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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胭脂铺6

作者:向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据汉子介绍,阳信县土地难以耕种,他空有一身好力气,为了扶养家小,去给胡师爷做了马夫。没少跟着他往烟花酒地跑。


    “为此,他夫人生前没少发脾气,常常绕着街坊跑,把胡师爷脸上抓得东一道、西一道的,跟个花猫。”


    汉子回想起那场景,噗嗤一笑。


    云霄满面抑郁,闻言也笑了。“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也难为他不用亲自动手。”


    “这话可不能乱说,本来你就得罪了胡师爷,说完能得罪死。”


    云霄冷笑,人心就是那么古怪的东西,明明抱有恶劣的想法,还怕别人说。


    汉子接着问,“你有钱吗?”


    云霄叹口气,“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汉子捧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穷人也有三门亲戚。你还认不认识别的什么人,能在官府里说上话的?”


    云霄反问,“朝中有人,我还会在此地受苦?”


    汉子耸耸肩,“那你可要遭老罪了。县令还没上任,胡师爷一手遮天,先给你打二十棍。你要是能给足够多的银子,能找人替打。哪怕被胡师爷拦下,衙役们看在钱的份上,多半不会把你打得半死不活。”


    云霄皱眉。“可我连罪名都没有。”


    “罪名可以被随便安一个。”汉子耸肩,无可奈何。“深夜喧哗、扰乱公堂应该还不够;告‘假状’足够你吃一阵苦;还不够,可以说你举止奇怪,疑似土匪。”


    云霄摸摸屁股,脊背发凉。这世道,人真是比鬼更可怕。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能跟他作对?”他捂住胸口。


    “小兄弟,你还年轻。”汉子摇头晃脑。“想活下来,你就听我说。你就认了是造谣,再想出个理由自圆其说。这样受些皮肉之苦,好歹小命能保住。”


    云霄点点头,若有所思。“我一定会想出个办法,让全县人都知道他清清白白。”


    “郎君跟云霄公子是什么关系?”


    他们翻窗户离开,走了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海楼不说目的地,月季也不问。在她看来,没有地方比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胭脂铺子更可怕。


    但月季却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起他和云霄的关系。


    “情如水火,势若敌国。”


    月季:......我读书少听不懂。


    算命先生在路边摆摊,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怎么,还没找到啊?”


    海楼什么都不说,又将银子轻轻往案几上一推。


    算命先生冷静地摇签桶,解卦,“惹了官非,必然有牢狱之祸,血光之灾。”


    又看了看那锭银子。


    “而且不能破财免灾。”


    海楼:......


    真能折腾啊。生病,失忆,卖身,下狱,一个不少。


    哪一天飞升成仙,绝对是天庭掌管霉运的神。


    “你且把她看住,我将人带来。”


    月季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去处,目瞪口呆,“他和云霄到底是什么关系。”


    算命先生默默把银子揣进兜里,“大概是孽缘一场。”


    海楼没有去找云霄,当一件事银子都不能解决时,必然是件大事。


    他出现在胡师爷的家中,却不知道胡师爷早已搬到县衙,人去楼空。


    海楼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腰间的青玉佩始终莹莹冒着绿光。


    墙角站着一个女鬼,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金戴银,通身不好惹的气派。绫罗绸缎裹在她身上,展现的却不是“大家闺秀”,而是“大家跪下。”因为经常生气,她眉间两道皱纹皱成一个“八”字。


    女鬼蹲在墙边,大气不敢出,跟云霄和算命先生不同,她立刻辩识出了海楼是什么。


    人死为鬼,人总以为死过一次后再也不怕死,因为已经没有命了。但鬼也会死。就像有些鬼可以吸食掉人的精气,有些可以吸食掉鬼的阴气。吸食人精气的鬼越来越暴戾,吸食鬼阴气的鬼越来越阴森。


    没了阴气的鬼,很快就会魂飞魄散,从三界消失。


    就像王孙公子在兽苑,未必能分清悠闲散步的狼和狗,但被扔在兽苑的羔羊能清楚地认识到它的天敌。因为他们没有生死被威胁的恐惧。


    但最终海楼发现了她。


    “你是谁?为何待在这儿不走?”


    女鬼深吸一口气,她遍身绮罗,颇有威慑力,经历过一次死亡后,依然不能视死如归。“我是胡师爷的亡妻。”


    海楼磨磨牙。“我和胡师爷有仇,况且已经很久不吃鬼了。”


    胡夫人道,“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把我的陪葬,我的嫁妆箱子都给你。你不要吃我,我也有大仇未报。”


    海楼挑眉。


    胡夫人恨得牙痒痒。


    “我日日夜夜在此地徘徊,就是为了找到他。可笑他敢做杀妻的亏心事,却连家都不敢回,躲在县衙里当缩头乌龟。县衙自带官杀,鬼怪无法踏足。”


    胡夫人风风火火地去捉奸,推搡间从楼梯上摔下来时,意识昏沉,脑袋疼疼的,挣扎着还能喘上一口气。这时候一双粗粝的手掐住他脖颈,活生生将胡夫人最后一口气憋回胸口,憋死了。


    海楼:......


    “他为何杀妻?”海楼问。


    “被窑子里的小贱人迷得七荤八素,合计要杀了我呗。”胡夫人愤愤不平道,“这还是他给我办完丧事,在宾客都走尽,对着棺材说的!”


    胡夫人越说越气,“你们男人都是这样!负心薄幸!冷血无情!”


    云霄被押上公堂,胡师爷一拍惊堂木,案几震了三震。官差齐刷刷地捣起水火棍,笃笃笃的声音,云霄只觉耳朵疼。县衙外还聚集着一群百姓围观。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


    云霄跪下,心道,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你恐怕比我更清楚。


    他却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


    “我,云霄,鬼迷心窍,半夜三更,在县衙前嚎啕,造谣您去逛窑子。罪该万死。”


    围观百姓纷纷竖起耳朵,他们最喜欢听官员的八卦了。


    胡师爷想拽过他扇两巴掌。本来他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打云霄一顿,既然对方认了造谣,说明也是个识时务的,想了一夜,想通跟他作对没好下场。


    那为什么要将他逛窑子的事大庭广众下嚷嚷出来!


    “我本来以为您是狗官、贪官,卑鄙无耻之人,见利忘义之辈。”云霄无视他阴沉的表情,继续自我陈述,“但我想了半夜才发现,您这个人,有大才大德!”


    围观群众一阵窃窃私语。胡师爷抓紧惊堂木,压抑住在大庭广众之下,砍了云霄的冲动。


    他冷冷一笑,“哦?别以为你溜须拍马,本官就会放了你。”


    “不然!”云霄昂起头,眼神坚定。“县令不在,师爷身为一县之长,雨露均沾,疼爱窑姐,难道不是师爷的爱民之德吗?师爷专挑好看是姑娘,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难道不是慧眼识珠,具有识人之才?”


    人群中传来哄笑声,海楼站在围观人群中,面皮微抽。


    “巧言令色,妖言惑众!”胡师爷一拍惊堂木,“你声明自己是造谣,却处处给本官泼脏水。把他拉下去,痛打一百棍!”


    “不,请让我证明您的清白!”云霄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起来,“您从来没有碰过她们的身子,您其实早就不行了!”


    石破天惊斗秋雨。


    胡师爷气得话都说不来,一张脸涨的通红,由红逐渐转青,眉眼慢慢压下来,神色越来越阴沉,胸膛一起一伏,不知道喘了几口气。他用手指着云霄,一连说了三句


    “好”,“好”,“好”。


    反观云霄得到夸赞,眉开眼笑。


    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证明自己不是不行?


    胡师爷仿佛被逼到一处狭窄的山路,前面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大名“你喜欢逛窑子包小姑娘。”后面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上书“你果然还是不行。”


    胡师爷能怎么反应?纵然是打死云霄出了这口恶气,失去的名声也挽不回来了。


    只能说云霄损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胡师爷气血上涌,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公堂之上顿时乱作一团。衙役们慌忙上前搀扶的、去请郎中的、驱散围观百姓的,无人再理会跪在堂下的云霄。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两道身影逆着人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后堂的入口阴影处。


    正是红娘与王贵。


    红娘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云霄背上,涂着蔻丹的指甲几乎掐进身旁王贵的胳膊里。她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今天能当着全县人的面,让胡师爷下不来台。明天,他就敢把咱们的‘生意’捅到天上去!”


    王贵吃痛,却不敢挣脱,只是阴沉地盯着云霄:“这小子留不得了。只是……他身边那个,底细还没摸清。”


    “顾不了那么多了!”红娘语气急促,“胡师爷醒了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他。我们必须赶在那之前,让他永远闭嘴。否则,‘井里的事’万一被他查出来,你我都得给栀子陪葬!”


    地牢并不宁静。


    “在下赵二,佩服!”怕鬼的官差作了个揖。


    “在下钱三,佩服!”摇头晃脑的官差作了个揖。


    “在下李四,佩服。”没头没脑的官差见两个同僚都这么做了,自己跟了个风。


    云霄得意洋洋。四个人在牢中打牌,两个被关在牢里,怕鬼的官差和没头没脑帮他们递牌。


    地上摆着一壶酒,一盘熟牛肉。


    摇头晃脑的钱三从牢里伸出手,出了一张牌,“我,鬼迷心窍,半夜三更,奉命在牢里劝人。罪该万死。”


    “本以为兄台是寻常人,必然战战兢兢,言听计从。但是我直到今日,才发现看错了你。你分明是个人间鬼才。”


    这大黑汉子掩面痛哭,“因为你,我出不去了。这衙役的差事算是到头了。”


    没头没脑的李四叹口气,别人都说他傻,但摇头晃脑不嫌弃他,每次值夜都带他一起。


    没头没脑的李四叹了口气,别人都说他傻,但钱三从不嫌弃,每次值夜都带他一起。他瓮声瓮气地安慰:“钱哥,别难过,我陪你。”


    这时,牢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赵二猛地跳起,脸色煞白。


    钱三瞬间收了戏谑,一把将牌拢进袖子里,低声道:“上头的命令下来了……云霄兄弟,对不住。”


    沉重的牢门被推开,一个狱吏头子冷着脸站在外面,目光扫过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酒肉,又瞪了赵二三人一眼。三人噤若寒蝉,垂着头溜了出去。


    狱吏头子没多说什么,只将一卷海捕文书扔给云霄。


    “你和你那同伙,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师爷亲自定的性。”


    云霄展开文书,上面将他与海楼描绘得面目狰狞,无恶不作。他攥紧了纸张,指节发白。这已不是构陷,而是要让他们从世上彻底消失。这么狠,怪不得一个能当师爷,一个能当狱吏头子。


    头儿使了个眼色,赵二哆哆嗦嗦地点点头。她满意地背着手走了。


    怕鬼的赵二颤抖地将自己的裤腰带挂在房梁上,他发现长度不够。赵二又抽出李四的腰带,给他接上一结。还是不够。他只能接过李四递来的、云霄的腰带,颤抖着将它们结在一起。


    云霄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腰带变成杀死自己的刑具,悲从中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爷……您......”赵二的声音带着哭腔,“您死后千万别找我……可、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云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冷淡优雅的蓝衣公子身影。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胭脂铺中,那人将他从泥泞中拉起,指尖的温度仿佛还在腕间残留。他曾给过一个承诺,如今,却是他先失约了。


    直到此刻,云霄才惊觉,他连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缘分,浅薄得像一场露水。


    李四拍拍云霄的肩,泪流满面,一脸真诚。“你是自己来,还是让我帮你?”


    云霄:......


    这里怎么有个比他还会说话的。


    “我够不到。”


    李四沉默地抱起他的双腿,将他向上托举。冰冷的腰带在他眼前晃悠。


    “心愿吗。”云霄叹口气,“我曾经给过一个人承诺,但我辜负了他。总之,你帮我带一句话,再松开手。”


    云霄拘了一把英雄泪,其实现在脸颊干干、欲哭无泪,把脖颈套在腰带结成的绳索上。他仰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向远处眺望,仿佛要穿透这阴森的地牢,望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带着几分赌气,几分不甘,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云霄就算死了,也不会当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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