站起身,天青色的衣袍在灯火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他并未看那官员,也未看赵光贤,目光虚虚落在厅中那架备用的七弦琴上,声音依旧是那份刻意的、带着些许气弱的平静


    “才疏学浅,不敢献丑。既蒙各位大人抬爱”他顿了顿,视线转向主位的赵光贤,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便借赵尚书府上宝地,抚琴一曲,为尚书寿宴,略助雅兴吧。”


    他走向那架古琴,步履从容,不见丝毫病态。坐下,净手,焚香,示意侍女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与专注,竟将满厅的喧嚣都压了下去。


    苏泽然看着他端坐琴前的背影,眸色深沉。


    江衡垂眸,指尖轻轻落在琴弦上。


    他奏的,并非祝寿的欢快曲调,而是一首极为古奥的《猗兰操》。琴音初起,幽咽清冷,如空谷幽兰,独自开谢,带着不为人知的孤高与寂寥。渐渐地,曲调转沉,隐隐有金戈之声暗藏其间,似风雨欲来,似隐忍待发,那琴音并不高亢,却丝丝入扣,钻入每个人的耳膜,将满厅的浮华一点点剥离,露出底下某种不安的底色。


    他弹得极好,好到超出了所有人对一个“病弱世子”的预期,那琴声里的孤愤与隐忍,竟让一些年长些的经历过当年风雨的官员,面色微微变了。


    赵光贤端着酒杯,脸上的笑容依旧,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盘旋在寂静下来的花厅中。


    江衡收手,抬眸,目光再次落向赵光贤,依旧是那副疏淡的神情:“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片刻的寂静后,才爆发出稀稀落落却极为热烈的掌声,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江衡起身,微微颔首,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变回那个沉默的略带病气的影子。


    苏泽然看着他坐下,伸手,将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到他面前。


    “润润喉。”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江衡端起茶杯,指尖隔着温热的瓷壁,能感受到自己掌心渗出的冷汗,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这枚棋子,已经落在了棋盘上,搅动了这一池深不见底的浑水。


    而赵光贤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此刻正隔着喧嚣的人群,如同暗夜里的毒蛇,冰冷地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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