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初雪过后,A市便陷入了持续的阴沉,偶尔飘下几点冰冷的雨丝。
银灰色的轿车在高架桥上疾驰,沈曜正送明越去机场,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车窗外灰蒙蒙的世界隔绝开。
“什么时候回来?”沈曜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目光不时扫过后视镜里明越的侧脸。
“开学前吧,时间多得很。”明越望着窗外掠过的模糊景色。
“过年也不回?”
“不了,每年元旦那顿饭,已经够我烦的了。”
沈曜沉默了一下,想问的那些问题终究没有问出口。
“你呢?”明越转过头,“放假就回D城?”
“嗯,很久没回去了,挺想爸妈的。”
明越也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你爸妈……是什么样的人?”
“我爸,”沈曜想了想,“做饭特别棒,是个体育老师,喜欢健身、打麻将,还是个‘耙耳朵’。”
“‘耙耳朵’?”
“就是怕老婆的意思。”沈曜笑出声。
“哦?那你妈妈很凶?”
“不凶,”沈曜摇头,“但在家里,她就是女王。她总指挥我和我爸干活儿,还让我跟着我爸学做饭,说这样才能找到老婆。”
“那你学会了吗?”
“勉勉强强吧,比我爸差远了。”沈曜侧头看了明越一眼,“等你回来,我做给你尝尝。”
“好啊。别到时候把周阿姨的饭碗抢了。”
“那不会,我还是要优先做好男朋友的‘本职’工作。”
明越白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兴趣更浓厚了一点,“D城好玩吗?”
“太熟了,反而不觉得了。”沈曜实话实说,“不过你要是来,我肯定带你好好玩。对了,你去过D城吗?”
“没有。”
“那你什么时候来?我带你去好好逛逛。”
“行啊,也许哪天心血来潮就来了。”
车子滑入机场停车场,沈曜利落地搬下行李,又自然地替明越理了理围巾,两人并肩走向航站楼。
飞机轰鸣着冲上铅灰色的天空,沈曜和他所在的城市,渐渐缩成视野里模糊的背景。
“Ladies and gentlemen, we havemenced our descent into London Heathrow Airport…”
广播声将明越从昏沉的假寐中惊醒,她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望向舷窗外,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伦敦以一种压抑的姿态迎接她。
接机口边,迟钰一眼就看到了她,还是那么的……令人讨厌。
他实在不明白为啥这个女人过来,老爹要求自己去接她,顺便还反复叮嘱,她人生地不熟,你多照顾照顾她。
拜托,这个女人比自己大三岁还需要自己照顾吗?
为什么父亲总想营造一种他们关系融洽的假象,仿佛这样就能为他与荣清阿姨的关系加分,可谁不知道,他和明越互相看不顺眼,认识四年,说过的话掰着指头都能数完。
第一眼见到她就讨厌,即使她漂亮得扎眼。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指望她认出自己是不可能的。
“明越。”
明越抬头,眼前是个高瘦白皙的年轻人。
“迟钰?”明越有点不确定,毕竟距离上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两年,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没有她高,说话时一股变声期男孩特有的公鸭嗓,又带着点小屁孩的幼稚和做作,明越也十分讨厌他。
看来不止是女大十八变,男大也可以十八变。明越在心里默默想到。
“嗯。”迟钰面无表情地应了声,“跟我来。”说完转身就走,对明越脚边的行李箱视而不见。
果然还是那个没教养的臭小鬼!明越暗骂。
到了车边,迟钰径直坐进驾驶座。
明越敲了敲车窗。
“嗯?”迟钰降下车窗。
“帮我提行李。”
“你自己没手?”
“对,没有。”明越双臂环抱,懒得再废话。
僵持几秒,迟钰黑着脸下车,把行李重重塞进后备箱,明越毫不客气地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去哪儿?”迟钰声音发硬。
明越报了个酒店地址。
一路无话,只有雨刮器单调的刮擦声,快到酒店时,迟钰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你那个房子……当初我来这边,荣阿姨把钥匙给我,让我先住着。”他从后视镜观察明越的反应。
明越正低头划着手机,头也没抬:“嗯,挺好,空着也是空着。”语气听不出情绪。
那是荣清当初为她读书准备的,只是她没来成。
迟钰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再说话。
到了酒店,明越径直下车,仿佛忘了行李的存在,迟钰盯着她的背影,认命地再次搬下箱子,心里骂了句“讨厌鬼”。
帮明越把行李送到房间,才换来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像打发搬家工似的。
迟钰上车时,狠狠甩上车门,如果下次他爸再提这种“照顾”任务,他一定翻脸。
明越原计划和朋友去瑞士滑雪,临时改道伦敦只因为喜欢的艺术家里斯基维奇在这办展,只待一天。
得知她要去伦敦时,迟叔叔非常热心的表示让迟钰带你熟悉熟悉,尽管明越明确表示拒绝,但是他们总似乎觉得小孩子之间的关系理应如此之好,加上母亲也觉得,让迟钰来接她比较放心,于是明越没再坚持。
画展主题是“破碎与混乱”,人倒是不多,明越在一幅描绘脏污玻璃的画作前驻足,旁边有人停下,她准备离开时,才发现竟是迟钰。
迟钰也看到了她,眉头下意识蹙起:真倒霉,又碰上了。
迟钰本不想搭理她,但是他所受的教育还是不至于让他做出如此傲慢的举动。
“好巧。”他干巴巴地说。
“嗯。”明越应了一声。
空气再次凝固,想到明天就走,一个人晚餐也无聊,明越破天荒地开口:“喂,好歹我也算你房东,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迟钰一愣,这理由确实无法反驳。“行。吃什么?”
“客随主便。”
晚餐在一家颇有格调的餐厅,看他熟门熟路,明越随口问:“常带女生来?”
“没有。”
“放心,我不告诉你爸。”
迟钰抬眼看了她一下,没接话。
这顿饭吃得规中规中矩,明越虽然不喜他,但想到妈妈和迟叔叔的关系,以后说不定真要做名义上的“家人”,便拿出几分“姐姐”的姿态,问了点学业生活。
迟钰面上答得滴水不漏,心里却憋了一肚子火:谁要你当姐姐?
回去的路上,迟钰再次沦为明越的专属司机,要不是街头严管鸣笛,他真想把方向盘上的喇叭摁个稀巴烂,才能发泄心头的憋闷。
抵达酒店门口,明越推门下车,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绕到驾驶座旁,屈指敲了敲车窗玻璃。
迟钰降下车窗,一脸戒备,语气硬邦邦:“什么事?”
“明天我飞瑞士。”
迟钰这才正眼看向她,眼神里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讶,这么快就走?
“所以,”明越紧接着抛出目的,“你明天送我去机场。”
迟钰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没空!”
“那我只好打电话告诉迟叔叔了。”
“你……”迟钰那句“随便你去告”几乎冲口而出,但目光触及明越脸上那副得意神情时,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狠狠别过脸,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让讨厌自己的人吃瘪,真的很开心呢!
明越抵达滑雪场时,才发现同行的周萱等人都带了伴儿,只有她孤身一人。
“萱萱儿,你太不地道了!”明越气结,“说好结伴,怎么都成双入对?”
“你只说结伴,没说不能带伴儿啊?”周萱一脸无辜,“我也没想到大家都带了,这可不能怪我。”
明越无奈叹气,目光扫过人群,意外发现一个熟人。
他们走了过来,女生率先开口,笑容明媚,“明越。”
明越有点疑惑的看向她,又看向他身边的盛然。
“我叫周思奕,A大外语系大三的。”女孩自我介绍。
“你好。”
“久仰大名,一直想认识你,希望不会太唐突。”周思奕态度诚恳。
“怎么会,出来玩,开心就好。”明越笑了笑,她对漂亮的女孩向来包容。
滑雪时,周思奕明显是新手,盛然在她身边耐心指导,像个称职的教练,看她摔了一跤,他赶紧扶起,两人相视而笑。
明越戴上滑雪镜,独自沿着陡峭的雪坡飞驰而下,享受速度带来的纯粹快感。
晚上,一行人找了间酒馆小酌,周思奕与其他人不熟,盛然暂时走开时,她便凑到明越身边。
“今天摔了好几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新手都这样。”
“你滑得真好。”语气里是真心实意的夸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我第一次滑也摔得够呛。”
周思奕看着杯中见底的酒,声音低了些:“你们……会不会觉得我这种人很可笑?总想努力挤进不属于自己的圈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
周思奕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漂亮,聪明,优秀,更重要的是,有钱。她的人生就像那些偶像剧里的女二号,可是显然,在现实中,她不是女二号,而是真正的女主角。
而自己,放在偶像剧里,大概也能和女主角沾个边,毕竟成为大众女主角的第一要素,就是家世平凡。她们可以漂亮,可以聪明,可以优秀,但是最好,家世平凡,这样才能遇见霸道总裁,被她们的平凡所吸引。
起码现在,确实就如偶像剧情所演,一个英俊的有钱人家的少爷,爱上了普通的她,他追求她,尊重她,照顾她,送她鲜花,送她奢侈品包袋,带她到瑞士旅游,手把手教她滑雪。
可是,这真的就是灰姑娘的爱情故事吗?
如果可以选择,她才不要做灰姑娘,她也想做公主,做女王。
“真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追寻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周思奕觉得自己可能是今天的酒喝的有点多了。
“确实。”明越没有谦虚,也没有说出一些何不食肉糜你也可以自由追寻之类的话。
周思奕被她的直接噎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又继续问道,“你了解盛然吗?”她觉得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又在同个学校,可能会熟悉一点,她也想多了解一些。
明越抬眼看了她一眼,“不熟。”
周思奕没再追问,倒了一杯酒,像是下了决心:“他追求的我,我当时也很震惊,我比他大,他又长的很好看,出手……也很大方。”
她又偷偷瞄了明越一眼,见她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这才又继续说道,“我答应了,他邀请我来瑞士时,我本想拒绝的,但是他很好,也很绅士,所以我还是选择来了。”说完这一长串话她长舒一口气,像是吐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周思奕很害怕在明越脸上看到鄙夷的表情,那是大多数人听到漂亮女孩答应有钱男人的追求时会露出的表情。
真好,她没有。周思奕的心微微的放松下来。
其实就算盛然不是一个有钱的公子哥,她也会动心,因为他长的帅,性格温柔,可是一旦加上有钱的标签,她也会不可避免地被打上拜金的烙印。
周思奕害怕,哪怕她真的会为钱心动,但依然害怕这种烙印。
“喜欢就行了,管别人怎么想。”明越将杯中的酒饮尽,“喜欢好看的脸,喜欢钱,喜欢任何一点,都不需要被审判。”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明越看着眼前的女孩,这个漂亮的、不算单纯的、勇敢的女孩,“有钱人的爱,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