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末了》 第1章 第一章 碎碎念: 写记叙和议论文写疯了,有些固定思维还没转变过来有的时候看见总分总结构别笑我。标题没有写大概内容这篇小说属于古代推案揭示身份这一类,如果写了大概内容的话看标题大概就能猜出结局,保留一点悬念吧,OK开始正文 —— 《孽海记》的尾腔,还袅袅地在梁柱间打着旋儿。 戏台上,帷幕重重落下,隔绝了外头那些痴迷的,灼热的眼神,方才,他是戏里的魂,是色空,是那个动了凡心的小尼姑,水袖一抛,眼波一流转,便让整个戏园子忘了呼吸。此刻,他是江衡。 后台逼仄,弥漫着油彩、香粉和旧木头混杂的气味,妆镜前铜镜昏黄,映出一张卸了一半浓墨重彩的脸,眉眼间还残留着戏里的媚意,底下却是冷的。他指尖拈着黛笔,正对着镜中那弯画了一半的眉,动作凝滞。 镜里多了一个人影。 青灰色的官袍料子,静默地立在那些挂着斑斓戏服的衣架中间,像一尊不该出现在这秾丽俗世里的冷硬石刻,不知来了多久。 江衡笔尖一顿,那眉尾便稍稍逸出了一分,他也不急着擦,只对着镜中那模糊的影儿开口,声音还带着戏后的微哑,像被江南的烟雨浸过 “苏大人若想看戏,何不光明正大坐堂前?”他放下黛笔,拿起一支细毫,去蘸那盏里的胭脂“这后台,可不是您这等贵人该踏足的地方。” 脚步声近,不疾不徐。那人绕过杂乱的箱笼,走到他身后。铜镜里,身影清晰起来,是苏泽然,一张脸清俊得近乎严苛,眉眼间敛着官场的沉肃,与这满室浮华的脂粉气格格不入。 他没有答话,目光落在江衡的后颈。 一点胭脂痣,恰恰生在衣领之上,雪白皮子上的一点朱红,惊心动魄。 微凉的手指,带着室外夜气的清寒,猝不及防地抚了上去。指尖的薄茧擦过细腻的皮肤,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戏文是假,身段是假,连你这张脸,上了妆也是假的。”苏泽然的声音很低,没什么起伏,却像钝刀子,慢慢割开某种伪装“可这痣…倒像本王十五年前,在叛军乱火中走失的那个弟弟,颈后的印记。” 烛台上,火苗猛地一跳,噼啪一声轻响,炸开一瞬的光亮,又暗下去。 江衡扣住了那只手腕,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的手指纤长,因常年练功而蕴着不容小觑的力量,指甲修剪得干净,此刻紧紧箍着苏泽然的腕骨,温度冰人。 “大人”他侧过头,眼角余光扫向身后的人,那里面方才戏里的柔媚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淬了冰的警惕“您认错人了。” 苏泽然任他扣着,不动,也不挣脱,只垂眸看着他扣在自己腕上的手,继续说着,像在陈述一桩无关紧要的旧案:“当年,叛军血洗靖王府,上下百余口,无一生还。尸首一一验过,唯独小世子遍寻不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颈后一枚朱砂痣,成了悬案……”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道雪白的光,如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自江衡袖中窜出……是那柔软的水袖。此刻它不再旖旎,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地缠上了苏泽然的脖颈,倏然收紧! 绫罗看似柔软,勒入皮肉时,却带着能扼杀呼吸的残酷力道。 苏泽然喉间一哽,呼吸骤然受阻,后面的话被硬生生截断,他被迫微微仰起头,看着镜中那个背对着他、只露出半边侧脸的人。 江衡没有回头,他的声音透过那缠紧的雪白绫罗传来,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亲昵的嗡震,贴着他的骨骼传来 “哥哥…”这两个字,被他含在唇齿间,咀嚼得百转千回,意味难明“若真想认亲…” 他略顿了顿,后台寂静,只听得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绸缎细微的摩擦声。 “先替我杀个人。” …… 夜更深了,戏园子彻底散了场,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死寂的贝壳。 江衡的住处,在戏园后一条窄巷的尽头,一间小小的院落,清冷,但整洁,与舞台上的流光溢彩判若两地。 窗扉紧闭,挡住了外间窥探的可能。桌上只一盏孤灯,火苗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拉长,纠缠在一起。 苏泽然坐在一张硬木椅上,脖颈上一圈淡淡的红痕尚未消退,他端着那只粗瓷茶杯,茶水已凉,他却浑不在意,只静静看着坐在对面的江衡。 洗尽了铅华,那张脸褪去了所有的媚态与伪装,露出底下清俊的骨相,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意,和一种被世事打磨过的冷硬,他换下了戏服,只着一身素色常服,更显得身形单薄,却又像一根绷紧的弦。 “杀谁?”苏泽然问,声音平稳,仿佛刚才险些被勒毙的人不是他。 江衡抬眸,眼底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赵光贤。” 这个名字吐出唇齿,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铁锈般的恨意。 苏泽然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赵光贤,当朝兵部尚书,天子近臣,权势煊赫,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更是……当年主持清查靖王府一案的主要官员之一,据案卷所载,正是他,最终确认了靖王府满门罹难,小世子尸骨无存。 “为什么?”苏泽然问,他的目光锐利,像要剖开江衡的皮囊,直视内里最深藏的隐秘。 江衡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而是一个极其疲惫和嘲弄的弧度,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苏泽然,肩胛骨的线条在单薄的衣衫下清晰地绷着。 “为什么?”他重复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坠了铅“苏大人,我的‘哥哥’,你告诉我,一个本该在十五年前就死了的人,一个顶着别人身份、在戏台上卖笑求生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记住那些不该记住的事?为什么……就是忘不掉那场大火呢?”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某种陷入梦魇般的恍惚。 “好多血……顺着汉白玉的台阶往下流,温热黏腻的……嬷嬷把我塞进假山洞里,用她自己的身子堵着洞口……我听见刀砍进骨头里的声音,闷闷的……还有人在哭,喊着小世子快跑……然后,就是火,好大的火,把天都烧红了……” 他猛地转过身,眼底那点恍惚被烧成了炽烈的恨意,直直钉在苏泽然脸上。 “赵光贤当时就在场!他穿着紫色的官服,袖手旁观!他明明可以救……可他什么都没做!他后来还……”他的话语骤然刹住,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被那些翻涌上来的记忆扼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急促的喘息,硬生生咽了回去。 苏泽然沉默地看着他。灯火在他深沉的眸子里跳动,明灭不定。他没有追问“后来还”如何,只是缓缓将凉透的茶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证据。”他吐出两个字,干涩而冷静。 “证据?”江衡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苍凉和讥讽“苏大人是在审案么?需要人证、物证、口供俱全?我这条侥幸捡回来的命,我颈后这颗你认得出的痣,我夜夜不敢合眼、一合眼就能看见的血与火……这些,算不算证据?” 他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沿,俯身逼近苏泽然,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呼吸可闻。 “还是说,权势滔天的靖王爷,也动不了他赵光贤分毫?” 苏泽然迎着他的逼视,目光沉静如水“动他,需要足够的理由,和万全的准备,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那就想办法让他死!”江衡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眼底猩红“他必须死!” 吼出这一句,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他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肩膀微微颤抖。良久,才有压抑的、破碎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 “他必须死……嬷嬷……还有很多人……才能闭上眼睛……” 苏泽然静静地望着他,望着那具被往事和仇恨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躯壳,望着那截从宽大衣袖中露出的、细瘦伶仃的手腕。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梆子声敲过了三更,他才极轻,却极清晰地说道 “好。” 江衡遮眼的手猛地一颤,缓缓放下,通红的眼底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茫然,看向苏泽然。 苏泽然已经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江衡完全笼罩,他走到江衡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什么。 他伸出手,不是抚向那枚胭脂痣,而是轻轻拂开了散落在江衡额前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近乎笨拙的温和。 “从今日起”苏泽然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你搬去我府中。” 江衡瞳孔微缩。 苏泽然的手指停在他的鬓边,温度微凉“既然是我靖王府的人,便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他的指尖缓缓下移,最终,极其轻描淡写地,在那枚殷红的胭脂痣上,按了一下。像是一个确认,又像是一个烙印。 “你的命,从现在起,归我管。” 第2章 第二章 苏泽然的府邸与戏园后的窄巷,是云泥之别。 没有雕梁画栋的张扬,只有一种沉肃的、浸透了权势与岁月的威压,青砖高墙,乌漆大门,石狮子沉默地踞守着,连空气似乎都比别处凝滞几分,引路的侍从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听不见声响,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廊庑深深,仿佛没有尽头。 江衡跟在那侍从身后,一身素净的布衣,与这府邸的贵气格格不入。他走得很慢,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飞檐斗拱,假山流水,名贵花木,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他记忆深处某些模糊的碎片隐隐呼应,却又隔着十五年的血火与尘埃,变得无比陌生,甚至……刺眼。 最终,他们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下,院门上悬着匾额,题着“静尘斋”三字,字迹清峻,与苏泽然那人如出一辙。 “王爷吩咐,请江公子暂居于此。”侍从躬身,声音平板无波“一应所需,只管吩咐下人,若无王爷传唤,请公子莫要随意走动。” 莫要随意走动,软禁,披上了一层温和的外衣。 江衡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推门走了进去,院子不大,但十分清雅,几竿翠竹,一架枯藤,打扫得纤尘不染。屋内的陈设也极尽简洁,却件件不俗,紫檀木的桌椅,官窑的瓷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驱散了后台那惯有的脂粉气。 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外面是一片小小的荷塘,残荷败叶,在晚秋的风里萧瑟地立着,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我的命,归你管?”他低低地重复着苏泽然那句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苏泽然,你想要的,究竟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弟弟,还是一把……复仇的刀?” ……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苏泽然似乎极为忙碌,并未现身,只有一个哑巴老仆按时送来饭食,沉默地打理着院落,江衡像是被遗忘在了这方精致的牢笼里。他每日里只是对着那方荷塘发呆,或是漫无目的地在静尘斋内踱步,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器物,试图从中捕捉一丝半缕属于“过去”的气息,却总是一无所获。 直到这日深夜。 他本就浅眠,一点声响便能惊醒。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衣袂拂过枝叶的窸窣声,若非他耳力过人,几乎要以为是风声。 江衡瞬间睁眼,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清亮得骇人,他无声地坐起,赤足踏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细窄的窗缝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荷塘对岸,假山石后,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一闪而逝是金属!至少有三个人影,借着阴影的掩护,正朝着他这间主屋潜行而来,动作矫捷,绝非府中护卫。 杀意,尽管隔着一片池塘,那森然的、如有实质的杀意,已经弥漫过来。 江衡瞳孔骤缩,赵光贤?这么快就察觉了?还是……苏泽然的试探? 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他来不及细想,退回床榻边,飞快地扯过外袍披上,手指在枕下一摸,一柄薄如柳叶、长不及尺的短刃已滑入袖中,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 几乎就在他准备好的一刹那,窗栓被利刃无声切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翻了进来,落地无声,手中短剑直取榻上! 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江衡如同融入阴影本身,在那刺客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从梁上翩然坠下,袖中短刃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直刺对方后心! 那刺客反应亦是极快,听得脑后风响,硬生生拧身回格“铮”的一声轻响,兵刃相交,溅起几点火星。 另外两名刺客也已从门口和另一扇窗突入,呈品字形将江衡围在当中,没有一句废话,只有狠辣的杀招,招招致命。一时间,屋内只闻兵刃破空声与急促的呼吸声,桌椅倾覆,瓷器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江衡身法灵动,如穿花拂柳,在水袖绫罗间练就的柔韧与敏捷,此刻尽数化作了搏命的技艺,短刃在他手中,如同活物,刁钻狠厉,但他终究不以力量见长,面对三名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杀手,很快便左支右绌,臂上,肩上已被划开几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一名刺客觑准空档,短剑如毒蛇出洞,直刺他咽喉!江衡刚格开另一人的攻击,回防已是不及,眼看剑尖就要吻上他的皮肤…… “咻!” 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 那名刺客的动作猛然僵住,眉心处,一点朱红缓缓渗出,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缓缓倒地,手中短剑“哐当”落地。 剩余两名刺客一惊,攻势稍缓。 江衡喘息着后退半步,背靠冰冷的墙壁,看向门口。 苏泽然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身墨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手中一张小巧的弩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是结了冰。 他甚至没有看江衡,弩机微抬,又是连续两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 另外两名刺客应声而倒,皆是眉心一点红,瞬间毙命。 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 屋内瞬间死寂,只剩下江衡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苏泽然这才将目光转向倚着墙壁的江衡,落在他染血的衣袖和苍白的脸上,他收起弩机,一步步走过去,靴子踩在溅了血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在江衡面前站定,伸出手,却不是扶他,而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江衡手臂上那道最深的伤口边缘。 指尖沾上了一点温热的猩红。 苏泽然垂眸看着那点血色,然后抬眼看进江衡因惊悸和搏杀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底。 “现在,信了么?”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要杀你的,不止你记忆里的那些人。” 江衡看着他指尖那抹红,又抬眼看他近在咫尺的脸。这张脸,清俊,威严,此刻在摇曳的烛火不知何时被点亮下,却透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没有回答信或不信,只是哑声问:“你的人呢?堂堂靖王府,就这般任人来去自如?” 苏泽然收回手,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血迹,语气平淡:“清理干净了,外面的,和……府里可能不干净的。” 江衡心下一凛,清理府里可能不干净的……这意味着,苏泽然是故意放这些人进来?是为了试探他,还是为了借刀杀人,或者……两者皆有? 他看着苏泽然擦拭手指的动作,那慢条斯理的姿态,仿佛刚才不是杀了三个人,只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点尘埃。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更深沉,也更危险。 “赵光贤的手,伸得比我想的还长。”苏泽然将染血的手帕随手丢在脚边的尸体上,目光重新落回江衡身上,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你的身手,倒比戏台上的功夫实在。” 江衡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因失血和力竭,脸色愈发苍白“戏台上是谋生,这是……搏命,自然不同。” 苏泽然静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解下了自己墨色外袍的系带,在江衡微怔的目光中,他将那件还带着体温的,质料上乘的墨袍,披在了江衡血迹斑斑的肩上。 宽大的衣袍瞬间将他裹住,隔绝了夜寒,也带来了属于苏泽然的清冽而压迫的气息。 “记住你现在的样子。”苏泽然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很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记住这血的味道,记住濒死的感觉,仇恨若不能让你活下去,就会让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只懂得杀戮。” 他的手按在江衡的肩头,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和力量。 “活下去”他说,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江衡心上“看着我,如何把赵光贤,和他背后的一切,连根拔起。” 江衡裹紧了那件带着陌生体温的外袍,指尖冰凉,他看着地上三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看着苏泽然沉静如水的面容。 这条认亲的路,从一开始,就铺满了荆棘与猜疑,浸透了鲜血与算计。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气直冲肺腑。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等着看。” 第3章 第三章 那件墨色外袍还披在肩上,残留的体温与凛冽松香交织,像一张无形的网。 地上的血尚未凝透,在烛火下泛着暗沉的光。苏泽然已唤了人进来,动作麻利地将尸首拖走,清水泼地,不多时,屋内除了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竟再看不出方才生死一线的痕迹。 江衡靠墙站着,看着那些人沉默地忙碌,如同看着一出与己无关的默戏,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方才的真实。苏泽然站在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背影挺拔如松,隔绝了所有情绪。 “此处不能住了。”苏泽然没有回头,声音穿透寂静“跟我来。” 他带着江衡,穿过几道曲折的回廊,越走越深,直至王府最核心的区域。最终停在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前,与“静尘斋”的疏离不同,这里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暗处似乎总有目光扫过。 “漱石居。”苏泽然推开门“你住东厢。” 院落比静尘斋宽敞不少,陈设却更为古朴厚重,一几一榻,皆透着岁月的沉淀与主人的权势,东厢房内,烛火已点亮,暖炉驱散了秋夜的寒。 “以后,你与我同院。”苏泽然在堂屋主位坐下,自有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又迅速退下,目光不敢有丝毫斜视“在这里,无人能动你分毫。” 江衡站在堂中,并未落座,他肩上还披着那件外袍,血迹在深色布料上洇开更深沉的暗影“同院?”他抬眼,看向主位上那个气度沉凝的男人“是为了护我周全,还是为了就近看管?” 苏泽然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清晰冷硬的轮廓,他吹了吹茶沫,浅啜一口,方才不疾不徐地道:“有区别么?” 江衡抿紧了唇,没有区别,护他与管他,在苏泽然这里,本就是一体两面。 “把伤口处理了。”苏泽然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他渗血的衣袖上“府里有大夫。” “不必。”江衡拒绝得干脆“小伤,我自己可以。” 他转身欲回东厢,苏泽然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江衡。” 江衡脚步顿住。 “记住你的身份。”苏泽然的声音平静无波“在这里,你不仅是江衡。” 他还是靖王府“可能”的小世子,是苏泽然“认下”的弟弟。这个身份是一道护身符,也是一道枷锁。 江衡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东厢房,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吁出一口气,屋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他走到铜盆前,解开染血的衣衫,就着冷水清理臂上的伤口。动作熟练,显然并非第一次处理这类创伤,冰冷的水刺激得伤口一阵收缩的锐痛,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镜中映出他苍白的面容和颈后那点殷红的痣,苏泽然认的是这颗痣,还是他这个人?或者,只是一个可以用来对付赵光贤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苏泽然在后台按住他颈后那颗痣开始,他就不再仅仅是戏子江衡。他被拖入了一个更深的漩涡,四周是血仇,权势和深不见底的算计。 …… 接下来的日子,江衡被真正拘在了这漱石居内,活动范围仅限于这方院落,苏泽然似乎打定主意要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每日除了固定的饭食和必要的用品由固定的哑仆送来,他见不到任何人,也听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 苏泽然依旧忙碌,常常深夜才归,身上有时带着淡淡的酒气,有时是清冷的夜露寒。他偶尔会来东厢,并不说什么,只是坐下,沉默地喝一杯茶,或是就着灯烛翻几页书。那目光却如有实质,时时落在江衡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像是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却真假难辨的古董。 江衡大多时候只是沉默,他有时临窗而立,看着院内那株老梧桐的叶子一片片变黄、飘落;有时抚摸着屋内一架落满灰尘的古琴,指尖虚按着琴弦,却不发出声响。他在适应,在观察,也在积蓄。 这晚,苏泽然回来得比平日早些,他挥退了侍从,独自走进漱石居的堂屋。江衡正坐在窗下,就着最后一缕天光,看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讲述前朝金石的古籍。 苏泽然没有点灯,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暮色四合,屋内光线昏暗,彼此的面容都模糊在阴影里。 “赵光贤三日后,会在府中设宴。”苏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庆贺他五十寿辰。” 江衡翻动书页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在昏暗中看向对面那个模糊的轮廓。 “宾客名单”苏泽然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上有我的名字。” 江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等着苏泽然的下文。 “你”苏泽然的目光在昏暗中精准地锁定他“与我同去。”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同去?以什么身份?靖王府失而复得的小世子?还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被藏在府里的戏子? “我以什么身份去?”江衡问,声音干涩。 “你希望以什么身份?”苏泽然反问,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来。 江衡握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他以“苏衡”的身份出现在赵光贤面前,就等于向所有人宣告了他的存在。他将再无退路,彻底被绑上靖王府的战车,暴露在赵光贤的眼皮底下,成为明晃晃的靶子。 “你怕了?”苏泽然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怕?江衡几乎想笑,他一个在血海里爬出来,在戏台上踩着刀尖活了十五年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只是……不甘心如此被动。 “我只是在想”江衡缓缓松开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哥哥此举,是要替我扬名,还是要拿我做饵?” 昏暗中,他似乎看到苏泽然的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有区别么?”他再次用了这个反问,与那日如出一辙。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屋内陷入完全的黑暗。两人相对而坐,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在寂静中交织。 良久,江衡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他自己 “好,我去。” 第4章 第四章 设宴之日,转瞬即至。 这日傍晚,漱石居内灯火通明,不同往日,几名沉默干练的侍女捧着衣物饰物鱼贯而入,垂首立于东厢门外。 苏泽然推门进来时,江衡仍是一身素白中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 “换上。”苏泽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没什么波澜。 江衡回头,两名侍女上前,手中托着一套衣物,并非他想象中世子规制的繁复礼服,而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纹锦袍,质料名贵,做工精良,颜色清雅,衬得那托着衣物的手都莹白了几分,旁边还配着一根简单的白玉簪。 “这是……”江衡微微蹙眉,这身打扮,过于文人雅士,与靖王府世子该有的贵气威仪相去甚远。 “你现在的身份,不宜过于张扬。”苏泽然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那身衣袍上,像是早已考量妥当“在外人看来,你是我寻回的幼弟,因体弱多年,一直在外静养,近日方归,性子喜静,不惯交际。” 体弱,静养,喜静。几个词,便勾勒出一个合情合理,不易引人深究的形象。 江衡瞬间明白了苏泽然的用意,模糊焦点,降低戒心,一个“病弱”归来的世子,总比一个锋芒毕露,直指当年旧案的世子,要好掌控得多,也……安全得多。 他没说什么,任由侍女上前为他更衣,冰凉的绸缎贴上皮肤,带着陌生的熏香气息,锦袍合身得像是为他量身定制,宽袖束腰,行动间流水般顺畅,将他身上那股戏台上淬炼出的风流姿态敛去大半,转而氤氲出一种清冷疏离的贵气。 侍女欲为他束发,江衡抬手避开“我自己来。” 他走到镜前,将一头墨发用那根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边,镜中人眉眼清冽,唇色淡薄,配上这一身天青,倒真有几分久病初愈的孱弱与淡漠。 苏泽然一直在旁边看着,目光沉静,辨不出喜怒,待他整理妥当,才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银质指环,拉过江衡的左手,套在了他的食指上。 指环冰凉,尺寸刚好。 “戴着。”苏泽然松开手,语气不容置疑“任何时候,都不要取下。” 江衡低头看着那枚素圈指环,样式极简,内侧似乎刻着细密的纹路,摩挲着指腹,带来微糙的触感。这不是装饰,他立刻意识到,是信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有问。苏泽然若想说,自然会告知。 “走吧。”苏泽然转身,率先向外走去。 靖王府门外,马车早已备好,规制并不显赫,但用料与做工透露出内敛的奢华。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车厢内空间宽敞,只他们二人对坐。 马蹄声哒哒,碾过青石板路,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势与死亡的府邸……赵光贤的尚书府。 车厢内一片寂静,苏泽然闭目养神,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宴会。江衡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银指环,目光落在晃动的车帘上,外面流动的灯火偶尔透过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平稳,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十五年血仇,戏台上千百回的婉转低吟,后台镜前的警惕周旋,静尘斋的血腥夜……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为今夜铺垫。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人声车马声渐渐鼎沸。 苏泽然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澈。他看了江衡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句极低的嘱咐 “跟紧我。” 车帘掀开,喧嚣与光亮瞬间涌了进来。尚书府门前灯火璀璨,车水马龙,宾客如云。门房唱喏声高亢 “靖王爷到——”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苏泽然率先下车,身形挺拔,气度沉凝。他并未立刻前行,而是微微侧身,向后伸出了手。 一只骨节分明、适合握剑也适合执笔的手,静默地停在车辕旁,等待着。 江衡看着那只手,停顿了一瞬,然后,他将自己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了上去。 苏泽然的手掌温热干燥,带着薄茧,稳稳地包裹住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 他借力下车,天青色的衣摆在夜风中微拂,立在苏泽然身侧半步之后,他微微垂着眼睫,灯光下脸色显得有几分苍白,姿态顺从,恰到好处地扮演着一个“体弱”、“喜静”的归家子弟。 苏泽然并未松开手,就这么牵着他,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步履从容地,踏入了赵府那扇张灯结彩却仿佛通往幽冥的朱漆大门。 掌心相贴处,是彼此冰与火的温度,是心照不宣的演技,也是踏上复仇之路的第一步。 第5章 第五章 赵府之内,恍若白昼。 琉璃灯、羊角灯、明瓦灯……各式灯盏将庭院回廊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飘荡,夹杂着宾客的寒暄笑语,织成一片浮华喧嚣的网,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食物的暖腻气味。 苏泽然牵着江衡,穿过一道道或惊叹,或探究,或谄媚的目光。他步履未停,对周遭的奉承问候只是微微颔首,矜持而疏离,那只握着江衡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力道稳定,像一道无声的锚。 江衡半垂着眼,任由苏泽然牵引,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芒在背,好奇地打量着靖王爷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容陌生又带着几分病弱之气的年轻人,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那位是……” “没听说靖王府还有这么一位……” “瞧那气度,怕不是寻常人……” 他指尖微蜷,那枚银指环冰凉的触感格外清晰,苏泽然的手指似乎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收紧了些许。 他们被引至花厅上首的位置,厅内更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人,身着绛紫色寿字纹常服,面庞圆润,笑容可掬,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偶尔扫过全场,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审视与威严。 赵光贤。 江衡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猛地冷了下去。记忆深处那片冲天的大火,那顺着汉白玉台阶流淌的温热粘稠,那刀劈入骨的闷响……无数破碎狰狞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上,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 苏泽然牵着他的手,力道又加重了一分,像是无声的警告与支撑。 “靖王大驾光临,老夫蓬荜生辉啊!”赵光贤笑着起身,声音洪亮,带着惯常的官场热络,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苏泽然身边的江衡,笑意未达眼底。 “赵尚书寿辰,本王岂有不来之理。”苏泽然松开江衡的手,改为虚扶着他的后臂,将他稍稍向前带了半步,姿态是一种保护的,也是宣告的“这是舍弟,苏衡,自幼体弱,在外将养,近日方归京,带他来见见世面。” “苏衡”二字,被苏泽然用一种清晰而平稳的语调吐出,落在喧嚣的花厅里,却像投入油锅的一滴水,瞬间激起一片压抑的哗然。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比方才更加灼热,更加肆无忌惮,靖王失散多年的弟弟?竟真的寻回来了?还是在这样一个时机? 赵光贤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极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上下打量着江衡,那双精明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丝惊疑,审视,最终化为更深的毫无破绽的笑意。 “原来是世子殿下!老夫眼拙,竟未认出!”他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维“果然龙章凤姿,与靖王颇有几分神似!只是瞧着……气色似乎稍欠,还需好生将养才是。” 他话里有话,句句关切,字字试探。 江衡微微抬眼,对上赵光贤的目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依着苏泽然事先的嘱咐,略显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声音不高,带着刻意的疏淡:“赵尚书谬赞,久病之躯,不敢当。”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冰冷恨意,就是这个人,当年在场,袖手旁观,甚至……他不敢再深想下去,怕控制不住当场撕碎那伪善的面具。 苏泽然适时地接过话头,与赵光贤寒暄起来,谈论着无关痛痒的朝局闲话,将围绕在江衡身上的注意力稍稍引开。 宴会继续,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歌舞伎人翩跹助兴。江衡被安置在苏泽然身侧的座位上,像个精致的人偶,沉默地吃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偶尔端起酒杯沾湿嘴唇,他能感觉到,暗处始终有目光在窥探着他,来自赵光贤,也来自在场的其他有心人。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有人起哄,要行酒令助兴。轮到某位以附庸风雅著称的官员时,他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江衡身上,笑道:“久闻世子殿下……呃,苏公子在外静养,想必于诗书琴棋上颇有造诣?今日赵尚书寿辰,何不展露一二,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这话看似捧场,实则刁难,一个“久病”、“静养”归来的世子,若当众献艺,成了是应当,若是不成,或表现平平,便坐实了“体弱无能”之名,甚至引人怀疑其身份真假。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期待。 苏泽然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眸色微沉。 江衡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发白,他抬眼,看向那提议的官员,目光清冷,未语。 就在苏泽然欲开口替他挡下时,江衡却缓缓放下了筷子,他站起身,天青色的衣袍在灯火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他并未看那官员,也未看赵光贤,目光虚虚落在厅中那架备用的七弦琴上,声音依旧是那份刻意的、带着些许气弱的平静 “才疏学浅,不敢献丑。既蒙各位大人抬爱”他顿了顿,视线转向主位的赵光贤,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便借赵尚书府上宝地,抚琴一曲,为尚书寿宴,略助雅兴吧。” 他走向那架古琴,步履从容,不见丝毫病态。坐下,净手,焚香,示意侍女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与专注,竟将满厅的喧嚣都压了下去。 苏泽然看着他端坐琴前的背影,眸色深沉。 江衡垂眸,指尖轻轻落在琴弦上。 他奏的,并非祝寿的欢快曲调,而是一首极为古奥的《猗兰操》。琴音初起,幽咽清冷,如空谷幽兰,独自开谢,带着不为人知的孤高与寂寥。渐渐地,曲调转沉,隐隐有金戈之声暗藏其间,似风雨欲来,似隐忍待发,那琴音并不高亢,却丝丝入扣,钻入每个人的耳膜,将满厅的浮华一点点剥离,露出底下某种不安的底色。 他弹得极好,好到超出了所有人对一个“病弱世子”的预期,那琴声里的孤愤与隐忍,竟让一些年长些的经历过当年风雨的官员,面色微微变了。 赵光贤端着酒杯,脸上的笑容依旧,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盘旋在寂静下来的花厅中。 江衡收手,抬眸,目光再次落向赵光贤,依旧是那副疏淡的神情:“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片刻的寂静后,才爆发出稀稀落落却极为热烈的掌声,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江衡起身,微微颔首,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变回那个沉默的略带病气的影子。 苏泽然看着他坐下,伸手,将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到他面前。 “润润喉。”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江衡端起茶杯,指尖隔着温热的瓷壁,能感受到自己掌心渗出的冷汗,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这枚棋子,已经落在了棋盘上,搅动了这一池深不见底的浑水。 而赵光贤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此刻正隔着喧嚣的人群,如同暗夜里的毒蛇,冰冷地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