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越醒来时已是凌晨五点多,窗外夜色依旧深沉。她赤脚走到落地窗前,凝视着连绵不绝的雨丝。
又是雨天。
她努力的回想,想记起姥姥姥爷模样,却发现早已忘记。她记得他们相处的某些片段,说过的某句话,可是却忘记了他们的模样,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在记忆的长河里摇啊摇。
生物书上说,身体的细胞每天都在不断死亡与新生,那么记忆是否也在一次次被重置?
那些痛苦、悲伤,抑或快乐、欢愉,终将被时间风化。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明越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一种难以名状的虚无感从脚背蔓延而上,沿着小腿攀爬,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八点半,纪宁准时来敲门,电梯里,明越注意到他眼底的倦色:“昨晚没睡好?”
“嗯。”
她的目光掠过电梯镜面里的周兮沛,纪宁轻声解释:“荣阿姨的安排。”
“我妈的安排向来周到。”
纪宁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真是世事无常,本以为明越和沈曜的关系已近尾声,她与自己的关系正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可一场突如其来的离别,又将他们紧紧捆绑。
三人各怀心事地用完早餐,楼下司机已等候多时。按照D城的习俗,葬礼需停灵三日,明越到达时没见到沈曜,孙绍芬说他刚去休息,明越点点头,顺从地在旁坐下。
纪宁和周兮沛陪在她身侧,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聊天的、嗑瓜子的、打牌的,一场葬礼将平日难得一聚的亲眷聚在一起,忙碌中反倒冲淡了悲伤。
“这种习俗倒也不错。”纪宁若有所思,“老人家想必也欣慰,能看到这么多亲人朋友相聚。”
“是啊,生活总要继续。”明越托着腮,“今天我想努力记起姥姥姥爷的样子,却发现已经记不清了。”
“遗忘是种本能,身体在保护我们,好让我们能一直勇敢地往前走。”
明越忽然来了点兴致,“纪宁,你说死亡对人而言是奖励还是惩罚?”
纪宁沉吟片刻,温柔笑道:“奖励。”
“不应该是惩罚吗?它带走我们所爱的人,也带走我们的生命,什么都不留下。”
“死亡就应该是生命的终章。正因知道自己终将失去,才会懂得珍惜;知道终要离别,才更懂得去爱。”
“永生会让人失去**。”见她听得认真,他补充道:“我猜的,毕竟没有人会永生。”
“那你可猜错了。”明越的心情轻松了些,“神仙就是永生,他们不仅爱谈恋爱,还追求三界最强,比如什么第一上古尊神,第一魔尊,这还叫没有**吗?”
纪宁被她这话逗笑了,“所以我做不了神仙,只能当一个普通人。”
周兮沛听着他们的对话默默吐槽:你们还叫普通人的话,我们这种算什么?骡子吗?你们都在探讨哲学问题了,我们还在思考生存问题。
她抬眼望向纪宁,他的眉眼深邃,是锋利硬挺的线条,却总戴着一副眼镜,而且说话也是温温柔柔,让人不自觉地忽略掉他五官的攻击性。她一时看得有些呆住了,不得不承认,他认真的模样确实很迷人。
纪宁感受到她的目光,随意地望了过来,正好对上周兮沛的眼神,周兮沛讪讪笑了两声。
这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语气殷勤 :“你就是沈曜的女朋友吧?”
“嗯。”明越没有起身,只礼貌地应了一句。
男人自来熟地搬了一把椅子坐下,“你们是A市本地人吗?A市好啊。我年轻时在那边工作过。”他拢了拢夹克,又自我介绍道:“我是沈曜的叔叔。”
“叔叔好。”明越淡淡地回了一句。
男人又转向纪宁,“这位老板贵姓?”他热情地伸出手。
纪宁也伸手和他握了一下,“免贵姓纪,客气了。”
“纪老板是做哪一行的?”
“在一家小事务所工作,叫我纪宁就好。”
“纪老板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啊。”男人继续奉承:“以后小曜和越越两人结婚,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纪宁微微蹙眉,没有接话。
“我在D城做点小生意。”男人昨天就看见他们的车子,他可不是个傻子,一个小事务所的人能坐得起这样的车子?沈曜这娃儿,真是福气好勒!找了一个A城千金。
“等老人家的后事办完,我请你们吃个饭,多联络联络感情嘛。”
“您太客气了,下次一定。”纪宁略带歉意,“老板催了好几个电话,急着让我回去加班。”
“年轻人忙点是好事!”男人又转向明越,“小曜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乖又聪明,我早就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明越浅浅一笑。
“小越,听你沈叔叔说你们家也是做生意的?具体做哪行?我在A市也认识不少人,说不定还打过交道呢。”
“一点小生意。”明越不欲多言。
“都是做小生意嘛。”男人笑着打了个哈哈。这时孙绍芬走了过来,男人起身和她打招呼,“孙姐,你以后有福享啊。”
孙绍芬略微点头,随后问明越,“小越,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明越摆手说不用。
“好,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阿姨。”她又看向男人,“志刚,你去帮帮忙吧。”男人应声离去。
随后又陆续有人来与明越搭话,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她的来历和家世。
明越用同一套说辞应付过去。孙绍芬这边也不得清闲,既要操持葬礼,又要应付各路亲戚对这位未来儿媳的好奇。
沈曜当初也只是说明越父母是做生意的,具体他从没说过,那时候她没觉得有什么,做生意的多的去了,自己儿子也不差。
可自从昨天明越哥哥到场后,孙绍芬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些不同。
有年轻晚辈告诉她,明越的嫂子,背的包都是五六万一个!孙绍芬哪里认识那些包,前年明越过来,她只觉得这女娃又高又漂亮,和儿子感情又好,哪关注这些?
她不由得叹叹气,继续忙碌起来。沈志刚凑到孙绍芬身边,他是沈曜的一位远方表叔,平时走动虽然不多,有什么还是会联系,他神秘兮兮地说道:“孙姐,你和良哥养了个好儿子。”
孙绍芬没理会他的调侃,边收拾桌子边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这儿媳妇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以后你们就等着享清福吧,还忙活什么?沈曜娶了她,什么都有了。”
孙绍芬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真心话。我那两个儿子,还得给他们买房买车才能娶上媳妇,你看我这头发,全是操心白的。”
“下次亲家要是过来,帮我牵个线?万一他们家还有什么姐姐妹妹呢?”
孙绍芬把抹布一丢,“你把我当啥啊,豆豆和她是自由恋爱,不管怎么样,我做父母的只真心希望他们好,我给你牵什么线?”
“我的嫂子,你误会我了,得得,是我犯浑了。”沈志刚赶紧拿过抹布开始擦桌子,“我也是真心疼沈曜的,看着他越来越好,我为他高兴嘛。”
“只是想到他一个人在A市,没个亲戚找照应,万一将来有个什么矛盾误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孙绍芬沉默下来,沈曜确实说过,毕业后准备留在A市,他说:“爸妈,到时候我把你们也接来过。”
沈庆良当时开玩笑:“那得把我和你妈的棺材本都掏空喽。”
沈曜拿出手机:“爸妈,我有钱。”
孙绍芬被他银行卡里的数字吓了一跳:“沈曜,你干什么了?”
“做了一个游戏,卖掉了。”
沈庆良咂舌:“这么赚钱的吗?”
“嗯,运气比较好。”
“儿子你也太厉害了。”沈庆良两眼放光。
“到时候我就用这个钱给你们买套房,退休后你们就过来。”
“给我们买什么房?又不是没有,你到时候问问小越,看她喜欢哪里,我还给你添点。”孙绍芬语气欣慰。
沈庆良也接话:“你爸我还有点私房钱,给你们添两件家具还是没问题的。”
沈曜只是笑着说好。
孙绍芬的目光再次落向那个静坐的女孩,又有人过去和她搭话,她看起来并没有不耐烦,孙绍芬擦了擦手,走了过去。
“小越,要不就先回去休息,这里人多眼杂的,你又不太熟悉,等沈曜醒了,我再让他联系你。”
明越没有推辞,纪宁和周兮沛也随她起身和孙绍芬道别。
“去走一走。”安静的车内,纪宁对司机说道,“你找个合适的地方停就好。”
车子在一处小巷前停下,温润的水汽覆盖在岩壁上,三人拾阶而上。
这是一条依山而建的步道,明越边走边笑着说,“D城就像一个迷宫,走着走着我们也许就走到别人家去了。”
纪宁踩在石板路上,下过雨的楼梯有点湿滑,他轻声提醒两位女士注意脚下安全,又接过明越的话,“我喜欢迷宫,这里很有趣。”
周兮沛望着穿江而过的轻轨,也开口说道:“大学时期来过一次,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和前男友吗?”纪宁笑着问道。
“和室友。那时候从早逛到晚都不累,现在爬个坡都觉得吃力。”
纪宁看到她穿了一双不算太高的粗跟鞋,“你穿这个上楼梯,会不会有点不方便?”
“我不知道你们要来逛逛,”周兮沛看了眼望不到头的楼梯,“我找个咖啡店坐坐。”
“行,那我们等下来接你。”
“我自己打车回去。”
“不用。你去坐坐或者在这附近走走,我们不会太久。”
“好。”
纪宁和明越继续向上走着。
“丧礼结束后回去吗?”
“看沈曜吧。反正也是假期,可以陪他散散心。你呢?”
纪宁有点为难,“我也想留下。不过荣阿姨安排得太周到了——助理、司机跟着,房间也备好了。”
明越忍不住笑了出来,“假戏真做。”
“你还笑,我现在一想到晚上要回去都心慌。”
“你这样子,好像那些四十多岁的渣男——宁愿在车里抽烟,也不想回家面对老婆孩子。”
“你骂我我也认了,和下属住在一个房间确实很尴尬。”纪宁摸摸鼻子,难得有点孩子气。
“那你可以尝试着不把她当下属,就不会那么不自在了。”
“明越...”纪宁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他们的关系,似乎又退回到原点。
明越没有回头,踏步向上走去。
沈曜睡得不是很安稳,醒来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可是礼堂里的声响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奶奶离世的痛苦在丧礼的忙碌和亲人的安慰中,也变得不那么尖锐。
他们说这是喜丧——老人高寿,走得安详,儿女孝顺,是开开心心走的。
每个人都似乎都能够很快接受,一个年迈老人的离去。沈曜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死亡,他这二十年的人生,过得太过顺遂,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父母口中的哪个嬢嬢、哪个远房伯伯去世,而这次,却是他第一次面对至亲的去世,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想到了爷爷、外公外婆——他们都年事已高,终将离他而去。还有父母......每个人都会先后离开。
幸好,他还有明越。他们会彼此陪伴,直到生命尽头。
孙绍芬见沈曜出来,忙问他饿不饿。沈曜点点头,环视大厅:“妈,小越没来吗?”
“我见她一个人在这儿,就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嗯。”沈曜也不想明越太辛苦,“那我晚点发信息,让她明早来送奶奶最后一程就行。”
“也好。”孙绍芬见儿子状态尚可,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小越她……她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这两天好几个亲戚都在问。”
沈曜垂下眼,只简单回复了句“做生意的。”
孙绍芬去端来留给儿子的饭菜。母子俩对坐桌边,她看着儿子,不由叹气:“你每次都这么说,但妈不是傻子。”她试探着问,“小越家里条件是不是特别好?”随即又立即补充:“不过我儿子也不差!咱们家世清白,不比别人差什么。”
听着母亲维护自己,沈曜心头涌过暖流,随即泛起苦涩:“妈,如果小越家里真的非常有钱呢?”
孙绍芬心里吃了一惊,儿子这么说那就肯定是实话了,想起那些亲戚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孙绍芬第一次觉得有点为难。
沈曜继续吃着饭,“她给我买了车,每个月给我零花钱,一块表就是四五十万,我回来了没敢戴,包括我卖游戏的钱,也是因为她的关系获得的,她还准备送我出国留学。”
沈曜的话像一声惊雷炸在孙绍芬耳边,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道她为我花了多少钱,总之就是很多很多。”
“你...你和小越......”
“妈,”沈曜连忙解释,“我和她是谈恋爱,不是别的关系。”
“那也太多了!沈曜,你怎么能这样!”她压低声音骂道。
“妈,你不懂。”沈曜脸上也浮现一丝痛苦的神色,“我根本没办法拒绝。”
“我也希望她是一个普通女孩,可这就是她的生活。”
孙绍芬深吸一口气,“沈曜,妈妈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之前我只觉得小越是个很好的孩子,现在妈妈想告诉你,齐大非偶。”
“你们还在读书,校园里多单纯,可是走入社会后你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大染缸!”
“她现在爱你,以后呢?你现在可以说你不爱钱,但是当你习惯于这种奢侈的生活,你还能回归到平常吗?”
“妈妈,我一直也在努力调整。”沈曜又何尝不明白,明越的爱就是一瓶毒药,当他选择喝下去时就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渴求更多。
她的爱太过盛大,给他编织了一个幻梦,一旦梦碎,他可能连普通人的生活都过不回去了。
“沈曜,妈不是打击你。我教了那么多年书,见孙绍芬过那么多孩子,小越她很好,只是不适合你。”
沈曜放下筷子,“妈,我爱她。”
孙绍芬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