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间已经空荡了很久,里面的习题册都落灰做旧了。
这个房间里有属于一个学生的一切:书桌、学习椅、墙上贴的各种公式、笔筒里各种颜色的记号笔、书柜上满满的《教材全解》、《学霸笔记》、《高考作文冲刺》等等辅导书。但就是没有属于小孩子的玩具。
所以这个房间的主人逃了,跑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蒋萍将桌上散落的记号笔与纸巾等杂物一件件整理好,记号笔投进小怪物笔筒里,纸巾进了垃圾桶,辅导书也一本本在架子上归位,用书档固定好。
小怪物笔筒是时北航在小学的手工课上自己做的,搬家的时候他一直坚持带着,还被她训了一顿。
她一直不懂这小孩儿搞这些没有用的干什么。卡纸做的破笔筒,小怪物的眼睛和耳朵都掉了,只剩下一只蠢蠢的独眼与更蠢的呲着大牙傻乐的卡纸嘴。
她将最后一根笔投进去,笔筒摇晃两下,承受了下来。
她盯着笔筒,默不作声许久。
就这样看了好一阵儿,她拿起笔筒旁边老旧的mp3。
这个mp3,她曾没收过无数次,如今连那对总是被夹在门缝中撞坏的耳机也找不见了。
儿子很念旧,这些破烂儿明明都用不了了却还是留着。
如今她也不敢扔。
她拉开抽屉,准备把老mp3扔进去,却看见了一条只剩下一只耳还开了颅的耳机线,铜丝全都暴露在外面。
她装作不经意地扒拉了两下那根耳机线,已经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了。
只好叹了口气,将mp3扔进去,关上了抽屉。
她一屁股坐在了儿子的床上,对着收拾整洁的书桌出神半晌,又站了起来,步履匆匆地走出房间,将衣架上自己的大衣外套拿了下来。
她得去老妹家一趟。儿子一定在那儿。
她推开家门,门口正站着个人。
蒋萍半天没敢相信。
时北航错愕地看着突然打开的门与握着门把手的母亲。
“妈……”
“小航,快,快进来。”蒋萍又惊又喜,很快露出了笑容,拉过时北航的胳膊往屋里带,后者只得顺着这股力量走进屋,被带到沙发边。
“来,坐,”妈妈招呼他,“好久没见我大儿子了,妈妈跟你说说话。”
时北航坐了下来,却是浑身的不自在。不至于如坐针毡,但走进这个家便开始坐立不安。
“小航……”蒋萍想去牵他的手,却发现他十指扣在一起,只得放弃了肢体上的触碰,“最近,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呀?”
“成绩没下滑。”时北航果断回复。
“我知道……我不是问这事儿,”蒋萍尴尬地笑了笑,“就是……你最近,在哪儿住了呀?”
“……”时北航沉默了。
他差点儿忘了学校宿舍有查寝的了。
“学校说你这两天没在宿舍,夜不归宿,妈妈就想问一下……”
“你不是知道吗?”时北航打断了她努力的措辞。
“……那妈妈就直问了,你真的在小姨那儿?”
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可母亲的表情依旧很奇怪,甚至带着几分怀疑。
“就是小姨告诉我你在找我的。”他回答。
“哦……”蒋萍若有所思,“可是你是一个人在那……”
“我有电话,”时北航再次打断她,“你找我,可以给我打电话。但是你没有,你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想抓到我在哪里——你希望我在哪里?”
“什么叫我希望你在哪里?妈妈当然希望你安安全全的了!”
“那我重新问,”时北航抬起头,盯着母亲的眼睛,“你害怕我在哪里?”
蒋萍有点抗拒他的视线,那不是一个孩子的视线,最起码不是她的小航该有的视线。那是她本以为是青春期叛逆的孩子所露出的锋利的质问,就像能够轻松捅破窗户纸的壁纸刀,是小孩子所不能掌控的壁纸刀。
“妈妈就是怕你跟不好的人在一起,怕你危险,怕你受伤……你也是要高考的人了,多重要的关键时刻啊。”
“我小升初和中考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那不一样!你出去问问,没有人说高考不重要的!咱家条件不够好,这是你唯一可以公平竞争的机会!”蒋萍急得抓过他的一只手来攥着,把时北航吓了一跳,向后坐了一下却无处可躲。
“妈妈担心你呀,你这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妈妈怎么活啊?”蒋萍紧攥着他的手,如果是一条鱼被这么一攥应该已经滑脱了,“既然你这么不喜欢在学校住了,那就回家,妈妈也好照顾你,给你做点补脑的好吃的,”
时北航瞬间回想起曾经吃过的“补脑料理”,一阵恶寒:“不用,我这样挺好的。”
被拒绝的蒋萍脸色变了又变,闭眼定了定心神,再开口已经不再是那麻人的哄骗:“小航,妈妈没有跟你开玩笑,你得回来。妈妈上次去学校看了你的成绩,给你报了补课班,专项专对的。你看看你那个物理数学都低成什么样子了?我不看着能行吗?你知不知道你高几了?你高三了,还有一百天高考了,再这么疯玩能行吗?”
面对这熟悉的指控,时北航没出声。
如果妈妈只是想让他去补课,他只要说自己会去就好了。
可是她说着说着,偏偏拐到了还有一百天高考上:“最后这一百天太关键了,我不能放任你这么胡闹。你们那个百日誓师是明天对吧?妈妈请了今明两天的年假,明天就……”
“不行。”他立刻吐出这简短的两个字。
“什么?”被打断的蒋萍显得十分诧异。
“……不行。”时北航咬着牙。
百日誓师只有小哥能去。
如果小哥不去,那就谁也别去了。
“你……时北航,你长大了胆儿肥了,个儿长高了翅膀也硬了是吧?!”蒋萍被这叛逆期迟来的儿子气急了,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体面,“高考这么大的事你就听大人一回行吗?你不要再任性了!别人都补了你不补,你天天去跟那个同性恋厮混!你要毁了自己吗?!”
短短三个字,却那么刺耳。
时北航有些耳鸣。
“什么叫毁?”他再说话时鼻音闷闷的,语气却异常平静,“我从小到大,在我搬出这个家之前,哪件事没听你的?上高中之前,爷爷去世之前,我都在听你们的。别人过节都出去玩,跟爸爸妈妈去游乐园、去动植物园——我呢?不论是什么日子,都只有做不完的数学题。连听个歌都是被禁止的。”
“你不该听我们的吗?你现在之所以能在实验上学都是因为爸爸妈妈的托举!多少孩子想去都去不了你知道吗?”蒋萍当即反驳。
“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玩具,小姨送的都被你们原路退回了,你们说我不需要。我收到的礼物从来都是书本、文具、练习册,就连学校老师送的航模都被你撕碎了。”
他没有管偷偷流到下巴尖上的泪水,隔着模糊的视线看着母亲,继续说着。
“我唯一拥有的一个玩具,是个悠悠球。”
“没错,我人生中第一个能被我留在手里的玩具,就是你口中那个同性恋送的。”
蒋萍听到这话气得紧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快要挤出眼眶:“我就说他在带坏你——那些都是诱惑!就是因为我们严加管控你才不会像那些考不上学的小孩那样贪玩!你以为你是怎么考上实验的?没有一个良好的学习习惯怎么行?北航北航,你以为北航那么好考呢?”
“我从来没说过我想考北航。”时北航说,“是我想考北航,还是你们想?”
蒋萍第一次哑言。
“是我要毁了自己吗?还是你在恐惧我要彻底偏离你的控制了?”时北航说得很用力,后牙紧紧咬在一起。
“你……你……”蒋萍气得眼睛瞬间就红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是你妈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妈妈说话?!你从哪儿学的?谁教你的?是不是那个同性恋?!”
应激反应让她的肢体语言显得有些偏激与颤抖。时北航没敢继续刺激她,只是沉默地望着母亲。
下一秒,她哭了出来。甚至是捂着脸痛哭。
“怎么就这样了啊……我到底是欠谁的啊……我欠你们的,欠你们时家的!我好心都当驴肝肺……我的小航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和你爸都是……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就不该原谅他……我就不该生下你!”
彻底崩溃的母亲在面前泣不成声,时北航却感觉自己被钉进了某种棺材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唯有呼吸,只有呼吸,那么的剧烈。
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
比起失去控制,她更后悔的是生下他吗?
听着母亲大声的发泄式的哭泣,他好想逃。
转身,夺门而出,跳出窗户,或者挖个地洞,再或者——
他看向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这个角度还能看到他自己的书桌,上面的书本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是母亲一贯的要求。
学完习不把成山的书卷归拢好,母亲就会发火,一边骂他一边动手整理。王瑞祥听说这件事后还曾问过他妈妈是不是有强迫症。
怎么办?怎么办?
就这样站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