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通灵师的那些年》 第1章 胭脂铺1 阳信县四面环山,农作物不易活下来,干活都要起早贪黑,收成却远远不如邻近各县,人人都带着一副穷酸相。算命先生照常来到集市,摆上一张案几,一柄桃木剑,一把符箓。他身穿黄衣黑领的道士服,背上纹着太极图。 午时,一个男人来到摊子前。他生得极美,可以用艳丽形容,但眉眼间始终覆盖着一层冷意。身上是翩翩贵公子的打扮,宝蓝坎肩白玉扇,鎏金腰带乌皮靴。 不像是县城里的人。算命先生暗自判断。 他走近时,算命先生分明感到一阵阴寒之气,夹带着风一同涌进。 “帮我找一个人。”他扔出一块青玉佩,叮当一声砸在案几上。 青玉佩摸起来凉凉的,像死人的手,上面刻着两个小字,歪歪扭扭,“海楼”。 有客人至,算命先生照例跟他寒暄,“海楼是您的什么人啊?” “海楼是我的名字。” 出师不利,算命先生干笑两声,将玉佩递过去,“那您为何要找玉佩的主人?” “算账。”海楼瞥了他一眼,神情冰冷。“他是我对头。” 算命先生正犹豫着用梅花易数还是六爻,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关系破裂、来寻仇了。 他要是把玉佩主人的位置泄露,岂不会害了人家?自己也会沾惹上因果,大不利子孙。 他当即开始撒谎,说撒谎也不尽然,就是说些空话,“这个人啊,是不是争强好胜,屡屡冒犯您?” “是。我眼角的这块疤,就是为了争一块桂花糕,被他打的。” 那翩翩贵公子颔首。算命先生望着他脸上微不可见的痕迹,陷入沉思。 他接着解卦,“这人性子孤僻,为人恶劣,少有朋友。” “不错,当年在私塾,平日里除了我都没旁人跟他一起下学回家。”海楼点头,支起下巴,似是陷入回忆。“有一次下河......捉鱼,他自己溺水,我于心不忍去救他。第一反应不是爬出来,而是拽着我的腿把我拉下去。小小年纪如此恶毒,谁会跟他交朋友?” 算命先生眼皮一跳,低头看着卦象的方位,微微皱眉。“等下——你们那时候多大?” 海楼沉吟片刻,若有所思。“他**岁?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想杀他不是一年两年了。” 算命伸出两指竖在唇边,嘴里念念有词,半晌,眼前一亮。“好吧。此人就在阳信县东北方向一千里外,让我看看,五行属水,地处幽州——” “停。”海楼眼神一凌,打断他的话,凉凉地反驳。“你莫欺我,我能闻到他的气味。他就在本县。再算不准,我把你吃了。” “哈哈。”算命先生谎话被拆穿,讪笑道,“您别说笑了,您怎么可能闻到他味道,又怎么能吃人呢?只有鬼才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阳光下,眼前之人没有影子。海楼面带笑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一步步走进。靴子塌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 像是地狱里的罗刹,摸爬滚打一番,又回到了人间。 算命先生左手掏出太岁符,右手握住桃木剑,无比惊恐,“你不要过来!” 同是玄门,有人卜卦,有人看风水,有人炼丹求长生。祖师爷爷在上,驱鬼是通灵师的活,怎么会轮到他身上! 海楼拨开他的桃木剑,又抢过太岁符,往算命先生脑门上一拍。他就像个僵尸一样定住了。 算命先生后知后觉,驱鬼首先要看得见鬼,可阴阳相隔,大多数**凡胎是看不见的,他也是其中之一。 他冷静下来,“所以您到底是人是鬼?” 海楼勾起唇角,牵动一抹笑,“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什么?” 算命先生只痛恨学艺之时读书不精,有提示也想不出答案。 “快说,他人在哪?” 算命先生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海楼,“那,小人斗胆问一句,您和他其实没什么深仇大恨?” “他现在成了捉鬼的通灵师。”对方皱眉,似是不喜欢这个说法。五官挑不出瑕疵,做这个表情就显得阴戾。“我和他总要死一个。” 算命先生:......孽缘啊。 “总之,我和他年少相识,后来分离。” “不对,这么说,比话本子还肉麻。” “我们打赌,再次见面,谁混得更好,就管谁叫爹。”海楼冷哼一声,接过玉佩,系在腰间。“别以为我死了,这个赌约就能作废。那孙子迟早得跪着求我当爹!” 算命先生咽了口吐沫,默默把“辈分乱了”这句提醒咽进肚子里。既然是同行,那就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 杏林医馆,救死扶伤。 历朝历代,郎中都是个饿不死的行业。可在阳信县,这里要打个折扣。穷人们饭都吃不饱,遇上头疼脑热的小病就硬撑过去,大病就更不用费事,直接往土里一埋。 赵郎中把云霄捡回来时,少年一袭白色绸衣,虽然破破烂烂的,还沾着血,但赵郎中分明看到上面缀着的金线花纹。他越摸越喜欢,丝绸的料子就是不一样,无比柔软,像在抚摸一朵云。 他倒在一座破庙,右肩被抓伤,血肉模糊,中毒,伤口处泛黑。人还发着高烧,昏迷不省。庙里四周结满蛛丝,观音菩萨因为长久无人看护,泥像有了裂纹,开始扑棱棱往下掉漆。 怀里掉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上面牡丹花绣得十分精致。他知道牡丹花是富贵花。赵郎中识字,认得荷包上绣着蝇头小楷,云霄。 估计是这少年的名字,真气派!这名字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他救了,估计能拿到丰厚的赏钱。 赵郎中虔诚地朝菩萨拜了拜。 但背回医馆中,给人脱掉外袍,赵郎中立刻后悔了。少年里衣是粗粝的麻布,浆洗多次后泛黄。他双手发抖,又摸出揣在自己怀里的荷包,里面空空如也。 赵郎中百思不得其解,这荷包是怎么有这份重量的。 最后他得出结论: 这是个穷鬼。 是个装神弄鬼的穷鬼。 还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鬼。 赵郎中顿时想把少年扔出屋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亏。他为此付出了太多,比如把这个少年从破庙里背出来走到医馆那么长一段路,又比如少年身上的泥土还脏了他的衣裳。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不定是个家境破落、惹是生非的小少爷。最起码还能把医药费还给他,反正亏不了。 赵郎中这么安慰自己。 但手中的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灌下一碗汤药后就丢到一边,与天争命去吧。 睡了一天一夜,云霄腹中饥饿,终于睁开眼睛。他面容俊秀,水莲花一般,面颊还有些婴儿肥,是街头巷尾大妈们最喜欢的长相。被捡到医馆时烧得迷迷糊糊,现在还浑身体虚无力,下不来床。 时值秋日,他无端感受到一阵冷意。门窗被布帘遮挡的严严实实,没有阳光透出。隔着墙壁,屋外的渡鸦叫着,分不清“哑哑”、“嘎嘎”还是“哇哇”。 乌鸦当头叫,无灾必有祸。 云霄转过头,眼前站着怨气比鬼都重的赵郎中,他在“漫长”的等待中丧失了耐心,非但没有一个活人去找云霄,还白占着一个床位。 实则赵郎中生得很有喜感,放在屠宰场上,能刮掉二十斤猪油。 “醒了?” 云霄点点头,手中立刻被塞了一支笔。他费劲握稳。 “给你家人写封信,让他们送钱过来赎你。” 赵郎中板着脸,云霄想自己一定是落到土匪窝里了。 父母在上, 不肖子云霄,今不慎染疾,命在旦夕,为人所救,延医问药,共一两八钱银子,愿高堂送于阳信县东街赵郎中。 “你父母名字呢?” 云霄一拍脑门,努力回想,怎奈头脑空空,一无所获,他好像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又要去什么地方。 哦,他叫云霄,刚刚下笔写过的。 “怎么,忘了父母的名字了?” “没爹没娘,父母双亡。”云霄慢吞吞地作答。 赵郎中脸色都变了。“你总不会白长这么大,你做工?” 云霄试图回想起自己晕倒前发生了什么,越想越头疼,头脑里一片空白。蓦然间,扫过桌上放着的荷包。 赵郎中递过来,云霄摸索着荷包,仿佛一件稀世珍宝。赵郎中见他珍重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起了占为己有的心思。 “我想起来了,每帮助一个人完成平生未了的心愿,我就能加二十功德。攒够一千,它能实现我一个愿望。” 云霄眉飞色舞。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件事。 “现在我已经攒了九百二十个,还差八十个,我就能实现平生所愿了!” 赵郎中眼中露出些狂热,他现在更想把荷包夺过来,自己一个人研究。“哦,你的平生所愿是什么?有钱?” 不怪他以己度人,世上多数都抱着这个心思。 云霄冥思苦想,忽而抱起头。“我忘了,好像是为了一个人,好像也不是,这个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那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赵郎中套不出云霄的愿望,但不要紧,他想要银子,金子也可以,反正都是钱,他要多多的钱。 “我试试。”云霄双手合十,荷包登时发出一阵白光。赵郎中心中惊异,又无比期待。 却见荷包的白光骤然熄灭了,云霄抬起头,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记错了。这个好像是帮助死去之人的,也就是鬼。” 赵郎中废了半天口舌,被一通戏弄,找不到一丝来财的路,耐心耗尽,气得膛目结舌。 云霄裹着毛毯,往后缩了缩身子,不敢跟赵郎中对视,小声道, “要不等你死了,我给你多多烧纸钱。” 赵郎中瞪着眼,牙齿咬得咯咯响。云霄心中发软,顺手的事儿,何必如此感动。 云霄趁热打铁,“我一直都帮鬼做事,但为了您,我可以帮人。您身上就有鬼气,一阵阵泛着黑烟。” “等我伤好了之后,可以给你做工,扫地、做饭、帮忙抓药还债。”云霄态度良好。“我们也算是同行,您救人,防止人变鬼;我救鬼,不让鬼吃人。” 赵郎中劈手夺过荷包,往地上啐了一口。 云霄接触他的视线,不由自主露出一抹怯笑,“那个,救人救到底,要不再让我住几天?” 他笑得很甜。 可赵郎中眼中只有银子。而笑不能变成银子。 “你不用还债。” “不用给我做这个做那个的。”赵郎中过来给他理理背角。 “也不用等到那时候。” 云霄心中感动, “郎中你人真好——” 话音未落,他就飞了出去。赵郎中像给死人裹竹席那样用毛毯将他裹住,卷起来扔出门外。 又扯住毛毯的一角,利落地收回自己的毯子。 云霄头晕目眩,躺在地上,肩膀伤口撕裂,背上隐隐作痛。 “啪”地一声,赵郎中用力合上大门。留下门外的云霄和门上的铜锁眼对眼。 他动动手指,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内心无比凄凉,九百二十功德的荷包没了,过往一片空白,前途无望,不会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糟了。 这个时候,渡鸦飞过,绕树三匝,吱呀一叫,拉出一团白色的屎,绽放在他耳边。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又过了一会儿,天上阴云密布,竟然下起毛毛雨。牛毛细雨抚摸他的面颊,似在嘲笑他的天真。 云霄觉得得找个人比惨,闭上眼睛,回想起赵郎中,脸色黑灰,暴躁易怒,身上一股发霉的味道,而且怕光。 赵郎中被鬼魂缠住了,可这人不信他。 云霄能感知到鬼,看到、闻到,有时候还能听到,就在耳朵里面,很大的声音。只要有鬼魂出现在他身边,他一下就知道,并且能根据气味分辨出性别,大致年龄。 有的是小女孩,淡淡的清香,有的是老大爷,浑身的烟草味,还有的是脂粉的味道。还有的是恶臭,比如被马车碾死的人。 他在医馆闻到的是一股栀子香,却非常腻、非常刺鼻,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非要假装成熟,涂上胭脂,扮做成熟女子。 女鬼来过此地,但出于某种原因,并未多做停留。 他在脑海中预演了一百遍赵郎中的死法,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就连肩膀伤处的疼痛都减轻了。 云霄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打了个滚,站起来,扶着墙逃离此处。 许久未曾进食,他双腿发软,四肢无力,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找个避雨的地方。 不然伤口被雨水泡了,再化脓,严重的时候会废掉胳膊。最后他又回到破庙。抬头看,菩萨饱经风霜,仍笑得分外慈祥。 云霄目标达成,顿时失去力气,跌倒在地,肚子咕咕叫起来。 菩萨保佑,给我点饭吃吧。 他饿得头昏眼花,还是打算先睡一觉,恢复力气,再做行动。毕竟,听说人最长能饿七天呢。 云霄自个儿蜷缩起来。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从雨丝变成雨滴,又变成豆大的玉珠,噼里啪啦打在屋顶的砖瓦上,像姑娘乱弹琵琶。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摸他的脸。他一阵闻到刺鼻的香味,一双手反复在他脸上摩挲,碰碰他耳朵,捏捏他脸颊。云霄微感不适,想出手制止这些动作,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动不动。 “真是个长得俊的,要不要带回去?” 云霄竭力睁开一道缝隙,眼前是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发梢滴着水,看样子是来破庙避雨的。 他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觉得妇人涂抹的胭脂,和他在女鬼身上闻到的味道极其相似。 第2章 胭脂铺2 在青楼里卖身的妓女和娈童,都会在官府那里登记在册,按人头收税。像那些为躲避巨额税款,偷偷摸摸卖身的,被称作“暗娼”。 妇人就是阳信县首屈一指的暗娼头子。她绰号叫“红娘”,在县城为数不多的繁华地段里经营着胭脂铺子。白天少女少妇云集,天一黑就掌灯,男人们来到这里,在灯下看涂了脂粉的美人。 她拐卖无家可归的少女,把她们圈养在灯油铺子里接客。身边有一个打手叫王贵,话不多,是一条会咬人的狗。他从不怜香惜玉,哪个暗娼逃跑被抓,都会被他打个半死。 这一男一女,可谓是逼良为娼的黑白无常,为非作歹的雌雄双煞。 现在,二人在菩萨庙里躲雨。 红娘的视线从云霄脸上移开,没有注意到他已经醒了,只是没力气动,没力气说话,耳朵嗡嗡作响,甚至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王贵跟他差不多的年龄,细眼睛,一身布衣,满脸凶相,并不附和她的话。“谁家的小子?死了没?” “当然没死,不过发烧了,也没人管,天可怜见。”红娘一脸心疼,“不如把他带回店里。” “咱们店接客的都是女的。”王贵悄悄给红娘咬耳朵。 红娘笑了,“怎么,你怕打不过他?” 没有男人会容忍别人说他不行。王贵皱起眉,不喜欢她这么说。“当然不。” “龙阳之好没听说过?就是县衙里的胡师爷,前几天还跟我说,想换换口味,问我有没有男人。”红娘转转眼珠,“不找他,下次你去啊?” 王贵想到两个男人上床,顿觉胃里一阵翻滚。这事杀了他,他也做不了。 想了想,又悄悄附在红娘的耳边,“不过,我看他是个雏。” 红娘叉着腰,冷哼一声。“没事,别说是雏,就算是个木头,我也可以把他教会。” 王贵依然不大赞成。“可他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贸然带到店里恐怕不妥当。” “哎哟哟,好大的醋味。”红娘用手在鼻子前扇扇风,“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把你捡回来的?” “我可以学!” 一只手慢慢伸出来,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云霄听了半天,费进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活动手脚,憋出一句话来。 红娘和王贵吓了一跳,看着彼此面面相觑,又齐齐望向他。云霄老脸一红,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力气。 “只要给我一口饭吃!” 一踏进胭脂铺子,就见一落地的青铜连盏灯,像一簇花分出不同茎叶,每根茎叶上自有一方灯盏,盈盈冒光,彻夜不息地明着。 云霄没空打量铺子里的情景,他在闷头扒饭吃。实际上现在不到饭点,只有中午剩下来糊成一团的浆面条。他硬是吃出山珍海味的气势。 红娘越看越满意,饿了好啊,饿了才能抛弃底线,人为了一口饱饭什么都干得出来。 “以后姐姐天天给你饭吃,你帮姐姐干活,好不好?” 云霄吃饱喝足,开始想睡觉。他支起头,困倦的眼睛中蒙上一层水汽,“姐姐,我们是干什么的啊?” 红娘凑过来,伸手抬住他的下巴,笑盈盈地望着他。“我们伺候男人,把他们伺候舒服。” “我可以伺候男女老少。”云霄打量起灯油铺,意思就是说客人得高高兴兴来,买完东西后高高兴兴的走呗。 红娘眼前一亮,没想到他如此上道。她入行二十多年,见过无数女子,哪怕坏了清白,还寻死觅活,白白挨得好骂好打,有时连命都丢了。 王贵不吭声,眼中闪过一丝鄙视。云霄想想自己的职业,加了一句。“不是人也可以。” 红娘哈哈大笑。“你先去打扮一下,姐姐给你涂脂抹粉。” 她打量着他,如同守财奴在看自己珍贵的宝物。这脸蛋,该配上什么样的胭脂呢?紫丁香还是茉莉花? “姐姐,有没有栀子花味道的胭脂啊?” 红娘和王贵面色一僵。 云霄眨眨眼,“栀子花清香扑鼻,花茶泄火,其他的我总觉得味道太浓。” “小馋猫,我看你哪是想要胭脂,分明是想喝茶吧!” 红娘笑了,他也笑了。 两人正聊得起劲,便见一个小丫头匆匆跑来,“不好了,不好了,月季姐姐又疯了!” 王贵登时拉下脸来,“依我看,你早早把她收拾掉就好了。” 红娘瞪了他一眼,“当我不想?也就这妮子还有几分姿色,能揽些生意。” 云霄好意地猜测,“收拾掉”绝对是把这姑娘打扮丑一点,不让她见客。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后院,月季围着一口井打转。她发丝凌乱,脸上灰扑扑地,依稀可辨认出是个明眸善睐的少女。 见有人来了,月季张牙舞爪,谁靠近就要挠谁。云霄看她周围也是鬼气缭绕,琢磨着她是否是中了邪。 王贵却从她后面靠近,将她按住,反手一扭,像押犯人似得推着她走。 路上,月季一直咯咯咬着牙,好似要把他们每一个都生吞活剥了。 月季那副恨不得噬人的模样,让云霄心里一阵发毛,他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小丫头:“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小丫头嘴唇刚动了动,走在前面的王贵猛地回头,那双三角眼里射来的凶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小丫头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脑袋几乎缩进脖领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好吧,不能问。 “她这样子还能好吗?” 王贵没有反应,小丫头这才放下心。“她一阵阵的犯病,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 说话间,又回到店铺。月季见了红娘,如同见了仇人一般,“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红娘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枯瘦的手指猛地掐住月季的脸颊,用力一拧。皮肉被扭曲的触感仿佛能透过空气传过来。紧接着,巴掌像雨点一样落下,清脆的皮肉撞击声在狭小的铺子里格外刺耳。月季的啜泣被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红娘那刮锅底似的咒骂声,一下下剐着人的耳膜。 “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我告诉你,就算到了阎罗殿,判官也会嫌你脏。生前是婊子,死后也是婊子。活该把你扔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们分开时,月季满脸是血,目光呆滞。红娘气喘吁吁,胸口不停的起伏,这一顿辱骂收拾,她废了不少力气。“把这疯子吊到楼上,饿一天一夜!我看她清不清醒!” 就在红娘话音刚落的刹那,毫无征兆地,一股阴风从铺子深处卷了出来。 那风凉得透骨,贴着地皮打了个旋,径直扑向那盏青铜连盏灯。 “噗”、“噗”、“噗”—— 一连串轻微的爆响,灯上七朵火苗齐齐一颤,随即熄灭,只余下七缕细弱的青烟,带着一股焦糊味。 几乎同时,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栀子花香,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阴恻恻地弥漫开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云霄猛地捂住了口鼻。他打量四周,红娘、王贵和小丫头片子都盯着青铜烛台看,原来能闻到这香气的只有他。 “谁,谁在装神弄鬼?”红娘嗓门很大,声音却有些发抖。 仿佛印证这里有鬼似的,又是一阵风吹来,这下子,除了青铜连盏灯,柜台前燃着的蜡烛,墙壁上挂着的油灯,齐齐熄灭。屋子里顿时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谁在装神弄鬼!”红娘抬高了声音。“出来,我不怕你!” “我知道是谁。”瘫在地上的月季忽然开口,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清脆、悦耳,与方才的疯癫判若两人。她在黑暗中拍着手,嘻嘻笑道:“你们逼死了栀子,她要来索命啦!” “放你娘的屁!”红娘的怒骂因恐惧而愈发尖利。云霄只听见脚步声猛地冲过去,带起一阵风,紧接着便是狠狠一脚踹出的破空声。这一脚分明是冲着要命的地方去的。 来不及多想,云霄凭着声音的方向合身扑上,抱住地上那个模糊的人影奋力一滚。 但他终究慢了一刹。 腰间骤然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仿佛被一根铁棍狠狠捣中。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般,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半晌才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 不会踹坏我的肾吧。云霄欲哭无泪。男人可不能肾虚。 胭脂铺子一阵兵荒马乱。月季缩在他怀里,渐渐没了声音。红娘指挥着小丫头添灯点火,他把月季放在地板,自己躺在地上,装成吓晕过去的样子。 ———— 云霄顺利地在胭脂铺子里活了下来。红娘对培养暗娼中第一个男妓颇为上心,为此,王贵瞅他的眼神总是带着鄙视和恨意。 暗娼只在夜里活动,白天闷在后院里睡觉打牌。云霄被抓去学习,他是红娘拐来的第一个男人,相比长相,红娘更看中他孤苦伶仃,没什么反抗的力气。 “知道怎么上床吗?” “知道。”云霄在红娘期待的眼神中,开始侃侃而谈。 “脱掉衣服,叠起来,盖被子,闭眼睛,睡觉。” 红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云霄眨眨眼,一脸无辜。他这么上床都快二十年了。 “先把这些东西学会。” 红娘抱过来一摞小册子,花花绿绿的。云霄一打开就看到一堆白花花,赤条条的人。男的跟自己构造一样,女的有自己没有的胸部。他咽了口唾沫。好丑!为什么不穿衣服! 云霄闭上眼,又打开,还是这群人,男的女的都有,两两一对,拥抱在一起,待在他们的小房子。武功不像武功,跳舞不像跳舞。 云霄合上册子,那扭曲的身形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红娘到底要我学什么,他迷惑不解,这里头的姑娘这么丑,胭脂铺里的姑娘明明那么清秀可人。 等下,胭脂铺,是卖胭脂的。买胭脂是为了好看,云霄饱蘸笔墨,给画中的女子涂脂抹粉。 至于光身子,当然是考验他的服装搭配。云霄兴致勃勃地给女子加上一套赤红的衣裙,还描了飘带。如今这女子圣洁地就像九天之上的仙女下凡,忽略坐在一个**男子上面的话。 “学的怎么样了?” 到了饭点,红娘招呼云霄过去吃饭。她很看中云霄,看中他见到吃的不顾一切那股精神气,自己当年也是凭借着这股精神气才能当上老鸨。 云霄刚好画完,往后翻了一页。“嘿嘿,还没看完。” “不着急。不着急。”红娘见他神色如常,毫无扭捏之态,心下更是欢喜,脸上的笑意又堆深了几分。她一高兴,嗓音便捏得愈发温软。“先吃饭,看不完可以带到卧房里看。” 云霄大为感动,红娘不仅“管饭”,还如此支持他的学业,可真是个大好人。 将册子带回房,他渴望着悬梁刺股,完成未竟之事。而后躺倒床上,立刻不省人事。 三天后,红娘笑盈盈地望着他。“要不要姐姐去街上找个人,给你开个荤啊?” 云霄正沉浸在,只听到“开荤”这两个字。这是有肉吃了?丝毫没有把这个词跟刚刚看过的春宫联系起来。 他眼前一亮,合上书,飞快站起身子。“好!” 另一边,海楼依着卦象显示的方位,往胭脂铺子靠拢。 秋天里昼短夜长,太阳落下山后,天很快黑了。他被拉紧胭脂铺子,一进门,就忍不住皱眉,里头的脂粉味像是把各种花开得正盛的时候堆在一起,月季的,栀子的,茉莉的,牡丹的,还有分辨不出什么种类的,让它们竞选出一个花中魁首,而汗味是考官。 海楼胃里在翻滚。他默默地将指甲掐进手心里,克制住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口鼻见人的举动。 红娘满面堆笑地凑过来,“客人是生面孔啊,第一次来?” 她一面说,一面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他一身宝蓝色的外袍,发冠高束,显得愈发俊美。穿绸衣的不少,难得是穿出正形。这人宽肩细腰,高挑身材,哪里是绸衣修身,分明是他点缀了绸衣。 这打扮,这气度,可不像是一般人家能养出的,高低得是个员外。如果不是去接客,她一定会把人抓来,春风一度。 海楼的视线和她接触,发觉她的衣裙不过是一块红绸布上系了一根绳,又在外面罩了层绿稠布。他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红娘对客人的情绪一向敏感。这是位爷,寻常姿色根本进不了他的身。 装货。要是我年轻个二十岁,照样把你勾得跪下来求我。红娘想起年轻时春风得意的日子,微微勾了勾唇。她又看向海楼,发觉他一直眉头紧锁,视线在进进出出的姑娘中来回穿梭。红娘心中大为不满,这么龟毛,还来找什么暗娼。 该不会是官府的人微服私访吧? 此念一出,红娘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时,海楼收回目光,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你们这里可有男人?” “有一位。”红娘定定神,心中可惜,这人竟是个断袖。“不过他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怕冲撞了贵人。” “冲撞?”海楼咀嚼着她的话语,唇角扬起一个弧度,面带玩味,像是捕猎的猫见到仓库中偷盗的老鼠,猛扑过去一把抓住,又觉得没意思,松开爪子舔一会儿,任由老鼠惊恐地到处乱窜,却始终逃不出自己爪子能够到的地方。他一笑间,面上的冷意统统消散,变成了某种不怀好意。“我就喜欢新的。” 海楼从怀里取出一块银元宝,红娘眼都直了。财神爷啊。忙让其他姑娘带着他上楼,好生招待,不可怠慢,自个儿到后院去找云霄。 第3章 胭脂铺3 云霄喜滋滋地等着吃肉。 但并不知道吃肉不等于开荤。 待了两三天,他已经发现栀子味儿出现的规律,总是在傍晚幽幽环绕。关上门,盘腿坐在床上,“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天阳地阴,阴阳——” 云霄被隔壁嗯嗯啊啊的怪声吓了一跳,他闭上眼,准备重新施法,却浑身一颤。墙在震动,床在震动,他也在震动。 云霄:...... 云霄捂住耳朵,默默地数羊,数到七百二十八只时声音停了下来。 他再度凝神,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天阳地阴,阴阳相济,阴眼开! 看到鬼物最简单的方法是开天眼。 一道白光打来,云霄面前人影闪过,一个粉裙少女出现在屋里。 “小女栀子。”栀子人如其名,清秀可人,声音都软软糯糯的。 “你为何在人间徘徊,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云霄问。同这女鬼两度遇上,确实有缘。 栀子莞尔一笑,眉眼中尽是无奈。“我这一生孤苦无依,只有两个人放不下,一个人您也知道,另一个就是我在这里的好姐妹月季。她有疯病,但每每红娘责骂打罚之时,总是挡在我身前。” “所以我不愿离去,徘徊在此处和医馆,只想亲眼看看他们。”栀子咬着下唇,“不要赶我走。” 云霄闻言,眸中震惊。“你放不下,那个年纪能当你父亲的赵郎中?” 栀子俏脸一红,“他救过我。我不爱吃苦药,他就在熬药的时候专给我挑那些不苦的药材,之后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糖吃。” 云霄听了,在心里暗暗怀疑。“那个铁公鸡?” 栀子脸更红了,连忙向他福身一拜。“他说过会赎我,所以银钱上难免吃紧,成了习惯。您别见怪。” 云霄叹口气,“既然他都要赎你了,你又是为什么而死的?” 栀子叹口气,“说来是我命贱,遇到个恩客,有个善妒的老婆。她得到消息来闹,一个劲儿的打骂我。推搡间,自个儿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栀子眼中渐渐涌出泪花。 “红娘连忙去请郎中,这个夫人却还是在此之前咽了气。小女子犯下命案,万念俱灰,这才......投了井。” 云霄又叹口气。一个活人在方寸的井里扑腾,渐渐失去知觉,窒息而亡,那得多痛苦。 “你还是快些去投胎吧,留在人间太久会让魂魄薄弱,下一世容易痴傻。”云霄劝道。 栀子摇摇头,目光坚定。“我不在乎。”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们。”云霄叹口气,“人鬼殊途。你身上的阴气,一般人承受不住。有你在,月季的疯病可能变严重,赵郎中也是,他年纪大了,身体会更虚弱。” 屋里传来一阵不可遏制的啜泣声。栀子抱着头,蹲在墙角,她必须接受阴阳相隔的事实。哪怕令她心碎。 哭声渐渐停了,云霄走过去,拍拍她的肩。栀子哭了一场,发泄她在阳间最后的不舍和思念。哭过后朝他福身,“多谢您,小女子不会在这里停留了。” “快快快,来客了。”红娘急吼吼地拍他的门。云霄上了锁,示意栀子离开,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打开。 红娘偷偷塞给他一包药粉,将海楼夸得天花乱坠。云霄还沉浸在栀子悲惨的一生里,眼观鼻鼻观心。红娘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在红娘看来,他的沉默,是恰到好处地害羞。她附在他耳边,“等价钱谈妥后,可以撒下来泡到水里。” 管他是不是官府的人,一定要把他拿下。拉到床上去,到时候看看身为嫖客的他敢不敢坏这里的生意。 云霄一怔,这才缓缓回过神,不是说晚饭吃肉吗,吃肉之前还要干活啊。 想想,这几天白吃白住,还有画册看,是该干点活。云霄点点头,“要加多少?” “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一小挫儿,就能让男的十分想要了。撒到鼻子里也行,悄悄的,别让他发现。”她颇为关切地捏了一把他的肩。 “不过也别加太多。太多的话,人晕晕乎乎的没轻重,你这小身板受不住。” 晕了好啊,晕了就省事儿了。 云霄接过来,塞到袖子里。理理衣领,如荆轲刺秦般迈步上楼。 海楼正舒舒服服待在后院最宽敞的房间,等着观看好戏。云霄被红娘引着进屋,一见面,蓝衣公子眉眼艳而不俗,五官挑不出瑕疵,却透出一份寒意。 这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三分嫌恶,三分讥讽,三分不可思议,还有一分,大概是怜悯? 他不知道,任谁看到昔日死对头流落风尘的模样,都会是这个样子。 云霄心中好生奇怪。 他很快共情了红娘适才的感受,这番冷心冷情的样子,不像是来嫖的,更像是要执刀毁了这片声色犬马之地。 云霄视线下移,直直落在鎏金腰带上,顿时移不开眼。脑子里不由冒出些嫉妒来。他们俩完完全全是两种人,穷鬼和有钱人。 他不说话,海楼勾起唇角,“你就是,这里新来的男妓?” 云霄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讽,自顾自拎起桌上的紫泥小茶壶。“等一下,这茶凉了,我给你加点热水。” 海楼:...... 红娘为招待这位贵客,吩咐一切都按最好的来。她特意取出压箱底的蓝花瓷具,泡上珍藏的碧螺春。 茶叶翠绿、纤细如发,水温恰到好处,刚送至屋里喝上一口,茶就要凉。 海楼索性眯起眼睛,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卧房拐角处都备有暖瓶。云霄背对着海楼,抄起暖瓶,往小茶壶里加上滚烫的热水,心一横,又直接倒了半包药粉进去。 海楼好整以暇地观望,虽看不见他动作,这般动静,唯恐让人不知道他往茶水里放东西了。 云霄大功告成,兴冲冲地往盛有茶叶的瓷杯里添水,屋子里顿时产生缕缕清香。但茶水并不澄澈,带着一丝浊意。 云霄毫不在意。 他握住瓷杯,立刻被杯壁烫到了。咬咬牙,还是豪气冲天地举起,把喝茶做出喝酒的气势。 “敬你一杯。” 海楼嘴角微动,扯出一抹笑意,伸手一推。他推的不是杯子,而是云霄的手。“你先饮。” 话音刚落,瓷杯“噼啪”一声摔到地上,云霄“哎哟”一声叫起来,四指发红,连忙甩手降温。 海楼笑意更甚。在他看来,眼下的情形无非两种情况。一是云霄做了男妓,无颜见人,装不认识他;二是云霄在整蛊他。 对于前者,海楼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羞辱他的机会。对于后者,他乐意奉陪到底,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屋子又陷入了沉默,云霄正思索着下一步的计策,便听到海楼慢悠悠地煽风点火。 “你的老鸨就没有教过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吗?” 云霄老脸一红,这没把人药倒,他岂不是要亲自上阵? 红娘教他的可太多了。“男人来到这里,最终是为了上床。但是上床,可不是两个人躺在床上,衣服一脱。男人的老婆自己也会脱,他们来这里,自然是想要寻欢作乐。你要让他们舒服。” ——“男人有很多地方很敏感,首先是耳朵,脸颊。” 云霄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海楼耳朵就被含住了。云霄凑过去,蛇吐信子一般,轻轻一舔。“教过......这些。” 海楼浑身缠了一下,眸中尽是不可思议,没想到他还真敢! 他暗自咬了牙,“就这些?” 既然他敢当风流男妓,他就敢当一个浪荡轻佻的恩客,不能认输。 ——“除了用手刺激,还可以用其他地方。” 迈出开头的一步,接下来应当顺理成章。云霄这样说服着自己,睁开眼,“啵”地往人脸颊上亲了一口。声音很大,海楼面皮微抽。 ——“接下来是男人的嘴唇,动作要温柔,让男人知道你想要他。” 云霄盯着海楼两片轮廓分明、颜色略偏暗红的唇瓣,光滑而滋润,不像自己历经颠沛流离后的干裂。他怔怔发呆,直接吻上还是太超前了吧。 “怎么,不行了?” 海楼见他停下,眼中不屑,出言讥讽。还以为有多厉害,原来不过雷声大雨点小。 话音未落,却被一根手指搭在唇上,将想要说的话尽数吞咽到腹中。 红娘还说—— “在他们无法抗拒你的时候,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脱去他们的衣裳。” 手指缓缓下移,略过喉结,直到胸口轻轻揉搓。海楼喉结滚动,将要按住他的手。 云霄却开始扒拉他衣裳,一把扯过对方腰带,上手开始解。海楼本来抱着“我看看这孙子能装到什么地步”,此时也变了脸色,两手朝前猛地推开云霄,掏出手帕在他碰过的地方擦拭,神情宛如被强迫的良家妇女。 “够了,不知廉耻!”海楼冷峻的面容中闪过一丝愠怒。云霄四脚朝天摔在地上,他委屈地吸吸鼻子。 “是你问这里都教什么的。” “红娘说这样你就会舒服。” “舒服了就好给我钱。” “你们一个个都骗我!” 海楼扶额。 海楼揉着自己太阳穴,深感自作自受。 云霄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海楼想骂人,他端起茶盏,饮茶压抑心中的火气,最后咬牙忍住, “你怎么干起这一行了?” “没钱,缺衣少食,这么多天没人找我,估计也没爹没娘,父母双亡——” 他撑着坐起,腰部隐隐作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用得着估计?”海楼嗤笑一声,眼中尽是讽刺。 “脑袋失忆了”云霄忍着气,指指脑袋。不能跟客人一般见识,尤其是脑子有病的客人。 “你失忆了?”海楼骤然瞪大眼睛,猛地揪住他衣领。 云霄心道这人可真有病。他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海楼的手。对方似呆了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双漂亮的眼睛中闪过的情绪只能用四个字形容: 失魂落魄。 仿佛穷书生一朝中举、衣锦还乡,得意洋洋地向当初退婚的心上人炫耀,结果发现人家早已嫁人生子、和乐美满,丝毫不在意曾经有过这段姻缘。 云霄对自己出色的想象能力表示钦佩,他后知后觉。“你认识我?” “是啊。”海楼虽仍不能从云霄失忆这件事反应过来,回答这个问题却是不假思索。“我是你义父。” 云霄大怒,“我是你义父!” 本以为是什么相熟的人,能够带来关于自己消息。他却是为了要羞辱他! 海楼豁然将瓷杯往桌面上一磕,神色不虞,“别以为自己失去记忆,就可以不认账。” 云霄冷冷一笑, “认账?想当我爹,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见面就感到一阵阴森的寒意,海楼行事不似常人,适才在对方胸口揉搓一阵,云霄可以肯定,他没有心跳。 人不人,鬼不鬼。 第4章 胭脂铺4 “丧门星,贱蹄子,你敢不去见客?” 一道尖利的女声划破这个不太平静的深夜,把他俩从剑拔弩张中拽出来,紧接着是凄厉的哭声。 这是红娘在收拾忤逆她的姑娘,胭脂铺子里的其他人都习以为常。除了少数几个好事的,大都房门紧闭。 云霄正被掐着脖子,他身体虚弱,根本不是面前这位——不知何所从来、是人是鬼的仁兄——的对手,他喘不过气,想翻白眼。 千钧一发之际,海楼似乎被外面的响动吸引,手中的力气变小了。 云霄敏锐察觉出海楼的变化。他被按倒在桌子上,奋力地拍打着桌面,“喂喂喂,你好不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跟我有什么关系?先把你欠我的还了。”海楼眼中闪过一道戾气。 “你总要让我知道欠你什么吧!” 海楼思索片刻,手渐渐松了。云霄抓住机会,一个翻身,挣脱他的辖制,气喘吁吁,夺门而逃。 海楼没去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当真把他忘个干干净净。 云霄狂奔至前堂。他对刚刚海楼差点要掐死自己心有余悸,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一个圆滚滚的肚皮上,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 云霄抬头一看那人,十足惊奇。 “郎中好啊,怎么会到这里来?” 问完想扇自己两嘴巴子。一个男人来这里喝得酩酊大醉是在干什么,总不会像他一样身不由己。 赵郎中没认出他,冷哼一声,恶狠狠去推云霄,把他推得一个趔趄。然后臃肿的身子,挤着往前院走。 云霄跟在他身后,心想这赵郎中对栀子当真还有几分情谊,见栀子生前的好姐妹被打,还会出面解围。 胭脂铺子的场景跟前日一般无二,月季被王贵死死按住胳膊,跪在地上。红娘叉着腰,凶神恶煞,恶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她脸颊顿时肿了起来。 “当初你走投无路,是谁给了你一口饭吃?是我!”她揪住月季的头发,不顾她挣扎,将她扯过来。“要没有我,你早饿死在街头了。白眼狼、小贱蹄子,翅膀硬了,什么话都不听!” 月季眼中含着泪花,宁死不肯服软。“我今天就算被你打死,也不可能去见他!” 云霄顺着她视线望去,看见一个熟人。 赵郎中。 任哪个客人掏了钱,还被姑娘嫌弃,都不会比赵郎中更加满脸不快。云霄想,他不快的原因,应该更多是为了钱。 “快点把钱退给我!”赵郎中叫嚷道。 红娘自然不可能把吃进肚子里的钱吐出去,她赔笑道,“您看看有没有其他中意的姑娘?” 醉鬼可不讲道理,“要么还我银子,要么就让月季来陪我!” “这......”红娘面露难色,“您看,这小妮子发了癔症,忒不识抬举,要不改天?” 她这次可没疯,云霄想。被你打的时候,她眼底清明着呢。 “怎么,花这么多钱,不让我尽兴?这不是欺负人吗?”赵郎中大声嚎叫,向其他看热闹的客人挥手。“以后都别来了!别来了!” 云霄从人群中站出来,“您不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包在我身上。” 他一开口,视线齐刷刷落到他身上。王贵想,这小子来添什么乱。赵郎中见他有些眼熟,想,原来是个卖笑的穷鬼,还好趁早把他扔出去了。 “你怎么来了?”红娘狐疑地望着他,落在云霄脖颈青红交错的掐痕上,“这么快就——” 云霄故作得意,“结束了。” “有没有给你赏钱?” 啊这,赏我地府单程票? 云霄谎话多了不愁,“他说下次还来。” 红娘顿时眉开眼笑。“哎哎,公子,您对这小子还满意吗?” “自然满意,”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尤其是他求我时的模样。” 云霄面无表情地回头,海楼站在他身后,视线扫过他的脖子,云霄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低下头,用仅能被二人听见的声音道,“帮我个忙,之后任你处置。” 云霄求人一贯有求人的态度。 海楼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云霄咬咬牙,缓缓吐出两个字,砸在他面前。“义父。” 海楼挑眉。 ———— 阳信县像赵郎中这样的光身汉比比皆是,像他这样孤身一人,还不去烟花之地的却不多,曾经。 他不是没有**,只是觉得为了片刻欢愉耗费一月嚼用,实在亏本。反过来,这里的姑娘赚钱可真容易。 赵郎中人至中年,方才开了窍。医馆里曾来了一桩生意,一个年轻姑娘被客人凌虐,送过来时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栀子躺在床上三天后,终于睁开眼睛。她面容清秀,楚楚可怜。 赵郎中是个男人,还是个正常的男人。他自然而然不会为难一个花样年华的可怜少女,看病之余还对栀子照顾有加。 栀子伤好后,被迫回到胭脂铺子时哭了。“可不可以不回去啊?” 赵郎中拍着胸脯保证会常去看她,将来给她赎身。他自问问心无愧,至少做到了第一个。至于第二个,他想过,老天不给他机会,不是吗? 他为此悲伤难忍,好长一段时间。栀子死后的半年,赵郎中深夜惊醒,心中空落落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旦开了口子,再也收不住。 他又想到红娘的胭脂铺子。 他想到了月季。小姑娘是栀子的好姐妹,脸蛋嫩嫩的,一掐就能掐出水儿。性子倒很烈,一句话不合心意,便嗔怪地瞅他一眼,看得他心里发痒。 赵郎中攒了些银子,揣在兜里,准备去买月季一夜相伴。结果他的银子和尊严,都被月季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咒骂。 不过现在,一切都步入正轨。红娘保证了让他再等一会儿,定让月季来陪他。 赵郎中坐在最宽敞的雅间里,这里连椅子坐垫都是软和的,牛皮裹着棉花。 他想着自己掏的银子肯定不足以在这里享受,心中怒气不攻自破。 伸手想够茶喝,海楼猛地推开那套蓝花茶具,“我的。” 赵郎中悻悻收手。他这种人就是对有钱人有种畏惧。 海楼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腰带上系着的一个青花荷包上。这荷包......怎么越看越眼熟。 “郎中的荷包从哪里来?”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自然是小姑娘送我的。”赵郎中得意洋洋,取下荷包。 实则是他见这荷包绣得精致,占为己有,毫无愧疚。云霄连爹娘都忘了,自然也不记得这个荷包。 海楼冷笑一声,翻过荷包背面,上头绣着的“云霄”二字清晰可见。 赵郎中闹了个大红脸,一把扯过荷包。 “他欠了我的钱,拿来抵债还不行吗?” 海楼肉眼可见的垮了脸,他在磨牙。 赵郎中只觉一阵寒气扑面而来,自己似乎成了案板上待宰的羔羊,心中恐惧。这时海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他欠了多少钱?” “五两银子。” 海楼利落地从怀里掏出来一锭银元,赵郎中顿时后悔自己报价少了。 揣好银子,又心中暗笑,没白瞎自己动了个心眼,见这男的和云霄关系匪浅,特意把荷包亮出来。 赵郎中得了钱,就开始飘飘然,“公子,您和云霄从前认识?” “是自小认识。”海楼拉下脸,又想到那孙子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他还求我帮他做一件事。” 隔着两道墙壁,月季一脸戒备地望着云霄。她果然是清醒着,没有发病,但心中认定的事就不会改。 不然也不会被说是疯病。 云霄打量着她的面孔,若有所思。 “她长得比你矮,比你稍微瘦一点。” 月季眼中惊愕闪过,但依然冷冷的。 “鼻头小,嘴巴也小,眼神总是温温柔柔,生怕别人发脾气。” 月季吸吸鼻子,眼眶发红,忙避开他的视线。 “身上有一股栀子花的味道。” 月季开始抹眼泪,哭得抽抽噎噎。 她哭得断断续续,经常翻来覆去地讲一句话。云霄从她的讲述中,拼凑出完整的控诉。 “栀子曾经遇到个喜欢凌虐女子的客人,被打得半死,那人怕闹出人命,请来赵郎中去给她诊治。一来二去,两人交了心,赵郎中还说要赚钱将她赎出来。没想到栀子前脚投井,他后脚就忘了她,跑来这里寻欢作乐!” 云霄想起跟赵郎中见面时的异样,栀子还时常去看他。还好她听了劝,赶去投胎了,不用经历这背叛的痛苦。 愿她来世托生到一个好人家。 云霄眨眨眼,“你一会儿就坐在这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红娘问起你就哭,说什么也不知道。” 他推开门,“月季答应去赔礼,相伴片刻,不过让我带一句话。” 王贵面露狐疑,月季发起疯来打骂都没用,云霄几句话怎么就把人安抚下来了。 “你跟她都说了什么?” “自然是晓之以理。”云霄不按常理出牌,装出愤恨神色。“那位贵公子问我,红娘平日里都教我什么了,让我给他瞧瞧。我俩正说到关键处,被外头一声叫唤打断了兴致。” 王贵注意力被转移,“你放心,红娘不会轻饶了这个疯丫头。” 云霄心中叹气。都认为月季是疯子,有自己的想法就是疯子,不愿接客就是疯子。 “不必,她跟我说,哭着闹着,不过是梦到了栀子,心中不忍。” “可是栀子托梦带话?”王贵了然,凑过来,小声道,“你要知道,她们女人自以为深情,其实来这里的男人哪里在乎这个,要不是为了寻个乐子,谁会哄这群哭哭啼啼的娘们儿。” “我往赵郎中房里待上片刻,做一做样子。您守在门外,等我出来,您就叫月季来。” 王贵答应了,依言守在门边。云霄推门进去,见了赵郎中。赵郎中的声音比平常沙哑些,两人絮絮叨叨说上半天,不过是些叙旧的闲话,很快声音放低,听不清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王贵有些着急,在门外转来转去,又过了半晌,敲门不见应答,心想云霄会不会是在耍他,推门而入。 第5章 胭脂铺5 一打开门,云霄从门的里侧冒出来,掏出袖子里剩下的半包药粉,猛地朝王贵洒去。 王贵在风月场混迹多年,一闻这味儿就知不妙,是那种下三滥的玩意儿!他大惊失色,却已吸进去一大口,顿时呛得眼泪直流,浑身发起热来。 视线朦胧中,见赵郎中被反绑在床上,塞住嘴,胖胖的身子,光溜溜的肚皮,还脱掉了裤子。床榻边赫然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王贵瞅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不是那个点名要云霄的贵公子吗? 王贵被云霄用脚踹、用手推搡着推进屋里,药效已经发作,身体那处顿时膨胀起来,晕晕乎乎的,浑身发热,脑袋如断了的弦,向床边爬去。 云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见大功告成,欢欢喜喜地扯着海楼的衣袖离开房间,还没忘了把门锁上。临走时回头一笑,“月季姑娘托我祝他,也尝尝身不由己、任人鱼肉的滋味!” 云霄准备开溜,被海楼一把抓住后颈,拎了回来。海楼面色阴沉,“事情都办完了,又骗我?” 云霄想揍他一拳,但揍不过。他拉住海楼的衣袖摇了摇,见四周没人,压低声音。“我让你帮我救月季,但现在还没能完全救出来,再帮帮我呗。” 云霄没脸想象自己的表情,一定十足谄媚,像个哈巴狗。 海楼对他的顺从颇为满意,但还是拿乔。他别过脸冷哼,“蹬鼻子上脸,你要是跑了,我上哪找你去?” “我要是跑了,天诛地灭。”云霄竖起四根手指发誓,瞥见海楼面色一凝。 他咬牙,丢人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一个时辰我一定会回来,不然我一辈子都是你儿子。” 海楼答应之后,忽然反应过来,本来就应该任他处置。要当他儿子,不还是一句话的事? 县衙是整个阳信县最气派的地方。衙役们身穿绿袍,手持水火棍,威风凛凛。两只石狮子气势汹汹。 时值深夜,值守的官差打着哈欠,看见冒出来的一抹白色的单薄身影转来转去,吓得一个激灵。 “差爷,我要告状。”云霄走过来,“人命关天。” 那官差眼前一黑,只觉平白无故见了鬼。 “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脸色惨白,“不要找我。” 云霄:...... 云霄重复一句,“我要告状。人命关天。” 那官差是个怂的,换其他人被吓了一跳,管他是人是鬼,直接就上手。他哆哆嗦嗦伸出手, “诉状呢?” “什么诉状?” 告状要找讼师写诉状,云霄失忆了,并不记得。就算他记得,口袋空空,也没钱去写。 两人大眼瞪小眼。官差僵在原地,心想我跟鬼要什么诉状,等他发狠咬我? 云霄眨眨眼睛,见他不说话,猛地嚎啕起来,“杀人了!东街的胭脂铺子里有人杀人了!” 他这一吼,官差再也承受不住,捂着心口晕了过去。 他继续吼,惊醒了越来越多的人,包括县衙里睡着的胡师爷。 胡师爷原本风流成性,自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屡屡往窑子里偷吃,家里面为此鸡飞狗跳。 近来他走了大运,正所谓升官发财死老婆,胡师爷虽然没升官,可是县令调走了。这也不奇怪,阳信县捞不到油水,若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是个官都想跑。 可喜的是,夫人忽然得急症,一命呜呼。 可惜的是,没人管事,胡师爷搬到县衙里,忙得脚不沾地。这些天竟然也没去成温柔乡。 他披了衣服,听到是东街那家胭脂铺子,右眼皮一跳。 “嚷嚷着什么?” 云霄口齿伶俐,将红娘等人拐卖妇女、逼良为娼、丧尽天良等事一一道来。 胡师爷心里一凉,这不是自己往常去的那家吗!本朝官员狎妓犯法,不能光明正大的去青楼,县衙里不少人跟他一样,偷偷摸摸找暗娼。 胡师爷自然不可能自己查自己,撞在他这里,不能把事情闹大! 胡师爷摸摸胡子,一甩袖子,呵斥身后跟着的官差,“你神色匆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要告状,先到大牢里交代清楚来历吧!” 话音刚落,两个官差冲上去,一个抓他左手,一个抓他右手,把云霄架着往外拉。 云霄没想到告个状如此繁琐,还要成为阶下囚。“小人自那处赶来,亲眼目睹那里的老鸨要把女孩儿打死了!没有人管管吗?” 抓住他的官差闻言,神情松动。他们偷鸡摸狗的事情固然管不到,出了命案一定要办。这般急着将人下狱,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哼。”胡师爷见他们踌躇,怒发冲冠,“愣着干什么,县衙重地,大半夜在此喧哗,还不把他拿下!” 云霄挣扎起来,“你说话不算数,我要找县令。” 胡师爷冷笑一声,且不说县令不在,他就是老大;就是真告到县令那里,县令初来乍到,就敢得罪他这个干了十年师爷的地头蛇了?退一万步讲,阳信县里出了个□□的师爷,县令面上就会好看?官官相护,云霄如何懂得? 他只能被拖着,双脚离地,越来越远。 两个官差将他扔进监狱,牢门一锁。出了牢,其中一个没头没脑,“胡师爷怎么发了这么大脾气?”另一个摇头晃脑,“被戳中痛处了呗。” 没头没脑那个继续道,“要不要去看看,万一闹出了人命?”摇头晃脑心道这人是真傻,跟他解释怕是要费一番功夫。“不去不去,你敢得罪师爷?回去睡觉吧。” 可他们回去也不能睡觉,还得守夜。没头没脑和摇头晃脑还特意将之前被云霄吓晕的官差泼水唤醒,三人继续值班。过了一会儿,又被叫去做别的事了。 海楼坐在卧房,面不改色。月季几次想跟他搭话,都被他脸色吓退。 “你想说什么?”海楼见她面露犹豫,终于勉强开口。 “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云霄公子,他还好吗?”月季小心翼翼地问。 “一个时辰,自见分晓。”海楼惜字如金。 然后两人等了一个又一个时辰。从漫漫长夜,等到黎明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一轮红日破空而出,瞬间光芒万丈。 月季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后,海楼兀自坐着,一动不动,连坐姿都不曾变过,双目平静得令人心惊。 她想起父母讲过的鬼故事,有的鬼生前执念太重不愿投胎,所以就不喝孟婆汤,坐在奈何桥边一天天等,等到海枯石烂,等到两眼无光,渐渐忘了自己是谁,忘了生前经历的一切,只念叨着放不下的那件事、那个人。 月季暗暗心惊,正胡思乱想着,隔壁的叫骂声却传开了。 王贵衣衫凌乱,正手忙脚脚乱地系着裤带,就被怒不可遏的红娘从床榻边一把拽了下来,狠狠挨了一记耳光,红娘又哭又嚎。 “我有哪里对不起你的?你他妈要上男人的床,还是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 赵郎中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王贵从来都是打人的那个,这次被打得七荤八素,压根都来不及反应。他猛地一推红娘,她浑身不稳,跌坐在地。 王贵想起昨夜那荒唐狼狈、身如火焚又无法自控的处境,便恶心不已。他恶狠狠地砸向身边的桌子,“还不是你捡过来的云霄!他给我下药!” 提到云霄,他心里的那把火烧得更旺,“我早就看出来你维护他,怎么,你也跟男人一样,想纳小老婆了?他跟月季还有昨天那个男人,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甩得你团团转!” “胡说!”红娘先被他粗暴对待,自个儿泛起一阵怒意,心想你竟然敢骑到我头上了。又被他一阵辩驳,没来得及思考,反驳的话脱口而出。“怎么,不服气啊?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也敢问东问西,充当起主子来了!” 一大清早,瓷杯摔在地上,噼里啪啦。屋内一阵鸡飞狗跳,桌椅被推倒,布帛撕裂,小丫头们噤若寒蝉。等两人吵完架,理清头绪去抓月季,隔壁早已人去楼空。 云霄被关进牢里,头疼地看着老鼠在干草堆里钻来钻去,吱吱乱叫。这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墙壁高耸,只有一口小小的天窗。每个隔间都关着一名囚犯,多数都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木制的栅栏将他们隔开。 云霄拿着干草画圈。神话中有穿墙术或者****,但凡神话是真的,云霄也不至于困死在这里。 说实话,云霄心里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赵郎中的,人家好歹救过他半条命。但赵郎中一看就扑倒不了王贵,他实行不了计划。 现在委屈了赵郎中,怎么还是如此受挫。他心中焦灼,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你这孩子叹气叹得,我心里都跟着难受起来了。” 一道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他,云霄望去,见对面是个汉子,一张国字脸,古铜色皮肤,身材健硕。 他这壮实的身板也被关在大牢,云霄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 “小兄弟,你因为什么被关进这里?” 云霄委屈道,“我姐姐被人拐去城西那条街的胭脂铺子里当暗娼,死了。我去告官,结果没人信我。” 汉子听罢,登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云霄,“你姐姐就没告诉过你,胡师爷还是那里的常客?甚至不仅是常客,还是股东呢。” 第6章 胭脂铺6 据汉子介绍,阳信县土地难以耕种,他空有一身好力气,为了扶养家小,去给胡师爷做了马夫。没少跟着他往烟花酒地跑。 “为此,他夫人生前没少发脾气,常常绕着街坊跑,把胡师爷脸上抓得东一道、西一道的,跟个花猫。” 汉子回想起那场景,噗嗤一笑。 云霄满面抑郁,闻言也笑了。“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也难为他不用亲自动手。” “这话可不能乱说,本来你就得罪了胡师爷,说完能得罪死。” 云霄冷笑,人心就是那么古怪的东西,明明抱有恶劣的想法,还怕别人说。 汉子接着问,“你有钱吗?” 云霄叹口气,“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汉子捧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穷人也有三门亲戚。你还认不认识别的什么人,能在官府里说上话的?” 云霄反问,“朝中有人,我还会在此地受苦?” 汉子耸耸肩,“那你可要遭老罪了。县令还没上任,胡师爷一手遮天,先给你打二十棍。你要是能给足够多的银子,能找人替打。哪怕被胡师爷拦下,衙役们看在钱的份上,多半不会把你打得半死不活。” 云霄皱眉。“可我连罪名都没有。” “罪名可以被随便安一个。”汉子耸肩,无可奈何。“深夜喧哗、扰乱公堂应该还不够;告‘假状’足够你吃一阵苦;还不够,可以说你举止奇怪,疑似土匪。” 云霄摸摸屁股,脊背发凉。这世道,人真是比鬼更可怕。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能跟他作对?”他捂住胸口。 “小兄弟,你还年轻。”汉子摇头晃脑。“想活下来,你就听我说。你就认了是造谣,再想出个理由自圆其说。这样受些皮肉之苦,好歹小命能保住。” 云霄点点头,若有所思。“我一定会想出个办法,让全县人都知道他清清白白。” “郎君跟云霄公子是什么关系?” 他们翻窗户离开,走了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海楼不说目的地,月季也不问。在她看来,没有地方比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胭脂铺子更可怕。 但月季却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起他和云霄的关系。 “情如水火,势若敌国。” 月季:......我读书少听不懂。 算命先生在路边摆摊,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怎么,还没找到啊?” 海楼什么都不说,又将银子轻轻往案几上一推。 算命先生冷静地摇签桶,解卦,“惹了官非,必然有牢狱之祸,血光之灾。” 又看了看那锭银子。 “而且不能破财免灾。” 海楼:...... 真能折腾啊。生病,失忆,卖身,下狱,一个不少。 哪一天飞升成仙,绝对是天庭掌管霉运的神。 “你且把她看住,我将人带来。” 月季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去处,目瞪口呆,“他和云霄到底是什么关系。” 算命先生默默把银子揣进兜里,“大概是孽缘一场。” 海楼没有去找云霄,当一件事银子都不能解决时,必然是件大事。 他出现在胡师爷的家中,却不知道胡师爷早已搬到县衙,人去楼空。 海楼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腰间的青玉佩始终莹莹冒着绿光。 墙角站着一个女鬼,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金戴银,通身不好惹的气派。绫罗绸缎裹在她身上,展现的却不是“大家闺秀”,而是“大家跪下。”因为经常生气,她眉间两道皱纹皱成一个“八”字。 女鬼蹲在墙边,大气不敢出,跟云霄和算命先生不同,她立刻辩识出了海楼是什么。 人死为鬼,人总以为死过一次后再也不怕死,因为已经没有命了。但鬼也会死。就像有些鬼可以吸食掉人的精气,有些可以吸食掉鬼的阴气。吸食人精气的鬼越来越暴戾,吸食鬼阴气的鬼越来越阴森。 没了阴气的鬼,很快就会魂飞魄散,从三界消失。 就像王孙公子在兽苑,未必能分清悠闲散步的狼和狗,但被扔在兽苑的羔羊能清楚地认识到它的天敌。因为他们没有生死被威胁的恐惧。 但最终海楼发现了她。 “你是谁?为何待在这儿不走?” 女鬼深吸一口气,她遍身绮罗,颇有威慑力,经历过一次死亡后,依然不能视死如归。“我是胡师爷的亡妻。” 海楼磨磨牙。“我和胡师爷有仇,况且已经很久不吃鬼了。” 胡夫人道,“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把我的陪葬,我的嫁妆箱子都给你。你不要吃我,我也有大仇未报。” 海楼挑眉。 胡夫人恨得牙痒痒。 “我日日夜夜在此地徘徊,就是为了找到他。可笑他敢做杀妻的亏心事,却连家都不敢回,躲在县衙里当缩头乌龟。县衙自带官杀,鬼怪无法踏足。” 胡夫人风风火火地去捉奸,推搡间从楼梯上摔下来时,意识昏沉,脑袋疼疼的,挣扎着还能喘上一口气。这时候一双粗粝的手掐住他脖颈,活生生将胡夫人最后一口气憋回胸口,憋死了。 海楼:...... “他为何杀妻?”海楼问。 “被窑子里的小贱人迷得七荤八素,合计要杀了我呗。”胡夫人愤愤不平道,“这还是他给我办完丧事,在宾客都走尽,对着棺材说的!” 胡夫人越说越气,“你们男人都是这样!负心薄幸!冷血无情!” 云霄被押上公堂,胡师爷一拍惊堂木,案几震了三震。官差齐刷刷地捣起水火棍,笃笃笃的声音,云霄只觉耳朵疼。县衙外还聚集着一群百姓围观。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 云霄跪下,心道,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你恐怕比我更清楚。 他却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 “我,云霄,鬼迷心窍,半夜三更,在县衙前嚎啕,造谣您去逛窑子。罪该万死。” 围观百姓纷纷竖起耳朵,他们最喜欢听官员的八卦了。 胡师爷想拽过他扇两巴掌。本来他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打云霄一顿,既然对方认了造谣,说明也是个识时务的,想了一夜,想通跟他作对没好下场。 那为什么要将他逛窑子的事大庭广众下嚷嚷出来! “我本来以为您是狗官、贪官,卑鄙无耻之人,见利忘义之辈。”云霄无视他阴沉的表情,继续自我陈述,“但我想了半夜才发现,您这个人,有大才大德!” 围观群众一阵窃窃私语。胡师爷抓紧惊堂木,压抑住在大庭广众之下,砍了云霄的冲动。 他冷冷一笑,“哦?别以为你溜须拍马,本官就会放了你。” “不然!”云霄昂起头,眼神坚定。“县令不在,师爷身为一县之长,雨露均沾,疼爱窑姐,难道不是师爷的爱民之德吗?师爷专挑好看是姑娘,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难道不是慧眼识珠,具有识人之才?” 人群中传来哄笑声,海楼站在围观人群中,面皮微抽。 “巧言令色,妖言惑众!”胡师爷一拍惊堂木,“你声明自己是造谣,却处处给本官泼脏水。把他拉下去,痛打一百棍!” “不,请让我证明您的清白!”云霄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起来,“您从来没有碰过她们的身子,您其实早就不行了!” 石破天惊斗秋雨。 胡师爷气得话都说不来,一张脸涨的通红,由红逐渐转青,眉眼慢慢压下来,神色越来越阴沉,胸膛一起一伏,不知道喘了几口气。他用手指着云霄,一连说了三句 “好”,“好”,“好”。 反观云霄得到夸赞,眉开眼笑。 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证明自己不是不行? 胡师爷仿佛被逼到一处狭窄的山路,前面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大名“你喜欢逛窑子包小姑娘。”后面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上书“你果然还是不行。” 胡师爷能怎么反应?纵然是打死云霄出了这口恶气,失去的名声也挽不回来了。 只能说云霄损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胡师爷气血上涌,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公堂之上顿时乱作一团。衙役们慌忙上前搀扶的、去请郎中的、驱散围观百姓的,无人再理会跪在堂下的云霄。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两道身影逆着人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后堂的入口阴影处。 正是红娘与王贵。 红娘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云霄背上,涂着蔻丹的指甲几乎掐进身旁王贵的胳膊里。她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今天能当着全县人的面,让胡师爷下不来台。明天,他就敢把咱们的‘生意’捅到天上去!” 王贵吃痛,却不敢挣脱,只是阴沉地盯着云霄:“这小子留不得了。只是……他身边那个,底细还没摸清。” “顾不了那么多了!”红娘语气急促,“胡师爷醒了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他。我们必须赶在那之前,让他永远闭嘴。否则,‘井里的事’万一被他查出来,你我都得给栀子陪葬!” 地牢并不宁静。 “在下赵二,佩服!”怕鬼的官差作了个揖。 “在下钱三,佩服!”摇头晃脑的官差作了个揖。 “在下李四,佩服。”没头没脑的官差见两个同僚都这么做了,自己跟了个风。 云霄得意洋洋。四个人在牢中打牌,两个被关在牢里,怕鬼的官差和没头没脑帮他们递牌。 地上摆着一壶酒,一盘熟牛肉。 摇头晃脑的钱三从牢里伸出手,出了一张牌,“我,鬼迷心窍,半夜三更,奉命在牢里劝人。罪该万死。” “本以为兄台是寻常人,必然战战兢兢,言听计从。但是我直到今日,才发现看错了你。你分明是个人间鬼才。” 这大黑汉子掩面痛哭,“因为你,我出不去了。这衙役的差事算是到头了。” 没头没脑的李四叹口气,别人都说他傻,但摇头晃脑不嫌弃他,每次值夜都带他一起。 没头没脑的李四叹了口气,别人都说他傻,但钱三从不嫌弃,每次值夜都带他一起。他瓮声瓮气地安慰:“钱哥,别难过,我陪你。” 这时,牢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赵二猛地跳起,脸色煞白。 钱三瞬间收了戏谑,一把将牌拢进袖子里,低声道:“上头的命令下来了……云霄兄弟,对不住。” 沉重的牢门被推开,一个狱吏头子冷着脸站在外面,目光扫过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酒肉,又瞪了赵二三人一眼。三人噤若寒蝉,垂着头溜了出去。 狱吏头子没多说什么,只将一卷海捕文书扔给云霄。 “你和你那同伙,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师爷亲自定的性。” 云霄展开文书,上面将他与海楼描绘得面目狰狞,无恶不作。他攥紧了纸张,指节发白。这已不是构陷,而是要让他们从世上彻底消失。这么狠,怪不得一个能当师爷,一个能当狱吏头子。 头儿使了个眼色,赵二哆哆嗦嗦地点点头。她满意地背着手走了。 怕鬼的赵二颤抖地将自己的裤腰带挂在房梁上,他发现长度不够。赵二又抽出李四的腰带,给他接上一结。还是不够。他只能接过李四递来的、云霄的腰带,颤抖着将它们结在一起。 云霄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腰带变成杀死自己的刑具,悲从中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爷……您......”赵二的声音带着哭腔,“您死后千万别找我……可、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云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冷淡优雅的蓝衣公子身影。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胭脂铺中,那人将他从泥泞中拉起,指尖的温度仿佛还在腕间残留。他曾给过一个承诺,如今,却是他先失约了。 直到此刻,云霄才惊觉,他连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缘分,浅薄得像一场露水。 李四拍拍云霄的肩,泪流满面,一脸真诚。“你是自己来,还是让我帮你?” 云霄:...... 这里怎么有个比他还会说话的。 “我够不到。” 李四沉默地抱起他的双腿,将他向上托举。冰冷的腰带在他眼前晃悠。 “心愿吗。”云霄叹口气,“我曾经给过一个人承诺,但我辜负了他。总之,你帮我带一句话,再松开手。” 云霄拘了一把英雄泪,其实现在脸颊干干、欲哭无泪,把脖颈套在腰带结成的绳索上。他仰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向远处眺望,仿佛要穿透这阴森的地牢,望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带着几分赌气,几分不甘,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云霄就算死了,也不会当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