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兽大甩卖,五毛不二价》 第1章 误闯凶宅被逼卖身 樊也裹着军大衣,其余尽是黑色。头顶微长的碎发被风吹得向后撩去,露出双饱蘸了浓墨的眼。眼尾的地方工笔勾过,微向上挑着,使过于端正的五官不必趋于无聊,反从中脱出分分傲兀。 靴底在地面交界处换了声响,磕橐磕橐,仿佛向青石板叩门。喧阗富丽的悬浮都市被甩在身后,钻进逼仄的巷口往里,再往深几十步处,是一座低矮敝旧的,被改成饭馆的院落。 “是樊哥!”“樊哥……”“回来了?你的饭还没好,冰箱里还剩俩包子,要饿拿来上锅溜了垫垫。” 吵嚷的话音未落,一阵残影闪过。刚还是人形呢,扑向樊也的一瞬就变成只长毛的三花,糊了他一脸。暖烘烘,肉嘟嘟,太阳公公牌小猫味。樊也一手兜着免得她掉,一手安抚着在脚边打转的小蛇,其余五只在客厅里睡成地毯,随着声音,尾巴偶尔卷起啪嗒一下,看来已经吃过。 忙着进厨房偷肉的樊也,并未发现那假装惬意的一丝做作。 狐狸炒上糖色,刚将配菜下锅,泡好的粉条还卧在一旁待命。樊也馋得吞口水,似乎已将软烂的排骨从齿间扯下。水汽弥漫的锅盖内,土豆也咕嘟着,一点点一点点变得绵软黏润。它必得炖到刚能用筷子夹起,稍一用力却刚好断掉的程度。豆角不易入味需要久炖,却不能因此便早早下锅,否则鲜嫩的翠绿会变成蔫巴的黄绿,而那介于肉类与土豆之间的,微妙脆甜的口感也将丧失殆尽。 樊也的手沉重地搭在胡久为肩上,两位久经沙场的战友略一对视,便已明了对方关于炖菜的觉悟。 最后一口肉和着满是土豆泥的汤汁拌在饭里,热乎乎的,彻底将每一寸寒意都烫得熨帖。樊也抱着肚子,脑筋缓慢地转:嘶——肉……? 星际法明文规定:为保护食草兽人安全,食肉兽人禁止以任何形式食用肉类。尽管肉食类生育率连年降低,兽管局也从未松口。他离开前,店内私囤的肉便已吃完,樊也就是去进货的。那为什么不等他回来,而要冒险提前搞肉? 樊也一双眼溜了一圈儿,直凛凛钉过去,“我给你们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见猫猫钻进了橱柜,小蛇盘上了桌脚。是咪咪挠了客人?还是大头咬了隔壁二狗?难不成是死狐狸又调戏了良家妇女?只要不是招惹了食草动物,都好说。可那三小只跟樊也肚里的蛔虫似的,根本不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就连还在厨房的胡久为都关了火,同两个小辈排排跪在软垫上,低头忏悔。 樊也脑中只有一行大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只要我不知道,苦难就永远追不上我。休想让我给你们擦屁股!他拔腿就跑,毛茸茸层叠而上,抱住大腿摇裤呐喊:“樊哥——,救我!”樊也死命拒绝,弃裤逃生。 卧室门前。三小只死死等待,樊也假寐不出。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死。是以十几分钟后,樊也终于开门,欲哭无泪道:“说吧,干什么了。” “我揍了来店里闹事的兔子……”胖头蛇低头。 “我捞了市中心喷泉的金鱼……”咪咪垂泪。 “人家……人家偷了隔壁母鸡的鸡蛋……”老狐狸脸红。樊也大怒,老母鸡招你惹你了,鸡到晚年就生了那三瓜俩蛋,你还悄摸去给人偷了。 “然后呢?”樊也咬牙。 “罚款五十万……,半个月内交上……” “很好。”牙咬碎了。 “樊哥你只需要——”随着声沉重的闷响,三小只荡漾的心门被狠狠关上。偏偏关的时候,还不小心把门给拍碎了,现在正嗷嗷地直灌冷风。古语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抬眼一看,这饭店的名字,不正叫野草么。 众所周知,人在面临重大刺激时是睡不着的。你以为樊也也会如此?怎么可能。本着今日事,明日毕的原则,樊也睡得昏天黑地、四仰八叉。只可惜天刚闪出个白影,樊也正会周公呢,“咚”的一声,他的闺房房门就被暴力破开。还不等他反应,众兽便一拥而上,将樊也梳洗打扮、拾掇干净、送上了大红飞艇。 现今人类稀少,大型兽人看着人类,简直就像人类看着小猫小狗。樊也这种品相的人类,若遇上好主顾,只需给撸十次就能攒够罚金。胡久为好劝歹劝:“都火烧屁股的时候了,不要脸就能赚的钱,咱还是赚一赚的好。” 直到看见了雇主信息,樊也还有点回不过味儿来。这钱也不是他欠的,怎么卖身倒卖他的身?飞艇设定了自动驾驶程序,并不能中途解除。但这点把戏就想逼我就犯? 樊也当即释放精神力,只那么轻轻一撩,可爱的小AI就以为到站,老老实实开了门,“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满意给我五星好评哦!”他撩了撩并不存在的西装衣领,潇洒跑路。 干点什么好呢?樊也嗦着奶茶,要不还是找个网吧快乐快乐?正这般想着,光脑滴了声,一看是相信相爱一家人的群,他立马就又把光脑塞回了裤兜。想哄他回去?想得美。不过好奇心还是驱使他又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堵得樊也直倒吸气儿。 胡久为转发的贴内写道:二十岁兽人男子突发罕见绝症,只希望亲近人类,愿重金酬谢!上附各类检查报告,以及打码后的住院照片。 几分钟后,樊也站在栋别墅前。他来了,来卖屁股。 “你好,我来卖——呸——”门自动打开,视线探进的深处,侧身站着位只着浴袍的男性。不过与其说是浴袍,不如说它更像……礼服?衣服从斜门襟系带的地方分为两半,一半是无领的抓绒长袍,一半是略短一截的利落西装。两种质地分外割裂,却又因穿着者的气质奇妙地趋于融洽。 他发尾滴着串串水珠,在猩红的肩上洇出眼似的乌痕。那东西与湿发下的金曈一同斜视,眱向门口。冰锥似的丹凤眼,因擦拭而撩动时却有股摄人的深味。发间的湿啪嗒落下,蓄进趾间,他光着脚。 樊也盯着看,看入了神。他身上有一种幽异的美感,像丛林深处,泥沼里暗生的藤蔓,看上去纤细颓靡,等缠住脚踝,才觉察到细密咬啮的,腐蚀性的疼痛。 终于,樊也被一句啧声叫醒。发声时瘦削的下巴略略扬起,显然对他过于直白的目光感到不满。 “啧什么啧?”嘴舔了电线杆啊嘬嘬嘬?见那人还瞪他,樊也:“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完看见他脸白恹恹的,泛着讶异,樊也这才想起对面是个病人。因而略不自在地道:“呃……,我是第一次。”好怪!口不择言后他慌忙找补,“我是说,需要我干嘛?” “弄干净。”说完后,那人便离开上了二楼。尽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但樊也分明感觉到他舌尖再度含混着某种异响。他刚就是又啧我了吧喂!什么臭毛病?还有弄干净是什么意思,把啥弄干净?总不能是我?你都下单撸我了还嫌我不干净? 樊也叉着脚站在客厅里——退一步越想越气。然而钱难赚,屎难吃,一想到自己还有九口毛茸茸要养活,他便又挂上了那副半死不活的微笑,走进浴室里宽衣解带。 扑面而来的不止有氤氲水汽,还有被热气蒸腾过后,在清苦中溢出甜润的香味,像小时候最喜欢喝的杏仁露——就看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心中的好奇战胜了那一丝微末的底线,樊也如一只掉进油缸里的老鼠,窃窃翻动着一众洗护用品,凑凑闻闻,踅摸着是哪个发出的味道。洗发水护发素发蜡发胶定型喷雾沐浴乳面膜……这些无不震撼着一块肥皂洗全身的樊也。 然,好事者终为好事所害。樊也看见了对方换下的内裤。 给他放进洗衣机?洗衣机不在这。装没看见?那等下给人弄湿了怎么办?拿起来换个地方?不不不不不不不,我绝对不想碰别人内裤!会生发痒流脓全身溃烂而死的。 最终在找不到任何工具的情况下,他两指夸张地捏起做镊子形,几乎只揪着内裤最边缘的一丢丢松紧带子,上供似的将其呈在了吊柜的高处。 但在洗白白后,樊也又临巨患——毛巾。他没有问过,自己应该用哪条毛巾。随便用别人毛巾会被当成变态的吧。……最终,他选择自然风干。通体沐浴着浴霸金灿灿的光芒,顺便打了套军体拳。 烤至八成干后,樊也准备出去穿裤子。然而门扉开启的一瞬,就碰到了下楼喝水的贺途。 四目相对间,樊也保证,他绝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想要报警的冲动。他也想,因为他也明白,此时自己多像个变态。 未着寸缕是人类最脆弱的时候。人和猴子的最大区别正在于此。但现在他连这个标识也没了,光溜溜地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准备接受文明社会上千年来的审判。 最糟糕的是,贺途还看见了自己被挂在高处的内裤,语气莫名,“你还喜欢收集这个?” 樊也很想解释。但他觉得,这一切在**裸的现实面前,都太过苍白。因为他突然从窗户口发现,对面的门牌号才是十一。 自己好像,进错门了。 第2章 贺途离歌撩动人心 贺途换了常服下来后,客厅里原本预约上门的家政洒洒扫扫,而穿好衣服的樊也双膝紧紧拢着,兀自把自己闷成红色。 “给我打一天工。”贺途跨坐在沙发肩上,俯视他道。 “我为什么要给你打工?”樊也扭头,不自在地离对方远些。他换了身正经衣服,但腿根却与樊也的脸贴得很近。上头松松垮垮套着件暗绣蟒纹的衬衫,黑的颜色因为光线,渐起波澜。 “你的精神力不低。”是全星际人类之最。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类。丰沛纯粹的精神力有一股清冽湿润的味道,像雨天将至的潮气,但他的,闻起来比那还要干净。贺途斜斜支着下巴,丹凤眼狭长而利的余光中,放肆描摹着樊也身体的每一寸细节。樊也深吸一口气,愤愤裹紧了自己的小棉袄,眼睛溜着衣领边缘瞪他,“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能给别人卖身,为什么不能给我卖身?”贺途呷了口酒,浓洌的余味在齿间饱绽。口腹之欲的满足使指尖摇晃,晶透的酒液穿梭其中,像尾游动的鱼。 “什么叫卖身!我那叫服务!出于社会供需关系而产生的正常服务!”樊也气得小棉袄连也不捂了,拍桌抗议。 “哦。那你能服务他们,为什么不能服务我?”贺途眉尾一挑,滑坐在樊也侧旁,他更近地倾身过去,状似不解地看他。 樊也恼羞成怒,登时破门而出。不一时,却听后方笑语:“每小时一万。”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樊也大步向前。“十万。”“老板,您说。” 贺途说的打工,原是给他当临时演员。只是演出地点超乎樊也想象,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剧院,甚至连礼堂都不是,而是艘船。一艘潦草到甚至还散发着阵阵腥臭的渔船。直到他们将钢琴抬上来之前,樊也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但当暮色将展,日光逐渐失去了白炽灯似剐亮的颜色之后,樊也却不再这么觉得。正午的强光不留情面,炙烤得每一寸阴影都无处遁形,一个个瑕疵就那般被扯了出来,**裸发落人前,真实、残忍,也剥夺了每个人最后一丝想象的权力。而逐渐柔暖的昏黄却不再如此,它将一切含在影里,恰到好处地留白,连船身斑驳脱落的喷漆,都恍若大海颈间一道道蔼蔼波纹。 以樊也对贺途的印象,还以为他会把地点选在什么恢宏壮阔的大剧院,没想到竟别有情调。晚间从忙碌中歇脚的人们步上艘不知开往何处的渔船,以天为幕以海为景,欣赏过一出话剧后,提着飘摇的脚步下去,仿佛还经受着海的余波。他们以为自己度过了梦幻的一晚,回看那艘造梦的小船,企图记住,但当他们踏离甲板的一瞬,一切就变了,它只是艘普通的渔船,没有特意挑选,没有精心装饰。无聊到哪怕你第二天仍来这港口,直视着朝它走去,也绝不觉得,这破船同昨晚的那艘梦船有何关联。 只是这么点地方,演话剧应该施展不开吧?管他呢,反正自己也就跑跑龙套,混完了窝这儿吹吹海风打打盹儿,岂不美哉。 “你怎么还不来化妆?”身旁高马尾的女生手持一个定型喷雾,插手指着樊也叫骂的架势像要喷死一只小强。 “我还要化妆啊?”樊也不解,但很乖地坐在了她手指的位置之上。 “废话,你可是主角!” “主角????”怎么没有人通知我这个主角?然而樊也终究是成了主角,在怀里被塞进一个精简版的剧本之后。他大张着的嘴巴一点也合不拢,脱臼了似的,屡屡被化妆师用手按了阖上。 樊也顶替了原本女主角的位置。因为嫌她靠自己太近,所以贺途在临开演前半个小时把人开了。但樊也这个大体格子,显然反串困难,对此,贺途格外开恩道:“我不介意演同性恋。” 樊也脸上堆成一个苦巴巴的笑,怎么他娘的没人问我介不介意。 贺途扮演一个云游的乐手,他爱上了名死囚,死囚今夜被押往海的另一头,当众处刑。为见他一面,乐手与神交易,变成乌鸦,为他演奏那支独属于他的曲子。 舞台竖着在甲板上一字摆开,观众稀稀拉拉立在两侧,不像在看话剧,倒像普通民众,正在观刑。进入船舱的门被悉数封住,只露出个肩宽的小窗户。 高而四方的天,被铁栅栏分成五份。黑色的乌鸦长长拖叫,红的天色一点一点印在地上。还有多久?鸟儿不时分秒,只急急歌唱。但它的嗓音已不复往日,沙嘎滞涩,樊也按照剧本,在此处用石子厌恶地向它砸去。 噹地声,石块撞至栏杆。噹地声,第一个琴音落下。左侧是窅黑刑房,与一小方天空。右侧,是贺途站在琴边,手指一顿一顿朝琴键按落。 他深灰的西装像是借的,大了一码,又像只是人瘦了,因为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人清减到被衣服框住,只有脖颈细而长地垂下,看得见根部脆弱突起的骨节。手指战栗着一落一落,连出惨淡的、哽咽的琴音。跌跌绊绊,并不清楚,恍若稚童在教鞭催逼下哕出的练习曲调。 樊也本不该看向他的,但不自觉地,他却在那艳似红绸的日色下,看见了那双覆在其下的眼。是深情的?还是悲伤的?是眷恋的?还是落寞的?樊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狭小的船舱闷涩潮苦,一叠一叠的海浪摇得人头晕。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很突然地,樊也如此想。 他看着他,他本不该看他的。但骤然,那琴盖上的酒瓶竟被贺途碰落了。这可不是剧本里应有的情节!樊也尽可能小动作地往后台瞄了一眼,只见工作人员堪堪冲出,又忍着没往前再去,攥着拳紧紧望向贺途。 然而他竟不弹了。两瓣唇嫌恶地咂了一声,任由空气里唏嘘弥漫。他拾起酒瓶,闹脾气似的把剩余的酒液全浇了上去。然后信手一甩,酒瓶骨碌碌滚至樊也身侧。 樊也被那瓶子绊了一跤,带着镣铐用手肘爬起,脚底板刮擦着地面,一步沉似一步地,被押着往前去走。他马上就要走出舞台了,但贺途却不紧不慢地斜倚着琴,不知从哪掏出个打火机,锵地声,火星微亮。白色的雾气抓挠着攀升上去,他嘶哑的调子在唇角轻哼。 席间的哗然像被这声盖住了,议论戛然而止。忍不住往前迎凑的观众也归了位,双手不自觉搓着裤缝,比贺途还要紧张。 但他只是唱,调子像情人于枕畔呢喃。他闭着眼,头略略歪着,下颌跟着节拍摇晃,指尖找着琴键,偶尔落下两个。樊也并不能回头,只是维持着等待行刑的站姿僵立,背对着听。那是一阵粘腻的乐音,大约是因他指尖浸润着葡萄发酵的遗骸。 此刻琴声映照着一个去向死亡的行者,叙叙谈谈,像人生一辈子模糊不定的光影。樊也站在琴旁,极近的位置,却恰似两个世界。 海风渐起,舒缓的,像夏天树叶们彼此抚弄的呻吟,转而又烈了,像扯尽了叶子,只剩干枝,刺挠呼嚎。船摇摇地驶向峡口,风也追着,从窄道里挤过,尖利得像在嘴里打了个口哨。乌鸦追着刑车,被风一卷,轨迹飘摇。它“啊——啊——”地叫,贺途惨白的手指,在指尖印出绯红。那是酒液吗?又或只不过是落日伸出触角,眷恋的轻挠? 所有人的视线追着那抹红色翻飞,琴声急了,细听还有水声淋漓,他满是汁液的手一下下拧着人心像要榨出眼泪,在眼泪落下前,呼吸先紧,屏着气一步步听,一步步上,直把人拽到高而深稠的夜色里,那无处落脚的地方去,陡然,又一挫摔落,延宕的余音像吊在梁上的女孩子,长长的辫发,长长的腿,垂坠、延伸,终于在尘世间腐烂了。 歌者抚摸着爱人的尸体,饱胀的眼泪从眼内坠落。樊也听见他哭,忍不住睁眼去瞧,炽热的水珠打在他的眼眶上,仿佛是他自己的泪,冰冷地从眼角滑过。他看见他,他也看见他了。但却又似看不见,只是两个时空错位的灵魂,互相诀别。 恍惚间,樊也竟感觉到爱。失去后,迟来的爱。未曾早些珍惜的懊悔,终于想对尸体剖白心意的渴望。樊也自作主张地抬起手,用指侧轻轻替他拭泪,一颗泪珠顺着手指往下滚落,竟是要绵延地流至胸腔里去。 落幕了。鱼尸的腥味往血的腥味,缠绕上去。 “我刚见他把酒瓶撞倒都要吓死了,他要是罢演,往后几个星期我们都不用休了。”樊也在后台等贺途换完衣服,竖起耳朵又听见,“就是可惜了钢琴,那可是团长的宝贝……”余光瞥见,另一个女生把手搭在她臂弯里轻摇安抚,“谁让观众就喜欢他这一套呢,多少人花了大价钱来就为看他发疯。”她仰头叹了口气,手也覆了上去,“反正我算是明白了,学校里教的那些都是假的。他连台词都不说一句,这还算是话剧么?” “看什么呢?”贺途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挡住樊也视线,神出鬼没地。 “在看你们准备这一台剧要花多少功夫。”樊也想了想,还是岔开话题。现在线下的演出活动已经很少了,毕竟拍成电影,比这样一场场赶着演来钱快得多。况且他们布景、灯光、道具、群演……甚至还要恰到好处地契合着那逐渐跌沉的日色,每一分细节严丝合缝地对在上头,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 “同样的剧本我只演一次。”贺途坐在桌前,镜灯打出的白光,照在他仰视着的樊也的脸上,“废这么大劲儿排就只演一次?” “可重复有什么意思?”他满不在意地,却又像携着骄傲。不等樊也回答,他已拿起卸妆棉,一寸寸擦着脸上的青痕与皱纹。死的白下,露出被揉得发粉的脸,樊也同镜子里的贺途对视,忍不住问:“为什么,他会爱上一个死囚?” 贺途笑了,眉眼和唇角都弯,“因为他们昨晚**一度。” 樊也白了他一眼,“你还我感动。”不对!死囚昨晚被关在牢房,上哪儿和他**一度?樊也不满地拿眼角硌他,却只收获更窸窣的笑。 此时,一个身形胖大的家伙,推过一个抱着箱子的女士的后背,灵巧地从人缝里钻了出来,朝着贺途问道:“今天的采访也直接拒绝吗?”他的鼻子像泡浮囊了的糖浸蒜,上面有层油亮的瓣膜,正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上下蠕动,叫樊也险些没注意到贺途的回话,“不,叫他们进来。” 樊也正准备溜,却被贺途拽住,“哪去?你可以女主角。”樊也回以微笑,“是吗?我更希望你注意到我是个男的。” “贺途先生,请问您是对原先的女主演有什么不满吗?为什么换掉她?”贺途:“为什么?嗯——因为她就是不肯放弃那套傻白甜的繁文缛节,非认为我会沉醉于那对灿若星辰的美瞳。”樊也:“咳——咳咳咳咳——”贺途体贴地给他的女主演顺着背,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继续补叙,“其实如果她安心当一块木头,我也不是不能容忍。可她非得表现自己,当一个搔首弄姿的蠢货。” 樊也的嘴巴方方的,脑壳也咣咣的。朋友,这些是能对媒体说的吗?然而还没等他回神,贺途又道:“我还有事,剩下的,就由我的女主角答复你们。” 他挥一挥衣袖,云似的飘走了。樊也啥都没抓住,立马就被十几个记者群住,话筒戳在嘴里,“请问你是如何取代夏茵茵,靠身体上位的?”“贺先生是同性恋吗?他有没有许诺你下一部戏?”“听说你以前没有任何演艺经历,你和贺先生又是在哪里认识?”“作为人类,您如何看待肉食类侮辱食草兽人一事?”…… 这都哪儿跟哪儿?而且个人纠纷怎么就上升到了草肉种族?樊也仅略一犹豫,便给了记者以可趁之机,他们更狂热地发起围剿,远远望去只看得见人头攒动,拥堵得与贺途平时出行无异。 此时有女大喝开道,一盆臭鸡蛋哗啦泼下,“贺途你凭什么换下我?我辛辛苦苦排练,你一个肉食类,哪有资格把我换下!”樊也侧身悬悬闪过,一边感天谢地,一边暗自心疼身前那位胖大的助理先生。悄咪咪伸头一看——嚯,卷发棒女士。为了凸显自己美丽不顾死囚身份坚持烫欧式公主风螺旋卷的剧团台柱子。只是听这口吻,看来她还是位“高贵”的食草兽人。 见贺途不在,她一把抢过记者的话筒道:“贺途他是黑狼兽人,而且有精神病。证据确凿!今晚我就会公布。”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议论声提问声波澜壮阔,卷发棒女士的骂词更是滔滔不绝,每个人的嘴都张得开阔方正,慢动作像男女高音的美声合唱,快动作像在用门牙嘁嘁喳喳啃食话筒。樊也乐颠颠地跑了,奔向自由。 谁料没跑几步,自由的衣领就被逮住了,“去哪儿?”“你还好意思问?”“我这不是来给你结工资嘛。”贺途忙把卡往他怀里一揣,“再陪我去个地方,事成之后,双倍。” 樊也企图从这梦幻的世界中看见一丝真实,却看不见,对方金色的兽曈像金子打的,满目都是资本主义腐烂的光茫。他捏了捏手心里的卡,不论如何,钱总是无辜的。 贺途眼梢儿勾着樊也轻轻一笑,笑的脸转身后才移过,欹长的,像背影也还映着笑的影子。 第3章 樊贺搬弄捉奸大戏 高门大院前的两个身影,一个穿着风衣,黑发微长,小部分向后拢着,剩余的垂在颊边,似乎连卷曲的弧度都随主人心意。另一个毛寸小棉袄。 樊也按着贺途蹲在绿化带里,一面盯着角落的全自动防御装置,一面分了眸光瞪他,“你说的救你于水火之中,就是去兽管局局长家里偷东西?”“什么叫偷东西?这叫取证。”“行行行,取证、取证。那你怕她爆料,不去找她,找这老头干啥?” 贺途笑问:“那你猜猜他俩什么关系?”看见他肮脏的眼神,樊也闭紧嘴巴,直觉自己最好别猜。拖着肘子,抱臂离他又远了。 忽略那点距离,贺途努了努嘴,示意樊也带他进去。而樊也哪儿肯?“不儿哥们我说你几个菜啊这就醉了?”他指指那重型机枪,又拍拍自己肉做的胸膛,“我看咋俩还是,你回你的流沙河,我回我的高老庄。”旋即拱手告辞,掷地有声:“再见!” 贺途忙拽住樊也袖子,假意可怜地晃,“以樊少将的精神力,这点小东西又算什么?”樊也冷然一睨。贺途则再度放出精神力,故意触及樊也,噙着笑:“不难猜,也不难查。” 樊也退堂鼓打得咚咚响,他就说这人不简单,身娇体软柔弱可欺估计也是装的。但一想到等下要做什么,他还是忍了下来,按捺住隐隐绰绰地兴奋道:“跟上。” “抱我上去。”贺途发号施令。“惯的你?”樊也刚要说不干,却又看见他掀起袖口,匀净的皮肤上,青紫的血管分外明显,再配上他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白的唇瓣。嘶——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念在这人或许生病的份上,樊也骂骂咧咧地带他翻墙,结果对方骑在墙头上不下来,说是恐高:“你不知道,我三岁那年就被从山上摔下来,要不是那林子密……” “行行行行行!我知道了!”樊也深吸一口气,忙止住贺途自顾自的矫情,嘴角都撇成了八字,“跳,我接着你。” 樊也张开双臂后,本以为还有一阵子磨,结果一阵风似的,他竟落了下来。黑色的衣角向上翻飞,遮蔽半扇天空。虚揽着的头发因下落散开,被风蹭起,裸露于日色下的皮肤像蝴蝶的翅膀,金色的细小的绒毛,和半透明的神秘的脉络。 樊也才不管他,一个滑步,美人应声倒地。 贺途摔在草丛里,撑起半个身子,恨得抬眼看他。樊也摊开手,“你知道吗?刚我就是这么一个后撤步躲过的臭鸡蛋。帅吧!” 樊也还在旁边表演太空步扭屁股,贺途已起身往前。樊也晃晃当当地跟,走路都是弧形。逐渐,四周板正的建筑越发少了,先头雕梁画栋,朱栏玉石,恨不得与清皇宫相似。再往后却是几栋小洋楼,原道是殖民的鬼子。 面对两个相邻的小楼,正当樊也不知进哪时,贺途却用指尖挡了挡鼻子,道:“走这边。” “你怎么知道?”樊也好奇地问,先前他不是还一问三不知。 贺途停了会儿,面露难色:“有老人味。” “卧槽,你属狗的?” 贺途拧了他一眼,樊也惊觉,“你真属狗的?!”贺途不搭理他,直往前走。樊也笑得打雷一般,忙跟上去屁颠屁颠地追,“你别走啊,我又不歧视狗。”见贺途不搭理他,樊也更加来劲,“握手——?蹲下——?乖狗狗——?嗷——!” 樊也抱着脸咕嘟着嘴,在贺途的指示下寻找财政大臣的私人光脑。是狼你告诉我不就行了,那么用力干嘛。不过狼和狗有什么区别,摇尾巴这种事,学学不就好了? “喏,是这个不?”樊也问。贺途摆弄了两下,“不是。”樊也轻哼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去做鬼脸,转过头来信手一翻,瞭带眼地瞧见份一看就长得很有分量的文件。奥雷斯提?这名字取得像打了个喷嚏。再一看下头,增加心率,血压升高……。樊也嗤笑一声,不用想都知道里头有什么勾当。 “这个有没有用?”樊也扬声问。贺途瞧见,闪过抹笑,同时食指带着什么在空中转了个圈,得意地亮着。 直到这时,樊也才悲惨地看见,那牲口居然带了手套。 “哎呀,忘了分你一双。要不我帮你擦擦?”贺途做作地捏着嗓子,复仇的那点阴暗心思满得就要溢出来。 樊也挫着牙嘴硬,“哼,反正暴露的也不差这点。”他看了看贺途的大衣,又看了看自己的小棉袄。天上地下满院子的警报器只是没响,又不代表事后查起来找不到。 “抱歉,是我忘了。”贺途仿佛是抱歉的样子。 二人离开,顺走了光脑和文件,又见贺途还提着个箱子。嫌贺途慢,樊也揽着他再度翻墙,熟练的动作看上去刑期不短。门内有猎犬追来,汪汪声被风卷着阵阵砸入耳畔。院内的警卫被犬吠惊起,手持枪械慌忙赶来,还有一部分操纵着宅邸的防御系统连番猛攻。倒是贺途笑语依旧,“想不想来点更刺激的?” 樊也一边抱着人一边飞跑,“哦?你想帮我挡子弹?” 调笑着,贺途打开了箱子的卡扣。宅邸的对面就是中央大街,街上忙忙碌碌,好多行人。箱子里的钞票就这样飞呀飞,落红如雨。反应过来的人都跑过来抢钱,冲得警卫都散了,再找不到二人影子。 “那光脑里头有啥?”樊也把脑袋挤过去望。只见贺途不知往里搞了什么,鼓弄一番,光脑就开了。然后他用自己的光脑拍摄,打开对方相册,满目尽是成年人不让未成年人看但自己天天偷摸要看的东西。然而,这东西竟是真人上阵。 “没想到那老头还有这癖好。”樊也啧啧称奇,贺途却把那女子下半身挡住,给他瞧道:“你看看这谁?” “谁啊?”樊也看了半天,没检索出来。 “原来你认人是靠头发。”贺途无语道。 “哦——!是卷发棒女士!”樊也开心得猛拍贺途肩膀,求表扬的表情灿烂到周围开小花花,“你要拿这个威胁她?” “那有什么意思?”贺途瞭了他一眼,微一挑眉——被动回应哪有直接打击来的痛快。 良久,怀园夜市。 “偷吃?啊?”一身着貂皮的女士当街将两人拦下,她搂着自己的貂皮小袄,一巴掌甩到男人脸上,厉声嚷骂,“你他妈饭碗都是我给的,还偷吃?好好把你的破碗捧起来看看上面到底写的是谁的姓!”一个破字脱出,裂空之势宛如千钧。正手扇完,反手又是两下,见底下还蹲着个小的,大冬天穿着那点子屁股都盖不住的破布,一脚踩过去,“哭什么哭!装可怜给谁看?我他妈还欺负你了呗。” 四面八方里里外外围了五六层人在看热闹,愣是没一个上来劝阻,甚至还有个大哥哒哒着肚皮去隔壁超市买了瓶水,殷勤得狗腿子似,“妹儿口渴不?喝点水。”貂皮女士接过,道了声谢。灌了一口,瓶盖拧也不拧就连瓶子往那男人脸上甩去,“说话!” 水大半都浇到了男人头上,象征稳重的眼镜歪在脸上,像一抹斜拧的笑嘴。空瓶子梆梆地砸在脸上,他咬着牙挨,血一泵一泵全迸到脸上去,喜庆得像年节里节节蹿升的红爆竹。“小莉,我们回去再说。”他伸出两个手指去捏她袖子,却被她一手掠开,从下往上反手又是一大巴掌,“这会知道要脸了?你们俩连天连日鼓捣的时候咋没想起来要脸?”骂毕拿着水瓶又往他身下一甩,“就你那点软叮当的东西还学着别人找小的?我看你是光着屁股拉磨,转着圈圈丢人。” “你呢?你喜欢他啥?”貂皮女士一脚踹在她腿上,见她还鸭子坐着装起柔弱,更为光火,“别人圈里养的东西你当个宝贝往嘴里咂,我看你也是不嫌恶心。还干女儿,你是不是上了床还叫他声爹啊?”见那男人还好意思伸手去护,气得她左右开弓,一人脸上给了一下,**辣两个巴掌印子,鲜红得紧。 她拿起光脑上下滑拉了几下,嘴里冷嘲着,把牙切得直响,“还他妈拍?就你那肚子你还好意思拍?镜头里一半都是你那一圈圈的肥油,你怎么不请个人钻□□给你拍啊?”貂皮女士翻着他手机里的相册,看了一眼就气得不行,把手机往地上一掼,磕哒磕哒蹦出十几米地。 “帮忙报个警,哥。”他低着头,拽着近些的男子。虽然去警局也很丢人,但总好过让她站在这人堆里发疯。路人大哥还没回答,貂皮女士就拿起手包指在他脑袋上道:“不用你们报警,我自己报!我他妈今天就是打了你了咋了?啊?”她一手揪过男人头发,扯了两步往地上一甩,“老娘今天就是进去,也要让你们两个这个狗日的知道人字咋写。” 貂皮女士巾帼战双雄,一手扯着男人头发往水泥墩子上摁,一脚踹着蹲在地上哭的女演员,高跟鞋都甩掉一只,被她捡起来往对方脸上砸。 樊也笑得灿烂,一对儿虎牙呲出来就没再收起去过,贺途饶有兴致地看,看的间隙一颗颗给他递瓜子。不一会,樊也摸着贺途手心,寻摸了半天,“瓜子呢?”贺途摊手略一耸肩,樊也只看见底下一地的瓜子皮,悻悻然发现零嘴买少了。 不很久,警车呜呀呜呀地开过来了。民警见这场面怂剌剌的,不敢十分劝阻,只是尽量充当肉盾将貂皮女士和两人隔开,一迭连声地劝:“消消气消消气,可以了,可以了姐,再打咱就进去了不是?不值当啊也!……”貂皮女士见几巴掌都甩空,还有误伤民警的风险,整了整大衣,用脚尖够着把高跟鞋一蹬,头也不回地就自己大步上了警车。 “你说那老头回去得死多惨啊?”樊也啧啧着嘴。“毕竟她可是神兽孟极?”贺途往他嘴里塞了块蛋黄派补充。“唔嗯——你是肿么知道的?这也能闻出来?”樊也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叹蛋黄派还是感叹贺途的鼻子,只稀奇地睁圆眼看他。 贺途摆摆手走了,突然却又回头,金曈倏而变红,道:“我明天也去找你玩吧?到时候,记得别认出我。”血蝶蹭了蹭愣怔着的人类的脸,像个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