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气息,让人呼吸都有点艰难,咽口口水像是在吞咽火苗一样。
陈雯站在校门口斜对面小卖部旁边的树下。放学有一会儿了,大部分学生已经走了,不过小卖部人还是不少。
头顶的朴树叶子被热浪烤得无精打采,偶尔一阵风拂过,也只是半死不活的微微颤动。
她用手扇了两下风,又踮脚向小卖部张望。
“叶青!这儿!”
“哎真是太挤了!”叶青奋力扒开人群,抹了一把脸,手里还捏着一个蓝绿色的袋子,“热死我了,快来!”
陈雯两步窜到叶青身边,从叶青撕开的包装袋里拿了一个白色冰块放进嘴里,感觉从头凉爽到了尾。
最近天气愈发热了,门口小店的雪糕变得异常抢手,每次都要挤半天。
今天她们特意晚了一会儿走,没想到还是不好买。她们并不经常买雪糕,因为家里不常给钱,一般是她们谁拿到零花钱了,就去买这种多个装的分着吃。
“这星期作业不多,明天后天还不用早起,太好了!”
因为嘴里塞着东西,陈雯的声音也含含糊糊的。她们都喜欢让雪糕在嘴里自己化,到最后没味道的时候再咬碎,这样就能多吃一会儿。
叶青大声嗯了一声,嘴里甜丝丝的,心里也美滋滋的。
“诶?那个……叶青!”陈雯突然用胳膊地杵了她一下,“你看,那个是不是你妈妈?”
叶青向前望去,一个女人正骑了自行车往她们这边来。
浅绿色的车身,个头不大,是妈妈给她买的可以折叠的小自行车,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学会骑的。
叮铃——
车铃响了,还真是妈妈。
她恍然惊醒,立马把手里的大半袋雪糕塞到陈雯手上,一边快速咀嚼一边和陈雯对口供,“这个是你买的啊,你请我吃一点而已。”
叮铃——
自行车越来越远了,陈雯拿着雪糕,望着坐在后座叶青的背影纳闷儿。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笑眯眯,看起来也很温柔的叶青妈妈,能把叶青吓成这样。
“妈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你了呀。”妈妈的声音很轻快,也很温柔,“回家看看我宝贝女儿。”
叶青抓紧了自行车后座。她知道,不完全是这样。
虽然奶奶怕麻烦,但如果她觉得叶青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的话,会专门给妈妈打电话。
叶青是偶然知道的。
有一次放学回家过火车道的时候,叶青看到一辆火车正开过来。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等了两秒,突然又觉得距离还远就冲了过去,刚好把在对面等她的奶奶狠狠吓了一跳。
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后来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奶奶和妈妈打电话说了这件事,然后没过多久妈妈就回家了,只是待得时间不长。
那次妈妈也是像今天一样,突然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不幸的是,那天她正在路上和陆信互骂,而且骂的很难听。
自从被马老师惩罚过后,陆信没有再找她要钱,也不再提要打她,但在路上碰到还是会骂骂咧咧的。
最开始叶青并不搭理他,后来次数多了也学着和他对呛,而陆信见叶青回应,骂得更脏了。
可以说,叶青这辈子会骂的难听又恶毒的脏话,都是跟着陆信学的。
不过骂归骂,陆信那帮人也没有动过手。叶青觉得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没有必要再告到老师家长那里,大概率他们也不会管。
这种在大人们看来“开玩笑”般的小口角实在是再平常不过,只不过骂得脏了点,顶多批评两句算了,她也不想太小题大做。
于是就被妈妈逮了个正着。
叶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横竖是对方先欺负人的。本来要钱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两方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相安无事。可你平白无故地又来骂我,那我回骂你不是天经地义吗?
面对妈妈的责问,她十分理直气壮。
她一直认为妈妈是体贴的,温柔的。妈妈会甜甜地喊她的小名,包容她让人不太满意的小缺点,她也永远会耐心地回答她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就像寒假时她一直做的那样。
可是那天晚上她见到了另一个妈妈。
或许是因为她的“不知悔改”把妈妈彻底激怒了。面对暴怒的妈妈,叶青体会到了巨大的恐惧感。
她第一次知道歇斯底里是什么样的。
跟被老师刁难和被陆信恐吓不同,那个晚上的最后,在害怕之外,她的心里又生出了一种茫然和荒谬感。
后来爸爸妈妈都用过一个字来形容她——犟。
凭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我难道活该被他欺负吗?叶青记得当时她是这样回答的。
后面的记忆变得很混乱。妈妈气昏了头,动手打了她,又在她倔嘴葫芦一样的态度下翻开她的书包。
“我看你上学学不到好东西,把人都学坏了!居然满嘴脏话!”妈妈白生生的脸被气的通红,拿出她的语文书撕了起来,“既然没用,还留着干什么?!”
她被妈妈责骂时没有哭,被打时也没有哭,却在她动手撕她课本的时候痛哭出声。
因为叶青的哭泣和哀求,妈妈手上的动作慢慢放缓了,她的理智终于回了笼。
“青青,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不可以做的。”一片狼藉中,叶青听到妈妈叹了口气,好像有点疲惫,又有点失望,“妈妈希望,不管他骂的有多难听,你也不要骂人,好吗?”
最终她点了头,和妈妈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因为不管怎么样,她都好喜欢妈妈,她不想看到妈妈失望的眼神。
“青青,你们吃的零食,是谁买的?”
果然还是来了。
妈妈是不让奶奶给她零花钱的。妈妈和她说过,爷爷奶奶挣钱不容易,不可以要她们的钱。
可奶奶说只是五毛,天太热,就拿去买个雪糕……
而且……她也不好意思总是让陈雯请她呀。
“是陈雯买的。”叶青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没什么异常,“她分给我吃的,我也从家里拿饼干给她了。”
还是有影响的。
自从上次妈妈对她发火了以后,虽然平时的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耐心温柔,但叶青和她说话还是免不得小心起来,特别是在她觉得妈妈可能会生气的事情上。
“嗯,好孩子。”妈妈好像笑了。
叶青环住她的腰,鼻尖是妈妈身上甜甜的香味。
我不乱要钱,也不骂人。妈妈,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会满意了?
“叶青奶奶,现在孩子也没什么大事,我们也道歉了。你说吧,要怎样你才可以满意?”
“这叫没什么大事?”奶奶指着叶青,态度强硬,“你看看我们家孩子,这裙子后面多少血啊!”
叶青和奶奶正在她们班一个男同学王智家里坐着。
她们从街上三爷爷开的诊所出来,奶奶就打听了那个王智家是在街上哪里住,说带她去要说法。
起因是一个卷笔刀。
卷笔刀是昨天晚上爷爷带她去街上超市新买的,不是那种只比手指宽一点的小卷笔刀,是她一直想要的那种大的、可以把一小半铅笔都放进去的款式。她很喜欢,下课的时候都拿出来摆弄,刚好就被坐在周围的王智看到了。
叶青不讨厌王智。就是他人有点儿贼兮兮的,平时话很多,经常找她借东借西,有点烦人。
果不其然,这下看到了又要借她的新卷笔刀。叶青不太愿意,她自己新鲜劲儿还没过去,而且她知道他也不是急着用,就只是拿着玩而已。
于是她拒绝了。
但只是上个厕所的功夫,她放桌子上的东西就不见了,那个聒噪的男生也不见了人影,肯定是他!
叶青很郁闷,蹭的一下站起来准备找他要回来,结果意外就发生了。
马老师给她们换了座位,她现在靠墙坐,旁边是窗户——那种老式的玻璃窗,中间有几道铁条作支撑,周围也用铁皮包了一圈。大课间这会儿窗户正开着,还是往里开,叶青刚好一头撞到尖尖的棱角上。
好疼啊……她慌忙用手去揉,但并没有缓解多少。
叶青把右手放下来,准备缓一下再揉,然后看到了一手血。
她坐下,盯着自己的手有点没反应过来,头顶有种又疼又痒的感觉。身后传来一阵抽气声,身后递过来两张纸。
“叶青,你流了好多血!”后桌女孩子拿了纸贴上她的背,“都流到你衣服上了,怎么办?”
不知道怎么会流得这样快,叶青慌忙用纸按压住伤口,可她今天穿的连衣裙肩膀和背部还是被血浸湿了。
一件浅蓝色碎花裙子,妈妈上次回家买给她的,今天是第一次穿。
后来上初中的时候和朋友闲聊,提到小时候受过的伤,她想起童年时因一个小卷笔刀而起的“惨案”,当时的班长沈珂是怎么说的来着?
“瞎说的吧!真流这么多血,早送医院了。”
其实叶青也觉得神奇,除了比平时撞到疼一点,好像还真没什么特殊的。
血流的很急,但停的也快,马老师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怎么流了。
她坐在教室里上课,和其他同学一样,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特别正常。只是行动时,衣服上的干涸血迹贴在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在提醒她,刚刚受的伤是真实的。
王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卷笔刀放在她桌子上了,本人却好像在躲着她,叶青没有在意。
她很平静,直到在校门口看到了眼眶通红的奶奶。
“奶奶,我真没事,你看,早都不流了。”
“不行。”奶奶执意带她去街上看,“一定要去。咱们找你三爷爷,他有经验,看的好。”
叶青被奶奶攥出了一手汗,可这么热的天,奶奶的手却凉得出奇。她用另一只手捂上去,对着奶奶笑,“奶奶,我给你暖啊。”
“你这丫头!怎么现在老让我担心。”奶奶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你知不知道,刚刚我听见你同学说你头上流了好多血,腿都要吓软了!”
一路上,奶奶都在絮叨着,说我们家青青那么乖,为什么还总是被坏孩子欺负?说一定要仔细给我们青青看看,还要去找坏小孩算账……
叶青的心里变得很柔软,身后皱巴巴的裙子好像也变得服帖起来。
腿脚不快的奶奶,是怎样在听说她受伤之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来学校的呢?
她知道,在别人眼里平平无奇的呆瓜,在奶奶那儿,却是永远会被珍重对待的宝贝。
“你消消气,我们没别的意思。”王智妈妈递给奶奶一杯水,“主要是孩子现在血也不流了,我看头上贴了个创可贴,应该大夫也觉得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吧?我们也表达歉意了,要不我们赔你们两箱奶,让这个事过去算了?我家那小兔崽子也吓坏了,都是同学,你们叶青肯定也知道,他虽然淘了点,但真不是个坏孩子。”
叶青在桌子底下轻轻扯了扯奶奶的衣服。
她这个伤口确实没什么大事儿。奶奶带她去找三爷爷的时候,好像已经开始结痂了,三爷爷说是因为头上血供好,所以愈合的快。不过这两天不能沾水,走的时候就给伤口贴了个创可贴,虽然叶青总觉得好像是粘到她头发上了。
“奶就算了,我们自己有,也不是为这个来的。”奶奶握住她的手,不疾不徐地说:“孩子现在是不出血了,只是你家孩子做错事,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吧?到现在我们都没看到人,我们青青也没听到他的一声道歉。”
原来奶奶是为了让她收到一份道歉。
“叶青,真的对不起。”王智被他妈妈叫出来,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是都过了这么久,甚至我都到你家里了,直到刚刚,你还是在躲着我,没和我说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只是我以后不想理你了。”背后是奶奶温暖的手,她盯着王智脸上的泪珠,“你别再找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