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芃芃》 第1章 小孩 天空灰蒙蒙的，上面飘着的几朵乌云像是要掉下来。这样闷热的天气，穿着短袖也让人感觉身上十分粘腻。 “错了错了！不是跟你说了吗？有石子的这一格不能跳！怎么就是记不住啊！”一个女孩子大声嚷着。 她扎了两个小辫子，下面的碎头发用彩色的小发卡夹了起来，此时正竖起眉毛，瞪着旁边比她低了一头还多的小孩。 地上有几道红色的线，组成了很多个方格的形状，一个小石头块儿正躺在其中一格。说话的女孩穿着黄色的连衣裙，脸蛋儿红扑扑的。 红格子另一头还站着一个女孩，个子比她稍微高了一些，听到声音往这边快走了两步。 被责问的小孩小豆芽菜一样，正杵在她们画的格子里不知所措。 小孩的头发还没到肩膀，却也比男孩的长。感受到女孩子的愤怒，颇有些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解释，“芳芳姐，可是我不跳这一格就跳不过去。” 虽是灰头土脸了些，不过还是能听出来是个女孩。 “好了芳芳，你看她这么小，本来就不会玩。”刚刚走到两人中间的女孩劝道，“而且也是你提议玩的，说好了她不会也不能怪她的啊。天气这么热，咱们还是去我家看电视吧，刚好我爸还没回来。” 芳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毕竟实在是太热了。 她斜着眼睛看了看小孩说：“走吧，去夏夏姐家看电视吧，这个总会了吧。” 小孩正要答话，却见芳芳身后走来一个年轻女人，远远地招呼道：“芳芳！回家吃饭了！”正是芳芳妈妈。 芳芳应了一声，对她的两个小伙伴说了明天再玩，便扭头朝自己妈妈跑过去。 见到芳芳回家，夏夏拉起小孩的手轻轻捏了捏，朝旁边的红色铁门走去，笑着说：“走吧小青青，那就咱们两个一起看电视喽。” 其实相比叶芳，叶青更喜欢叶夏，这个小姐姐对她总是更温柔更有耐心。 叶夏的头发只简单扎了起来，却特别柔顺漂亮。她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痣，叶青觉得很像电视上看到的观音娘娘。 2007年7月12日，叶青已经上完一年级开始放暑假了。 叶芳比叶夏小一岁，她们分别上完了二、三年级。只不过叶青是五岁上的小学，叶芳就比她大了两岁。 叶青能成功变身为一个小尾巴跟着两个姐姐一起玩，主要原因在于她们住的近。她们刚才玩的地方就是叶夏家门口，只有她家门口有一块水泥地，可以用红砖头画出各种小格子。 叶青家就在叶夏家后面，不过她家门口是普通的土地，一场大雨下来就变成泥巴地很难走了。 头顶的风扇慢悠悠地转着，叶青坐在叶夏给她搬的小板凳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电视旁的一张全家福上。 照片上面是叶夏和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叶夏的弟弟。弟弟很小，被妈妈抱在怀里。 她盯着那张照片——如果叶夏是她的亲姐姐该有多好，她不由得出了神。 是的，虽然她们都姓叶，但实际上却几乎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因为她们住的村庄就叫叶王庄，彭杨县的一个小村庄。 之所以说几乎，大概是因为或许她们的某一位祖宗是兄弟，沾了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亲。 毕竟这一个庄上同样姓的人太多了。 叶夏把电视打开后迅速调小了声音，蹑手蹑脚地进了旁边的小屋。看到弟弟仍在熟睡，才放心关上房门出来。 一扭头，却发现那小丫头片子盯着桌子上那堆照片看，极为专注的样子。 “喜欢吗？”她走上前说：“这些是在街上拍的，还会给好多衣服让选呢，你也去拍呀，保准把你拍的漂漂亮亮的。” 叶青像是才回神儿，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却又飞快地把浑圆的眼睛耷拉下来，闷声道：“夏夏姐，我都有点儿想不起来我爸妈长什么样子了。” 叶夏看到那双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心口好像有一片羽毛扫过。 她知道自己是会错意了。 桌子上摆了好几张照片，她以为这小妮子是在羡慕她拍照时穿的衣服，原来是在看那张全家福。 想到叶青家的情况，叶夏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也只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能想到最可怕的事儿也不过是父母生气时说的，再不听话让警察叔叔把她抓走…… “夏夏！夏夏！你过来！” 正在叶夏为难之际，一阵呼唤声从另一间屋子传来。 “夏夏姐，婶婶在喊你。”叶青立马站了起来。 叶夏忙收拾好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应了一声说：“青青，你看电视吧，我妈应该是有事交代我去做，我去看看。” “我不看了。我奶奶应该也做好饭了，我得回家了。”见叶夏已经走到了门口，她跑了两步把电视关掉跟在叶夏身后。 望了一眼渐黑的天空，叶夏没再说什么，她穿过院子提声问道：“妈，怎么了？” “饭快做好了，你爸还没回来，你去地里喊他回家。”厨房里的女人正忙着炒菜，头也没来不及回，“我看天要下雨，别忘了带伞！” 听到嗯的一声，她往门口扫了一眼，发现女儿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笑着招呼，“青青啊，要回家啦?明天再来找姐姐玩啊，让你姐姐送你。” 叶青被扑面而来的香气勾了个饥肠辘辘，站在院子里答道：“好，婶婶再见。” 叶夏拿了伞，拉着叶青的手出门向左边走去。 叶青晃了晃姐姐的手，“夏夏姐，其实你不用送我，我闭着眼都能走回家呢。” 这话倒也没说错，两家的确算不上远，而且周围的邻居基本上也都认识。 沿着门口这条路走过几户人家，拐上一条向后的小路，再顺着后面那条路走到中间，便是叶青的家。 不过，想到刚刚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叶夏还是觉得自己多陪她一会儿比较好。 她捏了捏叶青柔软的小手，偏过头对着她笑，“是啊，我们青青可聪明着呢。可是姐姐今天还没玩够，还想和你再呆一会儿呢。” 果然，听到这话，她看到小丫头翘起了嘴角。 等到暑假过完再开学，她们就要升一个年级了。其实叶夏说叶青聪明也并不完全是在哄她。 叶夏记得，叶青一年级开学没多久，有一场考试。 题目要求把声母韵母分类写在小房子里。可她那时连题目都看不明白，以为是要她在房子里画画，最后得了个大鸭蛋。 后来叶青的爷爷让她来问题，她发现这小妹妹学的挺快的，尤其是数学，回答的又快又对。虽然本身题目就不难，但是叶青的学习能力其实真的还算不错。 叶青上学早。她之前听妈妈和叶青奶奶聊天，说是少上了一年幼儿园。当时她爷爷找老师说情，费了点劲才上的小学。 她们这种小地方本来关系就错综复杂，找熟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她们上的学校也就是一个乡村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学生都是周围村里的孩子，其实也无所谓有没有多一个没到年龄的小孩。 不过即使学习上好像没有什么痛苦，叶夏知道这个小妹妹有着自己的烦恼——她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在她们村里，几乎没有像她这样跟着老人生活、身边没有父母的小孩。 而这就会引发一些问题。 比如，她的脸上身上总是像洗不干净一样灰扑扑的，指甲长了不知道剪，衣服也总是不那么合身好看；再比如没有干净的桌子给她写作业，摔跤的时候也不会有又香又柔软的怀抱。 而且叶夏知道，她半长不短的头发是因为这样洗头发扎头发更方便。叶青和她说过，奶奶给她洗头发时水总是进到她眼睛里面，特别疼。 在叶夏看来，除开叶青的穿着打扮，她其实长的很可爱。 她有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又大又圆。眼睫毛很长，笑起来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不过她不常笑，可能对着自己还笑的多一点，这小丫头好像格外喜欢自己。倒是也可以理解，大概是因为自己对她比较友善。 村里大部分的小孩都像叶芳一样，觉得她成天脏兮兮的没人管，也不和他们一样活泼，就不太乐意和她一起玩。 拐上后面这条路，走过几户人家，远远地能看到叶青家的烟囱正在向外冒烟了。 “青青，我妈和我说过，你的爸爸妈妈是出去打工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呢。”感觉到脸上落了几点雨滴，叶夏松开叶青的手，打开手里的伞，“我想他们一定也很想你，只不过工作太忙，又离得太远，所以才没有办法回家看你。你要好好学习，他们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耳边传来领居家小狗的叫声，似乎是对来人表示警告。 叶青左手手心还残留着余温。 她用这只突然空下来的手，拽住自己有些宽大的衣服下摆，仰起头问，“夏夏姐，他们高兴了就会回来看我了吗？” “当然了！或许他们高兴了就会带你走呢，把你接到他们身边去。” 叶夏把叶青送到了家门口，觉得自己终于安慰到了这个闷闷不乐的小妹妹。她抬起手顺了顺叶青的头发，对着她笑，“要乖乖听话啊，我就在前面，没事了来找我玩儿啊。” 雨突然下得大了起来，打在头顶的瓦片上噗噗作响。 叶青站在屋檐下，飞速降落的雨滴溅到她的小腿和脚背。 身后是褪色的木制院门，发白的木板上面有很多裂缝。两片木板向后大敞着，被风吹着轻轻地晃。 她看着叶夏在雨中远去的背影，雨珠被风吹到她脸上。 叶青擦了把脸，很想和这个小姐姐说，我不想只有没事做了才能去找你。 也不想他们高兴了才会回来看我。 第2章 月月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叶青很开心。因为一大早爷爷把她喊了起来，说今天可以带她去赶集。 在她看来，赶集就是去镇里的街上买东西。每隔一段时间，街上会有集会。各种小贩在路上摆摊，东西新鲜又便宜，附近几个村庄的人有需要的话，会一大早过去给家里置办生活用品。爷爷有时也会带上自己编的箩筐、畚箕去卖。 不过叶青倒是为了别的。 她特别爱吃街上卖的大酥饼，家里不做，想吃只能上街买，买回来多半已经凉了。奶奶会把它放在蒸笼里热，但是下面一层就会沾上水汽完全软掉，她觉得吃起来像被水泡发了的纸。 其实爷爷不常带她去，因为人太多，他们又忙着买东西，没空看她。 而且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老式的二八大杠，一般都是爷爷骑车，奶奶坐在后座。另一边挂着一个大竹篓——还是爷爷编的，用来放买的东西，再带她就有点儿太吃力了。 叶青两腿曲起坐在竹篓里，连头都露不出来。 她觉得奇怪，问道：“爷爷，怎么今天带我去啊？奶奶怎么不来？” 爷爷戴了个草帽，用力蹬着老旧的自行车，扬声说：“今天要买的东西不多。你奶奶说你喜欢吃街上的饼，让我带你上街逛逛。” 透过竹篓的缝隙，她看到脚下土路的一个个小坑向后跑去，觉得快乐极了。 在两条腿麻到快要受不了的时候，爷爷停了车，把她从竹篓里拎了出来。 “去，看到那个店了吗？你先过去找个地方坐着，我把车子锁一下去买饭，然后过去找你。”爷爷站在路边指了指。 叶青看店里人很多，只能找到一个店外的空桌子，连忙跑了两步坐下。 这时她才注意到周围的吆喝一声接着一声，十分热闹。不断有人推着自行车或是骑着电车走走停停，停的时间久了后面还会有人啧声催促，不过还是走路的人更多。 这街实在是太窄了，两边摆着东西，中间的空间就更小了，单用两条腿反而更方便。 “叶青，吃吧，吃完了咱们还要买东西。”叶青扭过头，看到爷爷已经把饭给端了过来。 她接过爷爷给她的筷子，夹起一块饼，果然又酥又香，好吃极了。 “还有汤，喝点儿，别噎着了。” 她看了看那碗颜色很深的汤，里面东西挺多，却认不太出来是什么。她舀了一大勺，随意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味道很不错，咸咸的，还有点儿辣，让人很有胃口。 吃饱喝足之后，爷爷又把她塞进箩筐，一路上扔了许多东西进来，都被她找各个角落塞好。 有做饭用的葱蒜，她讨厌吃的大白萝卜和大白菜，还有甜甜的白馒头和夹心饼干…… 不过，“爷爷，为什么还有凉鞋啊？还是两双一样的，你是不是买多了？”叶青拎着两双带有小蝴蝶的凉鞋问道。 “这个啊，等你回家就知道喽。”爷爷好像心情不错，和她卖起了关子。 她凉鞋的确是坏了来着，出去找夏夏姐玩也是穿着拖鞋，不过就算颜色不一样，也不用两双吧。 难不成是让她每天换一双？ 等她放弃琢磨这个问题，才发现已经快要到家了。 到了家门前的那条小路，被放出来的叶青像股旋风刮开门，却在门口呆成了一只木鸡。 “你是谁？”叶青看向前面的女孩，“为什么要坐我的秋千？” 所谓的秋千其实只是一条绳子。爷爷看她无聊，就在院门后的两个柱子中间绑了一条麻绳，她有时候就会坐在绳子上荡来荡去。 女孩好像和她差不多大，扎了两个高高的马尾辫，还戴着两个兔子皮筋儿。 叶青看到她用脚刹了车，转过身来。 女孩皮肤白皙，脸蛋因为刚刚的活动透了点儿红，小小的嘴巴张了张，却没说话。 “青青！你回来啦！”奶奶从院子里的灶房出来，应该是正在做饭听到了动静。 “这是你月月姐，比你大一岁。她以前没来过咱们这儿，要在咱们这儿住一段时间。你没事了多带姐姐到处转转看看，这儿你熟。”说完便又进了灶房。 “我不认识她。她还玩我的秋千！”叶青觉得有点儿不妙。 这个院子一直都是她和爷爷奶奶住，没有别的小孩，现在另一个人一声不响就闯了进来。而且，秋千是爷爷专门为她做的，要玩不也应该先问过她吗？ 对了！她想起来，那另一双鞋子也是买给她的吧！ 正在这时，爷爷骑着车子到了门口，听到这话推着叶青往里走，“说的什么傻话，这是你小姑姑家的表姐啊。你们俩以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秋千让月月玩玩也没啥嘛，你俩可以换着玩儿。” 说着推着车子进了院里，开始向外拿买的东西。 叶青被推着走了两步，恰好走到了女孩旁边。 她赌气般的不吭声，只看着地面，却听见女孩开了口：“你是青青吧，我叫苏月月，我妈妈说让我到外公外婆家住几天，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儿吗？” 听她这么说，叶青虽还有些不自在，却也回答：“可以。不过你动我的东西要先问过我，不然我会生气的。” 苏月月点了点头。 爷爷把车子停进了灶房旁的杂物间，发现两个小朋友还在门口站着，大声说道：“快进屋啊，外面热，饭要好了，洗个手准备吃饭了！”两人不再作声，默默洗了手进屋。 叶青发现今天中午的饭丰盛了许多。 以前中午都是随便下点儿面，奶奶会随手在门口摘一点野菜一起煮了吃。今天却炒了两个菜，还买了炸小鱼干，炖了肉汤。 苏月月安安静静的，看上去很乖。叶青吃着爷爷奶奶精心准备的饭菜，却觉得索然无味，她不会要失宠了吧？ 吃过午饭，爷爷要去村里做小工。奶奶从偏屋里拿出来凉席放在堂屋的地上，带着两个孩子午睡。 只有堂屋的屋顶装了一个风扇，风扇很大，平时把门关了开上风扇也挺凉快。 叶青以前都是和奶奶睡在一头，今天却多了一个人。她不想躺在苏月月旁边，就睡到另外一头。 奶奶察觉到孙女有点不开心，今天话格外少。她招呼叶青来这头睡，发现这小丫头已经装作睡着的样子，转念一想，两个孩子磨合确实需要时间，便不再强求，打开风扇开始睡觉。 叶青是被憋醒的。 她一大早跟着爷爷出门，晒了一个上午热得不行，回家喝了很多水。虽然在睡觉之前上过厕所，也还是直接给憋醒了。 她坐起来看了眼靠墙长桌上的老式座钟，发现才过了十几分钟，奶奶睡得正熟。 厕所在院子里。她悄悄起身，穿上今天新买的凉鞋，轻轻地把门开了一个小缝。 正要把门关上，一股相反的力量在里面拉了一下，是苏月月。 叶青没再用力，苏月月出来后把门顺手带上，问她：“你干什么去？” 叶青指了指厕所的方向，“你也上厕所？” “不是，我是有点儿睡不着。” 站在苏月月身边，叶青才发现两人个子好像没差多少，苏月月只比她高了一点儿。 她不知道她怎么了，却也没有再问，抬脚走向厕所。 上完厕所出来，苏月月居然还在屋檐下站着，叶青也不想再回去接着睡了，扭头向门口走去。 谁知身后跟上个黏人的橡皮糖。 “青青！”苏月月再次问道，“你干什么去？” 叶青有点烦躁，回头看她，“我不想睡了，要出去玩儿，你有什么事儿？” 苏月月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隐约感觉到这个妹妹有点儿不喜欢她。 看到苏月月沉默下来，叶青有点后悔。她平时脾气不会这么不好，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她提步向外走，溜着边儿往村子右边那一片空草地去。 苏月月还在后面跟着，叶青听到了鞋子踢到小石子的声音，没有回头。 这会儿太阳正大，照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知了也叫得厉害。 村子里几乎没人在外面闲逛，叶青想着空地这会儿应该没人在，还有棵大树能乘凉。 谁知快到了发现树后面站了几个男孩。她暗道不好，停下脚步准备离开。 谁知那群小崽子眼神忒好，其中一个高个子男孩叫道：“喂！跟屁虫！今天不跟着你那俩头儿玩啊？脸洗干净了吗，就敢自己跑出来？” 几个人笑了起来。 叶青听到他们的笑声，感觉嗓子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说话呢！她想跟谁玩就跟谁玩，和你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好笑的？” 叶青听到苏月月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发紧的喉咙终于被松开。 男孩看有人帮叶青说话，说话更加难听，“哎呦喂！我说今天怎么敢一个人出来了，原来是有帮手啊！真是了不得！没妈要的孩子果然会拍马屁，又找到人给你撑腰了哈哈哈哈！” 苏月月走到叶青身边，拉了她的手，扬声道：“这么关注别人家的事儿干什么？你妈在你身边，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吗？” 叶青看向两只交叠的手，才发现苏月月脚上穿的，是和她一样的鞋子。 爷爷上午刚买的。 她挑了蓝色的走，留下了一双粉的。 “你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还起劲儿了是吧，蹬鼻子上脸？今天给你点儿颜色看看！”男孩说着就要走过来，他看着有**岁，比她俩高了不少。 叶青突然直勾勾的盯着他们身后，招了招手，大声喊道：“爷爷！你干完活儿了！我和月月姐在这里玩呢！咱们一起回家吧！” 那群男孩往后望去，发现远处有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正慢悠悠过来，不免有点心虚。 其中一个男孩拍了拍说话男孩的肩：“大林，先走吧，真说起来是咱们理亏。” 他们本来听大林口头欺负一下那小孩，只当看个乐子。谁知大林越说越过分，好像还要动手，他们也觉得有点过了。 大林其实心里也很没谱，点了点头跟着朋友们走了。 一时间，只剩下蝉鸣声清晰可闻。 “月月姐，走，咱们回家。”叶青攥紧了苏月月的手就要往来时的方向走。 苏月月指了指面前那条小路问道：“咱们不等等外公吗？” “这儿哪还有别人？”她抬头看着苏月月的眼睛说道：“只有你。” 第3章 陪你 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苏月月被叶青拉着走了几步，有些发愣。 她后知后觉地问道：“刚刚那个人不是外公？那你怎么说……” 就在刚刚，叶青小小的脑瓜飞速运转生出个急智，拯救了她快要罢工的心脏。 她举起两只牵在一起的手，打断了她这明显还不在状态的小表姐，“月月姐，你手都出汗了。” 说不害怕是假的。 那个大林比她们大了一圈，要揍她们就跟捏馒头一样，更何况还有帮手。 可是她怎么能当作没听到，让妹妹白白被他们欺负取笑呢？ 妈妈说过舅舅妗妗不在妹妹身边，让她在这里住的时候要让着妹妹不要欺负她的。 “呜——” 苏月月的思绪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她放慢了脚步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隐约还听到有另外一种特别的响声。 “月月姐？这是火车的声音。”叶青松开苏月月的手，指了指空地的另一端的方向说：“那边有火车道，就挨着我们村儿建的，每天都有火车从这里过。你想去看看？” “可是，咱们不是要回家吗？万一他们再回来怎么办？” “没事儿，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他们几个是东边那半个村的，一般不来这边儿玩。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会儿走了肯定是回东头了。”叶青说着已经调转方向向西边走去，“我带你去看看火车吧，这会儿回家奶奶应该也没醒。” 苏月月跟在叶青身后。 她发现叶青有意放慢速度和她并肩，心里有点儿美滋滋的，话也多了起来。 “青青，我还没见过火车呢！火车是用火烧着跑吗？” “是不是火烧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没看到外面有火。我们这儿倒是经常能见到，但是它总是叫，声音好大。要是它过的时候我站在二楼，都能感觉到栏杆在抖呢。” “这么吓人！” “是呀！” 两个小姑娘一路上说着话，仿佛是在一起玩了很久的好朋友。 很快，叶青带苏月月走到了铁轨附近，火车已经跑远了，只剩下一截模模糊糊的灰影。 “青青，这火车跑的可真快。”苏月月望着火车离开的方向说。 “是啊，咱们要是听见声音再从家走过来，肯定是看不到的。” 叶青看了看苏月月，发现她还在眯着眼试图看清楚一点，提议道：“不然咱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应该还会有火车再来的。” 苏月月立马答应下来。 叶青带着她往回走了些。那边有一棵树，还能遮一点太阳，这天实在是又热又晒。 到了树下，她脱掉一只鞋扔在地上，直接坐了上去，然后把没有鞋的脚踩在另一只脚上。 苏月月看到她熟练的动作，咯咯笑了两声，也效仿她的动作坐下来，“青青，你跟我奶奶真像，我奶奶也喜欢这样坐。” 叶青看她笑得开心，回应道：“我的姐姐啊，马上你就会看到你外婆也喜欢这样坐，全国老太太通用坐姿。” 苏月月觉得这个表妹很有意思。 她往铁轨上瞥了一眼，她们来时走的小土路尽头连上了铁轨道，应该能直接走到轨道上面。 不过那是个上坡儿，铁轨又高，她看不到另一边是什么样子。 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害怕这个表妹了，指了指铁轨上那一处水泥地说道：“那个地方是不是可以走啊？你们能直接从铁轨上过？” “是啊，不然怎么过？”叶青眯起眼睛，“再往南边的铁路下面倒是有一个涵洞，不用从上面过，但是离得可不近，从咱们这儿走过去要一二十分钟呢。这边只有这一条路，我上学就是走这里。铁轨那边的路和这边的一样，沿着那条路再过两个庄就能到学校了。” “上学？幼儿园吗？感觉有点远啊。” “不是。是上小学，开学我就二年级了。” 苏月月吃了一惊，看了看身边的妹妹问道：“你不是比我小一岁吗？怎么跟我同一级啊？” “本来是还要在幼儿园再上一年，不过奶奶说爸爸妈妈要上班，没时间管我，所以让我回来跟着他们直接上小学了。”叶青往后一靠，抬起头看树上绿油油的叶子，“我是无所谓，让我上啥就上啥呗，反正都是一样的。” 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她脸上。微风拂过，光斑轻轻晃动。 于是苏月月看到的，便是女孩被吹起的发丝，和她那双琉璃般的眼睛。 她坐直了身子认真地说：“青青，你跟我去我家吧，我家那边山上有很多樱桃，特别甜特别好吃，我给你摘。” 叶青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一下子说起吃樱桃上了？ 她也稍微坐直了问道：“你想吃樱桃了？我家有樱桃树，就在院子里，灶房旁边那个就是，你可能没注意到。就是现在可能吃不到了，前些天刚摘完吃掉了……” 苏月月感觉有些挫败，她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刚刚说的那些话根本没有经过思考。 她只是觉得这样能让叶青重新变成之前的样子，有趣、机灵，有时也会像个小炮仗。 不过好像已经完全跑偏了。 两个女孩又坐了一会儿，发现火车丝毫没有要来的迹象。 苏月月有些坐不住了。 “咱们回家吧，出来这么久了，外婆会担心吧。” 叶青想了想便同意了。自己出来玩奶奶自然不会担心，不过苏月月今天刚来，加上又没有和奶奶说，可能醒了还真要吓一跳。 她穿好鞋，开始拍屁股上的灰，却听见苏月月问她：“我可不可以看看铁轨那边儿？” 自然不差这一会儿。 叶青领路，走到铁轨跟前，确认远处没有火车过来，带着苏月月走到了另一边。 这边是个更陡的下坡路。 苏月月站在高处，发现前面除了一条小路，一望无际全是田地。路有点窄，光秃秃的，隔了很远才有一棵叶子都没长出来几片的小树。 右边有许多房子，应该是一个村庄，再往前还是田地。左边远些也有零散几栋房子，再远处能看到一个两层楼的建筑，从这个角度看围墙很低，应该就是叶青的学校了。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苏月月跟着叶青往回走时在半路看到了外婆。 外婆面色焦急，迈着急促的小步子走向她们，苏月月感觉有点儿不好意思。 “奶奶，我刚刚睡不着，就喊月月姐陪我出来玩了。”叶青往前走了两步说。 老太太看到自家孙女亲昵地拉着外孙女的手，有些惊讶，不知道两人怎么突然这么要好了，不过想来结果还不错。 她脸色放松了很多，看着叶青埋怨道：“那你也要和我说一声啊，一声不吭带着你月月姐跑了，你俩被坏人抓走了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坏人是没有，坏小孩倒是一堆。”苏月月听见叶青的嘀咕，弯了弯嘴角。 “念叨什么呢？”奶奶问道。 “没有没有，就是太热了，你看月月姐脸都红了！” “知道热还带着人家往外跑！不等凉快点再出来玩！”奶奶教训完，扭头看着苏月月，笑着说：“月月啊，家里泡了有西瓜，咱们回家吃西瓜。”说完，一手抓了一个小朋友带回家。 叶青抱着西瓜蹲在堂屋外的台阶上，正在往下面吐西瓜籽。西瓜被奶奶用井水泡过，甜滋滋的，又凉又好吃。 “月月姐，你家在哪啊？怎么还有山呢？你们那儿樱桃很好吃吗？”叶青突然想到苏月月刚才的话。 苏月月蹲在她的旁边，咽下一口西瓜，“我家在山里沟，你听这名字也知道有多少山了。我们那边很多人种樱桃，大多数都是要卖出去，卖的还挺好的。我家也种，但是种的不多，我们自己吃。” 叶青听了觉得有些可惜，“那你们怎么不多种点，卖出去不也能挣钱吗？” 苏月月摇了摇头说：“奶奶身体不好，妈妈又要照顾我又要照顾奶奶，根本就忙不过来。这次就是因为奶奶生病，要在镇上的卫生所治，妈妈说没办法管我，让我到你们这里住。” “那你爸爸呢？”叶青把西瓜吃了个干净，随手把瓜皮扔到瓜子堆上，准备一会儿拿扫把一起扫掉。 “爸爸在外面打工，他会寄钱给妈妈。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他回家。”苏月月的眼睛弯了起来，“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甜甜的果汁，还会给我买小玩具。最重要的是，妈妈和奶奶都会很高兴。家里的灯泡能换新的，关不上的灶房门也能修好。” 叶青觉得嘴里残留的西瓜汁水的味道似乎有点儿太过甜腻了。 她胡乱点了点头，没滋没味儿地抠着鞋上那只小蝴蝶。所幸在她把小蝴蝶玩坏之前苏月月终于吃完了瓜。 她站起来说道：“走吧，洗手，我给你压水。” 靠近院门的地方有一个压水井。苏月月站在井筒的末端，把手伸出，随着叶青来回按压手柄，凉凉的水就流到了手上。 洗干净手后，叶青把手往旁边甩了甩，看到门后的麻绳秋千在空中微微晃着。 她对苏月月说：“要不要玩秋千？我告诉你怎么可以荡的高，独门绝技，绝不外传。” 苏月月忙点了点头。 “来！你使劲儿往后退，一直到不能再退，腿用力蹬地！”叶青用手点了点苏月月的腿，“对！然后放手，身体用力往下坐，腿往前伸直，不用害怕。” 听着叶青的指挥，又尝试了几次，苏月月发现她真的能荡的比之前高了很多。 她在上升和下落的动作中感受到了最简单的快乐，看到叶青乖乖地站在一旁，心里觉得这个妹妹人很好。 想到那个男孩的话，苏月月不再使力，让秋千自己摇摆，问道：“青青，他们是经常欺负你吗？” “也没有，我平时和门口两个姐姐玩，我和她们一起的时候他也不怎么敢找茬。”叶青站在旁边，轻轻靠着用砖垒成的柱子，“有一个姐姐比较厉害，他们之前吵过架。他估计是看我总是跟着她，又说不过他，所以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过来笑话我。” “你怎么不跟外公外婆说呢？” “我说过。但是说了也没办法，爷爷带我去找过他家。他妈妈说都是小孩说着玩儿的，他想跟我玩儿而已。” 叶青垂下的手往后晃了一下，摸到粗糙的砖头柱，她不自觉抠着砖缝间干掉的水泥，“反正说的也不多，我基本上也不自己出去玩。就是这些天夏夏姐去她外婆家玩儿了，我自己又不想找芳芳姐玩，要出去玩就只能自己了。” 呲的一声，秋千不再摆动。 叶青看到苏月月站起来，接着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到秋千上。 引入眼帘的是天空中炫目的火烧云，还有面前苏月月微红的脸颊， “青青，”一阵风吹过，她听见苏月月对她说：“以后，我陪你。” 第4章 柿子 叶青到叶夏家时，叶夏正在拿着拨浪鼓逗她弟弟。 小男孩一岁多了，已经能自己站着了，不过走路还是有点儿勉强。 叶夏妈妈站在他身后虚虚地护着他，叶夏蹲在她们前面一些的位置，背对着门口，轻轻摇晃着拨浪鼓。 听到姐姐手里的东西发出声响，他伸出手想要去抓，走了两步却向一旁歪去，被妈妈一把接住。 “哎呀，青青来了，快进来。”叶夏妈妈抱起儿子，站直了身子说道。 叶青手里拿了一个小笸箩，往里走了两步道，“婶婶，我家柿子熟了，奶奶说让我来送点儿柿子。” “夏夏姐！你在家吗？” 叶夏妈妈正要说话，却听到一阵呼喊。 “听声音应该是芳芳吧，你带她俩进屋玩吧，洗点柿子你们吃，我带着轩轩出去转转。” 她嘱咐完叶夏，扭过头看向叶青：“替我谢谢你奶奶，玩一会儿再回家吧。” 叶夏走到叶青身边接下笸箩。叶夏妈妈出了门，很快叶芳进来了。 “叶青也在啊。”叶芳看了叶青一眼，接着对叶夏说：“刚刚看到婶婶了，她说你在家，让我直接过来。” 叶夏稍稍举了举手里的笸箩说道：“青青来送柿子。你俩先进屋吧，我把柿子洗洗就过去，你们先玩。” 叶青跟着叶芳进了屋，看到叶芳轻车熟路地开了电视。她跟着坐在桌子旁的长椅上，听见叶芳问她：“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跟你一起玩的那个小孩了，她是谁啊？去哪了？” “她是我表姐，她回家了。”叶青看向叶芳，发现叶芳一直看着电视，又把目光收了回来，声音低了一点儿，“她不在咱们这儿住的，开学就回她家了。” 叶芳含糊着嗯了一声，算是对她随意抛出的问题做了终结，接着便不再说话看起了电视。 叶青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兔子皮筋，脑子里却蹦出了她那个猝不及防出现，又毫无征兆消失的小表姐。 暑假的第二个月，叶青迎来了自己的小姐妹。她觉得这个小表姐和她很亲近，比夏夏姐和芳芳姐还亲。 芳芳姐只是碍于夏夏姐愿意带着她才勉强和她一起玩的，而夏夏姐……夏夏姐很好，对她很迁就。 但是她知道，夏夏姐大了她三岁，很多事情其实夏夏姐是觉得无聊的，不过是看她想做所以陪她而已。而且她还有自己的事，写作业，复习功课，照看小弟弟，还要帮家里的忙。 可是苏月月不一样。她们年纪相仿，上同一个年级，还住在一起。从睁眼到闭眼，她们都在一起，连睡觉也是。 她带着苏月月把村里转了个遍，还带她看了火车。她告诉苏月月村里两家小卖铺哪家的东西种类多，谁家的狗特别凶要绕道走。家里的葡萄熟了，她带着她去摘最大最多的那串儿，还把自己的小陀螺送给了她。 苏月月跟她其实挺像的。她愿意跟着她在大太阳下去村里瞎逛，也会和她一起数有多少蚂蚁进了蚂蚁洞。 她跟着苏月月看电视上放的刁蛮公主，里面的女主角善良又可爱。后来，叶青一直觉得眼睛大大笑起来甜甜的女孩子都很好看。也是那时她才知道，除了爷爷爱看的“打仗片”和奶奶喜欢的戏曲，电视里还有别的有意思的东西。 两人偶尔也会拌嘴吵架，但是和好的很快，还会比之前关系更好。 “青青，芳芳，来吃柿子吧。”叶夏端了一个盘子进来，上面放了几个洗干净的柿子。 叶夏和叶芳各自拿了一个柿子，看叶青没有动作，招呼道：“青青，吃呀，想什么呢？” 叶青摇了摇头，说自己在家吃了好几个了，叶夏听罢也不再勉强。 “夏夏姐，有一个人，她前一天跟你说会陪着你，第二天却消失了，这是为什么啊？” “这还不简单，随口一说骗你的呗。”叶芳噗地吐出一个柿子籽，“哪有人一天就反悔的，要么人家是被你逼着这么说的，第二天有机会就跑喽。” “芳芳，你别逗她了。”叶夏猜到是前段时间和叶青一起玩的女孩儿，她打断了叶芳的玩笑话，看着叶青认真道：“青青，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怎么了，但是我觉得你很好。我相信她是真心和你说要陪着你的，不过中间可能是出了什么小差错，不然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亲口问问？” 她还能怎么问？只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明明前一天晚上两人还特别要好，她们躺在三楼天台的凉席上纳凉。 深蓝色的夜空中镶嵌着数不清的星星，就像阳光下散落的玻璃渣子，散发出柔和而冷冽的光。 晚风吹过田野，吹过树梢，吹着叶青的发丝掠过脸庞，凉凉的，痒痒的。在叶子发出的沙沙声中，月月姐说她可以留下来和她一起上学。 可第二天醒来，叶青却找不到她了。能找到的只有自己枕头边的一个兔子皮筋。她十分着急，问奶奶月月姐去了哪里。 “回家了啊，都要开学了，你小姑把她接走了。” 她只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她认为至少应该喊她起来，奶奶却告诉她是她睡得太熟根本叫不醒。但她始终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其实根本不需要别的原因。那时的叶青不知道，在大人看来，小孩子面对分别时的不舍和哭喊只代表着令人乏味的吵闹。 她们的开心来得快，伤心也走得快。她们可以迅速打成一片，也可以很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小玩伴。反正玩伴多得是。 虽然在叶青心里，玩伴已经不再等于朋友。 可是没有人在意这么个小孩的小小情绪。他们只需要不把她叫醒，就可以免去一个潜在的麻烦。 叶夏发现了叶青的沉默，她往叶青的方向偏了偏头，“青青啊，你……” “青青，青青！回家了！” 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叶青的神游，三个女孩子齐刷刷看向大门。 一个短发老人走了进来，是叶青的奶奶。 她穿着墨绿色的短袖，有几根不知是什么的深色的阴影，作为装饰分布在衣服上。裤子也是很柔软的面料，颜色比较暗，上面也有些图案，都很宽松，是老太太们常穿的款式。 “奶奶……夏夏姐在家，我就留下来玩了一会儿。” “先回家吧，家里来人了，别让人家等久了。”叶夏奶奶站在院子里向孙女招了招手，又笑着让两个孩子改天找叶青玩，接着便拉着叶青离开了。 在叶青的记忆里，家里很少来客人。 大姑姑家离得很远，远到她都记不住路，她回爷爷家不是很频繁。 二姑姑家倒是离得很近，就在她和苏月月说过的那个离他们最近的涵洞附近的街上，骑自行车只要十来分钟就能到。 可是她回家的次数特别少，比大姑姑还少。奶奶带她去那边的街上买过很多次东西，路过二姑姑家也不会带她过去。 叶青很奇怪。她想不到还会有谁来家里做客。 “奶奶，今天是谁来了啊？” 奶奶低下头朝她笑，“是你舅爷爷和舅奶奶，还有他家闺女，你要喊小表姑的。” 舅爷爷是谁？舅奶奶又是谁？叶青轻声重复这两个陌生的词语，察觉到奶奶好像很高兴。 “你舅爷爷就是我的哥哥。今天就是他们一家来了。”奶奶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他们一家在裕城县住，坐汽车过来要三四个钟头呢。” 奶奶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嘴里念叨着：“你好像就是没见过，上次来都很久之前了吧。好像是小韬结婚的时候过来的……不知道他们最近怎么样，身体都还好不好……” 那的确有好几年了。小韬是叶青的爸爸，叫叶知韬。他们这边基本上都是按族谱起名字，爸爸姑姑们那一辈是知字辈。 不过到了她们这一代按族谱起名的少了很多，叶青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她们这一辈的字太难听了。 “青青，等会儿进去了记得喊人啊。” 叶青这才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院墙外面，还差两三步就要到门口了，隐约能听到几句说话声。 到了门口，叶青一眼就看到堂屋门口的台阶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爷爷，另外一个她没见过，要比爷爷高一点点。他们两个背对着院门，看着楼上说着话。 还有两个女人站的偏了一点，离他们有些距离，在院子里种的樱桃树前面，离门口倒是不远。 一个看上去和奶奶年纪差不多，另一个则很年轻，肤色很白。 “嫂子，找到人了。”奶奶拉着她走到两个女人身边，松开了手笑着说：“在人家家里玩儿呢，让她跑个腿就忘了家喽。” “小孩嘛，都喜欢跑出去玩儿。”年纪更大的女人也笑着回应。 叶青感觉到面前两个女人在打量她，有些无措的看向奶奶，发现奶奶朝她眨了两下眼睛，才想起来奶奶的嘱咐乖乖问好：“舅奶奶好，表姑好。” 刚见两人点了点头，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文秀啊，找到青青了？” 叶青偏了偏头，看到爷爷和那个人已经往这边走来，应该是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说话的爷爷肤色也偏白，跟爷爷站在一起更加明显。奶奶朝他们的方向走去，站到他们身旁往这边指了指。 叶青才发现，奶奶和那个爷爷的眉眼很像。 只不过那个爷爷舒眉展眼，而奶奶因为皱眉比较多，眉间有一道淡淡的竖纹，给人一种忧愁的感觉，乍一看并不会觉得两人有多么相像。 爷爷招手让她过去，“叶青啊，这是你舅爷爷，你爸的舅舅。” 她说了一声舅爷爷好后便站在一边不再吭声。 “这孩子性格和韬哥还挺像的，我记得小时候韬哥话也不是很多。” “上回过来你没跟着，你韬哥现在可比以前会说多了。”舅奶奶站在表姑身边揶揄：“这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了，能经事了。” “话少我也喜欢，小韬那是稳重。话多话少的，心里有谱才行。”舅爷爷冲叶青笑了笑，接着叹了口气，“我就喜欢这个外甥，谁知道这几年见个面都不容易啊。” 舅奶奶和表姑一时都不知要说些什么。还是奶奶开口说先进屋坐，才算结束了这个话题。 叶青同那没见过的舅爷爷一家没什么话要说，也实在不知道他们话里话外说的谁又是谁，索性回到院子里溜达。 堂屋里不时传来说笑声。 围墙上飞来了两只小鸟，也叽叽喳喳说得热闹。 小鸟小鸟，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应该不会有什么烦恼吧？ 她停下脚步，有些羡慕起来。 外面传来孩子们打闹的声音，离得并不近，两只小鸟却机警得很，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叶青回了神儿，发现自己站在和苏月月一起吃西瓜的地方。 九月过了大半，院子里葡萄藤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往下掉了。 叶青深吸一口气，决心把莫名其妙的情绪抛下，却被突然袭来的淡淡清甜打了个晕头转向。扭过头，是台阶下的柿子树。 她呆呆地望着树上圆滚滚的黄色果子，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可是梦醒的太快。快到她都来不及和梦里的女孩说，再过几天，我们一起吃柿子吧。 第5章 我疼 “妈，我怎么觉得青青和韬哥长得不是很像呢？”叶青听到表姑和舅奶奶的交谈，没有作声。 他们已经吃好了饭。爷爷奶奶在收拾锅碗，舅爷爷去了楼上午睡。 她拿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轻轻摸着趴在地上的小土狗。 “娃儿这么小，能看出来什么？”舅奶奶接了话，“不过这青青确实是比你韬哥黑了不少，倒是奇了怪了，你嫂子可比你韬哥还白啊。” 叶青瞥了一眼自己伸出去的胳膊和腿，把放在土狗头上的手收了回来。 “感觉有点脏兮兮的。我估计还是你姑姑姑父不怎么管，你姑姑身体一直都不是多好，应该没精力管，你姑父五大三粗的，也指望不上他。”舅奶奶叹了口气，“你看看，哪有小姑娘留这种头发的，总是感觉不精神。” “妈，要不……” 小土狗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好奇地看着突然坐直了身子的小主人。 叶青只是突然觉得很不自在。 她明明是背对着她们，却硬是感觉能看到两双眼睛盯着自己，出了一脖子的汗。 叶青麻木地听从指挥，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刚刚那个小表姑突然离开去找奶奶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就发现奶奶看了看她，又点了点头，和表姑进了偏屋拿了一个红色的大盆子出来。 没错，那是用来给她洗澡的盆子。 可是有没有人能告诉她为什么是现在？洗澡不是去街上的澡堂里，或者晚上在屋子里吗？为什么现在就拿出澡盆还放在了院子里？！ 为什么她们已经要过来脱她的衣服了？！ “奶奶！为什么这会儿突然要给我洗澡？”叶青往后退了一步惊恐地问道。 “青青啊，你确实要好好洗洗澡啦。你看，你表姑和你舅奶奶都在，让她们帮你洗洗，比我洗的干净。我帮你洗你不是总说不舒服嘛。” “可是……”叶青有些抗拒，“可是现在还是白天……我也不想在院子里洗。” “没事儿！”舅奶奶在旁边冲她笑，“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好害羞的，而且外面宽敞，倒水也方便。” 就算是这样……她也还是想抓住一个理由，一根能够摆脱这种局面的救命稻草。 可是面前只有抓住她的两双手。一双脱去她的衣服，另一双把她按进澡盆。 水盆放在院子的正中间，距离水井不远。奶奶准备的水不烫，可她却感觉身体好像正在灼烧。 爷爷已经收拾好碗筷，端了剩饭招呼小土狗去旁边吃食。奶奶把沐浴露放在地上，和表姑一起往她身上泼水。 “多泡一会儿，泡久了灰才好搓掉。”她听到舅奶奶这么说。 身体已经全部被打湿了，叶青坐在盆里，看到爷爷从堂屋里拿出来两把小椅子，放在了院子里，随后进了屋子没有再出来。 奶奶起身拿了椅子过来，“嫂子，小馨，你们先给她洗，我出去借个三轮车。” 叶青知道借三轮车是为了一会儿送舅爷爷一家去坐汽车回家。汽车的终点站在街上，这段路只能坐三轮车。 只是…… 只是奶奶现在走了，岂不是让她独自面对这两个今天才见面的亲戚？而且还要光着身子，在这四面漏风的院子里洗澡，还是由她们动手——两个在她看来完全陌生的人。 在还不知道“尴尬”二字怎样写的年纪，叶青已经体会到了它们的含义，顺便还把“难堪”和“六神无主”体验了个遍。 “奶奶！”叶青急忙喊道。她曲起腿想要站起来，却因为盆里有水太滑没有成功，被舅奶奶按着肩膀又坐了回去。 奶奶已经往门口走去，听到声音回了头，看到自家小孙女扑腾着要从盆里窜出来。 她以为叶青还是不愿意洗澡，开口说道：“青青啊，听话。收拾的干净些才讨人喜欢嘛。” 叶青看着奶奶离去的背影，哑了声，感觉有点儿失落。 她要怎么告诉奶奶，她并不是不愿意洗澡。而是在她看来，这样私密的事应该是和最亲近的人一起做的，就算她只是“小孩子家家”。 “青青，胳膊抬一抬。”表姑把搓澡巾套在了手上说道。 舅奶奶和表姑一人攥了她一只胳膊，表姑正使了力气搓着，舅奶奶往另一只胳膊上泼水。 “呦，青青啊，你是多久没洗过澡了？这可搓出来不少灰啊。”表姑的话是问她，却举了她的胳膊往舅奶奶面前凑。 “啧，可不是，这得有段时间了吧。”叶青看到舅奶奶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了一种表情，她看不懂。 她没有应声，只收回目光绷紧了嘴，盯着盆子里因为太阳光的照射而微微发亮的水波。 表姑挪到舅奶奶的身边，开始搓洗另一只胳膊。 “不过这小姑娘搞成这个样子，哪还有小孩想跟她玩儿。” 叶青呼吸一紧，听出是舅奶奶在说话。 表姑轻轻咳了一声，叶青用余光看到她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 “怕什么？你看她那迷糊样儿，就算能听懂一会儿也该忘了。” 叶青觉得胳膊有一点疼，她看了看被表姑搓过的胳膊，发现有些地方已经发红了，却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 “好像是，感觉是有点不太机灵。”表姑点了点头，小声说道：“话也太少了，反正我小时候不喜欢跟这种闷葫芦玩儿。” “唉，青青啊，你可要学着话多点儿，开朗点儿，要不然小孩们都不跟你玩儿了是不是？太费劲儿了！” 叶青听从表姑和舅奶奶的指挥，扭过身弓起背，前面已经洗的差不多了。 她听着两个长辈在后面聊着天，评价她的一言一行，感觉表姑下手越来越重，后背也越来越疼。 终于，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难过达到顶点，让她把自己的那点儿窘迫丢在脑后。 叶青偏了偏头，打断两人的交谈说道：“表姑，你能轻点吗？这个搓的我好疼。” “好，我轻一点。”表姑的动作顿了一下，往刚刚搓洗的地方泼了些水，“青青啊，你也别太娇气，搓澡就是要用点力气才能洗干净的。你看之前你奶奶给你洗的，和没洗有什么区别？” 虽然还是很疼，不过两人的闲聊倒是中止了——舅奶奶走了，她跟表姑说要去喊舅爷爷起来。 叶青悄悄吐了一口气。 身上很多被搓洗过的地方都很疼，特别是脖子和四肢的内侧，好在这澡已经洗的差不多了。 表姑让她站起来，往她手上挤了一些沐浴露。 “你往身上抹，揉一揉洗一洗。” 叶青听了她的话，发现以前抹在身上没什么感觉的沐浴露，现在却让她的身体更加疼痛。 “表姑，有点疼。” “怎么还疼呢？这都没在搓了。”表姑看到叶青的动作慢了下来，也挤了沐浴露开始动手，“来，抬头。用这个洗才洗的干净。” 叶青下意识抬头，耀眼的阳光让她微微闭了眼。她眯着眼往左偏了头，却看到前面楼房的房顶有两个人。而看清那两个人的一刹那，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是叶夏和叶芳。 叶夏家在她家前面一排，是个两层的楼房。二楼之上有一个平台，只放了一个太阳能热水器，有时她家也会在上面晒被子和粮食。 此刻叶芳正坐在热水器附近的台阶上，用一只手指着她，另一只手还拽着叶夏，好像是想让她坐在旁边。 叶夏因为被叶芳拉着，身体微微前倾，正往她的方向看。 叶青和叶夏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她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茫然地把目光往旁边移了移，对上了叶芳的脸。 一张眉毛高高挑起，显得十分兴致勃勃的脸。 叶青低下了头。 “哎呦，让我看看这是谁家小孩儿呀。” 叶青听到声音向门口看去，发现隔壁的七奶奶走了进来。看来奶奶应该是去她家借车了。 “难得啊，小泥猴儿，今天怎么想起来洗澡了？” 脖子上的刺痛让叶青回了神儿，罢工已久的大脑终于重新工作。她看见奶奶跟在后面进了院子，笑盈盈地应着。 “可得好好洗洗了。”是表姑在说话。 一种后知后觉的强烈羞耻感涌上心头。她轻飘飘地喊了一声奶奶，一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奶奶察觉到有些不对，快步走到了叶青旁边。她发现孙女正垂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往下掉着眼泪。 “青青啊，你怎么了？哪里不开心了？” 她有些心疼。 叶青其实很少哭。别的小孩调皮捣蛋，被揍了哭，或者想要什么东西，撒泼着哭，这些都不会发生在叶青身上。 她一向都是安静的自己待在一边，不给他们找麻烦。 “说话呀青青，你和奶奶说了奶奶才能知道啊。”她轻轻抹去叶青脸上的眼泪哄道，“我们青青最乖了是不是？你想去哪玩啊？奶奶都带你去。” “疼。” “什么？” “奶奶，我疼。”叶青把胳膊举了起来。 她这才发现，叶青胳膊上、腿上白色的泡沫下都是红色的点点，甚至脖子上也有，看来应该是搓的太过火了。搓伤了再往上面打泡沫，肯定更加疼。 “疼我们就不洗了，来，给我们青青冲干净喽。” 叶青看到奶奶往旁边的小盆里倒了热水，开始给她冲掉泡沫。 其实“疼”倒不是主要原因。只是当情绪变得复杂又混乱的时候，最直观能感受和表达出来的，竟是身体上的疼痛。 奶奶温柔地给她穿上衣服，微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她抬起头，发现楼顶上两个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6章 还好 叶青坐在堂屋一侧的长椅上，身体向后倚着靠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的墙壁。 墙上钉着一个很大的相框，右边贴了两张奖状，再旁边挂了一个分机电话。 电话的总机在她和爷爷奶奶睡觉的房间。已经快十点了，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应该睡着了。不过今天不一样。 她在等电话。 舅爷爷一家走了之后，叶芳来找过她。 “夏夏姐非让我来道歉。” 女孩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她极快地瞟了叶青一眼，小声嘀咕，“有什么好道歉的，我又没怎么样……” “夏夏姐呢？” “夏夏姐忙着呢。婶婶带她去她外婆家了。” 叶芳等了一会儿，却没再听到回应。她看向叶青，发现对方只是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她，抿着嘴巴。 “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她顿时有些恼怒，连珠炮一样地说：“本来就是嘛，洗干净点有什么不好！像你以前那样，谁愿意和你玩？你那新交的朋友不也……” 叶芳突然住了口，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不是！”她的脸涨得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青低着头，叶芳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终于，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上前一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叶青，然后落荒而逃。 叶青打开手掌，掌心是一颗被攥了太久而有些变形的太妃糖。 可能，这就是那个向来强势的姐姐的小小示弱吧。 向前望去，太妃糖的主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而她决定找月月姐问个清楚。因为她发现，心头那些难过的情绪，并不会随着时间一起流逝。 哒。 哒。 是秒针走动的声音。 为什么最长的那根针叫秒针？什么是秒呢？叶青出神地想着，响一声就是秒吗？她盯着桌子上的钟表——已经十点多了，月月姐还会打电话来吗？ 她轻轻地用手捂住耳朵，是不是只要听不到钟表的声音，她的时间就能过得慢一点了？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 叶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听到铃声的那一瞬间就能绕过桌子，跑到对面接下电话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耳边便是微凉的听筒，和她怦怦响的心跳。 “青青？” 叶青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十分轻柔，却又有些失真，让她产生一种陌生的感觉。 “青青？是你吗？” “是我！”多出来的三个字，终于让叶青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她那称得上急切的回答，甚至能让人从中听出些许慌张的意味。 “对不起。”短暂的沉默后，苏月月轻轻地说：“说好要陪你的，我却没有做到。这么久了，我都没有亲口和你说一句对不起……” “月月姐，我不怪你。”叶青打断了苏月月的自我检讨，“我只是……我只是想问，你是真心想和我玩的吗？” “……”苏月月有些懵，“什么意思？” 你是真心想和我玩吗？这种幼稚的问题，可能只有在最单纯的年纪才能被毫无顾忌地问出来。随着时光流逝，孩子们越来越“懂事”，也渐渐开始学会察言观色。她们丢掉了纯真的权利，学着从眼角眉梢推测对方的态度，随时准备把自己的真心收回。 不过眼下叶青显然还没到那个年纪。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地说：“就是……芳芳姐说，你说的陪我，是骗我的，是我逼着你你才说的。表姑也说，我这样的小孩，不干净，还不招人喜欢，所以没人愿意和我玩儿。是不是这样，你才什么都不说突然就……” “怎么会？！青青，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这样跟你说。你明明特别好！你带着我到处玩，陪我看火车，请我吃东西，我喜欢的玩具都给我玩……”苏月月简直是有些诧异了，她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我就是喜欢你，才会说想要陪你啊。” “在我心里，你是我最喜欢的妹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青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除了感动，她甚至还生出了点感激之情。 后来，她才知道，她小表姐的突然消失，不仅她不知情，连苏月月本人也没想到。 那天晚上，苏月月确实和妈妈商量好了。妈妈说奶奶的病已经治的差不多了，可以回家了，还说自己也准备出门打工，问她愿不愿意在外婆家多呆一个学期，等妈妈稳定下来再把她接过去。她答应了。 她告诉叶青自己可以留下来陪她，以后她们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她看到叶青睡着的时候都弯起了嘴角。 可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被叫醒了。妈妈坐在床边，风尘仆仆的样子，对她说，跟妈妈走吧。 妈妈本来只是来给她送衣服的，但是一看到躺在床上的小小的她，就没办法狠心走了。妈妈问她，你不想妈妈吗？你不想待在妈妈身边吗？ 怎么会不想呢？妈妈的怀抱是最最温柔的。可是，可是…… 苏月月还是走了。她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本能地寻找自己的妈妈。外婆说，她会告诉叶青，让她不必担心。妈妈也跟她说，不要吵醒妹妹，免得两个人都伤心。 她们应该去赶车了，可是叶青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她急得心里发慌，妈妈在门口轻声催促，她只能摘下自己的一只兔子皮筋放在妹妹的枕头边，默默地和她说再见。 青青，你会不会怪我？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守信用的骗子？ 后来，她也曾在妈妈晚上下班之后问过，外婆家的妹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找过她。 但是当时已经很晚了，妈妈工作回来很累。她一边洗漱一边含糊地回答，“没听你外婆再说什么，应该挺好的吧。” 于是，她安慰自己，或许叶青已经交到了别的朋友，所以根本不在意她的离开。 “怎么会不在意？”叶青皱着眉头纠正，“我特别想你。” “我起床发现你不见了，吓了一跳。奶奶只和我说你和小姑回家了，别的什么都没说。后来我吃饭的时候想你，写作业的时候想你，荡秋千的时候想你……”她总结道，“我好难受啊。月月姐，你不知道，我脑子里都是你。” 两个女孩根本听不出来这句话有多肉麻，她们只是单纯地诉说自己有多在意对方。 叶青没有告诉苏月月自己下午跟前跟后地磨了奶奶多久，才让那个向来怕麻烦的老太太同意给不知道何时下班的小姑打了电话。 只要结果是好的。 叶青浅浅地笑起来，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她的世界很小，一句“最好的朋友”，就可以让她把所有的难堪和悲伤甩在身后。 还好，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在得到了苏月月肯定的答复之后，叶青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继续自己的小学生活。 她和以前一样，每天早上七点左右出发，走去学校，中午十一点半回家吃饭，下午再去学校上课直到五点半放学。奶奶也和之前一样，下午放学的时候会估摸着时间从家出发去接她，有时候能在半路接到，有时候出门晚了就在火车道旁边等她。 不过，现在和之前有了一点不同。她有了一个一起上学的新朋友。 新朋友叫陈雯，是东边那半个村的，那边住了一小部分外姓人。她比叶青高了不少，头发也比她长些，低低地扎在脑后。 她们两个都上二年级，是同班同学。不过神奇的是，一年级整整一年，她们都没说过话。一个班六七十个人，不管座位怎么变，她们总是隔得很远，所以对彼此的认知也就仅限于面熟能叫上名字。 叶青和陈雯结伴而行，还是奶奶牵的线。 可能是叶青求她给苏月月打电话时流露出的那份少见的执拗，让奶奶察觉到了一点孙女的小心思，她决定帮自家孙女交个新朋友。 和陈雯妈妈熟悉起来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她们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接到孩子，毕竟同一个班放学时间一样，而等待期间打发时间的闲聊无疑让她们更加亲近。 一年级时陈雯妈妈还会每天接送孩子，最近觉得可以让女儿自己上下学了，只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 两位家长一拍即合，给自家孩子找一个同行的小伙伴，安全又省事。 叶青家距离学校更近一点。每天早上和中午，陈雯都会先来她家找她，然后她们再一起上学。 最开始其实是有些尴尬的。她们本身没什么交集，又都不是什么热络的性子。不过好在这种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 叶青发现，虽然陈雯话不多，但只要她试着去和她说话，女孩基本都会回应，还会温和地笑。 她很喜欢那种笑。淡淡的，不张扬的，却又是友善的，包容的，没来由地让她想到那个难堪的下午吹干她脸上泪珠的风。 时间久了，奶奶和陈雯妈妈便很少再往学校那边走了，一般就在火车道旁边的坡上等她们。 陈雯和叶青熟了以后，偶尔也会去她家找她，有时是问题，有时只是单纯找她出来玩。不过叶青倒很少去陈雯家里，她不太愿意去东边——大林他们也在那片儿住。 其实只要不碰到那群男孩，叶青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还挺快活的。 作为一个二年级小学生，她讨厌的只有两个事物。一个是大林，另一个便是晚上停电时在堂屋里乱飞的虫子。 在她眼里，大林比虫子还要烦人得多。 他小肚鸡肠，欺软怕硬，不讲道理，遇到了就要说这说那。 于是她就少去大林经常会出现的地方，就像来了电虫子就会飞回去围着灯泡转，不再骚扰她，和大林保持距离显然是她最好的对策。 村子不大，但在叶青单方面的小小努力下，她还真的很少能碰到大林了。 这样的生活真好，她想。如果要用什么来形容的话，那就像每天下午放学回家都能吃到的夹心饼干，平淡，常见，却是甜滋滋的。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让人猝不及防。 真的没人看[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还好 第7章 瓢泼 在叶青看来，学校老师讲的功课不算难，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她有多聪明。 只是听话罢了。 “听话？”陈雯不解，“跟听话有什么关系呀？” 她一脸诧异地看着走在身边的小伙伴。 “就像我不会的题，你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写，这不就是聪明吗？” “就是听话。我奶奶说的。” 叶青本能地反驳。 曾经隔壁的七奶奶来串门时也和奶奶说过她聪明，奶奶当时只拍了拍她的头，随口说：“聪明什么啊，不过就是还算老实听话，老师说什么她做什么”。 “比如老师让背书，我回家就背书，老师让把错题写在一起我就写，可能就是这样吧。” “那照你这么说，我也很听话啊。” “那……”她抿了抿嘴，“那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聪明。” 叶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否认。她只是在奶奶的态度中，凭借自己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夸赞自己是不好的。 具体怎么不好，她并不清楚。而此时朋友对她的称赞，让她感到局促和不好意思。 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向来是要从小培养的。 最终她们谁也没能说服对方，而很快，女孩们的心头又浮出那个最初让她们感到苦恼的问题——乘法口诀表。 其实开始说起聪明不聪明的话题，就是因为这个。 今天她们的数学老师布置了回家作业，其中一项就是要把乘法口诀表前六行背会，明天上课提问。而在她们回家的路上，陈雯惊奇地发现，叶青已经能把前五行背出来了。 “怎么办啊？一个晚上我肯定背不出来，还要写别的作业呢。” “其实这个就是加法嘛，多加几个就能知道答案是几了，就是可能会有点慢。” “那也不行啊。我这样加太慢了，肯定不能算会背，至少也得你那样速度才行吧。”陈雯叹了口气，把脚边的小石子踢的很远，“不知道明天背不出来老师会怎么罚。好烦啊，为什么要背这个啊？我现在一点都背不进去了。” “我也很慢，这东西我感觉还是应该反复背才行。你刚刚没发现吗，我只有前面那部分比较顺，后面也要想很久的。” 叶青说完，看到她两眼放空，显然还是十分担心的样子。她用门牙轻轻咬住下嘴唇，搜寻着能够安慰她的话语。 “你先别急，要不然这样。”她一拍脑袋，“今天晚上写完作业认真背一背，能背多少是多少。明天咱们早点出发，在路上走慢一点互相提问一下。我奶奶说，临阵磨枪，不利也光。而且早上记性好，加上互相提问，或许背的更牢呢。” 渐渐西沉的太阳带走翻涌的热浪，也捎走了孩子们心头的焦灼。金色的霞光洒落在她们身上，好像在试图驱散她们内心的忐忑。 “只要认真背，肯定能记住。而且赵老师挺好的。她知道咱们用心背了，就算不熟练肯定也不会罚的很重。”书包随着走动一下一下打着叶青的屁股，她一脸坚定，“反正，开始做肯定比什么都不做好。” 陈雯把目光收回转向叶青。 对方因为和自己说话而侧了一点身子，半长不短的头发散落在耳边，有几缕还粘在脸上，鼻尖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已经入秋了，天气却还是十分闷热。傍晚时没有阳光直晒，已经让人好受了很多。但因为没有风，叶子们都蔫头耷脑地挂在树上，沉默着，模糊成夕阳的影子。 叶青背了一个粉色的书包，是商店里最常见的款式。书包很大，显得人更加瘦小，看她时还要微微仰头。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好像很多时候都怯生生的女孩子，此时此刻却让她感到安心。 “那我明天早点来找你。”她跟叶青告别，信誓旦旦地说：“我今天晚上会好好背的。” 可是第二天早上陈雯并没有见到叶青。 她去叶青家时正飘着小雨。 叶青家院门关着，里面用门栓锁着。从门缝里看去，堂屋的门也关着。她拍着叶青家发白的木质院门，还喊了两声，都没有回应，只能自己走了。 所幸前一天受到叶青的鼓励，晚上把口诀表认真背了背，一路上自己又反复背，还真的顺了很多。 只不过到学校之后，直到第一节数学课开始，她都没看到叶青。 因为叶青睡过头了。 准确来说，是她们一家都睡过头了。 半夜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暴雨把爷爷吵醒，他喊了奶奶起来，两个老人冒着雨抢救楼顶晒的花生。可能是因为这么一个插曲，也可能是因为第二天清晨仍旧阴沉的天色，最后谁也没有按时醒来。 不过叶青倒不知道这些，她向来睡得很熟，早上都是奶奶喊她起床。 在得知起晚的那一瞬间，她先是懵了一会儿，随后便是巨大的恐慌。明明跟奶奶说了今天要早点喊她起床，怎么…… “哎，别急！”奶奶拉住跳下床的孙女，“你先去刷牙洗脸，今天来不及做饭了，我给你泡点麦片，你吃点饼干填填肚子再去上学。” “奶奶！我都晚了！陈雯还说今天要早点过来找我呢。” “没事的，也就比平时晚了一点而已，来得及的。”奶奶指了指窗外，温声说道：“你爷爷去看过啦，没见到人，估计她等不到你已经走了。这会儿下着雨呢，你先干你的事，一会儿不下了让你爷爷骑车送你，兴许还能更快点。” 叶青拿着杯子站在门口。她不停地往杯子里吹气，希望麦片能凉得快一点。 她无意识地频繁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甚至看上去好像比刚刚还大了些。 不安的情绪渐渐笼罩了她。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好像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直接砸进了她的心里。 “奶奶，我走了！”她胡乱把剩下的饼干塞进嘴里，大声对里屋喊，“饼干我已经吃了，麦片太烫喝不完了。雨下的比刚刚还大，再不走我真来不及了。” 然后抓起雨伞冲了出去。 后来，当叶青再回忆起这一天，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个清晨瓢泼的大雨。 她一路上走的并不太顺利。本来家离学校就不算近，雨越下越大，地也越来越难走。叶青穿着凉鞋，糊了一脚的泥巴。她想快点赶路，又要小心打滑，偶尔踩进泥坑里，还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鞋拔出来。 当她终于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校园里没什么人走动，大家都坐在教室里上课。 正对着校门的是一栋横着的两层楼房，一楼是幼儿园的三个班级。在它左边竖着过来的是个相同的楼房，低年级三个班在一楼，高年级的在二楼。 叶青快步走过最外面的三年级，把伞挂在走廊上自己班的窗户沿上，然后站到前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这是班主任告诉他们的，如果迟到了，要在教室门口喊报告，老师说进了再进班。 以往也有迟到的同学，数学老师和班主任语文老师一般都不会计较什么，顶多说一声下次早点来就让进去了。 今天却不一样。 第一节是数学课，门内站着的却并不是她们的数学老师。这个老师很年轻，叶青不认识，没教过她们课，但让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女老师站在讲台边，听到声音后往门口扫了一眼。 叶青看到她扬了扬眉毛，却没说话，随即又把目光收回看向了讲台下面。 她的声音不小，前面几排同学都在往门口看，有几个还和旁边的同学说起话，她听不太清。 而在这令她手足无措的尴尬中，一种奇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就好像是光着脚在麦茬地上走一样。 叶青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小腿和脚都脏兮兮的，鞋子一圈粘了很多泥巴。她轻轻动了动脚趾，不适感变得更加强烈。碎石子一定塞满了她的脚底板和脚趾缝，她痛苦地想。 “有那么好看吗？看来是准备好了。”女老师终于开口，“那开始吧，那边第三排靠窗的男生，就你，起来开始背吧。” 被点名的男生“腾”地一下站起来，刚刚还躁动的班级立马安静下来。 “背啊。” 女老师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却让叶青有些心惊胆战。 她不懂什么叫山雨欲来，只是对这种低气压的气氛有一种本能的畏惧。 那个男生明显也很紧张。 他的座位和她是对角线，叶青看到他的手扣住了桌角，紧紧地。 “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他终于开始背诵起来，然而背完前三行，到第四行就卡住了。 “三四……十二，四四……，四四……” “同桌起来背。” 男生的同桌倒是把“四”背完了，可是到“五”就又卡壳了。 讲台上那个女老师板着脸扫视下面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的孩子，沉默了几秒，冷声说：“前面的男生，开始背。” “老师，我不会。” “我叫你起来，不是为了听这个的。你爸妈送你来上学，就是让你在这儿混日子的？”她走到男生的桌子前面，把双手在胸前交叉，“现在开始。背。” 他确实不太会背。 不同于大家横着背口诀表，他是竖着背的。在把1到6的前两列背完之后，背诵声不出意外地停止了。 教室里是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一潭死水。 身后猛地掀起一阵潮湿的风，叶青打了个寒颤，突然感到心慌。 “以为你们都会了呢。一个两个伸着脖子看。”女老师又回过头往讲台走了几步，慢悠悠地开口，“门口那个，你接着他的，继续背。” 叶青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喉头有些发紧。她从来没试过竖着背，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了。 “三三得九，三四十二……”她硬着头皮开口，凭借本能背诵，可是越到后面记忆越模糊。 本来想着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再顺一顺，谁知道起晚了急着赶路，口诀表早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四六二十四，五五……”她的脑子嗡地一下变得空白，“五五……” 五乘以五，叶青紧紧攥住垂下来的书包带子，五乘以五到底等于几？ “行了。”女老师冷笑一声，“我看你还是进来吧！今天风怪大呢，别再给脑子吹坏了。” 叶青僵硬地走进教室，看到她对那几个男生摆了摆手，“都坐下吧。有些人那脑子里不知道都装的什么东西，就在这装模作样混吧！我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明天继续抽查。” “对了，迟到那个站着上课。”女老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听起来好像比刚刚那个男生说“不会”时还要生气，“非得让你长长记性！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我看你是昏头了，自己是谁都忘了。书背不出来就算了，学居然都不按时上。” 叶青羞愧地低下头。 “真是可笑。” 第8章 笨鸟 陈雯是在水池边找到叶青的。 叶青被罚站了一整节课。她的座位在叶青的右后方，距离很远，只能看到她一小半侧脸。 下课老师一走她立马起身去找叶青，可是同桌给她让位的工夫，叶青就不见了。 雨已经停了，外面却没有很多人，估计是因为地不好走。学校大部分还是泥土地，只有教室旁边用水泥铺了一层台阶当做走廊。 她想了一下，出了走廊朝后面走去。 她们小学部的教学楼后面有个一层平房，是厕所。既然人不在教室，又没去操场，那应该是去厕所了。陈雯决定去洗手池那里等她。 然后发现了水池边上背对着她，猫着腰的叶青。 “你干嘛呢？”她拍了拍叶青。 叶青被吓了一跳，扭头见是陈雯，松了一口气。 “我脚脏了，想洗一下。”她直起身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然后用胳膊关掉，把水泼在脚上。 “你这样多慢。”陈雯转过身，“等着啊！” 她跑得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叶青往旁边走了两步，看着水池发愣。 因为被老师训斥而羞愧发烫的脸颊已经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失落。 从第一天上学开始，她一直都很听话，从来没被老师罚过，更别提罚站——在她们班很调皮的男生才会被老师这样惩罚。 可是，确实是她背不出来书，还迟到…… “叶青！用这个吧！”陈雯拿回来一个塑料瓶子，开始往里面接水，“我同桌的。我看他水喝完了，就回去把瓶子要过来了，还好他还没扔。” 她们走到水池边上，陈雯拿着瓶子顺着小腿慢慢浇到脚背，她弯着腰用手搓腿上已经干掉的泥巴。 “你今天怎么来晚了？” “睡过头了。”叶青叹了口气，“而且那会儿雨下的太大了，路也不好走。” 一场大雨，把前一天的酷热完全熄灭，风吹在身上凉丝丝的。 “这个老师好凶啊，我感觉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陈雯看着叶青头顶翘起的几根头发，“你看之前迟到的也都没什么事啊。” “可能是我背书又背不好吧。” “你背的已经是几个人里最好的了，就差三个都背完了。”陈雯很不理解，把塑料瓶子捏的咔咔响，“他们明明都没你会背，但是老师却让他们坐下，只罚你，你说她是不是针对你啊？” “我又不认识她，她应该也没理由针对我啊。”叶青也有点疑惑，她抬头看了陈雯一眼，“对了，咱们老师呢？怎么今天换了个不认识的老师？” “你不知道她？她就教旁边那几个幼儿园的班啊。” 叶青恍然大悟，“怪不得还有点眼熟。” “你可真是……”陈雯重新接了一瓶水，“这个老师说她姓朱，要代几天课。赵老师去镇上的学校学习了，好像要两三天，估计下周才能回来给咱们上课呢。” 叶青哦了一声，借着最后一点水把脚上和腿上的泥巴冲干净。 “你就‘哦’啊？”陈雯扬起眉毛，有点诧异，“你不害怕吗？你看她今天多吓人！现在才周三，我都不敢想剩下两天怎么熬！万一她抽到我，天了，那我不就完蛋了……” 叶青拉着陈雯到水池边洗手，“那怎么办？咱们还能让她别来上课吗？” 她朝陈雯扯了扯嘴角，“没事的，咱们努力背熟。只要能背出来，她就不能再罚咱们了吧。” 陈雯看出来了叶青的勉强。她不开心，脸上的两个小酒窝都是浅浅的。 其实，她的压力比自己还大吧。 “好。”她点了点头，“咱们一起加油，明天一定会没事的。” 两个女孩中午回家吃饭时背，晚上放学也背。在路上给对方背，到家了就给自己背，一切都是为了平安度过第二天的数学课。 周□□和日丽，阳光明媚。 所有的一切都刚刚好，就连上午第二节数学课的朱老师，都不再释放低气压。她好像完全忘了要提问的事，当然也没有人提醒她。 二一班全体小同学都松了一口气，准备迎接放学后的美好时光，整个班级洋溢着快活的气氛，直到最后一节课。 每周四最后一节是数学课。一般这节课赵老师不会再讲新课，而是给她们讲讲作业或者练习题上错的多的地方。如果还剩有时间，就让她们写写回家作业。 打过上课铃，课代表跟着朱老师走进来，怀里抱着一沓卷子。 “这节课写套卷子。”老师指挥课代表把卷子发下去，“题很简单，二十分钟以后收上来。” 题确实不难，还是平常的选择填空应用题，有些要用到刚刚学过的乘法。 就是给的时间有点短了。一节课三十五分钟，如果是要考试写一整套题，赵老师会提前跟下节课的老师商量换课，给她们四五十分钟，再不济也会给一整节课的时间。 叶青写题很快，也几乎是刚写完就听到老师让收卷子，她同桌李黎还有好些题没写。 教室里顿时哀嚎声不断。 “好了好了！都嚎什么呢？”朱老师拍了两下手，“快点收起来了！就是个小测试，看看你们最近学的怎么样。” 卷子交上去后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朱老师让她们写回家作业，自己坐在讲台前批卷子。 叶青听到“啧”的一声，停下手里的笔，往讲台上瞄了一眼。 她的座位距离讲台并不是很近，不过教室里很安静，老师的“啧”声就显得极其突兀。她的脸很严肃，翻卷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看起来十分生气。 总觉得大事不妙。 “都停下来！你们一个两个往卷子上写的什么东西？！”朱老师突然开口，“我刚刚批了一部分，有些同学你是在写题吗？心都飞到哪去了？就光想着回家是不是？” 她把卷子摔在桌子上，怒视着被吓坏了的小鹌鹑们，“噢——我想起来了，今天说好要提问背书也没背呢，那就现在背吧。” “你，开始吧。” 女生坐在她正前方隔了几排的位置，在叶青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因为猛然站起而跳动的马尾辫。 她咳嗽一声，好像有点儿紧张。不过在那之后却背的很流利，明显就很会背。在把“四”背了一半后，朱老师让她坐下喊了后面的同学。 可惜后面的男生也背的很熟练。 为什么说是可惜呢？ 因为叶青清楚地看到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一定是想找一个背不出来的撒气，叶青想。 朱老师果然又转移目标，喊了后面的同学接着背。 这次是叶青的前桌，她们班的班长。 班长同学自然是不负众望，在小鹌鹑们殷切的目光下，顺利把剩下的口诀表给背完了。 既然都背出来了，那就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大家都松了口气，却又坐在座位上不敢动，生怕因为什么小动作让老师发难。 教室里安静极了。孩子们屏住呼吸，竖着耳朵期盼放学铃声响起。 “后面的，起来。”朱老师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接着背。” 身体的本能反应使叶青迅速站了起来，而慢半拍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呃？”她茫然地看着老师。 “愣着干嘛？”朱老师的脸上除了不耐，又多了几分得意，“我让你接着背。” 接着背，是让她背后面的？可是后面的明明还没要求背啊…… “老师，我不会。”叶青摇头，班里开始有了小小的议论声，“你还没让我们背后面的乘法表。”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有哪儿不对，居然让老师笑了起来。 “是嘛？”朱老师微笑着慢慢走向她，“我不布置你就不会提前背吗？”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缓，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奇异的温柔。 “你看看你，上个学呢要迟到，背个书呢也背不好，我要是你啊，臊都臊死了。” 叶青看到朱老师站在她面前，轻蔑的眼神化作细密的丝线，缠得她窒息。 “人还又傻又呆的。蠢材啊蠢材，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爸妈要让你早上一年学了。”她撇了撇嘴，环视四周，“马上要放学了，都给我听好了，接下来的数学课，我会继续提问。” “至于你。”朱老师拉长了声音，“就站着听课吧，什么时候会背了再坐。” 下课铃蓦地响起，叶青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毕竟，要学会笨鸟先飞嘛。” 面对李黎的安慰，叶青一个字都没说。因为她怕她只要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她躲闪着李黎同情的眼神，只在她说完“别放心上”后轻轻点了点头。 班里不少人已经走了。由于朱老师的突然发飙，在她离开教室之后，大家也都不再逗留，沉默地收拾书包各回各家。 “那我先走了喔。”李黎背上书包和她道别，“我妈在门口估计要等急了。” 叶青终于对上她的视线，朝她挥了挥手。 总感觉她平静的面容好像下一秒就要裂开了。李黎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叹了口气。 小可怜[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笨鸟 第9章 天赋 叶青把数学课本翻开摊在桌上。今天陈雯要值日，要晚点才能回家。 温柔的夕阳透过窗子洒落进教室。 陈雯正穿梭在课桌间卖力扫地。 其实她只负责擦黑板和整理讲台，可是同组值日的两个男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一放学就不见了，只剩下她和另一个擦窗户的女生。她们两个还要把那两个男生扫地倒垃圾的活也干了。 陈雯的动作很快，她负责那半边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同组的女生还没扫好。她把垃圾倒进垃圾桶，轻轻靠着教室后面的墙，目光飘向教室中间的叶青。 不知道叶青这两天怎么这么倒霉，被批评就算了，还被罚的这么厉害，那个代课的朱老师好像盯上她了一样。 “走吧，去倒垃圾吧。” 她把扫把丢到一边，匆匆朝着叶青的背影交代一句便出去了——倒完垃圾还得把黑板擦了。 黑板不能只用黑板擦，还得用抹布擦几遍才能干净，洗抹布清理黑板槽也挺费时间的。等她把活干完，教室已经空了，连另一个值日生都回家了。 “你还好吗？”她来到叶青身边，把书包放在叶青前面的桌子上。 叶青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开始收拾桌上的文具。 学校里大部分学生都走了，显得有点冷清，偶尔会传来一阵模糊的打闹声。 陈雯看到她胳膊下压着数学书，摊开的那一页，印着乘法口诀表。 “叶青，你和我说说吧。”她拉着叶青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不开心就是要说出来的嘛。” 叶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开口。 “现在只有咱们两个在，没关系的。”她拽过叶青前桌的椅子坐下，“其实我觉得，明明是朱老师自己没说后面要背，但是却怪你……” 她急切地说着，因为她想要让叶青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不是她的错。 叶青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面前义愤填膺的小伙伴，视线却不受控制越来越模糊。 她终于呜咽着哭了出来。 她告诉自己，迟到确实不好，背不好书也的确会让老师生气……可她还是委屈极了——她感觉这个老师非常不喜欢她，虽然她不知道原因。 陈雯被吓了一跳，慌忙翻自己的口袋，只找到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巾，纸面还有些糙。她蘸去叶青脸上的泪水，却发现身上仅剩的一张纸根本不够用。 其实叶青哭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只能听到她偶尔发出的抽泣声，可是眼泪却一串接着一串，被浸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轻轻一挥，就在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水痕。 “好了好了，你先哭吧。”陈雯捏了捏叶青的手，“哭出来就不难受了。” “妈，走快点嘛，我都来不及看泡泡了！”两人朝窗外看去，一个圆脸女孩站在走廊，正扭过头催促后面的人。 一片模糊中，那个女孩竟然让叶青感觉十分熟悉，就好像在相似的场景中见过一样。 下一秒，一个叶青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窗户外面。 “诶？朱老师居然这会儿才回家吗？”陈雯小声嘀咕。 朱老师轻轻应了一声，在和她们一墙之隔的走廊上快步走向前面的女孩儿。从她们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散落在肩上的长发随着走动来回飘动。 电光火石之间，叶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一年级刚开始的时候。 当时才开学没两天，学校突然通知有领导来视察。她们班人数超了，因为她年纪小，长得也小，班主任就让她先去旁边的大班上半天课应付检查。 而那时她刚回到老家，本来不熟悉的环境就让她有些不安，又不明所以被老师安排去另外的班级，心里更加惶恐。 她当时被安排在第一排正中间的空位，新同桌是个胖嘟嘟的女孩，个子也比她高。在问了几句叶青为什么来她们班之后，就被叶青的新卷笔刀吸引了注意。她没有和叶青说，直接就要上手拿，本来就惴惴不安的叶青自然不给，两个人便争了起来。她手攥的很紧，女孩没有掰开，气急了，竟然一把把她推到了地上。叶青当时害怕极了，大声哭了起来。 刚巧就把正好在走廊上视察的校长引了过来。 后来的事叶青也记不太清了，只感觉有人把她扶起来带出教室，最后离开教室的时候，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女孩圆圆的脸，和教室门口背对着她低着头，正在和校长说话的一个长发女人。 “我就说奇怪嘛！我都懂了！”陈雯拉着叶青站定，凑到她耳边，“你知道吗？刚刚那个是朱老师闺女，从上幼儿园就一直在朱老师班上，今年一年级才分开。估计是因为上次那个事，所以她这两天就是故意的。” 叶青的眼泪已经干了，连带着脸颊也紧绷绷的。她扯了扯嘴角，“她能记我记这么久吗？” “那有什么不能的？她女儿在领导快来检查的时候欺负同学，搞出这么大动静，肯定被校长说了。咱们教室离得那么近，要记住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叶青踢了块小石子慢慢往前走。 她们从学校出来已经挺晚了，太阳早已下山，路上也几乎没什么学生了。 “后来呢？”陈雯凑了上来，十分好奇，“后来你去哪了？我记得当时我还跟我妈说，我们班上多人了还让去幼儿园上课呢，你应该一直没回来吧？” “后来咱们班主任就把我带办公室了，数学老师让我坐在她座位写题。” “哇！赵老师还真是不浪费一点时间，那种时候居然都要你写题。” “没有。”叶青看着陈雯一脸惊恐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那时候我太害怕了，一直哭。老师们还得去上课，后来赵老师就说，只要我不哭，在办公室乖乖写题，错的少的话就让我先回家。” “原来是这样。”陈雯叹了口气，“说到赵老师了，好想让她快点回来啊。” 叶青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站在座位上，把书捧在手里，心里反复默念后面的乘法口诀表。 昨天晚上一回家，奶奶就注意到她肿起的眼睛。在询问了事情的原委后，和她商量，如果今天她把书背好了，朱老师还找她麻烦，下午就和她一起来学校要个说法。 班级吵哄哄的，但并不是在说话。从上课铃还没打开始，大家就自觉拿着数学课本背书。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背书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呦，几天没见，大家学习劲头这么足了呀？” 孩子们齐刷刷抬头，发现讲台上是去学习的赵老师，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赵老师平时比较严肃，做事也是雷厉风行，但是她很公正很讲道理，和反复无常的朱老师比真的好太多了。 “老师你终于回来了！” “老师！我们好想你啊！” ”之前不知道你们这么喜欢我呢？”一片嘈杂声中，赵老师的声音清朗有力，“咱们班怎么还有一个小同学站着呢？” 孩子们顿时又叽叽喳喳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这两天发生的事。 “好了，我大概知道了。”赵老师温声说：“同学们咱们先上课啊，叶青你也坐下吧。” 赵老师课讲得很好，生动有趣，口齿清晰。叶青很喜欢上她的数学课，可是这节课却频频走神。 下课铃响起，赵老师喊了课代表一起出了教室。 叶青托着脑袋发起呆。 明明以后都不用罚站了，也不用再担心朱老师的针对，可是为什么，她还是开心不起来？ 周五的下午，应该是学生们最接近幸福的时刻，因为即将到来的周末，再加上她们班在这个下午还有一节美术课，整个教室都弥散着快乐的泡泡。 叶青在这些泡泡中昏昏欲睡，直到她听到自己的名字。 是赵老师。 她和美术老师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就喊她的名字让她出去。 她一脸懵地跟着老师，走上操场——其实就是一块空土地，好几个地方还有凸出的砖块，一不留神还会被绊一跤。 靠近校门的围墙边种着几棵柳树，树后面的围墙最下面有一个小洞，下课时同学们会在这里和外面小店的老板买东西。只是人特别多，能挤进去都让叶青很佩服了。 “关于这两天的事，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当然有。 她想说她不是故意迟到的，想说虽然最开始不熟练，但她现在已经会背乘法口诀表了，想说她真的一点都不想惹老师生气的…… 可是到最后，她说：“老师，我真的很笨吗？” “你觉得自己很笨？”赵老师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因为不会背老师没有布置过的东西？” “可能是吧。”她低下了头，“所以朱老师才说，我要笨鸟先飞。” “你说，大家是怎么区分笨和聪明的呢？就凭借会不会背书？那如果我昨天不会今天会，是不是说明我昨天笨今天就聪明？还是说，别人学一遍就会，而我要学五遍或者十遍，那就是我比别人笨？”赵老师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叶青啊，其实在我心里，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 叶青愣愣地看到赵老师展开一只手，对她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像我说的那种聪明有天赋的人呢，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换句话说，我们周围接触到的人，基本上都是平常人。你知道，其中什么样的人最宝贵吗？” 她摇了摇头。 “是十遍学不会还有第十一遍的人，是摔倒一百次还会站起一百零一次的人。专注，努力，有恒心，不放弃，对于我们‘平常人’来说，这些才是真正的天赋。”赵老师对她微笑，“你仔细想想，愿意努力先飞的鸟儿，真的是笨鸟吗？” 风轻轻拂过，柳条在赵老师身后微微晃动。叶青突然有了一种被击中的感觉，她懵懂地看着老师，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扎了根。 “乘法口诀表，你现在会背多少？” “我都会了。” “好。那你，害怕给朱老师背书吗？”赵老师的目光中，好像充满了鼓励。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摇头。 “那么你准备一下。最后一节是我的课，离放学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你跟我去办公室。”赵老师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去给朱老师看看，聪明的小鸟是怎么飞的。” 后来的事情便很顺理成章了。 她在朱老师面前把口诀表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偶尔也有卡壳，却没有之前那么慌张，因为一旁的赵老师给了她底气。 “赵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朱老师的表情很难看，嘴角向下耷拉着。 “没什么意思呀。只是，这孩子胆儿小，不背给你听，她上课都不敢坐下呢。”赵老师轻拍她的后背，“叶青，你回教室吧。” 屋里没有另外的人，没课的老师都走了，估计赵老师是在等放学和她女儿一起回家。 叶青没有立刻回教室。她靠着办公室的墙，看到了天边温柔的红霞。 老师们的交谈声透过窗户传入耳中。赵老师在为她说话，说之前的事过去了就算了，说朱老师没有必要为难一个小孩子。 原来那件事，她也记得。 叶青不会忘记这个下午。 在她短暂而又灰扑扑的小学生涯里，这个不苟言笑却又细致体贴的老师把她护在身后，告诉她，失败之后还能坚定启程的勇气和决心，才是一个人最珍贵的天赋。 第10章 夜想 “夏夏姐，都放假了你还这么认真看书呀？” 叶夏飞快地在本子上勾了一下，扭过头，“这是我们寒假作业，快过年了，我想着趁年前把作业写了。” 叶芳奥了一声，歪在椅子上，腿也大咧咧的往前伸得老长，眯着眼睛晒起太阳。 叶青也学着叶芳，把头靠在椅背上。 刚吃过午饭，大家都懒洋洋的。她跟着两个姐姐搬了椅子，坐在叶芳家门口的空地玩儿。 叶夏带了弟弟出来，小孩儿正在前面蹲着不知道捣鼓什么。她合上手里的书本，“对了，你们作业都写怎么样了？” “我写了一点。” “还没写呢。”叶芳叹了口气，“不想写，感觉好没意思啊。” 叶青点了点头。 “我得早点写，过了年还要走亲戚。”叶夏解释，“今年我家事情多，早点写完省心……” “姐姐！姐姐！” 叶夏看到弟弟张着小翅膀向她跑来，然后在下一秒扑到地上。 她忙上前把小崽子提了起来，轻轻拍弟弟身上的灰。冬天穿得厚，摔地上也不怎么疼，小孩嚎了两嗓子就忘了，献宝一样朝她摊开手。 手心里是一个空火柴盒。 “跟你说了不要乱捡地上的垃圾，很脏的。你看衣服也脏了。” 叶芳腾的一下坐直了，“对了！你们买新衣服了没？” “没有。”叶青茫然地摇头。 “买了。”叶夏有点发愣，“昨天我妈带我们去买的。怎么了？” “哎呀！怎么还没买呢？马上就过年了呀。”叶芳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晒的，“也没什么，就是你刚刚说衣服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妈给我买了新衣服，还有新靴子，可好看了！初一拜完年来找我，穿给你们看看！” 大年初一是要在庄上拜年的。 一般是爸爸妈妈那一辈的人带着孩子，去村里有亲戚关系的人家拜年，爷爷奶奶在家里等别人来拜。不过去年爸爸妈妈没回家，叶青也就没有出门。 叶芳还在念叨自己的漂亮衣服。叶夏笑了笑，一边听一边帮挣扎着要出去玩的弟弟整理衣服。 小男孩跑到之前的位置蹲下，看样子是研究起了地上的蚂蚁。 叶夏往那边瞟了两眼，注意到弟弟身后那条小路出现一个年轻女人，正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那个人是谁？好像没咋见过。” “不知道。”叶芳小声回应，“夏夏姐，她好漂亮啊，穿的衣服也好好看。” 女人穿着白色羽绒服，下巴埋在红色的格子围巾里，乌黑的头发散着，刚过肩膀，衬得脸格外白皙。 叶青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从看到那个女人的第一眼起，她的心好像就打起了鼓。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脱口而出。 “青青。”女人走近她们，轻柔的声音传来，“回家啦。” 女孩们呆住了。这个漂亮女人是来找叶青的？ “青青？你不记得我了？”女人走上前摸了摸还在发愣的小姑娘的脸，“我是妈妈啊。” 她的手很软，好像还带着一股香气。 叶青拉着女人的手，看她微笑着和两个姐姐告别。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那个在无数夜晚进入她梦乡的人，真的出现了。 “妈妈？” “嗯？怎么啦？” “没什么。” 叶青对着这条走了很多遍的小路笑得眉眼弯弯。 对于她来说，这一天和之前的很多天一样，没什么不同。可就是这样平常的一天，她最想念的两个人，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叶青好像泡在了蜜罐里。 她开始期待每天早晨醒来。 爸爸妈妈晚上在楼上睡觉。二楼有两个房间，床都不是很大，他们在靠楼梯那个房间住，叶青就还和爷爷奶奶睡在一楼西屋。 一般她醒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起床了。这时叶青便会变成父母的小尾巴，看着他们收拾家里，准备年货。 爸爸很随和，他话不多，不像妈妈那样会询问她生活里方方面面的细节，但叶青知道，他其实是个很体贴的人。 冬天水冷，爸爸会很自然地接过妈妈手里的碗，不让妈妈碰到凉水。晚上也是先给妈妈打了洗脚水，等妈妈洗过以后再洗。 她观察着在院子里忙活的男人，“爸爸，你会骑摩托车吗？” 家里是有辆摩托车的，只不过一直放在东屋没人用过，现在正被爸爸弄到院子里擦洗。 “那当然啦。”妈妈揽过她的肩膀，嘴角上扬，“你爸爸摩托车骑得可好了。这个还是当年结婚的时候买的，一直放在家里，好几年没骑了。” 爸爸回头看她们，笑得像冬天里的太阳，“一会儿骑车带你们出去兜风。” 叶青惊喜地欢呼，围着车子跑了两圈才平静下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爸爸妈妈本来就打算带她去市里的，不过不是骑摩托车。 虽然天气没那么冷，但家里到市里挺远的，骑车还是有些受不了。最后爸爸骑车带她们到街上，算是兜风，之后再一起坐公交车去市里。 等公交车的那条街就是爷爷之前带她去赶集的那个，是她们要坐的12路公交车的起点。 起点站人不多，发车时车上还有空位。她和妈妈坐在后面的双人座，爸爸坐她们后面一排。 第二站市九中，也在街上，是一个挺不错的高中。 九中在宛屿市能排第四，在她家这片儿，算是最好的高中了。爷爷之前跟她说过，村里都没几个孩子能考上这个学校。 现在正在放寒假，学校没人，这一站也没人上车。 叶青一直觉得奇怪，虽然街上还属于宛屿市地界，但也已经是市区外最边缘的地方了，再往西，像她们叶王庄其实就划分给彭杨县了。 这么一个市里的好学校建在这么远的地方，学生们上下学应该挺不方便的吧。 她透过窗户看向九中，比她的学校大了好多。楼又高又干净，校门上的字也很气派漂亮。 “妈妈，我以后想上这个学校。” 妈妈看着自家女儿一脸认真的样子，感觉很有意思，“为什么呀？” “爷爷说这个学校好。而且它又大又漂亮，比我们学校好看多了。” “那你要好好学习喽。”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喃喃地说：“以后你还会见到更好更漂亮的学校的。” 更漂亮的学校叶青还没看到，不过她看到了更漂亮的房子。 浅绿色公交车刚起步的时候，路边隔一段就会有几家住户，都是一两层的自建房。公路两边除了土地，还有许多细细弯弯的小土路，连接了一个个村庄，远远看去和她们村很像。 她还看到了大棚和很大的工厂，在穿过一个上面可以过汽车的涵洞之后——她后来才知道那个叫高架桥，甚至还有公交车维修站。在公交车播报到达近河站时，她们终于进入了市区。 她知道这就是市区，因为公交车开得和刚刚感觉完全不一样。人和车明显多了起来，街上也出现了红绿灯，司机叔叔开得慢，有时还会来个急刹。 妈妈问她晕不晕车，叶青却没有一点不适感。 一切都新奇极了。她看到了很多之前没有见过的事物，有菜市场，有小吃街，有商场，还有大学。 妈妈说那个是师范大学，里面的学生毕业了能当老师。三姨就是那儿毕业的，那时候还叫师专呢。 她听不太懂师专是什么，就像她不懂妈妈脸上为什么会出现落寞的神情——一种当时的她形容不出的情绪。 在辗转了几家卖场以后，叶青终于明白她们此行的目的，给她买衣服。 妈妈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拒绝了卖衣服的阿姨反复推荐的粉色大袄子，以及据说今年特别流行的带着毛毛和小链子的红色小靴子，给她选了一件深咖色袄子，袖口和领口有一圈黑色的毛毛，穿着很舒服。 村里孩子们的衣服大多色彩鲜丽，叶青记得叶芳就有大红色和蓝色的袄子。不过她倒是很喜欢妈妈给她选的新衣服，最外面一层滑溜溜的，不知道是什么布料，上面有很多黑色的刺绣花样。银白色的扣子圆圆的，扣起来很可爱。衣服下摆微开，不是很长，刚到屁股，走路也很方便。 “喜欢吗？” “嗯！” “今天开不开心呀？” 叶青笑出一口小白牙。 其实她并不是因为新衣服才开心。她拉着爸爸妈妈的手，轻轻晃着。只要能这样跟在他们身边，她就满足了。 爸爸今日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妈妈询问好不好看的时候点头，然后付钱拿东西。 他好像总是在妈妈身后，就像她的一道影子。 妈妈笑的前仰后合，捣了捣刚坐下的爸爸，“听到了吗？你闺女说你是我的影子呢。” “影子有什么不好的？”爸爸把餐盘上的东西递给她和妈妈，微微笑起来，“多重要啊，你看有谁是没有影子的吗？” 叶青揭开包装纸，咬了一大口汉堡。这是她第一次吃麦当劳，味道很好。这类快餐店在宛屿市区应该开有几年了，不过在街上还没有见过，她还是之前听叶芳提到过。 叶芳妈妈带她去市里比较多，可是连她也不能经常吃到。 杯子里的可乐很凉，很刺激，用吸管一搅，就冒出来一串小气泡。叶青吸了一口，让液体在嘴里噼里啪啦炸开花。 门口游乐区里面的小球正随着孩子们的动作翻滚，像一颗颗相互碰撞的小气泡。 室内十分暖和，在填饱肚子之后，叶青不受控制地有些发困。她望着滚来滚去的小球跑了个神，相比于爸爸温开水一样的性格，妈妈其实更像是冰可乐吧。 “青青啊，你要不要去玩一会儿？” “嗯？” “去吧，不经常来。”一直看着那边儿，肯定是想去玩儿了，妈妈帮叶青擦干净嘴，“我和爸爸在这等你。” 游乐区有滑梯，玩着也挺有意思，不过叶青玩了几次就没再玩了。到饭点了，来玩的孩子也多起来。她靠着玻璃墙坐下，看着脚边的小球发呆。 “你怎么不去玩呀？” 叶青抬起头，是个陌生的小姑娘，齐耳短发，看着比她大一些，向她偏了偏头。 “玩累了，想歇歇。” “那咱们两个一起说说话吧。”女孩一屁股坐在叶青身边，“我也玩累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呢，我是一个超级女侠，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豆豆一起行侠仗义，助人为乐，让不开心的人重新开心起来。奥，豆豆就是我家狗。” 叶青听面前的女孩讲她在公园里帮走丢的小妹妹找妈妈，在逛街时把捡到的钱包交到商场的失物招领处……真的像女侠一样。 “是不是开心点了？” 女孩看着叶青愣愣的表情，笑眯眯地说：“我说了嘛，让不开心的人重新开心起来。” 叶青点了点头，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今天应该是特别开心的。 她看向爸爸妈妈。他们正在聊天，爸爸不知道说了什么，妈妈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带着笑。 好像有点太幸福了，反而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让她变得患得患失。 “开心就是开心啊，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女孩站起身，“妹妹，我妈妈在叫我了，我要走了，下次再一起玩儿吧。” 叶青心里不舍，却也只能站在原地和她挥手告别。 后来她读了格林童话里灰姑娘的故事，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的心里会出现那种惶惶感。 因为她的潜意识告诉她，突然出现的爸爸妈妈，如同灰姑娘的漂亮裙子和南瓜马车，到了规定的十二点，就会消失不见。 分离，真的是一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就像女侠姐姐要启程开始新的冒险，爸爸妈妈也要离开家继续打拼。 而她只能站在原地祝他们一路顺风。 她从来不知道时间能过得这么快。明明他们才刚回到家，就又要离开了。 那天阳光很好，天朗风清，让叶青想起来同样暖烘烘，在麦当劳遇到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的下午。 只不过她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虽然不舍，却能说服自己淡定地挥手道别。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心里闷闷的，不想和爸爸妈妈说话，只想逃离。 叶青躲进爷爷奶奶的房间，等待父母的离开。她的脸上十分冷淡，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说话声越来越远，慢慢地听不见了，她一动不动，在床边呆成一座雕塑。 “小涛他们走了？” 是七奶奶的声音。 “你家小青青呢？怎么没看到？” 看来他们是真走了，外面只能听到奶奶和七奶奶的交谈声。 “青青啊，你躲屋里干什么？”七奶奶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促狭着笑，“你爸爸妈妈都走喽！不要你喽！” 叶青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感到恐慌。她看到七奶奶在笑她，但她没有办法思考她说的是不是玩笑话，只能遵循身体的本能冲出去。 门口，没有。 小道，没有。 村口的小桥，没有。 …… 终于，当她过了桥，跑上出村的那条小路时，她看到了她的爸爸妈妈，正骑着摩托车离她越来越远。 “爸爸！妈妈！”她大声喊着，跑着，很快就气喘吁吁，“妈妈，别走……” 一片尘灰中，她看到妈妈回了头，摩托车没有减慢速度，可她实在是跑不动了。 叶青慌张地大哭，眼泪噼里啪啦砸 爸爸妈妈初登场[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夜想 第11章 葫芦 叶青没想到，她这么快又能去市里了。 在她的预想里，下一次再有机会，可能是过年的时候，或者再怎么说，也得是爸爸妈妈回来了才行。 可刚开学一个多月，她就要跟爷爷一起去市里了。 因为她把牙磕了。 那天体育课，雪基本上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她跟陈雯她们在操场上撒欢，一脚踩上了还没化完的冰碴子，摔了一跤不说，又好巧不巧把门牙磕在柳树附近的砖块上。牙倒是没磕掉，就是流了些血。回家给奶奶看了看，两颗门牙都有点晃。 叶青家虽然属于彭杨县辖区，但处于边缘位置，距离市区比县城近得多。 妈妈和奶奶商量，她差不多到换牙的时候了，刚好小姨在市里开了个牙科诊所，就让带她去市里看看。 爷爷把她送到小姨的店里就走了，说是等奶奶看完病再来接她。 奶奶这两天有点不舒服，趁这个机会去市里的医院看看。 其实奶奶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成天药一把一把地吃，身上也总是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青青，知道我是谁吗？” 小姨是妈妈最小的姐姐。出发前妈妈交代过她，小姨人很好，看到她要有礼貌知道喊人。 叶青看着眼前蹲下身和她说话的女人，顿了一下，“小姨好。” “真乖。”小姨对她笑，左边脸颊出现一个酒窝，“上次见你你还刚会走路呢，估计你都不记得了。坐上来吧，小姨给你看看牙齿。” 头顶的灯很亮，叶青微微眯着眼睛。小姨带着口罩，拿着器械在她嘴里戳来戳去，凉凉的，消毒水的味道一阵阵扑上来。 “放轻松，没事的。” 因为带着口罩，小姨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她比妈妈黑一点点，黄色的卷发很长，扎起来还过了肩膀。 “青青啊，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如果有的牙齿需要换了，我就要把它拔掉。小姨给你打麻药，不疼的，你就当睡个觉好了。” 小姨和妈妈长得并没有特别像，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比妈妈要严厉一点，但她们笑起来的眼睛却几乎一模一样。叶青就在这双眼睛里慢慢放下心来。 事实证明她放心的还是太早了。 明明特别疼！ 而且她一下被拔掉了三颗牙！三颗！ 她失去了她的两颗大门牙和下面的一颗小牙，说话都漏风。虽然她现在还在咬着棉球说不了话。 “一会儿就不疼了。”小姨看着蹲在地上眼泪汪汪的女孩，发现自己莫名有点愧疚。这孩子很听话，让她干什么都照做，也不哭闹，现在疼狠了也只是默默流眼泪。 “小姨请你吃好吃的？”她把卫生纸递给叶青，“别生气了？” 叶青点了点头，听小姨的话把嘴里含的血水吐了。 “小秋？”一个高挑的女人拉开诊所的推拉门，黑色的长发被红色的发箍束在身后，“在忙呢？” 叶青感觉小姨有点不高兴，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三姐，你怎么来了？” 小姨的三姐，难道是妈妈上次提过的三姨吗？不过，也有可能是小姨别的亲戚朋友。 “也没什么，你先忙。”女人推了一把脸上的眼镜，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女孩，“家里大人不在？还挺放心的，把小孩一个人放这儿。” “来，青青。”小姨朝叶青招手，“这是你三姨。” 她站在小姨身边，口齿不清地喊了声三姨。 “坐吧三姐。”三姨明显还没反应过来，小姨给她倒了杯水，“小蓁家闺女，有几年没见了吧。” “真是啊，都长这么大了。之前还在怀里抱着，没个猫大呢。”三姨往前坐了坐，拉着小姨的胳膊笑，声音甜腻腻的，“小秋，中午去我那吃饭吧。金宝好久没见你了，都说想小姨了。” “不了吧，中午我带青青一起吃，她爷爷下午还要来接她。” “又不远，我让你李哥做点容易嚼的，你跟青青都来，外面哪有家里干净啊？”三姨打量了一下叶青，“家里还有些金宝之前的衣服，还挺好的。青青来了试试，合适的就拿回家穿。” 最后她们还是去了三姨家。 这是叶青第一次到进小区里面。这一栋栋单元楼都长得一样，怎么分得清哪个是自己家呢？ “到了，进来吧。” 三姨家很干净，不是指打扫的干净。 和爷爷奶奶家的红砖地面不同，三姨家用的米白色瓷砖光滑平整，浅色的墙面也让房间显得更加宽敞明亮。柔软的沙发前面，有一个很大的电视机，不是爷爷家的那种大疙瘩电视。 “金宝，你快看谁来了？” 一个女孩冲到门口，在叶青还没看清的时候又大叫了一声迅速跑开。 “李衿衿！怎么这么没礼貌？！”三姨招呼她们去了客厅，“你们先坐，我去喊她过来。这丫头越来越没个正形儿了。” 三姨夫给她们倒了水，又笑呵呵地去厨房忙活，说饭马上就好，看上去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哎呀我不都说了，我不看牙！” “先不说这个，你看到小姨连声招呼都不打吗？快出来，你是小主人，可不能这个样子……” 三姨在和“金宝”交涉。叶青听到小姨轻轻哼了一声，她伸手拉小姨的袖子。 “来，我看看怎么样了。”小姨挑着她的下巴，仔细观察，“还疼不疼了？” 叶青摇了摇头，眼睛看向小姨身后的女孩。 “小姨，你来啦。” 说话的女孩穿着白色的毛衣，毛茸茸的拖鞋是兔子的样子。 她和三姨很像，肤色很白，眼睛微微上挑，有点难以接近的样子，嘴巴却像三姨夫，在她脸上，有种稚气的可爱。中和在一起，给人一种机灵又傲气的感觉。 “金宝，好久不见喽。”小姨朝她伸手，“小姨今天带个妹妹过来和你一起玩，好不好呀？” “小姨，你不是妈妈找来给我看牙的吗？” “你不想看就不看吧。”小姨扭头对叶青笑，“青青，这个是你衿衿姐，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啊。” 看来三姨请小姨去她家，确实是想让小姨给衿衿姐看牙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个没有商量好。 不过最后李衿衿还是同意了。因为三姨说如果她听话，吃完饭就可以看电视。而小姨又没拿工具，就算确定要做些什么，也无从下手。 只要以后不跟妈妈去小姨店里就行。这是后来李衿衿告诉她的。 李衿衿不知道是挑食还是胃口不好，动了两下筷子就离席不吃了。叶青觉得三姨夫做饭挺好吃的，只是她本来饭量就不大，牙也不太方便，也没吃很多。 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用筷子戳着碗里剩的饭，注意力全都跑到客厅里响着的电视上。 “青青，吃饱了？”小姨摸了摸她的脸，“去找你衿衿姐一起看电视吧。” 电视里在放动画片。像这样的电视，应该是不用摇天线收台的吧？ “葫芦娃，没看过吧？” 叶青摇头，李衿衿丢了颗玉米糖给她，“蝎子精和蛇精是坏的，把爷爷抓走了，他们要去救爷爷。” 大娃已经被妖精抓住了，叶青攥着小拳头看得很专心。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连饭桌上的交谈声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青青，咱们走吧。” 电视里的紫色葫芦被蛇精的药水熏黑了，现在正六亲不认对哥哥们大打出手。 叶青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看向小姨，才发现小姨已经穿好了外套在等她。 “啊，好。”她磨蹭着拿起自己的衣服，眼神不受控制往电视飘去，好想知道后面怎么样了…… “金宝，少看会儿电视吧。”三姨突然开口对李衿衿说话，眼珠子却不断往她那儿瞥，“平时是缺你电视看了？别跟没看过电视一样，一看起来就没命了。” “妈！你今天是怎么了？”李衿衿一脸不可置信，“看会儿电视而已，之前你也不这么说我啊！” 李衿衿有十万个不解，叶青却是十分羞愤。她迅速穿上自己的衣服，拉了小姨的手，低低地说了一声三姨再见。 出了三姨家小区，小姨蹲下身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脸，说带她去二姨家找妹妹玩，二姨会很喜欢她的。 二姨家离三姨家特别近，几乎是过个马路就到了。 小姨说二姨家妹妹比她小两岁，特别乖，二姨很喜欢小孩子，也很喜欢她。之前她们一起去看她的时候，还送给过她一个小熊玩偶。 叶青记得那个小熊娃娃，和她小臂一样长，脖子上还带着一个黑色小挂坠，她一直放在枕头边。 二姨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留了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肤色很白，穿的衣服很酷，开门的时候，手上居然还有一根点了一半的烟。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女人抽烟。 受电视剧影响，叶青一直觉得抽烟的都是坏人，第一个让她改变这个想法的是二姨。 她和妈妈长得很像。眉眼，鼻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属于是看一眼就会让人觉得是亲姐妹的程度，不过二姨性格更加豪迈。 她几乎是立刻认出来了叶青，虽然叶青并没有发现自己和妈妈有多像。 叶青坐在沙发上，看见二姨把烟摁灭，又风风火火地给她洗水果吃。她刚把盘子放上桌子，又两手一拍忽视劝阻的小姨，以小孩子中午睡太久为由，把正在午睡的表妹喊了起来。叶青看着站在二姨面前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懵的小表妹，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孩子们，你们去屋里玩吧。”二姨把装着切好苹果的盘子递给叶青，“去吧，你俩拿去吃，一一要是不听话，你出来跟我说。” 苹果很甜，吃起来也没有葱花的味道。 表妹房间的床很大，很柔软。旁边放了个很大的白色书桌，上面的书柜还摆着一颗小多肉。通往阳台的门开着，飘来一股洗衣粉的香味。 一一长得很可爱，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可能因为刚刚才睡醒，脸蛋红扑扑的，两个小辫子也有点儿歪了。 叶青坐在床边，胳膊搭在书桌上，陪妹妹画画。两个女孩很专心，房间里只能听到彩笔在纸上来回滑动的沙沙声。 “我真是受够……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小姨应该气得不轻，门虽然关着，还是隐约能听到声音。 一一正在给她画的海水上色，十分专心，叶青拿起盘子走向门口。 “奥，现在不说我学的技术上不得台面了。给金宝看看牙倒也没什么，管别人的事干什么？我年龄大不大的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急，现在要当好姐姐给我介绍对象了？二姐你知道她给我介绍的什么人吗，真是把我当垃圾桶吗？” “她这人啥样你还不知道，要不然住这么近我都不想和她联系，别生气了，不理她就好了。” “二姐，我平常是懒得理她。她今天去我那儿，说让带青青去她们吃饭，又说给青青找衣服，我还想着她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转性了，结果呢？你知道她给青青找的什么衣服吗？青青虽然比她们金宝小两岁，可她拿的衣服也太小了，还旧得不像样，都不知道她从哪儿扒拉出来的，真是费心了，你说她这是糟蹋谁呢？气得我立马就想走。”小姨叹了口气，“还明里暗里说青青没看过电视，这是一个当姨的该说的话吗？当年要不是她寻死觅活的，我和小蓁……” 二姨突然骂了一声不要脸东西，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青青姐姐，怎么了？”一一朝门口歪了歪头，一脸疑惑。 “没事儿。”叶青走回床边坐下，又把盘子放到不碍事的角落，对妹妹笑了一下，“没什么，小姨和你妈妈讲故事玩儿呢，我也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她给一一讲了她刚刚看的葫芦娃的故事。讲爷爷对他们很好，却被可恶的妖精抓走再也见不到了，讲他们本领很大，却一个一个陷入妖精的圈套，讲最小的弟弟犯了糊涂，把自己的哥哥们当成敌人…… 后来呢？ 一一问，后来他们救出来爷爷了吗？ 当然啦，叶青撑着下巴，后来，他们齐心协力打败了妖精，和爷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第12章 代价 那天快走的时候，一一告诉她，她最喜欢六娃，因为六娃可以隐身，可以不睡午觉不背古诗，犯了错误也不被妈妈发现。 “所以青青姐姐，你最喜欢哪个？” “二娃。” “为什么啊？”小丫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她，“我觉得二娃的本领好没用啊。” “我喜欢他的本领。”她认真地说：“我很喜欢千里眼和顺风耳。” 这样，我就可以，看看远方的人。 那时的叶青不知道，很快，她的想法就会变了。 在叶青换掉的牙冒了尖尖的时候，她们就不用再穿棉袄了。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她每天回家要走的小路旁边，小麦绿油油的，风一吹就像水波一样潺潺流动。在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里，叶青遇到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勒索”。 实际上叶青没想到那是勒索，她甚至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 对方和她是一个班的同学，是个留着寸头的男孩。他很瘦，个子在她们班算中等，总是和另一个很高的男生走在一起。他家好像和陈雯家离得很近，叶青在找陈雯玩的时候见过他，但从来没有说过话。 所以当他在放学路上和叶青说话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没反应过来。 那天她没和陈雯一起走，因为陈雯请假了。陈雯说和她爸爸很要好的一个叔叔结婚了，他们一家都要过去参加婚宴，远得很，好像是在外省，她妈妈就干脆给她请假到下周。 叶青之前偶尔也会自己上下学，大半年过去，奶奶也渐渐放下心来。 当时她都已经快到家了，只要再过个火车道就能到庄上了。而就是在等火车通过的工夫，那个男生和她说，要她明天给他一块钱。 可她没钱啊。 “我都看到了，你之前拿着钱和陈雯去小卖铺买东西吃。” 那是奶奶偶尔想起来，会给她五毛钱，已经能买不少东西了。毕竟一个泡泡糖也就一毛，买几个小零嘴就能吃上半天。 可是……叶青皱起眉头，“陆信，我奶奶不经常给我钱的，我真没有。” 火车哐哧哐哧地开远了，陆信回头，给了叶青一个让她感觉不太舒服的笑，“明天别忘了。” 叶青觉得莫名其妙，也并不打算向奶奶要钱，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经常向大人要东西的孩子。 天热的时候奶奶给她钱的次数还稍微多一点，说是让她去买雪糕吃，她一般会买里面有六个小雪糕的那种和陈雯分着吃。最近已经不咋给了，而且爷爷也不让奶奶给她钱花。 她很快就把这个插曲抛在脑后了。 没想到第二天放学的时候陆信又在半路找上了她。在知道叶青没带钱出来之后，态度也比前一天恶劣很多。 “不是说让你带钱出来吗？” 叶青偷偷瞥了一眼陆信身边那个比他高了一头的男生。 她听班里人说过，那个男生小时候发烧，家里人没注意，结果烧得太狠烧坏了一条腿，所以走路一瘸一拐的。好像脑子也受了点影响，留了两次级，比她们都大。 “问你话呢！哑巴了？” 她吓了一跳，“我奶奶不给我钱。” 陆信恶狠狠地看着她，眼睛瞪了老大，那个高个子男生也侧过头盯着她。 “我……我真没钱。”她回避着他们的眼神快步走着，有点结巴，“我爷爷都不让我奶奶给我钱了。” “我让你要钱，懂不懂？缠着你奶奶要，她之前都给你，现在肯定还会给你。”陆信紧紧跟在她身后，“实在不行，你就说是老师要的。” 他扯了一把叶青的书包，伸出一根手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明天，两块钱。把钱拿过来，我不找你事儿。” 叶青愣在原地，脸色发白。陆信他们往前走了一截儿，又回过头快速说：“不准告诉别人。我可告诉你，我姐就在楼上上六年级，你要是让别人知道，你看我们怎么打你吧。” 妈妈曾经告诉过她，不可以要别人的东西。哪怕是对方主动给的，也不能一直接受，要及时回给对方礼物。 她很厌恶陆信的行为，为其感到不齿，却又真的有些害怕。 叶青煎熬了一整个晚上。陆信凶狠的话语让她心惊胆战，可她又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管奶奶要钱。更何况爷爷在家，她更不好意思向奶奶开口。 她从来没有这么抵触过学校，可作为一名小学生，她只能硬着头皮去上学。 陆信学习很差，但在这方面却很是机灵，只是课间看她一眼就猜出来她又没要到钱。 “放学等着。” 曾经喜欢的千里眼顺风耳给不了她任何帮助，现在的叶青像一一那样，她也无比希望自己能有隐身娃的本领，来无影去无踪，让所有人都看不到她。 但实际上，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双腿。在放学铃响的一瞬间她就冲出教室，只希望自己能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能是天都在帮她，陆信并没有能追上来。 叶青是最早一批出校门的。 她顺着人潮挤出校门，正贴着围墙边儿走，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仰头，看到二楼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正拿了一本书趴在露天楼梯的栏杆上，嘴里不干不净的。 叶青的视力很好。她一眼就看到旁边站着的陆信，估计那个就是他姐姐了。 陆信姐弟俩很大声地骂她。可能人对自己的名字总是很敏感，一片喧闹声中，叶青听的很清楚。 她脚底生风，跑的更快了。陆信的姐姐明显不知道被什么绊着不能回家，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叶青把越来越脏的谩骂抛在身后，心里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青青？你怎么了？跑的这么急。” 叶青循声看去，是个很高的男孩，头发很短，特别眼熟。她放缓了脚步，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来，书包给我。” “小远哥！”叶青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给她拿书包的，是二姑家的表哥，王知远。 二姑夫是她们东边那半个庄的，和二姑从小就认识。以前他家也在庄上住，后来才搬到街上。 说是街，其实也是村庄，在学校南边。不过那边路修的好，有幼儿园、诊所，离他们小学也近，还有超市和各种店铺，大家不赶集的时候都会就近去那里买东西。 因为二姑一家不怎么来看爷爷奶奶，她也很少见这个表哥，所以一时间没认出来。 “你怎么走这边了？”他们两家明明不是一个方向，出了校门应该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你不回家吗？” “呃，有点事儿，去一下小秦庄。”他清了清嗓子，“你呢，跑这么急，后面有狗追你啊？” “没。” 去小秦庄要在快到火车道的有条小路拐进去，那里离叶青家已经很近了。和哥哥结伴而行，让叶青不再那么害怕，只是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哥，你是六年级的对吧？”她想搞清楚陆信的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班有没有一个姓陆的女生？我刚刚看到你们班同学放学了也不回家，还在楼上站着，手里还拿着书，那是怎么了？” “啊，估计留堂了吧。我们班主任可凶了，作业没写完的都得留下来，补完才能回家。至于你说的女生……”王知远把她的书包挂在右边肩膀上，“你把事情都告诉我，我再跟你说。” 叶青皱着眉毛。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别人。这次能碰到哥哥，已经是极其巧合了，正常情况下，如果陆信真想要打她，可以找无数个时机。 他们沉默地走着，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咕咕咕”地叫，在阴沉沉的天色里，显得更加凄惨。 叶青突然听到王知远声音，气定神闲的。 “你不说，我没法告诉你，更没法帮你。” “好吧。”她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对哥哥和盘托出，“其实是我们班有个男生管我要钱，我不给就要打我，还说他会跟他姐一起收拾我。要不是我今天跑得快，估计就要被揍了。” “是陆琳的弟弟？”王知远的眉头紧紧拧着，“她自己不学好，弟弟也这么坏，真是一屋子害货！” 都说外甥像舅，小远哥哥和爸爸自然是像的，但是皱眉的时候似乎又不太像了，因为叶青只见过爸爸温和的表情。 她扯住王知远，“哥，小秦庄从这拐了。” 王知远歪歪扭扭地站着，他看着叶青，终于还是把她本来就不整齐的头发揉的更乱，“不去了，送你回家。” “不用了哥，马上都到了，他们现在也追不上我。” “我问你，你回家了跟你奶奶说吗？” 叶青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我说了他会打我。” 果然。 “我去说。”王知远一脚踢飞一块石子，“我去和外婆说，你不用怕，这件事大人必须要知道。” 他看到身旁的妹妹咬着嘴唇，显然十分担心。 这个妹妹年纪小，个子小，说话声音也小，之前见她的时候王知远还想过她是不是营养不良，怎么像个小豆芽一样。 父母不在身边，性子又软，这次他要是不管，以后还指不定被怎么欺负。 “你们班有没有别的同学，比较文静的，好说话，看着还比较有钱？” “嗯……”叶青挠了挠下巴，“有吧。有个女生，我们班语文课代表。不过我们不太熟，怎么了？” “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对她的印象？” 叶青有些疑惑，但还是开口介绍，“她叫徐冰，长得可好看了，还有礼貌。她还有很多衣服和铅笔，她妈妈也很好看。之前她妈妈来接她，她们说话都是普通话，和电视里的人一样。” “其实你们性格很像，而且她肯定比你有钱，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个坏小孩不敢去找她就盯着你？”王知远牵起她的手，小小的，没什么肉，却十分柔软，“因为她背后有靠山。青青，我是你哥，我当然可以去警告陆琳，让她以后不要找你麻烦。可是以后呢？”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估计要去乡里上初中，到时候学校只剩你自己。这次你害怕了，忍让了，以后他们就会再找上你。你得让他们知道，你背后也有靠山。” 叶青怔怔地，听着她哥郑重地说：“你要记住，哪怕你背后的依靠不是那么强大，或者就算有一天你真的没有人可以依靠，你也一定要有行动。你得告诉他们，你是个硬茬儿，欺负你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明白了吗？” 叶青点了点头。 “怎么都不说话？” 班主任猛地把戒尺扔在讲桌上，掀起一阵凌厉的风，扬声道：“我再说一遍。以后谁再敢欺负同学，玩敲诈勒索那一套，罚的只会比这更重，明白了吗？！” “明——白——了——” 陆信站在讲台上。 他微微垂着头，眼睛往下耷拉着，眼皮却有些泛红，像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叶青看到他搓了两下手心。 刚刚被戒尺打的几下应该挺重的。 她今天来的晚，一来就看到陆信在门口站着。不过她并没有在意陆信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径直进了教室。 昨天晚上小远哥把事情告诉了奶奶，爷爷回来之后直接就给班主任打了电话。 她们班班主任姓马，是一个年纪有点大的老教师。马老师平时还是很和蔼的，但同学们都知道他有一把放在办公室的戒尺。只不过从开始上小学到现在快两年了，还没有见他用过。 叶青也没想到，马老师会这么生气。 李黎和她说陆信今天来的很早，和平时不太一样。他没有忙着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打闹，还总往她们这边儿晃。 不过叶青已经无心再去猜测他是不是打算一大早找她事儿。 陆信后来被老师放回座位，不过接下来一个星期放学之后都要留下来要打扫教室。叶青偶尔还会和他对上几次视线，虽然心里打突，但她没有避开。 小远哥说的对。 越胆怯，就越会被欺负。 第13章 满意 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气息，让人呼吸都有点艰难，咽口口水像是在吞咽火苗一样。 陈雯站在校门口斜对面小卖部旁边的树下。放学有一会儿了，大部分学生已经走了，不过小卖部人还是不少。 头顶的朴树叶子被热浪烤得无精打采，偶尔一阵风拂过，也只是半死不活的微微颤动。 她用手扇了两下风，又踮脚向小卖部张望。 “叶青！这儿！” “哎真是太挤了！”叶青奋力扒开人群，抹了一把脸，手里还捏着一个蓝绿色的袋子，“热死我了，快来！” 陈雯两步窜到叶青身边，从叶青撕开的包装袋里拿了一个白色冰块放进嘴里，感觉从头凉爽到了尾。 最近天气愈发热了，门口小店的雪糕变得异常抢手，每次都要挤半天。 今天她们特意晚了一会儿走，没想到还是不好买。她们并不经常买雪糕，因为家里不常给钱，一般是她们谁拿到零花钱了，就去买这种多个装的分着吃。 “这星期作业不多，明天后天还不用早起，太好了！” 因为嘴里塞着东西，陈雯的声音也含含糊糊的。她们都喜欢让雪糕在嘴里自己化，到最后没味道的时候再咬碎，这样就能多吃一会儿。 叶青大声嗯了一声，嘴里甜丝丝的，心里也美滋滋的。 “诶？那个……叶青！”陈雯突然用胳膊地杵了她一下，“你看，那个是不是你妈妈？” 叶青向前望去，一个女人正骑了自行车往她们这边来。 浅绿色的车身，个头不大，是妈妈给她买的可以折叠的小自行车，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学会骑的。 叮铃—— 车铃响了，还真是妈妈。 她恍然惊醒，立马把手里的大半袋雪糕塞到陈雯手上，一边快速咀嚼一边和陈雯对口供，“这个是你买的啊，你请我吃一点而已。” 叮铃—— 自行车越来越远了，陈雯拿着雪糕，望着坐在后座叶青的背影纳闷儿。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笑眯眯，看起来也很温柔的叶青妈妈，能把叶青吓成这样。 “妈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你了呀。”妈妈的声音很轻快，也很温柔，“回家看看我宝贝女儿。” 叶青抓紧了自行车后座。她知道，不完全是这样。 虽然奶奶怕麻烦，但如果她觉得叶青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的话，会专门给妈妈打电话。 叶青是偶然知道的。 有一次放学回家过火车道的时候，叶青看到一辆火车正开过来。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等了两秒，突然又觉得距离还远就冲了过去，刚好把在对面等她的奶奶狠狠吓了一跳。 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后来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奶奶和妈妈打电话说了这件事，然后没过多久妈妈就回家了，只是待得时间不长。 那次妈妈也是像今天一样，突然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不幸的是，那天她正在路上和陆信互骂，而且骂的很难听。 自从被马老师惩罚过后，陆信没有再找她要钱，也不再提要打她，但在路上碰到还是会骂骂咧咧的。 最开始叶青并不搭理他，后来次数多了也学着和他对呛，而陆信见叶青回应，骂得更脏了。 可以说，叶青这辈子会骂的难听又恶毒的脏话，都是跟着陆信学的。 不过骂归骂，陆信那帮人也没有动过手。叶青觉得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没有必要再告到老师家长那里，大概率他们也不会管。 这种在大人们看来“开玩笑”般的小口角实在是再平常不过，只不过骂得脏了点，顶多批评两句算了，她也不想太小题大做。 于是就被妈妈逮了个正着。 叶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横竖是对方先欺负人的。本来要钱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两方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相安无事。可你平白无故地又来骂我，那我回骂你不是天经地义吗？ 面对妈妈的责问，她十分理直气壮。 她一直认为妈妈是体贴的，温柔的。妈妈会甜甜地喊她的小名，包容她让人不太满意的小缺点，她也永远会耐心地回答她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就像寒假时她一直做的那样。 可是那天晚上她见到了另一个妈妈。 或许是因为她的“不知悔改”把妈妈彻底激怒了。面对暴怒的妈妈，叶青体会到了巨大的恐惧感。 她第一次知道歇斯底里是什么样的。 跟被老师刁难和被陆信恐吓不同，那个晚上的最后，在害怕之外，她的心里又生出了一种茫然和荒谬感。 后来爸爸妈妈都用过一个字来形容她——犟。 凭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我难道活该被他欺负吗？叶青记得当时她是这样回答的。 后面的记忆变得很混乱。妈妈气昏了头，动手打了她，又在她倔嘴葫芦一样的态度下翻开她的书包。 “我看你上学学不到好东西，把人都学坏了！居然满嘴脏话！”妈妈白生生的脸被气的通红，拿出她的语文书撕了起来，“既然没用，还留着干什么？！” 她被妈妈责骂时没有哭，被打时也没有哭，却在她动手撕她课本的时候痛哭出声。 因为叶青的哭泣和哀求，妈妈手上的动作慢慢放缓了，她的理智终于回了笼。 “青青，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不可以做的。”一片狼藉中，叶青听到妈妈叹了口气，好像有点疲惫，又有点失望，“妈妈希望，不管他骂的有多难听，你也不要骂人，好吗？” 最终她点了头，和妈妈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因为不管怎么样，她都好喜欢妈妈，她不想看到妈妈失望的眼神。 “青青，你们吃的零食，是谁买的？” 果然还是来了。 妈妈是不让奶奶给她零花钱的。妈妈和她说过，爷爷奶奶挣钱不容易，不可以要她们的钱。 可奶奶说只是五毛，天太热，就拿去买个雪糕…… 而且……她也不好意思总是让陈雯请她呀。 “是陈雯买的。”叶青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没什么异常，“她分给我吃的，我也从家里拿饼干给她了。” 还是有影响的。 自从上次妈妈对她发火了以后，虽然平时的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耐心温柔，但叶青和她说话还是免不得小心起来，特别是在她觉得妈妈可能会生气的事情上。 “嗯，好孩子。”妈妈好像笑了。 叶青环住她的腰，鼻尖是妈妈身上甜甜的香味。 我不乱要钱，也不骂人。妈妈，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会满意了？ “叶青奶奶，现在孩子也没什么大事，我们也道歉了。你说吧，要怎样你才可以满意？” “这叫没什么大事？”奶奶指着叶青，态度强硬，“你看看我们家孩子，这裙子后面多少血啊！” 叶青和奶奶正在她们班一个男同学王智家里坐着。 她们从街上三爷爷开的诊所出来，奶奶就打听了那个王智家是在街上哪里住，说带她去要说法。 起因是一个卷笔刀。 卷笔刀是昨天晚上爷爷带她去街上超市新买的，不是那种只比手指宽一点的小卷笔刀，是她一直想要的那种大的、可以把一小半铅笔都放进去的款式。她很喜欢，下课的时候都拿出来摆弄，刚好就被坐在周围的王智看到了。 叶青不讨厌王智。就是他人有点儿贼兮兮的，平时话很多，经常找她借东借西，有点烦人。 果不其然，这下看到了又要借她的新卷笔刀。叶青不太愿意，她自己新鲜劲儿还没过去，而且她知道他也不是急着用，就只是拿着玩而已。 于是她拒绝了。 但只是上个厕所的功夫，她放桌子上的东西就不见了，那个聒噪的男生也不见了人影，肯定是他！ 叶青很郁闷，蹭的一下站起来准备找他要回来，结果意外就发生了。 马老师给她们换了座位，她现在靠墙坐，旁边是窗户——那种老式的玻璃窗，中间有几道铁条作支撑，周围也用铁皮包了一圈。大课间这会儿窗户正开着，还是往里开，叶青刚好一头撞到尖尖的棱角上。 好疼啊……她慌忙用手去揉，但并没有缓解多少。 叶青把右手放下来，准备缓一下再揉，然后看到了一手血。 她坐下，盯着自己的手有点没反应过来，头顶有种又疼又痒的感觉。身后传来一阵抽气声，身后递过来两张纸。 “叶青，你流了好多血！”后桌女孩子拿了纸贴上她的背，“都流到你衣服上了，怎么办？” 不知道怎么会流得这样快，叶青慌忙用纸按压住伤口，可她今天穿的连衣裙肩膀和背部还是被血浸湿了。 一件浅蓝色碎花裙子，妈妈上次回家买给她的，今天是第一次穿。 后来上初中的时候和朋友闲聊，提到小时候受过的伤，她想起童年时因一个小卷笔刀而起的“惨案”，当时的班长沈珂是怎么说的来着？ “瞎说的吧！真流这么多血，早送医院了。” 其实叶青也觉得神奇，除了比平时撞到疼一点，好像还真没什么特殊的。 血流的很急，但停的也快，马老师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怎么流了。 她坐在教室里上课，和其他同学一样，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特别正常。只是行动时，衣服上的干涸血迹贴在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在提醒她，刚刚受的伤是真实的。 王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卷笔刀放在她桌子上了，本人却好像在躲着她，叶青没有在意。 她很平静，直到在校门口看到了眼眶通红的奶奶。 “奶奶，我真没事，你看，早都不流了。” “不行。”奶奶执意带她去街上看，“一定要去。咱们找你三爷爷，他有经验，看的好。” 叶青被奶奶攥出了一手汗，可这么热的天，奶奶的手却凉得出奇。她用另一只手捂上去，对着奶奶笑，“奶奶，我给你暖啊。” “你这丫头！怎么现在老让我担心。”奶奶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你知不知道，刚刚我听见你同学说你头上流了好多血，腿都要吓软了！” 一路上，奶奶都在絮叨着，说我们家青青那么乖，为什么还总是被坏孩子欺负？说一定要仔细给我们青青看看，还要去找坏小孩算账…… 叶青的心里变得很柔软，身后皱巴巴的裙子好像也变得服帖起来。 腿脚不快的奶奶，是怎样在听说她受伤之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来学校的呢？ 她知道，在别人眼里平平无奇的呆瓜，在奶奶那儿，却是永远会被珍重对待的宝贝。 “你消消气，我们没别的意思。”王智妈妈递给奶奶一杯水，“主要是孩子现在血也不流了，我看头上贴了个创可贴，应该大夫也觉得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吧？我们也表达歉意了，要不我们赔你们两箱奶，让这个事过去算了？我家那小兔崽子也吓坏了，都是同学，你们叶青肯定也知道，他虽然淘了点，但真不是个坏孩子。” 叶青在桌子底下轻轻扯了扯奶奶的衣服。 她这个伤口确实没什么大事儿。奶奶带她去找三爷爷的时候，好像已经开始结痂了，三爷爷说是因为头上血供好，所以愈合的快。不过这两天不能沾水，走的时候就给伤口贴了个创可贴，虽然叶青总觉得好像是粘到她头发上了。 “奶就算了，我们自己有，也不是为这个来的。”奶奶握住她的手，不疾不徐地说：“孩子现在是不出血了，只是你家孩子做错事，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吧？到现在我们都没看到人，我们青青也没听到他的一声道歉。” 原来奶奶是为了让她收到一份道歉。 “叶青，真的对不起。”王智被他妈妈叫出来，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是都过了这么久，甚至我都到你家里了，直到刚刚，你还是在躲着我，没和我说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只是我以后不想理你了。”背后是奶奶温暖的手，她盯着王智脸上的泪珠，“你别再找我说话了。” 第14章 渚川 “青青，青青？你在家吗？” 是月月姐！叶青一个轱辘从床上蹦起来，踢啦着拖鞋去开门。 “青青，我不进去了，你把电视关了来我家吃饭吧，妗妗今天又得半夜才能回来了。” 叶青应了一声，顺手抓了桌上的钥匙挂在脖子上。 她关了门，和苏月月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从房子后面的小道进去沿着楼梯上了三楼，那是苏月月家。 二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妈妈又回了一次家，那次离开的时候带上了她。 她们走的很急，她的成绩单没来得及领，也没来得及跟陈雯和两个姐姐告别。她不知道，妈妈这么急着把她接走，是不想再看到她出意外，也是不想让她学坏。 叶青就这样离开了她熟悉的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来到渚川，爸爸妈妈工作的地方。 渚川离她家真的很远，坐火车要一天一夜才能到。 渚川是一个县级市，但毕竟是市，和家里同等级的县城很不一样，市中心也更像妈妈带她去过的宛屿市区。 和家里遍地的田野不同，这里的土地少了很多，水却很常见。 她的新家旁边就有一条河。不是家里的那种拦路河，只建了桥供人通过，这边的河两岸有很多石阶，是专门建造的从路面通往水面的，最后一级有时还会被水淹过，她和月月姐在那里抓过很多小蝌蚪。 这个村庄——也不知道该不该叫村庄，依水而建，河两边人家都很多。家里的河流一般在村庄的最外围，或者附近根本没有人家。不过这边的房屋很紧凑，巷子也更窄。 渚川的楼房比家里的漂亮很多，大多都是两三层。主人家住主栋的一二层，旁边的小栋和三层是分隔开的，用来租给外地人。 外地人，就是指她们，叶青听房东爷爷奶奶说过。老人家大多数是不说普通话的，但叶青能听懂其中的只言片语，应该是听多了自然就懂了。 她的新家很小，类似于二姨家那种小区里铺了地板砖的房子，她们一家三口只住其中一个房间，客厅厕所厨房是三家公用的，叶青活动的范围只有那一个小房间和院子。 夏天的很多个晚上，她们都会在院子里玩一会儿。 大人们站在一起聊天，她和苏月月会和巷子里的其他孩子一起追着玩。叶青有一辆黄色滑板车，轻轻一蹬比所有人都快。 她们还特别喜欢一个骑着自行车带个白色小箱子的爷爷，因为他的箱子里面有很多白色小雪糕，两毛钱一个，特别甜。 虽然住的地方小了很多，但叶青还是挺开心的。她能每天见到爸爸妈妈，没有坏同学欺负她，还可以和月月姐一起去学校。 直到被妈妈带过来，她才知道原来小姑姑家也在这里打工，还和爸爸妈妈同一个厂，只不过是不同部门的。 偶尔在院子里玩的时候，房东奶奶会喊她过去给她拿两块糖。饭点的时候，叶青还能在门口闻到咸咸的香香的味道，妈妈说是房东奶奶做的鱼，他们这边喜欢吃鱼。 她还挺喜欢那种味道的。 “来啦青青。”刚进门就听到小姑姑的声音，“你俩快去洗手，可以吃饭了。” 她闻出来了，晚饭是面条，和奶奶做的那种不一样。 虽然叶青很喜欢奶奶，但她不得不承认，她不太喜欢家里的饭。 早上面汤，中午面条，晚上是玉米打成的粉粉煮的很稀的稀饭，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细细长长的面里夹了一些方便面，还有鸡蛋和绿色的空心菜，是小姑父做的。 “怎么不吃呀青青？”小姑姑把风扇对准餐桌，已经到了十月，天却还是热的厉害，“是不是太热了没胃口？” “怎么办呀小姑姑？”叶青张开一只手诚恳地问，“我感觉我能吃五碗。” 小小的房间爆发一阵笑声。小姑父用筷子敲了两下自己的碗，眼睛眯的都看不见了，“青青，你敞开了吃，姑父今天做了一大锅，吃不完可不准走啊！” 后来不知怎么，叶青和苏月月吃着吃着居然比了起来，在肚子吃成大皮球之后还纷纷表示自己可以再来一碗，最后被双双制止扔在床上看电视。 过了会儿，小姑父切了西瓜端过来，叶青吃不下了，苏月月却还是拿了一块。 叶青觉得苏月月有时候好像有些怕小姑父，但她想不太通。相较于爸爸，小姑父的长相稍微凶了一点，但他笑起来就一点也不凶。他性格很好，很喜欢开玩笑，总是逗她们玩儿。 难道他对着月月姐还有另一面？就像……就像上次发飙的妈妈一样？ 叶青无端打了个冷战。 她抬头往阳台看去，发现阳台门没关。 小姑姑家比她家多了一个阳台，是和隔壁房间的住户一起用的。叶青家平时洗衣服，就得搭在院子里。 阳台上不知道谁的裤子被风吹着荡来荡去，配合着电视机里电影突然响起的奇怪音效，把她吓了一跳。 叶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晚上晚一点的时候，电影频道就总是放这种吓人的电影。她有点不敢自己回家，后来是小姑姑送她回去的。 小姑姑是个很温婉的长相，眼睛尤其好看，好像总是盛着笑意，月月姐的眼睛长得很像她。叶青没见过她生气，是个和爸爸如出一辙的好性子。 她有一段时间没见爸爸了。 爸爸被厂里派到香山那边的分厂，不知道要去干嘛。妈妈说那里离渚川很远，要过两个月才能回来。 叶青躺在床上，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倒不是她多想看，只是房间里太安静了，一个人难免有点害怕。 很多个妈妈上夜班的晚上，她都是听着少儿频道的声音入睡。等到妈妈轻声唤她的时候，她就知道，到起床上学的时间了。 妈妈上白班的时候是会给她准备早餐的。但如果妈妈上夜班，她就会在路上买着吃。 桥边有卖早餐的，叶青最喜欢饭团，里面加油条和白糖的那种。苏月月不太喜欢，不过她基本上也都是在家吃过饭再出门。 早晨出门的时候，总有一辆黄色的校车停在河边，一出小巷就能看到。 叶青的脑袋里偶尔会闪过几个画面，有她坐在校车上看着爸爸上来给她递饭团的，还有夕阳下她从车上下来自己回家的…… 想什么呢？她感觉自己有点莫名其妙。坐校车的都是很小的小朋友，还在上幼儿园呢。 学校距离不近，还有点绕，在她来之前，苏月月是由姑姑姑父接送的。不过现在她们两个都记路，大人们在悄悄观察两天后也就让她们自己去了。 金枫学校比家里的小学大了不少，有两栋教学楼，一栋小学一栋初中，还有食堂和体育场，面对外地学生招生。 一个年级两个班，按理说她和苏月月同一级，有很大概率能在一个班级，但是小姑姑让苏月月留级了。因为之前的半年，苏月月好像不太适应，成绩不好，小姑姑觉得她跟不上。 学习这方面妈妈抓得很紧，不像姑姑姑父那么随意，妈妈是要掌握她每一次的考试成绩的。 这倒也是有好处的，毕竟通常情况下老师还是更喜欢成绩好的孩子。考过几次试，数学老师就好像挺喜欢叶青了。 她甚至在上周还十分恨铁不成钢地对班里几个成绩不好还总是捣蛋的男生说，你们几个成绩要是能有人家叶青的零头就好了。 叶青并不是很喜欢被用这种方式表扬，但她绝不想被这样批评。 所以那时候的叶青觉得妈妈对她的高要求是很有先见之明的，成绩好又不惹事的孩子在学校难道还能被老师讨厌吗？ 她这种纯粹的想法，却很快就动摇了。 学校要办奥数课，由副校长授课，小班教学，机会难得，数学成绩不错的孩子最好不要错过，这是数学老师的原话。 兴趣班不就是要看自己有没有兴趣？她不感兴趣，不想在课外时间再去学额外的深奥的数学知识，这也没什么错吧？ 可是为什么向来和蔼还会对她笑的老师，变得这么讨厌她？ 她不仅私底下找叶青，好几次暗示她报名这个奥数班，还在课堂上强调希望所有“有需要”的同学可以自觉报名，最后甚至还特意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某个同学成天穿的那么漂亮，衣服都不带重样的，居然报个对学习有帮助的兴趣班都不愿意，对自己极其不负责。” 叶青知道是在说她。 她能看到老师瞥来的视线，冰冷的，恼火的。 她们学校是没有校服的，大家都穿自己的衣服，只有放学的时候会戴一顶学校发的黄色帽子。 而妈妈自从把她接过来之后，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补偿什么，给她买了很多衣服，还让她把头发留长了，有空就给她梳各种好看的发型。 叶青从来没想过这两件事能被联系在一起。她那时候还不懂，对方要真是看你不顺眼，哪怕呼吸也是错的。 后来妈妈还是给她报名了奥数班。 “你去吧。”早上妈妈给她梳头的时候随口说：“不然你都不敢去学校了。” “可是去上了还要交钱，而且我也真没兴趣。” “就当学着玩玩，也没什么坏处。”妈妈扯了扯她刚刚梳好的小辫子，让头发扎得不至于太紧，“她想要给她好了。” 叶青开始去奥数班上课，又变回数学老师器重的好学生了。 她觉得数学老师很可怕。她的脸上仿佛戴了一层面具，冷嘲热讽消失不见，和善的表情又出现了，好像之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奥数课的确像她想的一样没意思。 传说中的副校长是一个叶青可以喊爷爷的男人，她觉得副校长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想上课。 他每节课讲两道例题，然后让他们自己写练习题，然后一节课就过去了，答案也是课后自己找时间对。 总之没上几节课，奥数课就没什么后文了。 “强迫学生上课不说，还这么敷衍。真没师德！”妈妈侧着躺在她身边，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肚子，“这样的话还不如去上个舞蹈课。我还是感觉女孩子去学个舞蹈更好。” 叶青很喜欢妈妈这样摸她，很舒服，很放松，好像躺在棉花糖上一样。只是当听到“舞蹈”两个字时，她的身体却突然紧绷起来，“不要，反正我不学舞蹈。”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她有些茫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学舞蹈好难受啊，还要压腿，腿好疼的。” 妈妈一脸惊异地看着她，“你居然记得吗？你那时候才上幼儿园啊！” 叶青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从哪里知道学舞蹈要压腿的？” “就……好像有印象，感觉看到过压腿的画面，但是我也没学过啊……” “学过的。”妈妈理顺她脸旁的细碎头发，“我以为你忘了，之前上幼儿园的时候你学过一段时间舞蹈，六一儿童节还上台表演节目了呢。” 怪不得。她曲起腿，轻微地左右晃着。 “要不要猜猜你在哪里上的幼儿园？” “是这里吧。”叶青看到妈妈点了头，她终于明白了，“所以路边的校车我真的坐过，不是我自己瞎想的。” “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娃娃呢。幼儿园里好多本地的小朋友啊，大家都说渚川话，你太小了，白天在学校和朋友们玩儿，回家跟我们说话都是人家的方言。”妈妈笑出声，“后来厂里安排的任务重，实在没时间照顾你，我们就把你送回爷爷奶奶家了。青青，你知道吗，你适应能力可强了，还很听话。爷爷来接你走的时候你都没哭，眨巴着眼睛就跟着爷爷走了。” 妈妈回忆着过去的事，呼吸清浅，眼神温柔，叶青却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青青，你想每天都见到爸爸吗？” “当然想！” 她很喜欢爸爸，对妈妈好，对她也好。爸爸会听她的话帮她操纵电脑，让她可以一句一句抄“巴啦啦小魔仙”的歌词，还会在休息日带她去公园。爬山，打羽毛球，只要她想，爸爸都愿意陪她做。 可是她好久没见爸爸了。 “那我们就一直和爸爸在一起好不好？”妈妈摸了摸她的脸，有点痒，却很舒服，“可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要去新的城市了。你又要去新的学校，和你现在的朋友分开，你愿意吗？” 叶青没有回答，似乎已经陷入沉睡。 妈妈轻轻起身给她盖紧毯子，发现衣角不知什么时候被攥进叶青的手心。 “我愿意。”她听到睡梦中的女儿嘀咕着。 第15章 东莘 窗外下起小雨，面包车里飘散着一股香味。叶青往前看了一眼，是一个黄色的固体空气清新剂。 开车的是表姑父，他的妻子是大表姑——给叶青洗澡的小表姑的姐姐。爸爸坐在副驾驶，她和表姑的女儿秦筝在最后一排，前面苏月月靠着小姑父睡得正香。 表姑父带他们熟悉路线，开上一条小道时顺手指了等校车的地方。大人们在前面闲聊，从家人聊到工作。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爸爸妈妈决定辞职去表姑工作的城市，小姑她们也一起过来。 车窗因为温度差起了雾气，叶青用手指点了两个圆点，又画了一道横线当作嘴巴。 搬家的那天也是一个雨天。比起老家宛屿来说，新城市离渚川不算远，开车两个多钟头也就到了。一辆大卡车就扛下家里所有的行李，载着她们来到东莘。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也是她在东莘上学的第一天。 新学校是一个民办小学，面积不大，但该有的都有。三栋教学楼和一堵围墙围出一个小操场，围墙下面放着几张乒乓球桌。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左右那两栋不能叫楼，因为都只有一层，右边那排教室和背靠路边的三层教学楼夹角处有个食堂。左边那栋后面还有个小院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之前报名的时候进去过。 她们来得晚，报名时间都截止了，后来也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协商的，还是有惊无险地报上了。但可能是当时太过匆忙，开学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北溪小学每个年级有三个班。之前在金枫学校她上的是二班，所以报名那会儿爸爸也就顺嘴报了二班。其实哪个班并没什么要紧的，只要有学上就行。但是今天准备进班的时候，三二班的班主任却说他们班级没有新同学要来。 爸爸在教室外面和老师核对，发现名单上确实没有她。 叶青站在爸爸身边，听着他再三和老师解释，说肯定是登记名字的时候出差错了，就先让她进班上课吧，又说我们小孩成绩很好的，在班里一定会好好学习不给老师添麻烦的…… 二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摆手拒绝，到后面说话还带了些不耐，“名单上确实没有，而且我们班学生人数够了，你们……” “王老师，怎么了这是？” 说话的男人站在王老师身后，看着比他年纪大些。 “我们班多一个学生。”王老师走过去，往后指了指，“李哥，要不你收了，说学习很好呢。” 李老师打量叶青几秒钟，用手拨了拨额前因为有些长而微微下垂的头发，笑了一下，“行啊，那我收了。来吧孩子，你来一班吧。” 爸爸和她挥挥手离开，叶青坐在李老师给她安排的靠窗的位置，开始了她在北溪小学的第一课。 车窗上的横线被一道弯钩连了起来，变成一个有点傻兮兮的笑脸。叶青转头，看到秦筝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 很好看的手，白净，纤长，跟她和苏月月的不一样。 “你不开心吗？”秦筝凑近她，压低声音问。 “没有，就是感觉下雨天闷闷的。” “嗯，雨天是会让人心情不好。”秦筝对她露出微笑，让她想起之前见过的白色栀子花，“别担心，以后我跟你和月月一起上学，咱们一起坐校车回家。” 秦筝比叶青大四岁，在中间那栋教学楼最高层上六年级。妈妈说秦筝之前一直在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上学期才接过来上学。她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了六岁，倒是从小就在表姑和表姑父身边长大。 苏月月是个很活泼的性子，大大咧咧的，有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比起姐妹，她们两个更像是朋友，是年龄相仿的玩伴。 秦筝却不同，她是姐姐。 秦筝比叶青大的那几岁，仿佛是一条鸿沟，跨过去，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个姐姐沉稳，友好，善解人意，有点像夏夏姐，但又不完全一样。叶青很喜欢她身上的气质，一种她那时还形容不上来的，独属于少女的气质。 “青青，一二年级的同学要排队出学校，你和月月说，明天放学的时候，让她先到学校对面的商店门口等着。”苏月月睡得很熟，被小姑父抱下车，秦筝在叶青下车前细细嘱咐，“如果你先出学校就到那里和月月汇合，注意安全别乱跑，我出学校就去找你们。” 叶青应了一声，跟表姑父和秦筝告别。 表姑家住在另一个村子，按叶青的速度，走过去至少要十来分钟。小姑姑家新租的房子和她家离得很近，下楼再走几步就到了。 这里的房子和老家的有点像，有两层的楼房，也有平房。它们没有渚川那边的房子好看，都被分成大小不等的单间，全都租出去。房东不在这里住，只有每个月收租的时候会来。 叶青家在二楼，空间比渚川的家大了不少，但条件没有那个好。 二楼总共只有两间房，她家在靠里的那间，没有厨房和厕所。走廊尽头——就是她家外面，搭了个台子，可以在那炒菜，算是个简易厨房。旁边是水池，水池上方是叶青家唯一的窗户。如果想上厕所，就要去外面公路边的公共厕所。 她现在自己睡一张床，和爸爸妈妈的床分别在房间的两边。爸爸用两个带拉链的便携式衣柜挡在床前面，算是把睡觉和日常活动的地方隔开了。 村子很偏，挨着一条很宽的公路。路上只有轿车和大车经过，车速很快，想过马路的话只能从上面的天桥走。 那是叶青第一次见天桥，白色的，很高，很宽，也很长，旁边还有很高的灌木，后来天热起来之后，晚上她们会和大人们去上面乘凉。 离公路近，白天倒没什么，半夜声音就有些大了。 叶青家离学校太远，和校车的终点站都还有段距离。她们要坐校车，早上就得起很早，基本上都是五点多，天还很黑的时候就起床，然后爸爸骑电车把她和苏月月送到终点站和秦筝汇合。 小姑姑又生了个女孩，妹妹还很小，姑姑姑父照顾孩子比较费精力。所以早上表姑父会开车把秦筝送过去，苏月月直接就和她一起由爸爸送。 那段路不太好，坑坑洼洼的，大早上只有大货车驶过。 在叶青记忆里的那些坐校车上学的早晨，从被爸爸唤醒到坐上校车的那一刻，让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刮得脸颊生疼的寒风，和旁边开过的发出“哐哧哐哧”声音的大车。 新学校倒也不难适应，全国小学生的生活都大差不差，只是有件事让叶青稍微有些尴尬。 广播体操。 村里的小学是没有广播体操的，不过在渚川上了半年学，她已经把广播体操学得很熟练了。只要不下雨，她们每天都会去操场，跟着“第二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的音乐活动身体。 既然是“全国”，应该就是统一的动作，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忽略了多么重要的一个东西。 叶青听到开始的指令蹲下身，两个胳膊伸直用手点地，做出小鹰起飞的动作，然后收获了周围同学的注目礼。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没人告诉她，东莘的小学生们已经做上了新的一套广播体操啊。 因为身高原因，叶青站在第三排，后面的同学她看不到，但是余光中，她附近的同学没有一个蹲下的。 她连忙起身，笨拙地模仿着别人的动作，让自己不至于太显眼。 虽然这个小插曲让她的新生活开始的有些尴尬，但广播体操用心学起来也挺快，而且周围站的是隔壁班和低年级的同学，应该互相都不认识，班里同学也不会在意她一个新来的。 都是小问题，很快就忘了，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会再有更尴尬的事了。 然后叶青就在班里又丢了人。 那天同意接收她的一班班主任教语文，叶青对他第一印象很好，感觉是个很随和的老师。 李老师讲课有意思，给他们读课文也很有感情，作为班主任挺负责的。 但时间长了，叶青发现，他有点喜怒无常。有时候正常上着课，可能看到有同学调皮捣蛋，他就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后来叶青找到了一个词可以形容李老师那个瞬间的变化——暴起。 明明上一秒还在耐心解释课文，下一秒就会脸色铁青地把某个同学揪到讲台旁边。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是常态，有的时候他甚至还会动手。叶青亲眼看到有一次李老师踹了一个男同学一脚，直接把他从前门踹到后门。 李老师在学习方面对学生也有自己的要求。 他不会规定大家必须要考到多少分，但是每天布置的作业和任务是一定要好好完成的。 他布置的回家作业一般是抄写或者练习题，有时会额外布置背诵任务，有古诗，也有课文或者词语。作业需要上交，背诵的检查形式就不固定了。有时候会让他们在课堂上默写，有时候会挑人起来背。 叶青就是因为这个背诵任务倒了霉。 那天语文课前叶青就拿了课本温习。李老师布置了古诗的背诵，应该是要提问的。 果然，上课铃响，李老师进班就问大家都会不会背，语气很轻快，似乎心情不错。 “会——”同学们拉长声音回应。 “会的举手，我看有多少人会。”李老师这次没像往常一样直接提问，他怀顾一圈，声音低沉了一点，“有些人别不会装会，我等一下就提问，谁背不好谁给我小心。” 听到后半句话，叶青迟疑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背得不是很熟，担心提问到她，她一紧张就背不出来了。 就是这一下，被李老师发现了。 “叶青！大家都会，你不会？！” 她被李老师凶狠地瞪了一眼，慌不择路地想要补救，立马举起手。 而这个举动明显让他更生气了。 “你到底是会还是不会？你给我站起来！”李老师的脸黑了，“你爸那时候还说你成绩好，就是这么个好法？二班不要你，我让你上我们班，你现在告诉我连两首诗都背不下来？！” 他把课本狠狠地甩到讲桌上，腮帮子动了动，好像是在咬牙。叶青知道，这个表情代表他很生气。 “你现在就背！我看你会背多少？！” 叶青不敢看他充满了怒气的脸。她强定心神，几乎是有些颤抖着把两首古诗背完了。 教室里安静极了。 “好了，你坐下吧。”李老师的脸色好看了些，开口打破凝滞的气氛，“这不是会背吗？” 叶青的心狂跳，手心里都是冷汗。她在裤子上抹了一把，看到李老师神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以后上课别跑神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