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途换了常服下来后,客厅里原本预约上门的家政洒洒扫扫,而穿好衣服的樊也双膝紧紧拢着,兀自把自己闷成红色。
“给我打一天工。”贺途跨坐在沙发肩上,俯视他道。
“我为什么要给你打工?”樊也扭头,不自在地离对方远些。他换了身正经衣服,但腿根却与樊也的脸贴得很近。上头松松垮垮套着件暗绣蟒纹的衬衫,黑的颜色因为光线,渐起波澜。
“你的精神力不低。”是全星际人类之最。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类。丰沛纯粹的精神力有一股清冽湿润的味道,像雨天将至的潮气,但他的,闻起来比那还要干净。贺途斜斜支着下巴,丹凤眼狭长而利的余光中,放肆描摹着樊也身体的每一寸细节。樊也深吸一口气,愤愤裹紧了自己的小棉袄,眼睛溜着衣领边缘瞪他,“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能给别人卖身,为什么不能给我卖身?”贺途呷了口酒,浓洌的余味在齿间饱绽。口腹之欲的满足使指尖摇晃,晶透的酒液穿梭其中,像尾游动的鱼。
“什么叫卖身!我那叫服务!出于社会供需关系而产生的正常服务!”樊也气得小棉袄连也不捂了,拍桌抗议。
“哦。那你能服务他们,为什么不能服务我?”贺途眉尾一挑,滑坐在樊也侧旁,他更近地倾身过去,状似不解地看他。
樊也恼羞成怒,登时破门而出。不一时,却听后方笑语:“每小时一万。”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樊也大步向前。“十万。”“老板,您说。”
贺途说的打工,原是给他当临时演员。只是演出地点超乎樊也想象,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剧院,甚至连礼堂都不是,而是艘船。一艘潦草到甚至还散发着阵阵腥臭的渔船。直到他们将钢琴抬上来之前,樊也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但当暮色将展,日光逐渐失去了白炽灯似剐亮的颜色之后,樊也却不再这么觉得。正午的强光不留情面,炙烤得每一寸阴影都无处遁形,一个个瑕疵就那般被扯了出来,**裸发落人前,真实、残忍,也剥夺了每个人最后一丝想象的权力。而逐渐柔暖的昏黄却不再如此,它将一切含在影里,恰到好处地留白,连船身斑驳脱落的喷漆,都恍若大海颈间一道道蔼蔼波纹。
以樊也对贺途的印象,还以为他会把地点选在什么恢宏壮阔的大剧院,没想到竟别有情调。晚间从忙碌中歇脚的人们步上艘不知开往何处的渔船,以天为幕以海为景,欣赏过一出话剧后,提着飘摇的脚步下去,仿佛还经受着海的余波。他们以为自己度过了梦幻的一晚,回看那艘造梦的小船,企图记住,但当他们踏离甲板的一瞬,一切就变了,它只是艘普通的渔船,没有特意挑选,没有精心装饰。无聊到哪怕你第二天仍来这港口,直视着朝它走去,也绝不觉得,这破船同昨晚的那艘梦船有何关联。
只是这么点地方,演话剧应该施展不开吧?管他呢,反正自己也就跑跑龙套,混完了窝这儿吹吹海风打打盹儿,岂不美哉。
“你怎么还不来化妆?”身旁高马尾的女生手持一个定型喷雾,插手指着樊也叫骂的架势像要喷死一只小强。
“我还要化妆啊?”樊也不解,但很乖地坐在了她手指的位置之上。
“废话,你可是主角!”
“主角????”怎么没有人通知我这个主角?然而樊也终究是成了主角,在怀里被塞进一个精简版的剧本之后。他大张着的嘴巴一点也合不拢,脱臼了似的,屡屡被化妆师用手按了阖上。
樊也顶替了原本女主角的位置。因为嫌她靠自己太近,所以贺途在临开演前半个小时把人开了。但樊也这个大体格子,显然反串困难,对此,贺途格外开恩道:“我不介意演同性恋。”
樊也脸上堆成一个苦巴巴的笑,怎么他娘的没人问我介不介意。
贺途扮演一个云游的乐手,他爱上了名死囚,死囚今夜被押往海的另一头,当众处刑。为见他一面,乐手与神交易,变成乌鸦,为他演奏那支独属于他的曲子。
舞台竖着在甲板上一字摆开,观众稀稀拉拉立在两侧,不像在看话剧,倒像普通民众,正在观刑。进入船舱的门被悉数封住,只露出个肩宽的小窗户。
高而四方的天,被铁栅栏分成五份。黑色的乌鸦长长拖叫,红的天色一点一点印在地上。还有多久?鸟儿不时分秒,只急急歌唱。但它的嗓音已不复往日,沙嘎滞涩,樊也按照剧本,在此处用石子厌恶地向它砸去。
噹地声,石块撞至栏杆。噹地声,第一个琴音落下。左侧是窅黑刑房,与一小方天空。右侧,是贺途站在琴边,手指一顿一顿朝琴键按落。
他深灰的西装像是借的,大了一码,又像只是人瘦了,因为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人清减到被衣服框住,只有脖颈细而长地垂下,看得见根部脆弱突起的骨节。手指战栗着一落一落,连出惨淡的、哽咽的琴音。跌跌绊绊,并不清楚,恍若稚童在教鞭催逼下哕出的练习曲调。
樊也本不该看向他的,但不自觉地,他却在那艳似红绸的日色下,看见了那双覆在其下的眼。是深情的?还是悲伤的?是眷恋的?还是落寞的?樊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狭小的船舱闷涩潮苦,一叠一叠的海浪摇得人头晕。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很突然地,樊也如此想。
他看着他,他本不该看他的。但骤然,那琴盖上的酒瓶竟被贺途碰落了。这可不是剧本里应有的情节!樊也尽可能小动作地往后台瞄了一眼,只见工作人员堪堪冲出,又忍着没往前再去,攥着拳紧紧望向贺途。
然而他竟不弹了。两瓣唇嫌恶地咂了一声,任由空气里唏嘘弥漫。他拾起酒瓶,闹脾气似的把剩余的酒液全浇了上去。然后信手一甩,酒瓶骨碌碌滚至樊也身侧。
樊也被那瓶子绊了一跤,带着镣铐用手肘爬起,脚底板刮擦着地面,一步沉似一步地,被押着往前去走。他马上就要走出舞台了,但贺途却不紧不慢地斜倚着琴,不知从哪掏出个打火机,锵地声,火星微亮。白色的雾气抓挠着攀升上去,他嘶哑的调子在唇角轻哼。
席间的哗然像被这声盖住了,议论戛然而止。忍不住往前迎凑的观众也归了位,双手不自觉搓着裤缝,比贺途还要紧张。
但他只是唱,调子像情人于枕畔呢喃。他闭着眼,头略略歪着,下颌跟着节拍摇晃,指尖找着琴键,偶尔落下两个。樊也并不能回头,只是维持着等待行刑的站姿僵立,背对着听。那是一阵粘腻的乐音,大约是因他指尖浸润着葡萄发酵的遗骸。
此刻琴声映照着一个去向死亡的行者,叙叙谈谈,像人生一辈子模糊不定的光影。樊也站在琴旁,极近的位置,却恰似两个世界。
海风渐起,舒缓的,像夏天树叶们彼此抚弄的呻吟,转而又烈了,像扯尽了叶子,只剩干枝,刺挠呼嚎。船摇摇地驶向峡口,风也追着,从窄道里挤过,尖利得像在嘴里打了个口哨。乌鸦追着刑车,被风一卷,轨迹飘摇。它“啊——啊——”地叫,贺途惨白的手指,在指尖印出绯红。那是酒液吗?又或只不过是落日伸出触角,眷恋的轻挠?
所有人的视线追着那抹红色翻飞,琴声急了,细听还有水声淋漓,他满是汁液的手一下下拧着人心像要榨出眼泪,在眼泪落下前,呼吸先紧,屏着气一步步听,一步步上,直把人拽到高而深稠的夜色里,那无处落脚的地方去,陡然,又一挫摔落,延宕的余音像吊在梁上的女孩子,长长的辫发,长长的腿,垂坠、延伸,终于在尘世间腐烂了。
歌者抚摸着爱人的尸体,饱胀的眼泪从眼内坠落。樊也听见他哭,忍不住睁眼去瞧,炽热的水珠打在他的眼眶上,仿佛是他自己的泪,冰冷地从眼角滑过。他看见他,他也看见他了。但却又似看不见,只是两个时空错位的灵魂,互相诀别。
恍惚间,樊也竟感觉到爱。失去后,迟来的爱。未曾早些珍惜的懊悔,终于想对尸体剖白心意的渴望。樊也自作主张地抬起手,用指侧轻轻替他拭泪,一颗泪珠顺着手指往下滚落,竟是要绵延地流至胸腔里去。
落幕了。鱼尸的腥味往血的腥味,缠绕上去。
“我刚见他把酒瓶撞倒都要吓死了,他要是罢演,往后几个星期我们都不用休了。”樊也在后台等贺途换完衣服,竖起耳朵又听见,“就是可惜了钢琴,那可是团长的宝贝……”余光瞥见,另一个女生把手搭在她臂弯里轻摇安抚,“谁让观众就喜欢他这一套呢,多少人花了大价钱来就为看他发疯。”她仰头叹了口气,手也覆了上去,“反正我算是明白了,学校里教的那些都是假的。他连台词都不说一句,这还算是话剧么?”
“看什么呢?”贺途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挡住樊也视线,神出鬼没地。
“在看你们准备这一台剧要花多少功夫。”樊也想了想,还是岔开话题。现在线下的演出活动已经很少了,毕竟拍成电影,比这样一场场赶着演来钱快得多。况且他们布景、灯光、道具、群演……甚至还要恰到好处地契合着那逐渐跌沉的日色,每一分细节严丝合缝地对在上头,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
“同样的剧本我只演一次。”贺途坐在桌前,镜灯打出的白光,照在他仰视着的樊也的脸上,“废这么大劲儿排就只演一次?”
“可重复有什么意思?”他满不在意地,却又像携着骄傲。不等樊也回答,他已拿起卸妆棉,一寸寸擦着脸上的青痕与皱纹。死的白下,露出被揉得发粉的脸,樊也同镜子里的贺途对视,忍不住问:“为什么,他会爱上一个死囚?”
贺途笑了,眉眼和唇角都弯,“因为他们昨晚**一度。”
樊也白了他一眼,“你还我感动。”不对!死囚昨晚被关在牢房,上哪儿和他**一度?樊也不满地拿眼角硌他,却只收获更窸窣的笑。
此时,一个身形胖大的家伙,推过一个抱着箱子的女士的后背,灵巧地从人缝里钻了出来,朝着贺途问道:“今天的采访也直接拒绝吗?”他的鼻子像泡浮囊了的糖浸蒜,上面有层油亮的瓣膜,正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上下蠕动,叫樊也险些没注意到贺途的回话,“不,叫他们进来。”
樊也正准备溜,却被贺途拽住,“哪去?你可以女主角。”樊也回以微笑,“是吗?我更希望你注意到我是个男的。”
“贺途先生,请问您是对原先的女主演有什么不满吗?为什么换掉她?”贺途:“为什么?嗯——因为她就是不肯放弃那套傻白甜的繁文缛节,非认为我会沉醉于那对灿若星辰的美瞳。”樊也:“咳——咳咳咳咳——”贺途体贴地给他的女主演顺着背,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继续补叙,“其实如果她安心当一块木头,我也不是不能容忍。可她非得表现自己,当一个搔首弄姿的蠢货。”
樊也的嘴巴方方的,脑壳也咣咣的。朋友,这些是能对媒体说的吗?然而还没等他回神,贺途又道:“我还有事,剩下的,就由我的女主角答复你们。”
他挥一挥衣袖,云似的飘走了。樊也啥都没抓住,立马就被十几个记者群住,话筒戳在嘴里,“请问你是如何取代夏茵茵,靠身体上位的?”“贺先生是同性恋吗?他有没有许诺你下一部戏?”“听说你以前没有任何演艺经历,你和贺先生又是在哪里认识?”“作为人类,您如何看待肉食类侮辱食草兽人一事?”……
这都哪儿跟哪儿?而且个人纠纷怎么就上升到了草肉种族?樊也仅略一犹豫,便给了记者以可趁之机,他们更狂热地发起围剿,远远望去只看得见人头攒动,拥堵得与贺途平时出行无异。
此时有女大喝开道,一盆臭鸡蛋哗啦泼下,“贺途你凭什么换下我?我辛辛苦苦排练,你一个肉食类,哪有资格把我换下!”樊也侧身悬悬闪过,一边感天谢地,一边暗自心疼身前那位胖大的助理先生。悄咪咪伸头一看——嚯,卷发棒女士。为了凸显自己美丽不顾死囚身份坚持烫欧式公主风螺旋卷的剧团台柱子。只是听这口吻,看来她还是位“高贵”的食草兽人。
见贺途不在,她一把抢过记者的话筒道:“贺途他是黑狼兽人,而且有精神病。证据确凿!今晚我就会公布。”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议论声提问声波澜壮阔,卷发棒女士的骂词更是滔滔不绝,每个人的嘴都张得开阔方正,慢动作像男女高音的美声合唱,快动作像在用门牙嘁嘁喳喳啃食话筒。樊也乐颠颠地跑了,奔向自由。
谁料没跑几步,自由的衣领就被逮住了,“去哪儿?”“你还好意思问?”“我这不是来给你结工资嘛。”贺途忙把卡往他怀里一揣,“再陪我去个地方,事成之后,双倍。”
樊也企图从这梦幻的世界中看见一丝真实,却看不见,对方金色的兽曈像金子打的,满目都是资本主义腐烂的光茫。他捏了捏手心里的卡,不论如何,钱总是无辜的。
贺途眼梢儿勾着樊也轻轻一笑,笑的脸转身后才移过,欹长的,像背影也还映着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