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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11章:汾水破障

作者:冷冷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若说秋冬是征伐山川的战场,那么春夏洪水泛滥期,便是禹经营人心、巩固后方、规划蓝图的时节。这七年来的每一个春夏,他都未曾真正休息。


    当暴雨倾盆,河流怒吼,无法施工时,禹便带领部分核心成员,奔走于各部落之间。那些因水患而流离失所、因资源而争斗不休的部族,需要安抚与整合。


    在一个濒临溃散的部落,禹站在泥泞的高台上,声音穿透雨幕:“洪水无情,人有志!孤身堵穴,不过杯水车薪;万众一心,方能重定山河!我禹在此立誓,必导洪入海,还尔等良田家园!但需尔等勠力同心,共赴时艰!”他的话语没有华丽辞藻,却带着与民同苦的真诚与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恩威并施,调解纠纷,分配存粮,将涣散的人心逐渐凝聚到治水大业之下。


    同时,他也体恤部下辛劳。“岳盾、皋陶、伯益,”他点名道,“你等随我多年,未曾归家。今夏水大,工程暂停,准尔等轮流返乡探亲,以慰家人。”


    岳盾感激涕零,他思念家中妻儿;皋陶惦记着不仅要兼顾治水团队与驻地治安,更需返京向舜帝商议全国律法修订之事;伯益则心中泛起对故乡草木的眷恋,还有…… 对凤鸟的些许不舍。凤鸟得知伯益将归,眼中亦闪过一丝失落,只是她也没半分理由拦着。


    而禹自己,却从未提起归家。春夏时节,他常常亲自跳入齐腰的淤泥中,与留下的人员一同疏浚局部河道,加固堤防。他身材高大,却因过度劳累而瘦削,小腿因长期浸泡在水里而毛发脱落,泥浆沾满全身,与寻常民夫无异。只有那偶尔抬头望向苍穹、思索山川大势的眼神,才显露出他非凡的身份与抱负。


    弃和女儿百草,则利用这段时间培育耐涝作物,采集药材,救治因水患而生病受伤的民众。看着女儿日渐成熟却仍待字闺中,弃心中不免忧虑。一日,他试探着问:“百草,你看巫盼重伤,辛夷不离不弃,亦是良缘。你年纪不小,可曾想过……”


    百草正在捣药,头也不抬,爽利地答道:“阿爹,您就别操心了。我现在跟着您治病救人,挺好。”她语气豁达,但弃听出了一丝隐藏的伤感。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舜摄政八年,禹治水第六载,冬。


    大伾山的血色黄昏已然远去,相柳的污血被深埋于九仞之下,巨灵神撼山的伟力化作了疏导洪流的臂助。黄河,这条曾经咆哮不羁的巨龙,流过这片被神人之血洗礼的土地时,竟显出了几分驯顺,沿着新辟的宽阔河道,浩荡东北而去,直注溟海。


    然而,禹的脚步未有片刻停歇。大伾山工程进入收尾,他的目光已投向更辽阔的山河。天下水患,盘根错节,黄河主干初通,犹如仅疏通了人体主脉,若遍布四方的支流淤塞不通,则痼疾仍存。秋冬水枯,正是治水的黄金时节。


    此番,他的目标本是西北方的汾水与西南方的洛水。但一个迫在眉睫的消息,让他改变了行军路线:位于黄河与汾水之间的冀州之野,水患异常,怨气冲天,当地部落几近绝望。


    平水土之师溯汾河而上,如同一条在洪荒疮痍中艰难前行的坚韧泥龙。越往北行,洪水肆虐的痕迹虽渐稀,但一种更为深沉、源自上古的破碎与荒凉,却如同噩梦般缠绕着这片土地——冀州之野。


    这里的大地仿佛被巨神以无匹狂暴的力量反复捶打、撕裂。巨大的裂谷深不见底,突兀的断崖如同被强行掰断的苍白骨茬,焦黑的土壤上散落着无数烙印着巨大爪痕、雷击纹路或腐蚀斑痕的怪石。空气中弥漫着冰冷刺骨、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怨念,这怨念源自黄帝与蚩尤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无数战死者不甘、暴怒、绝望的魂灵被禁锢于此,万年不散,与地脉纠缠,化作了水患最深沉的根源。风声穿过嶙峋石缝,发出呜咽尖啸,细细听去,竟似夹杂着远古战场模糊的金戈交击与垂死哀嚎。


    队伍中的气氛愈发凝重。岳卫战士们警惕地环视四周,仿佛阴影中随时会冲出无形的敌人。


    羲青手中的墨玉星盘光芒极不稳定,时而微弱如风中残烛,时而剧烈闪烁甚至发出轻微的嗡鸣。盘面上那些原本应该清晰流转、指示地脉水气走向的细微光丝,此刻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蛛网,杂乱无章地扭动、碰撞、断裂。“这里的天地气机彻底混乱了,”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疲惫,对身旁的禹低语,“强烈到可怕的怨戾死气,不仅淤塞了水窍,更严重干扰了星盘的感应。水窍的核心必然就在前方那片盆地,但其精确的‘窍眼’,被这股狂暴的能量场遮蔽了,星盘无法穿透。”


    禹面色沉凝如水,微微颔首。他怀中的颛顼玄圭传来一阵阵持续而清晰的悸动,不再是轻微的警示,更像是一种共鸣般的震颤。伯益肩头的几只小鸟早已吓得炸起羽毛,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发出哀哀的惊鸣。弃小心翼翼护着的祝余草苗,也肉眼可见地萎蔫下去。


    在星盘剧烈颤动的指引下,队伍最终抵达了一片被环形峭壁包围的巨大盆地。盆地中央,是一潭望之令人心悸的幽深水域。水面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墨黑色,平滑如镜,死寂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一块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曜石,散发着透入骨髓的阴寒之气。


    而最令人骇然的,是横亘于深潭出口处的那道巨大的天然壅塞体。它是一座由无数断裂的青铜戈矛、破碎的战车构件、巨大而扭曲的兽骨混杂着山岩泥土,经万年冲刷、挤压形成的可怕坝体。它像一道丑陋无比的伤疤,又像一座混乱的坟墓,死死扼住了水流的自然通道。


    更可怕的是,从这庞杂壅塞体的无数缝隙中,正持续不断地渗出粘稠如沥青、漆黑如墨的液体——那便是蚩尤战败后,其滔天的不甘与愤懑,混合着无数战死者绝望的怨气,实质化而成的“黑血”。它们缓缓流淌,滴落深潭,渗入四周的土地,所触之处,连岩石都被腐蚀得“滋滋”作响,迅速化为死地。


    “就是这里了。”羲青的声音带着力竭后的沙哑,“水窍被这怨戾之物彻底镇封,星盘只能指出大略范围,无法精确定位那关键的‘窍眼’。”


    面对这前所未见的困境,禹的心神承受着巨大压力。连年治水的疲惫,对远在阳城妻儿的深切牵挂与愧疚,以及对尽快平定天下水患的迫切渴望,交织在一起,削弱了他一贯的冷静判断。


    他错误地认为,此地的淤塞本质仍是物理性的,只是规模更大、更坚固。既然星盘暂时失效,或许可以凭借神农石耜蕴含的磅礴地火之力,强行净化甚至炸开那怨戾壅塞体,为后续疏导打开缺口。这个决定,掺杂了他个人急于求成的心态,忽略了对上古怨念这种非实体能量的谨慎评估,也高估了神农石耜在此等环境下的可控性。


    “需以雷霆之力,破此污秽!”禹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甚至是一丝被压抑已久的焦躁。他未听从巫盼建议的先行祭告安抚,也未等羲青尝试以其他方式稳定星盘。


    他排开众人,大步走向潭边,运转神力,全力催动神农石耜!石耜爆发出灼热刺目的红光,如同一道地心熔岩凝聚的火柱,轰然射向那翻腾着黑气的壅塞坝体核心!


    至阳至刚的地火,撞上了至阴至邪的怨戾黑血!


    预期的净化并未发生,反而像是点燃了最烈性的火药!


    “轰隆隆——!!!”


    一场毁天灭地的剧烈爆炸,猛地从潭心爆发!恐怖的能量冲击波混合着漆黑的潭水、破碎的兵器骨骸碎片、以及浓郁到化不开的怨戾黑气,呈毁灭性的环形向四周疯狂席卷!


    “保护司空!”岳盾怒吼,巨大的盾牌死死顶在前方,被冲击波震得咯吱作响。但外围的一些民夫和物资则被瞬间掀飞!


    禹首当其冲,被那巨大的反震力狠狠抛飞出去,神农石耜脱手飞出,红光瞬间黯淡。幸得砺扑上前,拼命将禹拖离爆炸核心。


    更可怕的灾难紧随其后!爆炸产生的狂暴能量,狠狠冲垮了深潭附近一处本就摇摇欲坠的古老堤坝!积蓄的潭水混合着漫天黑血与诡异的能量,如同挣脱囚笼的洪荒恶兽,向着下游一处低洼地带汹涌扑去——那里,有一个名叫“桑羊里”的村落!


    尽管皋陶此前已严令村民避往高处,避免了人员伤亡,但洪水过后,桑羊里村的数十间茅屋、圈舍、粮秣尽数被毁,田地也被黑血污染,化为焦土废墟!


    望着下游升起的滚滚黑烟与冲天火光,以及山崖上村民绝望的哭喊与咒骂,禹挣扎着爬起,浑身泥污,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沉痛的懊悔与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狠狠刺入他的心神!这是他治水以来第一次重大的、因自身判断失误导致的灾难性后果!


    就在这爆炸能量最狂暴、众人心神俱震的瞬间——


    “嗡!”


    盛放颛顼玄圭的玄玉匣自禹怀中自动飞出,匣盖开启!颛顼玄圭悬浮空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悲悯清辉,疯狂吸收着逸散的无尽怨魂哀鸣与村民的惊惧诅咒!圭身光芒剧烈流转,内部星河流转的异象变得无比清晰活跃,旋即投射出一幅巨大、精密的立体图谱——冀州古河道脉络与水窍节点图!


    而其中,一条被厚重历史淤泥和怨气湮没的古老河道,被玄圭的力量骤然高亮标注出来!几乎同时,羲青手中的墨玉星盘受到玄圭力量的激发,盘面上狂暴的光丝一定,指针死死指向了那条古河道上游的一个具体点位!


    宏观指引与微观定位,在这一刻完美呼应!颛顼玄圭,竟在吸收了巨量负面能量后,于危急关头自行觉醒,显化出了通往解决方案的关键路径!但这等显化,耗尽了玄圭此次积累的灵性,不可复常。


    当夜,平水土之师在距离战墟数里外一处背风、近水的缓坡扎营。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核心成员齐聚于禹那简陋却戒备森严的营帐,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沉凝的面孔。


    禹首先开口,声音沙哑却竭力保持沉静:“今日之挫,罪责在我。急功近利,未察根源,险些万劫不复。玄圭显化,星盘定位,虽指明新路,然代价惨重,更失民心。此教训,刻骨铭心。”他手中紧握着砺冒死寻回、擦拭干净的神农石耜,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皋陶肃然接口,声音如冰冷的玉石:“司空不必揽全责。非常之局,行险在所难免。然律法昭昭,功过皆需记录。此次事故,已记录在案。当下首务,乃善后。我已加派人手,协助桑羊里村民清理废墟,统计损失,并从农正处调拨部分应急粮秣先行发放,稳定人心。然民怨已起,恐非粮秣可平。”


    弃满面愁容,搓着手道:“粮秣尚可支撑,只是…那黑血污染过的土地,怕是几年都长不出庄稼了。桑羊里村民往后生计……唉。所幸士师预警及时,无人伤亡,已是大幸。”


    伯益眼神中闪烁着后怕与兴奋交织的光芒:“那玄圭所示古河道,其走向精妙绝伦,竟完美避开如今地脉怨气最炽之处,似循着某种更古老、更和谐的地气脉络而成!风伯残灵凶猛,其盘踞点恰在古河道入口侧上方,或许……正因古河道淤塞,地气不通,才使其怨念有隙可乘,积聚不散?冒险勘探入口,虽危亦必需。”


    羲青面前铺开一片兽骨,刻刀飞速移动,已将玄圭投射的宏大地图与星盘锁定的精确点位结合,勾勒出一幅详尽的周边地形与水脉草图。她接口道:“伯益所言极是。玄圭显宏图,星盘指微窍。二者呼应,方为完整。然玄圭此次显化,耗能巨大,其内灵韵已沉寂,短期内恐难再现神异。后续勘探疏导,仍需以我之星盘指引为主。只是……”她指尖轻点星盘表面一道细微的、新产生的能量紊乱纹路,“今日冲击猛烈,星盘内蕴的星力与地气流转稍受震荡,需一夜时间静置,以天地自然之气慢慢抚平,明日方能恢复精准。”


    巫盼脸色苍白道:“那风中残灵,疯狂暴虐之下,其核心仍是滔天的战恨与不甘。我感知到……那不仅仅是风伯自身的陨落之怨,更夹杂了无数战死者的绝望呐喊。若要疏通此地,绝非仅破土动石之工程,恐需先化解其执念。我愿再试,然需筹备更周全的祭仪,所需器物、祭品,皆需时间准备。”


    禹聆听众人之言,目光扫过……一张或凝重、或忧虑、或坚定的面孔,沉声道:“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工程、地脉、人心、怨念,四者纠缠,缺一不可。明日,砺,你带队,伯益、飞猿协助,勘探古河道入口地形,评估疏通可行性与工程量。务必谨慎,远离风伯残灵活跃区,以侦查为主,不可贸然行动。羲青,尽快稳定星盘。巫盼,就有劳你安排筹备祭仪所需,列出清单,交予农正协调。士师,营防律令及与桑羊里村民的沟通安抚,重中之重,拜托您了。农正,后勤保障,尤其是祭仪所需,务必满足。”他深吸一口气,“我等需吸取教训,步步为营,弥怨与导流并进,方有一线希望。”


    会议结束,众人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跳跃的火光与沉甸甸的压力。禹独自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神农石耜粗糙的柄身,父亲鲧的身影、羽渊的玄鱼、舜的嘱托、村民的哭喊、还有那黑潭中无尽的怨魂……种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几乎要将他压垮。


    就在这时,帐帘被再次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去而复返,是砺。


    他走到禹的身前,并未立刻说话,只是拿起火盆边的陶壶,倒了碗温水,递到禹的手中。禹下意识接过。


    “司空。”砺的声音低沉,“还在想白天的事?”


    禹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苦涩道:“如何能不想?我一意催动神力,非但无功,反酿大祸,家园尽毁,民心离散……这与我父当年……”


    “不一样。”砺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鲧伯当年,是以息壤强封,欲以一己之力逆天改势,最终功败垂成。而今日,我们是在探寻疏导之道,虽有挫折,但玄圭已显明前路,星盘亦锁定窍眼。这并非失败,而是用极大的代价,换来了至关重要的方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禹紧握的石耜:“舜赐下此神农石耜,是让你开山辟土,疏导江河,不是让你用来与万年怨灵硬碰硬的。工具用错了地方,再锋利也会卷刃。今日之事,是教训,让你我皆知此地铁板之硬,非蛮力可破。但这并非绝路。”


    砺的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片狰狞的战墟:“治水,尤其是治理这等被上古恩仇诅咒之水,本就是一场战争。是战争,就有伤亡,就有牺牲,就有意想不到的挫折。重要的是,主将不能先乱了心神。”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禹:“你是司空,是平水土之师的首领。你乱一步,全军皆乱;你疑一刻,万民皆疑。今日士师能迅速稳住局面,安抚村民,正是因你先前建立的律令与威信仍在。皋陶记录事故,是为明律法、警后人,而非只责难于你。”


    “可是桑羊里……”禹的声音依旧沉重。


    “家园毁了,可以重建。田地污了,或许有法可净。人心若散了,就真的完了。”砺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眼下,玄圭星盘指路,巫盼欲沟通怨灵,羲青伯益勘探地形,士师农正稳定后方……我们并非无计可施,反而比之前盲目摸索时,拥有了更清晰的目标和更多的手段。你需要做的,不是沉溺于自责,而是像方才分派任务时那样,稳住心神,将我等之力拧成一股,指向那唯一的破局之点——古河道!”


    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禹的肩膀,力量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禹,抬起头来。你是鲧的儿子,但你更是得了伏羲玉简、伏羲开山神斧、神农石耜、颛顼玄圭,乃至河精授图、玄龟负书所托之人!你的路,注定与你父不同。眼前的难关,闯过去,便是海阔天空!”


    禹怔怔地看着砺,看着这位一路走来始终沉默坚韧、如同大地般可靠的伙伴。他眼中沉重的阴霾渐渐被砺话语中那股不屈不挠的硬气驱散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再次缓慢而有力地起伏,紧握着石耜的手指渐渐松开,又重新握紧,却不再是绝望的用力,而是恢复了某种决断的力量。


    “你说得对。”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沉静,“代价已付,前路已显,再无踌躇的余地。接下来,一步都不能错。”


    砺见禹眼神重聚光芒,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帐内重归寂静,但那股几乎将人压垮的绝望感,已然消散。禹将碗中温水一饮而尽,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之上。


    帐外,营地已有序运转起来。岳盾指挥着岳卫锐士布防、巡逻、协助安置受惊的民夫,一切井井有条。鸣镝在高处警戒,目光锐利。土根、犀渠等人则在检查武器盾牌,沉默中透着坚毅。飞猿和泽虎在营地外围布置简易的警示陷阱。巫盼正微弱地坐在自己小帐内的榻上,吩咐着辛夷和山魈准备三牲,为明日的祭仪做准备。弃已经开始清点物资。皋陶则带着两名战士,打着火把,再次走向桑羊里村民临时避难的崖洞方向,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直。


    营地边缘,砺找到了正在仰望星空、并在兽骨上记录今日星象轨迹与地脉异常波动的羲青。他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直到她轻轻放下小刀,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星力轨迹……还乱吗?”砺的声音低沉。他不懂那些复杂的星轨,但他知道这东西对她、对治水有多重要。


    羲青微微摇头,目光仍看着星空:“正在平复。记录今日之事,比稳定星盘更重要。”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这些挫折、异象、地脉变动,乃至风伯残灵的嘶吼……都必须详尽记下。后人当知治水之艰,知天地之威,亦知人族之韧。”


    砺因之前与藤女一次意外的肌肤之亲(源于苦闷下的冲动),心中充满对羲青的愧疚,他看着羲青,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青儿,”砺的声音干涩,“我……做了错事。与藤女……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羲青身体微微一颤,没有回头,良久,才平静地说:“我知你心中苦闷。藤女是个好女子。”


    砺激动道:“不!青儿,我心中只有你!那次的错误,让我更清楚,我只要你!”


    羲青转过身,月光下她的脸庞带着凄然与决绝:“砺,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我早已服下蓇蓉草,此生……无法生育了。在华山时,我便已绝了念想。”


    如晴天霹雳!砺愣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瞬间,他明白了羲青当年的决绝背后,是何等惨烈的自我牺牲!震撼过后,是滔天的心疼与更坚定的情意。砺猛地抓住羲青的手,急促地说:“我不在乎!羲青,我砺此生,只认你一人!有无子嗣,有何相干?我只要你活着,在我身边!”


    羲青用一个吻堵住了砺的嘴唇:“我知道……”


    此情此景,却被悄悄前来、本想告诉砺自己可能怀孕了的藤女看见。她如坠冰窖,心凉了半截。原来,砺的心始终在羲青那里,自己的痴心,不过是一场幻梦。她默默退开,泪水无声滑落。


    夜色深沉,远处的壅塞战墟方向依旧死寂,但那死寂中仿佛蕴含着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与无声的咆哮。营地的火光无法完全驱散这弥漫天地的阴冷与怨念。颛顼玄圭在玉匣中沉寂,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羲青的墨玉星盘在她身边微微散发着稳定的、属于星辰的冷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渺小却坚定,指引着充满未卜与艰难的前路。


    三日之后,天气略略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了些许缝隙,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天光,勉强照亮了冀州之野这片死寂的战场遗迹。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冰冷粘稠的怨念,但相较于之前的狂暴,似乎沉淀了些许,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在壅塞之坝前,一方更为庄重、更为复杂的祭坛已然设立。巫盼指挥着几名岳卫战士和自愿帮忙的民夫,用洗净的白色卵石垒砌成三层圆坛,对应天、地、人三才。坛心铺设着一张巨大的、鞣制过的完整兽皮,上面用朱砂混合着某种矿粉勾勒出繁复的星辰与地脉图谱。四方分别插着代表四象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旗幡(以相应颜色的麻布和羽毛简单制成),虽简陋,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祭坛周围,还摆放着三牲祭品——一头黑鬃公猪、一只纯色山羊、一头壮硕的黄牛,它们已被清洁过,安静地待在那里。


    巫盼有点踉跄地立于祭坛下东方位,身着绘有古老符文的麻布祭袍,手持玉璧,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最后沟通着天地间的某种韵律。


    禹率领着平水土之师的核心成员以及部分岳卫,肃立在祭坛外围稍远的安全距离。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空气中只有风声和巫盼低沉晦涩的吟哦声。砺紧握着千钧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羲青手中托着墨玉星盘,盘面上光芒流转,她正在记录着祭仪引发的地脉能量微妙变化。伯益则好奇地观察着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附近枯树上的乌鸦,似乎在侧耳倾听。


    祭仪正式开始。巫盼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手捧玉璧,开始踏着一种古老而奇异的步伐,环绕祭坛舞蹈,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节点上,口中吟唱:


    “奉牺献牲,醇酒沥地。


    告彼英灵,息此兵气。


    干戈化帛,血沃生息。


    魂归厚土,神返天霁。


    轩辕旌旗,九黎鼓钲。


    俱往矣哉,莫萦于心。


    寒潭为鉴,照尔初心。


    各安其所,勿相侵凌。


    天清地宁,水道自明。


    怨消戾散,各归其程。


    北酆开路,南斗引灯。


    敕令所指,万灵遵行!”


    随着他的舞步唱祷,玉璧清辉大盛,如同水银泻地,缓缓流向那巨大的壅塞坝体。三牲祭品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取了生机,缓缓萎靡下去,其蕴含的生命精华化作道道白气,融入玉璧的清辉之中。


    壅塞坝体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那些渗出的粘稠黑血,不再仅仅是减缓,而是开始逐渐凝固、收缩,最后化作黑色的粉屑,簌簌落下。坝体中,开始浮现出无数模糊的身影,不再是之前那般狂暴扭曲,而是显得迷茫、疲惫。


    一个身披残破熊皮、手持断斧的黄帝方战士虚影浮现,他望着对面一个戴着牛角盔、浑身是伤的九黎武士虚影,沙哑道:“…为了…有熊氏的荣耀…”


    那九黎武士虚影顿了顿,低沉回应:“…为了…九黎能活下去…”


    又有一个驾驭着猛虎战魂的虚影叹息:“…死了…都死了…为了什么…”


    “…家园…回不去了…”另一个虚影哭泣。


    “…累…好累…”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解脱的渴望。


    双方的怨魂,在这强大的净化与导引之力下,似乎终于开始摆脱那万年积怨的束缚,回忆起了战斗之外的初衷,感受到了超越阵营的共通疲惫与悲伤。那弥漫天地间的怨念,如同冰雪遇阳,开始缓缓消融、褪去。虽然并未立刻晴空万里,但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确实减轻了大半,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清明了一些。


    禹深深呼吸,感到脚下大地那持续了万年的痛苦痉挛正在逐渐平复。弥合上古创伤的第一步,终于艰难迈出。


    砺带领民夫开始疏通河道。当他们在疏通一处位于峡谷最深处的水窍时(这里是怨气凝结的核心),连羲青星盘的光芒在此都显得黯淡。禹亲临指挥,金鳞、苍鬃奋力清除着洞口巨石,墨琛潜入探测。


    突然,墨琛发出一声急促的警告龙吟!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血腥味的漆黑毒瘴,混合着汩汩涌出的"黑血",从洞窍中猛烈喷发出来!其速度之快,范围之广,远超预料!


    禹首当其冲!眼看就要被那足以腐蚀神魂的毒瘴吞没!


    “禹——”一声呼喊响起!是一旁的小赤须龙!他飞身扑向禹,冲到半空化为龙形,飞翔在天!


    就在地脉为之一清,所有怨戾被净化之际,一个更加古老、威严的虚影在那原本渗出黑血的洞穴深处隐约浮现——那是一个头生双角、耳鬓如剑戟、铜头铁额的巨大颅骨虚影!正是蚩尤之魂!


    众人顿时屏息凝神,岳卫锐士们下意识地握紧武器,却又被那威严的气势所震慑。巫盼率先躬身行礼,其他人也纷纷跟随。


    蚩尤之魂的目光扫过被净化的土地,又看向巫盼和禹,最后定格在虚空中某处,发出沉浑的声音:“黎贪,吾之旧部。千年矣,执念犹存否?”


    那虚空中传来一声不甘的嘶吼:“尤公!我不甘心!我们本该……”


    “住口!”蚩尤之魂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败于轩辕,乃天命与时运,非战之罪,更非尔等之过。困守于此,以怨戾阻塞天地,殃及后世生灵,岂是吾辈战士所为?吾魂归天地,已为战神,护佑的是不屈的战魂与生存的家园,而非无尽的怨恨。放下吧……”


    那虚空中似乎传来一声不甘却又释然的叹息,最后一缕顽固的怨念也随之彻底消散。


    这时,蚩尤之魂转向禹,目光如电:“姒禹,你可知为何我能安息,而黎贪不能?”


    禹恭敬行礼:“请战神示下。”


    “因为我战得堂堂正正,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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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服口服。而黎贪,他放不下的不是失败,而是自己的执念。”蚩尤之魂的声音回荡在峡谷中,“治水如治世,堵不如疏。这道理,你比你父亲明白得早。”


    禹肃然起敬:“谨遵战神教诲。”


    蚩尤魂影对着禹微微颔首,旋即隐去。


    障碍既除,在龙族的全力奋战和众人的努力下,最后一处关键隘口终于被打通!


    禹站在河边,寒风吹动他破旧的麻衣,露出黝黑精瘦、伤痕累累的臂膀。他年仅三十四岁,但长年的风餐露宿、殚精竭虑,已让他面容黧黑,皱纹深镌,鬓角早生华发,看起来竟如五十许人。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洞穿山河脉络。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主力转向汾水流域。另遣精干小队,详勘汾水全程,尤重吕梁南段,寻觅山势薄弱之处,以为突破口。”他深知,父亲鲧壅防百川的失败,在于徒堵不疏。他必须依循山川本性,因势利导,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深秋,平水土之师抵达汾水下游。虽已枯水,但河岸两侧淤泥深厚,枯树挂草,无不昭示着夏日洪水的肆虐。远方,吕梁山脉如一道巨大的阴影,横亘天际,压抑之感扑面而来。


    “司空,”前方探路的战士回报,“已探明,吕梁南段有一处极险要的喉扼,山势合拢,河道骤窄,水中巨石壅塞。汾水至此,上行无路,下行险急,夏秋之水壅塞于此,倒灌晋中,乃洪涝根源。”


    禹目光凝重,聚焦在那遥远的天险。破解此锁,需非凡之力。他摸了摸腰间的伏羲开山斧,神物似有感应,传来微温。但仅凭神斧开山还不够,汾水中游河道亦需疏导,需得此地水神相助,方能事半功倍。然而,他禹一介凡人,并非专职沟通鬼神的巫祝,如何请动一方水神?


    当晚,禹来到巫盼的帐内慰问,见他斜倚在干草上,面色透着久病未愈的苍白,先一步上前按住想挣扎起身的他,关切问道:“巫盼,大伾山旧伤未好,冀州沟通天地又耗了太多精气,这一路虽乘车随行,颠簸想来也磨人 —— 你身子眼下还撑得住吗?伤势可有反复?”


    巫盼被按回干草上,气息微促地致歉:“劳司空挂心,臣本该起身行礼,可这身子实在虚软,竟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实在失礼。” 他顿了顿,缓了缓气才续道:“旧伤倒未反复,只是精气耗损过甚,如今稍动便觉乏力,也只能躺着了。”


    待巫盼气息稍匀,禹才沉声道:“我今日来,除了看你,更有一事挂心 —— 眼下汾水疏导迟迟难进,我总觉心里不踏实,想听听你的看法。”


    巫盼闻言,眼中凝起几分郑重,缓缓道:“司空,汾水之神名台骀,乃上古之神,司掌汾水久矣。近年水患频仍,百姓怨声载道,台骀身为水神,必也承受巨大压力,神力或因怨念而受损。其内心或有自责,亦渴求解脱。司空携平定大河之威,怀造福苍生之志,此心此志,或可上达天听。不妨以诚祭祀,陈明利害,邀其共解水厄,非为命令,而为合作。”


    禹深以为然。于是,在晋中盆地边缘,择高敞之地,设坛祭祀。没有奢华祭品,只有三牲五谷,诚意赤忱。禹亲自祷祝,声音沉浑,传于四野:“汾水之神台骀在上!禹,奉舜命,平治水土。今汾水肆虐,黎民苦久。此非尊神之过,实乃天地变异,山川壅塞所致。禹不才,愿竭肱股之力,劈山导水,解民倒悬。然独木难支,恳请尊神现身,共商疏浚大计,还汾水清晏,保一方安宁!功成之日,百姓感念,尊神亦得享安祀!”


    祭祀完毕,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忽然,汾水河面泛起幽幽青光,水汽凝聚,一位身着玄色水纹袍、面容清癯却带疲惫之色的神祇显化而出,正是台骀。他的眼神复杂,既有神祇的威严,又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与无奈。


    “司空,”台骀开口,声音如流水潺潺,却带着涩意,“汝之心意,吾已感知。汾水之患,吾心如煎。身为水神,守土有责,然天地之力剧变,非吾一神所能逆挽。百姓之怨,吾亦承受……每每听闻咒骂之声,神力便为之震荡。汝能体谅此心,邀吾共治,而非问罪,台骀……感激不尽。”


    禹躬身一礼:“尊神言重。水患乃天下共业,非一人一神之责。禹此番前来,正是欲与尊神合力,永绝此患。请尊神指点水脉,疏导中游;开山之事,禹自当尽力。”


    台骀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好!司空快人快语!灵石口乃关键,其山体乃上古玄石,坚硬异常,非神力难开。中游河道,吾熟悉每一处暗流浅滩,可助汝引导水势,冲刷淤泥,巩固河床。你我神人合力,必能功成!”


    计议已定。翌日,禹率精锐抵灵石口。但见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劈,直插云霄,最窄处仅漏一线天光。峡内激流咆哮,声震峡谷,浊浪拍击礁石,卷起千堆雪。


    禹屏息凝神,立于峡口最险处。他运转神力,周身泛起浑厚的土黄色光芒,与大地脉动相连。缓缓举起伏羲开山斧,神斧感应到主人意志与前方阻碍,嗡鸣作响,古老符文次第亮起,洪荒之气弥漫开来。


    “开——!”


    一声暴喝,石破天惊!禹双臂奋力挥下,开山斧化作一道撕裂苍穹的璀璨光华,携无匹威势,直劈山脊!


    轰——!!!


    巨响远超雷霆,整个吕梁山脉为之震颤!斧光过处,坚硬无比的玄石山体应声而裂,一道巨大的缝隙瞬间蔓延!山崩地裂,巨石滚落,烟尘冲天而起,仿佛天地初开!


    禹毫不停歇,身形如电,接连数斧劈出!每一斧都精准落在山体结构的关键节点,裂缝不断扩大、加深。台骀亦在水中显化神通,引导汾水之力配合冲击,巨浪翻涌,将崩落的巨石卷入河道,冲刷带走。


    天地失色,山川易形。伯益飞速记录这惊天动地的一幕。凤鸟在一旁,看得目眩神迷,又心潮澎湃。砺紧握刀柄,护卫在侧,心中对禹的敬畏更深。羲青望着禹伟岸的背影,眼神复杂,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许久未动的墨玉星盘——自大伾山之战后,她深感星盘推演耗神巨大,且近期治水多依地理形势与人力,而非玄奥的星象变异,故她暂未动用,让其灵性得以休养,也让自己更专注于实际事务。


    连续数日,斧声隆隆,水声滔滔。终于,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后,灵石口被彻底劈开!一道宽阔崭新的峡谷呈现眼前,被禹命名为“灵石峡”。汾水积郁已久的力量瞬间得到释放,如同挣脱枷锁的巨龙,欢腾奔涌,向着黄河浩荡而去!


    峡成之时,台骀身影凝实,向禹深深一揖:“司空神威,开山辟地!汾水生灵,永感大德!中游之事,台骀义不容辞!”言罢,化清流融入汾水,履行诺言去了。望着畅通的河道,禹知道,晋中之患,根除矣。


    主力劈开灵石峡的战斗进入最艰苦的阶段。峭壁上,工匠们悬绳凿孔;河道中,民夫们清淤运石。砺督工的身影终日穿梭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嗓音因终日呼喊而沙哑。就在这片喧嚣中,一场意外的婚礼正在酝酿。


    一日黄昏,藤女找到刚从河道爬上来的砺。夕阳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神色平静得近乎肃穆。“工正,我有了身孕。”她直接开口,看见砺瞬间苍白的脸色,反而微微一笑,“但你不必自责,那夜是我自愿。我知你心属青姊,从未敢有奢望。”她望向远处正在挑土的阿壮,“我已决定与阿壮在一起。”


    砺闻言一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个叫阿壮的民夫正扛着土石,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砺努力在纷杂的记忆中搜寻关于这个年轻人的片段——印象确是模糊的。他只记得那是个沉默肯干的汉子,皮肤黝黑,力气似乎不小。好像有几次收工时,远远瞥见他帮藤女扛过编筐的藤绳,也曾在水边递过盛水的陶罐。但在繁忙的工地上,民夫们互相搭把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身为工正,砺的目光掠过无数协作劳作的场景,从未对这其中任何一幕投注过特别的关注。此刻,这些零碎的画面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原来那些他未曾留意的寻常里,早已埋下了今日的伏笔。


    砺嗫嚅道:“藤女,我对不住你……”


    “真的不必。”藤女打断他,“祝愿你和青姊永结同心。”她转身走入暮色。


    三日后,灵石峡畔一片难得的平坦河滩上,篝火熊熊燃起,驱散了深峡的寒意与水汽。得知藤女与阿壮将举行婚礼,禹特意下令,从本就不宽裕的公共储备中拨出些许黍米与肉干,以为庆贺。他亲自挑选了一块上好的磨制石斧,递给阿壮:“阿壮,此后便是成家立业之人,当如这石斧,稳重可靠。好好待藤女,共建家园。”阿壮憨厚地咧嘴笑着,黑红的脸膛被火光映得发亮,他郑重地双手接过石斧,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藤女微显轮廓的腰身,眼中满是珍视。


    婚礼虽简朴,却充满了真挚的祝福。百草采集了峡畔新开的野花,巧手编成花冠,戴在藤女发间,为她增添了几分娇艳。蒲牢吹响了浑厚的牛角号,伯益击打石磬,发出清越悠扬的节奏。在众人的簇拥下,藤女与阿壮相视一笑,共同举起盛满黍酒的陶碗。


    凤鸟,这位来自东夷的轻捷少女,站起身,走到篝火旁的空地,唱起一支祝福歌:


    “藤蔓依依,磐石无移。


    汾水汤汤,良缘永栖。


    晨昏偕作,刈黍撷葵。


    春秋共守,瓜瓞繁滋。”


    优美的歌声,蕴含着对婚姻坚韧、长久、子孙繁盛的美好祝愿,在峡谷中回荡。凤鸟不仅唱,还巧妙地模仿了清风吹过藤叶的沙沙声、溪水流过石上的潺潺声,为歌声增添了生动的意境。伯益击磬的手微微放缓,目光追随着火光中凤鸟灵动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温柔的笑意。此刻,他坚信能与这个如风般自由的女子相守到老,丝毫不知命运早已布下迷雾与荆棘。


    就在歌声暂歇的间隙,与藤女一同自雍梁前来投奔的几位伙伴围了上来。雍钺用力拍了拍阿壮结实的臂膀,朗声道:“好小子!日后若让藤女受半点委屈,我们几个雍梁老乡可不答应!” 姜石、巴瑶和羌笛也笑着附和。


    一向心细的辛夷轻轻拉住藤女的手,将她稍稍带离喧闹的中心,低声道:“看到你如今这般安稳模样,我真替你高兴。”她目光温柔,带着些许如释重负的意味。藤女何等聪慧,立刻明了这位早已心属巫盼的姐妹话中深意,她反握住辛夷的手,眼角瞥见不远处正与禹商议事情的巫盼,不禁莞尔,悄声打趣道:“莫要只顾说我,待你与大巫的好事近了,我定从这新辟的田垄里,为你采来最鲜嫩的荇菜为贺。”辛夷闻言,脸颊顿时飞上两抹红霞,羞赧地轻推了藤女一下,两人相视而笑,往昔那点因情感而产生的微妙担忧,在此刻尽数化为对彼此未来的真诚祝福。


    砺站在人群外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看到藤女与阿壮共饮合卺酒,又与旧日伙伴们笑语嫣然时,他心中那最后一丝难以完全抹去的复杂酸楚,终于被这温馨的场景渐渐抚平,化作纯粹的释然与祝福。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他回头,见是羲青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眼中含笑。砺心中一暖,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是啊,洪流终将归海,他们每个人,都在命运的浪潮中找到了各自奔赴的河床。


    婚礼的气氛达到高潮时,藤女与阿壮携手走到禹的面前。藤女深深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司空,承蒙您与大伙一直以来的照拂。我与阿壮既已在此成婚,便想恳请于您:待灵石峡通渠之后,我们愿留在此地,结庐而居,垦殖岸边新淤之土。这孩子……”她轻抚小腹,“也该在安稳之地长大,不再四处奔波。”


    禹凝视他们良久,不禁想起阳城家中女娇倚门相望的身影,心下恻然。他郑重颔首,声音洪亮,既是回应他们,也是宣告众人:“准!此乃美事!汾水初定,正需似你等这般愿扎根于此的勤恳之人,方能令新辟之地重现生机。待洛水功成,大局更定,我必遣人送来更多谷种与农具,助你等安居乐业!凡愿落户新土者,皆可如此例!”


    禹的承诺不仅温暖了藤女和阿壮的心,也让周围许多同样憧憬安稳的民夫们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充满期盼的脸庞,简单的婚礼,也因此承载了更为深远的意义——不仅是个人情感的归宿,更是治水大军所开拓的、通往新生活的起点。


    而在欢腾的人群中,凤鸟悄然退回伯益身边,两人相视一笑,那份属于青春的、以为能战胜一切的美好信念,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却也为未来那个无法送达的消息,埋下了令人心碎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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