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章》 第1章 时间小镇 “谁他妈买小米儿啊!” “菠菜!菠菜!” “窝窝头,一块钱四个,嘿嘿!” 午休时间,教室里还是挺乱的,以前都是说吵的像菜市场,现今真是菜市场了。 “北航,你他妈买小米儿不?”郑文博隔着过道问。 时北航叹了口气:“睡觉了,下午还有课呢。” 郑文博见这边没意思,又转过头跟同桌唠去了。 在这个破初中锻炼了一年多的唯一好处就是增强了耐力,能够在菜市场一般的教室里睡着,一般的聊天声是吵不醒时北航的,除了同学时不时的尖叫声和…… “还唠还唠!郑文博你给我站起来!一天天睡觉还要我看着了?幼儿园小孩儿啊!” 时北航没睁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 来到这里,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叹气,从看见这个校园的第一眼就开始了。 红砖砌的又厚又高的围墙,除了校门口能看到的教学楼,剩下的校内设施都被围得严严实实。 但走进去你就会发现,这个破地方压根没什么设施,清一色的水泥地,唯一矗立的两栋三层教学楼像个危楼,墙皮一片一片地往下掉。 从俩楼中间走进去,操场东边是个白墙小房,直掉着粉,一边写男一边写女,还散发着一阵阵的恶臭,里面更是过分,蹲坑深不见底,便池骚得发臭。 孤零零毫无存在感的单双杠也很陈旧,不仅杠被磕出个坑,两边支撑的柱子也是歪的,颤颤巍巍,色儿都掉秃了,只剩下生锈的金属,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到处都落满了灰,充斥着破败的味道。 与斜对面的龙江七中和隔壁的三本大学形成了鲜明对比,简直就不像能在一个县里出来的。 下课时,损友郑文博再次凑了过来:“北航,我哥要带我去酒吧,你去过酒吧吗?” “没有。”时北航的目光没有离开政治书。 “一块儿吧,我带你。” “不了,我还要复习。” “哎哎,你看看你,整天圈家里就知道学习,有啥意思?正好这次我哥带咱俩出去见见世面,你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天黑了就让我哥开车送你回去,保证安全。”郑文博拍胸脯保证说。 外面的世界? 还没等时北航开口,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角落里的男生惨叫一声,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回头一看,又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地转回了头。 “妈的!恶心死老子了!这破学校,把吊灯打在棚顶上会死啊!这是断了一根掉我一身扑棱蛾子,要是两根都断了直接把我拍死在这儿得了!”男生蹦了起来,骂骂咧咧地抖搂着满身的“昆虫记”。 这情况这个学期已经发生四回了,时北航抬头望了眼自己头顶颤颤巍巍的吊灯,再次叹了口气。 “唉——” 晚七点,post-punk夜店酒吧。 “别放地上滚!否则我把你脑袋卸下来搁地上当球儿踢!”章勋伸手指着宋棠脚边的军鼓,心疼而愤怒地喊。 宋棠嘿嘿一笑,半蹲下来抱起了军鼓:“抱着呢抱着呢,勋子消消气儿。” “切,求人搬东西还挑。”高瑶拎着鼓架走了过来。 “小姑奶奶,这套鼓三千多呢!”章勋努力为自己的鼓争辩着。 “三千多是低配。”高瑶不屑地说。 章勋一听就来气了:“比你那把破吉他贵!” “靠!”高瑶跺跺脚把鼓架往地上一摔,“我那是贝斯不是吉他!” “操!”章勋忙跑过去捡起自己的宝贝,捡完指着高瑶,“不用你帮我拿了,你自己爱上哪儿玩儿上哪儿玩儿去吧!” “哎勋子,你消消气儿……”宋棠又开口。 “你闭嘴!”章勋和高瑶同时吼他,宋棠悻悻闭嘴了。 “又怎么了?”沈翼飞抱着两个嗵鼓无奈地往他们这边走来。 “她摔我鼓架!” “他说我贝斯廉价!” 二人各执一词,咬咬牙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就掐,沈翼飞叹了口气:“你们自己调节吧,一会儿就要演出了,人不认,钱总得认吧?” 两个认钱不认人的哼了一声,谁也不服气地往演出台子那边走去了。 “飞哥,他俩这样真没事儿吗?”宋棠抱着军鼓凑到沈翼飞耳朵边上。 “掐习惯了也就那样吧,说不定哪天没得掐了还寂寞了,又不影响演出,他俩在音乐上还是很合拍的。” 沈翼飞望向舞台,只见高瑶又把章勋的鼓架抢过来重新往地上摔了一遍,兀自又叹了口气。 “欢迎你光临和我一起到这里 闭上了眼睛就看清 留住这颗心它会让你快乐至极 跳舞像闪烁的星星 午夜到天明—— 音乐霓虹香水酒精弥漫绿色海洋! 浮光星雨幻真碎梦 飘荡城市海岸! 打开情绪角色自定不用标签个性 万花一抹绿——In Turtle!” 同时响起的是频频的鼓镲声,自由的旋律、灵动的音符与强大的节奏汇成这时代里最有活力的呐喊。 章勋完全融入进歌曲的节奏里,看似漫不经心的手下是一个一个严格要求的准确鼓点。 这个模样其实蛮讨人喜欢的,懒散,不在乎,又很有力,很酷。 他还对着台下的观众们吐了吐舌头,引起一阵尖叫。 时北航看得有点儿呆。 郑文博拍拍他肩膀:“怎么样?没见过吧?他们是个乐队,叫时间小镇,每天都来这里演出,咱们点儿掐得也准,八点半正好。” 时北航忍不住点了点头,以前的八点半姥姥会靠在沙发上看黄金档抗日神剧,这个时候他一般都会乖巧地回到卧室里关上门复习。 耳塞什么的没必要,抗日神剧可比教室里安静多了,就是他偶尔喜欢听歌,音乐从耳机里放出来基本上就听不到客厅的电视声了。不过老妈不让他用耳机听歌,他都是偷偷听。 第一次看到听到乐队现场表演,的确很震撼,不论是后朋克的音乐风格,还是每下都在抨击心脏的鼓点。 每个乐队成员都有独特的装扮,露腰的短皮夹克,脸上的浓妆,身上不同的纹身,最重要的是与众不同,非常酷。 最吸引人的还是鼓手,很有个性,张狂且慵懒,脸上能打孔的地方几乎都钉了钉,珍珠一般的唇钉反着光,右耳上戴着的链子牵到了鼻环上,左耳滴里当啷挂着一串,随着灯光一闪一闪的,不知道有几个耳洞。 灯光晃得眼花缭乱,时北航并没有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个人的气质非比寻常,他从没见过。 “你在看那个鼓手吧?”郑文博顺着他的视线猜了出来,“他叫章勋,乐队里最小的,是咱学校斜对面那个七中的学生。” “他是学生?”时北航愣了愣。 “高中生,应该是要考艺术吧,跟咱走的不是一条道,多才多艺又挺帅的,咱这人丑就要多读书。”郑文博拍拍他的肩膀。 时北航的目光有点儿离不开那个人了。 多才多艺,有个性,帅气,又酷,身材还好…… 时北航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有雀斑呢。 差距太大了,太遥远了。 郑文博拍拍他的肩:“我要回去了,那个鼓手一会儿会下台,你要不要留在这里跟他打个招呼?我哥会送你回去。” “打个招呼?我?”时北航转过头看他,“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的?他也就是来这儿演出挣个零花钱,又不是明星,还是个学生,一个普通人。”郑文博支招说,“你就随便打个招呼夸夸他,让他眼熟你就行了,看你这样儿他要跟你说句谢谢你都得高兴半天吧?” 时北航笑笑,点了点头:“那好。” “行,那我就回去了,拜——明天见。”郑文博笑笑,倒退着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时北航目光再次回落到章勋身上没多久,郑文博他哥就靠了过来。 这人不是郑文博的亲哥,是他在外头认的“大哥”,一身的匪气,要搁街上时北航看着这种人铁定都是宁愿绕远路也要躲开的。 可是现在躲不开了。 时北航心里有点儿打鼓,不过想想这毕竟是郑文博的大哥,尽管是认的,也不能对他做什么,一会儿还得指望他开车送自己回家呢。 这么想着,时北航忽略了他的存在,一直到对方主动开口叫自己:“时北航,是吧?” 时北航皱皱眉,躲不过了,微微往他这边侧过脸,点了点头。 “黄祈庆,”他伸出手,“郑文博他哥,知道吧?认识一下。” 时北航瞅了一眼他的头发,确实很黄,黄得像一堆枯草。 “知道。”时北航一边点头一边伸出手,哪知对方握住晃了两下却不松开了,他皱着眉用力往后抽,“你干嘛?!” 黄祈庆蓦地松开了手,看着时北航向后跌了个踉跄,他勾着嘴角眯起一双老鼠眼:“开个小玩笑。” “一点儿也不好笑。”时北航甩了甩被抓疼的手,瞪了他一眼。 “别生气嘛,这么不禁逗,我错了……”黄祈庆说着就往他这边靠,时北航躲了一下,被他仗着身高优势拢过肩带到了怀里。 时北航顿时打了个激灵,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推他一把没推开,直接踩了一脚,趁着黄祈庆跳着脚叫疼时就往人群外跑。 然而没跑几步,就被一群更不像好人的人给拦上了。 不破不立,受过的伤都会成为勋章。 现实向温情励志文,感谢每一个点开它的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时间小镇 第2章 小哥 “给我逮住那小兔崽子!” 一群人扑了上来,时北航仗着自己个头小又灵活,从他们中间的缝隙蹿了出去,冲着门口奔去。 在这个地方发生追逐战,根本没有人会帮他,他只能冲出去到街上求救。 当然,就算是街上也可能没人会救他。 酒吧里一阵骚乱。 “勋子,你看那小孩儿,”宋棠背好吉他,帮章勋抱了军鼓,另一只手指着场下,“酒吧不是不让小孩儿进来吗?他还穿校服呢,怎么混进来的?哎,好像还是你们学校对面那个破初中。” “我他妈也才16。”章勋瞥了他一眼,又顺着宋棠指着的方向看去,脸色顿时就变了,“你看他身后追的谁?” “谁?”宋棠伸脖子望了望,“不认识啊……哎,黄毛儿!” 章勋身子刚一冲就被宋棠拽住了:“你干嘛去?还见义勇为啊?黄毛那群人可不好惹。” “我管他好不好惹!我不能再看着那个恋童癖祸祸第二个,你撒手!”章勋抽了抽手,没抽出来。 “章勋!”宋棠不但没撒手还往回拽了拽,“你得记住你现在不是混子了!你有自己的生活,演出,学校,一旦卷进这种事儿里一切就都乱了!” “撒开!”章勋用力一抬手,另一只手迅速在宋棠腕上麻筋一砍,脱身便跑。 “你好歹为兄弟想一想啊!飞哥撑起这个乐队又帮咱找活儿不容易!别用你的正义感毁了它啊!章勋!!”宋棠抱着胳膊冲着他的背影喊。 沈翼飞拍了拍他的肩:“别喊了。” “飞哥,他这……” “乐队可以再搞,我们都还年轻。”沈翼飞帮他把吉他摘下来放到杂物处,“走吧,过去帮帮忙,我可不想我唯一的鼓手往医院一躺。” 沈翼飞和宋棠跑了,高瑶一脸不爽地将贝斯往杂物处一放,也追了上去:“真会惹事儿。” 大概是平时只知道学习没怎么运动,时北航还没跑到门口就被追兵摁住了。 他心里蓦地一慌,疯狂挣扎,有个摁着他的人抬手要打,被黄祈庆吼住了:“不许打!打出伤来我找他算账!” 时北航停止了挣扎,抬头瞪着慢慢走过来的黄祈庆,周围看热闹的人为他们围出了一个场地。 “哟,还会瞪人。”黄祈庆蹲了下来,伸手要捏时北航的脸,后者躲了一下没捏上,再上手时时北航狠狠咬住了他的食指,黄祈庆的神情瞬间狰狞起来,“哎嘶啊!你个狗崽子还咬人!撒嘴!” 时北航倔强地死咬着,黄祈庆抬脚踹在了他肩膀上。 这一脚非常猛,他从来没被人这么踹过,登时松了口,向后仰去,摔倒在地。 后背落地的时候他抬了抬头,没磕出脑震荡,就肩背一个劲儿的钝疼,摔得有些背不过气儿,咬牙憋了半天才能够张嘴吸气。 刚刚摁住他的人笃定时北航没力气再反抗,都站了起来。 “狗娘养的牙挺利啊。”黄祈庆甩着手骂骂咧咧地走到他身边又蹲了下来,“本来看在你是郑文博同学的份儿上就打算搂搂,也没寻思干什么,可没想到你这么不给面子。” 黄祈庆说着,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笑了,成了缝的一双鼠眼衬得更加猥琐:“哎,你是不是本来就□□才这么欲迎还拒的啊?正常男人搂个肩不会有这反应的吧?是不是已经被开发过了?” 时北航登时只觉得一阵恶心,血都直往脑袋顶上冲,想翻身起来却没成功,胳膊一动牵着肩膀都疼。 “哟,还会脸红啊。”黄祈庆又要伸手,却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踹飞了出去,滚成了一个球,“操!” 旁边的人赶紧接住他,扶了起来,黄祈庆站起来就一脸愤怒地吼:“谁?!” “章勋你干什么!拦一下就行了!”宋棠赶紧拉住章勋,“你踹他干嘛?!” “我操?章勋?你他妈是不是活腻歪了?!”黄祈庆看清来人,瞪大了眼睛,甩着膀子挥着拳冲上来就往章勋脸上招呼。 章勋甩开宋棠,弯腰躲过,一个右勾拳打在了黄祈庆下巴上,后者重心不稳,向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黄毛带的人一见这情形立马就往上冲,章勋迎上去就开打,沈翼飞叹气:“帮他。” 现场一片混乱,时北航捂着肩膀靠着腰的力量坐了起来,掏出包里的老年机,拨了110。 警车来得比想象中还快,酒吧里的人听到警笛声,心虚的立马该散的该散、该跑的跑了。 章勋听到警车来了,扔了手里拎着的人就要冲黄祈庆去,后者拔腿便跑,章勋追了上去,尽管没追到,黄祈庆还是被警察堵在了门口。 做好笔录出来,章勋一出警察局的大门就看见了背着大书包坐在门口的时北航,一时失笑:“怎么不进去坐?坐外边干嘛?” “啊,你出来了。”时北航立马站了起来,扑棱扑棱屁股上的灰,抬眼看了下章勋的脸就又低下头了,“那个……谢谢你。” “不用谢,我本来就看那家伙不顺眼。”章勋上下打量着时北航,“你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的小孩儿。” “啊,我……我确实……”时北航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面对警察时都没这么紧张。 “行了,回家吧,以后离这种人远点儿。”章勋把双手往脖子后一垫,望着天就往前走。 “你去哪儿?”时北航不经大脑对着他的背影问出一句。 “去哪儿?”章勋转过头惊讶地盯着他,“我回家啊。” “不是……我错了。”时北航低下头。 章勋控制不住又笑了:“你错什么了啊?” 笑起来的章勋跟舞台上的章勋仿佛不是一个人,一个温暖如春,一个冷酷如冬。明明冰冷的银链子都那么挂在脸上耳朵上,给人的感觉却不同。 “我不该……问这么多的。”时北航试探地抬眼看章勋,见他笑得温柔,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我叫时北航。” “嗯,”章勋点点头,低头看着时北航的脑瓜顶的时候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我叫章勋。” “你是在对面的龙江七中上学吗?”时北航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嗯,不过我不怎么去上课。”章勋伸手摸上了时北航的头,发质很软,手感非常好,他忍不住又揉了揉。 时北航抬起头望着他,眼里满是震惊。 这孩子身上的校服化成灰……化成灰他倒是不一定认得,不过那个破初中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挺深的,跟龙江七中一样都是上个世纪的老学校了,只不过一个整修过一个没有。 高高的红砖墙围起来的是另一个世界,有人在挣扎,有人在沦陷…… 不过这校服确实挺土的,不符合正常人的审美观念,还灰突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学校太埋汰,衬得里面的小孩儿一个个跟刚种完地出来似的。 章勋收回手,清了清嗓子:“回家吧。” “真的谢谢你,”时北航看着他说,“我还会再去看……” “你不用去酒吧看我了,我这阵儿可能不会再去了。”章勋揉了揉鼻子,一开始是热血上涌见义勇为,现在他开始思考后果了。 后果就是沈翼飞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乐队,好不容易找到的公演地点,全部泡汤了。 黄毛确实难缠,本来就有以前的事儿硌着,只不过事情都过去了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可现在不一样了。 那一脚太过结实,怕是他以后上放学都得绕路走了。 得知再见不到章勋的时北航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一直默默跟着他走到了马路边。 路灯的光下拉出了他们长长的影子,时北航突然就觉得自己长高了,蹦蹦跳跳跑到章勋前面,这样两个影子就看起来一边高了。 影子总比自己帅,真酸。 小柠檬精回到章勋身边,蹦了一下,蹦到跟章勋差不多的高度。 章勋瞅了他一眼:“一定是被我摸矮了。” “啊?”时北航愣了愣。 “摸头不长个儿。”章勋说着又伸出了罪恶的魔爪。 时北航犹豫了0.1秒,一弯腰躲过去了:“我得长得跟你一边高才行。” “快了,也就这一阵儿,该发育了。”章勋招呼他,“我骗你的,不会变矮的,来,快让我摸摸。” “不给。”时北航捂着脑袋。 章勋啧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小崽子,来,”章勋笑着叫他,“过来。” 时北航捂着头挪过来了。 “你知道我的手有魔力吗?我刚才逗你的。”章勋挥着手对他笑笑。 “魔力?”时北航一脸迷茫。 “是啊,有魔力,被我摸过的小孩儿都会长得更高的。”章勋抬着手哄骗说。 时北航盯着他的手:“你不会又在骗我吧?” “警惕性还真强,这回真没骗你,怎么样?想不想让我摸啊?”章勋曲了曲手指。 时北航迟疑着,章勋干脆一收手:“完了,你现在没机会了,没机会长高了。” “哎!”时北航一下子急了,贴过去蹦着高高够他抬起来的手。章勋故意将两只手都举起来,得意地大笑着。 “你……!”时北航够了半天够不到,放下手瞪着他。 “你真的很喜欢瞪人啊。”章勋歪头一笑,放下了高高举起的双手,右手落在了时北航的头发上稍显暴力地揉了揉,“这回好了吧?” “嗯……”一只大手就这么扣在头上肆无忌惮地胡撸着,时北航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乖乖地顺着章勋手上的力道晃着脑袋。 同时开始思考该怎么叫人,想起郑文博到处认“大哥”,章勋也确实比他大,他踌躇着开口:“大哥……” “啥?”章勋明显惊住,手都停了。 完了,没叫对,时北航心里打起了鼓,跟章勋敲的有一拼。 “不叫大哥叫什么?”时北航试探着小声问。 “随便,除了大哥啥都行。”章勋看把小孩吓着了,手上赶紧摸摸毛吓不着,再揉一圈。 “为什么?”时北航眨巴眨巴眼睛,天真地抬头望着他。 “大哥就是王八,”章勋无奈地解释了,“除了这个你想叫什么都行,别叫成王八,还特么跟个□□似的。” “小哥,”时北航盯着他的眼睛,表情认真且真诚,带着小孩子独有的天真,“我叫你‘小哥’,可以吗?” 小哥的手有魔力,被摸了可以长高高,但仅限于时北航(???〃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小哥 第3章 解散 “行啊,大的不好就小的。”章勋搓开时北航的一绺头发。 时北航没说话,直勾勾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他的脸,章勋撒了手,蹲下身抬头问他:“怎么这么瞅着我?” “你长得好帅啊。”时北航表情呆呆的,嘴上由衷地夸赞。 章勋被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抬手捏捏时北航软乎乎的小脸儿:“小雀斑也挺可爱的。” “啊?有吗……”时北航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又不是满脸,就这两小片儿,多可爱。我曾经见过个人,满脸痘,跟从大疙瘩堆里刚爬出来似的。”章勋用手指蹭了蹭小雀斑。 小孩儿长得挺白的,雀斑的颜色也很浅,范围不大,只在鼻子两侧各有一小片儿,反倒衬得更可爱了。 时北航任着他摸,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章勋又问:“真不是在看我这一脑袋铁链子?” “铁的吗?”时北航愣了愣,他一直以为是银的。 “不锈钢的。”章勋逗他说。 “不沉吗……我能碰吗?” “可以啊,别拽就行。” 这纯粹是逗小孩了,给时北航十万个胆儿他也不敢拽,而且这小孩儿还真就只碰了一下,摸都没敢摸。 “挺轻的,”时北航轻声说,又回过味儿来,“不是不锈钢的吧。” “我说什么你都信啊,”章勋乐了,“银的。” 时北航总算是凭着他仅剩的机灵劲儿反应过来了——章勋爱逗小孩,他说的话不能信。 于是时北航就不搭话了。 “你想看我表演,是吗?”章勋站了起来,滴里当啷的链子又从时北航眼前晃走了。 时北航点了点头,准确地来说,他是希望能再遇见章勋。 “有微信吗?”章勋又问。 时北航摇了摇头,家里没一个人会允许他用智能机的,全家唯一宗旨就是学生应当以学习为重,可是全家也就只有他一个学生。 微信是什么,他只听爸爸妈妈和同学说过,用来聊天的,还能付账,很方便。 “你有个老年机是吧?”章勋问。 “嗯。”时北航摘下书包,从里面掏出老年机递给了章勋。 “守护宝啊,”章勋拿着看了一圈,摁了一串数字,还给了他,“存一下吧,我6点10分放学,这之前你要想打……也行,不过我不一定接的到。” 时北航接回守护宝的时候手都有点发抖了,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小破手机真的是个守护宝。 先是召唤了警察叔叔,后是要到了偶像的手机号。 “想看我打架子鼓的话——约个时间吧,周四怎么样?”章勋掏出手机看了看日历,“6点10分七中门口等我。” “好。”时北航急忙点头,“手机壳好漂亮。” “嗯?”章勋翻过面看了看,这个壳是高瑶给买的,流沙里还带着星星月亮的贴纸,死活都要他换上,她自己好像也用一个差不多的。 真神奇,这么不对付还总送他东西。 “你喜欢吗?” “嗯,可惜我用不上。” “你喜欢流沙?” 时北航点点头:“很漂亮。” “那沙漏呢?” “也喜欢。” “好,我知道了,你回家吧。” “那……周四见。”时北航横着向公交站迈步,脸还冲着章勋,招了招手。 “嗯,”章勋笑着招手,“周四见。” 时北航转身走了,捏着守护宝贴在胸口,他从来没这么宝贝过这个小破手机。 那一秒,章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变脸怕是都没有他快。 他掏出手机,双击点开了锁屏页面的一长串暴击消息,全部来自宋棠。 “你不是说不会再沾这些事了吗?你难道还放不下从前那种破日子?” “乐队的事你打算怎么办?飞哥耗了那么多心血,你多少给道个歉吧?” “难不成咱们每次演出前都干一架不成?” 章勋没有回复,只是点开了沈翼飞的聊天页面,发了一句“对不起,飞哥”。 □□空间可真够无聊的,大前天失恋不相信爱情,前天等风也等你,今天就又至死方休的了,估计明天还得分。 章勋躺在床上划拉着屏幕,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床单。 他居然忘了存小崽子的手机号了! 想想也无所谓,小崽子就算不好意思给他打电话,周四也肯定会来赴约的。 说起周四……他在三个人之间徘徊了半天,又放弃了。宋棠和高瑶的话太多,而他又没脸面对沈翼飞。 第二天放学,他独自去酒吧取架子鼓,却被告知所有的乐器都被带走了。回到家时宋棠正坐在他家门口的楼梯上,边上是一堆鼓和鼓架。 章勋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低头看着宋棠,却说不出来话。 “飞哥说你不用道歉,也不用愧疚。”宋棠看到他就站了起来,“鼓是飞哥让我送过来的,他还托我告诉你,有梦想就别放弃,得坚持。” 章勋知道,这话沈翼飞从前总说,跟个老妈子一样唠叨个不停,全是各种关于人生和梦想的心灵鸡汤。 “谢谢。”章勋憋出来一句。 “你谢飞哥吧,”宋棠边说边往他这边走,走到他身边停了下来,“都是他让我做的,我没这个意愿。他说让你别内疚你就真不内疚了?我倒希望你能把这件事刻在心里,最好一辈子都愧疚着后悔着,改改你这烂性子。” “哦对了,飞哥他决定离开了,下周就去哈尔滨,如果你还想再跟他见最后一面的话最好就这两天,高瑶还要照顾她爷爷走不了……被你害得最惨的是她。” 宋棠边说边下楼,走到拐角又抬头望向章勋。 “她成绩本来挺好的,能考上重本,跟咱们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结果高中没念完就辍学打工去了。音乐是她唯一的消遣,本来白天打工夜里跟咱演出挺好的,却被你毁了,你就一点儿都不愧疚吗?” 章勋没说话,掏出钥匙去开门。 “高瑶喜欢你,你没看出来吗?” 哐。 门关上了。 “快递。” “我没买东西啊。”高瑶在门后说。 “同县的,见面给多好啊。” 高瑶听了猛地打开了门抢过快递就看寄件人,把快递员吓了一跳。 “是他……谢谢了。” 高瑶匆忙又把门关上了,留快递员在风中独自凌乱:“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一惊一乍的……” 高瑶用小刀剌开了快递盒,她知道里面会是什么,但还是想确定一下。 果然,一个手机壳,一只趴趴熊,两对耳环,都是她省下钱买来送给章勋的。 她本来没这个钱,挣的钱都应该用来给爷爷治病,这是她经常不吃饭攒下来的。 还有一张纸条,展开来上面是四个工工整整的字和一个落款:后会无期,章勋。 章勋的字写得比他本人还好看,听说是小时候学过很久的书法,粉丝也都很喜欢他的签名。高瑶以前管他要过,当然,是以很不客气的威胁的方式,不过没要来,而现在这个签名却以这种方式送到了她手里。 她默默地蹲下来,将这些小玩意儿揽在怀里,埋头抽泣。 时北航是数着日子过的,原本没几天的时光却过得如同好几年一样,让他深刻地理解了“度日如年”这个成语。 放学后,时北航背着书包坐在七中门口的圆石墩上,准备等上一个半点儿。 原本是可以回家吃饭的,可回家一趟后就很有可能出不来了,他期待这天期待了很久,就算不吃饭也要见到章勋,更何况章勋还答应打鼓给他听。 独家的啊,真棒。 时北航看着地面笑出了声,他想都不敢想,先是被偶像救了一命,又是专人演唱会。 等待总是漫长而枯燥的,就算你满怀期待也一样。 坐不住的时北航左顾右盼,放学的人流已经散去,他心里渐渐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甚至有种想去敲敲门卫室的冲动。 煎熬了半小时后,他还是走向了大门口。 “叔叔。”时北航踮起脚尖,伸手敲了敲门卫室的窗户。 窗户拉开了,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人探出头:“哎,孩子。” “可以请您帮帮我吗?”时北航真诚地说,“如果我在六点十分之前不在校门口了您就报警。” “当然可以。”门卫想了想,“孩子,要不你进来吧?” “不了,”时北航笑了笑,“谢谢叔叔。” 同样是百年老校,七中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翻新重盖建设得很豪华,连门卫室都能甩他们那个破初中几百条街,整座学校跟他都完全不是一个画风的,这点他很清楚。 不敢踏足,不敢靠近,只是远远观望,远远感叹。 章勋托着腮盯了老王忽扇忽扇的腰带半节课,掏出了兜里的mp3,看会儿小说得了。 小液晶屏堪比小崽子的守护宝,章勋不耐烦地调大了字体,一个字一个字蹦着看,手都摁麻了,才看了一章。 他压根啥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乐队解散那件破事儿。 就这么散了? 这么一群一起玩了两年音乐的人,因为他多管的一件破事儿就这么散了? 真他妈离谱,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操,不就他妈一个坐地炮儿吗,大不了每次演出前都跟他们干一架。 干就干,操。 “二哥,看小黄书呢?”孙恪回头凑过来,贱兮兮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呸!”章勋照着他的脸呸了一口,“你他妈是闲得蛋疼是吧?” “哎呀,二哥动什么怒啊。”孙恪伸手擦了擦脸。 “这么嫌弃我。”章勋瞥他一眼。 “没有,我抹抹匀。”孙恪讪笑两声。 “行了,转回去听课吧。”章勋摆摆手,示意他转回去。 “二哥……”孙恪又开口。 前面的都是铺垫,接下来才是正题,章勋漫不经心地将桌上的练习册翻了一页:“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好奇心害死猫。” 孙恪乖乖闭了嘴,转回去了。 第4章 到家屯 “二哥”这称呼的来源跟“小哥”差不多,只不过这群人想的是排行,小崽子想的是单纯的大小。 消息传得很快,章勋捏着笔轻轻在桌上敲着。无非就是黄毛跑到七中来放了狠话,这群人都传疯了。 有瓜不吃就不是他们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解气的、担心的,还不得一窝蜂全上来。 这就是他这节晚课宁愿闲得蹦字儿也不玩手机的原因。 真难熬啊,好想打鼓。 他趴了下来,打算睡过剩下的半节课。 “哎,二哥,二哥……” “别他妈推!老子睡觉呢!”章勋一甩手,坐起来瞪着孙恪。 “不是啊,二哥,你看咱学校门口。”孙恪指了指窗外。 章勋侧头往下面看去,只一眼,扯过书桌堂里的帽子拔腿就冲着后门跑了出去,老王瞥了他一眼,懒得管了。 “大家看最后一道大题……” —— “哟,这么快就抱上大腿了啊?还特地坐学校门口等?等了得有挺久了吧?”一个叼着烟的鞋拔子脸男人带着一群人围住了时北航。 “哎,干什么呢!”门卫大叔看到了这一幕。 “闭嘴,臭老头儿!不他妈关你事儿!”那人抬手指着门卫就骂,其他人手里的电棍噼啪作响。 人多势众,还有武器,孰是孰非门卫当然分得清,他默不作声,低头拨号。 鞋拔子脸哼了一声,弹了弹烟灰:“带走。” 他们这群人不经常在七中这片儿学区晃悠,被不被监控拍到都无所谓,反正他们平时待的地方都是不出大事儿死了人都没人管的烂地方。 —— 等章勋飞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了。 “妈的……”章勋皱眉。 “章勋,”门卫突然出声,“刚才那些是你朋友?” 章勋从前倒是带过一帮人来学校撒野,走走排面啥的,好立棍儿,但是今非昔比。 “只有那个小崽……小男孩是。”章勋走向门卫室,“他们去哪儿了?” “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会到了。”门卫也不知道。 “那就晚了。”章勋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敢在学校门口乌泱泱劫人,除了一个地方的人,他想不出来还有谁。 “去哪儿?” “到家屯儿。” 到家屯离他们这里不远,脏乱差十级,相当于这个小破县的贫民窟,出租车都不太想往里多走,停在了路口。 “小伙子看着不像这地方的人啊。”临下车时,司机说了一句。 “我确实不是,多谢师傅。”章勋对着车里人笑笑,用合适的力度关上了门。 出租车赶紧掉头开走了,速度之快唯恐避之不及。 他抬头望了望到家屯简易的木路牌,除了岁月风雨的洗礼外,还有多处折损,反复修补。 颤颤巍巍挂在木杆上的牌子上刻着三个黑色的字——到家屯。 到家了吗?挺讽刺的。 光靠警察自己不可能找到这里来,章勋压了压帽檐,他不想在找到小崽子之前碰上其他的麻烦。 教学楼距离校门口有些远,他并没有看清那一群人是谁,不过按理来说他们不会为难一个初中小孩儿,抓走小崽子应该只是为了引他过去。 这样想着,章勋点开了企鹅。果不其然,有人在他空间留言了。 —— 时北航重见光明是在一个废弃的空旷的旧仓库里,这里应该是什么老厂子的遗址。 他这次没有徒劳地反抗,而是安静地跟着他们走。他很放心,既然跑到七中门口找人,目标原本肯定不是他,而是章勋。 鞋拔子脸走到他跟前,一口将烟屁股呸了出去:“你跟章勋那小子什么关系?” “他救过我一次,仅此而已。”时北航冷静地说。 鞋拔子脸又呸了一口:“他凭啥救你啊?” 时北航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想问,章勋为什么要救自己呢? 要说起来,这一切更像是一场梦,他希望章勋来救自己章勋就来了,他希望得到章勋的手机号章勋就给了,他希望看章勋打鼓章勋就答应他了。 “想撇清关系?呸!门儿都没有!”鞋拔子脸再次一呸,时北航都想打电话给卫生局举报他随地吐痰了,“你俩关系要不好你能坐七中门口等他一个点儿?” “你怎么就能确定我是在等他?”时北航反驳。 “妈的。”鞋拔子没了耐心,骂了一句就问旁边的人:“给章勋发消息了吗?” “留了,他还在上课呢吧。”那人说。 “就他那个样儿还上课。”鞋拔子一脸不屑,“行,我等着他。” “他不会来的。”时北航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鞋拔子瞪向他。 这句话下一秒就被拆台了,嘭的一声,原本吱嘎着的破旧铁皮门被一脚踹倒,拍在地上发出更大的巨响。 “我还寻思谁呢,瘦猴儿,干啥呀这是,下三滥都用上了。” 章勋从踹倒铁门扬起来的一片灰尘中走了进来,戴个空顶帽,上边的头发中分出来盖住了两边的带子,左右耳垂上各戴了两只耳环,没有了唇钉、鼻环和滴里当啷的链子,比起初遇那天显得干净清爽得多。 “你就一个人来的?”瘦猴和一众人群都抄起了手里的家伙,一脸防备。 “嗯呢呗,还能咋的,我都不做大哥好多年了。”章勋丝毫不惧,双手插兜冲着时北航径直往前走,“我都说了我不混了,今儿个是来和平谈判的。” “再往前走我就一棍子削他脑袋上。”瘦猴举起甩棍悬在时北航头顶上威胁。 “哎,这样不好吧?咱俩的事儿你扯个无关人员进来?”章勋站在五米外停了下来。 “你不也是为了无关人员来到这里了吗?”瘦猴反问。 “我是还有点儿良心,就算是路人也过意不去,哪像你们啊……我既然决定改变了,就不会再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章勋说。 “就你?你当自己孙悟空啊?再变能怎么变?七十二变啊?”瘦猴嘲讽他,周围的混混们一阵哄笑。 “唉,怎么可以不相信我呢?”章勋掏出手机低头戳了戳。 瘦猴防备地问:“终于要叫人了?” “是啊,”章勋举起手机冲他晃了晃,屏幕上是110的正在拨号中页面,“叫警察叔叔。” 瘦猴气急败坏地骂了他一句,抄着甩棍直接向他冲了过来,眨眼间就到了他跟前,铁棍一扬斜下来一劈,章勋弯下腰往另一侧躲开了。 瘦猴紧跟着翻过手腕一棍子横扫了过去,章勋干脆顺势搁地上打了个滚儿,爬起身来正好冲到时北航身边,迅速地开刀割断了绳子,手法娴熟。 “现在可是扫黑除恶的关键时期……”他右手揽过时北航的肩,淡定地将手机放在耳边,“黄毛儿判了几年来着?” 到家屯确实是这群混子们的家,除却空巢老人外,几乎每家的男丁都躁动不安,不太消停。警察没来是没来,要是来了整个到家屯怕是都会被一锅端了。 “妈的!章勋你够狠!”瘦猴脸上都没有血色了,再次抡起甩棍朝他劈下来。 “你们要在电话接通前离开这里,我就不说。”章勋直视着瘦猴,没躲,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我也不想这么做,毕竟这么多年了,闹这么一出对兄弟们都不好。你也是明白人,黄毛都进去了,没必要。” “你他妈真以为自己撇得清了?”瘦猴放下了甩棍,嘴里骂的还没停。 “我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是个学生。”章勋移开了视线,“喂?警察叔叔,这里是……” “妈的,走!” 瘦猴带着那一群人离开了,章勋拍了拍时北航的肩:“没事吧?” “没事。”时北航摇头。 “对不起。”章勋还是揽着他,“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你不用说对不起,我又没受伤。”时北航靠在他怀里抬头观察他的表情。 “你要是受伤了,我说什么都没用了。”章勋揽得更紧了些。 —— 到家屯打不到车,走回去又太远,章勋只能找到彭宇家拜托人开车送他俩回去。 “谢谢。”似乎是有点吓怕了,章勋一路上都没放开过时北航,搂脖挤到后座一块儿坐着。 “我还是第一次听二哥你说谢。”彭宇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去哪儿?” “我家附近那个老亭子。”章勋左手闲得刚掏出烟盒,又放回去了,不能让祖国的花朵受二手烟毒害。 “道儿可不近呐。”彭宇打着了火。 “又不是不给你钱。”章勋往后一靠。 “二哥,你要提钱的话就下去吧,我不载你了。”彭宇回头瞅了他一眼。 “不用卖人情了,我不混了,说不定哪天我就人间蒸发了。”章勋看着他,又好像是在看着前面的路。 “哥,可能有些狐朋狗友是说跑就跑,可兄弟是一辈子的,有过这个交情,就算你哪天突然消失了,遇见事儿了回来找我们,哥们儿不带有二话……” “我现在不是来找你了吗。”章勋打断他,“开车。” 彭宇叹了口气,挂上了档。 第5章 给你炫个技 “谢了,有空请你吃饭。”章勋带着时北航下了车,又补了一句,“只有你。” 彭宇点点头,冲他招招手。 “走吧。”章勋摆手。 目送彭宇的大众离开后,章勋拢过时北航的肩膀,左手掏出一颗悠悠球:“走,给你炫个技。” 说完,悠悠球就抛了出去,迅速从三个角度转出去三圈后又弹回章勋的手里。 时北航的眼睛像灯泡通上了电,亮晶晶的盯着紫水晶一般的悠悠球。 “想学吗?”章勋挑眉,“我可以教你。” “嗯嗯。”时北航疯狂点头,但又有点儿迟疑。 “玩我的,”章勋把球塞进时北航的手心里,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他的手,“不用担心,我家里还有。” “谢谢。”时北航笑了,瞅了一眼被包住的手,又抬头看向章勋,眼睛里写满了开心。 “嗯。”章勋突然有种久违的幸福感,搂着时北航的胳膊紧了紧,“走,这附近有个废弃的厂房,我把鼓都放那儿了。” 时北航点点头,跟着章勋加快了步伐。 厂房是个的确很破旧的三层小楼,白灰的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掉了色的红砖,窗户上的玻璃都碎没了,只能蒙上一层保鲜膜来保暖。 ……保鲜膜? 章勋左手推开沉重的铁皮门,右手将时北航往前送了送:“进去吧,里面暖和点儿。” 时北航一只脚刚踏进门里,目光就被静静落在房中央的架子鼓吸引住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殷红烤漆的大鼓小鼓错落有致地支在鼓架上,夕阳的余晖洒下来,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灰蒙蒙的罩了一层虚无的纱,衬得十分寂寞。 就像是尘封了数年未动的神器,仿佛下一秒就要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声响。 也的确是惊天地泣鬼神,当初在酒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麦克风的加持,每一个鼓点都敲到了心脏上,有种与音乐同生死的感觉。 “想听什么?”章勋关好门,走到架子鼓后坐下了。 架子鼓正前方有一个“观众席”,孤零零的,有点儿可怜。 时北航默默走过去把椅子搬到了侧边,这么正对着章勋会让他无所适从,站都不知道该怎么站,更别说坐了。 “你也不知道对吧?那我先给你炫个技。”章勋笑着说完,脱掉了外套,露出有力的手臂,肌肉线条好看又自然。 章勋二话不说就开敲,时北航这才发现不是麦克风的原因,就算没有伴奏和麦克风,鼓声在这样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几圈,增幅的响声也是很振奋人心的。 接下来时北航并没有在意章勋敲出了什么样的声音,视线一直紧紧盯在他飞速敲着甩着花式儿,时不时转两圈甚至飞起来的鼓棒上。 这种感觉真的跟在酒吧里很不一样,是在耳边炸开轰轰隆隆的炸药与在心中炸开一簇簇小火花的区别。 今天的章勋去掉了多余的装饰,没有了滴里当啷的银链条与灯光,只戴了个空顶帽,两只耳垂下是银白色的耳环,与温暖的余晖柔和出一片耀眼的金橙色。 “怎么样?帅吧?都看呆了。”章勋在阳光下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其实我唱歌也好听,《李白》听过吗?” 时北航点了点头,章勋看着他,手上甩着鼓棒敲了下去。 没有伴奏,单纯的鼓点,精准的节奏,章勋一开口,清澈略带沙哑的嗓音惊艳了夕色。 “大部分人要我学习去看世俗的眼光,我认真学习了世俗眼光,世俗到天亮……” 章勋的气息很稳,半阖双眼,整个人跟着音乐节奏摇摆着。 敲起架子鼓的章勋优秀得不像他,不论是魅力还是气质都是时北航所羡慕的。 究极是羡慕什么呢?大概是这样的章勋所散发出来的“梦想”的光辉吧,毕竟时北航尽管羡慕,却并没有想学架子鼓的想法。 也毕竟他没有梦想。 表演结束,章勋拆卸架子鼓往袋子里装,时北航凑上来帮忙。 “真的很棒。”时北航开心地夸奖说,眼里满是璀璨。 “这么开心啊。”章勋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那个,我……以后还有机会约你出来玩吗?”时北航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有电话吗?留好了,随便拨。你想我的时候就打,我方便的时候就接。”章勋将最后一个鼓收进鼓袋里。 “谢谢,小哥。”时北航认真地点点头,眼睛还是亮晶晶地看着他。 “对了,别让那群人再找你麻烦,警觉点儿,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先存一下你的号。”章勋说着拿出了手机,“打给我。” —— 时北航今晚破天荒的没有复习,窝在被窝里听着歌,抱着老年机傻笑着。 守护宝的液晶屏上显示的是“小哥”和一串数字,而连着耳机的mp3液晶屏上写着“李白”。 突然,门被推开了,由于平时老爸老妈不怎么进他房间,时北航一时间没有防备,慌忙将耳机薅下,囫囵着守护宝和mp3一起塞进了被窝里。 “这么早就睡了啊。”老妈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 完了,老妈一定是发现了。裹在被窝里的时北航的心里直打鼓,抓着被角的手攥得紧紧的,脑门上都有些冒细汗。这个耳机和mp3是大姨偷偷买给他的,要是被发现就完蛋了。 “怎么了?”老妈明知故问,将牛奶递给了他,“喝完再睡吧。” 时北航将那一团往腿下一推,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接过老妈手里的牛奶。 他心虚地瞅了一眼老妈,后者微笑着,颇有种笑面虎的感觉。然而还没等他嘴挨到杯子边,双腿突然一凉。 完了。 “这什么啊?”老妈皱着眉去拿mp3,时北航急忙去抢,只拽住了耳机线。 “小兔崽子你还跟我抢上了!”老妈愤怒地一推时北航,后者又倒回了床上。 “妈!”时北航绝望地喊了一声。 “好好学习,我不是不让你玩,要玩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多好啊,在屋里憋着听这玩意儿呢。一天天聪明劲儿不往学习上用,净学着跟老爸老妈斗智斗勇了是不是?这是第几个了?我说没说过耳机对耳朵不好?你听不听妈妈话?” 时北航心知mp3救不回来了,咬咬牙低着头不说话了。 “你这守护宝咋也搁这儿呢?”老妈伸手又要拿守护宝,时北航先一腿将其勾了回来,紧紧攥在手里。 “我就看看,这个不没收。”老妈冲他伸出手。 时北航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手上攥得越来越用力,腕上细细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给我!要不然抢过来直接摔了!”老妈突然吼道。 时北航吓了一跳,急忙撒了手。 老妈快速掠过守护宝,摁亮了屏幕,看了一眼就蹙紧了眉头。 时北航低头盯着床单上的花纹,心情很复杂。 有后悔,有伤心,有害怕,有愤怒,还有…… “‘小哥’是谁啊?你哪儿来的哥啊?”老妈的脸色都不对了,“你可别学着那些坏孩子到处认哥认姐的,那都没用,都得拿成绩说话。只要你成绩好那就高人一等,等四年后高考了那些人求着见你都没资格见知不知道,他们……” “我没有,”时北航打断老妈的唠叨,“我学习呢,那个人是我班学习委员,我存下来好问他问题。” “那就好,”老妈将守护宝扔给他,“多向人家学习学习。” 时北航赶忙用双手接住,紧紧握着。双手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过于紧张。 “牛奶喝了就睡觉啊。”老妈拎着mp3走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还夹到了耳机线,又重新关了一遍。 最后就连耳机线也消失在眼前时,时北航终于接受了现实,愣了半天的他猛地将被子往上一蹬一拽,蒙住了头。 被窝里传来隐隐的啜泣声,持续了十分钟就听不见了。 —— 龙江七中的校门口又出现了熟悉的身影,一个背着与身体比例极其不协调的大书包的小男孩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一只漂亮的紫色悠悠球却不玩,时而抬头仰望高高的教学楼,时而低头盯着贴在手心里骨碌着的悠悠球,时而又望向马路上过往的车辆和来去匆匆的行人,仿佛一只无人认领的流浪狗,茫然又无助。 “孩子,进来待会儿不?”门卫大叔向他招招手。 “不了,谢谢叔叔。”男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种礼貌式的微笑很能显出一个人的教养,可出现在他的脸上却让人吊着心脏。 门卫大叔叹了口气,低头继续玩自己的斗地主。 在大叔低头的一瞬间,时北航收了笑容,低头又开始骨碌起手里的悠悠球了。 他很庆幸昨晚将悠悠球藏在了书包里,否则自己今天就见不到它了。 终于挨到了三三两两有人出来,时北航抬起头,眼睛刚亮就又暗下去了。 校服上衣的第一条杠是蓝的,这是高一,不是高二。 时北航的视线在这些高中生之间游移着,高一跟高二的差距还是挺大的,就像初一和初二一样,不过更大的还是他们那个破初中与豪华的七中之间的差距。 就这么愣了一会儿,他又陷入了迷茫状态,周围的场景都开始虚化,变得格外陌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袭了上来。 “小崽子?你怎么在这儿?”这一句问打破了他的虚无世界。 时北航抬起头盯着发出声音的人:“小哥……” 他来找章勋本是为了学悠悠球的,昨晚回去试了一下发现根本收不回来。可还没当眼前出现这张脸,仅仅是听到声音时,他就有些难受了。 仿佛章勋的声音是什么神奇的隐藏开关,戳一下就酸得不得了。 “小哥!”时北航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扑上去,紧紧抱住了章勋。 章勋的腰抱起来比看起来还要细,能整个拢在怀里,有种切切实实的实在感。 “哎,小哥在呢在呢,”章勋赶紧回抱住他,一只手揉揉他的头发,“怎么了?” “我……”时北航的脑袋一时间有点儿死机,甚至感觉有点儿丢脸,不论是来找章勋的原因还是哭的原因都很丢脸,于是他就说了个更丢脸又与之无关的,“我没考好……” 意料之中的一声笑从头顶传来,章勋把住他的肩膀,蹲了下来跟他面对面,脸上挂着温柔的表情:“考不好而已,不用这么沮丧吧——你爸妈会打你?” “不会。”时北航摇了摇头。 “那你难受个什么劲儿。”章勋 突然不明白了。 “他们会失望,我不会想让任何爱我的人失望。”看着小时北航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出这种中二台词,章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只能干笑两声,配合着时北航,感觉自己就像在演烂俗的少儿励志亲情片:“怎么会呢,他们那么喜欢你,看到你不开心才是最难过的。” “小哥。”时北航突然满眼可怜地看着他,眼睛里水灵得快能掐出水儿来了。 “嗯?”章勋有点儿肝儿颤。 “你喜欢我吗?”时北航看着他,认真地问。 “什…么?”章勋的瞳孔一瞬间放大了,两秒后他迅速反应了过来,眼前这就是个14岁的小崽子,小孩子嘴里的喜欢总是跟大人不同的,“啊,你是说像哥哥的那种喜欢?” 时北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当然了。”章勋笑着伸手揉了揉时北航的脑袋,又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来一条“小样”,“吃吧,挺甜的。” 这本来是准备着哄章可昔的,不过多哄一个弟弟也没关系,好歹人家还叫自己一声“小哥”呢。 “谢谢小哥。”时北航接过,剥开外纸取出一颗放进嘴里。 “好吃吗?”章勋问他。 酸酸甜甜的,很有嚼劲,外面包着一层糖粒,廉价又美味的糖果总是令人吃完了还想吃。 “好吃。”时北航点头。 “甜食可以让心情变好,开心了吗?”章勋再次伸手揉他的头发。 这个摸头杀的频率让章勋不禁有了点儿负罪感,如果时北航以后长不高的话那就得怪他摸得太勤了。 不对,被他摸是长个儿的!对,长个儿!骗小孩儿之前一定要先自我洗脑…… “开心了,”时北航又用力点点头,“我也喜欢小哥。” 章勋摸头的手顿了顿。 只当他是个小孩儿,不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别想。 第6章 红毛 章勋又想起自己书包里还有一条奥利奥,也掏出来喂了小崽子。 “好好吃!”时北航捏着饼干,开心得满脸开花。 “这么喜欢啊。”章勋持续摸头。 “好好吃!真的好好吃!”时北航喜笑颜开。 “说吧,到底怎么了?”章勋站起来,搓了搓小崽子头顶的呆毛。 “啊……”时北航吞吞吐吐起来,“没怎么……就是没考好。” “撒谎的小孩儿鼻子会变长的。” 时北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章勋勾起嘴角:“还说自己没撒谎?” “那个……学校办了个航模兴趣小组,我想参加,但是妈妈肯定不让……”小孩儿越说越沮丧。 “就这?”章勋很吃惊。 时北航郁闷地瞅着地面上的瓷砖,暗暗在心里数了起来。 一块、两块、三块……啊,那块碎了。 “你可以偷偷参加啊。” “有航模作业的。” “你就没干过需要偷摸做的事儿?”章勋疑惑地问这个乖小孩儿。 “干过……”时北航想起自己被没收的mp3,更沮丧了。 “你就那么喜欢航模?” “嗯!”时北航用力点头,“我的梦想就是做空军,开飞机!” 章勋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儿,决定对其播撒爱心鸡汤,于是摸着他的头说:“有梦想不是错误,而应该是你的动力,想到了就得立刻去做,去实现。” 小孩儿似懂非懂,不明觉厉。 “等你长大了,可以做任何你想去做的事儿。”他又说。 “真的吗?!”时北航的眼睛一亮,像一挂串联的小灯泡通了电。 “小哥什么时候骗过你。”章勋充满自信地回答。 时北航抬头望着他,这个闪烁着光芒的小哥,真的有魔力。 时北航踏入单元门就闻到一股炖排骨的香气,心知今天是姥姥下厨,想到又能吃到好吃的排骨,掏钥匙的动作也更快了几分。 进门的时候姥姥刚把一盆热气腾腾的排骨汤端到饭桌上,他开心地将书包扔到鞋柜上,换了拖鞋就奔桌子去。 “书包放屋里!先换了衣服洗手再吃饭!吃完饭赶紧写作业!”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催促声。 “哦!”时北航立马乖乖地将书包捞起来进了屋,按吩咐换好家居服洗完手才坐到饭桌前。 姥姥看向他,他立即露出牙齿笑起来,眼睛弯成一对细细的月牙儿。 却见姥姥微微皱眉,指着他的脸道:“快,捏捏你那塌鼻梁,小伙子都得长得精神才招人稀罕,雀斑下不去了那鼻梁可得趁小赶紧捏起来啊!还有啊,你那雀斑可别晒太阳啊。” 时北航闻言立马收起笑容,专心捏自己那近乎没有的小鼻梁。 正好妈妈端着下一盘菜出来,无奈地说:“哎呀,妈,你让北航学习去吧,学习好了这些自然就不用操心了。” “那哪儿行啊,现在小姑娘都稀罕好看的,你再有才长得丑也不行啊。”姥姥连连啧声,再次审视起时北航的长相来,“你爸眼睛就小,你瞧瞧,他这眼睛多随你爸,都说儿随妈,他咋没随咱俩呢。” “妈——”妈妈拉起长音劝阻。 “好好好,我不说了,快吃饭吧,多吃点儿长大高个儿,照样受小姑娘稀罕。”姥姥边说边给他加了一大块排骨。 时北航早已垂涎欲滴,埋头吃了起来。 “妈你别说了,我还希望他长得丑点儿没小姑娘看上他呢,那早恋多影响学习啊。” “等孩子娶不着媳妇的时候你就不这么说了!” 饭后洗手,时北航站在镜子前认真审视起自己。 双眼无神,单眼皮,瞳仁小,三白眼,看人莫名就很凶,再加上雀斑…… 时北航自认为丑爆了。 小哥说他这叫厌什么……事脸?但不管是讨厌什么事的脸,他还是觉得丑。 “人丑就要多读书。”时同学对自己未来要前进的方向下了结论。 昏黄的夜灯旁,章勋倚在床头刷手机,靠着千篇一律的小视频荒废时间。 “余海明儿个过生日吧?”屏幕顶端冒出这样一条消息。 过于直白地提到这个名字,章勋恍了好一阵神才敢点开,看清了是杜鸿博。 ——你应该去问本人。 ——知道你俩分手了。 章勋只觉得好笑,刚想退出聊天框,那边又发来消息。 ——他身边多了个小帅哥。 ——然后? ——篮球还打得挺好,这次球赛我们班晋级了。 ——我不认识。 这次7班没跟5班对阵,他并不知道那边的情况。 ——我们班啊!干啥啥不行篮球也贼菜的5班! ——你这么说自己班真的好么? ——难道这事儿没传得沸沸扬扬?让5班成为黑马的篮球小霸王啊! ——没兴趣,没打听。 ——就因为他,余海都上场了! 章勋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没再打字。 ——就第一天,下大雨那天,打的淘汰赛,他上场了! ——听说膝盖受伤了还发烧了,结束后就晕倒送医务室去了。 ——我去那个拼啊,听说他俩配合打得老好了! 章勋看着对方滔滔不绝发来的消息,看来自己要不说话他也不会停下来了。 ——这热闹劲儿,说得跟你在现场一样。 ——我是没在,就是听说那场比赛可精彩了。 ——真可惜啊,没找个人给你发录像。 ——是啊,要有录像我也给你一份,余海受伤的时候那小霸王连球都不要了就去看他。 咔嗒。 章勋关掉手机,扔到了一边。 有点烦躁,心情很复杂,越告诉自己别去在意就越寻思这件事。 越想越乱,他摸回手机,打算听会儿歌。 他看到杜鸿博给他发了张照片。 是个灌篮的瞬间。 不过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背景里右后方的红毛,马步拦人的动作还未脱出,满脸紧张,眉头紧促,那双眼里却闪烁起惊喜的火光。 而照片的主角有着修长的腿臂,清晰的颌骨,俊朗的眉目。 小霸王。 章勋自认为很优秀地保持住了镇定,点开音乐软件随手摁了最近常听的melancholy。 抚慰般的哼唱与轻而有节奏的鼓点安安静静地从手机里倾泻而出,他才松了气,重重躺下去。 就这么干巴巴望了好久的天花板,2分钟的音频不知道循环了多少遍,他终于又拿起手机,滑到□□首页最下方,点开最后一个聊天框。 08-26 23:48 ——我什么都会自己处理,不会也不想接受别人的帮助,我自己可以。 ——不需要帮助我,哪怕你是我男朋友,也只是谈个恋爱的关系而已。只要我让你开心了,就完成任务了。 ——可我不这么认为啊…… ——不论如何,我们结束了。 他的手指在那条看起来很无助的消息气泡上反复摩挲,仿佛通过光滑的屏幕就能感受到那人当时绝望的心情一样。 “可我不这么认为啊……” 这恐怕是余海唯一能反驳他的话了。 他想帮他,可章勋不会让他碰到自己。 他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进来,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 可到头来,他看见那张照片时却还是从心底里拒绝的。 他以为波澜不惊的潭底却被这一张照片豁动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刚想关屏,又弹出一条消息,竟然是条短信: ——小哥!我有个大好消息!你猜猜是什么? 居然是时北航。 章勋惊讶地张了张嘴,倒不是意外小崽子还会发短信,而是想不到会在这个时间段收到这小孩儿的问候,也没想到这孩子会主动联系他。 ——又考好了? 章勋等了很久才等来下一条消息,也能想见小崽子攥着他那小守护宝一个字一个字拼出来发给他的模样,所以他出奇地耐心,竟然就什么都没干干坐着等小崽子的消息。 ——我加入了航模小组!嘿嘿! 原来是小崽子昨天说的航模,看来他给人灌的大半盆鸡汤还真就起作用了。 ——真棒啊,我记得我初中那时候也参加过航模小组。 一时等不来下一条消息,章勋正想着要不要再聊点别的,想着想着迟迟也没下手,消息就来了: ——小哥,谢谢你。我不能再发短信给你啦,我得完成航模作业。 ——啊,好。 章勋松了一口气,躺回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花了半小时时间,时北航成功用木棍纸板胶水和皮筋做出了简易的滑翔机——航模老师说这是最基础的人力小飞机,靠着转动皮筋的动力带螺旋桨就能飞好远,还说完成得最好的还有奖励。 奖励是什么呢?水性笔?笔记本?还是…… 新的飞机图纸?! 时北航突然兴奋了起来,激动地站到房间中央,迅速给皮筋上劲。 一圈,一圈,又一圈,不够…… 直至有点捏不住的力道时,他才松手。 小飞机嗖一下飞了出去,唰唰唰朝着门口的方向…… 门打开了。 时北航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紧! 完蛋了。 第7章 残骸 妈妈刚一推开门,就见一红色不明飞行物朝自己脸上扑来。 “妈!小心!” “哎哟!”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妈妈惊恐地用手拍下飞行物,待回过神来往地上一瞧,那是只木棍与纸板做的飞机,顿时怒从中起,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飞机,质问道:“这是什么?!” 时北航早就凉到心里,站在房间中央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房间不大,此刻于他而言却空荡荡的。 她拿着飞机大步流星气冲冲走到他面前,再次喊道:“我问你这是个什么!” “航…航模……”时北航低着头怯生生地回答。 “什么?”妈妈脸上布满诧异。 “航模,”时北航提起勇气,但声音还是很小,“我参加了学校的航模小组,这是我的……” 还没等他说完,妈妈立马把飞机往桌上一拍,怒吼直冲他的头顶,如同一阵狂风扫刮过头皮:“航模什么航模!你给我好好学习!等你考上北航了爱怎么模怎么模!随便模!” “可是我…”时北航刚提起气,又小了下去,“我喜欢……” “喜欢的事多了!人人都能做喜欢的事吗?都做喜欢的事了还怎么吃得上饭?社会怎么发展?”母亲竖起眉毛。 “可……可那是……”时北航绝望地挣扎着。 “那是什么?你作业做完了吗?”母亲诘问道。 “那就是我的作业,我……” “考试考这个啊?你做这个物理能考一百是吗?”母亲再次打断。 时北航百口莫辩,彻底沉默了。 “现在可不是贪玩的时候,不许再玩了!”母亲带着航模转身离开房间,“我没收了。” “妈!”时北航满心都是航模老师今天赞赏他的神态,急得向着她扑了过去。 母亲万万没想到从小百依百顺的时北航会跟她抢夺东西,气得尖叫一声:“你敢跟我撕吧!” 二人你一下我一下地撕扯着,母亲逐渐失去了耐心,一把推开他。 “嘶啦——” 时北航应声倒地,手里捏着小半块机翼。 母亲气得跳脚:“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敢跟妈妈抢东西了?!” “我不……我没有……”时北航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捏着碎块的手不住颤抖。 母亲怒火中烧,抬起膝盖,手起机落—— 咔嚓! 木棍做的主干在母亲的膝盖上生生断裂成了两半,浅黄色的木头纤维响亮地刺破了孩童的气球,倒映在眼里,刺目非常。 母亲气愤地将飞机扔在地上,说:“以后不许再做了!给我好好学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哐。 门关上了。 时北航呆呆地盯了地上被折成两半的飞机半分钟,忽地跪了下来,颤抖的手缓缓伸向残骸。 “可那是我的梦想……” “Just close your eyese morninglight,you and I''ll be safe and…” 章勋再次拿起床头的手机,眯眼看清屏幕上的时间:5:50。 他竟然失眠了。 从收到那张照片到现在,他就没睡着过,心脏像堵了一样透不过气儿,脑子里寻思的东西也稀奇古怪的,与藏匿的困意霍成了一锅粥,坠得头疼。 索性起床,洗漱穿衣给娘俩做好饭就拎起书包出门了。 临出门前他还顺走了妹妹床头的一根棒棒糖,想了想,又顺了一根。 反正小丫头也吃不完。 他又看了看床上睡得安稳的母女俩。 自从父母离婚后,母亲就不让他再跟可昔一块儿睡了,甚至不愿看他接近可昔,更别说抱一抱了。 可昔快要到上小学的年纪了吧…… 他悄悄伸出手,在小姑娘的刘海上轻轻抚过,再蹑手蹑脚离开。 早秋的风凉爽而不贪婪,从人们的外衣边匆匆掠过,送来阵阵凉气。 搭乘清晨的第一班公交车,安静的大街、清新的空气和嘴里的甜味带给了章勋一个完美的好心情。 直到他看见蹲在“龙江县第七中学”牌匾下的时北航。 他不自觉地蹙了眉,有一种坏预感。小崽子远远一看就丧头丧脑的,肯定是又遇上什么麻烦了。 他走近去,看见了小孩儿怀里的纸板与木棍,似乎是被人掰断了,看着还有点儿像……航模。 时北航看到他的鞋,抬起头用红肿得像两颗桃儿的眼睛盯着他。 “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出声问。 “小,小哥,我……航模…作业……”时北航磕磕巴巴说了没两个词,哇地大哭起来。 “谁干的?” “妈…妈!妈妈撕…她把撕……她不,不……”时北航抽泣着说,一气儿最多也仅允许他说三个字。 章勋大致明白了,小崽子这是让他妈抓了个现行。 “我不是说让你偷偷做吗?”他无奈地说。 “我偷偷,做……她…妈妈突…突然进,进来……砸到……”时北航声泪俱下,哭得让人心疼。 真是没想到小崽子他妈这么狠,竟然二话不说就给撕了。 想到这馊主意又是自己给他出的,章勋也不免生出些愧疚来,蹲下来摸着小崽子的脑瓜顶哄道:“别哭了,我帮你把它修好。” “怎,怎么修啊?”时北航磕磕巴巴地问。 “交给我就行了,放学你来领。” 章勋说得很肯定,再加上他在小崽子这儿的信用不错,时北航抹抹眼泪,郑重地将飞机残骸交给了他,导致章勋接过的时候一度感觉像是在加冕。 “谢谢小哥!” 时北航对着他挥手目送他去上学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浓烈了。 第8章 擦过 第二个进教室的男同学是孙恪。 “孙子,带胶水了吗?”章勋劈头就问。 “哪有你这样似的,问人借东西还这么不客气,也不求你叫哥了,叫声我名字也行啊。”孙恪将书包放在桌上,拉开前面的小兜掏着,“胶带行吗?” “行,恪恪。” 孙恪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是恶心得还是吓得,迅速拿出一卷小透明胶放在章勋桌上:“得了吧,你别叫我了。” 宽度小,绑在航模上既牢固又不显眼。章勋拿起小透明胶晃了晃:“正好,谢了。” “你这什么东西啊?”好事八公坐了下来。 “胶带送我我就告诉你。”章勋正认真地将木棍断裂处拼在一起。 “嘁,真以为我不知道呢?我们小学也玩过这玩意儿,这叫航模。”孙恪满脸我啥不知道的模样,“我就想知道你哪来的,不就一透明胶嘛,给你了给你了,快告诉我。” 章勋眼皮都懒得抬,要不是借了人胶带他都懒得搭理,毕竟上次被孙恪这样热切地瞅着还是这家伙问他跟余海的事儿。就这种大喇叭,告诉他就相当于告诉全世界。 “路上捡的。”他随口道,手上已将主干断裂的部分用透明胶缠好了。 “不会吧?大马路上能有这玩意儿?”孙恪显然很不相信。 “一个小孩扔的,我看到就捡回来了。”他开始研究下端的铁丝和皮筋。 “哦——那估计是哪个小学生做的吧。” “嗯。”章勋专心修复。 “诶哥。” “操。” 孙恪一回身,撞得章勋的桌子晃动一下,章勋本来正专心搁那转皮筋呢,这么一吓手一撒,被快速转动的机尾打了个正着。 孙恪立马慌了:“对不起啊哥。” “你他妈有屁快放。”章勋不耐烦道。 “你知道昨晚上的事儿吗?”孙恪压低了声音问。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什么事儿。”章勋毫不在意这人要对自己进行什么八卦输出,也没配合他说悄悄话,总之都挺无聊的,左耳进右耳冒。 “我也是听说啊,”孙恪先把谣言的锅甩了出去,“就昨儿晚上,余海过生日…” “你怎么知道的?”章勋敏感地立刻打断。 “我也是听说,听说,”孙恪慌忙解释,“再说你俩不是分了吗?还这么关心人家干啥。” “那你给我讲这个不是觉得跟我有关系?”章勋反问他。 “你就说你听不听吧。” 章勋迟疑一下,低下头继续修航模:“随便。” “嘿,我就知道你想听,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孙恪先嘱咐道,然后压在章勋的桌子上,凑得更近了。 “你特么要敢亲着我你试试。”章勋头也不抬地警告。 孙恪吓得战术后仰:“靠我可没要!这不是挨近了你听得清嘛。” “你就现在这姿势我也能听清,说吧。” “就昨晚,他们拉着余海去ktv了…” “谁们?”章勋立即逼问。 “哎呀就他们,5班那几个体育生,就你们以前经常一块儿玩的那些个儿,杜鸿博祁俊白泊洋他仨篮球套装。” “哦。” 杜鸿博和祁俊他最熟,平时就这俩最能叭叭,白泊洋他也有印象,一个长得挺白净的小伙子,腿特别长,跟着他仨混好像也没啥毛病。 “这算什么八卦?”他随口问道。 “这是不算啊,算的是结果。今早上有人看着余海头上包的纱布,好像是受伤了……诶你去哪儿?!别冲动啊勋哥!” 说话的时候他看章勋低着头没什么反应就说下去了,结果话音刚落章勋嗖地一下就冲了出去。 他眼看拦不住,急忙喊道:“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章勋没进班,在5班门口抓了个男生就问:“你班杜鸿博呢?” 小男生害怕得紧忙摇头:“不知道。” 章勋意识到了自己的气势汹汹,镇定了一下情绪,换了个温柔点的语气又问:“不好意思同学,我就随便问问,找他有点儿事。” “我真的不知道。”胆小的男同学还是直摇头。 “没事,谢谢了。”章勋打算抓下一个人,却看见5班门口晃出来个熟悉的身影,瞳孔微缩,转头就跑。 是余海跟那个“小霸王”,俩人正有说有笑地往净水器这边走。 余海的头上果然包着纱布,不过他却已经没了进去抓人的心思。 他们只是偶然擦过的两根火柴,细碎的火花带起微弱的热苗,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也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 回到教室里,孙恪追上来问他去做什么了有没有给他供出来,章勋说了句没有给他糊弄过去后坐回座位,掏出手机给杜鸿博发了条消息: ——谁他妈让你动他了?我的事儿用你他妈瞎几把管? 发完消息后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也没劲儿再修小崽子的航模了,他泄气地趴在桌子上。 下午再修吧…… 这都什么事儿啊这是。 放学铃响起,时北航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他撒谎说还没有做好,航模老师也同意放学后等他10分钟,所以他必须尽快。 还好七中就在他们学校斜对面,临近校门口就望见了小哥的身影,他兴奋地加快了速度,如一头小牛般朝着小哥冲去。 章勋左手拿着航模,右手抬起挡住了小崽子飞来的小脑袋瓜。 “小哥!”时北航看见修好了的航模,异常欣喜。 “虽然没有之前帅了,但还能飞。还有很多胶带,你拿去用吧。”章勋把航模和透明胶都给了小孩儿。 时北航感动得又要哭出来,猛地抱紧章勋:“谢谢小哥!” 章勋拍拍他的后背:“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再哭了。” 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时北航放开了他,抬起头坚定地对他说:“小哥,你等我10分钟!” “好。”很难让人拒绝啊。 第9章 初雪 时北航在8分钟后跑了回来,章勋看了眼手表,小孩儿还挺守时。 两人边走边聊,最后坐到了江边。 黄昏的微芒吹动江面的涟漪,有橙红的圆阳撒下欢悦的精灵,跳跃在随风飘荡的芦苇从中。 夕阳,往往是黑夜的前乐,宁静而美好。 时北航缩在台阶上,双臂抱住双腿,望着江面的芦苇:“我妈妈经常跟我说,只有努力学习考上重本大学,家里才会有希望,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会很感动……” 章勋憋着笑:“然后全家族都以你为傲是吧?” “嗯……”时北航挠挠头,思索了一小下,然后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章勋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揉揉孙北航的头:“小时候我爸妈也这么说。” “那后来呢?”孙北航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他。 “后来?啊,后来啊……”章勋抬头望了望天,天边由紫渐粉,像幅安静的画,白云的形状也很漂亮,看着软绵绵的。 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他越来越偏离父母给他的既定路线,将爱好贯彻到底;后来父亲出轨,母亲吃安眠药被他救了,可再睁开眼后就像变了个人,泼妇般骂向了全天下的男人,就连他也囊括在内。 再后来,Rock乐队就解散了,四个人各奔东西。 时北航推开家门,正迎上父亲愠怒的脸。 “去哪儿了?五点半就放学了吧。” 时北航内心咯噔一下,嘴上撒谎道:“跟同学去文具店逛了会儿。” “逛这么晚?”父亲怀疑道 “菜都好了,快洗洗手来吃饭。今天做了鱼,补脑的,小航正上学呢就该多吃吃这个。”好在妈妈前来解围,“你也别逮着小航就一顿问了,他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吧。” 父亲只好作罢。 吃饭间,时北航感觉家里的气氛有点儿不对劲。 “姥姥呢?” “你姥姥回乡下了,你就专心学习吧。别听她的,不知道从哪学来那些花里胡哨的。没用,别总寻思怎么臭美,知道吗?” “哦。”时北航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问句会遭来这么多警告,干脆低头专心吃饭不说话了。 饭桌上的气氛更沉闷了。 “想考哪儿啊?”爸爸打破沉默。 考哪儿? 还不等他往下想,爸爸立即说:“我看一中就不错,去年市状元不就一中的吗,那市里实验都傻眼了呀。” “这学校好,里面都是拼了命学习的孩子,没有鬼混的。”妈妈附和说。 时北航的筷子在碗里的鱼肉上反复戳着,有些吃不下去了。 “小时候妈妈都没逼过你上这上那的,现在初二了,也到该紧张的时候了。反正你放学也早,报一个数学报一个物理,不过分吧?还有你那个英语也该想想吧?”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嗯,”他的头更低了,“不过分。” 他就像一个被左右审讯的犯人,在这个饭桌上每吃一口都是罪恶。 “那就周一上数学,周二上物理,英语班我再给你找找,可得找靠谱的老师。” “好。” 父母都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晚饭结束后,他掏出守护宝偷偷给章勋发了条消息:“小哥对不起,我可能没时间再去找你了。” 章勋回了他一句好好学习。 自此,时北航的时间都被剥夺了,放学妈妈就会在校门口蹲守,时北航只能直接上车去补习班。妈妈有时候会全程陪着,有时候会在外面等着,总之一下课就得回家写作业,而写作业的时候父母也会时不时突然开门看看他有没有在学习。 自然而然地,航模也没时间做了。 老师说,时北航上课竟然开始打瞌睡了,没以前那么积极了。 老师说,时北航变得没那么优秀了。 不再参加课外小组、校内活动,每天看起来都好累。 他当然累,每天晚上写完作业后都要做奥数,一天一套卷,不写完不让看电视,而事实上等他写完早就困得闭眼就着了。 考不好就要罚站,父母骂人也永远都是那两句: “你怎么那么笨!” “我上学的时候门门九十分以上!数语外一百二满不上百你考什么大学?啊?985211是吹来的吗?还是大风刮来的?” “一点儿没遗传我!你说我是不是在医院抱错孩子了?” “考那点分数你还有脸掉金豆了?给我憋回去!不写完不能看电视!” 这种日子过得如同耶稣受难,一星期也长如一年,时北航只觉得活着越来越无聊,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生活越来越灰暗。 后来几乎不怎么吃饭了,多的时候一天也就一顿。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班主任看着日渐消瘦的孩儿,心疼得紧。 瘦得皮包骨的时北航咧开嘴,露出疲惫的笑:“没事,老师,不用担心我。” 老师更担忧了。 终于,三天没怎么吃饭的时北航在学校晕倒了。 他睁开眼,久违地看见父母眼里满满的关怀与担心,又安宁地闭上眼,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 十月末,广袤的黑土地为了迎接冬天的到来,转首披上了一身白袄。 初雪落后,高二学生们欢快地冲出教室扫雪。 “章勋!这儿!”张奇兴奋地朝章勋招手,“咱组扫这儿,扫完给它堆成个马桶怎么样?” 周围的人听了一阵狂笑。 章勋也笑了一声:“行啊,堆完你上吗?” 又一片哄笑。 扫得差不多了,班主任老李拍了拍手:“孩儿们,扫完了吗?” 张奇正用锹努力地给马桶塑形,听见老李的声音后仰起脖喊道:“老李你快来看!” “就你主意多!”老李很满意他的作品,并迅速走过来踢了他一脚,“别做你那马桶了,5班男生少扫不完,你们几个跟赵老师去帮帮忙。” 张奇立正敬礼:“Yes,sir!” 老李笑了:“走吧。” “兄弟们走走走!”张奇回手搭上章勋的肩膀。一群人乌泱乌泱地跟在5班班主任身后,大有打群架的气势。 章勋什么都没说,到了现场也没多看,只管埋头跟着清雪。 力工多好办事儿,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多了一片游乐场,没多久就清完了5班的分担区,广场的小树都被雪丘裹了一身雪衣, 一群人清完雪就开玩儿,章勋拍了拍张奇:“我先回去了。” “啊?”张奇一脸懵逼。 “冷。” “别介啊,不是,你还怕冷?” “怕。” “不是吧章勋。”张奇满脸失望。 章勋拖着铁锹刚要离开,忽然间听到一句:“堆余海怎么样?” 他猛地回过头。 余海坐到人群中间:“来来来。” 章勋的目光冷下来。 算了,不管了。 没下限的家伙。 他看到有人用铁锹把冰冷的雪洒在余海身上,有的甚至灌进衣领里,在炙热的皮肤上化为雪水。 那小霸王怎么没来管? 他皱起眉。 “这样太慢了!我来我来!”有个男生铲了一大板雪来,顶上三四锹,这要从头顶拍下去岂止从头冷到脚,恐怕有一阵都无法呼吸。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差不多行了,你们知道这里特别像校园暴力现场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刚铲起一铲子雪的也回手把雪倒回去了。 “余海你冷不冷啊?”5班一个男生蹲下来问,又摆摆手张罗说,“行了,拍张照片发个空间纪念一下就给海哥放出来吧,一会儿感冒了。” 章勋轻轻嘲笑一声,转身离开。 这场闹剧连着围观看戏的带参加表演的,都荒诞无稽。 ——多好的演员呐。 回到教室贴着暖气暖和了会儿,他掏出手机,发现消息通知里特别关注发了条空间: “雪地表白,五块钱一次,赶紧的啊,一会儿回班了。PS:附赠我男朋友的脚印。” 配图是两个名字:余海,边潮,外边还圈了个心。 果然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啊。 这么一想,之前那一幕便更可笑了。 看着底下老朋友们刷的99,他也跟了一个。 其实主角是谁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他俩当初当初公开的时候,底下不过比这多几个人而已。 什么都会散,开了再久的宴席也会散,关系再铁的哥们也会散。更别说谈恋爱这种事情,也不过是相拥取暖里靠得最近、最容易互相烫伤的两个人罢了。 他收起手机,发觉捏着暖气管的左手已经很热了,他抬起手看了看,手心已被暖气烫得发红。 人就算再冷,也是不可以拥抱火焰的。 时北航喜欢医院,可三天后身体恢复他就出院了,他感觉自己也就是在病床上看了场雪而已,老天爷也没为他委屈多久。离开医院的时候他一步三回头,满是不舍。 回到家又应该继续学习的时候,爸妈开始跟他解释: “我们这是爱你,就是方式不一样而已。” “你要理解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是给你生命的人,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 殊不知时北航后来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好害怕爱。” 还是更喜欢“喜欢”的感觉。 第10章 最后一次护校 章勋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时北航了,回归乏味的日常生活,无聊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距离会考就只剩下了一个星期。 会考过后,就算毕业了。 这样,摆在章勋面前就有两个选择:继续读书,还是出去打工。 “当然是参加高考啊!”张奇听了他这个想法满脸震惊,“你这不学习还次次排前五的你告诉我你不念了?那我也不念了我都没资格念。”说着还把书往外一推,一副你要不学我也不学了的样子。 章勋笑了笑:“我也没完全不学。” “那你更该继续学下去啊!”张奇更加肯定了。 “不是,那你现在去打工你能干什么啊?端盘子洗碗送外卖,现在连个快递员都得要大专学历呢,你最起码先读个大专吧?” 章勋轻轻摇头:“等不起了。” 张奇蹩着眉毛,看不出是惋惜还是失望。 “那你问过老李了吗?他说不定能帮你出出主意,再说现在不是有助学金和助学贷款吗?就你家里那个情况肯定可以……” “哥,你看校门口好像不太对啊。”孙恪突兀地打断了张奇的话,被张奇狠狠瞪了一眼,委屈地撇撇嘴,“是勋哥让我没事看着点校门的。” “校门?”张奇也往窗外望去。 校门口确实站了几个人,抱着膀不怀好意地盯着校门,不时还往他们教学楼看。 “操,哪儿来的事儿逼。”张奇一瞅这气儿就上来了,立马转身就要出去,却被章勋一把抓住手腕,疑惑地回过头,“哥?” “你自己去干什么,送人头?”章勋站起身,“护校队,把剩下的人都叫来。” “好。”张奇刚抬脚,又被章勋拽了回来,更疑惑了,“怎么了?” “不用叫5班的,他班体育生都不在。”章勋嘱咐说。 张奇将5班那几个在脑子里略微过了一遍,点头会意:“好。” 不到5分钟,校门附近就围聚好了对峙者和观众——但都没敢出校门。 由于体育生都去训练了,此时的对阵看起来有点儿实力悬殊。 章勋大致扫了一圈,眼生,虽然路边的树丛里零落着四件二十中的校服,但看样貌应该多数都是社会人士。 “七中执政章勋,有事?”章勋轻漫地问,目光在这十几个人之间巡视,尝试捕捉对手的体格特征和藏匿的武器。 “找人。”一个塌鼻梁门缝眼的男人回答。 这人有一只手一直插在衣兜里,不是小刀就是指虎。 “找谁啊?”章勋的目光不再停留在这群人身上。 “余海。”男人看起来有点得意。 章勋心里一凛。 他妈的到底是谁又他妈给他找事儿。 “哦。”他重新看向男人,双手插兜向他走去,后者感觉到了不对却还没晃过神。 嘭! 章勋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在他鼻子上。 围观群众有人惊呼一声,胆小的女生都搂紧了身旁的闺蜜,更胆小的甚至直接捂住双眼。 有知情的开始小声议论,现场顿时吵闹起来。 这一拳章勋挺有信心,他们就一个胖子看起来挺有战斗力,但这人站得离这喊话的有点儿远了,说明要么这叫嚣的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要么这群人就是被雇来的“散兵”。 男人捂住鼻子闭着眼睛惨叫两声,连连弯腰后退,手一拿下来,鼻孔下趴着两条明晃晃的暗红色毛毛虫。 那胖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朝他们冲过来,其他人迅速跟上,护校队的其他成员也各自冲上去逮着一个就开揍。 七中学生打人虎,空穴来风,手上制住了就薅着人衣领子往前拖,摁住了往脑袋上砸拳头,稳准狠快。 门缝眼抹干鼻血,扫视这一团乱斗,握紧兜里的家伙,猛地冲向那给了他一电炮的臭小子。 这厢章勋刚踹开一个人,转头望见男人向他冲来的姿势就了然他想干什么。 真可惜啊,是冲过来的。 他在男人冲到面前时侧身一闪,一手擒住他持刀的手腕,一手摁住他肩膀,将他往前送了一把。 男人被推得一个踉跄再加上自身的惯性,险些摔了个狗啃屎,跑出去三四米后转身又朝他刺来。 “有刀啊!刀!快叫门卫!”有眼尖的从一片混乱中看见这一幕,当即尖叫起来。 “该解决了。”章勋就着刀刃一把抓上去,握住了用力一抽,生生从男人手中夺过刀扔了出去,刀飞出去的时候还甩着血。 殷红的鲜血。 男人吓傻了,霎时间手足无措,章勋趁着他愣神的瞬间快速挥过一拳一肘,对方凭着习惯性反射抬起手臂挡下。 没有迟疑的时间,章勋迅速从兜里掏出一柄钢棍往对方腿部一甩,砸出一声闷响。 男人受痛一声惨叫,站立不稳连连后退,章勋迅速跟进,飞起腿来往他肚子上一踹!后者竟被踹出两米,在地上滑行了好一段。 打斗因这一段重场戏而结束,所有人都停下了,男人被搀扶起来。 “下一个。”章勋将棍子往地上一砸,收回甩棍,又直起身盯向剩下的人。 没人敢上前。 恐怖如斯,这人是真不要命,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手上的血由于用力开始流出,顺着手指滴在地上。 “又没找你你瞎担什么?!”那人似乎被一棍子打断了腿,在左膀右臂的搀扶下对着章勋喊。 章勋没嘞他,拉开校服的拉锁,受伤的手抓紧了里面的衬衫,阻止血继续往地上滴,再抬眼瞥他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说:“看你不顺眼。” “你……!”男人被气噎了一口气。 “我话撂这儿了,以后别来七中惹事,也别惹七中的人,故意撩骚的我不管,没事找茬儿可不行。”章勋嘶了一声,松开衬衫看了看手心又放回去,“尤其你还拿着刀,更不能让你随便撒野了。” 男人咬咬牙还要说什么,却突然听到一声:“住手!我已经报警了!”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门卫室后走出来的门卫大叔,他高举着手机一脸严肃:“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会来。” “妈的,撤!”男人一声令喝,旁边的高个男人背起他,一群人转身便跑了。 “你们几个,跟我去见主任。”门卫大叔指着护校队说。 “走喽!”张奇从后面搂上章勋的脖子带着他往前走,又伸手想察看他手心的伤势,却被躲开了。 “不用。” 张奇无奈地耸耸肩:“行吧,一会儿到医务室处理一下。” 第11章 狗屁 办公室里,王主任、老李和护校队其他成员的班主任站在一起为他们头疼。 “老师你应该说我们护校有功,而不是记过。”张奇自豪地站在办公室里辩驳。 “没错。”其他成员纷纷附和。 “还有功?打架给你打出功来了啊?”王建国扯着嗓子,调门高得一开口就把所有人都吓了个激灵,“那群人不是你们惹来的?一天天干啥啥不行,打架第一名!” “不是啊!我们都不认识他们,”张奇蒙受了天大的冤枉,“我们是护校队,专门收拾这些跑来学校闹事儿的混混。” 有老师笑了:“现在这孩子真会玩儿,还挺有正义感呢。” 张奇挠挠头跟着傻笑,本来长得就讨喜,这么一看更不像坏孩子了。 王建国见气氛有所松动,态度也跟着松了下来,问:“你们有人受伤吗?” “没有没有,我们就是把他们吓走了。”张奇立马回答。 王建国叹了口气:“这次就放过你们,警告一次,暴力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可取,下次再遇到坏人不要出校门,直接报警,你们的安全最重要。” “得令!”张奇迅速立正,就差再敬个礼了。 “走吧。”王建国摆摆手。 班主任跟他们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老师,我俩上个厕所去。”张奇勾上章勋的肩膀,挂着一脸憨笑说。 “行。”老李看了看章勋,蹙眉狐疑道,“章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吓尿了!”张奇胳膊一搂,带着章勋往厕所跑,“我这就带他去上厕所!” 进了厕所,章勋才把手从兜里拿出来,纯白色的内兜染红一片,由于捏得太紧都有些粘在手上的趋势。 “快去医务室,我陪你去。”张奇皱眉道。 “不行,”章勋张开手看着手心里暗红的刀伤,有深色的血从中不断冒出来,“我回家处理。” “那现在怎么办啊?还流血呢!”张奇焦急道。 “我现在回去。”章勋又将手揣回兜。 “老李现在瞅着咱俩呢,我回去你不在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那可就拜托你了啊,公关小张。”章勋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 公关小张一脸哭相。 “放心吧,就我这么显眼,平时逃课的时候他肯定都知道,左右也管不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章勋安慰道。 “那要是他问我怎么办啊?”张奇欲哭无泪。 “我去网吧打游戏了,你死命拦着我不让我去,没打过我,阻拦未遂。” “这没法说。”公关小张更想哭了。 “不用那么仗义,自己把关系撇清了别挨训就行,不用管我。”章勋抬腿打算离开。 “都分了你凭什么还帮他啊?”张奇见他要走,对着他的侧脸突然忍不住问。 章勋停下脚步,略略惊讶地转过头,:“我没帮他。” “口是心非,”张奇撇嘴,“跟我你还撒什么谎,你一听是余海哐上去就给人家一拳!全校都看到了。” 章勋沉吟几秒,在张奇严肃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就凭我喜欢过他。” “就半年?”张奇挑起眉。 “哪怕一瞬间,我都帮他。”章勋垂下眼帘,话语真诚。 “你肯定还喜欢他对不对?”张奇继续逼问。 “不了,谈不上。”章勋瞥了一眼他,抬脚离开,“行了我走了,再跟你聊我都失血过多死这儿了。” “章勋!”张奇叫住他,“你得对得起自己,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要考了大学肯定跟现在不是一种生活。” 章勋回过头对张奇微微一笑:“谢谢。” 张奇蹩着眉咬着牙,万般无奈中将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看着他离开。 章勋单手翻出围栏,摸出根烟叼上再点着,往一个方向走,但却不是家的方向。 推开厂房厚重的铁门,吱呀吱呀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安静的空间里。 冬季的厂房很冷了,保鲜膜和破败的墙体早已抵挡不住寒风的摧残。 章勋拾起地上的二锅头,自己喝了一口又往干草垛上倒了一把,最后将指间夹着的烟头扔进草堆,淡蓝色的美丽火焰嗖地窜起,燃烧不一会儿,黄色和红色相拥而舞。 他很喜欢火焰,喜欢在这种干燥严寒的严冬里喝上口辣酒,抽上根劲烟,坐在温暖的火堆旁看红黄的光迎面跳跃着扑洒一脸的感觉。 春天的时候他也这么做了,他本期盼能看到一张温柔火光下幸福微笑的脸,没想到却是满脸惊恐。 他至今还记得余海手足无措地向后爬,慌张地叫喊,从未见他那么害怕,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他踩灭了火焰,埋藏好失望,安慰惊慌未定的余海。 他们不仅救不了对方,就连抱团取暖也那么勉强。 他打开角落里的盒子,里面装着一瓶碘伏、一袋棉花、一只镊子和一卷绷带。 他从不回家处理伤口,一是怕吓着可昔,二是不想听女人唠叨,磨磨唧唧准会扯上别的。 他用镊子夹出一块棉花泡在碘伏里,开始处理伤口。也许是因为碘伏的刺激性比酒精小了很多,也许是因为自己更果断了,他觉得现在的伤没有从前打架时那么疼。 处理完伤口缠好绷带,他的目光落在屋中央亮红色的架子鼓上——这老朋友落了一身灰,已经没那么漂亮了,却在阳光下灰尘的笼罩中生出一种古老的静谧感。 他拿起手边的抹布,走上前拂去鼓面的灰尘,连同鼓架擦得干干净净。 自从上次给时北航表演过后,他已经有好久没碰过这鼓了,甚至以后他都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在什么时候打鼓。 属于他们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 他将抹布扔到一边,坐在火堆旁静静地望着焕然一新的架子鼓,像看着老情人那样复杂,空气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烟火气。 火烤干了,他也走了。铁门吱呀,留下寂寞的鼓,鼓棒安静地躺在上面,期盼着主人再次拿起它。 或许它也想念曾经那样的辉煌吧。 章勋走时还回头望了一眼厂房,不知是在告别什么……架子鼓,过去,还是自己。 回到家时母亲正带着可昔玩洋娃娃,章勋也没管,走过去劈头就说:“我想上学。” 母亲抬起头,他能看到她脸上从疑惑到震惊再到嫌恶的全过程。 “你想上学?”她惊奇极了,“想上学倒是有钱上算啊!钱从哪儿来啊?大风刮来吗?还是把我跟可昔卖了给你换钱啊?!” 章勋没说话,也不意外。 “有本事你就去跟你那个混账爹要钱啊!你们男人都自私!除了要钱就是跑,有本事你也跑啊!”那张疲惫却仍看得出美丽的脸此刻因愤怒而变得扭曲起来,她转头命令道:“可昔,给你爸打电话要钱!” “啊?”小女孩惊慌无措,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一回来两人就吵起来了,更不明白“给你爸打电话要钱”是什么意思。 一扯上可昔,章勋也有些愠怒:“妈你干什么!” “你哥不要上学吗?打电话要抚养费啊!要啊!”女人继续对女儿大喊大叫。 女孩被吓得连连摇头,几欲哭出来。 “够了!”章勋冲上前一把抱起可昔,母亲伸出手抓住她的腿,吓得她张大嘴尖叫一声后哇哇大哭。 章勋迫不得已抓住母亲的手腕猛一甩开。 “闺女!我的闺女!”这回轮到女人哭天喊地了,她跪在地上前俯后仰地嚎,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现在就剩可昔了你还要把她带走!!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章勋抱着可昔,不禁退后一步。 “都疯了,疯了!”女人疯狂地喊。 “可昔,你先回屋。”他将可昔放到地上,后者听话地点点头,迅速跑进房间。 “男人!男人!我的人生全被男人给毁了——你,你还往家里带回来过男人……”话及此,她动情地抬手指向章勋,满脸挂着书尽悲楚的泪痕。 “你……”突然间,章勋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操……” 胃部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急忙跑进房间,那疼痛还在加剧,像抽筋又像钻头,使他控制不住弯下腰蜷缩起来。 “呃……”他费劲地爬到床上,横躺下来,咬着牙,丝丝痛吟从口中挤出。 他强撑着,右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找出胃药。 母亲的咒骂哭怨依旧持续着,他没有任何力气理会,只能费力地呼吸,不一会儿就疼得额汗密布,唇色苍白。 他抠出一粒胃药咽下,泄了气般摔回床上。 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崩溃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抬手搭在额前,心想:“呵,就我这还教育人家小孩呢。” 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 梦想?只会离他越来越远,曾经的热忱如今在现实面前狗屁都不是。 客厅的哭骂不知持续了多久,章勋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第12章 抑塞 再醒来时,一切都已经安静了。 清冷的月随意地睥睨着他,随意地分他几缕光当作施舍,无声地嘲讽。 胃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但出了一身虚汗,湿嗒嗒地写满失败的味道。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和月亮对峙了好一阵儿,下了床,却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迷茫。 似乎不满于现状,又不知道做什么才能改变,于是被巨大的无力感吞没,像被镶嵌在深海。 他彷徨许久,推开房间的门,脚步虚浮,游离在这世界之外。 “哥哥。”一声稚嫩的呼唤将他拉了回来。 他吃惊地看向角落里小小的人影。 章可昔一半脸在月光下,身体与另一半脸全隐在阴影里,以致章勋一直都没发现她。 他蹲在她面前,抬手想抚摸女孩可爱的脸庞。 “哥哥哥哥,我鞋带开了。”女孩开口说话了。 章勋低下头,木讷地盯着她的鞋。 ……为什么穿着运动鞋? “我要哥哥给系。”女孩撒娇道。 章勋叹气,手上乖乖地帮她系好鞋带,嘴里念叨:“多大人了还不会系鞋带……” “啾。”可昔快速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圆润的小脸。 那上面是小孩子真诚的笑容:“可昔永远喜欢哥哥,哥哥不要再不开心了好不好?” 一瞬间,章勋险些落下泪来。 他轻轻地抱住妹妹,脑袋轻轻靠在肩窝上:“可昔真好。” “哥哥……”可昔低语道。 “嗯?” 他抬手想抚摸她的头,却不想章可昔突然尖叫一声,全身剧烈抖动起来!吓得章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女孩失去支撑倒地,两只胳膊绷直压在身体两侧,双手紧握成拳,仿佛被什么东西摁在了地上。 “可昔!可昔!!”章勋立即冲上前察看可昔的状况。 她的眼神呆滞地望向前方,全身肌肉僵直却仍发抖,微张的嘴里不断泛出白沫。章勋当机立断抱起她,冲到路上打车送往医院。 可昔这个名字,是父亲给取的。 “多可爱的女孩啊,可惜了。” 他还记得母亲哭了五天五夜,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家里人怎么劝都没有用,刚生育完没几天的她瘦如骨削。 他劝更没用,她一直叫他滚,父亲出于保护也没再让他去医院,只叫他在学校乖乖学习,什么都不要想。 因为母亲一直想要个女孩。 而这个女孩能活到现在,几乎是个奇迹。 章勋更不敢对她有任何苛待,甚至每次看到章可昔发病的时候他都会吓得手脚冰凉、全身发抖、嘴唇哆嗦,不管重复多少遍都是这样。 小时候他会离得远远地看,现在可昔在他面前倒下的时候越来越多,让他更加恐慌。 每一次,都是从死神手里抢人。 “快啊!快!”章勋疯狂地大声催促司机。 “已经够快了!这么急怎么不叫120啊?一会儿到了你得跟我去交警队作证我是为了救人才闯的红灯啊!”师傅不耐烦道。 “她快死了!求求你……”章勋祈求道。 如果哪次没及时,这个家的“精神支柱”就这么死在他面前…… 他不敢想。 不敢想母亲会变成什么样,不敢想他还能怎么办,会不会像父亲那样逃离。 师傅一听这么个大小伙子就要哭了,再一听“死”字,一脚油门踩了下去,手摁在喇叭上,一路闯过红灯。 人命关天。 好在抢救十分及时,逃过一劫——这一次死神还是留情了。 安顿好章可昔后,章勋跟司机师傅去交警队作了证明,又谢过师傅,出了警局后没往医院去,而是找了块马路牙子坐下。 母亲已经赶到医院了,现在这时候去只会讨嫌。 他的手脚依旧冰凉,余悸未消,不知道死神还能放过他几回。 烦躁地搓揉一把头发,他抬起头左右眺望,不知道接下来的方向。 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兜里的手机微微震动,被敏感的神经迅速捕捉,章勋抽出手机,竟然是妈妈的消息:“回来,找你有事。” 既没骂也没怨,不带任何的感**彩,章勋却脊背一凉——直觉告诉他出大事了。 他立马拦车赶回医院,妈妈正站在病房门口等着他。 妈妈本来似乎想跟他说什么,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又泄了所有的气:“你去看着可昔吧,我累了。” 章勋皱眉:“医生说什么了?” 她疲惫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呆滞地望着前面。 “你把我叫回来的。”他加重语气。 “你爱可昔吗?”她叹息着问道。 “什么?”他愣了愣。 “你爱你妹妹吗?”母亲看向他的眼睛,疲惫而苍老。 “怎么这么问?”他仍旧追问。 母亲看着他,苦笑一下,缓缓道:“医生说,可昔这次命算是保回来了,可是随着她长大,脑袋里血管团生长挤压,脑出血的次数会越来越多,怕只怕下一次就没这么幸运了。” 章勋沉默了。 不安占据了所有的心绪,像即将升上海平面的巨鲸,带着深海的呼啸来临。 “他建议可昔做手术,把瘤子切掉,否则谁也保不准哪天会不会就……但地方医院做不了这种大手术,”母亲的话不再那么理所应当,言语中带了些许哭腔,她知道这将是一笔这个脆弱家庭承受不起的巨额负担,“市里也只有第一医院能做。” ……做手术? 哪有钱啊。 章勋垂着眼皮不说话,他很想直接这么告诉她。 算了吧,救不起了,没有钱了。 他的态度倒映在母亲的眼里,映成一片绝望的死海。 她抓住他的双臂,双眉紧蹩,满眼悲恸,张嘴急着想解释什么。章勋看在眼里,悲伤而又无可奈何。 手臂上的双手忽地下滑,身体也迅速下跌。章勋吃惊地想扶住她,可母亲还是哐地一声跪了下来。 “你干什么?!”章勋低头瞪着她,无比震惊。 “求求你!做点什么……求求你救救她,做点什么……”母亲紧紧抓着他的双手,霎时间满脸泪水,哭噎不止,这个一直以来颐指气使的女人悲哀地祈求他,“她是你妹妹啊!” 承受不起,就会被摧毁。 这个女人的世界里仅剩这个女孩。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用这个……逼我?”他的声线颤抖。 “我没有,我没有逼你……”她的手滑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紧他的衣边,低下头绝望地陨泣。 “你怕我走。”他肯定道。 “不……” “你怕我像爸爸那样抛下她离开。” 她终于松了手,整个人几乎匍匐在地面上,她只哭不答,过度的伤痛已经压弯了她的脊梁。 “呵。”章勋别过头,嘲笑一声。 真有点儿可笑,这么多年来,这个女人心情好了就会说“可别跟你爸一个样”,心情不好就会说“你跟你爸一个德行”,现在又跪在这里求他。 “爸爸有工作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做?”他轻声藏住自己言语间的颤抖。 母亲重新抓紧他的衣角向下拽着,章勋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 “不管你做什么,救救她就好……” “不管我做什么?”他诧异地看向她的头顶。 “什么都行,能赚来钱就行……” 章勋对这没底线的话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是要他去做什么? “去偷去抢也没关系吗?” 她只是拼命摇头,抓着他衣服的手也跟着拼命晃动,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由微小的抖动变成了疯狂的渴求。 即使她不求,什么都不说,他也不会走。既然会考虑离开学校,也是因为有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可此时此刻他低头看着母亲跪在他脚边拼命啼哭,想到一向蛮横的她这样做的理由,心里不由得长了块石头,抑塞难消。 他就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听她哭,什么都不再说。 “那边!医院里禁止喧哗,不要在这里哭了。”有路过的护士警告。 他急忙扶起母亲,后者搭在他的手臂上勉强站起,仍旧低着头,只是抽泣的声音低了。 将妈妈带进病房后,他关照说:“你回去休息吧,我照顾可昔。” “不用了,”她用力抹干脸上的泪水,坐在病床前,“我在这里看着她,你快去赚钱吧,她就指望你了。” 章勋点点头,最后瞥了一眼病床上的章可昔,转身离开。走出医院时,他步伐虚浮,险些摔倒在没多高的四层台阶上。 那么多钱,怎么赚?从哪儿赚?靠买彩票吗? 还是真的……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 不行。 这是葬送了他自己。 况且……要是手术就能…… 他的思路顿住,脑子里浮现出章可昔亲完他额头笑着跟他说“最喜欢哥哥了”的模样。 这个家确实随时都有可能塌,但不能塌在他手里。 第13章 唯一的观众 ——在吗? ——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请先添加对方为好友。 章勋把通讯录翻了个遍,学生不好借,关系远的更没法说,甚至发现了好多不知道从前什么时候就已经把他删了的人。 最终也就从前社会上混得好的几个哥们伸出了援手,可毕竟都是混大街的也拿不出多少钱,甚至遇到些关系好却囊中羞涩的,场面多少还有点难看。 至于乐队,沈翼飞慷慨地借了他两万,宋棠骂骂咧咧地给他打了八千,就连高瑶他也拉下脸来去问了,这丫头回手就给他转了一万二,三人都给他留了句话:不够再给你凑。 章勋内心多少有些宽慰,这三个人也处在创业的阶段:沈翼飞孤身一人带着吉他去哈尔滨做音乐,宋棠在家里做的理发店里实习,这小子没什么攒钱的习惯,恐怕是把手头的都给他了,而高瑶更有个爷爷需要照顾。 其实他还是羡慕沈翼飞,哪怕孑然一身也不会停下追寻梦想的脚步,却也正是因为他孑然一身,才有勇气和机会离开。 章勋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名字上。 余海有钱,他知道。 余海的母亲改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男人,每个月都会给他扔一大笔抚养费。 但他不能借。 刚才打电话借钱的时候,宋棠还提起余海带了一个男孩来他这里理发,甚至把曾经张扬的红发染黑了。 章勋知道,他这是要和从前的自己一刀两断了。 上次拷问杜鸿博为什么给他找麻烦,杜鸿博说本来没什么麻烦,只是余海带了那个边潮去,恰巧顾炎华见色眼开,撩哧了不该撩哧的人,又差点给边潮也“上了劲儿”,气得余海大闹一番,又唱了首《说散就散》,激怒了槐南,而脑袋上的伤是余海为了示威自己用酒瓶子打的。 他完全相信。余海确实就是这么个人,想护着的拼了命地护,说是掏心掏肺也一点不为过。 他从前用的是个不到千的学徒鼓,压根上不了台面,还是余海给他换的现在的鼓,跟着他们表演,东奔西走,也是余海和那段时光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 也正因如此,他现在更不该回头去触碰这条线。 对了,可以卖鼓! 这心思一动,章勋立刻赶往厂楼。 高强度的学习和心理压力下,时北航的身体终于提出了抗议。他开始感冒咳嗽,几天都不见好,爸妈也跟着干着急,最后打算送他去点滴。 可白天要上学,晚上要补习,哪儿来的时间呢?妈妈思忖再三,叮嘱他下午没课了再去,点完滴赶紧回家继续自习,否则就要被别人超过了。 “那体育课呢?” “体育课还能算课?你这样还上什么体育,赶紧点滴去,把病治好了再说。” 爸妈由于工作不能接送他去点滴,妈妈也只是第一天带他去开了药,以后都要自己去。 时北航因此获得了几小时的自由。 第二天下午是体育和自习,因此时北航中午就跑掉了。他没放过任何一秒可以捕捉到的自由时间,左手点着滴,右手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扣给章勋: ——小哥,你在哪,我自由了,去找你。 发完消息,他抬起头瞅瞅吊瓶,又低头瞅瞅手机,焦急地盼望着快点点完好去找小哥。 屏幕亮了一下,小哥的消息来了。 ——厂房吧。 ——好。 他喜笑逐开,抬头再一瞅吊瓶解封液体,恨不得直接拔下来喝了。 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房间里余热未消,空气中还飘荡着不久前干草焚烧的烟味。 皮靴踏踏,一步步朝着正中央的架子鼓去。 章勋抚过每一块鼓面,触摸从前的每一段记忆,与其告别,亦或是不舍。 他也想回到从前。 一眼瞥见地上的酒瓶,不禁举起来猛灌一口,辛辣混在酒气里争抢入喉,冷水流过,不知名的火热一路灼进食道。 不一会儿,胃里就烧得火辣辣的,像有团火成功在胃里点燃,翻滚燃烧。 无意间抬眼,前方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椅子。 他瞬间恍惚,不知是因为这酒还是别的什么。 “吱——”铁门被轻轻推开,伴随一个清澈的童声,“小哥!” 章勋回过头:“来了。” 时北航小跑到他面前,激动地问:“小哥,你今天还打鼓吗?” “啊,”章勋撇过头瞅瞅手边的架子鼓,“你想听吗?” 时北航开心得点头如捣蒜。 “那就打吧。”章勋抬起手,手指轻轻插入他的发间,轻柔地抚摸。 好像……长个儿了。 “小哥,”时北航疑惑地看着他,“你好像不太开心。” “没有,”章勋耸耸肩,呼出一口气,“在想事情呢。” “什么事呀?”时北航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真诚。 “小孩子不要打听那么多。”章勋又搓搓他的头发,“想听什么?” “时间小镇最拿手的歌是哪首呀?” 乍一听到这四个字,章勋更加恍惚了。 “时间小镇……他们的歌我自己演奏不了。” “为什么?”时北航疑惑。 “乐器太多。” “哦……”小孩有点失望,若有所思。 章勋深吸一口气,又浅浅吐出。 从前,沈翼飞负责主唱和吉他,高瑶负责伴唱和贝斯,宋棠负责键盘。后来余海来了,鉴于音色好听和音域广,沈翼飞甚至主动追着他问了三天,要他来乐队里做主唱。自此他们五个便总在一起练习、演出。 章勋强行将自己从回忆里拉出,看小崽子一直失落地低着头,按捺不住又摸摸他的头,安慰说:“别垂头丧气的,我用手机放音乐当伴奏。” “嗯!”时北航开心地点点头,小跑着坐到了之前那把椅子上,安安静静地、乖巧地坐在那里。 章勋凝望着他,迟迟未动。 唯一的观众。 直到时北航叫他:“小哥!” “哦!”章勋应着,拿出手机,在本地音乐里翻了翻,找到了他们录的《我和我》原曲。 左右也是最后一次演奏了,左右也就一个观众,左右…… 他的目光落在错落有致的亮红鼓镲上,老朋友始终不改昔日的光辉,帅气得要命。 左右连鼓都要卖了。 伴奏响起,一阵电子音犹如细蛇爬过地面,钻入金属鼓架中。 章勋坐到鼓凳上,双手握住鼓棒,双耳仔细听着节奏。 这首歌他曾在各种各样的灯光下演奏过无数遍,白色炽光灯的练习室里,眼花缭乱乌烟瘴气的酒吧舞台上,各种颜色的光线打在身上,能见度极低,只能看到面前的鼓、伙伴们的背影和台下跟着节奏跳跃呐喊的人群,可却连一张脸都看不清。 余海还在的时候,他会看着他。 这首歌的主唱就是他,演出时激情四射,每次都作为压轴曲目,总能点燃全场,基本上能算得上是时间小镇最拿手的歌了。 他的鼓声要跟余海的歌声同时出现。 昨晚看到另一个自己 他异常焦虑糟糕的情绪 朝着真相的对岸走去 他小心翼翼 怕破坏证据 都市闲人们卖了秘密 相互换取相互施着计 试图想要主动的参与 但找不到筹码在哪里 …… 这首歌开头的鼓点很稳,基本单一,阶梯状往上加码,能构成一个完美的节奏,很容易让人渐入佳境。 在余海离开后,他一直没敢听这首歌,现在听到依旧为之心惊。 完美的表现力。 我找不到!退路在哪里! let it go go go go go!别来控制我的左右! yes or no no no no no!这个要求我不接受! let it go go go go go!新世界的十字路口! yes or no no no no no!做个傻子或做头野兽—— 他还记得每次演出这首歌,现场都沸腾到炸裂。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台下的人群跟着台上一起呐喊歌词,一起大声喊出“我不接受”。 越到**,手上的动作就越发眼花缭乱,只有低鼓永远保持着它稳定的基调,作为整支曲子稳固的地基。 这首歌把所有的乐器都发挥到了极致,演出时不论是从台下往上看,还是从台上往下看,都定是一片群魔乱舞,这种发泄式的演出说得上相当有后朋克摇滚精神了。 空旷的厂房作了最好的混响,章勋完全沉浸在音乐里,“观众席”上的时北航更加备受震撼,瞪着大眼睛追踪章勋手上的每个动作,嘴巴都合不上了。 精彩。 就是精彩。 哪怕只是看着现在坐在厂房中央打鼓的章勋,都能想象得到在舞台上有多帅气,主歌的呐喊就像打碎灵魂桎梏的大锤,疯狂击打震荡,仿佛在努力唤醒什么。 短促而帅气的尾调后,章勋收了鼓棒,累得呼呼大喘,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抬起头对着观众露出笑容,却发现观众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时北航?” “啊。”时北航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噼里啪啦地给他鼓掌。 “怎么这个表情?”章勋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吓着他了。 “什么表情?”时北航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第14章 卖鼓 “被吓傻了一样。”章勋将鼓棒放回鼓上,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时北航急忙从椅子上蹦起来,也朝着他小跑过去:“小哥!” “哎。” 小孩儿跑到他面前,天真地说:“我也想学架子鼓。” 这回轮到章勋说不出话了。 “你……学业很忙吧?”他憋了半天,刮肠搜肚出这么一个理由。 “啊……是……”理由很有效,时北航眼里的火苗瞬间熄灭,再次低下头,失落地说,“我这次还是偷偷跑出来的。” 章勋暗自松了一口气,但看小崽子这样垂头丧气心里还是有些愧疚,不忍心道:“等你毕业的吧,毕业我教你。” 小灯泡通上了电,兴奋地问:“真的吗?我们就在这里学吗?等我毕业的吗?” 这三连问一个个像巴掌一样拍在章勋的良心上,每一个都拍得他心惊。他看着兴奋的小灯泡,内心复杂,半天才发出一声:“嗯。” 这个谎好像圆不回来了。 “那太好了!”时北航灿烂地笑起来,兴高采烈的,仿佛章勋现在就要教他了。 章勋勉强笑笑,手抚在他的头上温柔地摩挲,像是把这一年半的歉意提前预支出来安慰。 “等我毕业了,小哥也毕业了吧?”时北航认真地看着他。 抚头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章勋脱口即出:“对。” 时北航傻傻地笑着。 哄小孩的任务结束了,该办正事了。 章勋拿出手机找好角度对着爵士鼓拍了几张照片,时北航好奇地凑过来看。 “为什么要拍照?”时北航问。 “留个纪念。”章勋随口回答。 “哦——”时北航思索了一下,怯生生地说,“我也想……留个纪念。” “什么纪念?”章勋愣住。 “拍照,”时北航伸手指指他的手机,“想跟小哥合照,作纪念。” 章勋心直口快:“你作什么纪念,都是要分别了才留……” “分别?”时北航敏感捕捉。 章勋想敲死自己的心都有了,尴尬着没说话。 “小哥要跟架子鼓分别了吗?”小崽子又问。 “没有,嘴瓢了,我记错了。”章勋矢口否认,甚至按出相机,蹲下来搂住时北航,“来,合照。” 镜头里的小孩儿先是疑惑地瞅了身旁的哥哥一眼,又好奇地往屏幕上看,睁着眼睛一脸探究的模样,有些可爱。 章勋迅速按下快门。 咔嚓。 “诶?”时北航惊讶,“拍照不是要说茄子吗?” “那是过去了,现在年轻人都流行酷酷的。”章勋强词夺理。 “那我刚才也不酷啊……” 这个时北航万分肯定,他刚才都没反应过来小哥就拍了,估计拍得跟个傻子似的。 章勋点开照片迅速看了一眼又迅速收起来,憋着笑:“挺酷的。” 时北航一脸苦相,又无可奈何。 行吧。 “那我也要一张。” “那咱俩再拍一张。”章勋迅速举起手机。 时北航为小哥的幼稚轻轻叹了一口气。 咔嚓。 “小哥!!” 照片里的小孩儿一副小大人模样地叹着气,章勋拍完就笑得不行。时北航一开始跟只小包子似的鼓着气,听着章勋越来越离谱的笑声,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哥你怎么笑得跟养鹅场似的。” “鹅鹅鹅鹅——我不行了太好笑了……” 俩人正笑得开心,时北航捏过章勋的手举起他的手机:“小哥,快!” “嗯?”章勋转头往手机上看。 咔嚓。 “卧槽。”章勋赶紧收回手机,“我看看!” 照片里的时北航开心地大笑着,嘴咧得大大的,眼睛眯成月牙儿,笑得像秋日的暖阳,相当赏心悦目,反观自己—— 嘴角笑意未褪,望向镜头的双眼已经没再笑了,看着像个半笑不笑的呆子,傻透腔了。 也是这么一看他才看出来,小崽子长得真挺好看的,没表情的时候看着挺酷,真正笑起来又带着爽朗。 “这张挺好。”章勋转手将照片以彩信的形式发给他。 “我三张都要。” “那两张也要?” “都要。”时北航用力点点头。 “行吧。”章勋依言将那两张也发给他。 时北航拿出守护宝摁开彩信,盯着照片皱起了眉头,左手拇指和食指顶在下巴上思索起来。 “怎么了?”章勋忍不住问。 “不一样,”他又瞥向小哥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我这个有点儿太……粗糙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章勋失笑,“你那小液晶屏能把图放出来已经老大显示了,就别为难它了。” “也是,”时北航存起图片,“那这个就作为我跟小哥之间的纪念了。” “好。” 其实说作分别纪念也对,毕竟…… 章勋忽然有些没法想象小崽子到处找他的样子。 不会吧,他哪知道上哪儿找去,人都毕业了,鼓也卖了,学校找不到人,来厂房也找不见鼓…… 他呼吸一滞,默默地看向正欣赏他俩合照的时北航,悄悄伸出手在小孩儿的后脑上轻轻抓抚。 鼓挺新的,挂到二手平台没几天就有人问询,站在厂房门口看红漆大鼓被大卡拉走的时候章勋还在想价格是不是定低了。 “没有别的东西了吧,小伙子?”老师傅问他。 “啊,”他恍过神,笑了笑,“没了,又不是搬家,就卖个鼓。” “这么好的鼓,就这么卖了啊。” “没办法,”章勋说,“没时间玩了,卖给有需要的人更好。” 老师傅抬头望向身后仓栏里零七八碎的大鼓小鼓:“留一两个做纪念也挺好啊。” “大爷,这就是组装在一起用的,少一个都打不了。”章勋解释。 “我懂我懂,少一个就不是那声儿了,对吧?”老师傅轻轻摇头,“我儿子就玩乐器,玩的那叫什么……长得跟吉他挺像的,一边大,但不是吉他,叫什么……” 章勋心思一动,接道:“贝斯。” “啊对,就是那个玩意儿,贝斯贝斯……”老师傅默念了几遍,又接着抱怨,“他还跟同学一起搞了个什么乐队,哎呀这一天天也不见学习了,就看他成天搁家里摆楞那个贝斯。” “有时间做,挺好的。”章勋由衷地表达羡慕。 “这也就是上大学了不管他了,搁以前高中的时候,我还砸过他一个贝斯呢。臭小子还跟我记上仇了,逢年过节的就出去,说什么演出,你说这屁大点儿小孩儿能演什么出啊?还忙得连节都不过了。” 听着老师傅的抱怨,章勋失笑,师傅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什么。 大卡离开后,他收拾了一下厂房里残余的垃圾,唯一没动的是那把孤零零的椅子。 他坐在椅子上,掏出手机,看着相册里爵士鼓的照片。 纪念,他已经留下了。 车票已经买好了,后天就带着可昔和妈妈去市里,这鼓不卖也带不走,还不如换个主人继续发光发热呢。 毕竟舞台才是它该待的地方。 熄了屏,手机在指尖转了一圈。 听了老师傅的话,他心情其实还挺好。可能是自己的打扮太成熟,大爷压根没看出他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儿。 想起那句“屁大点儿小孩儿能演什么出”,他又忍不住笑了。 这是不是能说明他还挺牛逼的? 卖完了鼓,他在大街上晃悠了好久,冬天的气温比黑夜有说服力得多,待到街上没人,脸都冻麻了的时候看一眼表,九点多钟,这才算深夜。 他这才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家门口也不用敲门,慢吞吞地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慢吞吞地转开、推开…… 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暗,以及一束微弱的月光。 他没开灯,换了鞋就径直进了房间。 自从张可昔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个夜晚后,他就再没开过这个房子里的任何灯。 左右也不再需要看书学习,往日吵闹的电视声也不复存在,就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睡,空气里都是压抑,好像也不需要呼吸。 走到床边,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安眠药倒了两粒服下,然后躺到床上强迫自己睡着。 他开始思考如果没有妹妹和妈妈,他是否真的能过得像想象中那么随心,或者说,能不能过上像沈翼飞那样说走就走,什么也不怕的日子。 药劲儿比答案先冒出头——他睡着了。 即便有安眠药的加持,他依旧很早就醒了。五点多钟,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窗外的清晨与昨夜的漆黑并无二致。 这个冬夜显得格外漫长。 他简单地洗了漱,套上厚重的羽绒服,在不知是清晨还是深夜的黑幕下,一步步朝着学校走去。 昏黄的路灯下映出星星点点飘洒的白色,像撕碎的卫生纸,落在皮肤上却是冰凉的。 他看见才知道下雪了。 会考正值腊月,老北风冷得刺骨,作为分考场的高三楼没开暖气,整栋楼的考生都哆哆嗦嗦地进了考场,哆哆嗦嗦地答着题。 章勋在阶梯教室坐了一个半小时后第一个进了考场,在座位上又转了半小时笔,眼角余光无意中瞥见一个红色头发的男生走了进来。 实在是太显眼了。 章勋你的良心不会痛的吗! 欺骗小孩一时爽,小孩长大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卖鼓 第15章 离开 红发男生一直数着桌子上的序列号,头也不抬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直接坐在了他身后。 章勋无端有点想笑。 身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也没回头,不过他敢肯定余海指定认出他了。 放眼整个考场,就他俩最有辨识度,恐怕都得沦为监考老师的“重点看护对象”。 第一科是政治,考得都很基础,甚至连问答题都是给了选项的,他不到半小时就答完了卷,随后大脑再怎么瞎想就由不得他了。 余海理科能过吗? 这么想着,他啧了一声,悄悄撕了张小纸条扔到后面。 为人民服务。 过了好一会儿,纸条被传了回来,章勋拿着一边假装奋笔疾书一边对了遍答案,发现余海有道大题写错了。 请根据“意识的能动作用”回答,而余海答的第一句就是认识。 章勋啥也没想,帮他改了传了回去。 一天的考试都很顺利,最后一科所有人都提前交了卷,余海在他前面交卷离开,章勋也紧跟着交了卷,匆匆跟上。 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不是该说,就是…… “余海。” “嗯?”余海刚挂上一只耳机,回头望向他,神色疑惑,容颜如故。 只是再不说,好像就没能给自己那段青春画上个句号。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他用尽量平淡的语气掩藏,生怕有情绪从哪个小缝里钻出来。 “什么?”余海错愕,转身面向他,“你不……” “不了,”他苦笑一下,“反正也考不上。” “怎么可能,你成绩不是很高吗?”余海还是不敢相信。 章勋轻轻摇头,故作轻松地舒出一口气,笑着说:“高也没钱上啊。” “那你念个中专大专多好啊。”余海蹙眉。 “当初没想到,现在等不起,”章勋说,“我妈和我妹,都等不起了。” 余海看着他说不出话,看不清眼里的情绪——悲伤?可惜?怜悯?还是……不舍? 好一阵儿,他才问道:“那你的梦想呢?” 梦想?什么梦想?他还剩什么梦想? “架子鼓吗?”章勋平静地说,“我卖了。” “什么?!” 尽管章勋已经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可那一瞬间,余海不敢置信的眼神还是刺痛了他。又或者说,是他说的卖鼓刺痛了余海。 “很抱歉,月亮不能填温饱。”他终于彻底露出悲伤的神情。 他们的青春被现实燃烧殆尽,而章勋连点儿灰都没留,这对其他人,尤其是余海来说实在有些残忍。 “另外,我当初是认真的,以及现在,我每时每刻都很认真,从没有哪一刻糊弄过你。只是这一切,我一个人来承担更为合适,这是生来就安排好的。”章勋抚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从他身侧走过去,肩上的手也随之离开,“永别。” 人与人之间就像筑着一道极高极高的墙,墙这边是擦肩而过,墙那边是温柔问候。 两个人越甜蜜,飞得就越高;飞得越高,摔得就越惨;摔得越惨,就越能记住墙顶长什么模样。 夜里的雪下得大了,章勋站在校门口看了好一阵儿,接了一帽子的雪才走。 看雪,也看这个学校。 时北航今天没什么听课的心思,他手里不安地握着守护宝,时不时就瞅一眼手机里和小哥的合照。 他总觉得小哥昨天话里有话,好像藏着些不好的、让人害怕的东西,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只是今天,这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忍不住思念起小哥来。 突然,一个粉笔头飞到了他的桌子上,又弹起来砸在了守护宝的头上。 他心里暗叫不妙,双手陡然发冷,急着将守护宝往书桌堂里送。 “时北航!桌子底下东西拿出来!” 物理老师是个很严厉的中年女老师,时北航心知自己这次死定了,手上却还死犟,两手空空地放到桌面上。 老师果然被激怒,气冲冲地下了讲台朝他走来,凶狠迅速地掏走他书桌堂里的守护宝,举起来训话:“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带手机不准带手机,老人机我也是看在你们还要联系家长才允许的,怎么这也能玩起来?” 时北航低着头不敢说话。 “时北航你给我站起来!” 他依言站了起来。 “给我站一节课,再写份检讨下节课交给我。这件事我得跟你们班主任说,看你今天就心神不宁上课也不听讲动不动就盯着底下瞅,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么好玩儿。” 老师马上就要摁亮手机,时北航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和勇气一个箭步扑了过去:“老师!” 老师非常吃惊,一手将手机举高,一手拦在前挡着他:“现在知道急了?再抢一个我给你摔了!” “老师,真的不行,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玩了……”时北航绝望地祈求着,但看起来和其他抢手机的小孩儿别无二致。 “知道错了还抢?” 时北航并没有放弃,依旧努力地去够手机,一蹦甚至够到了,捏着手机的一角与老师争抢起来。 老师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莫大的挑衅,情急之下手臂一改方向,将手机扔飞了出去。 手机脱手,时北航焦急地看着守护宝飞出的抛物线,一把推开老师向其冲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守护宝就那么在他正前方、眼皮下掉进了投拖布的铁皮水桶,噗通一声后发出沉闷的咚声。 守护宝坠入水桶,时北航如坠冰窟。 “老师……那里面……”时北航异常艰难地开口。 有我很重要的东西…… 有跟小哥的纪念……只有那三张…… 老师怒不可遏,眉头拧成一团,直勾勾地瞪着他,两只耳朵气得快往外冒烟,又好像要把一口牙齿咬碎,似乎时北航是个罪大恶极的大恶人,恨不得现在就送他上刑场。 “我现在就去找你们班主任。”憋了半天,嘴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转身走出教室,高跟鞋踏踏踢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比往日都要更清晰。 时北航没说话,默默地将守护宝从冷水里拿出来。 教室里一阵缄默,没人敢动,也没人敢出声,就连郑文博也只是干瞪眼看着,满脸吃惊。 大部分人都是吃惊的,有的人缓过来继续做自己的事,有的人得意地幸灾乐祸,也有的人摇摇头为其同情,还有一些会跟着愤愤不平。 “他好敢啊……” “敢跟老太太抢手机,这么勇。” “好惨啊……” “老太太也真是,不就一个老人机吗看了能怎么地,智能机也没扔进过水桶里吧。” “嘁,不就是看不值钱才敢扔吗,你看整个六七千的她敢不敢摔。” 时北航用手努力抹掉守护宝上的水,双手哆哆嗦嗦的不受控制,他干脆双手握住用力地去搓,搓按键,搓ZTE三个字母,搓上面的液晶屏幕…… 最后按住红色的电话键,他用力按了好久,仍不见守护宝有任何反应。 他不敢相信,断断续续又用力摁了好几下。他仿佛跪在断裂的峡谷间,每摁一次,绝望的缝隙便更敞一分,他的手越来越不受控制,抓狂地反复摁着。 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鼻子酸得连着脑袋都疼。 身后压抑着的议论声还在喋喋不休地持续着,他仿佛舞台上的小丑,将自己那点儿不起眼的脆弱都剖出来摆在台上任人嘲弄。 他咬住牙,浑身颤抖,双腿冰冷僵硬,但依旧能动。他莽身一起,捏着手机跑出了教室。 在他夺门而出的后一秒,身后的教室瞬间乱了。 从龙江县到市区里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章勋坐在窗边,窗外时而是广袤的原野,时而是莫兰迪色系的清新小楼,时而又有紧凑的平房区和蓝塑料大棚,生怕哪一亩土地被浪费了。 前面坐着可昔跟妈妈,这么一会儿小姑娘已经睡了两个开回了,妈妈却硬撑着不敢睡。 “我过去看着她吧,”他开口,“你睡会儿。” “不用。”妈妈的回答很短,却不掩疲惫。 “我现在精神,她有什么异常我都能注意到。你现在先睡会儿,晚上也不至于睡得太沉,等到了那边我跟房东聊的时候还得你看着她。” “好吧。”妈妈终于被说动,跟他调换了位置。 章勋坐到章可昔身边,一低头发现小姑娘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睡饱了?”他忽然来了逗小孩的兴致。 “我们去哪儿?”章可昔问。 “去市里。”他抬手盖在她的脑瓜顶上。 “上大医院吗?”她又问。 “嗯,”那只手轻轻揉了揉,“不过我们先不去医院,可能会在那儿住一阵子。” “哦。”小姑娘并未表现出多大兴趣,撇过头望向窗外。 可能是章可昔从生下来经历的就比别家的小孩多,面对自己的病情时甚至比他和妈妈要淡定得多,没有寻常小孩儿那股子淘气劲儿和好奇心,根本让人逗不起来。每次看着不大点儿的章可昔,想搭搭茬找点儿乐子时都会撞一头的灰。 章勋放在她头上的手有些僵硬,慢慢收了回来。 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 第16章 “我要死了吗?” 路程不算久,但时间就是越消磨才越漫长。章勋摁亮手机,在主页一堆应用中左划拉来右划拉去,然后漫无目的地点开一个个App,也不知道想看什么。 手指无意识地点开相册的时候,淡漠的神色有所松动。 相册封面上是时北航大大的笑容和自己呆呆的脸。 他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不知道他走了的小孩儿。 这么一走,还会回去了吗…… 点进相册,长按滑动选中三张照片,又点了下面的小垃圾桶图标,一排红字跳了出来: ——确定删除所选的3个项目吗? 他的手指在红色的删除上方悬停了很久。 “我要死了吗?” 女孩的问句突兀,把正在思考的章勋吓了一跳,手指迅速落在旁边蓝字的取消上。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章可昔。 孩子的眼底像平静的水面,没有他那样汹涌的恐惧,却也没什么光亮。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脸上扣着个罩子,妈妈说是氧气罩,还一直在哭,怎么都哄不好。我的头很痛,身体很麻。”她解释过后再次抛出那个疑问,“我快死了吗?” 章勋震惊地看着她,没回答,转头看向后座的妈妈,已经睡着了。 “哥哥……” “别问了,”章勋迅速开口打断,声音有点大,带着不容反驳的严厉,“不会的。” 章可昔蹩了眉头。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他说得果决,却避开了她审视的目光。 沉默了好一阵儿,但他依旧能感受到小姑娘的视线,只能无措地左右滑动相片。 “我不希望哥哥不开心,”他听到章可昔轻轻地说,“你看起来很累,很紧张,很害怕。” 他没说话,拇指已经不再触碰屏幕了。 “妈妈也是,不过她跟你不一样,她在哭,也在害怕,但没有你这么紧张。” 他握着手机的手一抖,干脆揣回了兜里。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章可昔低头看着自己穿着的淡粉色棉鞋,晃了晃小脚丫,“我好像也好不起来,我从小就这样……如果有什么能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章勋这回是真被吓了一跳,弹坐起来,语气都成了质问:“你说什么?” 章可昔没有被吓到,对上他的目光,平静地改了说辞:“如果有什么能让你和妈妈没这么害怕就好了。” 章勋哑言,默默躺回了靠背里。 客车到了市区里的时候,章勋还在努力消化那些话。 结束,基于对生命终结的恐惧,这个词让人本能地害怕。 但小姑娘应该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现在的场景觉得难受又不知所措而已。 那他纯粹就是自己在吓自己了。 车上的乘客呼呼啦啦往下车门挤,妈妈估计是还没醒,章勋也不急着动,等到车上人都下得差不多的时候才领着可昔叫醒妈妈一块儿下车。 市区似乎比县里暖和一点儿,公交站离长途客运站也近,他下车后感觉没多冷,便打算拖家带口地倒公交去租的房子。 一路上除了妈妈经常问可昔冷不冷啊,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之外,就没有其他的话题了。 章勋一直没说话,但不知为何,章可昔偶尔投向他的目光却会让他心虚紧张。 廉租房很小,比余海家还要小,而且没什么配置,除了简单的家具和炉灶外几乎就是毛坯房,卫生间的水管甚至还有漏水的嫌疑。 但特别便宜,跟手术费相比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这就够了。 与房东签完合同,将母女安置好后,章勋逃到了大街上。 手术需要太多的钱,每个月又有房租跟着,没有多余的时间允许他留在屋里发呆睡觉。况且,他现在极其想逃离章可昔的视线。 儿童的目光往往单纯,本来没有什么涵义,而章可昔不知所以的打量却仿佛天使的审视,似乎能够轻易看穿他心底最邪恶的想法。 他没有瞄准饭店,而是看了眼时间,走到临近市中心的街道,径直走进一家酒吧里。 某种程度上,这算是他最熟悉的赚钱场所。 现在时间早,这家酒吧刚刚开门,没有窗的室内昏暗得像地下室,只有两三个男女在左右忙活。 “随便坐。”女孩看起来二十来岁,带着笑容招待他。 “你们这儿招驻唱吗?”章勋劈头就问。 女孩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吧台里的两个男生,转回来抱歉地对他说:“不好意思,我这是跟朋友一起开的,刚开业,请不起你这么……”女孩比量着他,有点儿难以启齿,“这么厉害的驻唱。” 章勋眯缝了下眼睛,觉得她更厉害,都没唱过就说他厉害。 他抬头打量起这个酒吧,门口的柜子上放着零食,冰柜里有啤酒,场地一眼望进去就能看见底儿,不过因为灯光一直在胡乱闪烁有些看不清,吧台、卡座都只能看个大致的轮廓,跟普通的清吧没什么区别。 最清楚的就是尽头的唱台,无非就多了个顶灯、小凳和麦克风,背后的墙壁上还有个非主流的翅膀和字母涂鸦。 他没多停留,转身出门。 没关系,这是条酒吧街,除了这家还有其他的呢。 随后他推开了六七家酒吧的门,要么是请不起,要么是已经有了驻唱,再要么连个唱台都没有。 他甚至进了一家gay吧,店主的眼神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来回飘了许久,告诉他驻唱没有,跳舞和陪酒的倒是很缺。 他连句再见都没说,转身推门而出。 折腾了一整天,夜里温度降到了零下二十,肚子还咕咕饿得不行,人就更不抗冻了。 他转进一条小吃街,由于太晚太冷已经没有几家小摊了,于是他随便找了家坐下,点了点儿炸食。 老板是个性格挺好的大妈,边炸还边跟他聊起了天:“小伙子,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晃呀?” 章勋往上拉了拉羽绒服的领子,挡住冻木的耳朵:“吃个夜宵。” “自己一个人呀?”大妈问。 “嗯。”章勋对大妈的闲聊不感兴趣,拿出手机随便划拉着。 “做什么工作的呀?”大妈又问。 章勋没回答,努力假装玩手机,希望她能停嘴,别再问他了。 可事与愿违,大妈好像很久没跟人聊天了,看他不回话仔细寻思寻思,笑着拍了下脑门:“啊,你还是学生吧。” 章勋应和着点点头。 “瞧我这,”大妈不好意思地笑着,“都是我那个不中用的儿子,早早就辍了学出去打工去了,搞得我现在都忘了还有大学呢。” 章勋没回话。 大妈自言自语:“唉,不中用啊,从小学习成绩就不好,到初中了就说什么也不念了,他爸天天跟他干仗……” 章勋没注意听,任她喋喋不休。 “跟你们这些大学生是没法比。”大妈这一句总结语却巧妙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顿时有些坐不住了:“我不是大学生。” “啊?”大妈很吃惊,打量着他,艰难地措辞,“高中生吗?那你这打扮……你这……你们学校允许吗?” “我也没比您儿子强到哪去。”章勋捏紧了手里的手机,语气却平淡稀松。 “嗐哟,别说这个了,”大妈将撒好酱料的炸食端上桌,“来,这丸子和鸡排都好了。” “谢谢。”章勋拿起鸡排来咬了一口,不知有没有饿了一天的关系,这混着淀粉,外面包着炸酥的面包糠的薄鸡排真是美味。 外壳酥脆,酱料甜咸适中,让人忍不住每个角落都蘸上些再送入口。 简单,又便宜。 这一顿他只花了七块钱。 他很满意。 除了话多得啰嗦的老板。 “你现在不上学了,有工作吗?” 章勋吃着剩下的炸丸子,摇摇头。 “有出去打工的打算吗?”大妈追问不休,仿佛要帮她二闺女找对象。 “在找工作,”章勋吃着,又补了一句,“在这里。” “还没找着吧?” 章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阿姨这里缺人手,你愿意来帮帮忙吗?” “不了阿姨,谢谢你的好意,我吃完了。”章勋站了起来,他本来还打算给章可昔和妈妈带点儿回去,但实在是忍受不了这大妈的絮叨了。 在这么一个小破摊里打工,估计等章可昔死了都赚不到五万。 “哎,再来。”大妈应着。 章勋顶着厚重的老北风往出租屋走,但因为肚子里有了些热乎东西已经没那么冷了。 他路过一家水饺店,进去买了十几块钱猪肉葱花的饺子回了家。 第17章 麻烦找上门 “我回来了。”章勋拎着饺子走进厨房,“吃东西了吗?” “我带可昔去吃了,”妈妈憔悴地倚在沙发扶手上,手指抵着额头,“还买了点儿菜回来。” “可昔睡了吗?”章勋从橱柜里拿出盘子,把饺子袋套在上面。 “睡了。”妈妈似乎是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皱了皱眉,“能回家吃尽量回家吃,给家里省点儿钱。” 章勋的手顿了顿:“我吃过了。” 妈妈抬起头望向桌子:“那这是什么?” 他也抬起头看向她,话在嘴里憋了半天:“你……还吃吗?” “……”妈妈的脸上出现微微惊讶的神色,又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不吃。” “哦。”章勋站在厨房里瞪着桌上已经半凉的饺子,无比尴尬,最后拉过一张凳子,“夜宵。” 正好他也没吃饱。 妈妈眼里的惊讶瞬间消失殆尽,倒也没了力气再说他。 对于章勋来说,这段时间虽然每日忧心忡忡,但少了母亲的毒言毒语,在家里的日子比从前要好过得多。 他坐下来捂了会儿冻得冰凉的耳朵,已经没有知觉了,只能感觉到手心的热,又搓了搓手后才撕开醋包开始倒。 他选择直接均匀地倒在饺子上,但好像不够均匀,醋香洋溢在空气中。 “找到工作了吗?”妈妈忽然问。 “还没有,都不招人。”他拿过双筷子夹住一只沾满醋的饺子。 妈妈皱了眉,那句“市里这么大怎么可能都不招人”也咽了回去,变为了:“明天再努努力,也别太挑,找个活儿先干着,可昔就靠你了。” “嗯。”章勋点头,张大嘴将饺子一整个都塞了进去。 饺子很香,但只有饺子。 “吱——啊——” 自助银行的大门转着弯儿地发出声响,刺激着人的耳膜,惊动了里面躺着的两个流浪汉,两人立即警戒起来盯向玻璃门。 “对不起,打扰了!”时北航迅速朝他们鞠了一躬,“我想在这里睡一晚……我不会添任何麻烦的。” 两个胡子拉碴的大汉见是个小孩儿,都放松了下来,给他指了个角落:“你就睡那儿吧。” “谢谢。”时北航连忙弯腰感谢,快走两步坐下缩进了那个角落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 幸好他在教室也穿着羽绒服,否则这么跑出来真就有冻死在外面的风险。跑出学校这么一会儿身体就已经冻透了,腿冻疼了,上下牙也冷得跟缝纫机似的打颤。 说一会儿好像有点夸张,但因为守护宝坏了,他也没地方看时间,从学校里跑出来的时候天都是黑的,能感觉到的只有越来越低的温度。 “离家出走?”长胡子大叔问了他一句。 时北航愣了一下,怯生生地点了头。 他没有勇气面对暴怒的父母和老师们,只能逃跑。 “唉,现在这孩子,有什么是不能跟父母说开了的呢?长大了就知道了,哪儿能有家好啊……”短胡子大叔感慨说。 长胡子冷哼一声:“摊上那种执拗的爹妈,说什么都没用。” “你咋肯定人家爹妈就执拗?”短胡子问。 “你看这孩子,白白净净老实巴交的,哪像惹事的孩子?依我看就他爹妈逼的。”长胡子嗤之以鼻,“你以为现在这代当爹当娘的跟咱那代似的?咱那是散养,现在都是养金丝雀,天天搁笼子里关着,连个亮儿都不见,出了学校就被人骗。那网上那裸贷多少大学生都被骗呢,要咱肯定不会。” “咱可没赶上时候,那年代还考大学呢?高中能上完都不容易。” 时北航没再管两个大叔聊什么,身体稍微能活动了,把帽子戴上,躺在了角落里。 不一会儿,就有泪水在眼角肆意横淌,左眼的眼泪却巧妙地避开了右眼,聚在鼻梁的斜坡上往下滴嗒。 “这么小的年纪跑出来真不容易啊……哎,那小孩儿睡了吗?” “睡了睡了,你小点儿声。” “他这么睡得感冒吧?” “那你去给他披件衣服盖个被?” “我也得有算啊。” …… 时北航彻夜未眠,一直一动不动地悄悄地躺在那哭,如果不是害怕开门惊扰两个大叔睡觉,他都想冲出去肆意哭号一阵儿。 他静悄悄掏出守护宝,双手捏住放在眼前,按住了红电话的开机键。 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与小哥唯一的联系了……以后他上哪儿找他啊…… 这么想着,泪水滴得更急了。 不要……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纪念、联系都没了。 回去,要面对的就是父母的咒骂与毒打;在这里,忍受的是寒冷……与饥饿。 跑出来的时候没感觉,直到现在肚子有些饿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无分文。 而他跟外面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握在手里——已经断了。 第二天早上,他告别了两个流浪汉,打算离开。 “你打算去哪儿啊?”短胡子大叔问他, “还是尽量别瞎走,外面坏人多得很。”长胡子大叔说。 “我也不知道……可窝在这里不是办法。”时北航低下头。 待在这里,他迟早饿死,总得出去碰碰运气。 “行吧,注意安全。”短胡子嘱咐说,长胡子则没说话,看着时北航的目光里透着几分打量。 “吱——啊——” 又一声响,时北航离开了。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时北航有些后悔。出来得太早了,老北风冷得跟裹着冰碴似的,呼呼地扇脸,不一会儿脑袋都被打木了。 他没有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只知道天蒙蒙亮,应该是清晨。 他没有方向,也不认得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辆公交车从他身边开过,从不曾留恋过身后的街景,像要去流浪。 应该是六点多了,时北航回过头看着公交车,这样想着。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得天都大亮了,他发现了jazz&punk酒吧的牌匾,与夜晚变幻的灯光不同,今早有些起雾,灰白的字体没了霓虹,在雾色下有些萧败。 繁华落尽,人群散去后反而落寞。 经过酒吧旁的胡同时,他听到里面有声音,像是有人喝醉撞倒了垃圾桶。 他穿进胡同向后街走去。 这个胡同里堆放着不少杂物,甚至有五辆自行车,其中两辆已经缺斤少两破得快散架了。 从胡同里拐出来,他成功看见了后街的景象。 确实有人撞倒了垃圾桶,里面的垃圾一直蔓延到他脚前,有人躺在倒下的垃圾桶旁边,面前围了一群人,个个脸上写着“我们老大是管这条街的”,而他们的老大…… 站在最前面的黄毛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像发现了什么送上门的惊喜似的咧起嘴角。 黄祈庆! 冤家路窄。 时北航脚尖一转,拔腿就跑。 他跑出胡同来到大街上,身后跟了一遛追兵。这大清早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警察局也找不到,根本无处可逃。 为了防止迷路,他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跑,还不忘调整呼吸,以便让自己能够跑得更远更久。 身后一大群人紧追不舍,这种酷似□□追逐战的情景时北航还是第一次体验。 体验感绝差。 在他远远望见自助银行,刚开始加速冲刺时,他摔倒了。 不知道是哪块杀千刀的地砖。 尽管有厚厚的衣服隔着,这么摔一下还是够呛,他感觉自己倒地后还往前刺溜了好一段,手都磨秃噜破皮了。 摔得疼了,又没吃饭,这么一趴在地上感觉浑身都没力气了,连爬起来的劲儿都没有。 他只能抬起头望着几乎近在眼前的银行大门,同时他看见有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是流浪汉大叔! 追兵赶了上来,拽着时北航的后脖领就把他拎小鸡崽似的拎了起来。 “庆哥,抓着了,怎么处理?” “先他妈揍一顿,揍老实了再说。” 话音刚落,时北航就被抛回了地上,又摔了个狗啃屎,只能用胳膊撑着。 好疼! 但混着冻透的麻劲儿又没那么疼,不过他感觉自己的羽绒服要被磨漏毛了。 围在他身边的人多了,有人刚抬脚要踹,突然听到一声吼:“住手!” 那群人都停下了,往声源处看过去。 黄祈庆不爽地啧了一声:“收拾个小孩儿还这么麻烦。” 第18章 回家 “大白天的还敢在街上打人,真当大马路上没人了?”短胡子大叔近前。 “谁他妈多管闲事?!”冲在前头的小弟恶狠狠地瞪向他俩。 时北航撑着身子想起来,被身旁的人一脚踩了回去。长胡子大叔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前迈一步刚冲上去,被短胡子拦住了。 黄祈庆上下扫视过他们两个,笑出了声:“我还寻思是哪号人物,原来就俩流浪汉啊。” “流浪汉也是有手机的,”短胡子举起手机,“我们已经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到。” “那你们可最好滚得远点儿,从西二龙到三不管都是我的地界儿。这个酒吧,那个自助银行,要让我的人看着你俩在我的地盘上待着可没好果子吃。哦对了,到家屯那儿不是我的地界,”黄祈庆得意地嗤笑一声,“你们也得敢去算啊。” “走。”他转身一走,那一大群人都乌泱乌泱跟着他离开。 两个大叔急忙跑上近前,蹲在时北航身边:“小孩儿你还好吗?伤着哪儿了?” “我没事。”时北航闷声说。 “能起来吗?”短胡子大叔关照地问。 “……” 不想起。 身体已经冻麻了,混合着麻木的痛感,好累,不想动,闭着眼睛也不想说话,眼角有水烫过冰凉的脸颊。 他真的觉得自己很无助。 还连累了两位大叔。 ……还是回家吧。 尽管大叔们不停地跟他说着没事他们有办法对付,可时北航还是很懊恼,在他们的护送下垂头丧气地一路往家走。 最后到了小区大门,长胡子还想继续送,被短胡子拦住了:“我们就送你到这儿了,回去跟父母好好说说,家里最起码……安全。” 时北航点点头,道了谢,独自往家晃去。 他站在自家楼下抬头往窗户上望,家里阳台上还有囤的大白菜和冰棍。 仅仅一夜之隔,时北航就觉得这个地方格外陌生了,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觉得好郁闷啊,又回来了。 如果不是饿着肚子,还给大叔们添麻烦的话,他绝对要在那个自助银行里住一阵儿。 反正都比这里好。 他低下头,慢吞吞地上楼。 三楼太快了,时北航感觉自己没走几步就到了,站在门口瞪着福字边上的鲤鱼犹豫许久,才轻轻敲响了门。 可能是太轻了,没有人开。 他又加重力道敲了敲。 他能听到有人来开门了,只是这脚步声听起来…… 门开了,里面的人长眉白须,一脸古板的严肃,此刻这种古板上平添了一丝惊讶和怒意,显得滑稽却又可怕。 “……爷爷?” 什么风把爷爷都给招来了? 时北航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你还知道回来!” 他迅速低下头,心情忐忑。 “先进来吧。”爷爷的声音永远带着威严。 时北航一声不吭地走进去换鞋。 “小航回来了。”爷爷转头朝屋里说了一句,明明没有喊,声音却极具穿透力。 他看到了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暴怒的爸爸。 …… “我真是……我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爸爸在客厅里反复踱步,最后指着时北航,“瞧你把你妈气的,心脏病都犯了!” 父亲今天的话极其咬牙切齿,时北航甚至觉得他话里都带着恨意,一种悔恨为什么要把他生出来的恨意。 而他只能低着头任其发泄,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要说。 在所有对他人造成伤害的问题上,任何的辩解都是多余的。 手机被扔的当天下午,父母就被请到了学校,并且由于时北航突然跑掉,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 守护宝既是时北航联系世界的唯一方式,也是父母联系他的唯一方式。 他们领了训气愤地回家想把时北航拽出来一通骂时,却发现他也不在家里,怒火瞬间转化为了担忧。 更没想到连门都很少出的小孩儿彻夜未归,闹得全家都开始找孩子,找了一夜都没有结果,母亲更是急出了心脏病。 他们甚至还给他的同学家长打电话,规模大得出奇,闹得全班同学都知道他离家出走了。 而他现在跪在墙边,看着父亲焦急如焚,内心毫无感想,只觉得一切都毁了。 章勋连找了两天工作都失败了,保洁保安是绝对不会做,令人震惊的是有些大众工作竟然还需要大专以上学历,也不知道一个服务员要它来干什么。 第三天早晨章勋走出家门,专属于冬天的气味灌入鼻腔,他裹紧了衣服。 冬天的味道是独特的,带着人间的味道,外面天地一色的景象却不似人间。地是白的,天是也白的,白得刺眼,他禁不住眯紧了眼。 天色茫茫,枯草、泥土和水泥地都被白雪掩埋,地上绵软的雪踩上去会有咕吱咕吱的声音,家家户户的窗台积着一层薄雪坡,就连树也坐怀一群雪精灵,白色的车辆更是像穿上了隐形衣,跟世界融为一体。 不再凌乱肮脏,一切像是被泡沫洗刷,等待着崭新的一年。 “下雪了,”章勋伸出手,雪花落在手心迅速化成了水,“瑞雪兆丰年……” 丰年……他可能只有恶兆是丰收的。 飞絮般纷刮飘扬的雪片片落在人的发丝间、衣服上,染白了头发,浸湿了衣服。 章勋不知道该在这样的冬天里作何感想,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快过年了。 这样的大雪预示着烟火气儿,快有烟花、鞭炮、花灯、年夜饭,家家都要置办的年货和拥挤的一排就是一小时的超市,不去排队一眼望过去也是满满的人头,在货架边转个身都很困难,但是很热闹。 今年……他不确定会不会有这些,甚至连面对每一天都很忐忑,万一可昔在年前哪一天就突然…… 他忽然看到地上薄雪被风吹起,一阵狂风裹挟着雪如海浪般朝他涌来,他别过头,抬起手臂挡住冲他脸上甩来的雪,漫天的白浪仿佛也想将他也一同包裹住。 浪潮过去,章勋继续赶路。 今早没什么吃的,他得先给母女俩买好早餐。正巧路过前天那家老板很絮叨的小摊,本不想过去,大妈却先一步看到了他,带着慈祥和善的笑容远远对他招手。 算了。 章勋走过去,大妈早上不卖炸丸子炸鸡排,而是一些常规的早餐。他点了四个土豆丝饼和三袋豆浆。 大妈拿起夹子,掀开保温被,从底下夹出四个土豆丝饼装起来,又从旁边的保温箱里拎出三袋豆浆。 他看着大妈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又瞅瞅大妈眼下深深的黑眼圈,忍不住问:“姨你每天早上几点出摊啊?” 问出口后他自己都惊讶,他居然先跟这个磨叨老板开了话题。 “四点多就出来啦。”大妈笑着回答,还关照说,“是找了通宵的工作吗?那你四点半来我这儿就有东西吃。” “通宵的工作?守夜吗?” “有夜班呀,比如说之前有个长得挺秀气的男孩儿就大清早来我这买过早餐,好像做的澡堂子门童呀,什么温泉酒店。” 章勋眼睛一亮:“挣得多吗?” “还行吧,听说是一个月四千,有提成和奖金,但就是熬人,干一天一夜休一天一夜的,看起来是一样的,但过起来根本就不是,没几个孩子能熬过俩月的,遭罪啊。” “在这附近吗?” “应该是吧,他会顺路来我这儿买吃的,不知道是家住这边还是工作近。” “谢谢!”章勋拿起早餐,朝大妈鞠了个躬。 “哎哟客气,”大妈笑着说,“再来哈。” 章勋加快了脚步往家赶,豆浆在袋子里抖来抖去,活像一块水豆腐。 四千,还有酒水和拉客提成,隔一天一回家不用见到章可昔,表现好的话……简直是他最理想的工作了。 推开家门,章勋听到卧房里女人哭泣的声音,强烈的坏预感涌上心头。 “妈?妈!”他鞋都没脱直接冲进屋里,“可昔怎么了?” 妈妈坐在床边吸着鼻子:“可昔没事。” “那你哭什么?”他随口一问。 “我还不能哭了?”妈妈听了这话更加委屈了,不停地抹着眼泪,“我现在在家看着可昔,你在这儿也出去晃了两天了还没找着工作,咱俩要喝西北风了,我干着急还不行哭一哭吗?” 章勋默默低下头,刚打算转身离开,又听到她说话。 “可昔刚才僵直了一会儿,朝着墙发呆,怎么叫都不行,”似乎是觉得这事还得跟他说,她抹干眼泪镇定下来,“不过就一会儿,我看了表,十几分钟就好了。” 她失神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可昔,嘴里轻声念叨:“可我还是好害怕。” 每一秒都恐惧,每一分都颤栗,十几分钟俨然十几小时。 章勋看着她,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会没事的。” 她不说话,仍旧保持刚才的姿势,仿佛没听见。 “都会过去的。”他无力地安慰道。 又这样呆坐了有十几秒,妈妈才站起来:“吃饭吧,可昔那份拿被子好好裹起来,先让她睡会儿。” “好。”章勋点点头,去了厨房。 第19章 雪夜 雪夜,天因目睹地与雪的结合而羞得发红,晚风悄悄亲吻人的脸颊,已没有白天那么烈了,就像缠绵后的耳鬓厮磨,温柔而缱绻。 得益于这场欢愉,温度虽低,天却没那么冷了。 章勋照旧找过一家又一家店铺,甚至还到那家酒店去看了一下,工作环境还不错,交通也方便,他已经在线上投过简历,因此今天在大街上晃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的。 他直觉自己能被选上。 他极其需要这份工作。 章勋停在租房门口的路灯下眺望着,灯光下依旧能看到飘洒的雪。 很快就要过年了,新的一年……快放寒假了吧? 时北航会找他吗? 要是他给他打个电话、发个消息他都能收到,到时候再跟他解释吧。 只是他自己却没有勇气主动给小孩儿发去消息,他不知道自己跟小崽子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想过有什么交集,只是偶然会想起哪张写满纯真的脸。 就这样吧。 章勋收起思绪上了楼。 外面的雪很大,雪地反射的光使天空看起来有些泛红,夜晚也更明亮了一些。时北航跟一盆君子兰一起趴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雪景。 这盆君子兰是爷爷的,爷爷几乎每次来都会抱着它,有时候人未到花先到,看到花儿就知道是爷爷来了,浇水施肥老爷子都得亲自来,宝贝得很。 施什么肥呢?有时候爷爷会找君子兰一起喝啤酒,他说,跟高风亮节的兰花一起喝的酒才是君子酒。 现在全家都围着妈妈转,爸爸骂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说不管他了考不上高中跟他屁关系都没有,骂完就摔门而去,再也没回来,估计是去医院了。 可见爷爷是被特地请过来照顾他的。 爷爷一向是个很严厉的人,但可能由于隔辈的关系,时北航感觉爷爷比爸妈要亲切得多。 比起热情却粗俗的姥姥他更喜欢高傲而固执的爷爷,因此他跟在爷爷身边的时间就要更长些,哪怕是看爷爷浇水都比跟姥姥看电视有意思得多。 但古板倒是真的,爷爷经常会提起以前,还会毫不避讳地在时北航面前骂上几句他那不争气的儿子。 “我那个年代,能上高中那都相当于你们现在的大学,那时候那大学是什么呀,那都是顶级的知识分子!” 时北航赏着雪景,耳朵里源源不断灌进老年人的磨叨,左耳进右耳出,却在认真地发着呆。 “我觉得我考不上重点高中……”他低声念叨出口。 爷爷耳朵灵光,立马不满地反驳:“说什么呢!你这孩子眼睛灵光,肯定能学得挺好,别听你爹胡诌诌!” “眼睛灵光……”时北航更低落了。 眼睛好有什么用? “我看人从来没错过,”爷爷打包票说,“当年我看你爸就知道他这辈子没什么出息,聪明的孩子那眼睛里都有光,看着机灵。” 他这才知道“眼睛灵光”是这么个意思。 可他没心情因为爷爷夸他这两句而开心,而是无精打采地问:“是不是爸爸看自己儿子都觉得没出息?” 爷爷愣住不说话了。 时北航起身看了爷爷一眼,跳下沙发回了屋。 没了爷爷的絮叨,这屋子里又清静了。 面试第一天,章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柜台里的大姐热情洋溢地接待他时听到他说出“我是来应聘的,面试的地方在哪儿”时,震惊得眼珠子都快跑出来粘他身上了。 面试员也很诧异,接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绕来绕去就是“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直到章勋表示自己家里有个患病的妹妹时,面试员才说了声对不起停止了询问,然后又叫进来一个人,跟他耳语两句。 那人看起来是个挺直率的大叔,当即就拍板:“录啊!咋不录,这么帅小伙子你上哪儿招去?” “不是这个啊,你看他脸上,看他脸上……”面试员疯狂暗示。 那大叔这才正式地打量起章勋来,看到他嘴上时,微微皱了下眉头。 为了面试,章勋已经尽量低调地戴了透明的隐形鼻钉和唇钉。这样的社交距离下,鼻子上的应该没那么容易看出来,主要是唇洞,他打在了下唇中的位置,大概挺明显的。 好在大叔没有多说什么:“年轻人嘛,多正常啊,我还有纹身呢,人家搁脸上打个孔怎么了?” 章勋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章勋就跟着上岗培训了。 还真不是一般的闲,感觉像来酒店参观的旅游团,甚至还有团建活动。他有些心急,满心只想让工作快点步入正轨。 之前那个大叔是他们部长,还一脸好奇地找机会跟他搭话,几乎可以说是震惊地发现他鼻子里头还有个环。 “不影响呼吸吗?” “不影响。” 部长嘶了一声,仰起头琢磨琢磨,说:“我就是看着感觉肉疼。” 估计他之前皱那下眉头是在想这得有多疼吧。 他又凑过来:“哎,真不疼吗?” “不疼,我都没感觉。”章勋回答。 不过之前一起混的哥们说过他是“没有痛觉的怪物”,他觉得自己的感受不值得参考。 “还是你们年轻人玩的花哨。”部长感叹道。 实习一个星期后就开始正式工作了,一天一夜一休。刚开始还挺新鲜有趣,大家到了晚上也还有精神,后半夜人少的时候还可以上后面偷偷睡会儿。 可时间长了,这项工作的弊端就彻底暴露了出来—— 一天有12小时都在站着,叠浴巾擦柜子拖地,给客人端茶倒水换鞋叫车什么杂活都干,各个场地来回出溜。 总之,门童是块砖,哪里不够哪里搬。 唯一能休息的床都是拿两个小沙发拼起来的,睡着睡着沙发就分开了,章勋好几次滚到地上摔醒。而且盖着枕着的都是浴巾,澡堂还潮湿,感觉身上都要生虫子了。 还恰逢一个传染性肺炎,要求他们这些服务人员都要在闷热潮湿的澡堂里戴着口罩,简直闷得喘不上来气儿。 最主要的是…… “来客人了!” “章勋别睡了,领导来了!” “章勋你快来帮帮忙!” “求你了章勋,帮我顶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章勋还没来得及开口,同事摘了口罩躺到沙发上,闭眼就着了。 他只能叹了口气,赶去男宾那边帮忙。 好巧不巧,他到了浴池,发现有两个醉鬼正在池子里那对着吹牛逼,干脆就坐旁边看着,怕这俩人呛死在水池子里。 喝了自己的洗澡水不可怕,但淹死在自己的洗澡水里就很离谱了。 章勋感觉自己干的不是浴池门童,而是泳池救生员。 没过一会儿,俩人从池子里上来,章勋赶紧站起来,万一这俩人出来的时候脚一滑咔回洗澡水里他还能有机会冲过去救人一命。 “服务员!”其中一个人大声喊。 “来了!”章勋应着,快走两步凑过去。 “搁哪儿睡觉啊?” “前面右拐电梯,上二楼,左拐左手第一间第二间都是。” “我俩不认路!你带我俩去吧!”这醉鬼不光说还动手,伸手就抓着章勋的手腕不放了,还因为酒精的原因握得特别用力。 章勋假笑道:“麻烦您握得轻点儿,我的手腕要折了。” 醉鬼闻言松了劲,还不忘嘲讽:“现在小孩儿这手脖子细得跟棍儿似的,还细胳膊嫩肉的,像个小姑娘。” 章勋没理会,牵着两位醉鬼上了电梯。 其实真的很近,到了二楼出电梯往左迈两步就是了。 “二位,到了。” 醉鬼松了手,眯缝着双眼迷迷糊糊扫视一圈,忽然不满地大声道:“这哪儿啊?你他妈给我拐丢了吧!这儿他妈是不是美国?!” 章勋把笑硬憋了回去,好在戴着口罩看不到嘴角的弧度,他尽量平淡地说:“不好意思先生,这里就是休息大厅了。” 那人看章勋不理他,恼羞成怒道:“你神气什么?你半年挣的还没他妈我半个月挣得多呢!” 章勋无语,倒也没生气,反而抬起眼皮瞥了眼这人,那人也醉醺醺地瞪着他。 哦,有钱人都长这个**样子。 “明白了。”章勋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抬脚离开。 “哎哟我操?”那人指着他的背影又叽里呱啦地骂了起来,一直到他进了电梯,“你他妈给我等着!” 章勋靠在电梯扶手上,周围的墙上映出他自己的脸,黑眼圈深得都快赶熊猫了,头发也炸了。 他勾下口罩,深深叹出一口气,闭上眼短暂地休息了一下。 今天就是大年三十儿了,恰逢他们休班,部长还说他们幸运,可以回去跟家里人过个好年,他却更希望在这一天工作。 就算回去,也回不去从前的三十了。 他最怕在这样的日子里,听着外面的烟花炮竹响,面对着沉默不语的妈妈和随时有可能挂掉的妹妹。 叮—— 电梯到了一楼,章勋睁开眼,戴好口罩走出去继续工作。 午夜十二点,外面嗖地几声闷响,五彩斑斓的烟花在窗外楼房后的黑色背景布上爆开。 时北航从试卷堆中抬起头瞥了一眼外面的吵闹和绚烂,又若无其事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学习。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波烟花了,也不知道哪一束好看。 与他无关。 什么都与他无关。 他只有努力学习,考上大学,考很远的大学,离开这里才行。 只要能离开…… 他用力捏紧了笔杆,中指上的老茧与笔身紧紧挤在一起。 门忽然开了。 “小航,学多久了?”爸爸的声音。 时北航抬眼瞅了下摆在面前的闹钟。 从六点吃完饭到现在。 “六个小时了。” 第20章 疫情 “出来看看烟花休息休息,一会儿睡觉了,小孩子别守夜,对脑袋发育不好。” “好。”时北航放下了笔,站起来跟爸爸去客厅看烟花。 就连爸爸也表示这段日子时北航乖了不少,夫妻俩也少操了不少心,还以为是爷爷的原因,就让爷爷也一起住下了。 只有爷爷能看出来,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再逼光就要没喽……” 时志远不知道老爹在神神叨叨些什么,过去问老头子也只是摇摇头不说话,搞得他一头雾水。 令章勋庆幸的是,今夜妈妈最起码还打开电视看了春晚,章可昔也抱着洋娃娃坐在沙发上看得入神,一家人看到小品听到相声还会笑几声。 外面烟花嘭嘭嘭的响,却没人像往年那样趴在窗台上感叹它的美丽了。 又是一年,爆竹声声除旧岁……现在时北航已经放寒假了吧?小崽子居然一条消息也没给他发? 不会是从哪儿知道他离开了吧? 章勋感觉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翌日,空气中灌满了火药味,周围都雾蒙蒙的,有些呛人。 章勋在街上走了一段路,却没见到几个路人,车也稀稀疏疏偶尔开过一辆,过马路都不用看红绿灯了。越走越奇怪,往年再怎么呛大街上也是热热闹闹的。 直到他走到酒店,大门上交叉贴着大大的白色封条。 “怎么封了?” 正好有路过的老太太看他迷惘地杵在:“这家听说是疫情防控不力被查封了吧,也难怪,都闹传染病了还一大堆人聚在一起洗澡呢,真不要命。” “传染病?” 章勋想起出门的时候确实有人让他填了个信息流调表,再打开手机,工作群已经炸开了。 ——那工资呢? 有人问。 ——都没干满一个月要什么钱啊? ——我们这老员工还没发下来工资呢,拖了一个月了都! ——打电话就是在凑在凑的,等发下来这个月的都干完了 ——不都是压半个月发吗? ——操! 章勋现在的心情也跟这个字一样。 操。 一个大大的操字。 回去的路上,他更觉这里愈发像一座死城,他看到有很多人背着大包小裹的食物从超市里出来。 补给。 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词。 这可不是个好词。 他莫名的有点恐慌,这种恐慌驱赶着他去了菜市场,从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中间抢菜。 很是显眼,但好在没人认识他,他只是老太太口中招人烦的小伙子。 这个冬天给时北航留下的只有做不完的卷子和新闻上看起来愈加紧张的新冠疫情。 起初他不出门,就闷在家里做题,爸妈说起三天一家只能出一个人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直到春天开学,学校竟然说要上网课。 时北航说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父母白天出去上班,管不着他,或许应该是开心的,又或许他已经麻木了。 说不出什么情绪,总之就是…… 很无聊。 真的很无聊。 干什么都没劲。 什么都跟自己没太大关系吧? 学校也着急,总嚷嚷着让他们回学校复课,却怎么也不见真行动。 时北航对此无感。 学习无聊,学校无聊,老师同学都无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有意思的。 那就这样吧,先就这么勉强地活着吧。 ……等等,为什么要活着? 时北航第一次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一下将他暂时推回了真实的世界,他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认真听了一节课。 近三个月的入不敷出,家里的积蓄肉眼可见地少了,少得飞快,这可不是要攒钱做手术的样子。 章勋急得焦头烂额,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有事硌在脑子里,神经绷得头疼,困得要死却死活睡不着。 妈妈每天都会哭诉:“你说找工作到现在一毛钱都没挣回来,我这些年好不容易攒的积蓄也花光了……” 章勋本来就头疼,此刻听着耳边抱怨的声音更加烦躁:“你能不能让我冷静冷静好好想想。” “你都想多久了?来市里三个月了也不见你出去干活啊!” 妈妈明显提高了音量,章勋脑子里那堆干燥的柴草被成功点燃。 他气得站了起来,俯视着她:“那是来市里的事吗?你他妈自己出去瞅瞅外面的店有开门的吗!现在闹疫情三天才让出一次门你要我上哪儿赚钱去?抢银行吗?!” “你耍什么啊?!你要搞死我啊是不是!搞死我和你妹啊!”妈妈的情绪也愈显激动,跟他对吼,“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 “我没有!”章勋别过头,抬手捏紧眉心,努力控制着自己,“你能不能少说点话。” 她的情绪被压制了仅仅一秒,她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以一种近乎尖锐的目光将章勋从头到尾审判一遍,最终宣判道:“我要给可昔改姓,我要让章志勇彻底远离我的生活!” “他已经离得够远了。”章勋淡漠地说。 女人又一次被戳中痛处,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捂住脑袋,泼妇般张扬舞爪地尖叫道:“我恨死男人了!我一开始怀你的时候就压根没想过要男孩!男孩有什么用啊?啊?男人都不会心疼人,自私自利,不负责任,都是来气我的!你们老章家的人都有精神病!” 章勋只觉得头疼,他皱了眉想往屋里走,却又被拦住了。 “你想干嘛?!有毛病冲我来!你妹她还那么小!”面前的女人满脸大义凛然。 妹妹应该是在卧室里睡觉,他叹了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我没病。” “谁知道你有没有病什么时候发疯?你跟你爸一个德行!你们老章家人都这样!”女人依旧吵闹,再这样可昔都要被她吵醒了。 “有病的是你!”章勋忍无可忍,指着她的鼻尖怒吼,“你出去看看外面现在什么样儿,谁家揭得开锅了?我要跟我爸一个德行我就去哈尔滨找朋友一起做音乐,也不用狠下心来卖鼓了!我在外面漂着都比待在这里强一百倍!” 妈妈愣住了。 他看到她的眼里逐渐染上了恐惧。 他看着她脸上的一切变化。 愤怒、呆愣、惊诧、恐惧。 黑色的恐惧像一瓶毒药水在眼里打碎,绝望的气息四散弥漫开来,凝固了空气,刺得人鼻尖发酸。 他终于也冷静下来。 “等解封了,我会找到工作的。”他轻声说完,越过母亲转身向左,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把门关上了。 有哭声。 一年后。 时北航终于挨到了中考这天,按照被编排好的既定程序走进考场又出来,折腾了两天。 家里热闹得仿佛过年,恨不得给他办个升学宴。 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 不知是不是故意想跟父亲作对,他特意没有填报县一中。 然而这并没有影响到父亲咧到天上去的嘴角,父母逢人就会吹自己儿子考得有多好多给他们争气,从亲戚到同事再到同学。 不过对于时北航来说就很无聊了,他没有朋友,暑假闲着没事做,便在家听着爷爷的絮叨——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听腻,也不知道老人家有什么奇怪的人格魅力。 或许是因为他那与众不同的骄傲。 爷爷有一些奇怪的骄傲。 “当初村里安电视时,咱家是第一个有大电视的!” 这个时北航没法反驳,也没法求证,只能拄着脸听爷爷吹牛,手底下的炮隔着马吃了爷爷的卒。 “那座机电话,当年三千一台,那时候那三千什么概念呀,相当于现在的三万啊!”爷爷声情并茂地吹着八竿子打不着的牛,时北航觉得自己要是现在拿車斜着把他的炮吃了他都不知道。 “那咱家安了吗?”他随口问道,手指放在红色的車上。 爷爷嘴一抿:“没有。” 时北航噗地一下笑了出来。 爷爷也眯起眼睛笑起来,言语里还颇有几分逗小孩的语气:“哎,这多好啊,终于笑了。这一笑啊,眼里的星星都蹦出来喽。” 爷爷其实是个很可爱的老头儿。 时北航放弃了漂移飙车的计划,把車拐到炮身后藏着,又想起了什么,认真地问:“爷爷,你说的‘眼里的光’究竟是什么?” “哎,”爷爷并未回答,“小航啊,你听着。” “嗯。”时北航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如果有一天爷爷不在了,你也要常笑。” 时北航猛地抬头,错愕地看向他:“什么?” 爷爷只是笑:“你能答应爷爷吗?” 十四岁的少年好似被吓傻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答应爷爷,别让眼里的星星熄灭。” 有人说,老人是离世界的终点最近的人,而孩子则是离起点最近的人。这样的组合其实很奇妙,一个阅尽人世间风霜沉淀了满肚子智慧,一个初生懵懂还未体会过离别,而老人必将用余下的生命,以言语和行动启蒙混沌的世界。不论你是否同意老一辈的想法,都会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快了快了,时北航马上就要发现小哥已经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疫情 第21章 斗气 厚重的铁皮门被缓缓推开,生锈的门轴叫嚣着疼痛。 时北航走进来,用筷子沾了矿泉水瓶里装着的油,滴在了门轴上,门不再吱呀乱叫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来这儿干嘛的,只是一推开门觉得很吵就记得拿油过来了。 上次来就发现架子鼓已经没了。 椅子上厚厚的一层灰告诉他,章勋已经离开很久了。 已经记不清那时是什么感觉了——失望?难过?可能都有吧,但好像又没多强烈,就像意料之中的一样。 只是突然发现自己跟章勋那样的人的联系就这么彻彻底底的断了,有些落差,有些灰暗。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什么,也许小哥把鼓带回家保存了,也许…… 他再也不会看到了。 是不是骗他的,他说不清。 他只是坐在从前的那把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空旷的厂房,空气里的灰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地漂游。 他这才发现这个地方并没有记忆中那么美,堪比自己的母校,灰白的墙皮都快掉光了,地上也全是墙灰和一些零散的垃圾,棚顶还有烟火烧熏的黑痕,破得像个随时会塌的危房。 鼓没了,椅子还在。 他看向角落里的灰烬,那应该是小哥的干草烧尽留下的。 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原始的取暖方式呢?他抬头望着焦黑的天花板。 还会回来吗? 他已经毕业了,但还没有手机,小哥就算想联系他也根本联系不上。 所以是他的错吧。 夏天的夜晚并不冷,所以在这里待到晚上,唯一的感觉也只是看遍了黄昏与晚霞,看着天幕慢慢拉下,没有灯的厂房里一片黑暗。 好在今天是个晴天,还有月光透过保鲜膜的痕迹,勉强照亮一点空间。 初三的日子格外难熬,拜其所赐,从早发呆到晚也不是什么难事。 脑子里犹如过电影一样放映着从前,反复回忆着每一段对话,每一个动作,试图从其中寻找出什么证据来,哪怕是第一个能够证明章勋会走的征兆。 可惜,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一闭上眼还会出现幻觉,仿佛听到小哥在叫他,问他想听什么。 空旷的空间,风呼呼吹到蒙在窗口的保鲜膜上,一椅一人,天黑,天亮。 东边的天渐渐泛起鱼肚白,有阳光洒进来照亮破烂的灰墙,他才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离开。 夏天的清晨,空气清新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咬一口都是清脆的。 可少年的脚步没有停留,一直往家走去。 敲开家门,迎上母亲布满血丝的发红双眼,被抓着衣领踉跄地拽进家门,又被甩到地上,时北航迅速抱住双膝蜷缩成一个球,坐到沙发下的一个角落里。 这样的姿势,只有护在外面的身体会被打,而父母不敢打他的头,基本上也就是腿和胳膊的外部会变得青紫,避免了被掐内侧的软肉,顶多就是肩膀再被踹两下,只要手臂撑住了不放开双腿就好。 这一切在时北航眼里都是无声的画面,父母的训骂永远都是那几句话,没有任何的意义。 除了疼痛,他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或许可以辨清这一秒砸在自己身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抽在胳膊上的是笤帚杆,家里的拖布零件比较多,打起来没这么顺手。 踹来的当然是脚,但好像踹滑了——没穿拖鞋吗? 哦对,拖鞋也用来抽他了。 时志远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了,抓住他的手腕往起一拽,时北航马上被提溜着拉起来了。 父亲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口水喷到了他脸上,又用力掰过他的头,强迫他无神的双眼看见坐在沙发上哭泣的母亲。 看见时北航死鱼般毫无生气的眼睛后,时志远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了。 一点都不孝顺,白眼狼。 看见妈妈哭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冷血畜生。 “这屋里干啥呢!”一个年迈的带着愠怒的声音闯入,连环画般的世界这才重新苏醒,有了声音,有了颜色,有了真实感。 三人都看向门口,是爷爷回来了。 爷爷扔下手里折叠的小马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从时志远手里抢过孙子。 “爸,你别管这事……”时志远皱着眉头。 “好啊,孩子的事都不让我这把老骨头管了!我以后还能做什么?躺在棺材里等死吗?你要着急我现在就赶紧写封遗书入土算了!”爷爷嗔怒,将时北航护在身后。 “爸!这话可说不得啊。”时志远被这番话吓坏了,连连摆手。 就连坐在沙发上哭的蒋萍也吓得没了声音,不知该站起来还是继续坐着,如坐针毡。 爷爷冷哼一声,带着宝贝孙子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小航啊,告诉爷爷,发生什么事了?”爷爷一改之前面对儿子的面貌,换上温和,坐在他身边耐心地问。 时北航低着头不说话。 “别这么不开心喽,眼里的星星又要没喽。”爷爷抬手摩挲他的后脑勺,“告诉爷爷,爷爷永远站你这边儿。” “这次是我的错。”时北航的声音跟他的头一样低。 “犯什么错啦?”爷爷依旧耐心地问。 时北航怯生生地抬起头,对上爷爷慈祥的目光。 “勇于承认才是男子汉。”爷爷鼓励道,坚定的语气里夹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时北航只好将自己彻夜未归的事告诉了爷爷,伴着爷爷耐心的刨根问底,他终于把小哥这个小秘密告诉了第二个人。 “爷爷,你说……他走了吗?” 爷爷皱巴巴的眼皮翻动,手搭在孙子的肩膀上,不疾不徐道:“这朋友啊,遇见了,是福分,分开了,也是福分。” 时北航不解,气馁地盯着地板:“分开了算什么福分。”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时北航不说话,他不明白,甚至不想明白,他压根就不想要这样的“福分”。 翌日,爷爷出钱让妈妈带时北航去买新手机,还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学的。“架”字刚到嘴边,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吉他。”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斗气的心理,他这样回答。 后来的日子里,时北航每天都抱着吉他跑到厂房去练,那把小椅子和空旷的空间正合适,一拨动琴弦,就能感觉到声音在四周的墙壁上来回震荡。 你不教我,我就学别的。 他这样赌气地想。 他每天都来,如果小哥还会回来,迟早会撞见他,如果他不回来…… 如果他不再回来。 时北航手下的音符戛然而止,垂眸落在怀里的吉他上。 他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每天黄昏时,兜里的手机会准时响起,妈妈会催他回家。 他没有看表的习惯,只看天亮天黑。 他掏出新手机,这是他曾经很羡慕很憧憬的智能机。妈妈本来很反对,但拿着爷爷给的钱,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给他买了。 现在也就是拿来搜搜乐谱,研究吉他,联系人里也仅仅只有爸爸妈妈爷爷三人而已。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短信,编辑了这样一条信息: ——小哥,你去哪儿了?我毕业了,你还来教我架子鼓吗?我有好好学习,中考成绩很好,考上了市里的实验,等开学要离开这里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再想想也没别的话可说了,他又加了一句“你要是不来我就学吉他了”。 当然,他发不出去,存成了草稿。 我离开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你要是不来我就不学架子鼓了…… 时北航看着自己编辑的短信,连脑子里也一阵酸,皱皱鼻子眨眨眼睛,终究还是有眼泪偷偷溜了下来。 繁华的长街尽头,R.M酒吧的灯牌闪烁只属于着夜晚的喧嚣与暧昧。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 “要做驻唱?我们这儿……” “不,”章勋果断抢话,“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学着做。” 老板挑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陪酒也可以?” 章勋的脸色变了变:“我……” 老板看着他的反应笑了:“行,看在你长得还挺好看的份儿上。” 这回他脸上的惊愕彻底藏不住了,说到一半还不好意思起来:“不是,老板,我……我没有类似的工作经验……” 他不能拒绝。 家里的积蓄快见底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手术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不管是什么活儿,他现在都得干。 老板笑开了,笑了一阵儿才拍拍他的肩膀:“你还真挺可爱的。” 章勋愣住了。 “先从调酒做起吧,跟着小陈他们熟悉一下基酒品种,快点儿适应,我们现在很缺调酒师,晚上忙不过来。” 章勋反应过来,对着老板猛鞠一躬:“谢谢您!” “哎!”老板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我还以为你要拿头砸我呢。” 章勋直起腰,两人都笑起来。 第22章 被砸的吉他 就这样,脚步终于落了地。 他甚至只有上班的时候感觉是轻松的,回到家面对母亲和妹妹时又回到那种紧张焦虑的状态。 这种状态有好有坏,好处是他工作时表现自然,适应力强,这令老板很是满意。 “好好干,”老板时常会在他面前的吧台上放一袋口罩,“买不着了吧?算员工福利了,你没有口罩也无法工作。” 章勋拾起吧台上的口罩,不禁微笑。 他也挺享受现在的,有事做,有钱赚,不用回家对着阴郁的母亲和令人恐慌的妹妹。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来一杯教父。”一个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面前坐着一个穿黑衬衣的顾客。 “有品味。”章勋错身去夹方冰,几乎对每个人都会说这么三个字。 “很有男人味儿。”顾客接了他的话。 章勋无言地点点头,将方冰放入玻璃杯里。 “你知道教父的故事吗?”男人开始搭腔。 “不知道,”他拿过吧勺搅拌冰杯,“我不看电影。” “你喜欢这杯酒吗?”男人换了话题。 “不喜欢,太苦。”他简短冷淡地回答。 他不爱搭理这种人,套近乎套得太明显,让人觉得没好事。 等他调完这杯推过去的时候,男人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请用。” 男人端起酒杯品了一口,视线一直没离开他,这让章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扭身去收拾酒瓶。 “你介意我再点一杯Mogito吗?”男顾客嘴角含笑道。 “请随意。”章勋已经拿出了薄荷叶。 在他一片片摘叶子时,男人又问:“你喜欢什么酒?” “我不喜欢Mogito。”章勋只想让他赶紧闭嘴。 男人轻轻摇头,嘴角仍努力带着一丝弧度。 挤青柠的时候章勋左右看了看,左边只有小陈一个女孩子,而右边是小郑,二十郎当岁的一个男生,老板不在。 男人的目光让他头皮发麻,他调完莫吉托往吧台上一放就冲小郑走去,要求跟他换位置。 小郑瞅了瞅一直坐在章勋正对面的男人,眼神奇怪,但还是同意了。 章勋刚松一口气,面前吧台后的高脚凳被哗地拉开了。 也就是这一瞬间,他意识到方才的不适都不是错觉。 “躲什么呀,”男人面带微笑地在他面前坐下,“不喜欢Mogito可以换一杯喜欢的。” “我没兴趣,你要点下一杯的时候再叫我吧。”章勋拿起手边的杯子擦起来。 以往吧里人都挺多的,怎么就今天这个时候让他闲下来了。 “对酒没兴趣还是对聊天……” “对你没兴趣。”章勋打断。 男人掩饰性地笑了笑,并不灰心,执着地又试探了好多问题,都被敷衍了过去。 “你知道很多调酒师都不喜欢做的Ramos gin fizz吗?” “请点酒单上有的东西。” “听说做gin fizz的秘诀只有……” “我刚来,不懂那些门道。” 男人终于重新收拾了表情,正视着面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小酒保。 章勋毫不逊色地跟他对视,满脸写着“讲完了吗?讲完了就快滚蛋!” “我会再回来的。” 章勋嘴角一歪。 “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你能有个好心情。” 我看见你就没有好心情。 章勋看着他端酒离开的背影这样想。 收回视线,他发现吧台上还落了一杯莫吉托。 操,谁乐意喝谁喝。 只有三个人的车里只能听见引擎声。 这是来市里上高中后,父母第三次被邢老师请到学校里来,说是看着他分数一直在滑,还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回家的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而时北航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你说说你,都分班了还这么不上心!你一天天这心思都放哪儿了呀?” 直到这场暴风雨爆发后,时北航也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任何的反抗都没有用,任何的说辞都是顶嘴、叛逆。 “还能干嘛?弹他那个破吉他呗,每天晚上都弹,一问就说作业都写完了。” 他真的写完了。 母亲愁容满面,父亲站起来走向他的房间。 他要干什么? 不,不…… 父亲拎着吉他走了出来。 “就知道玩你那个破吉他!” 直到,父亲举起吉他。 “我把它砸了!看你还玩不玩!” 时北航瞪大了眼睛扑过去:“不要!那是爷爷给我买的你没资格砸!” “还我没资格,我是你爸!” 随着这一声“爸”,吉他直接被时志远扔飞出去,甩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时北航跪在父亲脚边,震惊地望着不知如何了的吉他。 是童年的航模,也是水桶里的守护宝。 泪水一下从脸颊坠到地上。 时北航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凉透了,唯有脑袋是热的,热得发胀,胀得发疼。 “你不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只能哭噎着,无助地说出最无力的台词。 “我这是为你好。”父亲言辞义正道。 时北航趴在地上大哭起来,胳膊抱住脑袋,挡住了所有的光。 砸了吉他并没有使时北航成绩上升,相反,各科老师都注意到他上课无故发呆,他也因此被屡屡罚站,也没有一句怨言,但并没有任何作用。 用语文老师的话来说,像失去了灵魂的祥子。 但班主任邢老师这次并没有再告诉时北航的家长,因为时北航就是从上次开始才这样的,她甚至把他叫到办公室里检查过胳膊上有没有伤痕,但并没有发现什么。 邢老师皱眉思考的时候,时北航一直乖巧地站在旁边,双眼无神,看起来又是在发呆。 “能告诉老师,上次回家后和父母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应答。 “……时北航?” 那双浑浊的眼球动了动,提吊起来盯着她,本就凶相的三白眼显得更加瘆人。 邢老师吓了一跳,赶忙催他回去上课。 时北航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年轻的女老师瘫坐在靠椅上,始终想不明白一个15岁的孩子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当晚放学,时北航没看到爸妈也没能找到自家车,最终一辆白色起亚姗姗来迟。 他看了眼车牌号,是妈妈的车。 他上了车刚坐稳,妈妈就说:“你爸今晚有点事,不回来了。” 他转脸望着车窗外,没有应答。他并不在乎爸爸去了哪儿,就算连续三天不回家他也不会问起。 “或许这三天晚上都不会回来。” 哈,中奖了。 蒋萍一直没听到声音,从驾驶座探头看了他一眼,而他就盯着窗外路边商铺的灯牌,目不斜视。 “小航,你别跟爸爸怄气了,他也不容易,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学习。” 时北航无动于衷。 “他那也是为你好。” 时北航将头靠在车窗上,导致蒋萍那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脸了。 “小航。”她皱起眉,语带责备。 见儿子无论如何就是憋着不说话,她也只好放弃,开车回家。 进了家门,时北航如往常一样放下书包洗好手坐在饭桌前,抬头一看蒋萍正在打电话,表情凝重。 挂了电话后,她急匆匆去拿外衣:“我也得去一趟,你把晚饭吃了就学习,别偷玩。” 哐。 这话刚在时北航脑子里过完一遍,门就关上了。他后知后觉地瞅着门,呆愣许久。 直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大事。 让父母放心把他自己扔在家的大事。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为何,时北航感觉自己的心一阵发冷,没由来地开始紧张。 一直到半夜十二点时北航躺在床上瞅着桌上的台灯发呆时,妈妈也没有回来, 他一直被一种浓烈的不安包裹着,坐着盯着台灯发呆,躺着也是盯着台灯发呆,什么都没做,就连作业也没写。 这种近似于恐惧的不安感在黑暗里会更加浓郁,所以他宁愿这么瞪着台灯也不愿意关灯睡觉。 究竟发生什么了? 妈妈既然还会为爸爸说话,那就说明俩人没有闹矛盾,事就是其他方面的。 爸爸出事了? 如果是爸爸出事了,妈妈肯定要么带他直接去找,要么把他送回家就跑了,不可能还接个电话才去。 而且妈妈也没有哭。 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时北航翻了个身平躺着,灯光将他的脸一半照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妈妈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知道,自己干瞪眼了多久也不知道,只知道早上被叫醒的时候困得身子都支棱起来了脑袋还往下砸。 他接了捧水洗去脸上的油,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眼袋又黑又青,印堂也跟着发黑似的。 昨晚那种心慌的感觉挥之不去,他还是决定问问。 “你几点回来的?” “嗯……”蒋萍思考了一下,“一点来钟吧。” 撒谎。 发呆的时候虽然思想放飞了,但对时间的把握一向是准确的。后半夜他几乎有一半都是醒着的,最起码得到三点。 “你去哪儿了?”他继续追问。 “帮你爸爸办了点事,工作上的。”蒋萍粗略地回答。 “你俩既不是一个单位,也不是一种工作。”他反驳。 蒋萍皱起眉,看着自己难对付的儿子,眼神里还似乎带着一点……类似于可怜或者同情的悲伤。 “发生什么了?”时北航吊眼看着母亲,逼问道。 第23章 内心的表演 时北航安静地抱着君子兰坐在窗台上,好像在跟兰花一起进行着光合作用。 自从那天起,时北航已经三天没去上学了,也抱着这盆君子兰抱了三天,准时浇水,一起晒太阳,睡觉也摆在床头,好似活生生被爷爷附体,甚至更加夸张,搞得蒋萍都不太敢接近他了。 今天时志远回来,把他往学校揪也没揪动,时北航硬是死抱着爷爷的君子兰不放手。 “有本事你就把它也砸了。”时北航吊眼瞪着他,咬牙道。 时志远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放开了他,紧抿下唇,转身不管他了。 直到时北航洗脸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凶了,他试着摆出那个表情,目光阴鸷得让他自己都吃惊,再配上那句咬牙切齿的话,也难怪父亲转头就走了。 但他没什么不满,他就是想让自己变得凶点儿。变得凶点儿,就没人敢什么都不告诉他。 他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爷爷脑子里有个瘤的人。 爷爷什么都没跟他说,而他光顾着跟爷爷索取,也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等这个定时炸弹终于爆炸的时候,他连最后一句告别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一言不发地抱起一旁的君子兰回了卧室,坐到窗台上。 月光照在脚边,铺满了银色的寂寥。 没了爷爷的絮叨,现今这屋子里,又清静了。 “你有完没完?”章勋把酒瓶往吧台上一墩,青筋暴起。可这点不愉快的噪音在吵闹的酒吧里显得微不足道,欢呼和音乐早把这不起眼的小角落盖过去了。 “我只是一个想喝金菲士的可怜人。”秦龙一脸无辜地摊着手。 “我说了,”章勋手指敲着酒单,一字一顿说,“点酒单上有的东西,别来犯贱。” 秦龙看着他,眼神意味不明,但显然已被消耗了大量耐心。 今晚的乐台上有摇滚乐队,章勋本来正跟着欣赏得起劲儿呢,这个男的又来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上次来的时候他告诉章勋他叫秦龙。 我管他叫什么名儿呢,他叫猪笼也跟我没关系。章勋翻着白眼想。 结果这次猪笼坐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就是要一杯拉莫斯金菲士。 我拉你妈! 章勋咬牙瞪着他。 好在今天人多,有掌柜的坐镇,看到他这边状况不对,老板立即走了过来:“打扰了,这位先生,请问是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吗?” “倒也没有,”秦龙自然地拉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我只是想让他为我调一杯酒。” “我不会,酒单上没有。”章勋没好气道。 老板抬手示意他别说话,堆出笑脸说:“抱歉了这位先生,他是学徒工,刚来没多久,做不来特调——您想喝什么?” 秦龙勾起唇角,目光仍在章勋身上飘移,引得章勋一阵生理不适,拧着眉满脸厌恶地撇过脸。 “Romas gin fizz。” 老板的脸僵了僵。 这勾起了章勋的疑惑,能让老板闻之变色,这酒得是有多难做? “很抱歉,今晚还有其他客人。”老板迅速恢复笑容。 “罢了,看来今晚我运气不太好,”秦龙也只好作罢,抬屁股离开了。 章勋瞥了眼他的背影,疑惑地问老板:“他那个什么fizz你也做不出来吗?” “做一杯拉莫斯金菲士最起码需要20分钟,有15分钟都在shake。如你所见,吧里也没闲到那种程度。”老板胳膊拄在吧台边上,笑着跟他解释,“像这种刁钻的客人你也满足不起,与其花大把时间去对付他,还不如多做几杯简单又受欢迎的酒。” 章勋应和一声,算是懂得这个理儿了。 “我也有像你这样的时候,一万个不爽加不忿,但你来这里不是跟他斗气的。好好干,尤其是调酒这一行,干久了你就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很长阅历的。”老板带着一脸“我很看好你”的笑容。 章勋瞄着他眼角的鱼尾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游动的金鱼尾巴。 时北航已经抱着那盆花硬犟了一个星期没去上学了,邢老师通过电话了解情况后决定来家访。 这是一个周日的上午,和煦的阳光正正往他和君子兰身上晒。门开的时候,他还捏着兰花叶子,没往门口瞅。 “您就是邢老师吧?您好您好,快请进。”蒋萍热情地将邢老师迎进来。 邢老师也客气地连连问好,脸上挂着的笑容在看到窗台后变为忧愁。 “小航,你们老师来了,快跟老师打个招呼啊。”蒋萍紧忙招呼他。 时北航慢慢地转过头,瞥了眼她蹩着的眉头,上面写满了同情。 他又慢慢转了回去。 “小航!”蒋萍急得直唤他,被邢老师拦了下来。 两人坐下来开始聊时北航的情况,邢老师的眉头一直没舒展开过,最终她建议蒋萍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上哪儿找呀?” “市里的五院。” “不好意思老师,我们家是县里的,不太熟悉市里的医院,这五院是……” “是齐齐哈尔第一神经精神病医院,挂的牌叫神经精神卫生中心,就在齐大附近。”邢老师耐心回答。 时北航捏叶子的手一抖,差点儿一把给揪下来。 “精神病院?!我家孩子可没有精神病啊!”蒋萍更悬,吓得直接跳了起来。 邢老师急忙站起来安抚她:“您先冷静一下,我不是说小航有精神病,只是他现在的心理状态不好,跟谁也不想说话,请个心理医生陪他聊聊或许会好很多。” 蒋萍听了也觉得在理,邢老师又跟她嘱咐了些“不要逼孩子”的话才离开。 中午饭也是蒋萍追着哄着他吃的,就差像小时候那样端着碗满屋追着他喂饭了。爷爷去世后,时北航从来不会自己主动进食,已然瘦了一大圈。 天天就看着这孩子抱着君子兰搁窗台上吸收阳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兰花成了精,光合作用就能饱了呢。 刚吃完饭,蒋萍就急着拽他去医院了。 “我不想去。”时北航放下筷子,固执地抱起脚边的花盆——这样放是为了防止爸妈偷偷抢走,他现在睡觉都会给房门上好锁。 “听话,跟医生聊聊就好了。”蒋萍劝道。 他从前已经够听话了——时北航垂下眼帘:“我不去。” 蒋萍俯视着他,双眉颦起,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爷爷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以为拿爷爷威胁他他就会去了吗? 【眼里的光,要熄喽——】 时北航睫羽颤动,眼瞳左右飘忽。 【答应爷爷,别让眼里的星星熄灭。】 【就算有一天爷爷不在了……】 “我去。” 尽管早已做好了一万个心理准备,时北航在看到“神经精神病中心”的大字牌子时还是心惊。 从小只听到别人拿这三个字来骂人,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进精神病院。 那他是个精神病吗? 不,妈妈只是说带他来跟心理医生聊聊。 进了医院大门,他发现这里人还是挺多的,以老头儿老太太的组合居多,一个看病,一个跑来跑去帮着办手续。 跟普通的医院没什么区别。 这里的人看起来也很正常,不论是办手续的还是看病的,每个人就像只得了小感冒一样平常。 就连医生也很平常,问时北航怎么了,他答不出来,妈妈急忙解释说爷爷去世后孩子就抱着花盆搁窗台上天天进行光合作用了,饭也不吃。 问了一溜十三招,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不适应高中生活、学习压力太大和爷爷去世的打击导致的。妈妈还跟着附和说高中是辛苦啊,连他们这些家长也跟着操心,俩人聊得热火朝天。 时北航彻底失落了。 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的诊断有什么意义?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 纯属浪费时间罢了。 医生给他开了单子,让他去做心电图和抑郁检测。 心电图很平常,坐在门口排个10分钟就做上了。而做抑郁检测时,医生问的问题他都会迟疑一下再回答,随后由医生在电脑上选择答案。 看着医生面对他努力耐下心来的样子,他忍不住开口说:“我自己来填吧。” 医生如释重负,为他让开电脑椅:“好,有哪里不懂的就叫我。” 时北航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抑郁症问卷。 他发现他完全知道选什么会有怎样的结果,答完后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他故意的——尽管他填写的的确是此刻内心所想。 但未免有些太矫情了。 答完问卷后,打印出一张报告单,做诊断的医生瞅了眼那张纸,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递给他让他交给主治医生。 蒋萍坐在走廊焦急地等待着,看到门一打开就忍不住迎上来,要看他手里的单子。 其实都不用医生来看,谁都能看见那顶上黑体的大字:“重度抑郁症”。 时北航看着这五个字半天,竟觉得有点满足。 从上学起,他就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病倒,不用再去上学,或者哪天走在马路上出什么意外,让汽车一下子撞死也没关系。 他真的很累。 他不敢否认这五个字没有水分,但也不认为这个结果完全虚假——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母亲的脸上印满了失落,难过与诧异各执一词。 “怎么会这样呢?”妈妈不敢置信地一会儿看看报告单,一会儿看看他。 他低着头不说话。 回到诊室里,时北航表现得更加阴郁了。 他分不清这究竟是一种表演,还是内心的体现。 第24章 归校 医生结果他的诊断单,看着上面的重度抑郁症皱紧了眉头:“他这个状况还是挺严重的,我的建议是住院。” 住院? 拄在精神病院?! 时北航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甚至有点后悔,刚才应该少选几个“总是”的。 “不行啊大夫,孩子还得上学呢,高中正是关键时期啊。” 周围等待看病的其他病患听了这话纷纷把目光落在这对母子上——这得是多狠的妈啊。 “学习重要还是孩子命重要?”医生板起了脸一针见血地问她,毫不客气。 刚才只听叙述还可以凑合过去,现在血淋淋的报告单就摆在眼前,医生也不得不重视起来,食指敲着桌上的单子。 “孩子压力那么大,体重明显减轻,情绪一直失落,总是在自我贬低自我消耗,很多时候都崩溃得想死,这些你都知道吗?” 蒋萍被批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你从来都不问孩子的意见。”医生说完,转向时北航,正了神色刚要开口—— “我不住。”时北航果断抢答。 医生住了嘴,皱着眉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一家傻子”。 “你要明白,你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你就愿意这么一直把自己困在悲观的世界里?”医生食指指节敲着报告单,严肃地盯着他说。 时北航扯扯嘴角,反而面露轻松的微笑。 医生诧异一瞬,又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拿过一沓单子:“这样吧,我先给你开点儿药,由于你是未成年,开药还是得谨慎,再配合我们院一个物理仪器,不想住院的话……” “我家孩子这么聪明,怎么能吃伤脑的药呢!”蒋萍忍不住出声打断。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更加按捺不住了。 医生也让她气得快跳脚,指着她批评道:“就是你这样自以为是的母亲,才会带给他这么大的伤害。” “你这医生怎么一言不合就骂人呢啊?这药卖不出去就急了啊?我还就告诉你了,我就不买,我家孩子可没有精神病,他脑袋聪明着呢。”她手指着儿子的聪明脑瓜跟医生对峙起来,“他比大多数孩子都优秀得多,这么优秀他凭什么不骄傲啊?还自我贬低,你们这些医生为了赚钱就睁眼说瞎话。” 比大多数孩子都优秀得多? 时北航呆住了,他从未从父母口中听过这句评价。 “那是孩子自己说的!”医生紧捏着手里的笔,脸都涨红了。 “我呸!”蒋萍犹如一个泼妇,“肯定是你们这些医生引导他这么说的,你们不是懂那个什么什么心理学吗,能控制人的想法。” “这位家属请你出去!”医生彻底气炸了。 “看看看,赶人了这就开始。” 蒋萍理不直气也壮的泼妇模样让时北航羞赧得深深低下了头,像把头埋在土里的鸵鸟。 诊室里的其他病患也很生气,都在赶她们出去。 被从凳子上拽出诊室的时候,时北航低着头卡了个踉跄,像一个被暴力拖走的木偶。 “这些医生啊,是个人都能说成精神病。”出了五院,蒋萍仍然满脸烦躁,她烦躁地打着了火,白色起亚轰轰两声附和着她的怒气。 时北航还是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 回到家后,他奇迹般地没有继续抱着花盆,只是远远张望一眼,眼底没有光。 父母见此以为他好了,第二天就将他送回了学校。 次日清晨,天下起了暴雪,地面上不久就积起一层厚雪,在路人的脚下吱嘎作响。 时北航望向窗外狂风裹挟的暴雪,他很不想在这种天气里回到学校,但似乎所有的手段都用光了。 他踏入教室的时候,同学们都抬起头对他行注目礼,脸上还带着足量的惊讶。 足够压下他的脖颈,让他低着头尽量什么也不看的惊讶。 他停到愣怔着的女同桌面前,等她反应过来为他让道。 在他放书包的时候,后桌欠嘴地说了一句:“哟,倒数第三来上学了啊。” 周围有几个这家伙的同伙跟着哄笑几声。 时北航不为所动,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将文具和书一样样往桌上垒。 他本来就话少没脾气,后桌自讨没趣也没再说什么。 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邢老师很快来了,在班里扫视一圈发现时北航也在,惊喜而又和善地对他笑了笑。 时北航看起来完全没能接收老师的讯息,双目无神地望着讲台上唾沫横飞的人影,那人影从两个变为三个,三个变为四个…… 想逃课…… 好想逃课…… 想离开这里。 于是第一节下课时北航就拎起书包偷偷跑了。 没事的,就当他从没来过。 他一路来到从前常听说有人翻墙的栏杆下,这栏杆是铁的,生了暗红的锈,抓在手里冰冷又粗糙。 这两年他长得飞快,一米八二的身长,栏杆也就到他的脖子。 他把住栏杆晃了晃,抬脚量了量。 能过去。 时北航抬脚踩上栏杆第一节,精神恍惚。 小哥,我现在都182了,能轻松翻过栏杆了,应该跟你差不多高了…… 你还记得我吗?如果见到我,还能认出我吗? 天是冷了,就这么一会儿,双手都冻得发疼了,像是受到外力就要碎裂的冰。 他笨拙地抬腿踩上栏杆顶,低头一看,地面从未离自己这么远过。 心脏砰砰直跳,他一只脚抬到空中去试探——空气下是虚无的,什么都没有。 不踏实的恐慌感瞬间袭击了他的心口,一脚踏空的失重感仿佛提前来临,他的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喂!”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喊,时北航一惊,迅速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冷风短暂地从耳畔刮过,自鬓角带起飞扬的头发,原本看起来很远的地面几乎半秒就到了脚底,嘭的一下。 他抬脚就要跑,身后那个声音又喊:“别跑了!我是王瑞祥!” 时北航愣住,僵硬地转头盯向栏杆那边的人——他最讨厌的后桌王瑞祥。 “你想干嘛?”他警惕起来,眉头皱紧,仿佛下一秒就将要进行攻击的野兽。 “不干嘛啊,”王瑞祥见他不再跑了,双手交叉垫到脑后悠哉悠哉地走到栏杆前,“别这么紧张,我又不是纪委。” 时北航在他的注视下谨慎地后退半步。 “别这么看我啊,我能吃人还是怎么着。”王瑞祥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伸出手抓了一下栏杆,又嗖地收了回去,紧着搓手,“卧槽,这么拔手。” 时北航又开始一步步后退,还没等王瑞祥对他喊出下一句话,转身就跑走了。 “喂!”王瑞祥见状急了,也不管栏杆拔不拔手了,双手扒上栏杆顶,一个用力撑起身子飞跃落地,“时北航你跑什么!” 时北航没理他,呼哧呼哧跑了半条街,没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四肢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 “你给我站住!”王瑞祥从身后摁住他的肩膀,“靠,你跑什么?我能吃了你吗!” 时北航扒下肩上的手,拄着双膝大喘着气儿答不上话,脸涨得通红,像刚摘的柿子。 “我说,你这体力也不行啊。”王瑞祥扫他一眼,又得意起来。 时北航呼哈喘着,抬起眼皮瞅他,看着特别像翻了他一眼。 “这么凶,”王瑞祥也不生气,眉毛得意地跳着舞,笑得不怀好意,那只手又欠儿欠儿地攀上他的肩膀,“走,爸爸请你喝水。” “滚。”时北航一把打掉他的手。 热脸贴冷屁股,王瑞祥不爽地啧了一声:“都是翻墙出来的,你就不怕我告你密?” 时北航冷冷地斜他一眼,抬脚又要走。 王瑞祥不折不挠地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就因为我说了你一句倒数第三?那你这也太小气了吧,你说你……” “闭嘴!”时北航猛地回头,那双眼里仿佛要呲出火来,“我说了,滚。” “你眼睛红了。”王瑞祥本来也是个炮捻子,可一瞅见那双充血的眼球就吓了一跳,挑衅的话全噎了回去,“你怎么了?” 第25章 逃学 时北航狠狠甩回头,“我没事。” “我没有恶意。”王瑞祥无奈地摊开双手示意。 时北航毫不理会,倔强地往前走。 “你去哪儿?网吧?”无恶意先生紧赶两步追了上来。 “网吧?”时北航无意识地轻声念叨。 “要不然呢?这大白天的你还能去酒吧吗?”王瑞祥刚调侃两句,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满脸的不可思议,凑到他脸边,“你不会是要回家吧?” 时北航脑内警铃大作,猛一个后跳,跟他拉出半米距离。 王瑞祥张着嘴看着他,无语地眨巴眨巴眼睛,又尴尬地耸了耸肩,“行吧,你还挺……特别的。” 时北航的视线从他脸上飘过。 这家伙跟了自己一路了。 “你有什么目的吗?”他突兀地开口。 “哈?”王瑞祥更加的不可思议,忍不住上下打量起瘦高的时北航,“什么目的?你不会以为我是老邢的间谍吧?” 时北航面无表情,就那么平静地盯着他。 “我就是无聊,好奇你逃课会去哪儿玩凑凑热闹。”王瑞祥不自在地挠起头来,“你这样子,看起来就……像个老实主儿,我就好奇你跑了能去哪儿。” 时北航眯起双眼,怀疑像狐狸的天性。 “真的!”王瑞祥也焦急起来,“我现在也翻出来了,跟你一样的罪,再说我举报你干嘛啊?老邢也不能在我期末考卷上给我加两分。” “我没怀疑这个。”时北航冷冷撇下一句,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继续赶路。 王瑞祥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劲儿,就是紧追不舍:“那你是怀疑什么呢?咱俩是同学我还能拐卖你吗?” “万一呢。” “你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警惕性这么高啊?”王瑞祥抱头崩溃道。 经历了什么…… 时北航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红绿灯上。 他又想起两年前的哪个晚上,吵闹的酒吧,人群熙熙攘攘,舞台上肆意纵情的乐队,以及霓虹灯光下发着光的小哥。 真的有人是会发光的,那束光甚至曾经为他停驻过一瞬,回想起那段日子,像做梦一样。 但“光”是不会在坏孩子身边过多停驻的。 他是个坏孩子,他配不上那样的光。 他软弱,怯懦,自私又难搞,现在还有精神病。 他看着在自己视线里闹腾的王瑞祥,开口问道:“你最常去哪个网吧?” “北爱,环境好设备好网也快,关键是就在咱学校附近。”王瑞祥说完又露出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得意表情,“你看我说吧,你还是想去网吧,就怕我跟着告密,放心吧我不会告密的,咱快走吧,我网瘾都上来好半会儿了。最近新出的那个游戏我还没玩过呢,我跟你说啊……” 时北航一路沉默地跟着这个话唠来到北京爱情故事网咖。 王瑞祥确实是嘴碎加话唠,但好在他并不需要别人的回应,不是那种对着别人突突的加特林,纯粹就是一个对天吐泡泡的泡泡枪,自己自娱自乐就能玩得开心,没什么目的,自然也没什么威胁。 进了店前台要身份证,王瑞祥驾轻就熟地凑上前说来两张,店员就拿出两张身份证让他们抄号。 时北航捏着写着身份证号的小纸条跟王瑞祥上了二楼,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 不是想象中那种乌烟瘴气的环境,整个二楼相当宽敞,干净透亮的大落地窗,米色的墙壁和地面明亮又温馨,每个座位都规规矩矩,一台电脑一个耳机一把沙发,沙发里还有个靠枕,显得相当休闲自在。 “怎么样?不差吧?”王瑞祥依旧挂着标志性的得意笑容,还为时北航也拉开了沙发。 这时候才看出来,那种欠揍的得意并不是嘲讽,而是一种被他习惯性挂在脸上的开心的情绪。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时北航坐到沙发里。 王瑞祥将他连人带沙发推回电脑前,又帮他把电脑打开,嘴上也没停:“你想的那是网吧,这儿是网咖,还是不一样的。” “网吧跟网咖有什么区别吗?” “肯定有的吧,环境啊设施啊,网吧肯定是比不上网咖,再有这你下去还能要个吃的喝的……说不定还有书,不过也没人来这儿看书吧,日本那边的网咖才有书呢。” “你还去过日本?” “啊,对,不过没进过网咖,听我爸讲的,我爸要是知道我跑来上网得把我灌成哈尔滨红肠。”王瑞祥捏着纸条一边帮他登录一边解释,服务周到堪比海底捞。 时北航看着眼前亮起来的新颖的显示屏,忽然间来了开玩笑的心情:“还是逃课跑来的。” “天呐,罪加一等,罪无可恕。”王瑞祥极其配合地双手合十求饶,“所以我不告你密,你也别告我密。” 这人还挺有趣的。 时北航被逗得忍俊不禁,笑意浮上来时甚至有种久违感。 “哇,你终于笑了,这不挺好的吗,”王瑞祥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抓着两边扶手一蹭一蹭地回到电脑前,“之前你脸上就好像写着谁欠你两百块似的,果然学校就是个牢笼啊。” “是啊。”时北航戴上耳机,手放在鼠标上开始浏览桌面的东西。 学校就是个牢笼啊。 家也是。 他们是在下午自习前回去的,王瑞祥一直盯着时间和课表,掐的时间也准得离奇,他们前脚刚落座后脚邢老师就走进了班级。 “下午第二节是体育,回来晚了也没什么,我一直掐着课表呢,不然也不会跟着你出去疯。”王瑞祥坐在他身后捏着自己的手表,“不过这也不算疯,晚自习要不要真去疯一疯?” “疯?去哪儿疯?”时北航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一半了。 “酒吧。” 意料之内。 “我……” 糟糕的回忆幻灯片被播放出来,时北航搓着手指迟疑。 “反正你坐在这儿也学不进去,不是吗?” “不是这个……”他斟酌着问道,“晚上,就我们俩?” “你想叫人?改天吧,周日还好搞,现在都上晚自习呢,总不能全都翘了出去野。” “不……现在……挺好的,就咱俩,别带别人。”时北航吞吐道。 “行。”王瑞祥也觉察出他好像有哪儿不对劲,“你……” 时北航转回头回避了他的目光。 “靠,我不是……”王瑞祥不知想到哪儿去了,想解释什么又止住了,“我今天就是一时兴起,咱俩去清吧,随便喝点儿。” 时北航没太听懂他为什么要“靠”,但他听懂了后半部分,点了点头:“好。” 王瑞祥不耐地抓了抓头发。 市里的酒吧街要比县里的小酒吧繁华得多,时北航看着一眼望过去通条街都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牌,恍惚间发现自己已经忘了两年前那个小酒吧的门脸长什么样子了。 以及,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个英文名,但他已经忘记了。 时间带走了太多东西,那晚发生的大部分事情他好像都忘了,唯一记得的只有小哥的身影,在舞台上,在他身前,在警局里,在路边。 “就这家,他家酒特别好喝,就周四和周日来驻唱的时候有低消,平时进去坐坐什么都不点老板也不会赶你。” 时北航抬起头,这家酒吧的名字很好记,牌匾上的LED灯简单地排成两个字母:R.M。 “小章,你帮着小陈搬搬仓库后箱里那几瓶洋酒,没多少,但她一个女孩子搬不动,你俩搬完再把柜台里缺的补上。” “好的老板。”章勋往后面仓库走去,“小陈你放那儿吧我来搬。” 老板望着他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 这小子干了快一年了,学得快人也靠谱,多干活了也不发牢骚,没有驻唱的时候还乐意上台唱两嗓子助助兴,而且他那两嗓子还真是有两把刷子,一听就专业练过,当初雇了他真是有亿点点值。 身后令人愉悦的门铃声响起,老板挂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转过身:“欢迎光临。” 来客是两个十五六的小男孩儿,他在心里大致算了下日子,最近应该查得不严。 走在前面那个看起来很自信的短发男孩熟门熟路地坐到吧台前:“今儿就我们俩。” 吧台后的小郑一推菜单,眯着眼笑道:“那今儿就我一个。” 老板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俩小孩儿点酒。他并不是每天都来店里,能记住的也只有每天都来的熟客和秦龙那样的麻烦客人,这种闲着没事儿干的时候很少。 “我来一杯僵尸,时北航你喝什么?” “我……” 那个叫做“时北航”的小孩低垂着头吞吞吐吐,几乎要把脑袋塞进菜单里钻研。 只有他们这些从业者知道这样的动作是在钻研什么。 “臭小子,带人第一次来酒吧不请一杯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他忍不住走到他们身边。 短发男孩仿佛刚被点醒:“啊,这还用说,北航你随便点,我请你。” 另一个头发微长的自卑小孩儿默默地伸出手在菜单上点了一下。 “你别喝啤的啊,来这儿喝啤的多没意思。”短发男孩不满道。 他没有抬头,手指迅速换了个地方。 那是店里最便宜的橙汁。 另一位小朋友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小陈,”老板出声提醒,“人第一次来又不懂酒,你给推荐一杯。” “啊,”小陈大梦初醒,立即领会,“如果喜欢橙汁的话推荐你尝一下日出龙舌兰……” 老板轻轻摇头,还是不够机灵。 这要是章勋,哪还用得着他提醒。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时间差不多了,今晚上还要回家吃老婆做的菜呢。 第26章 逆骨 时北航小口抿着酒,看着彩灯的光芒从兴致勃勃话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王瑞祥脸上一片片掠过——绿光每20秒会以同样的角度回到他的脸上。 他饮酒的时候忍不住垂眼瞄了下酒单。 太贵了。 就这么一杯都要68,抢钱啊! 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 再一看,王瑞祥手里那杯外形都是僵尸造型的僵尸要88。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喝酒。 不能浪费。 “我跟你讲,我跟我那些朋友来的时候可有意思了……” 他这杯还好,刚入口就像果汁一样,但尝到舌头上就变辣了,大口喝的话酒味就会冲进来。 “他们喝醉之后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喝进一口就会抿开,让酒味在嘴里扩散开来,一是这样显得没那么难入口,二是…… 他并不是不害怕爸妈发现他喝了酒,但一想到他们如果露出那副震惊的呆傻表情,叛逆的心就蠢蠢欲动地想要收割快感。 想到这里,他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我那个朋友,他把头都插冰桶里了还问我们‘这洗头水咋这么凉呢’,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时北航也跟着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视线往王瑞祥脑后一瞟,笑容瞬间僵硬并且慢慢消失了。 那是谁? “哎,要不这周日我叫上他们,带你一块儿玩?你保证会喜欢的!” 那是谁……? “北航?” 是他吗?是…… “时北航!” “啊,我在,”他瞬间回神,“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你怎么一直发呆,在瞅什……” 王瑞祥要转头去瞅,时北航急忙把他的头掰了回来,后者一脸错愕地瞅着他。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哈?现在才几点啊?我们才刚来吧,你的酒都没喝……” 时北航猛地仰起头把剩下的半杯全干了,橘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溢出,流下下颌,流过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的喉结。 浓烈的龙舌兰灌入喉咙,冰凉的液体却滑出滚烫的轨迹,酒气霸道地冲进口腔鼻腔,直直逼出眼泪来。 王瑞祥看着这一幕,惊愕得说不出话。 时北航把喝光的酒杯往吧台上一放:“走吧。” 橘红色液体就那么流过苍白光滑的皮肤,一路滑进衣领里,十分刺眼。 王瑞祥瞳孔一颤,立马拽出一张纸要帮他擦拭,手伸到跟前又顿住了,转而把纸塞进他的手里,指了指脖子让他自己擦。 这会儿不仅食道和胃里烧得滚烫,大脑也开始翻江倒海,时北航晕晕乎乎地接过纸巾,胡乱地在脖子上用力抹了几下。 “不是,什么事儿这么拼啊,你这么一猛子灌下去立马就得醉。” “我妈放学会来接我,得早点回学校。”沾染了醉意,那双三白眼里的敌意被揉碎了不少,此刻更多的是迷离。 王瑞祥望着那双眼睛,脸色微妙地变了:“行吧。” 他瞅了眼自己也剩大半杯的酒,不想效仿时北航那样的疯子做法,但也喝了一大口才离座。 由于喝得太猛,时北航从高脚凳上下来的时候差点儿一头跄地上,被王瑞祥紧忙扶住了。 “没事吧!”柜台后的小郑也紧张起来。 完蛋了,他完全没想到这小孩儿能喝这么猛,一个未成年就这幅模样走出他们酒吧,要是被问起怕得是一个大麻烦。 老板又跑路了,他要怎么办…… 小郑一抬头,偶然间看见了他的大救星,急忙招手大喊:“章勋!章勋!” 真的是他! 时北航心尖刺痛一下,都没再抬头看那个身影,拉起王瑞祥的胳膊,压低了嗓音道:“快走。” 王瑞祥一脸懵逼跌跌撞撞地被他拽着跑出了酒吧。 求求你,别再来了,别再过来了。 别再闯进我的世界里了。 我的心脏要受不了了。 希望我对谁都不重要。 什么都不需要背负,再怎么成为一个废物也不会让人失望。 所以,不要出现…… “哎!再来……”小郑目送哪俩突然跑掉的身影,呆呆地瞅着大门,“跑得这么快啊。” “有急事吧。”章勋把拿来的酒放在吧台上,也瞥了眼大门。 “那就俩小孩儿,”小郑把酒开瓶,安上酒嘴,“还穿着校服呢。” “哪个学校的?”章勋随嘴一问。 “不知道,我都多少年不上学了。” “看着像是实验的,”小陈开口道,“我表姐家孩子就是实验中学的。” “那不是市里最重点的高中吗?那儿的小孩儿怎么可能跑这儿喝酒来。” “也有那种天才小孩儿呀……当然,也可能是堕落了。” “果然,人神童就是不一样……”小郑不住咂嘴,“说起来,章勋你小孩缘不咋地啊。” “什么?”章勋疑惑地瞅向他。 “那俩小孩几乎是看到你过来就跑了,你就跟那吃小孩的大灰狼似的。”小郑笑着说。 “也不小了,人都高中了。” “高中也没成熟到哪儿去。” 章勋看着他那一脸轻慢,忍不住勾起唇角。 我高中的时候都已经跟朋友在酒吧的舞台上演出了。 说出来会怎样呢? 卧槽,牛逼,但你这也是个例啊。 大概也就这样。 于是他决定不说了。 不过他小孩缘倒真不赖,最起码他自己就这么认为。 他又想起时北航那张可爱的脸了。 人很瘦小,脸上却带着点儿婴儿肥,凶巴巴的三白眼,但其实并没有任何恶意,单眼皮搭配厚嘴唇和小雀斑,简直高级感爆棚。 不过本人并没有如此自觉,导致原本很优秀的五官和气质不贴才看起来怪怪的。 倒是很可爱,真的很可爱。 可爱到他偶然想起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傻笑什么呢大灰狼?”小郑一脸诡异地看着他。 “没有没有,”他急忙摆手,“想起了点高兴的事儿而已。” 小郑怀疑且带有一丝嫌弃地瞅了他一眼后收回了视线,章勋靠在吧台边看着他把安好酒嘴的酒瓶摆上橱柜。 小孩儿现在在干什么呢?应该也高中了,似乎就应该跟那俩孩子差不多大。 上哪的高中了呢……龙七或者龙一?小崽子学习挺好的,应该不会是他们七中。 那就是一中了啊。 真挺好的。 堪称前途光明的人生轨迹。 只要别跟自己这种人混在一起就好。 跑出酒吧没几步,时北航就感觉自个儿脑袋重得跟把大榔头似的,直往前坠,腿一软一打颤步子也跟着发飘,拉着王瑞祥急忙一拐一头扎进一条小巷子里。 “啊——我的头……”他抱着头,面色痛苦地蹲了下来。 “你喝得也太急了。”王瑞祥先是略带嫌弃地拧着眉,或许是觉得刚才的退场方式让人尴尬。可看着时北航平时一脸死相此刻却涨红的仿佛憋着气的脸,又提起兴趣挑眉问道:“感觉有人在脑子里蹦迪,是吧?” 时北航感觉自己的头好像成了一个核桃让那种铁核桃夹疯狂挤压着,疼得发麻,但还是抽出意识来过滤了一下他的话:“蹦迪是……?” “就是一百多号人在你脑子里过电音节,随着音乐节奏一通群魔乱舞。”王瑞祥简单解释说。 “那我这不是蹦迪,”时北航感觉脸都疼抽抽了,抬手使劲搓了搓脸,没什么太大的感觉,“我这规模得是百万人电音节,把鸟巢都租下来蹦迪的那种。” 王瑞祥笑了两声,又问他:“就这样你还回学校等你妈来接吗?” “不了。”时北航毫不犹豫地回答,手拄着腮帮子幻想了一下这么醉醺醺地回到学校,且不说同学们被震撼到的小心灵,光翻栏杆他现在都有可能摔个漂亮的狗啃屎还傻呵呵笑着来句不疼。 他并不在乎什么上车会被老妈问,她最好问,最好震惊,最好愤怒,最好回去告诉他爸然后俩人一起抽他一顿,那么从此他就可以彻底跟两人宣战了。 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不想啃一嘴土,面子归面子,学校里的土也的确不好吃,他曾经还看见过有只流浪狗逮着他们翻的那个墙角撒过尿,看起来异常熟练,应该是老地盘了。 养分肯定是充足的,土壤指定是肥沃的。 味道咋样咱就不敢想了。 “那你直接回家?” “嗯,”这么想完一通后,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清明了不少,摇摇晃晃站起来就往外走了,“就说今天放学早先回了,等我回去给她打个电话,要打电话问你帮我圆一下。” “成。”王瑞祥从羽绒服兜里掏出盒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上了。 时北航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暗下的烟草被吸出荧红的火星,看着他手指夹下香烟,鼻孔和嘴唇间一同呼出的烟雾,带着浓烈的、谈不上好闻的气味。 就在王瑞祥将烟重新叼回嘴里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学着他的样子夹过他嘴里的那根烟,复刻他的模样放到嘴里慢慢浅吸一口,感受那股辛辣的感觉从气管流到肺部,再微微张开嘴,慢慢呼出来,一半原路返回,一半上升蒸腾。 与其不同的是时北航吸烟的动作真的很慢,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把那一口气从肺部腾空后,他又反手把烟重新送回王瑞祥的唇间,只剩下后者一脸惊恐的神情。 王瑞祥不敢置信地看着时北航的冷漠脸,眼睛瞪得滴溜圆,都快蹦出来粘他身上了。 而正对着的那双眼古井无波,仿佛他只是做了一件平时都会这样做的事而已。 可这对王瑞祥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你……会抽烟?”他艰难地憋了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 第27章 笞骨 “不会,”时北航也看着他回答,“刚学的。” 王瑞祥诡异地跟他对视了两秒,尴尬地转过脸。 “那你挺有天分。”他呵呵尬笑两声,弹了弹烟灰,走出小巷,“回吧,我也不回学校了,先给你打个车。” “谢谢。”时北航瞥了眼水泥地上的烟灰,跟着走了出去。 出租车里的暖气氤氲在冻麻的脸颊和双手周围,车窗外各色各式有新有旧的牌匾一个个出现在视线里,只走了个T台就又消失在尽头,足够人们看见它,却不容易被记住。 车窗上覆了层薄霜,又到了把喜欢的人的名字画在车窗上的季节。 时北航只是透过薄雾茫然地望着外面,他本来确实有想画点什么的冲动,但又不知道该画什么。 脑子里的思绪乱成一团,只只片影晃过小哥的脸,夹杂着一股复杂的、憋闷的心情。 他本来应该是很难过的,那张脸,那些记忆,那间厂房,以及他独自坐在那里练吉他,看窗外日出日落。 这些东西都是破碎的,早被烧毁的,什么痕迹也没有留,小哥离开了,架子鼓没了,吉他被摔碎了,就连爷爷也走了。 最后就剩他自己,灵魂也几乎要从身体里抽离。 他应该难过得要掉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愈加冷静,酒精催得他心跳加快,催得他昏昏沉沉,却使他的大脑转得前所未有的快。 “回去直接睡一觉吧,明天见。” 他囫囵应了一声,推开车门下了车,晃晃悠悠朝黑洞洞的楼道里走去。 直到他推开家门,踏进阴冷的客厅时,所有的情绪才迟来般上涌。 他突然不住地开始害怕,开始剧烈地发抖,开始大口呼吸。 从前的种种将他逼到了悬崖边,濒临崩溃。 他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橙子剥了,尝试吃点东西来让自己镇定。 他突然就想哭了。 机械地啃着橙子,目光没有聚焦,豆大的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再醒过来的时候好像是被什么人提着后脖领拎起来的。 他朦胧地望见母亲的脸,上面写满愤怒,伴着吵闹一同挤进他的世界。 “大冷天的我在校门口等了你三个点儿!我还以为孩子丢了差点儿报警!你居然搁这儿睡得比谁都香!”母亲的抱怨声不绝于耳。 时北航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对此不为所动。 “时北航,站起来!”一个严肃的声音命令道。 条件反射般,他立刻从沙发上滚了下来,卡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再抬起头,迎上父亲板着的脸和锐利的目光。 啊,出大事了。 在他童年的印象里,每次看到这张脸这个表情,后面都没带什么好事。 时志远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眉头紧锁成一团:“你怎么一身酒气?” 时北航本想抬起头跟他对视,再硬气地来一句“废话,当然是喝酒去了”,结果心里打了半天的鼓,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那点儿好不容易被酒壮起来的最大上限的胆儿也被父亲的威压强压下去了。 时志远瞪着劈开腿大喇喇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的儿子,咬着牙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喷烫的热气儿:“翅膀硬了!” 时北航无动于衷,像个晕晕乎乎的小木偶,脑子里却分外清醒,或者说他对这世界的感知从未如此清晰过。 “把我皮带拿来。”时志远朝蒋萍伸出了手。 蒋萍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时北航,眸中似有犹豫。 “拿来。”时志远的话语更加严肃了些。 蒋萍只好进到卧室里为他取来了皮带。 时北航心底铺满了恐惧,却好像隔着朦胧的酒膜,所有的情绪都能感觉到,却不会外现。 他愣怔着看见父亲接过那条皮带,在手里一抻,发出啪啪的响声。 他对那条皮带只有一个印象。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上奥数班,他不想去上课,偷偷跑到同学家去玩,结果被父亲发现,回到家父亲当即就抽下自己的裤腰带抽了他一顿。 那天他也是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皮带毕竟是真皮的,抽到哪他都会惨叫一声然后赶紧用手捂住那里,父亲又趁机抽其他露出来的地方,他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就得赶紧捂住下一个地方。 他只能像只大蛹一样狼狈地在地上胡乱滚动,然而却都是徒劳,根本逃不掉,只会不断地撞到沙发角和电视柜角上,徒增疼痛。 后来母亲还调笑说皮带是时家的家法,还说小时候爷爷也是这么抽爸爸的,他却并不觉得好笑。 这东西抽人比拖鞋疼多了,还久久好不了,留下青紫的鞭印,一碰就疼。 他的目光落在时志远两手间啪啪作响的皮带上,突然间愤怒起来。 想反抗。 很想,反抗。 凭什么。 胸口起伏几下,眼底爬上血丝,牙关都咬得疼了,最终他也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要打要骂随你们便。” 时志远登时就被气着了,手握皮带尾端,在手上缠了一圈,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吧?!” 时北航抬起双臂护住头脸,用行动回答了他。 啪! “啊!” 皮带狠狠抽在身上,带起一股火燎过的痛感。 手臂上火辣辣的疼,时北航没去管它,依旧保持着自保的动作。 “疼不疼?!”时志远问他。 “不疼!”时北航闭眼大喊。 时志远气急了,啪啪又是两鞭落下,隔着衣服时北航也能感觉被抽出了红印。 “爸妈这么辛苦供你读书,你就这么回报的?拿着爸妈给你的钱去喝酒?!你真是胆子大了还敢喝酒了!”时志远边打边抽,说到喝酒的时候还停了下来,蹲下凑到他脑袋边闻了闻。 时北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正疑惑之时,时志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向下一掰,他吃痛喊了一声,整个人跟着手腕向着一边倒过去。 随即他看到自己的指尖在时志远鼻子底下。 行,彻底要完。 “你还敢抽烟?!”时志远当即给了他一拳,“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男人了!” 这一拳砸在耳上近太阳穴的位置,时北航的头被砸得磕在了沙发上,顿时一阵晕眩,感觉自己差点儿过去。 时志远站起来拿皮带指着他:“说,哪个坏孩子带你去的?是不是你同学?我明天就去学校。” 时北航缓了半天才理解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说!”时志远没了耐心,一皮带抽下。 时北航吃痛闷哼一声,吸了两口气缓过来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审犯人呢。” 确实很像。 时志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再抽下一下,只是冷言冷语:“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对我失望的时候多了去了,”时北航靠着沙发默默坐了起来,第一次顶了嘴,“你什么时候对我满意过?” “别这么跟你爸爸说话。”一旁的蒋萍压低声音,好像在劝他不要激怒他爹。 时北航不再理会。 “我在你们眼里就是废物,我做什么你们都不会满意,我只有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做到更好。” “永远都只有做不完的卷子,做不完什么都不许做,不许吃饭,不许看电视,不许看手机,不许听歌,结果导致同龄人接触的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我在同学中间就像个傻子一样,他们都管我叫书呆子!” “然后呢?我考95你们会问全年级第一多少分,我考99你们会问我怎么不考100是不是又马虎了,马虎就是考试态度不认真,照样还是要挨骂。” “有了进步就告诉我不要骄傲,退步就是我骄傲了,还会感叹说这孩子智商果然不行,不如你们年轻时候多么风光。” “我很抱歉,我不是你们年轻时候,我没做过班长学委课代表,我也没想那么‘优秀’,也不如你们优秀。” “那么你们为什么非要折磨我呢?”时北航说了一堆作为铺垫,终于鼓足勇气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喜欢考大学就自己去考啊!自己飞不起来非逼着我飞干什…” “啪!” 他被一个耳光打断了。 脑袋顺着这一巴掌猛地转到了一边。 抬手缓慢地摸上仍麻的脸庞,瞳孔里带着一丝呆滞的不敢置信。 他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鼻子里有温润的液体流出来,抬手一抹,一片猩红。 他大脑里一片嗡鸣。 他被一脚踹了出去,茶几上的东西都被他的身体哗啦啦扫到地上,塑料花盆也洒了一地的土,时北航的头砸在结实的木地板上,躺在土里,背过气去。 疼痛,晕眩,窒息,耳鸣,哪一样都差点让他真正失去意识。 后脑勺的头发有些黏腻的湿润。 他被时志远从茶几上掀了下来。 还没等他歇口气儿,只看父亲的大脚一步步靠近,随即是不断的骂声和拳脚。 “胆子大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喝几瓶子酒都敢跟你爹横了?!” 他被踹得一个翻身,看见地上血迹的蒋萍大惊失色,连忙上前阻拦:“你别再打了!一会儿把孩子打死了!” “打不死!他爹小时候让他爷爷拿皮带子抽都没抽死,这就打死了?这小兔崽子现在就他妈跟他爹横了以后不得上手了?!” “时志远!”蒋萍崩溃大喊,“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看看孩子是什么样子!” 时志远这才幡然回过神,看着满头是血浑身是伤的儿子,一时怔愣住了。 时北航悠悠抬起眼皮,冷冷地瞥向他,眼里三面都是发红的白,猩得吓人,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说不出是挑衅还是凶怨。 似乎,还有一丝满足。 “快送医院!” 第28章 空白 女人的目光疲惫地从手术中的红牌子上掠过,落在身旁坐着的男人身上。 你还有脸坐着! 她气愤地抓住时志远的两肩将其拽了起来,瞪着他那双愁闷的眉眼,全力压低嗓音,目呲尽裂地喊:“他有抑郁症啊你这么打他干什么!” “事情都发生了你还想怎么样。”男人不耐烦地想推开她,“再说你看他那个样子,不教训他才是真的毁了他!” “那你也不能把孩子往死里揍啊!命都没了还怎么学习啊?!” “学习?你看他现在有学习的样子吗?他现在都不知道跟哪个混小子出去喝酒抽烟混社会了,再过几天说不定都得去局子里领他了!” “小航不会打架。”蒋萍冷下声音。 “你说不会就不会了?男人都会。” 她只觉得不可理喻:“是,男人都会,你们男人就会用暴力解决问题,除了揍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自古以来这儿子都是这么教育的。” “时志远你给我把你那套封建理论扔得远远的!”蒋萍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这位家属,这里是手术室前,请不要喧哗,您可以在外面等候。”值班护士跑过来警告。 两人就这么被赶到了医院大厅,蒋萍只觉得悲伤又绝望,没再分出力气来吵架,跟丈夫隔了很远就座,低低地恸哭。 时北航做了个梦。 他站在人群里,看不清,只能看见一片圆形色斑,耳朵里像是灌了水,跟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外面的世界似乎很喧哗。 于是他开始往前挤,在人海中钻来钻去,说了无数声自己都听不清的“借过”、“对不起”,终于挤到了演出台下,抬头看清了台上的一切,耳朵也突然清明,所有的声音冲破了那层厚膜猛然奔涌进他的耳朵里—— “Let it go!go go go go! 别来控制我的左右! Yes or no!No No No No! 这个要求我不接受! Let it go!go go go go! 新世界的十字路口! Yes or No!No No No No! 做个傻子或做头野兽——” 身边的人群也变得清晰起来,刚才只能看见的一片片乱糟的颜色忽然间拥有了生命和活力,高亢呐喊着属于他们的自由。 这个场景让时北航想起之前提到过的万人音乐节。 就是这样的吗? 上万人齐声高喊着“No!我不接受!” 这个地方给了他们一个这样大声呐喊大声发泄的机会。 震撼。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随即,他望见台上的人。 他几乎是第一秒就越过主唱望向了架子鼓手。 无论到哪里,这个人都在发光,坐在舞台上时更是光芒万丈,耀眼得让人崇拜,让他不敢却又忍不住靠近。 终于,他也举起双手跟着人群一起呐喊起来! 章勋也因此看见了他,却没有如意料中的微笑起来,而是愣住了,握着鼓棒的双手定格在空中,手下的节奏也戛然而止。 热烈的歌曲失去颤动人心的节奏,仿佛被瞬间抽去灵魂,队友们或惊讶或疑惑地回头看向他。 时北航也完全呆住,双臂尴尬地僵在空中,身旁的人全都慢慢放下了双手,人群逐渐骚动起来。 其他一切都变得模糊,他的视线犹如追光灯一般钉在章勋身上,看着他表情阴沉地放下鼓棒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台下走。 仿佛一位神祗,一步一步走下他的神台。 不,不……别走……不要! 不要走! 时北航用尽气力喊了出来,嗓子却不知怎么地突然哑了,再怎么用力也喊不出多大的声音。 他竭力对那个身影伸出手。 不要走……不要走…… 求求你…… 随后,他的世界开始崩塌,连同身边的人群也破碎成一片一片的菱形色块,哗啦啦碎了一地。 虚幻的玻璃外,是漫无边际的黑幕,孤寥死寂。 就对他……这么失望吗? 也是,反正也是个废物了。 时北航站在漆黑里,泄气般甩下手臂,低下了头,神情晦暗。 这是时北航第二次在医院里醒来,不过看着比上次严重得多,脸上带着呼吸罩,全身的疼痛如潮水般复苏,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皱起眉。 “小航醒了?”母亲的声音。 时北航闭紧了双眼,真想当自己没醒来过,但用力皱紧的眉头还是出卖了他。 “小航,妈妈这就去叫医生!” 别叫了。 叫什么啊…… 假惺惺的。 时北航慢慢睁开了眼,天花板还是模糊的一片白,视线边缘能看到吊瓶的轮廓。 紧凑杂乱的脚步声靠近病房,似乎是有不少人。 听着这个声音,他大脑里瞬间晃过一个荒诞的想法——会有谁来看自己吗? 不会吧。 他实在是想不出能有谁会来看他。 进来了一群白大褂,领头的问了他一些身体上的问题,像记不记得自己是谁,能不能听见能不能看清,这儿能不能动啊那儿疼不疼啊的,他这才知道自己被亲爹踹出了脑外伤,睡了一天了。 “大夫,我想问一下,他这个脑震荡会不会影响智力啊?”蒋萍忽然开口,语气有些急切。 时北航默默翻了个白眼。 医生听了这心情也没比他强到哪去,非常不满,严声厉色道:“这可是颅脑创伤!没留个残疾你都该烧高香了。都这种时候了还关心智力呢?你家孩子这是能醒过来,要真醒不过来怎么办?你是孩子亲妈吗这么狠的心。” 蒋萍没了声音。 “孩子身上的伤谁打的?” “……他爸。”蒋萍低低地回答。 医生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儿去:“这当父母的,真拿自己孩子不当命啊!真应该给你们也考个试,看看究竟适不适合做父母。” 蒋萍彻底没了声。 再转向时北航的时候医生换上了温和的语气:“你刚说有点看不清?” “嗯。” 他现在眼前还是一片模糊加重影,怎么眨眼也不好使。 “有幻视吗?” “……没有。” “考虑是视神经管损伤,给点药,定期做好监测,能恢复。” 蒋萍本来提心吊胆地听着,一听到“能恢复”三个字立马呼出一大口气,放下了心。 医生垮着脸带着一群实习生走出病房。 “小航,你想不想吃点什么呀?”蒋萍凑上前关照说。 “我不饿。”时北航的视线还盯在天花板的一团白上,眼皮偶尔眨动。 “也是,这点着葡萄糖也不缺能量。”蒋萍拘谨地坐直身子,想想又觉得不对,站起来又要走,“楼下有卖盒饭的,我去买一份。” “你爱我吗?”时北航兀然出声,拦住了她的脚步。 就算看不见也能知道母亲正一脸震惊地回身看着他。 说爱,自己现在还这个样子。 说不爱,又是一副极其在意的模样。 ……或许在意的只有他能不能考上大学而已。 蒋萍如梦初醒般扑回床边猛地抱起了儿子,声音即刻变得哽咽:“小航……小航,妈妈错了……妈妈爱你,怎么会不爱你呀……” 时北航的身体就这么被圈在母亲的怀抱里,头部后仰,双眼无神,如同一个玩偶。 “我头疼。”他淡淡地开口。 蒋萍立马轻轻地将他放回床上,像对待什么玻璃做的人一样。 时北航仍能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心内却毫无波澜。 从前,若是看到母亲哭,他也会忍不住跟着一起难过地哭起来。可此刻,母亲哭得那么伤心,他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或许是觉得太虚假。 感受不到真实。 看都看不清。 这次在医院躺得比较久,也没有人再跟他提过回学校的事,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半瞎了(虽然苏醒后第二天就已经能看清了)。 出院后第十天,是他自己提出要去学校的,母亲惊喜得感激涕零,父亲冷冷地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自他醒来后,就没再听父亲怎么说过话,就连他自己也十分寡言,两个人的话都少得可怜,这个家的氛围也因此意外地平和。 ……或许“冷清”更为合适。 时北航每天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在床上坐着,有时候拽着被子,有时候孤零零地缩在床角抱着双腿。蒋萍每次看到都会坐在床边尽量跟他多说点儿话,实在没话说了就买了个投影仪,跟他坐在一块儿看白墙上的电影。 看起来所有的压力都这样消失了。 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或许他只是觉得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被挖走了记不起来,大脑里一片空白,每日过着干枯无趣的仿佛不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于是他提出了回到学校。 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被忘却了,外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第29章 年 时北航的头有些疼。 不是心理意义上的那种疼,是脑袋要炸开的那种疼,没事动不动就疼上那么一阵,还总伴着一些零散的记忆碎片,一块儿往脑袋里挤。 应该是上次脑袋撞墙的后遗症。 这次回到学校,他老实地跟着学,回去也会复习做作业,拼命学习的日子让他恍惚间有种步入正轨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他该过的生活。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压下去了,但他没有感觉。 客厅里传来父母的声音—— “学上习了。”母亲压低声音惊叹道。 “揍他一顿还是有用的,这一顿最起码顶一个月。”父亲再一次得意忘形。 闻言,他合上了作业本,关上房门,把自己摔回了床上。 他已经不再气愤了。 只是没意思,很没意思。 丧。 第二天,校园生活依旧如常,交作业,上课,后桌的王瑞祥还是会捅咕他询问他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么久没来学校。 他也依旧没有回复。 直到语文老师叫他走到讲台前,大手一拍,包着电脑的铁皮讲桌发出把全班都吓得一激灵的震响,才把他的魂儿惊了回来。 “物理作业本糊弄我,语文作业本再拿去糊弄你们物理老师是吧?”戴着眼镜的中年短发女人疾声厉色地瞪着他道。 时北航极其震惊,抬起头看向老师的时候双眼都不自觉睁圆了。 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不是,老师,我没有……” 语文老师看着他满眼书着震惊,闪烁不已的瞳孔,还以为自己正巧猜对了,得意地附在桌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还带着讥笑:“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时北航只觉得天大的愿望,忍不住喊出一声:“我是真的交错了!”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 他急促而努力地想从那双载满傲慢的双眼里寻找到些什么,可看着语文老师胸有成竹的笑容,下一秒,他突然觉得很丢人。 也是,废物的解释没人会听的吧。 他不再解释了。 “没交就是没写,回去把课文抄三遍。” 他回到座位上。 不学了。 时北航一踹桌子。 逃学。 中午吃完饭,他靠在椅子上看着黑板右侧的课程表,故意道:“啧,下午都自习。” 王瑞祥立即会意,凑上前来:“不想上啊?” 他一挑眉:“走?” 王瑞祥立马站了起来:“走。” 他们翻出学校的栅栏一同出逃,走了很久,最终来到江边的步行道,顺着一步步阶梯向下走,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看你最近很不开心的样子,”王瑞祥揽上他略显单薄的肩膀,指着广阔的江面,“有什么烦恼,对着江吼出来就好了。” 时北航愣了愣,满脸都是意外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向江面——现在是冬天,有些微冻了。 “咱这儿没有海,江也是一样的,从小喝着这条江的水长大,你的什么烦恼忧愁她都能包容。”王瑞祥拍了拍他,微笑着问道,“要试试吗?” 时北航转回头来看着他,午后的阳光就那样洒在他们的脸上,像是盛满了希望。 他感到眼角有些湿润,立即转过头,双手在嘴前撑开一个大喇叭,放开所有的声音: “啊——” “啊啊——”王瑞祥也跟着他一同喊起来。 有一片云层交错显露出一个洞,一束光从那里打出来,天际就出现了美好的丁达尔效应。 两个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像是把所有的气全都挤出身体,连同快乐、忧伤、愤怒、郁结、遗憾、悔恨,所有的不理解,所有的不甘心,全都排到了冰冷而深沉的冬日江水里。 或许是因为下定决心要将所有的不开心都流走,或许是天边的光线实在太美,又或许是因为有朋友在身边一同呐喊,他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朝着大江喊了一句: “章勋我恨你——” 王瑞祥停了下来,转头问他:“章勋是谁?” “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他望着江平线上的太阳,没有做任何赘述,“但他抛弃了我。” “靠,这种朋友还要?”王瑞祥忍不住为他打抱不平。 天边的太阳亮得只剩个眯着眼才敢直视的轮廓,连同江面上那个流动的太阳也越发耀眼。 时北航的眼里满是那个太阳,他张开嘴大大地哈了一口气,轻松道:“不要了。” 我不要了。 小哥你听见没?我不要了。 “我——不——要——了——”他又拢起喇叭大喊。 大概也不算是朋友,只是他的一个偶像,他从未踏进那个人的生活里过。那段日子就像是一场梦,他的话就像是摇篮曲,让他安然沉睡在那里。后来唱摇篮曲的人走了,他却醒不过来了。 “他——不——要——了——”王瑞祥也跟着喊,“他有我就够了——” 那一瞬间,时北航僵住了,眼里都是错愕。 那个人其实是……可以替代的吗? 他瞪着平稳的江面,瞳孔里的光闪烁不定,举着的手都在发抖。 他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王瑞祥似乎发现了他的不对,转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谢谢你,喊出来真的很解压。”他早已收拾好表情,感激地对王瑞祥说。 “是吧?”王瑞祥朝他挑了挑眉。 “真的很幸运。”时北航看着他说。 “嗯?”他满意地微仰起头。 只见时北航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很幸运能认识你。” 王瑞祥眉毛一挑,抬起一只手:“我也很幸运认识你啊时北航。” “我们会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时北航抓住他那只手,两人肩膀相撞,拥在一起。 “没错!”王瑞祥拍了拍他的后背。 时北航悄悄阖上了眼。 很好,他现在很好,他有了朋友,什么也不怕了。 可为什么……现在这种感觉…… 依旧没有实感,像人浮在空中,低头却看不见地面。 后来,时北航就这样开启了自己的堕落之旅,几乎每天下午都会跟王瑞祥翻墙出去野,甚至还会凑集一帮人出去打架——他休眠的多巴胺就这样被逃学打架带来的刺激感所唤醒。 被抓了叫家长也无所谓,父亲打了他,他只会把这份怒气加倍迁到打架的对手身上。他们有时还会去拳馆——王瑞祥的小叔开的,在那儿还学到了很多格斗的基础动作与技巧。 正因如此,这个年,他们一群人定在了拳馆过。 “车辆启动,请拉好扶手,请给需要帮助的乘客让座,谢谢。” 公交车里的提示音伴随着关门的机械声响起,这种声音比车辆发动的声音更像引擎声。 车窗玻璃上的冰霜亮晶晶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璀璨,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粼粼的五彩的晶光,像钻石一样。 时北航坐在靠窗的位置歪头看着这片冰花,睫毛在冷空气和口罩里的热气蒸腾下结了霜,视线被一片圆形的水波纹光斑所布满。 天真的冷了,手冻得发疼。 零下20度?得有了吧。 这是他第一次不在家过年,由于这几个月他恶劣的作风,爸妈压根就没拦他。 在家过其实没什么意思,爸妈他不想见,姥姥的啰嗦也没意思,春晚更没意思,再加上…… 爷爷去世了,他再在家里待着也是徒增伤悲。 ……如果爷爷看到他现在这个模样,一定会很失望吧。 到站下了车,他远远就望见套着他叔军大衣的王瑞祥张开双臂朝他狂奔而来,让他忍不住悄悄扎了个微型的弓步。 王瑞祥给了他一个熊抱,倒也没能扑倒他,顶多算后退一步。被稳稳接住的王瑞祥一松开就激动地跟他吐槽:“真是要了命了!你见过两辆12路手拉手开的吗?我来的时候都快冻成雪人了!” 时北航笑着应和,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军大衣还挺厚,他也想拥有一个。 “你俩就打算站外头唠?唠到天黑得了。”小叔打开了拳馆的门招呼他俩进去。 “来了!”王瑞祥兴冲冲地拽着他往屋里跑。 一进到室内,他就感觉自己被暖洋洋的热气所包裹了,氤氲出一种温暖的幸福感觉。 手指火辣辣的,逐渐恢复了知觉。 “咱回头换种交通工具,”王瑞祥又趴在他耳边密谋,“摩托怎么样?” “有病吧大冬天骑摩托。”时北航直接回怼。 “没说现在啊,等夏天的。”王瑞祥立即反驳。 时北航只当他突然异想天开,没再回应。 “对哦小时,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夏天还有个飙车赛,飚的就是摩托。”王瑞祥新奇而神气地在他耳边说。 “未成年不能骑摩托吧……”他晕晕乎乎地回应说。 “未成年还不能打架呢,”王瑞祥听起来有点儿激动,似乎极其憧憬,恨不得找个摩托挂在后面拖在地上当吊车尾,应该也会挺开心,“再不济咱就骑个电瓶车也行啊,看着他们飚。” 不知道是被这种情绪感染了还是不想辜负王瑞祥的这份期待,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在哪儿啊?” “南市郊,那边没啥车,公路还宽,好像还是省道。”王瑞祥依旧兴奋。 “……哦。”他有点儿回过神来了。 角落里一个抱着襁褓的女人向他俩招了招手,女人脸上稍有疲色,却满面都是荣光和欣喜。 这是小婶,王瑞祥他小叔的媳妇。 时北航抬起手跟她打了个招呼。 再往里走,进了内室,一帮人或站或坐的映入眼帘—— 有仨人围着一个橘黄色的大圆桌转,桌中央有个圆形的坑,看样子是个烤锅,还有人钻到了桌子底下,看来这帮人应该是在研究怎么点火。 还有仨人一人坐着一个小箱子,手肘抵在膝盖上,两手抓着手机开黑,剩下的四个人一对靠着窗台唠嗑,一对排坐在角落里刷着视频。 “三十儿不得吃年夜饭吗?”王瑞祥吃惊地看着那张烤肉桌,上面还摆着各种小凉菜和一大盆拌好的生肉,“咋改烤肉了?” “瞧给你馋的,你们前两天不还喊着要吃烤肉?我把烤锅搬来了,还买了点儿炭,白天这顿先吃烤肉,晚上再吃年夜饭。”站在桌边的小叔说。 满屋十几个大小伙子一阵欢呼。 第30章 酒 “小时能喝吗?”小叔拎起一屉啤酒问他。 这一桌子除了小婶以外全喝啤的,他要再喝饮料好像不那么合适。 “他能喝。”王瑞祥拍拍他的肩膀替他回答了。 “都16岁大小伙子了一点儿酒差什么,也该喝了。”小叔边说边拎了两瓶酒放到他俩面前。 分完酒点上炉子,十三个人围坐一圈,大家举起酒杯,挨个儿说了些新年吉祥话,再一碰杯,全干了。 没多会儿肉熟了,大家就跟饿狼一样迅速把烤盘上的肉分食,小叔再上下一波。小婶因为要照顾孩子,没吃几口就下桌了。 时北航第一杯跟大家一样一次性全闷了下去,灌得有些猛了,脑子就有点晕晕乎乎的,热气也蒸腾到了布着浅浅雀斑的脸上,还被王瑞祥看见了调笑他才喝一杯就脸红。 他的感官在这间屋子里流转,烤盘上烤肉的香气,沸腾的油滋滋的响声,朋友们的笑声,肘下橘黄的圆桌,散发着热气的烤锅,屋外有母亲温柔哄唱的童谣: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 迟钝的脑袋缓缓地涌上幸福的感觉。 啤酒跟鸡尾酒不一样,鸡尾酒里的酒精有一股烈烈的筋骨感,啤酒则更像饮料,劲儿并不大,味道怪怪的,他们说这是小麦发酵的味道。 肉已经吃了几轮,酒过三巡。 距离小哥的离开已经两年多了。 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不在意了。 但在喝了啤酒之后他就想起鸡尾酒,想起鸡尾酒就想起那个酒吧,想起酒吧就想起章勋。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做酒保? 为什么……跑这么远…… 不知道多少杯下肚,他的大脑和双手有些微微的不听使唤,脑子里的思绪如野马奔腾,手指仿佛忽大忽小,忽硬忽软,看着眼前的这个世界都仿佛做梦。 他听到有人提议去酒吧。 直到听清那个酒吧名时,他严重怀疑自己真是在做梦。 真想一头栽到桌上直接昏过去,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他最终跟着他们四个人挤一辆出租地来到了酒吧门口。 这个时候他才觉得紧张。 特别紧张,就跟老师要他上去给全班背个贯口似的那么紧张。 诶,老师为啥要他背贯口? 啊,错了,是课文,怎么也得出师表那个级别的。 时北航跟在人堆里低着头,尽量让自己“泯然于众人也”。 但经过吧台的时候他还是好想看。 就好想看一眼,好好奇他的身影,现在的模样,以及他现在在不在柜台里。 他都不知道如果章勋不在,他是该庆幸还是失望。 忍住啊时北航,你得忍住,不可以看,不可以抬头,不能认输啊…… 不知道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他暂且认为是章勋的“背叛”,是章勋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小哥”。 那就没必要了,没必要回头看,没必要再留恋,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朋友,他什么都不…… “K6卡座,需要一起点餐的话请稍等,待落座后呼叫酒保会立刻为您服务。” 一切的挣扎在听到那个声音后全部崩塌了,尤其那波澜不惊的平淡语气更是像在嘲笑他刚刚的脑内较真有多幼稚。 不知是哪个欠嘴的问了一句:“落座后叫来的酒保还是你吗?” “不,”章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我是这里的调酒师,不会离开吧台。” 时北航呆呆地望着那个人,浑身仿佛石化了一般,挪不动半分,连眨眼也忘了。 这个人,穿西装也好好看啊…… 尤其是领子上的那只黑色缎面蝴蝶结和箍在上臂的那个圈儿,还有耳朵上那颗小小的晶莹圆钻,莫名的让他觉得这些细节就很小哥。 永远是那么精致,那么帅气,那么酷,让他远远一望见就自惭形秽。 现在又多添了一份优雅。 “想单点的在这儿随便看看吧,我们这些喝啤的就先进去了。”有人招呼说。 就这么一句,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哗啦啦往里走了。 再进去,点单的就不是章勋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紧张地在心里盘算了千万遍。 又要见不到了。 算来算去都快要哭出来。 然而他压根没有独自面对章勋的勇气。 他连头都没敢再抬,赶紧埋头跟上了大队伍。 “怎么了小章?一直往那边瞅。”小郑疑惑地问。 “看着个挺眼熟的小孩儿。”章勋回答。 “干这行久了确实能眼熟挺多客人的,要是再脸盲,那看着熟的更多。”小郑半开玩笑说。 “啊,那里面,穿个黑羽绒服那个小孩儿,以前不总来吗?”小陈似乎真发现了熟客。 “你这指人指的,这里面哪个没穿黑羽绒服。”小郑无意间往门口一瞟,立马狂戳章勋,“哎,小章,别看了,你‘天敌’来了。” 章勋怀着糟糕的心情一转头,果然看到了秦龙,简直欲哭无泪,一时间都没能控制好表情管理,差点就把“有病啊”三个字骂在脸上了。 救命啊——有完没完了啊!大年三十还来! 众人落了座,来点单的酒保普普通通,穿着跟章勋一样的制服,但没有袖箍。 时北航感到了一点点庆幸,他大大方方地把目光放在这个酒保的领结上——他的领结不是缎面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布领结。 这说明小哥的缎面领结是自己换的。 这相当小哥,完完全全小哥风格。 时北航不懂自己这没由来的欣喜和激动是哪里来的。 大概是酒吧?没错,就是酒,是酒精催使他观察到平时不会注意的细节。 大家开始点酒了,有两个人的调侃传入他的耳朵: “他家那个调酒师挺帅的啊,男的都会觉得帅的程度,真好奇调起酒来能是啥样。” “那你就点一杯过去看他调酒啊,都是男人怂什么。” 众人一阵哄笑。 是啊,点个酒就有正当理由过去了。 但是他很紧张,非常紧张,比下定决心举手回答问题还要紧张,紧张得双手手指一直在皮质沙发上抠着。 理智告诉他,没必要。 但他还是隐隐盼望着那个人能好奇到去吧台点一杯,那么他也可以跟过去…… “你是不是想点鸡尾酒啊?”王瑞祥突然出声问他。 “啊?”时北航吓了一跳。 “不用不好意思,大不了我请你,走。” 他就这样木木地被王瑞祥拖走了。 “你今天不忙,是吧?”秦龙一进门就径直走向吧台,老模样坐在高脚凳上。 “那你可就错了。”章勋专注地擦着杯子,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们不能好好聊聊吗?” 一只透明玻璃杯被放到了吧台上,章勋依旧眉眼不抬地整理起桌面:“不能。” “我很久没来了。”秦龙说。 “是吗?没在意。”他漫不经心道。 这时候,旁边来了俩孩子,都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是刚才进去那伙儿的。 “有酒单吗?”其中一个孩子看着章勋问。 章勋微笑着将桌面上的酒单推给他,视线里也挤进来另一个小脑袋瓜,头发乌黑,甚至黑得跟假的似的。 那孩子将接来的酒单塞到他手里还说了句随便点,看起来真像个小土豪。 而小黑脑瓜就只是微微点头,嗓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嗯”,硬是不肯抬头,还把脸埋在了酒单上,不知道是不是近视,看起来就跟闻酒单似的,好像透过文字就能嗅到各种酒的味道一样。 章勋越看越觉得奇怪。 不是开玩笑,就这小脑瓜,乌黑柔软的头发,这羞涩迟钝的劲儿,就连脑瓜顶上那个头发旋儿他都觉得眼熟。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锁在了那块头发旋儿上。 “这个,吧。”男孩将酒单放到吧台上,手指着一个酒名,头依旧没抬起来,跟犯了啥大错在老师面前怯生生的模样似的。 “什么?”章勋故意问。 “长岛冰茶。”对方低低地回答。 “小朋友,长岛冰茶可不是茶,酒精浓度很高呢。”章勋俯下身用挑逗的语气逗他。 “那就这个。”男孩依旧没抬头,甚至躲了躲他的视线,手指往上挪了一格。 “这又是什么?”他又问。 “玛格丽特。”男孩还是没抬头。 好家伙,合着刚才背酒单了? “这个酒精度数也很高哦。”挑逗得越来越明显,连语气都染上几分刻意。 他紧盯着这孩子,总感觉像在暗中较劲,他是,这小孩儿也是。 “那就……”时北航刚想把酒单再抽回来。 “麻烦这位小朋友快点儿,我还要跟这位调酒师叙叙旧。”一旁高脚凳上的男人突兀地开口。 叙叙旧? 叙什么旧? 什么旧能有他旧? 你跟小哥很熟吗? 小朋友是你叫的?! 时北航脑内警铃大作,没控制住斜过脸一个冷眼瞪了过去。 那人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但依旧不甘示弱:“怎、怎么了?这个眼神……” “我不是小朋友。”他几乎一字一顿道。 “他刚不也叫你小朋友。”秦龙指向站在吧台后的章勋。 别说小朋友了,以前都叫小崽子。 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占有欲作祟,时北航的直觉告诉他小哥跟这人不熟也不喜欢他,纯粹就应该被排除在两人的世界之外。 “我说不行。”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劝你趁早服了,”王瑞祥也站了出来。一只手搭在时北航肩膀上,另一只手指向他们的卡座,“看着没,十几号人呢,这打你就是群殴,跟玩儿似的。” 秦龙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都是群小孩,用暴力解决问题,庸俗。” 时北航实在忍不了了,看他装那一脸“我很高贵你不配”的模样就欠揍! “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俗不可耐!” 第31章 护犊子 秦龙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时北航一拳打到脸上,重心向后一仰,连人带凳哐当倒地,发出巨大的声响,酒吧里的酒客纷纷侧目。 见到章勋,时北航的心情本是十分窘迫的,他可以把所有的不情愿、不甘和怒火中烧的矛头从指向小哥强掰为指向自己,是自己太差了,不配站到他身边,不配做他的朋友…… 但当这一拳打出来的那一刻,复杂的情绪滚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身体里爆炸般燃起,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出口,仿佛闸门泄洪,哪怕只是条小缝都会拼命喷出。 骑到那家伙身上的时候,时北航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这个人是小哥的朋友吗?要不要下手轻点儿? 可他发现自己越想越愤怒,越想越不甘。 章勋身边都是这种人。 他哪点比不上这种人了?! 于是他看到自己一拳把对方的鼻子打出了血,又一拳把脸打肿嘴打歪,再挥上去的时候手指上似乎沾上了黏腻温热的液体——对方的脸上出现了四条指印的血迹。 他停了手。 四周看到血的一片惊呼。 全酒吧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但这些人的目光无所谓,全都无所谓。 只是名为“再打下去会给小哥造成困扰”的念头强行拉住了他。 这家伙的脸早已被他揍得不成人样,像个口歪眼斜又流着血的红肿猪头。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也因为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滚烫,粗重的呼吸支撑着胸膛起起伏伏,心脏气愤地加速跳动,仿佛要在胸口炸开。 他默默地站起身,王瑞祥忙不迭跑过来扶起他,又被地上的猪头吓了一跳:“我去,揍这么狠,他没事儿吧?” “死不了。” 时北航站起来的时候还觉得腿软,步子发飘,像走在云朵上,要不是借了王瑞祥一把力他估计又得坐下去给猪头再补一拳。 待到时北航撤离他身边,秦龙狼狈地捂着脸站了起来,一双眼猩红的程度不次于时北航,摇摇晃晃稳定身形后瞪着这边。 章勋皱起眉,悄悄捏住了一只空酒瓶,缓慢朝柜台出口移动。 下一秒,秦龙突然朝着时北航奔来,后者大脑余热还未散尽,瞪着流了半脑袋血呲牙咧嘴朝他奔来的猪头,摆好架势准备接他这一下,至于接下来是厮打还是什么,他没想过。 然而对方冲出来还没半米,连他的半根头发丝儿都没能碰到,就被一个身影截下了。 穿着西装的章勋利落地压下秦龙的臂膀制到其背后,帅气的模样活像一位暴力绅士。 秦龙再要抬头反抗,一个酒瓶就抵在了他的后脑上。 “酒吧禁止闹事。”章勋冷言道。 “你看清楚是谁闹事好不好?!”秦龙嚎叫起来。 “他我一会儿自会教训,但首先我得阻止你把事情闹得更大。” “我,我要报警!”秦龙扭动着身体和双臂挣扎,但无济于事。 时北航心下一惊。 怎么办,他要真报警了怎么办?自己是不是又惹麻烦了。 章勋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地盯着手下的人,手里冰凉的瓶子却缓缓朝秦龙脖颈处移动。 “你试试看。”再出口时话语冰冷,充满了威胁的危险意味。 秦龙被后脖颈的冰冷刺得脊背都竖了起来,急忙喊道:“放开我!我不报警了你放开我!” “五秒,你消失。”说完,章勋放开了手。 秦龙紧忙逃离周遭,跑出四人远后回身指着章勋:“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你们酒吧了!” “恕不送客。”章勋面无波澜地回应。 秦龙气得直跳脚,恨不得把牙冠子都咬碎了,见说章勋不过又指向时北航:“实验的是吧?你给我等着!” 时北航也是血气方刚,怒气直往头上冲,跟秦龙对吼:“要干就赶紧上别你妈怂!爷没时间跟你玩不见不散!” 秦龙推门离去,回手摔上的门发出的巨大响声彰示着他最后的气势。 这一战就这么结束了。 时北航还未来得及慢慢消散余怒,身边的章勋转身回到柜台里,默默放回酒瓶,继续做着自己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刚才那点儿莽劲儿就瞬间消失一空了。 怎么回事? 小哥怎么什么都没说? 连看他一眼也没看。 自己真是给他找了麻烦吧,还是很大的麻烦。 还是说…… 时北航抬起自己的右手,那上面还沾着秦龙的鼻血。 小哥讨厌这样的自己?觉得他……脏了? 时北航感觉非常的颓废,颓废到闷闷不乐地被王瑞祥拉回到吧台边的时候都坚持着坐到边上,不去小哥面前碍眼了。 章勋正做着一杯特调,老板悠悠地晃到他身边,小声地与其说起了悄悄话:“真酷啊,那孩子。” “嗯?” “做了我一直想做又不能做的事。” “靠,”章勋被逗笑了,“原来你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了啊,就是没个契机,是吧?” “哪个老板会喜欢没事儿就来找茬勾引调酒师的客人啊?这六年酒吧不是白开的,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时间长了看惯了,你一打眼儿就能瞧出来谁是什么样的人。”老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眼神往一侧飘去,“那孩子,有股劲儿。” 章勋抬眼看向坐在桌边跟一杯清白色玛格丽特干瞪眼的时北航,这杯对他来说可能是太辣了。 是啊,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股劲儿,有事就往前莽,不会去衡量什么后果,最起码当时做的时候不会想。 时北航的余光好像注意到有人在看他,抬起头跟章勋一对上视线,小脑袋立马就垂下去了。 令人值得庆幸的是,那双眼睛依旧单纯懵懂。 “时北航?” 时北航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着端着酒杯向他走来的章勋,愣住了。 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小哥没有忘了他!! 惊喜感随着小哥的一步步靠近从心底油然升起。 “喝这杯吧。”章勋把刚做好的特调摆在他面前。 高挑的杯体,酒液是清澈好看的山泉水的颜色,甚至还有白色的星云在里面旋转,杯边挂着一顶小巧精致的草帽和一棵可爱的小麦穗。 时北航毫不犹豫地揽过,喝了一大口。 辣口的酒精味被说不上来的甜味冲淡了,没有上一杯酒筋骨感那么强烈,又带着一股柠檬的清香,咽下去后却又能感觉到变得火热的酒液燎过喉咙与食道,一路烧到胃里。再留在嘴里的,便是满溢的酒香。 “喜欢吗?”章勋轻柔的声音钻入耳朵。 时北航刚想开口说喜欢又硬咽了回去,那种不明的较劲心理再次出现了。 他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什么时候下班?” 章勋终于看清了他的正脸。 小崽子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不知道从哪儿混出一身不好惹的气味,居然还恰好跟他本身的感觉贴合了,上吊的三白眼,脸蛋上微醺的红晕下浅淡的雀斑,还有不满地微撅起来的像苹果一样的红润嘴唇。 是他喜欢的那种感觉。 很有特点,又很帅。 “怎么?”章勋笑了。 “不是说要教训我吗?等着你。”时北航凶巴巴地对他说。 “嗯,”章勋故意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我现在在工作,肯定是没时间了,要等只能等到我下班了,不过我下班就得回家了。” 时北航:“……” “你难道想跟我回家?” 时北航:“…………” 其实带时北航回家不是上上策,但他能感觉到这孩子现在的状态严重不对,需要一个相对私密的、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来解决。 如果开房的话……不不不,他带着时北航的话太诡异了,小孩子得远离这些地方。 于是时北航真的在吧台边默默坐到了后半夜他下班,他朋友过来的时候章勋还以为他也会跟着走,那样的话就改天再找机会...... “你不用回家的吗?”他突然想起,以前时北航家里对他的管教很严,严到他在外面多呆一个小时都不行,必须准点回家。 “不用。”时北航依旧埋头在酒杯里不看他。 他这才开始正视起时北航周围的环境。 有这么一帮兄弟,在大年三十的时候会一起来酒吧里喝酒庆祝。 跟秦龙打起来之前,他身边的那个小孩儿还拿他们一帮人吓唬过秦龙,遇到事情想到的第一位是打架...... “老大,我今天想早点下班行吗?”他提起嗓子对着老板喊了一句。 酒吧里的人已经不剩几个,再加上吧台边那个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在等章勋的固执小孩,再不答应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老板摆摆手:“快走吧,让人孩子等你那么长时间。” “走吧。”章勋从柜台底下拽出自己的羽绒服套上,走出柜台拍了拍时北航的脑袋,时北航就跟魂儿被他勾走了一样乖乖地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一路上章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时北航现在的情况,小孩儿半敷衍地简洁应答,就这么问了一路,章勋总结出一件事—— 小崽子在故意跟他较劲。 具体较的是什么劲他不可能装不知道。 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沉默地带着时北航往家走。 这个时间点家里的人都睡着了。 章勋开锁进屋,帮小孩儿找好拖鞋后再脱鞋换鞋,时北航显得有些局促,脑袋都快埋进胸膛里了,但还是乖乖地跟着他走进卧室。 两人一进卧室,章勋反手就把门关上了,这个举动让他自己都忍不住尴尬,迅速解释说:“我妈和我妹在隔壁房间,关上门更好一点。” 时北航呆呆地点点头,其实小哥不解释对他来说也没什么。 “你今晚不回家住了?” “嗯,本来也没打算回去。” 那本来是打算在哪儿住?可能是朋友家吧。章勋没问。 “好。”章勋打开了空气加湿器,换季的日子屋里干,要不开早上又该嗓子疼了。 时北航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到现在都觉得不够真实。 他曾经很想这个人,很想很想,想到他后来自己都要放弃了。 然后现在,小哥就真实地站在他面前忙来忙去。 他的脑袋这一晚上都晕晕乎乎的,让他不敢多说话,怕说多了又会让小哥觉得烦,他怕他又消失。 活的小哥。 他开不了口。 小哥这个词就像是哽在喉间的一颗糖,知道它是甜的,却是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 章勋又抱了一床被子扔到床上,把这些睡前准备都忙活完,他才又看向小崽子。 白色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他发现时北航的下眼睑泛着光。 第32章 重逢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作为“罪魁祸首”,连安慰也无从说起,只能率先开口叫了他的名字:“时北航……” 这不叫没什么,一叫时北航立刻就受了刺激,话音刚落,眼角的光就化成眼泪流下来了。豆大的眼泪唰唰连成串儿开始往下掉,难过的呜咽声也从嗓子眼里往外溢,头埋得更低了。 章勋本想着一个箭步凑上前去安慰,但双脚就像被502牢牢黏在了地上,手脚不得动弹。 现实如此,就算到他身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不如就让时北航这样哭诉发泄出来。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更差劲了?”时北航问出这句话的声音还算冷静,带着浓重的鼻音。 “什么?”章勋没反应过来。 “一定是我太差劲了小哥才会躲开我的吧,”他的话音里开始染上令人难过的哭腔,像解释,又像哭诉,“每一天,每一天,都是这么想的。” 完全没意料到的答案。章勋瞪大眼睛看着低着头坐在他床边的时北航猛地捂住自己的脸。 他还以为……会被质问、被骂甚至突然朝他脸上来一拳,所有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小哥,你看我……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更垃圾了?”时北航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间用舌头用力推出来的,一句话被肢解得支离破碎,喑哑又跑调,说完最后一个丧气的词后转变为崩溃的大哭。 “说什么呢……”章勋听得难受又心疼,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我就没好过,”时北航边哭边拼命地用手去蹭脸,“以前是废物,现在更是。” 听着他绝望地说这些丧气话,章勋内心的愧疚跟难过也达到了顶点,伸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本来恶狠狠擦着脸的手此刻却被轻轻拉下,就像是本就想追随他的动作一样。 “我没…没听你的话,我没…没再,学习,也没有学,架子鼓……”时北航边哭边委屈地想,当然没有学了,都没人教了。不仅如此,自学的吉他——爷爷给他买的吉他还被砸了。 最后什么都没剩。 他越哭越凶。 章勋拽过一盒纸巾给他擦眼泪他就躲,但用指尖触碰他的脸他没躲,最后只能无奈地用手给他蹭,把眼泪都在脸上抹均匀了,跟小花猫似的。 “我脸怎么,嗝,这么黏啊……”时北航抽嗒着,吸着鼻子委屈地说。 “我去拿湿毛巾。” 章勋转身就要走,时北航没太听清他在说什么,急得伸手抓住了他的毛衣下摆。章勋吃惊地转回头,看见眼泪汪汪的时北航脸涨得通红,微张着嘴,近乎祈求地望着他,像只即将被再次抛弃的小狗。 “别…别走……”话语里有撒娇的语气,却说不上是撒娇,反倒听着像又要哭了。 “我不走。”章勋终于投降,回身抱住了小狗。 时北航趴在他的肚子上愣了两秒,直到整个人都被好闻的香水味包裹,紧张的眼皮放松下来,双臂试探着缓缓缠上小哥的腰肢。 湿润的玫瑰浸泡在微醺的气泡酒中,在杯中跳跃的气泡里酝酿着每晚我对你的思念。 每天每晚,日日夜夜。 发酵的气泡慢慢上升漂浮,逐渐变得细碎,发泡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爆破的声响在大脑里窸窸窣窣快要把整个大脑都灌醉…… 时北航睁眼,猛然推开了他。 章勋后退两步,差点撞到衣柜上,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又被抓住双肩,猛地摔到了床上,再想起来便动弹不得——时北航的膝盖压住了他的大腿。 他吃惊地看着近在距尺的脸,上面尽染怒气与不甘。 “为什么?”时北航咬牙切齿地问。 “……”章勋看着他,收起了惊讶,别开视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为逃避找理由。 那一瞬间,时北航在想,哪怕章勋随便找一个靠谱的、他无法反驳的理由,他都会信的。 或者,倘若章勋告诉他他找过他联系过他,他甚至会把所有的错再揽回自己身上,毕竟他唯一能用来与其沟通的那只老年机早在当年溺死在水桶里了,哪怕章勋再给他发消息打电话他也是收不到的。 他甚至怕章勋脱口而出“你电话关机了我联系不到你”,这会让一切变成一个荒诞的误会,他的怒火瞬间变得滑稽可笑,会让他的思绪四处乱窜,会让他羞赦得无地自容。 可眼前的人面容纠结,憋了半天,说出口的话还是让他失望了。 “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忘了。”章勋轻声说。 时北航听后仿佛被逗笑了,笑着低下头去,伏在章勋的胸口上,把颓废的笑声闷闷地笼在胳臂与身体的空间里,也把难过的情绪尽数憋回心脏。 他笑了半天,身下的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自嘲逐渐转变为切切实实的嘲笑,不甘的气愤支起他的身体促使他重新面对那张脸。 还是那么好看,连唇下透明的隐形钉都那么好看,仿佛被镶嵌在上面的透明宝石。这种款式他没见过,两年前章勋上学戴的还是硅胶的隐形唇钉,没有这颗这般如水般清透无杂质和几近钻石般的硬质感。 想起章勋两年前的模样,时北航有点恍惚。 “你为什么离开?”他出神地盯着那颗漂亮宝石问。 宝石随着章勋开口的动作而移动:“出来挣钱。” 时北航无可辩驳,只能再问:“你有没有……联系过我?” 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我……没有过。” “……”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 “我不管!”时北航大声嘶喊,双手紧捏着章勋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揪起来,“我不管……无论你搪塞我什么理由,欺骗都是可耻的!” 章勋平静地看着他冒火的双眼。 平静得让人可恨! 但其实这是一种由于冲击而来不及作出反应的表情。 但时北航没给他,也没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抬手一拳贴着他的脸打了下去。 这一拳打偏了,但章勋也因此耳鸣了好几秒,脸上传来重击后火辣的疼痛感。 “为什么……”打完这一拳后的时北航因为脑子里各种错杂交缠在一起的情绪而落下泪来。 要问为什么的实在太多,到底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找他不联系他,为什么不教他架子鼓,为什么说走就走连句告别都没有……为什么骗了他。 为什么放他一个人自怨自艾那么久。 为什么不再愿意做他的朋友。 “我……不太会告别。”章勋轻声说。 “你是傻逼吗……”时北航的眼泪落在章勋的衬衫上,穿过轻薄的布料沁至皮肤。 “还学会骂人了。”章勋半开玩笑道。 “我不仅会骂人,我还会打人呢!”小狗咬着牙发起最后的狠劲儿来。 “是,你厉害。” 时北航彻底没了力气,抬腿翻身躺到了旁边。 晕晕乎乎的,脸涨得也烫,难受,想吐,胃里像是有嗝打不出来似的,每咽一口口水想吐的感觉就更加严重。 最终他捂着嘴蹦起来往厕所跑,还撞到了厕所的推拉门上,吓得章勋也跟着跑到了厕所门前,时北航回手迅速拉上门将其挡在外面,自己弯下腰扶着马桶水箱呕了出来。 昏天暗地一顿吐完脑袋边就出现了一张卫生纸,他抬眼瞅了一眼章勋,恶狠狠地一把接过卫生纸,恶狠狠地擦了嘴角。 “对不起。” 章勋诚挚的道歉传入耳朵,时北航擦嘴的动作顿了顿。 “不该让你喝那么多。” “就这个?”带着怨气的话不自觉地从时北航嘴边溜走。 “不止为这个,还有我的不告而别。” 小哥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房子里,恰好时北航是听得到的音量。 “你……的架子鼓……”时北航干干巴巴地组织语言。 “卖掉了,没钱,又带不走。”章勋的回答简洁,却诉说着沉重的无奈和令时北航难以接受的事实。 时北航蹲在原地,一低头瞅见马桶里的呕吐物,立马弹起来扣上马桶盖冲了水。 “漱漱口吧。”章勋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他倒好了漱口水。 时北航接过,倒进嘴里,清凉的带有青柠香气的液体在齿间流转。 像夏天的青柠海盐气泡水。 第33章 逃避行 回到卧室里,章勋只觉得筋疲力尽,二人靠在床头沉寂无言。 他本来尝试着放点纯音乐,但后半夜里放什么音乐都觉得嘈杂,干脆关了。 不论多安静舒缓的纯音乐都配不上这样寂静的夜晚。 而时北航则呆呆地望着前方的床角。 没有实感。 不敢相信。 好像是在做梦。 他不敢说话。 小哥像是扎入指肚的小刺,会肿会疼,但却找不到根源。 更令人绝望的是…… 我打了小哥。 结结实实的。 打在脸上了。 他现在连转头都不敢,脖子像是干透了的僵硬的水泥,抬眼目光便落在眼前空荡荡的墙上,傻傻盯着上面繁复的花纹。 嗓子发干,开口说话他也不敢,怕一张嘴就是嘶哑声,还要再用力清嗓子。 身边有响动,一个身影站了起来,他敏感地瞪起眼睛,脑袋一动未动,唯独眼珠神经质地转向门口的方向。 干嘛去? 为什么突然要走? 他险些应激想从床头弹起来,但他不想有那么大动作,这里又是小哥的家,小哥再怎么走也肯定回来的——这样想着,他没有动作,只是那双眼紧紧抓着章勋走出去的背影,直至它消失在视线里。 眼里的光亮也逐渐消失,满是空寂的落寞,凝成名为委屈的水,盛在已经哭肿的眼眶里反着浅浅的光,瞳孔却黑洞洞的。 他找了章勋两年,如今巧合般的相遇,反而令他有些喘不过来气,埋藏的情绪曾在一瞬间决堤,倾泻而出的委屈直直冲刷着他日思夜想的人,也将他自己深深埋没其中。 他局促不安地坐在小哥的领地里,如果说刚刚小哥在的时候他只是尴尬,那现在才好似真正被扼住心脏,一切都仿佛他回到厂房的那一天,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空气凝得像钢铁,就连灰尘都尽数压进肺里,除了呆滞便是绝望。 想不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想质问的有太多太多,可一切都在章勋说出那句“我以为你忘了”之时轰然崩塌。 什么都不想问了。 没有意义了。 两年来的挂念,还有那些怨气瞬间都没了由来,就连身处低谷时将小哥作为精神支柱的想法都那么自以为是,太可笑了。 章勋根本就没想过会在他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生命里留下什么痕迹,也没想过他会找他,一切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这根纽带,从一开始就是断的。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自以为是,凭什么他说要别人忘了他就可以忘了,凭什么要听他的啊。 凭什么,可以这么低估小哥在他心里的地位。 章勋或许只出去了不到三分钟,可时北航的脑袋里已是思绪万千。 他在原生家庭里养成的性格就是敢怒不敢言,一切的想法、埋怨哪怕在脑子里过了千万遍,恐怕也未曾有一句出口过。 只有那晚他反抗了。 被揍得进了医院,半死不活。 章勋再度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时北航又打了个激灵,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有他手上的一盆……芒果?里面还混合着白色的液体…… 他呆愣地看着章勋一步步靠近。 “没什么吃的,家里还有几个芒果,混着酸奶拌了,算做了个芒果捞,你吃点吧,胃里只有酒挺难受的。”章勋将一盆芒果捞都端到他手里。 凉意透过不锈钢盆准确地传达到他手里,清晰地摸进神经,唤醒大脑里斑驳的情感。 橙色的方块之间流淌着奶白的小溪,里面还插着一只小猫把的不锈钢勺子。时北航呆了两秒,默默地摸上勺子,挖起一勺往嘴里送,酸甜的滋味儿就这样融在舌尖。 随后章勋坐到了他身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 时北航全程没再说话,埋头就是吃,吃完把盆底都刮干净后才又还给章勋,看着他又端着小盆离开,听着厨房里的刷洗声,不知不觉竟觉得安定了许多。 再看到小哥回到这个房间里时,他已不再觉得惊慌了。 他的目光落到章勋脸上尽力在低调的清透圆钉。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听到章勋问他。 时北航摇摇头,用干哑的变过声的嗓音说:“凑巧。” 是啊,小孩儿怎么可能知道他跑这么远来在市里一家酒吧里做酒保。 他想找他都是摸瞎。 “你在实验上学?” “嗯。” 他才来得及仔细看看面前的小孩儿……不,两条自然岔开支撑在地面上的大长腿标志着时北航已经几乎要与他平齐,甚至因为吃得比他好和运动量足够,看着比他还要壮。 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脸也长开了,虽然还是那张娃娃脸,脸庞边缘线条却利落了许多,雀斑也淡得不凑近几乎看不见,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看人很拽的三白眼,一抬眼,衬得整个人又乖又拽。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上了小崽子的头。 手感还是熟悉的,柔软细长的发丝在指间温柔地拂动。 小脑袋抖了一下,静止不动了,什么都没说,乖乖地让他摸。 “知道吗,”他用叹息般的语气说,“人生就像一辆旅行火车,中途下车的人有很多,你不必耿耿于怀。” “那我也下车,”时北航毫不犹豫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坚定地望进他的眼底,“我就是想追上他。”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情绪,固执得几乎愚蠢,却清澈见底。 章勋哑言。 他苦笑。 面对时北航他说不出任何说话,他的短短18年人生并没有教会他如何正确体面地与朋友分别,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迫不得已以伤害的方式离开。 他认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究是会分开、相忘,他以为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但这条规律却在遇见时北航时被完全破坏了。 感动吗? 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随之而来的是沉重而巨大的压力,是他现在这个状态双肩上所再不能扛的稻草,连同着这些日子带来的阴郁,将他的世界抽成真空。 他本能地想推开。 就像时北航想学鼓,但鼓已经没了。 很多东西都跟着一起变了。 很多东西都改变不了的。 过去了,消失了,不见了。 任何的话语在真空里都会变得支离破碎,扭曲得不成原样。 所以这里那样的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第34章 抛弃小狗的人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正思索时,在少年头顶抚摸的的手也不知觉停了下来。 那颗圆脑袋骨碌一下抬起脸,眼里闪着清澈的希望。 “小哥,你是我遇见过的,最特别的人。” 认真非常的话语就这样钻进他的耳朵,仿佛夏天的青柠海盐气泡水噗呲噗呲,仿佛被泡腾的心情。 悸动。 风吹过风铃,叮铃作响。 气泡水从吸管被吸走,露出堆在一起的透明的无瑕冰块儿。 客厅的电子钟表铛铛响起,一下一下仿佛没了头。 时北航也注意到了什么,默默低下头,但就是不挪窝。 “不想回去么?”章勋问他。 他低着脑袋不说话,悄悄咬紧了下唇。 不想。 不愿意。 此时此刻,他就想赖在这里。 “住下来吧。”小哥的声音淡淡的,却很笃定。 他惊喜地抬起头:“小哥!” 眼里的星星闪得章勋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也不敢直视,他急忙转身去翻衣柜里多出来的被褥。 这个行动更是让时北航心花怒放,像被应允不用写作业的小学生,嘴角都快压不下来了。 啪嗒。 小小的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怀里的被子有淡淡灰尘的味道,可时北航依旧很开心,因为满屋满床都是小哥的味道,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怀里抱着的被子甚至有着更浓的橙花香气,衣柜被拉开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也是小哥气味的一部分。 他紧抱着柔软的棉被,真想蒙上脸深吸一大口,又怕被小哥当成变态,所以只是睁着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脑袋转都不敢转,一动不敢动,只敢偶尔瞟向躺在距离他一头之隔的小哥——这床实在不太大,他俩只能挨着睡,呼吸的声音在耳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睡觉,”章勋的声音略显慵懒,大概是已经累了,“瞪那么大眼睛干嘛,捉鬼?” “鬼?!”时北航吓了一跳,急忙翻身让小哥的脸占据自己的全部视野,这才发现小哥一直枕着胳膊侧躺着看他,“这屋里还、还有鬼?!” “是啊,”章勋勾起嘴角故意逗他,“吃小孩儿的那种。” “我、我才不怕呢,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时北航嘴硬道。 “不是小孩儿了?”章勋笑起来,问他,“你今年几岁了?” “16了。”小孩儿回答。 他遇见小孩儿的那一年,也16。 ……原来都过了这么久了啊。 “16……好像也发育完了,嗯,确实不是小孩儿了。”章勋若有所思地念叨完,又把视线投向时北航。 小崽子的声音确实不像初遇时候那么稚嫩了,没变声前更像个小女孩的声音,被欺负的时候也楚楚可怜的,现在确实低沉许多,他刚听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差点儿没认出来。 变了好多啊。 这样想着,他鬼使神差地抚上时北航的脸,从下颌到耳廓,再到脸颊,细细摩挲那些可爱的淡褐色的小雀斑曾经存在的地方,最后用拇指轻蹭眉骨,指尖拂过垂至额前的发丝。 真的长大了。 在他抚摸的过程中,时北航的眼睛就那样睁得溜圆地望着他,拇指拂过便闭一只眼睛,短暂地闭了一下后抬眼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双清澈的,单纯的,染着惊喜情绪的眼睛,眼角下垂,黑亮的瞳仁里闪烁着期待,像是正被主人亲昵爱抚的小狗。 那本是一汪澄澈的小溪,却不知怎么像要将他吸进……不,这么说是会污染这条透明见底的溪水的,是他的思想太过污秽,是他忍不住想要靠近,一步步接近,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不。 两人之间的呼吸距尺可闻之时,那本来轻轻贴在时北航脸上的手手腕一转,整个掌心挡住了他巴掌大的脸。 章勋怀疑自己刚刚疯了。 他跟那个姓黄的可不一样。 可他那一瞬的确有了那样的想法。 手心被什么东西蹭了蹭,痒痒的。 他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小崽子的鼻子,忽然被这么莫名其妙地盖上肯定很闷,于是他抬手要抽回。 可时北航这时却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强硬地拽回他的手,把脸埋在里面狂吸着芒果的清香。 小哥的手凉凉的,香香的…… 像是一颗温凉的大芒果,却有着皮肤的手感。 皮肤?! 时北航猛地睁开眼,放开了章勋的手,又垂下眸,尴尬得不知该落在哪里。 这样不经意暴露出来的占有欲,包含着克制与胆怯,像一只渴望爱的小动物。 没由来的让他感到一阵心疼,不住在他头侧轻轻按了按。 小崽子说得对,抛弃小狗的人是他。 “睡吧。” 脑袋上有着令人安心的重量,哭肿的眼皮也随着这句安抚慢慢沉了下来。 安全了。 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小哥回来了。 什么话也都说过了,终于可以安心了。 于是这一觉时北航安心地睡到了晌午头。 一睁眼,小哥就躺在他身边玩着手机。 小哥没有走。 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真好,真喜欢这样的早晨,不用早起,什么都不用想,也没有任何事需要做。 可能是他的视线太过滚烫,章勋很快就感受到了,转过头看向他:“醒了?饿吗?” 他刚要开口说“不饿”,嗓子却像跑了气儿的气球,半个字都没能跑出来,尴尬得他讪讪闭上了嘴,半张脸藏在被子里摇了摇头。 章勋了然,拿起一旁床头柜上的一杯水递给他:“冬天了,天气干,我还没买加湿器,一大早醒来嗓子都干得冒烟儿。” 时北航爬起来接过,三四口就把一杯水都喝光了,喝下去的每一口都有种久旱逢甘露的感觉,喝完才觉得咽部不适的感觉缓解了许多。 章勋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再来一杯?” 时北航摇摇头:“不、不用了。” 杯子被放回了床头。 “有什么不舒服的跟我说。” 时北航点点头。 其实他已经没什么不舒服的了,甚至从未如此安心过,感觉有点儿奇异。 “懒得做饭了,叫个外卖吧。”章勋拿出手机。 其实家里还有些剩饭剩菜,按理来说今早的早饭就是打扫剩菜,但他总不能让作为客人的时北航吃那些东西,最后想想点开了一家西餐店要了块小孩子都爱吃的披萨和意大利面。 “你今天不去上班吗?”时北航看着他点单的手问。 “酒吧晚上七点才开。”章勋下完单手机一关,看向时北航。 “哦。”时北航点点头,视线从黑了屏的手机转向小哥的脸。 鼻梁高高的。 真好看呐。 第35章 大年初一 外卖是两份,章勋接到后先往另一个屋子送了一份,可昔还睡着。 “你昨天晚上……”母亲接过外卖,欲言又止。 “是带人回来了,有事?”章勋漫不经心道。 母亲的表情立马变得十分玄幻。 “男的?” “嗯。”章勋瞟了眼床上熟睡的章可昔。 “你……” “我警告你,”章勋靠在门框上,目光阴沉沉地落到母亲身上,声音也沉如死水,“你要敢在我朋友面前喊你的生活都被男人毁了我还把男人带回家,我就让你再也见不到可昔。” 母亲瞪着他,瞳孔微微放大,似是不敢置信,与其目光相接两秒后又转过头,噤了声。 章勋转身带过门,推开另一扇。 “披萨到啦!” 时北航闻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迎接小哥和披萨,章勋把外卖放到一旁的桌上,从角落里抱出一个小桌架在床上,再把外卖拆开摆到桌上。 时北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小哥调酒的时候他也这样,那双纤长的手干什么都很好看,干什么都很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那双好看的手戴上透明的塑料手套,为他切了一块披萨。 披萨上满满的芝士,咬一口能拉很长。 “拉丝了!小哥你看!拉丝了!” 章勋笑着看着他。 “真好吃。” 时北航特别喜欢现在这种感觉,能跟小哥在一起,能一起订外卖,一起吃东西,一起睡觉。 有一种踏实的,脚终于落了地的感觉,心里那种一直空落落的不舒服也被驱赶走了。 小哥把意大利面也让给他了,但他执着地又喂了小哥好几口。 吃完饭收拾完,时北航朝着窗外发起了呆。 他这应该是“追星”的最成功范例了。 重逢后的小哥既熟悉又陌生,小哥本身还是那个他熟悉的小哥,只是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初二遇见小哥那段日子稍显短暂和久远,模糊的回忆与过去青涩的那份情感将一切虚了焦。 他记不清当初对小哥是怎样的情感了。 对偶像的崇拜?羡慕?向往?还是……单纯的喜欢? 感觉什么都有一点,又都回忆不起来了。 手机屏幕的边缘闪烁起提示光,他打开手机看到王瑞祥的17条消息,从昨晚1点到现在各个时间段的都有。 昨晚跟小哥重逢后的情绪太复杂,他都忘了给王瑞祥报个平安了。 他猛地想起跟王瑞祥在江边喊的那些话,忍不住感到一阵羞愧。 当时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章勋了。 “你朋友挺担心你的。”章勋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啊,是。”时北航如梦惊醒,却是直接关了锁屏转头,视线撞上章勋沉下来的目光。 章勋的眼神从黑了屏的手机转移到他脸上,又落回他握着手机的手。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回复。 还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有什么可心虚的? “就是,我……”他突然觉得手里的手机挺烫手的。 “你先回复,我看看一会儿带你去哪儿玩。”章勋果断转身走开了。 母亲和妹妹都在家里,他没办法若无其事地跟时北航宅在家里一整天,只能找几个地方带小崽子出去玩。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点进了一个帖子:“破除尴尬的99招”。 他一边划拉着上面的各种鬼点子一边在脑子里思考小崽子的事。 事实上他是为时北航有了新的朋友圈子而高兴的,在自己落荒而逃的那两年里,时北航身边有那样一群新的朋友陪着他,没有终日生活在孤独的阴郁里,是对他巨大的救助。 初中的时北航总是独来独往的。 章勋最终带着时北航去看了除夕档新上映的喜剧,在等待入场时,小孩儿捧着游戏币小筐在电玩区转了很多圈。 章勋早在他转第一圈的时候就问了他想不想玩,尽管时北航再三叫着自己不玩不会玩拉着他不想浪费钱还是被塞了一筐游戏币。 结果就是真的找不到玩什么,挑花了眼。 市里的电玩城比县里的要大得多,光是抓娃娃机就摆了三大排。 最终时北航的视线停留在一堆丑萌丑萌的包在太空服里的猴子玩偶上。 但是并没有多停留几秒,他默认自己是抓不到的,抱着游戏币朝其他的机器去了。 最后还是章勋看不下去了提议试试篮球机,两人投了好几局酣畅淋漓的篮球,累得满身是汗。 东北的冬季天黑得极早,看完电影再从百货大楼出来,天色已经沉了,才不到四点就已经黑得透彻,远处传来阵阵烟花爆开的声音,为这个大年初一的夜晚增添了些许年味儿。 章勋这才反应过来。 过年了啊。 原来昨天是除夕夜啊。 家里居然还是那个死气沉沉的模样,不知道昨晚他不在家时妈妈和可昔是怎么过的,大年初一一大早居然还吃的外卖。 恍然顿悟让他显得有些呆滞。 小崽子怎么不回家过年?甚至还留宿在他家,他那个严厉的妈妈不管? 疑惑就这么上升盘旋在脑子里,他刚想问出口,一转头恍然又发现自己跟小崽子说话已经不用再低头了,时北航的个子已跟他差不多般高,已经再看不见脑瓜顶的头发旋儿,那张稍显稚气的脸一转脸便近在距尺,于是又将那些乱七八糟都咽了回去。 他这个年纪都已经在酒吧驻唱好久了。 他只是问:“今晚还不回去?” 时北航不吱声,视线在街对面的LED牌匾上飘。 “家里不过年吗?” 时北航摇摇头。 小崽子死活不说话,章勋能感受到其中莫名的一股倔强劲儿,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着白色的哈气在从口鼻逸出,飘摇着上升,随后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走吧。” 时北航猛地转过头,眼神像是惊恐地在问“去哪儿”。 “火锅吃吗?”章勋向着东边的沃尔玛扬了扬下巴,“一起去地下超市买点儿吃的。” “吃。”时北航立马眉开眼笑,一个大跨步跟小哥走在并排。 “鱼丸要吗?” “这些丸子一样儿来几个吧,还有紫薯球。” “还有什么想吃的?这个福袋?” “再来点儿蟹棒。” “啊还有这个芝士年糕,流心挺好吃的,可昔挺爱吃这个,你肯定也会喜欢。” 挑了两兜子各色各式的丸子,又买了二斤羊肉和一些配菜,拎了一瓶子雪碧一瓶子可乐,时北航就这样扛着两大瓶快乐水又跟着章勋回了家。 第36章 心动 既然是火锅,还是得一家子人一起吃,时北航因此得见了章勋的母亲与妹妹章可昔。 阿姨梳着一头蓬松时髦的短发,穿衣打扮也并不落后于时代,却仍掩不住满脸时间的痕迹与浓重的疲惫。 妹妹穿着简单的粉色睡衣,眼睛大大圆圆的,睫毛又翘又长,鼻子嘴巴都嘟嘟小小的,像个洋娃娃,很漂亮。 两个人都很友好,只是阿姨似乎有在刻意回避与他的交流,并不愿意将视线多放在自己身上,这令时北航有点紧张,时刻警惕自己是不是说错做错了什么,因此话和动作也少了起来,往那一坐显得呆呆傻傻的。 “来一勺花生酱吗?可以给你?一勺直接吃,可昔就喜欢这么吃。”澥酱的时候章勋边用勺子挖出花生酱边对他说。 “不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时北航摇头。 “很好吃哦。”章勋挖出一勺在他眼前晃了晃,故意诱惑他。 时北航还是摇头。 如果他再小个四五岁,个子也小,什么也不懂,可能会接受小哥的提议,但他毕竟这么大个人了,专门给他一勺花生酱在饭桌上舔……还是在阿姨和妹妹的注视下,令人无法接受。 章勋没有强迫他,只是澥好酱后多给了他一勺:“多着呢,吃完了还有。” “雪碧还是可乐?”还为他倒好了饮料,“小不小甜水儿的不重要,喝的就是这口二氧化碳。” 章勋还特意把电视也打开了,看起来是很久没用过了,时北航看着他调了半天遥控器,甚至一度怀疑是没电了。 2023年了,其实已经没有人会看春晚了,但作为唯一具有过年象征意义的bgm,辽宁卫视的春晚依旧是很多家庭的选择。 时北航没好意思吃很多,都是章勋在往他碗里夹肉给他捞丸子。 吃完饭章勋去洗碗,阿姨和妹妹在客厅看春晚,时北航果断选择走进厨房。 “不用你帮忙,”章勋刚把碗冲洗了一遍,正往里挤洗洁精,“你先回卧室吧,吃饱了倒会儿。” “不能养小猪。”时北航的注意力全在小哥捏着擦碗布灵活转动的手上,白皙的手指在泡沫中半藏,隐隐约约露出好看的皮肤与骨节。 章勋一时起了玩心:“那小猪你过来。” 时北航以为小哥是要叫自己帮忙,乖乖地凑近了。 “哪有这么可爱的小猪呀。”章勋笑着抬起手勾了一下他的鼻尖,残留的泡沫就趴在鼻头上,绵绵痒痒的。 那双笑眼里甚至含着亲昵的宠溺。 时北航感觉自己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刹那间懂得了小说里心跳漏了一拍是什么感觉。 就像蹦了个极,坠落的快感带着心脏忽悠一下漂浮。 他甚至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刚刚故意捣乱的小哥此刻若无其事的侧脸和一丝不苟刷洗的手。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失了阵脚,兵荒马乱。 故意的。 但他没办法。 他只能背过头去借着擦掉泡沫的名头使劲揉搓自己发烫的侧脸。 ……怎么会这样。 章勋对自己突发奇想的恶作剧造成的影响很满意,甚至还想再口出狂言逗逗小崽子,一张嘴却被胃中一阵绞痛淹熄成气声。 眉头猛然紧皱,拿不住碗的手缓缓下沉,将手里的东西都安全送达池底后再也扛不住,缓缓弯下腰去。 时北航一回头,只见章勋捂着肚子蜷缩着蹲下,另一只手还扒着柜台边,吓了一大跳,猛地蹲到他身边:“小哥你怎么了?!” 章勋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又勾了勾让他靠近。 “卧室抽屉……斯达舒。” 时北航立即起身往卧室奔去。 母女俩也听到了刚才的声音,母亲见有小男朋友在他身边忙活便没动弹,而章可昔则疑惑又担心地走进厨房。 “我没事。”章勋用气声回答她。 时北航很快就带着药回来了,章勋吃过药,仍蹲在原地,抬手叫妹妹回去。 妹妹答应了,刚要抬脚走人,却忽然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也没在看时北航,眼神空空的。 时北航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不用动她,她站一会儿就好了。” 女孩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虚虚地落在哥哥身后的墙壁上。 章勋紧皱着眉头,不知是疼的还是在担心女孩下一秒的动作。 章可昔在他们面前诡异地站了有十多分钟,才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到客厅。 章勋松了一口气,胃痛也缓解了许多,在时北航的搀扶下回到卧室床上休息。 章勋躺在床上吸着气儿,看见时北航站在一遍哪也不敢坐也不上床躺着的,不禁发笑,只能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唤他:“时北航……” “小哥我在。”时北航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支楞起来扑到他床前,像床头守孝的孝子。 一阵属于时北航的好闻气味也随着他这一靠近扑到章勋的鼻子里。 不是挂在衣柜里的香氛,也不是香水味,而是T恤上会有的男孩的温暖味道。 “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他忍不住轻声说。 “味道?”时北航闻言仔细嗅了嗅自己的两只胳膊,然后疑惑地问,“什么味道?” “衣服的味道。” 时北航:“……” “不是洗衣液,就是衣服,布料的味道,不起眼,但很安心。”章勋说着闭上了眼睛。 “小哥,你好好休息。” “你干嘛,”他这回说话真带着笑音,“我是胃疼不是马上要死了,你再趴在床头守孝我真觉得自己要过去了。” 时北航立马站了起来。 “上来躺会儿。” 小崽子乖乖地爬上床躺在他身边。 “我没事,老毛病了。”他安慰说。 “没去医院看过吗?” “不用。” 总往医院跑的这家里一个章可昔就够了。 时北航没再说话。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就那么跟小哥躺在一起,听着小哥平稳的呼吸声,被子枕头上满是小哥的气味儿,他就觉得很安心,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睛。 然而这个梦却并不如此一般安稳。 “衣服里藏着什么?” “什么都没有!” 那个女人强硬地掫开他的衣服。 “书里是不是夹着东西?!” “也没有!” “撒谎!给我看看!” 女人向他扑过来,他抗拒地摇头,极度的恐惧猛地将他推出梦境。 “怎么了?怎么了时北航?你醒醒。” 睁开眼,小哥正站在床边轻轻拍打他的脸,凝重的眉眼透露出满满的担忧。 恐惧尚未消散,清醒过来的时北航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眼里写满了惊愕。 章勋也吓了一跳,手上的牛奶洒了点出来。 “做噩梦了?” 时北航半张着嘴,半晌发不出声音,最后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声:“……啊。” 他慢慢地松开紧抓着章勋双臂的手。 章勋把牛奶放到桌上,坐到床边温和地问他:“做什么噩梦了?” 时北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坐起来缩成一团:“……先让我缓缓。” 他梦到了母亲。 他当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蒋萍的控制欲,是他的噩梦。 “?”,kuai三声,东北话,意同“挖”。 “掫”,zhou一声,东北话,意同“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心动 第37章 胃病 “小哥,我……”时北航一脸苦相,他不知道怎么向小哥解释。 “做噩梦了。”小哥的语气是肯定的。 时北航蹩着眉头,轻轻点头,还没等他这一个头点到底,就被紧紧抱住了。 他原本抱着双腿的姿势被破坏了,上身一整个陷入小哥温柔的怀抱里,被淡淡的橙花香气包围。 他猝不及防,双臂不知该落在何处,最终像书包肩带那样紧紧回抱住小哥。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开始担心起章勋的胳膊会不会酸,半跪在床上的膝盖会不会疼。 可小哥的身体就那样泡在他怀里,身体所及之处都是另一个人的体温,还有胸腔里那颗咚咚跳动着的心脏。 噩梦的余悸早已退去,他们还是如此相拥着,章勋抱得很用力,整个人包裹在时北航的身体外,不肯褪下。 ……小哥怎么了? 胃又疼了吗? 出于担心,时北航轻轻拍了拍章勋的肩背。 “小哥,你胃还疼吗?” “不疼。” 章勋终于放开了他,撑着膝盖起身,动作有些不自然,腿似乎麻了。 时北航的眼里是担忧与一丝不解。 他特意避开了那一丝不解:“哦对了,给你吃那个。” 说完他如逃窜一般转身快步走出了卧室。 而他身后,时北航眼里的不解像分裂的细胞般更多了。 好在他没有离开太久,回来时手里居然握着一个勺子,待到近前,时北航才看清那是满满一勺花生酱。 “现在试试?没人看了。”他诱哄道。 这次时北航没有抗拒,接过勺子,试探着舔了一口,花生酱的香醇便袭击味蕾,咸香甜腻,再品一口,夹杂的花生碎混在酱里被咬碎,迸出幸福的味道来。 “好吃。”他抬头看着小哥笑道。 时北航坐在床上,章勋站在床边,此刻的身高差恍似回到了两年前初遇的时候。 章勋低头看着他的笑容,他的头发旋儿,再一次伸出手去。 小孩儿的头发更长了,手指放进去需要穿插过厚厚柔软的发丝。 感受到熟悉的抚摸方式,时北航吃花生酱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不知是舍不得花生酱还是舍不得头顶的这双手,抑或是舍不得现在这一刻。 时北航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抬头问小哥:“现在几点了?” “六点,早上六点。”章勋平静而温柔地回答。 “你去上班了吗?” “嗯,我刚回来。” 时北航无比吃惊和懊丧。 居然在小哥胃疼的时候自己睡着了,甚至睡得跟头死猪一样,连小哥爬起来去上班甚至都回来了他都听不到! 看着小崽子满脸的震惊,章勋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又搜了几下他的头发:“怎么呆呆傻傻的。” 小哥笑得很好看。 时北航羞愧地低下头。 章勋将床头那杯热牛奶拿给他:“可昔她们起得晚,早饭可能得**点钟,你先喝杯热牛奶垫垫,要饿的话我先去给你煮份面。” “不饿不饿。”时北航急忙摇头,接过那杯热牛奶,暖心的温度就这样从手心传来,令人心生安稳。 今晚不能再赖在小哥家里了。 时北航看着章勋换上了那套调酒师的西装,戴上那只有质感的黑色缎面领结和臂环,和那颗常戴的透明圆钻,与平时不同的是今天戴在嘴唇上的是一枚头尾镶嵌着蓝钻的唇环,刘海背上头顶喷好发胶,精练的气质一下就出来了。 很酷,与两年前在舞台上叛逆的酷不同,如今小哥的酷是一种成熟的酷。 他呆呆地看着小哥收拾好,呆呆地出声:“我也想去。” 声音有点小,章勋没听清:“嗯?” “我想跟着你去酒吧。”他壮起胆子大声说。 “不行,”章勋的语气不容拒绝,“你回家。” 被拒绝本就是意料之内的事,时北航还是觉得十分失落,他只是不想就这样跟好不容易重逢的小哥分开。 就像做了一场痴心妄想的梦,不知道下次梦到会是什么时候。 “今年是大年初二,你该回家过年了。” 过年酒吧上什么班嘛…… 时北航十分郁闷,满脑子都是孩子气的抱怨却不敢说出口,只得默默跟着章勋离开,分道扬镳。 R.M的LED灯牌在大年初二的夜里流动着霓虹的灯光,给了这座寂静城市的年轻人一个发泄自我的容身之所。 章勋走进酒吧的大门,老板正在吧台后收拾酒瓶做着开门的准备。 “怎么自己收拾起来了?”他快走两步进了吧台,眼疾手快地接过老板手里的活儿。 “嗐,毕竟这大过年的,像小陈她们这种女孩子都得回家过年,就剩下你跟小郑了,忙活些,我今天来得早就搭把手。”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 外面有阵阵烟花爆竹的声音,却望不见烟花的影儿。 近年来年轻人都喜欢在外过年,各色各样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酒吧这样的场所能“收容”他们了,也恰好符合年轻人聚会的需求。 老板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今天胃不疼了?” “不疼了,也不能天天都疼,活不下去了。”章勋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熟练地开酒,为酒瓶插上酒嘴。 “不是我说,小章,你就去医院看看吧,别省那几个子儿,万一熬成大病就不好了。上次你突然胃疼可是打碎我一瓶百加得,这要是急性胃炎可得赶紧治,早治早好,别靠你那破斯达舒撑着。” 这不是第一次磨叨他了,章勋抬眼看了一眼老板,笑着说:“知道了,感谢boss关心啊。”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唉,年轻人,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要后悔喽。” 章勋没说什么,依旧笑着。 手里的酒瓶上倒映出他的脸,嘴唇上水蓝的钻反射出点点并不算刺目的亮儿。 那双眼已没了昨日的疲惫。 初一的鞭炮挺响的,能从早响到晚,七点开始会格外热闹些。 时北航躺下来没多久呼吸就变得平缓,那张脸也陷入了安静平和。 看来是累了。 为了不吵醒小崽子睡觉,章勋咬着牙撑起身子去拿手机,而手机却在这时十分没眼力见儿地响了起来,他立马反手关掉,却没能拦住猝不及防泄露的铃声——这是提醒他上班的闹钟。 他谨慎地回过头去,好在时北航的眉头连皱都未曾皱一下,睡得很沉,没听见。 章勋松了一口气,胃里的疼痛仍在翻搅,但他必须爬起来上班了。 待到他爬起来换好衣服走出房门,已是满额密汗,花费的时间也比平常要多,若是没打好这一小时的提前量,坐公交去上班恐怕已来不及了。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只留下咔哒一声轻响。 在玄关蹲下来穿鞋的时候他还挣扎了一下,章可昔这时候跑过来给了他一个抱抱。 她明白哥哥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章勋强撑着提起嘴角,在可昔的头上拍了拍。 大年初一的夜晚,一个高个子男孩蜷缩在12路公交车的角落里,放在腹部的手紧紧用力,将羽绒服抓得皱成一团。 他明明只有18岁,同龄人正在大学的校园里过着青葱的岁月散播青春的气息。 12路开得很急,每次颠簸或刹车都会使他的脑袋撞上一旁的车壁。 站到R.M的灯牌下时他已有些头晕,胃痛的折磨散去大半,他推门走进。 第38章 触碰 “勋哥你来了啊,正好我想问你那个……你怎么了?”小郑正在吧台里研究某种酒类,一眼就看到了刚进门的章勋。 “没什么。”章勋拧着眉头走进吧台,双肘拄在台面上趴了下来。 小郑急忙给他搬了个吧椅:“勋哥你还好吗?……又胃疼了?” “嗯。”章勋坐到吧椅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发出因疼痛而生的吸气声。 “小章,”老板也很快注意到这边——过年期间就剩他们三个人在吧里忙活,“吃药了吗?” “吃了。”章勋仍旧蜷缩在吧台里,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吃了多久了?”老板走进吧台捏了捏他瘦削的肩膀,“实在不行今儿就回去休息吧。” “哈,没事,不耽误。”章勋闻言抬起身子来证明自己。 老板见他这样也无奈,又唠叨了点儿年轻人还是得照顾好自己,在酒吧工作本来就昼夜颠倒之类的话才离开吧台。 后来他调酒打碎了一瓶百加得。 不算贵,但被老板赶回家了。 因此实际上他早早就回了家,在床上小憩了一阵儿,看时间差不多了又爬起来给时北航冲了杯牛奶,才有了早上那一幕。 深冬,公交车的窗户玻璃结上了厚厚的冰霜,各色各异的冰花以一点为中心绽开,风情万种般缠绕盛放。 “前方车辆转弯,请坐稳扶好,注意安全。” 时北航将手指放到冰花上,细细描摹过一圈后摁在了中心,融化出一个孔,望向外面。 水波模糊的城市街景倒映在他眼里,闪着各色牌匾的灯光。 真的要回家吗? 乖乖回家? 融化的水流划过一家酒吧的霓虹,冲走了城市的色彩。 可他明明想更看清一些的。 大拇指用力抹去水渍,留下沾染指纹的光圈。 怎么都看不清了。 于是他用手掌融去大片的冰,从玻璃上拿下来时已冰僵了,泛着生硬的疼。 “群意花园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12路驶过堆着积雪的站台,原本空荡的广告牌前竟多出了一个低着头的人影。 长长的刘海堪堪挡住男孩的双眼,看不清在想什么。 过年这几天酒吧放的歌都是挺有格调的静歌,没有驻唱,来的人孑然一身的也就听听歌喝喝酒,人多的就玩玩骰子聊聊天儿,也还算热闹,与冷清的大街形成了鲜明对比。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身影站在酒吧的玻璃门外远远观望。 他不敢靠近。 他只敢这么远远地观望着他,恍如两年前站在台下,郑文博问他要不要上台去跟鼓手打个招呼的时候。 章勋是他的启明星,是他遥不可及的那颗星星,是几乎神一样优秀的存在。 他不敢靠近。 他看着章勋端着酒和果盘忙碌地走来走去,身边的人络绎不绝。他看到另一个酒保每次从他身边经过都能跟他笑着打招呼并收获积极的回应,看到老板抬手招呼他找他闲聊。 他们可以这样共度一整个夜晚。 时北航感到强烈的羡慕,他伸出手缓缓去触碰玻璃,又或者是触碰透明玻璃里的小哥。 明明小哥的手曾在他头上停留许久,明明闻到过他手上的芒果清香,明明他能在做噩梦的时候抓住小哥的手。 是不是,工作了就能像他们一样靠近小哥而不会被推开了呢? 那他不想学习了,他想来酒吧打工。 酒吧的老板似乎注意到了他,朝着门口走来,他下意识落荒而逃,在雪地里狼狈地拔腿转身。 老板也由走路改为小跑了出来,推开门朝着他大喊:“外面多冷啊!进来坐坐吧!我不收你钱!” 雪下得有点儿大,时北航的脚步随着思绪慢了下来。 老板提醒了他,他现在也很缺钱,蒋萍和时志远不会给他出来鬼混的钱,事实上大部分时候都是王瑞祥这个隐形富豪小少爷请他,就连待在小哥那里也是蹭吃蹭喝,甚至下一次他可能就没有理由再接近章勋了。 最终他停了下来,回过头望向酒吧,老板站在门口,见他回头才笑了。 他回到酒吧门口向老板点点头,老板打开门叫他进来吧,他却站在门外往里望。 刚刚还黏着视线的小哥不见了。 他蓦地发慌,几欲再次逃走。 “章勋去后仓库了,”老板的声音适时响起,“你想让他看见你吗?” 时北航急忙摇头。 老板给他指了个地方:“上那个角落里坐着吧,不引人注意。” 时北航仿佛一个隐形人般灰溜溜地溜到了那个角落里,一窝就又透明了。 酒吧里的暖气烘得时北航冻僵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发麻发疼,他呲牙咧嘴地把双手揣进衣袖,半张脸缩进领子里。 老板自吧台为他倒了杯热水端过来,他接过,连声道谢。 热水的温度刚好,微烫,但好入口,喝完胃里暖暖的。时北航小口啜饮着。 “你是来看章勋的吧?”老板坐到他身边问。 他轻轻点头。 “吵架了?” 他急忙摇头。 怎么会呢,如果是也是他惹了小哥生气。 “哎,”老板倚靠在沙发上长叹了口气,双臂搭在两边,似乎并没有在意时北航的反应,“年轻人嘛,闹点矛盾小吵小闹都正常,有什么说不开的。可能有时候有些言不由衷的苦衷,闹点儿误会,那都正常。” 时北航低着头没说话,抠弄着手里的水杯,刘海挡住了一半的眼睛。 “小章这孩子吧,我也认识了挺久的,挺倔强,也挺固执,还……”老板把“挺缺钱的”咽回了肚子里,“背负了挺多东西的,有点儿小秘密,很多事儿他都不爱解释,憋在心里。” 时北航没说话,指甲与玻璃之间泄出一丝丝不和谐的声音。 “嗐,我也不是来给他当说客的,就是看你俩年纪差不多,你还上学,他早早就辍学了,估计现在能有你这么个朋友也不容易——高几了?” “高一。”小孩儿声音低低的,十分没有底气。 “实验的?” “嗯。” “好学校啊。”老板忍不住感叹。 “嗯。” 实验中学是本市最重点的学校了,本科率几乎90%,大榜前几都是冲击清北的人才。 老板似乎在疑惑这么一个好孩子是怎么跟章勋认识的,但时北航特意回避了他的目光,一言不发。 恰巧这时章勋从后仓库走了出来,时北航紧张地绷紧身体,近乎抓捏地紧张兮兮地捧着杯子。 老板的眼神流于忙碌地为客人端上零食的章勋身上:“章勋这人吧,简单,但是够劲儿。” 时北航疑惑地看向他,不明白老板这突如其来的没头没尾的评价是什么意思。 第39章 有气没地儿发 “简单,固执,没什么花哨心思,又不怕事儿,也能扛事儿。”老板赞赏的目光依旧落在章勋身上。 时北航是认同的。 小哥不可能怕事,印象里的小哥救了他无数次,能在酒吧飞下台来突然出现,能单枪匹马闯进混混窝,现在亦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会为他出头。 酒吧里响起悠扬绵长的口琴乐,萧瑟的琴音竟平添一种西部酒吧的忧郁感。 “老板,”看着章勋没了活儿坐在吧台后发呆,时北航终于鼓起勇气,“你们这儿还招人吗?” “招人?”老板有些错愕,转过头上下打量起时北航。 个子是挺高,有把子力气,看着也聪明,一看学东西就快,可是…… “你多大了?” “16。”时北航摸了下鼻子,有点儿后悔问了。 “周岁?” “嗯。” “过生日了吗?” “过了。” “你父母同意吗?” 时北航停顿了两秒:“同意。” “寒假工?” “啊?”时北航迟疑起来,“我……” 他的眼神开始乱飘,在杂乱的酒吧里与玩着手机恰好抬起头来的章勋相撞。 即使隔得很远,他依旧看到了那一刻章勋皱起的眉头。 完了。 完蛋了。 他的大脑瞬间短路了。 “不、不好意思!我该回去了!” 时北航仿佛12点钟声响起必须逃跑的灰姑娘,迅速把水杯放下,站起来朝着老板鞠了个跟磕头效果差不多的躬就朝着大门冲去。 章勋没有冲出来拦他,目送他跑进大雪的背影,走到老板跟前。 “那个小孩儿什么时候来的?” “啊?”老板装傻,“什么小孩儿?” 章勋叹了口气:“我是离得远,不是瞎了,刚一出来就看见了。” “他……也没来一会儿,就进来暖和暖和就走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我就问问他冷不冷。” 章勋没说话,就那样盯着他。 “真的,他一直杵在门口不敢进来我就把他叫进来暖和暖和。”老板格外真诚地说。 章勋还是不说话,眼里沉沉地蔓延着不相信。 或许是从未被自己的员工如此盯过,老板耐不住了,摆摆手:“他刚刚问我咱酒吧招不招工。” 章勋愣住了。 左右都交代出来了,老板好奇地八卦起来:“他是不是家庭困难?” 章勋低下头:“没,不知道。” “我问他是不是要做寒假工他没回答,估摸着本来不是打算做短期。” 吧台台面上的手缓缓攥成拳。 “可惜了啊……实验中学可是咱市最顶尖儿的学校,不好好念可太可惜了。”老板再声感叹起来。 章勋只觉一股邪火冲上头顶,拿出手机摁亮又熄灭,他很想立刻给时北航抓出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儿,又要努力按捺下这股邪门的个人情绪,他不知内情,不能全部倾倒在小崽子身上。 “我会跟他好好聊聊的。” 他一直带着这股邪火工作到早晨6点,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他掏出手机,解了锁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留时北航现在的电话。 “妈的。”他气愤地将手机摔到台面上,怒火抵着喉咙直冲脑额,让通了一宿宵的他一阵眼晕。 “我靠,你就那么跑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离开酒吧后的时北航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王瑞祥家。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就慌了。”时北航坐在床头,抱着王瑞祥的玩具鲲懊悔着。 后者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挠挠脑袋爬上了床。 “我现在心里很乱。”时北航捏了捏鲲的尾巴,手感柔软。 “没脸再去找他了?”王瑞祥靠在他身边坐下。 “嗯。”时北航抬起头望向窗外。 外面的雪还在下,比他来时路上的雪还要大,狂风卷着冰雪泼在头上,他敲开王瑞祥家门的时候还把对方吓了一跳,以为他是闯关东逃难过来的。 “我倒是觉得你也没必要想那么多,要不就买个小礼物登门道歉?你不是知道他家在哪儿嘛。” 时北航对着这馊主意吃了一惊。 多突兀啊。 他之前干的破事儿都已经够突兀的了。 “反正人与人之间吧,你不主动你俩就没故事,就跟我当初跟着你翻墙出来似的,既然是你想要,你就得去争取,争取了才有当朋友的机会。”王瑞祥想得很明白,他边劝边拿出平板,腾讯的游戏启动音响起,“想破冰就去破,拿什么态度都好,最重要的是破开它,要不你俩就是冷战——冷战怎么结束的?不就是苏联主动解体嘛。” 时北航若有所思。 “哎,想明白了没有?想明白了手机拿出来陪我下把棋。” “哦,哦……”时北航闻言拿过一旁的手机,点开金铲铲。 目光盯在腾讯游戏的logo上,握着手机,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 “啊!”他突然一拍脑袋大叫一声,王瑞祥也被他吓了一跳跟着大喊一声,“啊!” “咋的了?”王瑞祥转过头问他。 他缓缓转过头,表情难看得像要哭出来。 ——他没有加小哥的联系方式!!! 次日,时北航被王瑞祥硬生生拽出来买礼物。 正主欲哭无泪:“我没钱……” “怕什么,我先给你垫上。”王瑞祥毫不在意。 他们认识这三个月,王瑞祥已经说了无数句这句话,时北航感觉自己在他这儿欠的饥荒已经还不完了。 蹭吃蹭喝就算了,怎么能连礼物都借花献佛。 他刚想说不好意思,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谁的电话?”拉着他往市场走的王瑞祥停了下来。 时北航从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蒋萍”。 “蒋萍是谁?” “没,没谁。”时北航直接按了电源键,把电话挂掉了。 电话再次响起。 时北航再次烦躁地挂断。 电话再次响起。 “实在不行就接吧,看着挺急的。”王瑞祥看不下去了。 时北航看着屏幕上的名字踌躇了两秒,摁下通话键放到耳边:“喂?” 第一句话就震得他把手机越拿越远:“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了?过年都一直不回来是吧?!死外边得了!” “嗯。”时北航看都没看距离自己半臂远的手机。 “你什么意思?回不回来?” 他把手机放回嘴边:“你就当我死外边了吧。” “你……!在外面混吃混喝很爽是……” 他手疾眼快地将电话挂断,掐断了蒋萍的长篇大骂。 “你……妈?”目睹全程的王瑞祥试探着问。 为了缓解气氛,时北航抬起嘴角笑骂:“你妈。” “操,”王瑞祥也乐了,“行啊时北航,我记着了。” 时北航收起手机也收起笑容:“我想去打工,你有什么……推荐的地儿吗?” “打工?”王瑞祥第一反应就是时北航不想花他的钱在跟他客道,语气有点不满,“打什么工啊?” “就是……想赚点钱,买礼物的钱。” 王瑞祥这才明白过来,也表示理解:“噢,也是,需要有点儿心意。不过我没出去打过工,你要那种小时工还是什么?” “我都行。” “寒假时间不够,估计也就能干一个月了,回头我帮你问问吧。” “好。”时北航忍住了没说谢谢,怕王瑞祥又磨叨他。 本章又名“想骂人但没联系方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有气没地儿发 第40章 铃铛 两个人把大半个百花园都转了一遍,各种各样的小东西也都看过了:水晶球永生花等一众摆件好看但不实用,钥匙扣又太过稀松平常,太实用的小东西又拿不出手。 三楼卖耳钉,但俩人无法肯定是不是纯银,怕章勋戴了过敏也只好作罢。 或许是因为章勋脸上的首饰很多,时北航执着地停留在了三楼。 “手链戒指什么的应该没事。”王瑞祥边说边跟挑菜似的拿起戒指盒上一个又一个戒指来看,“我都想买一个了。” 售货员听了他的话立马支楞起来为他介绍和推荐,王瑞祥却反而不感兴趣推着时北航走了。 “我这人就有反骨,她越推荐什么我越不买什么,结果我拿起来一个她就使劲儿介绍,我压力好大。”王瑞祥边捞着他走边说。 时北航跟着笑了两声,目光停留在一家装修和摆件并不算时尚的店里。 这家店卖的也不是银光闪闪晃瞎眼的各色首饰,而是一些较古朴的装饰品,木制品较多,有雕刻精致的黄花梨手串,还有黑绳子穿的木斧头,一看就很辟邪。 坐在店里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奶奶,正戴着老花镜在穿手串。 时北航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柜台前。 台面上采访的手串跟他想象的差不多,有各种木珠子的,也有绳子穿起来的各种木制品。 最独特的就是右上角的一对铃铛。 手链上还戴铃铛吗?会不会不方便?一动一响的。 其实这一路上他都不好意思吱声,每次都是社牛王瑞祥拿起他盯了很久的东西问老板什么做的怎么卖的。这次同样,社牛小王拿起铃铛,手中发出清脆的声响,说着讨人喜的话:“姨姨,这个铃铛手链怎么卖的呀?” 不知是铃铛的声音清脆惹人注意,还是王瑞祥讨喜的声音够大,正在聚精会神穿手串的奶奶放下了手头的活儿转了过来,笑道:“哎哟,那可不是手链。” “不是手链?”两人都很疑惑,把铃铛手链放在手心里打量。 红色的绳子穿着一对做旧的小铃铛,连接处不是那种常见的可调节的挂钩,而是在绳尾打的不知名的结,看起来有点普通,却又带着古色古香的韵味,在满是金银饰的市场里又显得格外特殊。 “这可是个脚链,就戴在脚脖子上的那种。”奶奶满脸喜气地介绍说,“这个脚链呀,可有说道了,给你喜欢的小姑娘买一个呀,牵住她,她可就走不了喽!” 牵住?走不了? 时北航迷茫的视线对上奶奶稍显兴奋的目光,仿佛她年轻时也曾被某个人如此牵住过一般。 “你看这个铃铛的,她一走路就响,这代表着呀,她走到哪儿你都听得到。” “还有句话叫什么,‘一步一响,一步一想’,这第二个想可是想念的想,她每走一步听到你送的铃铛声呀,就能想起你啦。” 时北航的视线里只剩下了那串铃铛和奶奶的声音,铃铛随着奶奶的肢体动作摇晃出叮铃的响声。 他仿佛想象出那挂在小哥脚腕上的声音,修长白皙的脚腕上绑着红色的线,铃铛随着他忙碌的每一步而发出轻响。 叮铃、叮铃…… 不论章勋走在哪里。 厨房里做饭,卧室床上休息,酒吧里忙碌…… 甚至仿佛还能看到一觉后脚腕上铃铛压在皮肤上的红印子,与绳子的红相得益彰。 卖货的奶奶见他看得出神,便从柜里又拎出一条脚链,黑色的绳子,除了颜色外与那一条并无二致。 “正好我这里还剩一条一模一样的,最后两条了,不如买对情侣的吧,一起戴也戴得住。” 王瑞祥看出他的神情,扬手把两条铃铛都买下来了。 一根红线铃铛,一根黑线铃铛。 并不贵,但时北航拎着装着铃铛的塑料袋,总觉得怪怪的。 果然还是打打工比较好吧。 章勋租房的地方是个老旧小区,大部分居民都是老人,雪天没人出门,楼道里也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口袋里铃铛摇晃的声音。 时北航的记忆力还算好,走过一遍就记路了,此刻正杵在章勋的家门口做心理建设,鞋上的雪都融化了,脚下的水泥地已经以他为中心湿了一片,这个心理还是没建设好。 应该……没事的吧? 他也没干什么,只是有一次不听话而已。 为防章勋不在家的尴尬,他还特地一大早来。 ……可小哥会不会在补觉? 踌躇再三,脚尖又朝向了外侧的楼梯。 “时北航?”熟悉的带着惊讶的声音从楼梯下传来。 他大惊,一个激灵蹦了起来,靠在墙上看着来人慢慢从楼梯走上来,看清确实是他后又加快了步伐三步并做两步迈到他身边。 时北航捏紧了兜里的铃铛,紧张得额头冒汗,迟迟不敢拿出来。 章勋似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吸了一口气刚要出口又停住了,转手掏出钥匙去开门:“进来说。” 他傻傻地跟着进了屋,换了鞋。 这个家跟两天前并没有任何不同,一大早阿姨和妹妹都还睡着,昏暗的天只余进来点儿能看清家具轮廓的光。 时北航看了眼时间,都已经七点多了,上次小哥端着牛奶坐在床边的时候都没到这个点儿。 ……出去买东西了? 章勋脱下灰白色的羽绒服,里面是在酒吧工作的那套西服。 是刚下班? 时北航忍住疑惑脱下羽绒服,跟着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随后便不知所措地杵在一旁看着小哥脱衣服。 “吃了吗?”章勋解下那只好看的缎面领结,脱下外套,又去解胳膊上的臂箍。 “吃了。” 吃了一块面包应该也算是吃了。 他跟王瑞祥起晚了,王瑞祥本来是劝他别那么急先吃了早饭再走吧,但他坚持要走,只能在来的公交车上吃了块小面包。 因为他以为章勋五点多就会下班了。 “一大早冷不冷?”章勋又问他。 “啊,不冷。”他下意识回答。 其实挺冷的,天还没亮的时候几近零下三十度,他站在公交车里吃面包的时候手都冻得哆嗦,另一只扶着栏杆的手被冰得每摸几秒就得放下来缓缓。 章勋走进卧室去换居家服,他也跟着傻愣愣地走进去。 然而就在他进了门的后一秒,章勋迅速转身,将他身后的门关上了。 时北航被圈在小哥和卧室门中间不明就里,迷茫又心虚地看着他。 嗒。 章勋手指一转,门被锁上了。 时北航吃惊又疑惑地对上章勋逐渐染上戾气的双眼。 “你那天晚上跟老板聊什么了?” 第41章 发泄 小崽子长得已和自己差不多高,他只能尽量贴近,把对方罩在自己怀里才能显得有压迫感。 目测效果很好,随着话语压下,小崽子的脸上明显出现了慌乱。 “没、没说什么啊,”时北航避开他的目光,手里的铃铛被捏得更紧了,“老板跟我夸了夸你。” 心虚得仿佛把答案扔到他眼前考他。 章勋抿着嘴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缓和自己的情绪,闭了下眼睛重新看向他:“你想来酒吧打工,为什么?” 时北航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重新看向他的双眼似要辩解却无辩词。 越是如此,他便越发怒火中烧:“来时北航,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现在这个模样是为什么?你有什么可心虚的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时北航下意识后退一步,紧靠在了门上:“我……” 其实他有千万种合理的解释,本可以淡然地撒个缺钱只想做一个月工的谎把事情掩盖过去,甚至他还问过王瑞祥能不能给他找个工作。可此刻小哥几乎与他鼻尖相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太多、太多的私心,让他好想把那双眼睛留下来,让它们只盯着自己,哪怕是燃烧着怒火的。 “你好好的学不念这是要干什么?!”章勋终于吼了出来,拳头重重地砸在他耳边的门上。 这一句爆发后屋子里又陷入了窒息的安静。 时北航终于再也忍不住,鼻尖发酸。 “为什么,为什么……”章勋的追问一次比一次无力,通宵工作本就劳累,他靠近时北航,无助地将头搁到他的肩上。 “好好上学,行吗?”他轻声地问,似是在恳求。 “嗯。”时北航点头,有泪水在眼底打转,又让他眨巴眨巴憋回去了。 “时北航,如果你考到北航,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章勋在他耳边这样说着,“什么都行。” 时北航有些发懵。 耳边是小哥平缓下情绪的呼吸声。 他是随嘴提到的北航,他并不知道时北航有没有那个实力,只是因为时北航的名字。 他并没有想过,这个诺言会不会有兑现的那一天;他也并不知道,时北航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为什么会不想回到学校。 这对时北航来说,并不公平。 时北航的眼里布满震惊的情绪,混着不解,甚至混着难堪。 小哥不知道他现在堕落成了这个样子。 他在他眼里,还是两年前那个好孩子。 他让小哥失望了。 他抬起双手,想要抱住章勋的腰却又不敢。 他很想说“小哥,我考不上”。 考不上的。 让他重生一回他都觉得自己未必能考上。 他只是个会让人越来越失望的叛逆的坏孩子。 悬在空中的手逐渐握紧了。 “小哥,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回去上学?” 肩上的脑袋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屋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时北航抻着脖子身体僵直,正想着自己是不是问错话了怎么转移话题,却感觉腰上拢了两条手臂,随着它们的交缠收紧,身体也与另一片体温紧紧相贴。 时北航捏紧的手正踌躇着是不是该落下来,落下来该放到哪的时候,他听到了小哥的吸气声。 他没敢动。 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 小哥的呼吸声像是从嘴里颤抖着发出来的,肩膀开始发抖。 直到抑制不住的丝丝哽咽传进他耳朵里,他才彻底慌了,却不敢多说,只是紧忙把双手落下来,回抱住了小哥。 而自己腰上的手在他回抱后变得像个乾坤圈一样更加紧了,仿佛要把他的腰勒断。 这时他才发现章勋有多瘦,胸前紧靠的骨头竟有些硌人,他悄悄拿双手比量了一下小哥的腰,觉得不用像乾坤圈那样勒着,光是双手一掐大概就能掐断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太大。 “小哥,你该增肥了。”他小声说。 这一句话仿佛打开了章勋的某个闸门,安静的房间在这句轻飘飘的话语落地后响起了发泄般的哽咽声,越来越难以抑制。 章勋紧勒着他哭得心碎,情切之处甚至还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眼泪鼻涕,好在时北航并不会嫌弃,他只是跟着难过,嘴上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甚至能听得出其中的委屈。 不是因为上班通宵到这么晚才能回家而不开心,也不是因为他说也要去酒吧打工而生气,而是真的委屈。 是关于自己明明才18岁却要失去所有来承担起一个残破的家庭的委屈——学业、热爱、梦想、朋友……这里有听到时北航能在实验上学的羡慕,自然也有对时北航说想离开学校来打工的愤懑。 这会显得时北航像在嘲讽他,他曾经所追寻的那些东西怎么就在这样一个孩子面前不值一提了。 所以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当然明白时北航无心嘲弄他,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什么,随便甩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原因都好。 可时北航偏偏不说话。 他不知道小崽子是不是被突然发疯大吼的自己吓得说不出话了。 左右冲撞寻求答案无果,强烈摇晃的玻璃酒杯终于被撞倒,流出名为委屈的咸涩的酒液。 时北航难过地拍着小哥的背,那张嘴开开合合十几次,却是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口,他怕再说点什么小哥又崩了哭的更凶。 他也很希望自己能是那种巧舌如簧的,像是王瑞祥那样,能在这种时候放松下僵直的身体抱紧对方,说些好话去安慰。而他嘴笨,随便问句什么就能把小哥惹哭了。 不知章勋哭了多久,时北航的肩膀和脖子都僵了,声音终于淡了下去。 时北航感觉自己的肩头湿了一片。 章勋终于放开了他,一放手就别过头去:“我去给你找件衣服。” 他这才松垮下来,活动活动脖子,侧过头,右侧肩膀果然全都湿透了。 章勋侧着脸给他塞了条宽松的白T,看着睡觉穿挺合适的,他接过发现格外柔软,忍不住在手里捏了捏。 章勋没再管他,草草擦完脸抬手就把衣服裤子都脱了。时北航站在一边,看得傻眼。 小哥虽然瘦,但肌肉线条是好看的,从他调酒时挽起的手臂就能看出来,此刻脱光了衣服,时北航才发现他胸腹也是有肉的,甚至还分了棱。 再往下是黑边灰色的内裤…… 时北航偏过头。 他居然不好意思看了。 都是大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时候跟时志远一起去澡堂洗澡又不是没看过别人的。 可当下他就是不好意思看了,刻意地偏过头,手里还捏着小哥刚给他的T恤,也不在意那湿了半边的肩膀。 章勋换好衣服才注意到仍旧杵在原处的时北航。 小崽子傻愣着干什么呢? 他失笑:“我帮你脱?” 时北航仿佛被雷劈了,抱着衣服就往里侧冲,背对着章勋迅速脱下衣服再套好白T,全过程不到5秒。 转回头来时,刚触到章勋好整以暇的带笑目光脑袋就安了弹簧又弹回去了。 第42章 言不由衷 “刚刚手里捏的什么?” “啊,这个。” 本来被小哥骂得他都不想拿出来了。 “我昨天去买的,新年礼物。”时北航张开手,里面躺着一对铃铛绳。 “新年……礼物?”章勋十分意外,他看着小崽子手心里的那对铃铛,“还是两条?” “这是情——呃我怕你不喜欢红色就把黑色的也买下来了!你戴一个,剩下的我戴。” 章勋乐了:“情侣的,是吧?” 时北航轻轻地点了点头:“卖铃铛的奶奶是这么说的。” 章勋的视线从铃铛飘回小崽子因窘迫而涨红的脸上。 “行,我要红的。”他爽快地拿过那条红线铃铛在手腕上比划起来。 时北航赶紧拦住他:“这是脚链!” 章勋愣住:“脚链?” “就是戴在脚腕上的。”时北航向下指了指。 趁章勋愣神的工夫,他抢过了小哥手里的红线铃铛,非要求小哥坐下他给戴。 章勋无奈地坐到床边,看着时北航蹲在他脚边忙活。 “好了。”时北航站了起来。 章勋把脚抬到床上想看看,发现一动就会发出响声,铃铛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有辨识度。 他摸了摸脚腕上的铃铛:“这样倒是不容易丢。” 时北航认真点头。 “该我帮你戴了。”章勋朝他伸出手。 “啊,不、不用,我自己能戴。”时北航受宠若惊,急忙摆手。 “我自己也能戴。”章勋失笑,又伸了伸手,“快点儿的。” 时北航只好把自己那条黑绳铃铛放到他手心里。 小哥站了起来,清脆的铃声亦如影随形。他叫时北航老实坐在他刚刚坐的位置上,蹲下来为其系铃铛。 低头看着小哥的头顶,那双干什么都很灵活的手指在自己脚腕上忙活,微凉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皮肤,时北航的脸烧得滚烫,目光闪烁。 岂止是受宠若惊,他想都不敢想。 章勋不仅没有排斥,还蹲下身子来为他系脚链。 他觉得这么一会儿自己的脸都烫得能炒菜了。 其实情不情侣的无所谓,他也不知道俩男的怎么能跟情侣挂上钩,他只是单纯地想跟小哥戴一对儿,重点是小哥真的愿意陪他闹。 脚链很快扣好了,章勋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却掩不住疲惫和红肿的双眼。 “新年快乐。”他说。 时北航突然觉得特别心疼,忍不住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腰,把整张脸埋在了小哥的肚子上。 “新年快乐。” 而小哥似乎轻笑了一声,埋在肚皮上感受和听到的都格外清楚,随后自己的脑袋上落下一只手,轻轻揉搓起了他的头发。 诶?不是他要安慰小哥吗? 心知不对劲的时北航也不舍得放手,正要抬起头看看小哥的表情时,裤兜里的手机十分没眼力见儿地响了。 他十二分地不想接。 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后变成了十五分地不想接。 “时北航,你给我回来。”时志远严厉的声音在电话那边响起,透过电话和脆弱的耳膜能直抵他心里最恐惧的地方。 如果是蒋萍可能还会带两句抱怨“你过年这几天都不打算回来了是吧”,但时志远不会,就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说完,也没等他回答就挂断了。 时北航的脸色十七分的不好看。 “家里催你回去了?” “嗯。” “你昨天没回家?” “没有……” 又一次没听话。 小狗脑袋禁不住耷拉下来。 “那你在哪儿住的?” “朋友家。” “上次跟你一起来喝酒的那个?” 时北航点头。 章勋了然,也松了口气,伸手又搓了搓小崽子的头发:“那今天就回去吧。” 时北航低着头没说话。 他不想回去。 绝望地身子前倾,脑门抵在小哥的裤腰上,头顶搓毛的手顿住了他才发觉位置有点尴尬,急忙抬起头来。 章勋失笑,拍了拍他的脑门,又瞅见他手里的手机:“你有微信吗?” “啊,有。”时北航拿起手机捅咕起来。 他总算看不见时北航对着老人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发功了,舒心了不少。 赶紧把联系方式加上,省得下次再想骂小崽子找不着人,这股气他憋了一天多都不知道串哪儿去了,本来有一通话到最后就变成了为什么,还丢人地在小崽子面前哭了。 “我扫你。”他点开扫一扫,对着时北航的二维码扫了一下。 随着提示音响起,他看到了时北航的头像和网名。 强烈的愧疚感再一次被勾了出来。 时北航的网名是“一条流浪的狗”,头像却是一只正在开心笑着的小狗。 他真该死啊。 没两下时北航就收到了他的好友申请,愣愣地瞅着屏幕上的six feet under。 地下六英尺? 他疑惑地通过申请,抬起头看见小哥对着手机打了个哈欠。 时北航瞪大了眼睛。 对啊! 小哥一宿没睡呢! 小哥都什么时候补觉? 那他还能留在这里吗? ……还是不要打扰小哥休息比较好吧。 想着刚刚章勋都劝他回去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的任性,忙说:“那我回去了。” 反倒是章勋愣了愣:“……现在?” “啊。”时北航呆呆地应了一声。 其实他想说,再待一会儿也好啊,他很乐意再待一会儿。或许他可以问问小哥自己再待在这里会不会影响他休息,但小哥绝对不可能说会影响的,问了也不过是给自己的私心找借口。 “那……好吧。”章勋收回了摁在他脑门上的手,侧过身为他让路。 那一瞬间,时北航有种被抽走了什么的感觉。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艰涩地迈着步子离开这里。 或许是觉得时北航跑这么远来送个礼物就赶人家走了,章勋觉得有些愧疚,叫住了他:“北航?” 正在穿鞋的时北航诧异地回过头。 他刚想说“吃个饭再走”,又想起时北航吃过了,他爸又打电话催得那么急,再留他不好。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好。”时北航点头。 北航?北航啊…… 时北航的心情很复杂。 小哥第一次这么叫他,平时都是叫全名或者小崽子,按理来说他应该悄悄地开心。 可此时这么一叫他只会想起小哥提出的那个赌,甚至连这个名是不是在叫他都不太敢确定了。 好在章勋跟了出来,叫他这么一声也好,如果让他一个人默默离开他真的会崩溃的。 时北航穿好鞋站起来。 章勋没有走开,就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他穿好鞋子,又与他四目相接。 “小哥,那个……”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了好大力气才做下这个决定,“我答应你,回到学校。” 站在公交车里的时北航被冻得有些恍惚,双手交替着去把住面前冰凉的金属扶杆,一只手顶多能撑5秒。 他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绪说出那句话的了,各种各样的原因,只记得都与小哥有关,也只记得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小哥冲上来给他的那个拥抱。 他不傻,他能感觉出章勋有遗憾,因此更想将此加诸在他身上,而他黄盖般的挨了过来。 他不介意,甚至说,愿意背负小哥的这个执念,只因为那是小哥——优秀的、打架子鼓很厉害、打架也很厉害的、会为他出头的小哥。 他在左手把着铁扶杆的那五秒里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冰得仿佛要从脸上掉下来。 换了右手后,他又想起小时候姥姥常说他蒜头鼻的话,又赶紧抬起左手用力捏了捏鼻梁。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言不由衷 第43章 抢救 雪地上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昭示着主人不情愿的心情。 时北航感觉今天的小区有些奇怪,从他踏进大门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心底总有不好的预感在翻腾着。 直到他听见鸣笛声,似乎是从自己家楼那边传来的。他立刻加快脚步朝那边走去,走了几步认出那是救护车的鸣笛便奔跑起来,而那令人心慌的声音也随着他的靠近越来越清晰。 37号楼下围了一群居民,闹哄哄的,由于人墙太密集看不清里面,但能看到救护车狂闪着的警报灯。 他心下一惊,紧忙往人墙里挤。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场地中央没有血迹,不知为何他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看到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楼道里走出来,那正是他家的单元门。 再一看,他彻底傻了眼。 “……妈?” 他看到担架上躺着面色青白的蒋萍,嘴唇毫无血色,双目紧闭,散发出濒死的死人味儿。 “妈!”大脑终于迟钝地处理完冲击,最后发出恐惧的指令,他大叫一声拨开身边的人冲上前去。 跟在最后的时志远眼疾手快地逮住他,没有多余的责怪,在这时再怎么严厉的责怪也微不足道,只是大手将他一拎:“上车。” 时北航跟在担架后跳上救护车的车厢,坐在一边镶嵌在车壁的蓝凳子上。 面无血色的母亲就那样躺在他的眼前。 时志远无言,也没有跟他解释发生了什么,或许是觉得这种关头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必要,只是拿着手机专注地打字。 一路只能听见仪器的滴滴声。 到了医院,医护将蒋萍抬下,一众人推着车进了大厅,时北航跟在最后被门口的导医拦下:“你留下来扫码登记。” “哦,好。”时北航拿出手机。 “那个家属,带患者手机了没有?给孩子。”导医招呼时志远。 时志远瞅了一眼这边,从裤兜里掏出蒋萍的身份证和手机解了锁递到时北航手里,一句话没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北航手忙脚乱地配合着导医填写各种电子流调表,先填了自己的又填患者的。 他填表的手冰冷僵硬,一直在发抖。 填好一切护士允许他进去后,他站在空荡荡又四通八达的大厅里一脸迷茫。 直到有一个导医看出他的迷茫,询问他是不是刚刚那对夫妻的儿子又为他指路,他才鞠躬边连声道谢边往导医指的方向跑去。 片刻后,时北航抱着装着母亲身份证医保卡和手机的包坐在抢救室外的蓝色连椅上,视线里是签完各种字后拧着眉头打着电话反复踱步的时志远。 他一直在打电话,打完这个打那个,跟他的工作一样忙。 不一会儿,身在市里的大姨小姨就都来了。 大姨急得冒烟儿,急切地抓着时志远问情况,这让时北航不禁疑惑刚刚打了那么久的电话居然没说明白吗? 只有小姨是第一个奔着他来的,先是满脸慌乱地捏起来他的脸看了看,又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嘴里忙乱地说着关心和安慰的话语,生怕他出什么毛病,最后紧紧抱住他,直把他勒得快上不来气儿只能拍拍小姨说自己没事儿。 他得抑郁症这件事,小姨是知道的,为此还跟她二姐据理力争过,可惜孩子终究不是自家孩子,没争过。 “他能有什么事儿,”父亲鄙夷的矛头终于落在了他身上,“这过个年一天天的都不着家了。” 时北航低下头。 “你妈都让你气出心脏病了!”这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编织成一首罪的主歌。 “你别把气往小航身上撒啊,小航什么都不知道!”小姨将他一把护在怀里。 时志远不好发作,只好作罢,只留给时北航一个轻蔑的、满是责怪,甚至有些厌恶的眼神。 他把时北航狠狠扔进了由他笼罩的阴影里。 这让本就提心吊胆发懵的时北航不禁发起抖来。 小姨立马感觉到他的不对劲,急忙帮他顺毛:“不怕不怕,妈妈会没事的。摸摸毛儿,吓不着;摸摸耳儿,吓一会儿……呀,你手怎么这么冰呀?赶紧放小姨手里捂捂。” 类似的摸毛儿不怕的口头谚语,小时候姥姥和妈妈也曾这么哄过他。冰块般的双手被裹进一片温暖里,捏捏又搓搓,再听着小姨嘴里不断蹦出来的安慰的话语,时北航鼻头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哎哟,给我们小航吓着了……没事没事……” “他都多大了。”大姨蒋荠看不下去她这一套,两人都没有孩子,她便觉得蒋芯这是在讨好老二的孩子好给自己养老。 蒋芯没理会她,看时北航眼里有了泪水便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找出纸巾给时北航擦眼泪。 小姨的纸巾软软的像手帕,上面还印着可爱的美乐蒂。 蒋荠看不上眼,翻了个白眼又嘁了一声:“手术室里的姐姐不关心,就想着趁乱挖墙脚。” 蒋芯终于听不下去了:“手术室里的你关心有什么用?你是主刀医生啊?” “你……!”蒋荠突然被反噎一口,说不出话,只能瞪着蒋芯。 时志远看着这俩姐妹吵架更加脑仁疼,默默走到一旁接着打电话去了。 时北航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背影飘到落地窗前的角落,看着他穿着西装文质彬彬人模人样,看着他打不完的电话。 好在两小时后蒋萍被推出来了,时志远立刻挂了电话,一行人跟着一路推到重症监护室。 时北航悄悄瞥向母亲扣着氧气罩的脸,依旧苍白如纸,但少了一开始从单元门推出来时那股让他觉得恐惧的死人味儿。 医生建议留一个陪护就好,于是时志远留在了icu,他跟着大姨小姨走出医院。 “我带小航回我那儿。”蒋芯知道这话说出来蒋荠肯定不乐意,于是便只作通知,说完拉过时北航就往停车场走。 “你凭什么呀?”蒋荠果然立马跟了上来,“啊就凭你离了婚自己一个人,家里缺男人是吧?” 蒋芯顿住了脚步。 她缓慢地转过头,眼神阴鸷,吓得蒋荠心里一惊,但还是眨巴眨巴眼睛强壮镇定,正要开口说什么,被蒋芯阴森森地打断了: “蒋荠,你也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说话没个底线也该有分寸,这可是二姐的孩子。” 蒋荠理不直气也壮:“那凭什么你带回去呀?” 蒋芯好笑地笑了一下,松开时北航的手:“那让他自己选。” 时北航的目光冷冷地瞟过大姨,什么都没说,转过身继续走向停车场。 蒋荠吃了瘪,蒋芯也懒得再理她,转身跟上时北航。 直到坐上小姨的粉色雪佛兰,蒋芯才把刚刚装酷的表情卸下来,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少女,激动地拍着方向盘:“小航,你刚刚太帅了!” “啊。”时北航浅浅应了一声,注意力完全被这辆车所吸引了。 车里的内饰居然也都改成了粉色,粉黑拼合竟有一种甜酷感。 ……是甜酷感吧?反正小红书上的推文是这么说的,他之前用这个软件搜吉他谱来着。 “你有没有觉得咱俩刚刚转身就走特别拉风?特别拽!”小姨还是很激动。 “拽。”时北航认真点头。 实际上小姨与他合得来也有年龄的原因:她只有三十二岁,一个十足的90后,大学毕业英年早婚,五年前离了,工作在离婚后蒸蒸日上甚至自己买了车。老天眷顾,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心态年轻,可以说是每天都很积极向上,眼里有着最真实的快乐。 “你喜欢这辆车?”小姨爽朗地笑着,又拍了拍粉色的方向盘,“等你成年后考个驾照,小姨借你开。” 呜呜呜我也想拥有时北航同款小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抢救 第44章 玫瑰少年 “不、不用了。”时北航急忙摆手。 “觉得男孩子开粉色不好意思?不要那么刻板印象嘛!” “没。”时北航看着她用长长的指甲按下启动键。 蒋芯觉得逗小孩逗得差不多了,踩下刹车抬手挂档:“带你见识一下我的宝贝儿!” 不得不说蒋芯开车挺虎的,时北航的体验感仿佛地面版云霄飞车,有好一会儿都觉得自己的灵魂都离开座位了,吓得从来没有系安全带习惯的他都拽过了安全带给自己绑好。 半个小时的车程,蒋芯硬是10分钟就开到了。 下车的时候时北航仍旧惊魂未定。 “吓着啦?”蒋芯像个得意的小孩儿。 时北航感觉自己仿佛一趟苍老了20岁。 蒋芯的家在一个高档小区里,门卫会敬礼,进门就有小桥流水的那种。 她家也非常大,目测得有120平。 “你一个人住?”时北航有些吃惊,“不害怕吗?” “啊,这其实是从我前夫那坑来的房子,都装修好了也没想着卖,我胆子大,再说又不闹鬼,”蒋芯利索地换好鞋,进屋给他也拿了一双,“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会请家政阿姨过来打扫。” 时北航踏进可谓是空荡荡的客厅,屋里基本上没什么家具配置,只有基础的沙发、茶几、电视,地板擦得能映出人的影子,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大落地窗,十分敞亮。 “大小伙子,睡朝北的屋也没问题吧?”蒋芯打开北侧的房间门往里看了看,又招呼他示意他过来。 时北航走了过去,从房门口看进去,吃惊得合不上嘴:“这也太大了。” “主要是这屋没人住,又没什么家具,跟酒店似的。”蒋芯介绍完又有些得意地问,“怎么样?我这儿条件还不错吧?比你大姨那儿强吧?” “我没去过大姨家。” “可乱了,跟狗窝似的。”蒋芯一脸嫌弃。 时北航笑了笑。 “这屋也就是空,你再看看我这屋就不一样了。”蒋芯拉着他来到南侧另一个房间里。 “哇——小姨你几岁了?” 时北航很不幸地挨了一爆栗。 “好小子,怎么说话呢。” 不怪时北航问,这个房间简直说成是美乐蒂主题儿童公主房也不为过,映入眼帘的全是粉色,时北航感觉自己正努力在一片粉嫩嫩中辨认家具。 书桌上都是美乐蒂同款的办公用品,顶栏的架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美乐蒂玩偶和小姨的个人写真,床边地上大大的美乐蒂地毯,还有床上半人高的美乐蒂玩偶。 太少女了。 唯有床边的一把粉色吉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小姨家居然有吉他! “其实这个房间以前不是这样。”蒋芯走进房间,脱了拖鞋踩上地毯。 “我跟前夫结婚的时候,这个房子装修得像普通房子一样平平无奇,而在离婚后我把屋子里觉得多余的东西统统扔了出去,还重新装修了我的卧室。”她笑着转头,“好看吧?” 时北航点头,目光仍忍不住望向吉他。 蒋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了然,走过去拿起吉他:“哦,这个,你们男孩子应该都挺喜欢,撩妹儿神器。我刚买一个月,还挺新的,没怎么弹,我这脑子笨,不会换和弦。” 她将吉他向着时北航伸出去:“试试?” 时北航按捺不住,刚要跑过去,就听蒋芯一声吼:“脱鞋!” “哦。”他及时在地毯边缘停住,脱了拖鞋才上去接过蒋芯的吉他。 抱着吉他坐在床边,跃跃欲试的心情翻涌着,他先是摸了摸吉他的琴箱,又抚过绷紧的琴弦,轻轻拨弄。 “你都会弹什么呀?我同事都建议我先学的嘀嗒,从头到尾都差不多,就是换和弦太费劲儿了。”蒋芯继续话唠。 “会的不多。”时北航左手扶上和弦,架好姿势。 “真专业。”蒋芯捧道。 时北航想了想,夹好变调夹,弹了他印象里练过最多的那一首。 指尖一动,缱绻的乐曲流泻出来,有无限温柔,又有新生的希望,流水一般的力量却要凝成一只手,仿佛能抚平人内心的伤痛。 时北航没练多少,只是弹了副歌部分,却让人十分动心。 一直有在偷偷对着口形的小姨激动起来:“这是这是!这是《玫瑰少年》吧?” “嗯。”时北航抬起头。 “好棒啊!”小姨更加激动地拍起了手,“你的和弦转换好流畅!是在外面学过吗?” “没有,自己学的。” “太厉害了吧!” 时北航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吉他,默默地听着蒋芯热情夸张的夸奖,听她吐槽学吉他时遇到过的难题。 吉他交流会结束,蒋芯去做晚饭,时北航总算能自己在房间里独处一会儿了。 其实他明白小姨为何对着他如此“话唠”,也打从心底里感激,只是时间长了脑子不免有些嗡嗡的,面对蒋芯各种跳脱的话题也更是应接不暇。 这确实也让他当时没了注意力和精力再去思考母亲的事。 而现在一个人躺在偌大房间里这么一张偌大的床上,这让他的思绪很发散,非常发散。 不仅是或许因为自己过年一直没回家母亲才倒下的猜想,他甚至能从父亲眼中读出“你这样一个废物除了给家里添麻烦气死你妈还能干什么”。 是啊,他现在确实是个废物,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可他偏偏又想起自己答应了小哥的那句回到学校。 他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名叫“焦虑”的漩涡中。 小姨说她做了最拿手的芝士肥牛焗饭,把芝士饭搅拌成拔丝饭的过程也很解压。时北航搅拌完尝了一口,小姨没说错,这确实是她的拿手好饭了。 待到睡前,蒋芯像嘱咐小孩儿乖乖睡觉别踹被那样扶着房间门站在门口。 “我给你找套睡衣?” 时北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柔软的纯白色T恤,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用。” 这么睡一宿可能会皱,但他不知为何就是很想穿着章勋的衣服睡觉。 “嗯……好吧,大概我这儿也没有适合你穿的,你穿可能也只剩睡裙了。”蒋芯半开玩笑地说。 时北航回以微笑。 “Good night.”蒋芯的脸在门缝中的面积越来越小。 “Good night.”时北航回应。 咔哒,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时北航真的穿着这件T恤睡觉了。 可是他睡不着。 身上是小哥的衣服啊。 冲一把(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玫瑰少年 第45章 他不是那种“好孩子” 后来的日子里时北航隔三差五就会往章勋那儿跑,有了微信联系也方便了。 母亲安全出了院,他回家受了一顿奚落后也没什么了。 一直到月末前儿,王瑞祥问他去不去小叔的拳馆打杂,一个月1600,也不用干啥,就给他锻炼锻炼,都是熟人环境熟悉,犯了错有人给纠正,积累经验还不会挨骂,说不定还能顺手学学拳。 时北航答应了,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做得很认真,就是偶尔会偷偷掏出手机给小哥发消息,小叔都以为他谈恋爱了。 而在下班后他不想回家的时候就会去酒吧坐着看章勋调酒或者直接跟着来拳馆“视察”的王瑞祥回家,王瑞祥每次都会在路上问他学了什么一招半式没有。 寒假的最后一个月如此度过,月末领钱的时候小叔说他做得认真,还多给他添了两百,说当是压岁钱。 寒假结束,第一个需要考虑的就是开学。时北航犯了愁,他答应了章勋回到学校好好学习,但他并不愿意在忙碌了一天后回到那个冰冷的家里受父母奚落。 第一个办法当然就是住在王瑞祥家里,但是这会带给他一种寄人篱下的不适感。 开学前一天,他还是选择去了章勋家,毕竟开学后就没这么多时间总过来了。 他到的时候,阿姨和妹妹正在客厅看电视,章勋穿着睡衣顶着一头乱发给他开了门,还趁着他换鞋的间隙打了个哈欠。 经历了这么一个多月,他已摸清了章勋白天补觉是常事,第一次撞见的时候他还怯生生地问小哥自己白天来会不会打扰他休息,小哥还被他逗笑了,把他揽到床上说那就一起睡。 这次还是老样子,章勋依旧揽着他进了被窝,从零下30℃的空气进到零上30℃的被窝里,被子也软乎乎的,舒适感满满地将他包围,散发着懒懒的小哥的气味儿。 当然,还有把他当成抱枕的小哥。 章勋的一条胳膊和腿都大喇喇地压在了他身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鼻子里呼出的热气也尽数喷在他的脖颈处,发着麻热的痒,但时北航不敢动。 尽管每次来都会有好几个小时这么僵着,能睡着的话他也会闭上眼睛跟着睡一会儿,一般就是被小哥拍醒去吃午饭了。睡不着就这样僵几个小时不动,他也不会觉得煎熬。 今天他没能睡着,脑子里都是明天要上学了的噩耗。 寒暑假热播灾难片——《开学》。 章勋还没能再次入睡,眯缝个眼睛一瞅小崽子正瞪个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毫不掩饰少年的忧愁……不对,是青年了。 “不想开学?”过来人章勋一眼就看出来了。 时北航点了点头。 “因为什么?” 时北航把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 章勋思考了一阵儿,他家离实验中学也挺远。 “你们学校有宿舍吗?” “啊,还真有。”时北航想了一下,他们班就有住宿生。 “申请住校吧。”章勋建议。 时北航有些迟疑,如果住校的话他就不能在酒吧陪小哥到很晚了。 “周六周日来我这里。” 时北航眼睛一亮:“好。” 就这样,他甚至都没再多想想本来周末也可以过来,就被小哥忽悠去住校了。 “你就想躲着家里是吧?!这个家你不想待了是吧?!”蒋萍意料之内的发了疯。 时北航本不该再刺激她,但他也仅仅是说了一句“我要住校”而已。 “我想住校好好学习。” “放屁!你都多久没学习了现在给我装发愤图强?还要上学校住去,我看你就是想……”蒋萍眼珠一转,“是不是在学校处对象了?” “没有。”时北航感到一阵头疼。 “手机给我看看。”蒋萍瞪直了眼睛。 时北航啧了一声:“都说了没有了。” “手机给我!”蒋萍强硬地向他伸出手,分贝也提高到刺耳的程度。 时北航蹙眉不动。 “给我!” 蒋萍上来就要掏他裤兜,他条件反射地推开了她,后者发出一声惊叫,向后踉跄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居然敢推我,”蒋萍摇着头,“儿子居然敢推妈妈……小航,你居然敢推妈妈。” 时北航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下一秒蒋萍果然暴起,大喊大叫起来:“你是我生的!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 时北航从这份压抑中抽出一口气,回怼道:“那用不用我还你啊?” “你还啊!你有本事还吗?!” 看着蒋萍无理取闹的哭吼,他热血上涌头脑发昏,咬了牙转身上厨房利落地拿了把菜刀,当着蒋萍的面就要往腿上割,又被她哭叫着拦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呀!这是干什么呀!”蒋萍抢过菜刀,坐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 时北航不愿再看,转身回到房间里,锁上了门。 外面,蒋萍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在持续。 他背倚着门,缓缓下滑,最终坐在地上,用双手狠狠搓了搓脸,好像要把脸上那点儿雀斑全都搓下来似的。 他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决定爬起来收拾一下住校的行李。 外面的哭声不知持续了多久。 时志远及时在晚上回了家,敲开他的房门说要跟他谈谈。 时北航开了门,时志远没有把他拎出去,而是走了进来,并把门关好了。 “你想住校?” “嗯。” “为什么?” “我想好好学习。” “你在这个家里不能好好学习?” “是的。” 一阵缄默。 “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有个条件,”时志远伸出三根手指,“年级前三。” 时北航怀疑自己听错了——时志远说的是不是班级? 那可是实验中学!他现在在年级的排名都在三百开外!在班里也仅仅是二十多名的程度。 “你能做到吗?” 能做到吗?证明自己离了他们可以更好,证明你自己可以管理自己。 时北航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多遍。 能吗? 他迟疑了。 那么久没听过课,注意力没回归过校园里课堂上,他真的可以吗? 由于父母惯常的打压,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学霸,只是常听一些校外人这么说,酒吧的人以及…… 小哥。 小哥说他可以。 “我试试…” “不能试试,”时志远严厉地打断他,“你只能告诉我,能,还是不能。” “能。” “做不到你就给我乖乖回来,听你妈妈的话,不准再往出跑。” 时北航想起蒋萍今天半疯癫的模样,沉下目光来,慢慢地点了个头。 时志远离开了,今天没有打他,却给他出了个极致的难题。 他觉得无比的疲惫,躺倒在床上,拿出手机想告诉小哥父母终于同意他住校了,想想却又放下了。 年级前三,北航……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保不齐时志远给他起这个名字也是想要他考上北航呢。 他实在开心不起来。 他不是那种能从学习中收获快乐的人,他也不明白那些疯子是怎么做到的,他能考到这里也纯粹是被父母逼出来的。 他不是那种“好孩子”。 第46章 占有欲 “什么?你住校了?!”王瑞祥跟在拖着行李箱往宿舍楼走去的时北航身后,“平时还没被圈够啊?” “我打算学习了。”时北航分给了他一个眼神,脚下坚定地往宿舍走未曾停过,行李箱的轱辘在沥青地上发出坎坷的摩擦碰撞声。 “什么?”王瑞祥怀疑自己耳朵窜烟了。 “我还答应了朋友,要考上北航。” “朋友……不会是那个章勋吧?”王瑞祥看他没否认就说了下去,“这朋友,真够劲儿,把你往绝路上逼啊。哎你说他别是看你名字叫北航就让你考吧?这不逗人呢嘛。” “大概吧。”时北航不置可否。 他不在乎小哥是不是单纯地在逗他,是逗他还是为他好还是为难他都好。 他只想能把章勋留在身边。 “那什么,不行,我也得跟你一起住校。” “不至于,你又不学习。” “哎你看这话说的,我最起码不得跟你考到一个城市去?要不等大学咱俩可就见不着面了,你忍心?” 时北航的脚步顿住。 对啊,如果他去北京上学了,那他就见不着小哥了。 “我得跟你一块儿住校啊,我也得好好学习。” 王瑞祥再说什么他没在意,只是第二天王瑞祥真的拎着行李搬进了他所住的宿舍。 本来那个宿舍只有两个人,他跟王瑞祥刚好填进去。 学校的住宿环境还挺好,就有一个问题—— 时北航在室友拖拉机一般的呼噜声中十分烦躁,简直想冲过去将其一巴掌拍醒。他紧咬牙关,眼皮终于再也盖不住眼睛,恶狠狠地弹了上去。他恶狠狠地翻了个身,看到同样睁着个大眼睛愁眉不展的王瑞祥。 大少爷被扔进了这样的群居环境还有个拖拉机室友,难免十分失望。 再看另一个室友,居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睡着,真是觉大啊。 王瑞祥的表情太过可怜让他有负罪感,时北航转了回去,平躺下来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小哥吐槽。 他先是录了一段语音给章勋发过去。 ——语音 5'' ——这声音跟打雷似的,我害怕。 ——我明天给你送个耳塞。 章勋现在在工作,消息来得很快,但说话简明扼要并迅速解决,看来应该是在忙。 “嘿,”王瑞祥低声唤他,“这事儿你也跟他说啊?” “嗯,习惯了,他说明天送我个耳塞。” “我——也——要——” 时北航在震耳欲聋的打雷声中看清了他的口型,忙又给小哥发消息: ——能送两副吗? ——好的。 看来是真的很忙了。 时北航放下手机,对着王瑞祥打了个手势,两人蹑手蹑脚爬下床开门走了出去。 其实用不着蹑手蹑脚,他们的声音比拖拉机小多了。 东北三月的树仍未抽条,地上久结的雪还踩得吱嘎作响,午日刺目的阳光喷洒在上面,却一点儿融化的意思都没有。 “这东西还换着戴?”章勋将两小盒耳塞递给时北航。 “不是不是,是给王瑞祥带的,他跟我住一个宿舍。”时北航解释说。 章勋眉毛一挑:“他也是住宿生?” “不是,他听说我住校了之后就立马搬进来了,我们宿舍刚好就还有一个空位。” “哦。”章勋了然,没什么反应。 小崽子拥抱了他一下,他搂住小崽子的腰,在上面拍了拍。目光所及的肩背已不再似初见时那般僵硬,有着柔软的皮肤弹性,带着那股他喜欢的时北航的味道,掺杂着好闻的洗发水的香味儿。 他突然间很想在时北航有弹性的腰上狠狠掐一把,或者在肩颈狠狠咬一口,留下自己的痕迹,又突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目睹着小崽子离开他的背影,他才开始琢磨起这件事来,并且越琢磨越不舒服。 他还是打算回家好好补个觉。 他回到家躺在床上尝试入睡,但很奇怪,平时工作完回来沾床就昏迷,今天上午就去买了个耳塞,回来竟困过劲儿了。 脑子里还乱七八糟的。 大多数都是目前无法解决的事,这么久了也跟他的臭骨头磨合得差不多了,唯有一个新事件像被反向扎回仙人掌上的刺儿,让他又疼又痒,烦躁不安。 小崽子和他的好朋友。 就像人生里的新麻烦,章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也许是因为小崽子总往他跟前儿跑,也许是因为他也开始积极照顾这小崽子,新的烦躁原就这样出现了。 可他本不该这样,时北航有自己的同学,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是啊,时北航又不是他的。 他在不舒服些什么? 章勋瞪着天花板,眼下的黑眼圈发着青。 偶然间,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猛地从床上支楞起来,从书桌下拽出一个塑料箱子,在里面翻找着。 他翻出了一个u盘,又从衣柜里拿出电脑包,拿出稍显沉重老旧的笔记本,将u盘插在了电脑上。 为了这个u盘,他没有卖掉老笔记本。 盘里的文件夹是按场次来分,日期排序的。 GOT 时间小镇 2019.8.31 其实他很少这么明目张胆地向后看,一直以来他都被生活牵着鼻子向前走,稍微扭一下头都会被揪断脖子。 敛去锋芒的青年坐在电脑前,目光时而落在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吊儿郎当的自己身上,时而落在场中c位的红发少年身上,他是唯一没有乐器的人,一只手把着支麦的铁杆,却依旧潇洒,一首歌吼到**甚至还爆发出不亚于踩在木箱上弹贝斯吉他的队友的疯狂。 他的视线又从队友们的脸上一个个掠过。 那是属于摇滚的疯狂,摇滚乐确实救了他们,给了他们一段如火般的青春。 早已习惯了肌肉记忆的双手双脚跟着鼓点动了起来,一下一下敲在记忆里那架帅气的红漆鼓上。 原本他用的是廉价的学徒鼓,是余海攒了好几千为他买了这架,他也发现自从换了贵鼓后高瑶也不乐意帮他搬鼓了,一般余海都会在这时候把鼓接过来。 后来余海走了,高瑶也不再给他留面子,每次都把鼓拖在地上滚过来,恨不得几脚踹过来,或者一脚直接踢飞到台上。 他看着视频里的一个细节,不禁乐出了声。 自己脚下的底鼓“离家出走”了,离自己越来越远。 余海不知道是怎么感知到的,习惯性地踹了一脚,把底鼓给他踹回来了。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在一场表演后吼过:“我底鼓离家出走了怎么没人给我踢回来?!不打了!不敲底鼓了!” 他找到7月的文件夹,在里面试图搜寻那场表演的视频记录。 可记忆竟离他远去了,他在一堆视频里点了半天,竟是没找到那场表演是在哪天。 他记不得了。 第47章 滚被子 ——《土豆开会》 ——我在食堂打的,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时北航给餐盘里的土豆开会图拍了张照片发给章勋,想着正是他补觉的时间正要收起手机,回信就来了。 ——你这菜,够丰盛的啊。 他喜逐颜开地敲字回复。 ——那是,这可是土豆泥拌土豆块炒土豆片! 他现在敲字还是很慢,一急就更容易出错字,他急得紧蹙眉头认真地摁着键盘,像个不太会使手机的老头儿。 哦不,老头儿都知道要手写。 相比之下章勋的消息回得就非常快了。 ——注意营养均衡,别吃得冒淀粉了。 ——下次一定。 其实时北航真的挺喜欢吃土豆的,每个有土豆的菜都要了,感觉每个都会非常下饭,只是没想到装到一个餐盘里是这个效果。 将盘里的土豆们一扫而空后,土豆王满意地拍了拍肚子。 好吃是好吃,下饭是下饭,就是有点儿噎得慌。 他现在就是什么都想跟小哥分享。 除了小哥,谁都无所谓。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对不住王瑞祥。 不过王瑞祥一点儿也不在意,戴上章勋送来的耳塞后满目感激地看着他:“从此以后,小哥就是我救命恩人。” 时北航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皱了皱鼻子——他居然不想听见别人也叫章勋小哥。 他抬手捏了捏鼻子,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第一周在小哥的远程精神支撑下挺好过的,这节讲了新书新课,时北航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找回了曾经听课学习的本事,笔记工整,课后题也轻轻松松。周六放学他早早地就背上书包跑出校门,直奔公交车站。 他心情大好,既有种出狱了一般的解放感,又有着满满的期待。站在公交车窗边的时候扶着栏杆忍耐下了欢呼雀跃的心情,克制住没真的蹦起来,只是一直在踮脚尖,窗外街边的树也跟着他一上一下地跳起舞来。 下了公交往小哥家走的时候,他还在想进了门一定要给小哥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他他有多想他! 然而在门真正打开的那一刻,他还是怯生生地抬起手来跟小哥打招呼:“Hello.” 哈什么喽啊! 时北航简直想一巴掌呼死自己。 “Hello.”章勋自然地微笑回答,退进屋里让他进来。 纵然内心戏再多,时北航还是拘谨地进门乖乖换鞋,还左右探头寻找其他的身影,那句“阿姨好”时刻紧张地准备在肚子里。 “她俩今天出去了。”章勋看出他的焦虑。 “去哪里了?”时北航心直口快地问。 章勋没回答,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 直到时北航换好鞋,将脱下来的羽绒服在衣架上挂好的时候他才出声:“可能就是去附近公园什么的走走吧。” “哦。”时北航没有怀疑,跟着小哥走进卧室。 “你盖这个?”章勋拿起了床上的一个小蓝被。 “我想要那个软趴趴的被子。” “那个会不会有点太厚了?” “不会。” 那条被子很柔软也很大,像一个软体的小窝,很舒服,会被暖烘烘的幸福感包裹住。 他看着章勋从衣柜里拽出那条大被子,被子太大了,看得他想过去帮把手。谁知他刚一靠近章勋就一转身,一个超大的“软绵绵拳”就这样打在他上半身上,不疼,但直接往床上抡的章勋没想到会有阻拦,隔着被子撞到了他身上。 时北航感觉自己胸口受到了重创,还好有被子进行缓冲,但因为被被子蒙了一头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后退一步就撞在了床沿,在后仰的同时胡乱地伸出手去,一胳膊将章勋也卷了进来。 两人一阵天旋地转倒在了床上,床忍不住发出不堪重负的反抗声。 床板挺硬,时北航磕得有些说不出来话,身上还压得挺沉。 “时北航?”章勋率先反应过来,随手一撑赶紧站了起来。 躺下这个还是瘫得跟死尸一样,他心内一焦,一把掀开被子:“时北航!” “哎!哎……”时北航闭着眼睛扑腾了一下,身体里还是有那股磕得背过气儿的酸劲儿,喊到第二声就没气了。 章勋一个膝盖上了床,半撑在他身体上方,俯下身子来盯着他缩成一团的眉头:“哪里难受?” “没事儿……”这句没事还是憋着一口气说的。 章勋把手抚上他的胸口:“磕到了?” 时北航闭着眼睛点头。 章勋没了办法,他现在做不了什么,只能轻抚时北航受创的胸口,祈祷小崽子这口气儿尽快缓过来,不然他就得拨120了。 时北航猛地抖了一下。 章勋吓了一跳,停住手。 “哎,小哥……”时北航无奈地笑起来。 他的岔气儿已经缓过来些了,但小哥那只平气儿的手却让他十分难耐,位置好不讲究,偏就在他心口乱摸。物理上没什么作用,心理上倒是让他支楞起来了,拂起身上一片鸡皮疙瘩。 他睁开眼睛看着近在距尺的罪魁祸首。 “好痒啊真的。”他笑着说。 小哥的手是打鼓的手,干什么都很灵活有力,唯独在他心口痒痒搔搔的。 反倒是章勋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撑在旁边的手一用力,翻身坐了起来。 时北航自己抬手在被撞到的地方揉了揉。 章勋一言未发,走到床的另一边躺下,背对着他拉上自己的被子。 时北航知道他这是每天必需的补觉,也就没多问,自己坐起来靠在床头玩手机。 王瑞祥的消息蹦了出来,他没能捂住响亮的消息提示音,急忙摁了好几下让手机静音。 再看章勋的后脑勺,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他这才点开新消息。 ——到家了没有? ——到了。 ——下? ——上。 退出微信聊天,点开游戏,横过屏来。 他已经从只会用老年机的老年人变成一个时髦的会玩游戏的老年人了。 章勋本来没睡着,躺在那脑子里叽里呱啦的转,颇有些要超负荷的意思。 直到他看见外面天黑了才勉强自己闭上双眼,就算是催眠他也得睡一会儿,不然撑不到明天早上。 也不知道这个工作他这么燃烧生命能干多久,会不会干不到30岁就嘎了,到时候可昔没钱治病是不是也嘎了,那母亲没了可昔是不是也要嘎了。 一家三口一起上路,多好。 头脑风暴一直到手机闹钟响起都未曾停歇过,他抬手摁掉闹钟,转过身发现时北航在玩游戏。 小崽子竟然会玩游戏了。 “跟王瑞祥吗?”他忍不住问。 “啊,”小崽子玩游戏玩得十分投入,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目前似乎是游戏的重要阶段。“一般都他叫我玩我才玩。” “哦,那你玩吧。”章勋下了床。 这个闹钟是提醒他做晚饭的。 第48章 醋意横生 切西红柿的时候章勋还在跟自己较劲儿,这个劲儿一直较到了他把饭菜都盛上桌叫时北航吃饭而小崽子应了一声就没了动静之后。 他疑惑地进了屋,发现小狗崽子竟然还是那个姿势,抱着手机专注地戳着。 “你们还在玩?” “马上。” 专注的时北航没能听出他的话外音,这让他无端地生出一股邪火,大步走过去一把抽过小崽子手里的手机。 “别玩了,吃饭。”语气严厉得像个父亲。 时北航呆呆地抬起头,目光一会儿落在章勋脸上,一会儿又落在他手里的手机上。 章勋看见他的眼神,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强作镇静把手机递还给时北航:“玩完这局过来吃饭。” 时北航看看手机又看看他,像是胆怯的流浪小狗看待忽然喂给自己食物的陌生人,怯生生地伸出双手接过。 而下一秒章勋立刻转身走出了卧室。 不知是不是故意输掉了,时北航很快走了出来,乖乖地坐在饭桌前。 桌上的柿子炒鸡蛋还热乎着,散发出香甜的气味。 “泡汤吗?”章勋向他伸出手。 时北航刚要点头,却突然端着碗站了起来:“我自己来。” 他悬在空中的手有点尴尬,默默地收了回去。 锅铲刮过锅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刚要说有勺子,小崽子就端着碗回来了。 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也明白小崽子的反常大概是刚刚被他吓的,可惜他不擅长道歉,紧抿的嘴唇刚分开,就又碰回去了。 他很少跟别人道歉,或许是太过自大,他做事总有理由。 于是他开始找蹩脚的话题缓和气氛。 “刚来的时候又披萨又火锅,现在就这么糊弄孩子了,”两人面对面坐着,为了防止尴尬,他也站起来去盛锅里的汤,甚至没用勺子,同样用锅铲在锅底刮来刮去,“有没有觉得不平衡?” 这也的确是他想问的。 “不会。”时北航坚定的回答却在锅铲声中意外地响起,格外清晰,“能跟小哥在一起生活,吃小哥做的饭,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本已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他并不在乎吃什么。 章勋顿了顿,平静的声音道:“有什么不敢想的,我也就是个普通人。” 时北航摇了摇头,却又在章勋转身的时候及时停住了。 是的,重逢后的这一个月他有事没事就会跟小哥腻在一起,小哥也的的确确成为了他触手可及的普通人,但却是他遇见过的最帅最优秀的“普通人”。 小哥离开神坛了吗?也并没有。 那些品格依旧能在章勋的一举一动中看到,他的衣品依旧很好,在他调酒的时候会发现他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很帅气,拿着酒瓶的一举一动,走路时优雅地背过一只手,将酒托送至客人桌上时虽弯下腰却依旧直挺好看的背。 而章勋显然不知道这些,又或者是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故意装作不知道。 吃完饭章勋需要洗脸化妆做发型准备去工作,时北航乖乖地趴在床上,没敢再玩游戏,漫无目的地左右划拉着主页那点儿应用。 “对了,跟你说件事,做个心理准备。” 时北航应声抬头。 门口刚洗完脸的小哥光着上半身,肌肉线条明晰可见,胸腹有薄薄的一层肌肉,肩宽腰窄的比例被拿掐得刚刚好。额发湿湿的滴着水,又被他一把拢到头顶上,而那水滴则顺着光滑的肌肉流进裤腰里。 好帅! 时北航看直了眼,忍不住张了张嘴,有种被击中心脏的突然感,他突然领悟到什么叫做被帅死了。 他从床上扑通一下站了起来又扑通一下坐下,又看了两眼,最后羞愧得把被子蒙到自己头上。 扑通、扑通、扑通……在黑暗窄小的被窝里更加明显。 “怎么了这是。”章勋看着小崽子这一系列发疯行为也被吓了一跳,走到床边把被子掀了起来。 时北航“啊”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脸红扑扑的,眼神呆呆的,还怪可爱。 “怎么?”章勋无奈地笑起来,伸手要掐小崽子的脸,被其一转头躲开了。 这小崽子就是不看自己。 因为没穿衣服的事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开始自我反省。 “什、什么事儿?”时北航忽然出声了,眼神还是盯在一边的墙上。 章勋瞅了瞅那面墙:“没什么,就是我妈她们大概半夜会回来,你不用太紧张,她们不会进来,你把门一关就好,也不用出去打招呼。” 半夜回来? 在公园逛到半夜? 公园早都关门了吧? 时北航愣愣地点点头:“不打招呼没关系的吗?” “没事儿,不用打,你要出去上厕所撞见了再问声好就行。” “哦哦。”时北航轻轻上下移动他的脑袋,看起来是在点头,却依旧侧着。 章勋很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时间不允许,他只能赶紧换衣服出门。 换衣服的时候他还用余光瞟过小崽子,从头到尾头都没正过来过。 “我出门了!” “啊,”时北航应道,“再见。” 章勋出了门就在想小崽子这是什么毛病,上了公交车在想,往R.M.走的那几步也在想,到脱下羽绒服工作了也还没想明白。 还迎来了同事关切的问候。 他只能总结为:“这两天脑子特别乱。” “缺觉了?” “大概吧。” 只不过是脑袋里事情有点多。 后半夜他在库房里补了会儿觉。 第二天一早他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了门口多出来的两双鞋子,进屋先推开了母亲的房门,两人都在床上熟睡着——看来这次没事。 但下次呢?下下次呢? 章勋不愿再想,转身推开另一扇门。 他的床上安静地躺着一个男孩。 其实很久之前就该想想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他总拿着小崽子的年龄当挡箭牌,可能就是在给自私的自己找借口吧。 一个同性恋的床上躺着一个男孩。 母亲都已经默认他们的关系了。 可他总觉得时北航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昨晚时北航的那些反常表现又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不一定什么都明白,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 主要是……那根本不是直男该有的表现。 他走到床边,盯着小崽子安静的睡脸。 时北航的肤色不算深,浅褐色的雀斑因此而容易辨认得出来,但长的位置还都不错,只在鼻梁和双眼下方有一小片,数量也让人觉得不多不少。 时北航的睫毛不算短,只不过睁眼时整个下垂看不分明,此时闭着眼才像一把小扇子。 时北航的嘴唇不算薄,熟睡时微微张开,仿佛还在随着呼吸翕动。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缓慢靠近那张脸时撑在床边的手臂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抖。 第49章 吻 眼睑缓缓垂下,嘴唇的动作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落下,鼻息交错,唇瓣轻轻启开,将身下人的下唇轻轻含在唇间,却不敢再动。 他好像中了什么蛊,只想更贴近更纠缠,支撑身体的手臂剧烈抖动起来,他慌张地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调整不平稳的呼吸。 而那双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他朝着房门落荒而逃,在压下把手时听到了身后一声迷迷糊糊的:“小哥?” 他迅速冲进了洗手间。 水龙头被吱吱拧开,水流哗哗地冲刷着洗手池,并拢的手指试图截断水柱,几捧凉水泼到脸上,章勋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挂在脸上的水滴流过每一寸肌肤,这才有几分清醒。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镜子里的自己。 外面有人向洗手间跑来的声音,他迅速抬起左手将门反锁,只见下一秒把手下压,外面的时北航想喊又怕把阿姨和妹妹吵醒,只能压着嗓子低声叫小哥。 “我没事,回去睡觉。”章勋搓了把脸,拽过一旁的毛巾。 “啊,哦……”小崽子听话的回去了。 看来那个时候他没醒,章勋蓦地松下一口气。 擦完脸,他站在洗手间门口,迟疑地呆立着。 他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时北航了。 也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开始发笑,神经质地短暂笑了两声之后打开了门。 “哎哟,”一出来他就被杵在旁边的小崽子吓了一跳,“不是叫你回去睡觉吗?” “睡不着了。”时北航说得很小声。 章勋呃地叹出一口气,无奈地看着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畏畏缩缩的小崽子。 “你睡,我看着你。”时北航抬起眼与他平视。 章勋躲过那束目光越过他向屋里走去,时北航转身看着那高瘦挺拔的背影,悄悄伸手抚上自己的下唇。 他只能在章勋家住一天两宿,周一又得去上学,而周一早晨章勋会早些回来给他做早饭。 “我不喜欢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上学。”他对着在厨房忙碌的章勋说。 外面的天黑得像一块魔术布,全然不见一点亮光,冬天要等亮天得七点。 他打了个哈欠。 “困?”章勋将煎好的小牛排和鸡蛋摆到桌上,“要不要试试咖啡?” “速溶的吗?” “不是,我自己磨的豆子。”他打开高处的橱柜,拿出一个装了三分之一咖啡粉的罐子,“喜欢喝什么,拿铁还是摩卡?现在打奶泡估计来不及。” 时北航看呆了。 完了。 小哥的闪光点又多了一个。 他甚至开始想象小哥磨豆子时手背和小臂的青筋,运动的肌肉,一发不可收拾。 “我去洗个手!”他蹦了起来,转身朝洗手间冲去。 章勋看着关紧的厕所门疑惑:“不刚洗过吗?” 再出来时,章勋正在将泡好的咖啡装进咖啡杯,香醇好闻的咖啡香弥漫在厨房的空气中。 扣好盖子的咖啡杯摆在了桌边:“这杯带到学校去喝。” “嗯。”时北航板正地坐回椅子上。 章勋奇怪地看着全程直着腰背吃完早餐的时北航,没有多说什么。 三月份,凛冬的威严刚刚散去,温度仍在零下,与其说是早春的凉意,不如说是冬的余韵。 时北航捏着咖啡杯,这么一路居然还是温的。 小哥的爱有时候会跟家里人的很像,叫他考大学的时候,没收掉手机不让玩游戏的时候,为他早早赶回来做饭的时候。 时北航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因为这让他有点儿害怕,他害怕蒋萍那种裹挟着控制欲的爱。 但他确实贪图着这一瞬的温暖,就像帮他暖了一路手的咖啡,就像…… 他再次抚上自己的嘴唇。 小哥为什么要亲他?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王瑞祥拍了把他的后背。 时北航转过头,“我有疑惑”这四个字就写在眼睛里。 “咋了?” “男生之间亲吻是什么意思?” 王瑞祥的脸色随着这句话而愈显震惊,最后爆出一个字:“啥?!” 时北航急忙捂住他的嘴,左右四顾,王瑞祥拼命眨眼他才放开。 “不是,你问这个,”王瑞祥往前一趴,在他耳边压低了嗓子说,“你被哪个男的亲了啊?” 时北航显然不想回答。 “亲哪儿了啊?” 时北航显然还是不想回答。 “好吧好吧,给你分情况分析。第一,你得确认他的性取向。”王瑞祥一本正经道。 “性取向?”时北航愣了愣。 “对啊,你总得知道他喜欢男的女的吧,万一他喜欢男的那就绝对是对你有意思——这我说的是亲脸啊脑门啊这些无伤大雅的地方,要是亲你嘴啊或者……”王瑞祥的眼珠迅速往下瞟了一眼又回来,“那不纯纯变态,你又不是同性恋,他这得叫猥亵。” 同性恋? 时北航很是震惊。 同性……恋?等等,这个喜欢…… “如果他喜欢女的,啊那多半就是哥们之间闹着玩儿的,”王瑞祥捏捏他的肩头,“放心。” 时北航炮捻子上那点儿噼里啪啦的火星让他这两下给捏没了。 “哦。”时北航转了回去。 “到底谁亲了你啊?” “没有,我就是问问。” 第二周有点难熬,老师教的东西难了起来,时北航开始上课走神,脑子里稀里糊涂的还在想那天发生的事和王瑞祥的那些话,六天过得像六年。 要说同性恋的话,他更加怀疑自己。 只是幻想了一下小哥磨咖啡就升旗的自己。 简直羞耻。 他羞耻地把脸拍到了化学书上。 这周六章勋醒得早,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是小崽子放学的点儿,干脆打算去接孩子放学给小崽子一个惊喜。 实验的孩子跟七中的非常不一样,不需要人人捧个书,是哪怕不背书包都能一眼瞧出来的不一样,校服干净得统一,这群学生不说老老实实也叫板板正正,乍一从学校里出来齐刷得像工厂的罐头,不太好认人。 但以他曾经多年堵人的经验,还是抓到了和朋友有说有笑走出来的时北航。 啧,王瑞祥。 俩人都穿个黑羽绒服,跟同款似的。 笑得那么开心,到自己面前就跟个鹌鹑似的,看来还是学校生活好啊。 他突然有那么一刻想转身就走,但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去公交站还会被小崽子撞上,欲盖弥彰。 在俩人挥手拜拜后他才跳下树坛,朝着小崽子走过去。 然而下一秒,时北航跑了起来。 而且非常快!跟逃命一样! 章勋立马迈开长腿追上去。 跑什么啊?! 看着谁了这是! 第50章 脚 直到追着时北航跑上一辆公交车,他才明白小崽子跑这一路是为了赶公交。 投了币追上正往车尾走头也不回的小崽子,章勋极其想一脚踹他后腰上。 等下一辆会死吗! 或者你回个头会死吗! 时北航坐到座位上的下一秒就被人拽着领子拎了起来,他吓了一跳,刚想一拳打过去站起来看清来人就熄了,呆呆地瞪着眼睛,拳头还未成形就松了。 炮捻子哑火了。 章勋也很无语,攥着他衣领的手由于一股没由来的怒气暴出青筋。 行了,惊喜变惊吓了,想象中小崽子看见他欢喜地向他跑来的模样也没了。 变成眼下这种尴尬的情况。 他咬了咬后槽牙,松开了手。 没理由,怎么问都没理由,为什么不回头,为什么没看见他,为什么跟那个王瑞祥就有说有笑的见了他就变呆了。 “小哥?”时北航似是不敢确定地试探出声。 “啊。”他努力避过小崽子天真的视线。 “你怎么在这儿?” 我闲的。 章勋面色难看地坐到他前面:“接你放学。” 他听见了时北航惊喜的吸气声,垂下一只手摆到后面任他拉着,无奈地望着窗外移动的街景。 回到家里,章勋将电脑和小桌端上床,想着时间还早两人一起看部电影。 时北航的期待满满地写在脸上,高兴地摇晃着脚丫看着章勋选片。 白皙修长的手覆在白色的鼠标上,随着食指的摁动而起落的青筋更加明显,他盯着瞅了一会儿就赶紧把视线转移到屏幕上了。 摇晃的脚不经意间碰到章勋的脚,后者被冰得瑟缩一下:“嘶,你脚怎么这么凉?鞋薄了?” “啊,没有,”时北航立马将自己冰凉的双脚放到一边,尽量离小哥的脚远远的,“换季就这样。” “没事,不用躲,你要放就放吧。”章勋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崽子不敢。 “没事儿。”章勋又重复了一遍。 时北航这才将左脚的前脚掌小心翼翼地贴在小哥温暖的脚背上,脚底逐渐暖和了起来。 “暖和吗?” “嗯!”他点头。 “那放吧。” 小哥还在选片,他愣愣地看着两人贴在一起的脚。 小哥的脚很好看,跟他的手一样瘦长,也分布着明显的血管,这种脚型好像是叫什么希腊脚。 他鬼使神差地用脚趾去勾小哥的脚趾,轻缓地从皮肤上滑入大脚趾与二脚趾之间,近乎摩挲,却又稍稍用力将其勾向自己这边。 章勋选片的手停顿了两秒,倘若暧昧地说便是在感受,不那么浪漫就是被吓到了。时北航并不纠结是前者还是后者,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被这破天荒的胆子吓到了。 但他没有挪开。 就像他贪恋的所有东西那样。 章勋选了很久,时北航偶然一瞥,看见一部封面很好看的电影,便抬手指着它说:“我们看这部吧。” 那海报以蓝天白云,雪山和倒影做背景,前景是两位戴着牛仔帽的美国男士,整体让他看着觉得很舒服。 而章勋却愣了一下,又说:“这不适合小孩儿看。” 时北航疑惑,还是反驳道:“我不是小孩儿,我已经17了。” 章勋看着屏幕上的《断背山》,有点头疼。 “那看吧。” 时北航满足地扬起嘴角。 影片一开始讲述了一位牛仔找工作,跟另一位主角一起放羊的故事,纯净的断背山景色治愈人心,闲逸的音乐,茂盛的草原,大片的羊群,两人合作得很好。 直到Ennis喝醉的那晚,事情开始不同了,章勋甚至想直接抬手捂住小崽子的眼睛。 在时北航眼里,剧情发生得突然,亲热的场景又让人血脉贲张,自己的脚趾还与小哥的勾在一起,足弓下就是小哥温暖又光滑的脚背,稍稍一动就能感到皮肤间的摩擦。 可耻的反应再次发生了。 但是现在去厕所太明显了,时北航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哥的脚,屈起双腿以掩藏这令人羞愧的反应。 脚面上的东西离开了,章勋没有去看,他明白是因为什么。 ……给小崽子看这种东西真的好吗?还是跟自己——一个同性恋一起看。 自己究竟是什么居心什么企图? 章勋有些拎不清,揉按自己的眉尾与太阳穴,努力告诉自己这就是部电影而已。 一部电影演完,他并没有松一口气,紧张地转头看向小崽子,却见他眼里脸上下巴上都挂着晶莹的眼泪。 章勋急忙拿过手边的卫生纸,刚要擦时迟疑了一下,但又觉得直接塞给他不人道,硬着头皮将手上的卫生纸贴到时北航脸上,为他轻轻拭去眼泪。 时北航撇过头,感觉有点儿丢人,但眼泪却难过得止不住。 章勋只好追着他的脸帮他擦,时北航低下头,他也只好低下头去,就这样看见一滴眼泪恰好从时北航脸上滴落。 心突然就被揪了一下,带着一些酸涩和自责。 他发现自己再没有胆子强行把时北航的脸掰过来叫他不要哭再帮他擦眼泪,他只是徒劳地用那张纸在时北航的脸上乱擦着。 有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腕上。 时北航抬起头来,发红的眼看着他,低声颤抖地问:“他们就是同性恋吗?” “嗯,是啊。”他将自己的视线落在电脑的一角。 “同性恋真的会被那样对待吗?” “看地方吧,他们那个村镇就是那样的,”他将电脑关机,“我们这儿没那么严重,有人抵触,但没人会那么做,法制社会了。” “男生喜欢男生,是变态吗?” 章勋正要合上笔记本的手停住了。 他看向那双干净的眼睛,那里竟饱含恳求,似乎真的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谁跟你这么说过吗?”他反问。 “没,没人说过。”时北航收回视线。 章勋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搬着电脑下了床,又把小桌也收了起来。 “喜欢男的……”时北航又出了声,声音很低,但足够让他听见,“就是会想亲吻,会有生理反应,是吗?” “……算是吧。”章勋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收拾收拾上班了。 小崽子喜欢上谁了? 他第一反应是那小子,一个天天被时北航挂在嘴边的名字。 他并不感兴趣,最起码他这么告诉自己,他如常洗漱换衣,最后戴好领结与臂环的时候发现时北航像丢了魂儿似的坐在床头发呆。 或许是自己表现得太冷漠了。 毕竟一个晚上都不会回来,他还是打算给小崽子做点儿心理工作,便揉了揉他的头发:“同性恋不是变态,喜欢就是喜欢。” “晚上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他最后拍了拍他的脑袋。 第51章 牙印 房间里又一次只剩下时北航一个人,沉淀下满满的寂寞与孤独。 由于章勋的工作性质,能允许他晚上过来在小哥的床上睡觉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此刻他坐在床上回味着刚刚看的电影以及……他们发生的肢体接触,又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逐渐将视线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上面搭着章勋刚刚脱下的睡衣。 他走下床,拿起那套睡衣,上面还残留着温热的气息。 他将它们抱在怀里感受了一阵儿,又小心翼翼地将鼻尖贴上去轻轻地嗅,最后干脆将整张脸都埋进去大吸一口气。 干干净净的小哥,好闻的橙花香。 让他想起章勋的**,手臂的线条,腰胸上覆的肌肉,白皙净澈的小腹,内裤边搭在胯骨上,使他能看见一截却再不能触犯更多的隐秘。 那令人心漾的感觉再次升起,他已顾不得廉耻,抱着那套衣服钻入被窝,将外界的一切光源全都隔绝,这样就没人看得见他的肮脏。 他尽将小哥柔软的睡衣抱进怀里,勒得紧紧的,仿佛拼命将那个人锁紧一般,锁进自己的欲念里,疯狂地吸食其中的味道,双手也充满恶意地揉捏着布料。 而那柔软将他的恶意悉数包裹,仿佛一拳打在一个软沙袋上,亦或是一巴掌拍在小哥的臀……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他整个人浑身一抖,热潮涌出又退散。 将小哥的睡衣洗好挂到阳台上后,疲惫催使着他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然而只是疲惫却还没有睡意,他抽出手机,左右划拉两下主页的应用还是点进了微信,看着置顶的six feet under发呆。 他没有给小哥备注,置顶上只有这一个人也不会找不到。 在他印象里这是首歌名,于是他将这段英文敲在了搜索框里。 原唱要vip,这年头什么都要vip,他只能点开一首翻唱,入耳是一个轻轻吟唱的男声。 这首歌的感觉他很喜欢,慢慢的,仿佛被困在雾里的落寞,失意的玫瑰缓缓跌落在坟前,大雨漫过,融入土壤,最终掩埋在地下六英尺的湿润处,潮湿得透不过气。 他随手设置了定时关闭,放下手机半趴在枕头上,缓缓沉入雾里。 他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没有丝毫恐慌。当他从雾中走出时,小哥已站在床头。 他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伸出手去,小哥也缓缓向着他的手俯下来,冲破一层淡淡的雾。 手机忽的响了,云雾一眨眼便消失,一片清明。 时北航摸起枕头边的手机:“啊,是王瑞祥。” 章勋直起身来,拎着手里的早餐转身离开:“一会儿来厨房吃饭。” “嗯。”时北航点头,接起电话:“喂?” 章勋将包子悉数摆进盘子里,但他的心情不算爽,一不小心捏碎了一个,只能放进自己碗里。 杯装的豆浆也摆出来,一共四杯。 摆完他并没有开吃,而是靠在窗边盯着碗里破了口的包子发呆。 没过一会儿母亲和章可昔从房间里出来了,章可昔看见他便开心地向他跑来,章勋蹲下来抱住了她。 母亲瞅了瞅桌上的四副碗筷四杯豆浆,没说什么,只是说了句:“可昔,吃饭了。” 章勋将可昔抱上椅子,拍了拍她的头:“吃吧。” 可昔朝他笑了笑。 安置好章可昔,他径直便朝自己的房门走去,毫不迟疑一把推开。 他没有兴趣听墙角,只想知道小崽子是不是还在跟那个王瑞祥打电话。 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床上曲腿坐着的时北航被他猛地开门这一下吓了一跳,往上拽了拽被子。 章勋皱着眉揉了揉发疼的双眼,还是把这口气忍下去了:“吃饭。” “啊啊,马上。”时北航还对着他指了指手里的电话。 章勋瞬间感觉怒火冲到了天灵盖,前所未有的烦躁驱使着他大步朝着时北航走过去。 “什么事这么紧不能先说要吃饭了吃完再打吗一定要一直聊吗包子豆浆都要凉了”这些话像是燃烧的砖头,垒满发疼的大脑,堆叠在嗓子眼,但他没理由说出口。 他只是不爽,只是特别想教训教训小崽子。 时北航也不是不会读气氛,看到章勋带着风往他这边走赶紧来了一句:“好了我朋友叫我吃饭了我得赶紧过去了下次聊。” 下一秒他的手机就被抢走了。 章勋瞥了一眼屏幕,王瑞祥,通话时间19分钟46秒。 替小崽子按了挂断放到床头,他仍觉得不够,那股气实实在在地灼烧着他的大脑,便将一条腿压在床边,看着小崽子略显惊慌不解的眼神,俯身凑到他面前问他:“聊什么呢?” 他打量着时北航,飞速旋转的大脑思考着究竟用什么样的处理方式比较好。 “没什么…啊——” 没等时北航说完,章勋一把拉过他的胳膊迅速将其扣在身下,整个身体压了上去,一口咬在他的后肩。 时北航只喊了一声就立马憋了回去,整张脸埋进枕头里,双手将两侧的床单紧紧抓起。 这一口并不到见血印的程度,章勋也没舍得把气真的全撒在这一口上,只是撒嘴时才感觉到牙印真挺深的。 小崽子的衣领被他都扯到了后边,发红的牙印就明晃晃地印在肩背上,下方就是肩胛优异的肌肉线条。 趴着的时北航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章勋趴到他耳边,低声问:“那个王瑞祥,是你男朋友吗?” “什么?”时北航愣住。 章勋也一愣,立马抬起脑袋:“啊不,当我脑抽。” 时北航十分懵,甚至更脑抽地说出了仨字:“同性恋?” 敏感的神经仿佛被电棍啪地电击了,章勋刚要坐起来的姿势停至一半,像突然被暂停的电影。 靠,我在说什么呢。 两人脑袋里都是这句话,时北航恨不得给自己这张破嘴一巴掌。 而章勋接着想下去的是: 啊,同性恋。 自己问的什么鬼东西。 从来就不教点儿好。 好在两人没有尴尬地面面相觑,章勋在庆幸自己把小崽子翻了个面儿压着,时北航庆幸小哥让他能把头像鸵鸟一样藏起来。 就是一直压在枕头里有点儿闷。 第52章 “呼吸。” 章勋从他身上翻身下来,一声不吭地就往屋外走。 时北航扑棱一下爬起来,看着小哥的背影,内心有点儿绝望,忍不住偷偷给了自己一个无声的耳光。 阿姨和妹妹都吃完饭了,此刻就剩他俩,饭桌上的气氛也是十分尴尬,两人无声地吃过饭,小哥都未曾抬眼瞧他一眼。 时北航高度紧张,生怕下一秒章勋就要赶他回家了。 吃完饭章勋端着碗站了起来,说了第一句话:“回去吧,我收拾。” 时北航紧绷的那根弦猛然断了。 回去吧。 回哪儿去? 他猛地站起来:“别赶我走!” 章勋让他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他:“没……” “我考北航,”他眼里布满恐惧的阴霾,仿佛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对着章勋说,“我答应你,我会考上北航。” 章勋还是相当错愕。 “别赶我走。”时北航小声重复。 “我没要赶你走。” “我不回去。”他低下头,仿佛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章勋看不下去,放下手里的碗筷,走过去抱住时北航,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着,嘴里念道:“不回去。” 这动静当然吸引了客厅里的母亲和妹妹注意,章可昔好奇地观望,母亲却捂住了她的眼睛。 “为什么捂住我的眼睛?” “小孩子不该看。” “拥抱也不可以看吗?可是哥哥经常这么抱着我。” “因为他们是两个男的。” 章可昔疑惑地看着她:“两个男生就不可以拥抱吗?” 她看着女儿清澈天真的目光,愣住了。 “两个男生拥抱是丢人的吗?因为他们都是男孩子要坚强,所以拥抱是丢人的?”章可昔认真地问。 母亲面对这个问题呆愣了许久,眼珠转也不转,最终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是啊,他们没有做任何其他的动作,只是相拥。 刷完碗章勋走进房间,发现时北航没再玩手机,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像一只笼中鸟。 他走近窗边,没有挡住他的视线,只是倚在那开口:“我的睡衣……你洗的?” “啊,”小鸟雕塑终于有了动静,“是,不小心撒上饮料了。” “还挺贤惠。”他牵起嘴角调笑,小鸟却又恢复成了雕塑,以至于他又想起了几分钟前的尴尬,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样说。 章勋想了想,忽然又追问:“什么饮料?” “冰红茶。”时北航回答得迅速,像是早就想到了他会问。 他再次半跪上床边,俯身看着时北航笑:“给我喝一口呗。” 时北航避开他的视线:“喝没了。” 章勋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家里没有饮料瓶,垃圾袋也纹丝未动。 为什么撒谎? 他抬手撑在床头,低头追溯时北航的双眼,后者的目光却沉沉地落在床尾的地面上。 “时北航。”他轻声唤道。 时北航的视线抬到他脸上一瞬又落了回去。 “时北航。”他再声重复,这回语气严肃了许多。 时北航被迫又将视线掰回来,这次里面染上了几分难堪,像是在求他别再问了。 几分了然,他没再问小崽子到底干了什么,只是慢慢地凑上去,微微歪过几分头,向着时北航的嘴唇轻轻啃了上去。 后者的眼睛猛然瞪大,惊诧之间一吸气一张嘴便被趁虚而入。 羞愧的心情被长驱直入地侵略,搅乱成一盆浑水。 他整个人木得像一块真正的木头,后背紧紧贴在床头,腰背绷得比站军姿都直,面对章勋的入侵一动也不敢动,舌头缩在口腔底部任由□□,每个细胞都像死了一样。 他只能感觉到小哥有力的舌在自己口中探索,似乎是刚喝过凉水,带进一股清冽的柑橘味道,熟悉的橙花香扑鼻而来,小哥鼻子里呼出的热气也柔软地盈在脸上灼得滚烫,这一切使这场侵略行动变得温柔而动人。 不温柔的是下一秒他的胳膊被拍了一巴掌:“呼吸。” 时北航闻言立刻就要深吸一大口气,吸到一半又被含住,猝不及防地唔了两声。 唇齿厮磨的触觉直通大脑,使他想起《断背山》里Jack和Ennis的接吻,他们给彼此的回应是热烈的,或许这种事理当是那般。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应,小哥已从他唇上离开。 他仍能感受到小哥深深的呼吸,看着小哥咖啡色的眼瞳。 他害怕章勋下一秒会逃跑,于是摸索着抓住了拄在他身边的小哥的手。 章勋瞧向扣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再看向小崽子时神色复杂。 时北航的嘴唇被他啃得红嫩,平时一抬眼拽得要死的眼睛此刻闪着不解和害怕,手上却死死扣住他,仿佛若执意一抽手就能抠下他一块皮来。 罪人章勋实在看不下那种眼神,懊丧地偏过脸:“对不起。” “如果我考上了,你会答应我一个要求,”时北航没有理会他的道歉,反而问道,“对吗?” “对,”章勋转回来看着他的眼睛,笃定地回答道,“什么要求都可以。” 那只手又紧了几分。 “我答应。” 次日一早,章勋照常提早回家给时北航做早饭,手上煎着鸡蛋,思绪却没断过。 关于自己提出的那个小“赌”,其实也只是为了催促时北航放弃无厘头的打工想法乖乖回到学校而提出的,并没有想过切实答应什么或者真的让他去考。 而当昨天他问及真正的奖励时,时北航也没有说。 “你想要什么?” “考上了再说吧,要不然太丢脸了。” 他没有再问,但隐约能猜到一些与之相关的——他与时北航现在的关系十分尴尬,但也正是经过那个吻的确定,他也确定了小崽子真是拿他睡衣启蒙去了。 心情十分复杂,甚至有种出这主意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挖坟的后悔劲儿。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时北航也算不上清清白白,不然也不会鬼迷心窍亲了两回。 在他将煎好的鸡蛋倒进盘子里时,时北航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梦游一般闭着眼睛走进卫生间。 再出来时已洗漱好了,两人平常地吃完早饭,临出门时章勋却也跟着穿衣服。 “我送你,一起去。” 时北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他拍拍小崽子的脑袋:“再磨蹭迟到了。” 时北航抬手摸摸被拍过的头发。 像被阳光晒得温暖的河流。 第53章 痕迹 章勋给他打了辆车,一路没说什么话,下车时却跟他一起下来了。 时北航不解地看着他,下一秒却被轻轻拢住,后脑勺被轻轻摁下,额发处落下一吻。 “好好上学。” 时北航脸颊发烫,无措地看着眼前近在距尺的小哥的脸。 “走吧。”章勋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时北航重重点头,却无动作,章勋只好将他肩膀一扳,让小崽子向后转:“记得我答应过你的。” 答应过的。 时北航走出三步一回头,每一次都能看到章勋站在原处朝他招着手,那一刻他简直不想去上学了。 想永远跟小哥生活在一起。 这晚睡觉时时北航没注意,王瑞祥刺棱一下爬上了他的床。 “卧槽你干嘛?!”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没给踹下去。 “我瞅瞅你后背,什么东西这是?”王瑞祥上来就往他身后凑。 “后背?”时北航也跟着疑惑,突然间脑内警铃大作,猛地转身摁着他肩膀将其压到床上。 “……牙印?”被摁倒的王瑞祥呆呆地看向他,“谁咬的?” 时北航自己朝肩膀后摸了一把,他没想到这牙印这么久都没下去。 “你跟谁打架还朝后背咬啊?”王瑞祥吃惊又疑惑,看着时北航那张脸两秒后反应了过来,“你是不是…” 时北航猛地捂住他的嘴,死死压在他身上:“别说。” 王瑞祥唔了几声,又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时北航这才放开。 “你是不是还跟你那小哥住一块儿呢?”这回他问的极快,说到“住”的时候才被捂住嘴,不过声音不大,只能让俩人听清。 这回再掩耳盗铃也没意思了,时北航蹙着眉哂了一口气,拿开了手。 “他咬的?”王瑞祥用气声问。 “不是。”他直觉否定。 “那谁咬的?你爸你妈?” 时北航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偏过头去。 “是他对吧?你上次还问我男生亲嘴儿正不正常,也是他。” 时北航还是不说话。 “不说话当你默认了。” “不是。” “那是谁?” 看着时北航依旧拒绝沟通,王瑞祥只好拉住他:“出去说。” 王瑞祥将他拉到宿舍走廊尽头的窗前。 “你俩这是到哪步了?” “没到哪步。”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王瑞祥故作严厉地指着他,“这是很严重的问题知不知道?” 时北航蹩着眉头又不看他,眼神一甩比平时还拽一百倍,语气也叛逆,只作单纯的否定,像被老师抓到玩手机的学生。 王瑞祥拿他没办法,换了一个问法:“你是上面那个还是底下那个?” “什么?”这一问给时北航问愣了。 王瑞祥忽的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没到这步。” 时北航迷惑,但没有再问,他并不喜欢在别人嘴里听到小哥的存在。 “不对不对,”王瑞祥突然又摇头,重又认真地看向他,“他脱你裤子没有?” 时北航更加诧异,这回连冷酷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了,重重地低声反问:“你说什么呢?” “你俩不是……” “不是。” “真的不是?” 时北航沉默一秒,点点头。 “那他为什么咬你?” “我不知道。” “不是,你俩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情况,”时北航抬脚往回走,“别问了。” “行吧行吧。”王瑞祥匆匆跟上,没再找不痛快。 回到床上,时北航不禁还是摸了摸后肩,还能摸到浅浅的印子。 那是小哥留下的痕迹。 这周要比前几周都难熬得多,旧的学习方法难以适应高中的新题型不说,学校还开放了实验班,比实验班的学生高出20分就可以考进去,这也代表着全年级的排名。 而时志远给他的任务,是考到年级前三,不仅要挺进实验班,还要一等一的拔尖儿。 时北航陷入了迷茫。 他发现发呆走神的问题依旧如影随形,他很难克制,有时候甚至需要用力摇头来让自己清醒,而在自习时他又需要偷偷掐起胳膊上的皮肉,用疼痛来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他没办法在上课的45分钟内完全集中精神。 他甚至会想到其实自己根本做不到,如果考不进前三就得回到那个家里,再也没办法赖在小哥身边。 而手下同样的题型,算到最后数字不对才发现第二步就错了,写满了整整一张草纸的演算都要推翻重来。 焦虑如同潮汐席卷他的身体,带来的潮湿渗入骨头缝里钻得生疼,潮湿的座椅仿佛长出尖刺,怎么坐都不对。 教室里如往常一般嘈杂,可此刻这些声音就像胡乱涂出来的黑线球,拼命穿过桌椅向他爬来想要缠绕包裹住他,令他发疯。 于是一节自习他跑了四趟厕所。 又一个周末,又一个朝着公交站飞奔的时刻,这次他更加急迫,恨不得直接瞬移到章勋家门口。 跑到公交站的时候他还环视了一圈周围,生怕再把突然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哥落下。 可在发现没有小哥的身影后他反而小小地失落了一下。 这小小的失落去得很快,上了公交车就又化为满满的期待了。 章勋开门时并不算不修边幅,看着不像刚睡醒,额上布着密汗,像是刚做完家务。 时北航一转头,客厅的地砖亮得能反出他们的影子。 “进屋。”章勋随意地一摆手。 怀着激动的心情,时北航快速换好拖鞋,刚一走进卧室没两步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了。 锁门的动静传来,他疑惑地回头却即刻被占据,斯缠的吻饱含渴望地掠夺每一寸亲密之地。 小哥那好闻的气味再次渗进感官,甚至混杂着些微汗水的味道。 心跳扑通扑通快要爆炸,时北航闭上眼睛努力地想尝试回应小哥,却只是干巴巴地伸出去,旋而被小哥的舌头卷起来,如交、g媾的蛇一般紧紧缠绕。 有一只手抚上他的耳侧捧着他的脸,两根手指手指在他耳廓摩擦,双眼紧闭一片盲目的黑,噪音与喘息声便闯入所有的视听。 最后一下自齿间带过,他睁开眼迎上章勋的目光。那双时显忧郁的眼睛此刻没有完全睁开,眼神垂着,深处勾着渴切的**。 “很想你。”小哥温柔的嗓音沉沉地压在他耳边,顺手捋了捋他鬓角的发。 嗖——噼啪—— 一小撮烟火在他心里悄咪咪升起,点亮了眼睛,烧热了脸庞。 第54章 羞辱 额角突然一痛,沉重的脑袋随着惯性向另一旁甩去,时北航及时惊醒,在给旁边的光头大叔一个头槌之前停住了。 大叔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瞅了他一眼,他睡得有些懵,囫囵说了两句对不起。 直到下车的时候他都没缓过来。 身后的公交车放下他后一骑绝尘,留他在老北风里呆呆地吃着尾气。 以至于进小哥家门的时候他都打蔫儿。 “怎么了?”章勋带上卧室门,关怀地问。 “没什么。”他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果然梦就是梦,梦里都是美好的。 “这周过得不太开心?” “那是相当地不开心了。”时北航脱了外衣外裤,一头栽倒在床上。 章勋走过去坐在床头,帮他顺了顺毛:“题变难了?” 生无可恋的脑袋生无可恋地上下蹭了蹭床单,是点头。 这让章勋忍俊不禁地又在他头上抓了抓:“压力挺大的吧。” 小脑袋又蹭了蹭。 “想怎么解压?” 时北航顿住,两秒后刺棱一下爬了起来,以一种不明意味的目光看向章勋。 “我……”他刚一开口又闭上了嘴,错过目光落向章勋身后的衣柜。 章勋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不禁发笑:“要不我再给你拿套睡衣?” 时北航心下一惊:“不用!” 章勋笑了笑,居然真的下床去翻衣柜了。 “穿棉裤睡觉应该挺难受的吧?”他翻出那天自己被洗的那套睡衣扔给小崽子。 时北航抱着睡衣,才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问:“我的睡衣呢?” “洗了。” 一个星期七天,他就回来不到两天,偏偏赶在这时候洗。 他盯着小哥的眼神也掺上了怀疑。 “弄脏了。”章勋对上他的目光,坦然地解释。 “怎么脏的?” “你怎么弄脏的我就怎么弄脏的。” 时北航愣住了。 章勋慢慢弯下腰来,双手拄在他两边,凑到他面前,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跟你不太一样,我是洒上牛奶了。” 脑子死了机,没有梦里的小烟火,却有轰的一声火山爆发,那张脸霎时羞赧得一片烫红。 “我……”时北航的手和声线都有些发抖,刚一张口就被轻轻堵住了。 比蜻蜓点水稍有实感,章勋只是轻轻贴上去堵住了他的话就又抬起头来,身体也离开了床边坐到椅子上,掏出手机不再看他:“换衣服吧。” 嘴唇上留有那一瞬间残留的触感,时北航不自觉抿了抿嘴巴,转过身去换上睡衣。 小哥的睡衣布料格外柔软,铺落到身上让他想起上周自己都对这件衣服做了什么,防备一松甚至当场升了旗。 小鸡小鸡你不争气啊…… 章勋肯定是故意的,他什么都知道了。 思及此,他缓缓皱起了眉毛。 “让我看看。”章勋见他穿好了过来扳他。 谁知小崽子的骨头这时候硬得像120斤的反骨,任他怎么用力都扳不动。 置气呢? 他刚要凑到小崽子耳边逗两句,右腹部却猛地吃痛,他猝不及防骂了句操捂住被削了一肘击的肚子。罪魁祸首转身过来又给了他一拳,反是扳住他,一阵天旋地转便朝床上摔去。 整个摔到床上的时候他抬了抬头,却还是撞得抽了口气,小崽子即刻压到他身上,双手摁着他的胳膊,劲儿还挺大。 还没等他想好骂点什么,就感觉小腹顶了个东西,他没傻傻地低头去看,不然搞不好还得挨一拳。 小崽子双眼冒着火气紧抓着他,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吗?” “羞辱?”章勋愣了愣。 “看着我这样窘迫觉得很好玩是吗?”时北航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凶得像发狠的猎狗,“你要是讨厌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以后都不会再弄了。你为什么……” “可你为什么……”好不容易发的狠没几秒就退了下去,他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额头顶在小哥的胸口,声音委屈起来,渐趋哭腔,“你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还要吻我……” 说完这些,他就这样趴在章勋身上大声哭了起来。 章勋急忙抱住他,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他承认自己这么逗小崽子确实是有觉得好玩的成分,愧疚感也根植于此。 胸口的衣料被眼泪浸湿了透进皮肤上,伴着男孩无力的哭声,滚烫地灼在心口。 “小哥,我到底是不是啊……”变调的哭声问道。 你到底是不是啊? 真正想问的他却没敢问。 不会安慰人的老毛病又出现了,章勋只能加快手速紧拍两下他的背,嗓子眼里却蹦不出半句抚慰的话。 是不是啊…… 是不是什么? 装傻只会更加戳痛脆弱的时北航。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任着小崽子将心底的那些委屈发泄出来。 自责的情绪也随着每一声哭泣每一句质问而暗自增长。 “小哥……” “我在呢。”他摸了摸小崽子的头。 “我是同性恋吗?” 问得十分清晰。 完全没办法再装听不见的清晰。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时北航的头发,望着天花板上的顶灯思量着回答。 “并不是有反应就一定是……” “我喜欢你,”时北航打断他,“我喜欢小哥。” 章勋哑言,五味杂陈的心情发着涩。 “那我是吗?” 再无可辩驳的余地,章勋深深叹了口气:“是。” 时北航将脑袋蹭上他的肩膀,抱紧了他。 章勋回拥,右手在他随抽泣而颤抖的肩膀上一下下拍着。 这样赖了许久,直到手机闹铃响起时北航才从小哥身上爬起来。 章勋坐起来拿过桌上的手机将闹钟关了,又看向他:“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时北航点头,他已不再哭了,只是每隔几秒会打个抽嗝。 “那我换衣服去上班了。”章勋站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又上下扫量一番,“穿着正好啊,挺帅的。” 这套睡衣是明黄色的,正好时北航皮肤白,又跟他身量差不多,挺合适。 时北航挨不下这样的夸奖,别过脸去。 “别哭了,脸都哭花了,”章勋抬手在他脸上擦了擦,“再哭眼睛就没了。” 时北航蹙起眉用力眨巴眨巴自己的眼睛,阻力还真有点大。他不满地催促:“你快去上班吧。” “自己好好的,别瞎想,早点睡觉,明早就能看见我了。”章勋非要凑到他脸前说这些话,看他哭成了什么样子。 时北航再次恼羞成怒,视线落及镶嵌着蓝色水钻的嘴唇,抬手便摁住小哥的后脑勺,凶狠地咬上他的下唇和那颗唇钉,齿间发出金属物的铤铤响声。 那颗唇钉原来是根尾端安着装饰的棍儿。 第55章 想得美 时北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就算哭肿的双眼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但不管怎么想他都不可能睡得着。 手机在黑暗里响了一声,他立刻一个激灵翻身拿起手机,却发现是王瑞祥的消息。 ——清明有什么活动没有? ——清明能有什么活动?扫墓吗? ——我们可以一起出去踏青啊。 ——踏青? ——对啊,我们可以一起春游,顺便你把你那个小哥也叫上,说不定还能沟通沟通感情。 ——他很忙,不会来的。 ——你都不问问他怎么就知道他不会来? 时北航看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发了会儿愣。 下周三就是清明节了,仁慈的学校还是给他们放了一天假,不知道小哥会不会放假。 随手点开音乐软件放出一首吉他纯音乐,他坐立起来,想着那天在小姨家弹吉他的手感和模样,弹奏着空气吉他。 值得庆幸的是,第二天天亮他鼓起勇气发出邀请,章勋说自己清明真的有两天假期,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倒时差,就算一大早出发也不会捣乱生物钟。 于是他们凑齐了人,决定清明一早先去早市划拉点儿早餐,再去浏园,然后沿着江边一路向北。 周二早放学,其他人打算直接网吧包宿接上第二天的踏青,不然没一个能那么早起床的,只有时北航没去,早早地回家了。 他当然期待了,这是他第一次能跟小哥在同一晚同一张床上入睡,他可以完全安心,不会半夜一醒来床边就空荡荡的。 为了倒时差,章勋硬撑着一天没睡,精神看着都有点儿萎靡了。 时北航本来还沉浸在能跟小哥一起睡觉的快乐里,开门一看见这样的章勋小火苗瞬间熄了一半。 “小哥你先睡吧,七点了,到明天凌晨刚刚好。”时北航把练习册、笔和厚厚一沓草稿纸拿出来放到桌上。 章勋本来打哈欠打得一个劲儿淌眼泪,目光却落在了时北航的练习册和草稿本上。 “不急。”他坐到床边刚好能把双肘放在桌上的地方,“能给我看看你的作业和草稿纸吗?” 时北航乖乖地将两个本转到了他的方向,他翻开这两个本。 从前每晚7点他就去上班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时北航的作业。 小崽子的字很小,又十分工整,草稿纸上甚至都标着题号,找到对应的演算并不难。 跟两三年前的自己用的虽然不是同一本练习册,但初学也都是差不多的题型,让人忍不住生出一股熟悉感。 说得上怀念吗? 他只是自草稿纸上的步骤努力地去理解这道题,好在并没有什么看不懂的,这让他感到些微的宽慰。 一页一页,指尖下摩挲的是日日夜夜,已分不清是时北航的,还是曾经的他的。 曾经…… 曾经他也在班里名列前茅,但由于稳定在前八又不拔尖,还经常抓不到他人,时常没人会去注意这个叫“章勋”的名字,只有身边的人常对着他惊叹:“哥,我也不见你学习啊,甚至不咋见你来学校,你成绩怎么这么好?” 每到这时候他总是开玩笑地回应道:“吃初中老底儿了呗。” 但实际上,他跟母亲做过恒久的抗争,才让本来初中就该毕业辍学的自己走到现在。 因此,他只想尽情地去做一切他想做的,享受他有限的校园时光,因为这些迟早都要破灭。 打从有了章可昔这个妹妹,他就知道。 上大学是不可能了,走到高中毕业已是极限,章可昔等不起,这个家也耗不起了。 先天性脑血管畸形导致的脑溢血和癫痫随时可能会触发,小孩身边必须跟个人,身为唯一男丁的他不出去赚钱,这个家就坐等掏空。而在他上学的时候母亲必须去赚钱,他便逃课回家看着妹妹,妹妹在床上安静地玩着洋娃娃,没有小孩子的那种吵闹,他在一旁的课桌上自学,就是像这样铺着一摞厚厚的草稿纸。 他没有怀疑章可昔自闭,这个丫头比同龄人要早熟和聪明许多,她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处境,安静只是为了不打扰哥哥学习。 只是每次可昔自己一个人抱着洋娃娃在他身旁演默剧的时候他都很不是滋味儿,时常有想哭出来的冲动。 他自私地在章可昔的生命上抢来好几年上学的时光。 “我供你上学你就给我在学校搞同性恋?!你有想过你妹妹吗?!” 妹妹也是母亲最好的挡箭牌,每当这个理由出现,他再无法辩驳。 “你今晚的作业是哪些?”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血来潮。 时北航将练习册翻到了他们最近学习的部分:“这三页都是,第一章节要做完。” 他便随手挑中一道眼熟的题,将草稿本翻到最新一页,读题演算起来。 时北航托着下巴看他演算,目光时而黏在小哥认真的脸上,时而在修长的手指上,时而又落在顺滑的笔尖上。 小哥的字很好看,每个数字都瘦瘦高高的,字如其人,没一会儿就写满了半页草稿纸。 “得这个数,你看看答案,对吗?”章勋放下手中的笔,将两个本儿调转方向推到时北航面前。 “啊。”时北航明显愣住,这道题要他算得来个十几分钟,刚刚只注意到小哥写字的速度飞快,没想到居然两分钟就算完了。 “怎么了?”章勋看着他发愣的模样笑起来,“答案让你们老师撕走了?” “没。”他赶紧将练习册翻到最后几页,查找起那题的答案来。 步骤不能说分毫不差,但关键处也跟答案解析的一模一样,最后的结果也是准确的。 “厉害。”时北航小声感叹,他自己就算抠个十几分钟也不一定能抠对。 “不用太崇拜。”章勋眉间染上点骄傲之色。 “要不你帮我把作业写了吧。”时北航乘风而上。 他笑了,拄着脸看着台灯下的时北航:“小航啊,我发现你真美。” “想得美是吧?”时北航瞥他一眼,视线又垂了回去。 章勋笑了笑,抬手揉揉小崽子的脑袋,站起来:“饿不饿?打卤面吃不吃?” “吃。”时北航的视线追随着他走出房间,看着小哥打开厨房的冰箱拿出芹菜,将其按在菜板上切成一小段一小段。 正在切菜的章勋见到了正专心致志“偷窥”他的小崽子,咧起嘴角指了指他:“好好写作业。” 被抓包的时北航立马转回头跟作业奋斗去了。 第56章 微妙的醋坛子 小哥的手艺是真的好,尤其是小牛排和打卤面,茄子的、芹菜的、柿子鸡蛋的、肉酱的……小牛排还有原味的、黑胡椒的、西冷的……虽然他也不知道西冷是怎么个冷法,但就是好吃。 在时北航连吃了三大碗后章勋觉得也不必问好不好吃了,只是在他要盛第四碗的时候拦住了他:“哎,歇歇,不能再吃了,胃吃炸了。” 时北航听话地放下了碗筷:“小哥,你还会做别的什么卤吗?” “别的?”章勋想了想,“鸡蛋酱?那个一般是我赶不及为了节省时间炸的酱,也挺好吃的。” 时北航的眼睛即刻亮了起来:“要吃。” “后天一早给你做。” 章勋再次将手抚上他的头,尽管小崽子已经长得同他一边高了他还是喜欢这么做,此刻四目相对却显出一种格外的暧昧来,或许是由于平视,又或许是挨得过近了些。 在他再次要忍不住靠近时,他及时地想起了两天前时北航趴在他身上哭着说喜欢他,还有在那之后又一件睡衣进了洗衣机。 他及时放开了时北航,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小崽子也伸手要帮忙收拾,被他一句“你作业写完了吗?”怼了回去,笑着哄小崽子回了屋之后才开始洗碗。 看着水柱从水龙头里流下聚进碗里的时候,他回头瞅了一眼卧室门的方向,这个角度什么都瞧不见,但他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这算是什么关系呢? 尽管时北航不会问,但他从未停止思考过这个问题。 碗底的水很快漫出水面,他后知后觉地关了水龙头,拇指潜入水底,破坏了已经饱和的水面最后一丝平衡,溢出的水随着碗边流下,沾湿了整只手。 约定的时间是早上5点,时北航特地定了个4点的小闹钟,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小哥叫醒的。 看来轻柔的纯音乐唤不醒他,还是得换个重金属摇滚。 明明昨晚小哥睡得比他要晚,却比他精神许多。等他迷迷糊糊洗漱完,小哥已经帮他把衣服找好铺到床上了。 章勋伸手帮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饿不饿?” “不饿。”说完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就是困,是吧?”章勋笑起来,“你这深渊巨口都快能把我吃了。” 时北航也跟着傻呵呵地笑。 4点50一群人准时集合了,人不算少,基本上就是他们平时一起玩那堆。这一堆**个往早餐摊一坐,个个看着都不太像好人。 “给我来碗豆腐脑!” “我也要!” “我也!” “那我就要豆浆吧。” “等等等等,一个一个来,”王瑞祥站在中间统计着,“几个豆腐脑几个豆浆?” 现场气氛挺热闹的,印象里小哥一直独处,时北航怕他不适应时常将目光投过去,还悄悄问他吃什么再报给王瑞祥。小心翼翼的模样让章勋没忍心戳破,栽在椅子上笑着看小崽子努力照顾他。 王瑞祥跟老板报菜单的时候忽然朝时北航招手。 “可能是忘了要的什么了,”时北航站起来对着章勋说,“我过去一下。” 章勋点头。有了小哥的应允,他才下座朝着王瑞祥那边跑去。 到了边上也没用他提醒,王瑞祥报完菜,老板一走他也拉着时北航往一边走。 “怎么了?”时北航被他拽得疑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那个小哥,真帅啊是,双S级别的帅哥,还在脸上打那么多钉,太酷了。”王瑞祥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说起悄悄话,“真不怪你喜欢,这要我我也忍不住。” 时北航大脑瞬间警戒起来,整个人都一激灵。王瑞祥怕他一应激梆梆给自己两拳,连忙摁住他:“我就是夸他帅,没别的意思。” 时北航目光不善,但他那双眼睛平时看人也挺拽的,王瑞祥没当回事,甚至又夸了两句:“皮肤还白,眉眼也深,你看他嘴唇底下那个蓝色的钉嵌在那里多合适,跟那个古希腊人似的。” 古希腊人会往身上打钉吗?他不知道。 但他莫名不想从王瑞祥口中听到这些夸赞小哥的话。 “回去等吧。”他拉着王瑞祥往回走。 一转头就看到章勋正跟一个胖子聊得特别好,那胖子串到了他的座位上,俩人聊得都快贴上了。 他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瞬间垮成了一滩死水。 当空气跌到一个度时,人是能感知到气氛的变化的,王瑞祥眼疾嘴快地喊了一句:“王兆斌!” 正跟新朋友聊得热火朝天的王兆斌抬起头,脸上还洋溢着喜气:“咋啦?” “那人是航儿带来的!”王瑞祥对着他喊道。 “哦!”王兆斌瞬间了然,抬起屁股串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醋缸子快跑两步钻入小群体,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突然感受到了别人屁股的温度时他差点没蹦起来。 时北航瞥了眼又跟身边朋友聊得热火朝天的王兆斌,有些郁闷。 虽然他们这群人里没人在意,像王瑞祥那种表达也很正常,没人会觉得他小气,但这话让小哥听见了,他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章勋了。 毕竟他们的关系很微妙。 小哥瞅他的眼神也很微妙。 他一直硬憋着不说话也没往小哥那边看,实在尴尬得憋不住了就把手机拿出来刷刷。 第一条视频:“男生喜欢你的三个最明显特征:第一个,吃醋,如果一个男生为了你吃……” 划走。 第二条:“情侣冷战你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你说话怎么办……” 划走划走。 第三条:“男生喜欢你一定不敢直视你的眼睛……” 再划走! “吵架了怎么……” “教你三招……” “摩羯座的男生最受不了这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在最后这些乱七八糟的视频都被他划走后蹦出来一个美女跳笛子舞的视频时,他绝望地直接摁下了电源键。 现在的互联网是疯了吗? 救命啊! 他颤颤巍巍地侧过一点头用余光去看小哥,只看到一瞬就又吓回来了。 小哥正好整以暇地抱着膀看着他,自己刚刚手机里刷出来的那些东西以及自己一系列的操作也一定全都被看见了,甚至章勋可能全程就是那种看戏般的表情。 真丢人啊时北航。 我好想死。 第57章 厕所抓包 说是踏青,其实也就是一群人到外面散散步,呼吸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 “不得不说这早上真棒啊!空气特别清新,白天感觉就贼埋汰。”王兆斌十分兴奋。 “那叫浑浊。”王瑞祥更正道。 其实这一帮大小伙子除了章勋和时北航看起来都挺兴奋的,章勋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外显,时北航是挺兴奋的,就是兴奋中夹杂着很多的不爽。 就这俩人的氛围特别奇怪。 王瑞祥看破不说破。忽然时北航偷偷拉了拉他,小声在他耳边说要上厕所。 王兆斌耳朵不是一般的尖,尖得没了边界感:“厕所?哎内边有个,我带你去。” “不用,我知道在哪儿,我带他去。”王瑞祥及时拦下他,防止时北航压着的怒气哪一瞬突然窜出去给这傻小子揍一顿。 经王兆斌这么一喊,所有人都知道时北航要去上厕所了,包括本来就走在他身边的章勋。 小崽子自从刚刚吃饭那会儿起就一直没跟他说话,刚朝着王瑞祥一偏头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王瑞祥拉上了时北航的手:“走吧。” 两只胳膊间促然拦上一只手。 “我带他去。” 那只手牢牢地抓在时北航的小臂上,箍得有些疼。 两人诧然,王瑞祥立马识趣地松开了手:“我们在这边等你俩。” 章勋对着他点点头,就这样拉着小崽子离开了。 直到两人走远到看不见人群了他才停下来。 时北航看着他的后脑勺没敢说话,胳膊依旧被紧紧抓着,一路上拽得像要被薅掉了。 小哥也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只能看到小哥的胸脯起伏着,这一路上走得急,他也被带得需要大喘气儿。 不知道听了多久呼吸的声音,他终于忍不住:“小…” 章勋猛然转身,他后腰被有力的手臂拢得一个趔趄,跌进一个意外的吻里,甚至隔着上唇磕到了门牙。 小哥用力顶着他,甚至有点欺压的意思,骤雨般的吻刚要往里探就贴上了紧闭的牙关,舌尖摸索一圈,那扇门偏偏紧闭,一点儿开个缝的意思都没有,气得他一巴掌拍在了小崽子的脸上,不轻不重,带着啪的一声响,刚好拍开了那道门。 趁着小崽子抖的那一下,他比入室抢劫还要嚣张,先是挑衅了一家之主,又是一通搜刮,再要更加过分的时候考虑到生理舒适度就放弃了。 勒在腰上的手收得更紧,另一只手悄悄地从后面探进了裤腰。 “小哥你干什么……”时北航好不容易得了个空,不解地问道。 章勋被这一句话扇得突然清醒,正要往大腿滑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瞬间撒开,从裤腰里退出来还被松紧带一路刮着皮肤,刮起一片罪恶。 “对不起。”他放开小崽子,后退一步,那只罪恶的手反而捂上自己的半张脸,狠劲搓了搓。 时北航仍旧在震惊当中。 小哥居然摸他。 那表情好似是吓傻了,就那么呆呆地望着章勋。 章勋看到他的脸,一阵愧疚加羞赧如打雷夹闪电地往他身上劈。他复又抱住他,上一刻还不老实的手现在胡乱地顺着他后脑勺的头发,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害怕吗?” “不害怕。”时北航如实回答。 章勋没能因为这个回答松一口气,相反他想起了小崽子认真表白的模样,又再次放开了他:“去找厕所吧。” 似乎是怕引起什么误会,他又补了一句:“你刚不是说想上厕所吗。” 他说完转身就走。在往厕所走的路上,又轮到时北航刨根问底了:“为什么?” “手不老实,”章勋的目光直往另一边落,“别管了。” 时北航看着他的侧脸,没再接着问。 其实小哥挺不讲道理的,说句对不起就想让他翻篇。 但这个一会儿抱住他使劲顺毛哄着,一会儿又要控制情绪保持距离的小哥他真是第一次见,从前都是自己溃不成军,现在好不容易轮到小哥方寸大乱了他当然要多欣赏一会儿了。 小崽子尝到了新的甜头。 俩人走到厕所,章勋没跟着他进去,只是在外面等着。 时北航从窗口看到一会儿望天一会儿瞅地又挠头犯着愁的小哥都在偷偷地笑。 不过他自己手头的活儿不太好解决,也好在小哥没有跟着他一起进来。 他低头。 ……这样根本就尿不出来啊。 回到大队伍中的两人已经相当平静了,气氛似乎也相对缓和了许多,王瑞祥松了一口气。 他想再凑到时北航身边问问情况,却总是被“恰巧”出现的章勋挡住。 这俩人去厕所都干了些什么啊?怎么回来自己就被针对了? 他识趣地没再往上靠,左右时北航明天也是要回学校的,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比跟章勋多? 想到这里王瑞祥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也陷入“争宠怪圈”了。 直到中午一群人到饭店吃饭,厕所一次只能一个人上,王瑞祥才跟着钻了进去。 “你俩绝对是有什么情况,对吧?”他钻进厕所,反手就帮着把门锁上了。 时北航吓了一跳,转过头无奈地看着他说:“大哥,厕所是私人领地。” “在学校咱俩还一起上厕所呢。” “那咱俩也不在一个池子里尿啊。” 王瑞祥不服气地吸了一口气:“那你跟章勋...” “打住打住,”时北航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想问啥就问吧。” “我问我的,你尿你的。” “可别,我怕让你吓得这辈子都尿不出来了。” 王瑞祥摆手:“哎呀不能,我能问你什么啊能给你吓痿了?” 时北航叹了口气:“快点儿。” 其实王瑞祥会打听的那点儿事他都有数,现在隐瞒也瞒不下去了,他只是在犹豫说到哪个程度上。 好在王瑞祥也没有问得太细节,只是问他有没有确定关系。 “确定关系?”时北航愣了愣,又摇摇头,他们之间没什么关系的转变。 王瑞祥对此很诧异:“你不是表白了吗?” “表了。”时北航解开裤子开始解手。 “那他说什么了?”王瑞祥锲而不舍地追问。 “没说什么啊。” “什么都没回应你?” “没啊。”时北航淡然地回答,连个眼神都没分出去,仿佛在被问早上吃了什么。 王瑞祥越问眼睛瞪得越大,趁着这家伙震惊成痴呆状,时北航提好裤子并系好运动裤前面当啷着的两条绳儿。 这厮最后一咋舌:“渣男!” “不,是我的问题,”时北航淡然却坚定地看着他回答,“是我先动这种心思的。” “啥就你的问题啊?”王瑞祥相当不能理解,“你是不是恋爱脑啊?” “我只是告诉他我很喜欢他而已,并不需要什么同等的回应。”时北航认真回答。 “他接受也没说,拒绝也没说,这不就是纯粹的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嘛。”王瑞祥有理有据地分析道。 时北航没说话。 他倒宁愿章勋这样。 他太害怕被章勋拒绝了,害怕到,如果章勋因为他的这种想法而不让他继续待在自己家的话,他会立马举起三根手指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如此了。 “我这就是单纯地从一个朋友的程度上关心你啊,我告诉你……” 他不太想再听王妈妈唠叨,开了门锁压下把手,刚一出门,就被一个贴得极近的人影吓了一跳,险些条件反射给面前的人来一电炮。 章勋的脸色不大好看,不耐烦的视线从王瑞祥脸上略一扫过,拉过同样受到惊吓的时北航就往外走。 第58章 攒动 被拽着的时北航一路没敢说话,直到回去落座吃完饭章勋也没说什么,只是气压一直很低,导致他没怎么吃进去东西,章勋似乎也没怎么吃,酒也只是寥寥陪了几杯。 吃完饭其他人商量着再去哪玩,可时北航实在承受不住了,率先提出要回家,说是家里有事叫他回去。 其他人都表示理解地摆摆手,只有王瑞祥一脸担忧,悄悄看向章勋又被一记眼刀盯回去了,只能跟个保命鹌鹑似的缩着脖。 兄弟我自身难保了,你好自为之啊…… 章勋是直接打车带他回了家的。 进家门的时候时北航探头探脑地观望以确认阿姨和章可昔在不在家,这是他的习惯。 章勋瞥了眼地上的拖鞋,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扳过时北航的肩膀压在一边的墙上,未等对方惊呼出声,他已一口咬在了小崽子的肩颈处。 由于衣物的限制,这一次他咬得离脖子比较近。 “嘶。”时北航疼得抽了一口气。 松口时还有那种尖牙从坑印里拔出来的感觉。 他双手抚上时北航的脸,认真地审视起呲牙咧嘴的小崽子,拇指轻轻抚过他脸上的雀斑,却没能撼动这几颗若隐若现的小芝麻。 他缓缓靠近,抵上时北航的额头,目光也由对视而缓缓下沉,最终呼出的气也喷洒在皮肤上。 “我会不会太过分了?”他低声问询。 “不会。”时北航的呼吸算不上平稳,说话间嘴里呼出的气也附着在他的肌肤上,仿如野兽收到刺激,章勋闭上眼开口朝面前的人吻去。 时北航不太懂什么叫厮磨,但他在小哥柔软的嘴唇贴过来的那一刻神奇地想起了白天那个耳光,果断张开嘴配合,学着小哥亲抿他嘴唇的样子机械地动着下巴。 一下、两下、三下…… 他默默地数着,小哥上上下下得亲了他的嘴唇十几下,在那一个关键的时刻他果然投了降。 可小哥依旧在把他往墙上压,用手、用身体,整个人倾覆过来,甚至用一条腿将他的左右腿分开来,他从未以这个姿势曝露过,甚至会让他比小哥矮上一块儿,这使他感受到了极大的不安全感。 直到那条腿抬膝,他才猛一激灵推开了章勋。 他们的呼吸有些粗重。 那一瞬时北航无法形容,只能略显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小哥。 而对方只是笑了笑,将目光投在一旁的餐桌上,问他:“要不要再喝点?” 于是餐桌上摆满了外卖送到的烤串和啤酒,锡纸盛着发香冒油的烤串横着铺了一桌子。 那只灵活有力的手中指指节抵住易拉罐,食指伸进圈里稍一用力,刺啦一声,罐里的气体就跑了出来,浮出一层泡沫。 章勋举起啤酒罐,开口想说点什么,想了想才道:“学业有成。” 两罐相碰,时北航说:“平安健康,每天开心。” 他们都说了自认为对彼此最好的祝愿。 章勋爽快地将酒举到嘴边,仰头喝了五分之一。 时北航呆呆地看着他喉结攒动,直到小哥的视线落到他身上他才低头喝了一口酒。 小哥的脖子很瘦,突出的喉结十分明显,会随着说话喝东西上下攒动,就像那双手上一活动就会跟着运动的青筋一样。 章勋递给他一根羊肉串:“你有什么想问的就趁着今晚问吧。” 仿佛完全洞察了小崽子那点儿小心思。 “我……没什么想问的。”时北航默默地吃起肉串。 “那就先吃。” 两个人撸串喝酒一句话不说还真就是怪怪的,没谁是个例外,包括憋着满肚子疑问的时北航。 那满肚子都是同一个,已经憋了许久的疑问。 或许章勋也忍受不了这样尴尬的气氛,喝了几口酒之后率先开口:“那我随便讲点什么吧。” 他想了想什么是时北航打死都不会问的,后来想想小崽子应该什么都不敢问。 “就从……我妈开始吧。”说话间,他又喝了一口酒。 “我妈不是这边的人,她是从南边嫁过来的。”他顿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我爸失踪后,她守着那个破屋子,还是把我跟可昔拉扯大了……挺不容易的。” 时北航听得很认真,手上撸串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呆呆地停在嘴边。 章勋忍不住发笑:“你吃你的。” 小崽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吃着。 “我爸叫章志勇,在我妹出生后不久就失踪了,单位也找不到他人,我也没有爷爷奶奶,我妈找遍整个龙江都找不到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妹生下来没多久就确诊了先天性脑血管畸形,挺严重的,当时活不活得下来都是个事儿。毋庸置疑,哪怕活下来了将来也得是一大笔治疗费。当时我妈就在医院闹,说医院是黑心医院,产检的时候不查出来,非到生了之后才告诉她,”章勋垂眸灌了一口酒,“应该是接受不了吧。” “我爸不让她闹,觉得丢人,就拖着她回家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又呼出,讲这种陈年旧事让人觉得十分疲累,“再后来,他就失踪了。” “于是我妈就认定了他不负责,不想承担孩子的医疗费,不想为这个家付出。” “有意思的是她从未怀疑过章志勇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报警的时候也像个泼妇似的,警察其实都不太想搭理她,只能一个劲儿先跟她说‘女士,请您先稳住您的情绪’。” 章勋讲得也出神,指甲一直在啤酒罐上的白字上描摹着,再开口时竟带上了稍许辨不清的笑意:“其实过了这么多年了,我是希望他是真出什么意外了,千万别哪天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什么‘儿子我错了’之类的话。” “我妈东拼西凑借了很多钱给张可昔治病,但也都是同事朋友啊什么的,老家她爹妈不愿意给拿钱,老一辈也都看不起她,只能从平辈的姐姐弟弟那里借,我大姨拿的最多,六万。”仿佛是在借酒消愁,他拿起和放下酒罐的动作从没断过,“但这六万块钱很明显是打水漂了,指望我这么一个无业游民外甥还上,别说她老人家七十岁之前是不可能,大概可昔活着的时候都不可能吧。” 他沉默下来盯着手里的啤酒罐许久,最终一口将剩下的都干了:“这就是个无底洞。” 第59章 嘴对嘴点烟 酒过三巡,章勋又问了时北航一遍:“你有什么想问的吗?等过了今晚我清醒了,估计就没机会了。” 时北航刚从鸡翅上咬下一块肉来,闻言也学着小哥的模样喝了口酒。 等这口酒咽下喉咙,他才做足了心理准备,问道:“你是同性恋吗?” 章勋沉默了很久。 “是。” 意料之内的回答,只是时北航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坚定,还是没忍住手抖了一下,酒液从嘴角淋下,顺着下颌流到裤子上。 他放下啤酒罐急忙伸手去找纸巾,章勋从手边抽了一张塞到他手里,指尖触及掌心又即刻脱离,他只抓住了那张纸。 那只手抓着纸巾在空中愣了足一秒才又去擦裤子:“谢谢。” 突然被客气相待的章勋也愣了一刹,看着低头在裤子上胡乱忙活的小崽子,复又淡淡地笑了。 “我想去阳台抽根烟。”他站了起来。 “啊,”时北航抬起头,“我也去。” “你来什么。”章勋看着他发笑。 时北航坚持着走到他身边:“陪一根。” “我还以为你不会。”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章勋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崽子。” 窗外的冷风吹进阳台,小崽子打了个寒战,他正要递烟的动作便停住了:“冷,进屋。” “不。”小崽子坚定地摇头,固执得像头小牛。 他也没再劝,烟递到小崽子手里的时候他还想了下自己这是不是在教坏小孩,但他想了一下自己这些天的行径,没一样儿是往好了教的,便继续放纵下去。 抽出第二根叼在自己嘴里,他摸起菜架子上的打火机顺手点燃,再看向傻愣愣捏着烟的小崽子,脑子冒出了另一个想法。 “叼嘴里。” 时北航依言学着他的模样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住,然后张着嘴唇看着他,模样笨笨的。 章勋咬着烟嘴,将烟头对准小崽子嘴上叼着的那根烟。 “吸。”他轻声命令道。 烟头燃起红色的光,相接处冒出缕缕白色的烟雾,外层的白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烧得焦黑。 另一根烟就被这样点燃了。 他垂落在烟口的视线上移,落在时北航那张仍显懵懂的脸上。 他很想就此吻上去,去尝对方嘴里烟味与嘴巴本身相融合的味道,或是渡一口烟过去,让这口气循环在彼此之间。 但他偏又克制住自己没这样做,仿佛是在告诉自己不能再犯下更多的罪孽。 他抬头往大敞的窗边凑了凑:“从来没碰过烟吧?” 余光里的时北航在点头。 “就一次。” 时北航疑惑地看向他。 “就这一次,别自己买去抽,没什么意思。” 小崽子看着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嗯。” 他没再说话,自顾自抽着手头的烟,另一只手转着旧友送的金属打火机。他吹着未开化的冷风,每呼出一口气都能让他稍微放松。 “小哥,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的吗?”时北航居然主动问他。 章勋愣住了,手上转动的打火机也慢了下来。 “高一那年,我玩乐队。”他左手夹下香烟,白蒙蒙的气从鼻子和嘴里喷出来,“有个……朋友吧,一开始被我翘来做化妆师,后来队长发现他唱歌挺好听的,就让他做了主唱。” 挺好听的就做了主唱? 那得多好听啊…… 又会化妆又会唱歌。 “好优秀。”时北航感叹说。 “嗯。”章勋并没有否认,只是又点了一根烟。 时北航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发觉奇怪:“你们乐队的主唱不是队长吗?就那个扎着头发,衣服上印着脏话的。” 章勋惊叹于小崽子神奇的记忆力:“记得挺清楚啊——什么脏话?” 他都没有印象。 “记不太清了,反正就看见有个……”时北航蹩起眉头,“有个……” 对于他来说可能过于粗俗,难以启齿。 “反正不是个大大的‘操’字吧,我们没有那么傻逼的服装。”章勋笑着说。 “不是不是,是……”时北航憋红了脸,“B开头的,英文。” “啊。”章勋即刻了然,乐了起来。 对于小孩儿来说是有点儿超纲。 “你居然还能认出来那是脏话。”他笑着将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 时北航不说话了。 “以前的主唱不是他,”章勋轻轻地说,“是个红毛小子,人挺好的。” “跟他有关系?”时北航问。 “嗯,”章勋伸手弹了弹烟灰,“半年多。” “为什么分开了?” 章勋没说话,左手夹着烟在嘴里,鼻子里喷出一柱柱白烟。 时北航识相地没紧着追问,呆呆地等着回话,嘴里的烟也没吸两口,自己烧了一大截烟灰出来,正挂成一只灰色的摇摇欲坠的尾巴。 章勋伸手拿下他嘴里的烟,靠在烟灰缸边弹了弹:“我的问题。” 再要往小崽子嘴里塞回去的时候发现他嘴没动,像是呆住了。 他将烟放回烟灰缸边沿上,轻轻地抱住了小崽子,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他不知道小崽子会不会介意,但总归是不该提的。 “微信名上的six feet under是什么意思?”时北航的问声敲在他耳边。 “埋葬。”他回答道。 他们的爱被埋葬在六英尺下的地底,禁止再被自己翻出来反复琢磨,又或者说是折磨。 “是……跟那个人有关吗?”时北航小心翼翼地问。 “嗯。”他低头将小崽子抱得更紧,把脸埋进了肩窝。 时北航愣了两秒,抬手回抱住他。 这会不会是小哥不回应他的原因?小哥会不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跟自己分开? 他没再问下去。 因为章勋此刻正以一个近乎蜷缩的方式怀抱住他,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这个人蜷缩进了他的怀里,就像钻进壳子里的蜗牛。 他轻轻地拍着小哥的腰背,聊以抚慰。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床头柜上的手机边唱边震,铁了心往桌面边缘靠。章勋在手机即将掉落的前一秒将其抓了起来,眯着眼睛随手一划,放到耳边:“喂?” “二哥,你搁市里还好吗?” 第60章 彭宇 “啊。”他拧着眉思考了一下这陌生的声音是谁,实在没思考出来,又睁开一条缝瞅了一眼,陌生号码。 “我,彭宇。”电话那边的声音说道。 “啊。”他的一大半大脑还沉浸在睡眠里,没反应过来先应了一声。 还好对面没跟他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不然他真容易直接把电话挂了睡过去。 “我明儿去哈尔滨,得先坐车去市里倒火车,到前儿过来看看你。” 过来看看你?看谁?看我? 他这才清醒过来,想起彭宇是哪个彭宇,到家屯儿的彭宇。 这人挺靠谱,不差事儿,叫他出来打架能豁出命来跟你干。但也就是因为太不差事儿了,章勋借钱的时候就把他略过去了,生怕一说了这家伙能把车房都卖了倾家荡产支持他。 他不爱欠这种人人情。 章勋头疼地将手背搭到额头上:“甭来,没地儿。” “我可以住酒店。” “我晚上工作,白天要睡觉,没工夫招待你。” “不用招待,二哥,我就想去看看你。”彭宇恳切地道。 “有什么好看的。”章勋翻了个身,将一半的脸埋进枕头里。 然后他看见了坐在床边瞪个大眼睛看着他的时北航,脸上还辉映着手机屏幕的光。 哦,差点忘了,这两天放假来着,在家跟小崽子晚上睡的觉。 最后他的大脑也一直没上线,没能拗过老好人的软磨硬泡,彭宇说明早直接去酒吧找他。 章勋挂了电话,抬脸看向小崽子,勾起嘴角问:“好看吗?” “好看。”时北航呆呆地点头。 这份坦诚让章勋也愣了一刻。 时北航看着小哥的脸上浮现出的罕见神情,鬼使神差地伸手抚摸他的嘴唇。 这张脸是真的好看,像把刀一样锋利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梁和手指下软嫩的唇。 那双眼看着他,慢慢载满笑意,缓缓张开了嘴,不安分的舌头冒了出来,像蛇信子一样灵活地上下摇摆,直接拨弄时北航那敏感的神经。 小哥居然! 他居然舔他的拇指!! 他吓得缩回了手,章勋却笑着爬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下一刻,小崽子扑到了他的怀里。 跟时北航拥抱的感觉其实很幸福,能抱着一个有着体温有着心跳的大活人使劲蹂躏他的头发,就像抱着一只大型犬随意撸毛。 而时北航的指尖香香甜甜的,是小时候的水果味牙膏的味道,有着让人怀念的甜。 “好了,”他亲吻了一下时北航的头发,“早上想吃什么?” “小牛排。” “好。” 给大狗狗煎小牛排去喽。 最后一口水漱完,时北航对着镜子呲了呲牙,感觉自己的咬合力能去应聘丧尸。 他特别庆幸小哥在听到他要吃小牛排后立马就下床去煎而不是扳着他看看。 两手撑在水池边,他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 丢人的反应一次比一次来得勤,他也不知道小哥哪次看着了哪次没看着,但自己这样真的很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说不定哪次就容易擦枪走火了。 擦什么枪?怎么擦? 时北航瞅着水池底愣住了。 怎么擦啊? 他猛地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来吃饭了!”章勋在厨房喊道。 “啊!”他应了一声,急忙低头系好自己的裤腰绳儿。 时北航,管住自己!别跟个色狼一样! 他默念两遍,走出了卫生间。 章勋不太饿,一块小牛排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给小崽子了。 他托着脸柱在桌边看时北航对着一块半小牛排大快朵颐。 小崽子现在上厕所的时间明显有点儿长了啊。 再看这张小帅脸,基本上也算是张成年人的脸了。 其实时北航这个年纪不应该在他这种人身边的,最起码应该是在学校,班里男生女生都有的环境里…… “小哥,你别一直这么看着我,”时北航低头拿叉子戳着牛排,“不好意思吃了都。” “啊。”他坐直了也错开目光,为了不那么尴尬他还问了一句:“这家小牛排是不是比上次买那家好吃?” 时北航则愣了愣:“换了吗?” “啊…那没吃出来就是没区别,”章勋换了个姿势,提了个新问题,“你们班男女比怎么样?” “理科班,男生多。”时北航回答,并且几口就将小哥剩的那半块牛排吃完了。 “哦……”章勋若有所思,“那你们班的女生…” “我吃饱了。”时北航突然站了起来。 “今天就吃这点儿吗?” “嗯,突然没什么胃口。” 时北航说完就往屋里走去了,留章勋在厨房里坐着愣神。 ……他招人烦了? 再次回到工作中,章勋觉得自己时差实在是没倒过来,一宿去后仓房睡了好几气儿,还有一次一翻身从箱子上翻到了地上。 小崽子今天上学,他正打着哈欠收拾东西打算早退回家做饭的时候,一个穿着灰色卫衣的人走进了酒吧。 “来了。”他招招手,以便让对方在昏暗的环境中找到自己。 彭宇看见他后眼睛仿佛通了电般亮了一瞬,加快脚步向他走来:“二哥,你这造型也太帅了吧!” “是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务生装束。 “这西装,太有范儿了。”彭宇围着他左右打量。 “这就是服务生的服装,”章勋无奈道,“就是正式点儿的那种服务生。” “这也太正式了!”彭宇继续感叹,“在市里工作就是不一样。” “行了别拍马屁了,小心拍到蹄子上,”章勋拍了把他的胳膊,“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真就是来看看你,我又不是乌鸦,总不能带着什么噩耗来吧。”彭宇解释说。 “行,那先回家,等你想起来什么事儿了来说。”章勋继续收拾手头的东西。 “哎哎哎哥,你这就要下班了啊?” “啊,”章勋看着他夸张的神情发了笑,“要不然呢?你还不让我下班啊?” “不是。”彭宇挠了挠头,“那个……二哥,我能不能跟你回去说?” “我家里可有人。”章勋丝毫不受影响地摆好最后一瓶酒。 “那你跟我去酒店?” “我回家还有事儿呢。”他蹲下身打开柜台下的暗门,从里面抽出自己的外套,“你看,我就说不让你来吧,你来了事儿多多,还不让我下班。” “我真就是想过来好好看看你,叙叙旧,真的。”彭宇说得恳切。 章勋拎着外套站起来,打量一番彭宇,确定了他不是哪个传销窝点出来抓人的,松了口:“走吧。” 第61章 金屋藏娇 章勋回家前还去了趟早市买菜,看来是要自己做饭。彭宇全程乖乖跟着。 “进门的时候静点儿。家里有人。”章勋掏出钥匙,发出铤铃的响声,准确地一插一转一拔,彭宇还没反应过来呢门就开了。 彭宇点点头,安静地跟着他走进房门,杵在门口环视这个一眼就能看遍的小客厅或者说小玄关,唯一能坐人的地方大概只有一侧的厨房了——橱柜旁挤下了一个木桌子,四张椅子收在桌下以便留出过道。 “换鞋。”章勋压着嗓音,将一双有些落了灰的拖鞋从鞋柜里拿了出来。 “哎。”彭宇换鞋走进屋里,看到三扇紧闭着的门,最中间那扇是卫生间。 这小房子还两间屋呢。 “我得先做饭,”章勋将买来的菜放到桌上,动作很轻,尽量减少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噪音,“你就坐厨房这儿跟我说吧,拉个椅子出来,把门关上,动作轻点儿。” 彭宇走进厨房,轻轻地将推拉门带上。可是这门太老了,轮子也老化了,还是不可避免地吱嘎起来。 “这个门挺隔音的,”章勋恢复了正常音量,帮他拉了一把椅子出来,“坐这儿说吧。” “我真就是过来跟你叙叙旧,”彭宇笑着坐下来,“你在市里过得还好吗?” “你觉得呢?”章勋反问。 彭宇摆摆手:“你说话还是跟以前一样带刺儿,不过看到你这样我反而放心。” 章勋沉默着没说话。 其实他早就不带什么刺儿了,只是一见到过去的老熟人,不知是抗拒还是为了“维持人设”,自然就变得没好气儿了。 “应该也不会太好。”彭宇的视线有意识地飘向那两扇房门,他不知道那扇是章勋自己的,哪扇又是阿姨和章勋妹妹的。 “你从谁那儿听说我来市里了的?”章勋摆好菜板,开始切刚买来的西红柿。 “谁我就不透露了吧,他也没想到我会过来找你,我再给人卖了。” “王军是不是还跟你说我管他借钱了?”他没再绕弯子。 彭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 章勋将切好的西红柿拢进盘子里,转身面对着他:“所以你是为这事儿来的?” “不是!”彭宇急忙重重摇头。 “你想借钱给我。”章勋说了个肯定句,看对方尬笑不语又叹了口气,从橱柜里拿出个碗准备打鸡蛋,“别,我现在不用。” “这不是迟早得用嘛,”彭宇还是堆着那老好人的笑,“你来这边,就是为了给你妹妹赚做手术的钱的吧?” “嗯。”章勋将鸡蛋打进碗里,蛋清包裹下的蛋液滑溜溜地堆进了碗底。 “你现在的工作稳定吗?” “如你所见,我觉得还可以。” “早七晚七12小时?” 章勋没说话,他明白彭宇是什么意思。 “其他人都分前半夜后半夜倒班的吧,你不倒?” 章勋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来搅鸡蛋,动作利索,筷子打在碗边哒哒哒哒哒…… “为了赚双倍的工资,你连觉都不睡。”彭宇的语气重了点儿,带上几分训教的意味,章勋皱了皱眉,如果是以前的他肯定会怼一句“关你屁事”。 “昼夜颠倒,你觉得你能扛多久?” “我过的美国时间,白天觉也没少睡,都一样。”章勋习惯性搪塞说。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帮”他,他向来不懂这种毫无目的的好意。人都有**,各有所求,这种看似无所求的帮助只会让他提高警惕,不知道对方真正想要的东西自己能不能给得起。 余海就是这种人,但那时他以为余海是为了跟他维持恋爱关系才做了那么多,直到那些付出彻底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再也支撑不住这段渐显畸形的恋爱关系,最终主动断带了一切。 那之后好一阵他也一直在帮余海平事儿,直到帮他把所有事都了了之后才敢彻底离开那个圈子。 思绪飘得太远,彭宇唠叨的好多话他都没在听,直到他炒菜的时候听到彭宇问了一句:“那小孩儿是谁啊?” 他立刻转头,时北航正杵在房门口一脸懵圈,一半是没睡醒,一半是吃惊。 这个点儿了,估计是让闹钟给叫起来的。 “把门拉开吧。”章勋转过去继续炒菜,语气柔和了点。 “哦!”彭宇有些意外,大概是没想到拉门不是为了不打扰阿姨和妹妹睡觉,而是为了不打扰这么一个男孩…… “卧槽,”在拉门移动的吱嘎吱嘎声中他反应了过来,及时发出了惊叹,“你还有功夫处对象呢?” 并及时收获了甩在后脑勺上的一巴掌。 “别瞎说话。”这句话说得很快,章勋的嗓音很低,但是很严肃。 彭宇揉着后脑勺,怀疑他是用锅铲拍的,这一掌硬得跟不锈钢的一样。 “不是?那是啥……”他还是很怀疑,一转头看到二哥的满眼警告立马噤了声。 收留这么一个年纪相仿的青少年男孩在家,不是小男朋友是啥?干儿子? 彭宇了然,但没敢再说话,生怕二哥下一秒给他剥了皮煮锅里。 他能这么肯定当然也是明白二哥的性取向,章勋这性取向本来也不是秘密,他跟男的谈恋爱的事儿也没瞒着任何人,包括他那个听说了这件事后天天张牙舞爪指桑骂槐的妈。 但章勋压根没在乎过,通知完了就是完了,日子都过自己的。还有酒吧里那些流言蜚语,他家里那点儿破事儿传来传去都变了好几个版本了,但章勋好像压根就没听过一耳朵,或者说根本没在意过。 关于这方面他是真挺佩服。 “朋友。”章勋拍拍彭宇的后脑勺,话是对着男孩说的,“洗漱完过来吃饭,今早柿子炒鸡蛋。” “好。”时北航点点头,目光又在彭宇身上一掠,转身走进洗手间关上了门。 “长得还挺帅,”彭宇夸道“像个小韩国人。” 关于这方面他也佩服二哥,这小子跟余海完全是两种不搭边的帅。 就是有点儿眼熟。 怎么个眼熟呢? 彭宇蹙着眉琢磨半天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第62章 难免俗套 “行了,”章勋将炒好的菜倒进盘子里短刀餐桌上,又从橱柜里拿出三个碗盛饭,“一会儿出来别打趣他。” “还有我的份儿呢?”彭宇惊讶地看着精准地放到自己面前的饭碗。 “总不能我们吃你看着吧,”章勋盛了最后两碗,一多一少,“你赶路过来应该也没吃什么东西。” “你就吃这点儿?”彭宇能直接看见章勋的碗边,再一抻脖子才能看见只铺了个碗底。 “我没什么胃口。”章勋拉开椅子坐下来。 “胃不好吧?你以前跟我们出来还吃挺多的,”彭宇话又多了起来,“是不是你这工作……” “小航,过来吃饭!”章勋提声叫了一句,打断施法。 彭宇这才发现厕所门上的毛玻璃后杵了个人影,在这一声召唤后才开门而出。 男孩梳着长长了的学生头,刘海都快扎进眼睛里去了,穿着个写着看不懂的红色英文字母的圆领白T,露出突出的锁骨与脖颈线条。整个人怯生生的,看人的眼神却十分防备,甚至还有点儿拽。 直至近前,他才发现小男孩脸上的雀斑,但并不觉得麻应,在这张脸上显得意外地和谐。 “你好,我是彭宇。”为防尴尬,他主动站起来伸出手打招呼。 男孩看他一眼,似乎有点惊讶他为什么要跟自己打招呼,看完这一眼又垂下视线,乖顺地点头致意:“你好。时北航。” 那只手尴尬地停在身前,好在没有举得太高,就又收了回去,自然地缩进了裤兜里,脸上带上缓解尴尬的笑容,跟着时北航一起坐了下来。 这顿饭吃得有点儿莫名的压抑,一向健谈的彭宇也没了声音,就感觉时北航似乎自带着低气压,说什么都会招他烦。 直到这小孩儿穿着校服上学去了他才松下这口提着的气儿,感觉差点儿给自己送走。 “实验这校服是比咱县里的好看,”他感叹说,“实验啊,牛逼,这不得考个211985什么的。” 章勋没搭他的话茬:“你火车几点的?” “下午的,下午4点49。”彭宇呲个牙傻乐着。 章勋本来还想说他下午的车怎么一大早就跑市里来了,看他这贱嗖的样儿心下明了,也就没再问,只是说:“我白天得睡觉。” “没事,你睡你的。”彭宇坦荡地说。 屋里放个外人他怎么睡得着啊。 章勋没说话,只是再看彭宇的眼神带上了点儿怨念。 彭宇还是傻乐着,起身走到挂外衣的架子前,拽过衣服的一角拉起来,将手伸进内兜去。 章勋一瞅就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急忙冲上去:“别!不用!” 彭宇掏出那沓子红得刺眼的毛爷爷直跟他撕吧:“这钱你先拿着,不多。” “我才不拿你钱,”章勋摁住他的胳膊,“你给我钱干什么!” 彭宇手一转,打太极般一绕,又把手搭在了上边,这技术一打眼儿就肯定是过年跟家里长辈学来的。章勋急得一把抓住他的臂弯往下一撸,登时一阵酸麻没了力气。 被缴了械的彭宇瞪直了眼睛:“你不需要章可昔还不需要吗?她等你这么拼命给她赚钱,你以为你月入过万啊?她得等到哪辈子去?” “那也不用你拿。” “你嫌少是不是?” “不是!” “那你就快收下!”彭宇缓过了劲儿,直接将钱塞进了他兜里。 “不是,我不想弄得这么……”章勋显得有些崩溃,现在这幅场景让他觉得很像那种老套的电视家庭伦理剧,为了一沓子钱撕吧来推过去的。 他不想让自己的生活真正落入俗套。 “我接受不了。”章勋难堪地说,神情有些痛苦。 “你就拿着吧,就当我不是为你是为可昔,”终于把钱送出去的彭宇松了一口气,“其实我这次去哈尔滨也是打工,去我舅爷那儿,咱俩一块儿攒能快点儿。” 那么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或者从可昔那里?这个家还有什么可被夺走的呢? 章勋看着彭宇没说话。 他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了。 好在彭宇转移了话题:“话说那小孩儿……我是不是见过?” 章勋略一思索一下,肯定道:“见过。” “到家屯儿?” “我从瘦猴那儿出来那次。” 彭宇听到这儿紧张了起来:“瘦猴怎么他了?” “没怎么,就是引我过去。”章勋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那天,只觉得莫名其妙,那次他连手都没动,进去拿着报警的假截图就唱了一出空城计。 其实这些混子也没那么怕条子,至于究竟因为什么没动手,他已想不起来了。 从到家屯那天那件事儿到现在,都这么久了,久得他都忘了那天发生了些什么事了。 章勋觉得自己是成长了,他开始觉得从前那些打来打去的原因其实一个个都荒诞幼稚,什么执政,什么护校队,那些学生为了学古惑仔想出来的这些说法一个比一个异想天开,甚至还以学校作单位去打架。 虽说是下午的车,但彭宇又待了没多久,问了句阿姨在不在家就走了,估计是怕看着他妈。 他点开手机漫无目的地戳开几个应用,进去没看两眼又退出来,就这样重复了好几遍见过了得有十来个应用界面。 他焦虑的时候就会这样。 不睡觉不工作不学习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是浪费时间,会让他陷入严重的焦虑。 最后他点开了微信,看着刚加的彭宇的聊天框飘在最顶上。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聊天?聊什么? 章勋觉得这个聊天框没什么可聊的,就又退出去点了下一个。 小崽子跟他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次的踏春邀请上。 章勋忍不住点开输入框。 —彭宇走了。 消息很快过来了。 —他也喜欢男的吗? —你说彭宇? 章勋愣了愣,或许是因为太过于直接,平时面对面的时候问出来会有些费劲,全都变成简单的文字后手机聊天上的时北航却直接得让人觉得突兀。或许是由于看不见那些纠结的小动作了。 —我不知道。 他还真就不太清楚彭宇的取向,不过在他印象里他们这个圈子有这爱好的就他自己。 但如果彭宇也有这个取向,一切就说得通了。刚想到这里,他就把自己的思绪强行掐断了,他觉得不可能,这是什么自恋的臭屁想法。彭宇刚还关心过时北航的情况。 小崽子问彭宇的事儿问的挺细的,他也没什么好隐瞒,除了给钱那块儿一笔带过。 —妹妹需要手术费? —嗯。 —要多少? —你就别想这么多了。 —为什么他可以知道我就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这条消息后没能再跟上来小崽子的回复,章勋看了下墙上的表,现在大概也是上课时间。 他深呼出一口气,整个人趴在餐桌上面。 颓废。 第63章 咚 时北航看到那句小哥辩驳的“他也不知道”就不想回了。 今早心情特别差。 正要把手机收进书桌堂时,一条新的消息钻了进来。 -今晚回家,给你请假了。 时北航看清这条消息的瞬间心里咯噔一下。 是老妈。 突然给他叫回去肯定没好事。 “时北航!”化学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他急忙抬头,手指一推将手机收进袖子里。 讲台上的老师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 “站起来。”老师面色严肃,本来就像驴的脸绷得更长了。 时北航听话地站了起来。 “出来。” 时北航从位置上走出来,站在屈身翻他书桌堂的老师身后,双手背在背后,王瑞祥嗖地从他手袖里将手机抽走。 化学老师寻找未果,起身后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抬起手来。” 时北航将双手抬起,老师拍了拍他的上衣和裤子兜,又拽过他的捏了捏他的袖子,恨不得直接拿个金属探测仪来。最后什么都没发现,不服气地把手掌一摊:“手机交出来。” “老师你说什么手机啊?”时北航装傻充愣反问道。 “那你刚才低头在底下干什么呢?” “我刚刚在底下抠手呢,我手上起刀□□儿了。”时北航无辜地说。 班里立马浮起一阵哄笑。 “快交出来,别逼我告诉你们班主任。” “我真没带手机啊,你不也搜过了吗?你逼我我也变不出来个手机给你啊。” 此刻班里五分之四的学生都带上了笑脸。 “手机交出来!”化学老师提高了分贝,吓得有些胆小的同学一激灵,那些明显的笑声也消失了。 “真没有啊,”时北航两手一摊,干脆摆烂,“那你告诉邢老师吧。” “你家长电话给我。”她忽然掏出自己的手机。 时北航无所谓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老师,他又不在家住,你要他家长电话有啥用?”王瑞祥在座位上抱着个膀出声了。 “关你什么事?我问你了吗?”化学老师见这招有用,立马提声将王瑞祥辩驳回去。 王瑞祥切了一声,厌烦地转过头翻了个白眼。 “你现在在哪儿住?”她又问时北航。 “在我家。”王瑞祥再次打岔。 “闭嘴!”她提声大吼,在破音的边缘徘徊,这回教室彻底静了下来。 “没必要吧,老师。”时北航阴恻恻地开口。 “是啊,他真没带手机你让他变也变不出来啊,咱上课吧,别耽误课程。”王瑞祥再次附和道,仿佛刚刚吼的不是他。 “再让我抓着你试试。”化学老师恨恨地咬牙瞪了一眼用三白眼盯着她的时北航,转身回到讲台。 时北航的视线跟着她提到讲台,脸上没走任何表情,坐下后发现自己的书桌堂被翻得一团乱。 “这婆娘一直都那么疯,甭管她。”王瑞祥从两桌间的缝隙将手机递还给他。 “下午…”时北航接过手机,话刚开个头儿就断掉了。 他每次被恶心到了都会拉着王瑞祥逃自习,这次刚提了个头儿就憋了回去。 王瑞祥了然,在他耳后说:“北航考北航,我懂。” 时北航深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重新将注意力投回课堂。 教室大窗外的天空几经变换,逐渐挂上了橙红色的晚霞。下课铃适时响起,时北航拉起书包打算回家,王瑞祥追了上来。 “你妈突然叫你回去?是不是有啥事儿啊?”他吃惊地问。 “不知道,”时北航耸了耸肩,挂在一侧肩膀上的书包直往下滑,他又抬了一下肩膀用手抓住书包带,“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你……先回去,有啥事及时联系。” “好。” 王瑞祥站在原地看着他背着书包往校门走,心里总觉得不安。 又是好久没回的小区,时北航走进大门时还有对上次的心悸,生怕再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或是一转角发现人群围在他家单元门口。 好在什么都没发生,时北航上楼看到那扇许久未见的家门竟觉得陌生了起来,但他知道这就是他家,立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门。 咚、咚、咚,三下。 家里连敲门都很有说道,一开始只能敲三下,敲多了会被姥姥说催命鬼。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再敲三下的时候,门开了。 他差点儿没认出来母亲。 蒋萍那张脸被病魔折磨得疲惫而苍老,眼窝深陷,眼下与眼尾都冒出了皱纹,嘴唇发着仿佛敷着一层白膜的紫。 “……妈?”他试探着叫道。 蒋萍的表情并没有因为看到他以及听到这声妈而有什么变化,甚至连一丝嘴角的抽动都没有,毫无生机的眼睛从儿子身上略一定过就移开了,用着干哑的嗓子说道:“换鞋,进屋。” 时北航一言不发地换鞋,跟着坐到了沙发上。 蒋萍坐在他侧方的位置,翘着腿面对他,坐得依旧端庄:“让你回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也就废话不多说了。” 这种生疏又叹息的语气让他不自觉皱了皱眉。 “你是不是跟那个章勋……”蒋萍的语气平静而缓慢,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顿了顿,转而竟换了个更尖利的说法,“你跟那个同性恋到哪一步了?” 时北航满脸惊诧,迟迟反应不过来:“什么?” 她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会有其他人知道小哥的事? “你在外面住,我能不知道你住在哪儿?”蒋萍扯出那个了如指掌的笑,但由于神色状态不好而显得惨兮兮的,说话也没有底气,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你跟踪我!”时北航再也无法淡定,差点儿从沙发上蹦起来。 蒋萍没有理会他的控诉:“我去过你们学校一次,看到有个小小子站在你们学校门口的大树坛上,个子挺高的,打扮也挺特,在那一堆朴素的家长里挺显眼的。” 时北航悄悄捏紧了拳头,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正在突突直跳。 “我当时特别不希望他是在等你。”蒋萍说着,神色里竟流露出悲哀,一只手不敢置信地抚上口鼻,好似下一秒就要掩面泫泣了。 很可惜,他就是在等我。 时北航悄悄在心里回顶道。 第64章 不作逃 “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跟他混在一起啊?”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我问过家那边的朋友,有去过酒吧的,那小孩儿小时候就在GOT那儿表演。谁家好孩子不好好学习天天去酒吧表演啊?更何况……”蒋萍咬了咬牙,又皱紧了眉头,仿佛接下来的话对她来说十分难以启齿,神色间带上更多的嫌恶,“更何况他还是个同性恋!同性恋有多脏啊你知不知道?” “你还查我身边的人,”时北航简直觉得自己脑袋里安了个核弹,轰的一声就炸了,转而只剩下一片嗡响,“你太过分了吧!” “妈妈这也是为你好!他身上带不带艾滋病你知道吗?”蒋萍立刻提到更高的音量压他一头,就好像这样自己的观点就能完全站得住脚。 “艾滋病是通过**、血液和母婴传播的,为什么一定要怪到同性恋头上?!”时北航几乎大喊着反驳。 “他以前私生活什么样你知道吗?他能告诉你吗?”蒋萍尖利地反问。 “什么?”时北航简直气红了眼,紧攥的拳发着抖,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 “他以前都跟什么人在一起你知道吗?你没看他脸上打那些钉子?那都是干什么的?那些人身上还有纹身!那都什么人啊?”蒋萍越说情绪越激动,唾沫横飞。 “干什么的?什么人?”时北航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冷静地反问。 “那心理得有多扭曲多变态才会往脸上打钉啊?你说他往脸上打钉干什么?” “好看啊,我挺喜欢的。”时北航冷着脸回复。 “什么?”这回轮到蒋萍不敢置信了,“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心理变态?” “那可能我也是心理变态吧。”时北航扯了扯嘴角。 “你……”蒋萍被惊得完全呆愣在原地,瞪眼盯着儿子。 “是不是章勋?一定是让那个死同性恋拐的!”她突然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问到情急之处还摇晃起来,“是不是他强迫你的,啊?” 时北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反而是我先有这种想法的。” 蒋萍却全然不听,依旧抓着他的胳膊:“你这么小你懂什么啊?他这是要害死你啊!” “有将近1500个物种存在同性恋情结,但有反同性恋的物种只有一个。到底是谁在违反自然?”时北航说。 “胡讲!”蒋萍一耳光扇到他脸上,顿时一片白光嗡鸣。 “那些物种都灭绝了!妈妈就是让你接触的太多了,学杂了,”蒋萍绝望地看着他道,“你小时候可乖了,从来不会气妈妈。” 时北航仍处在那一片嗡鸣之中,睁着眼睛缓不过神。 从小时志远就会打他,但母亲蒋萍尽管控制欲强,却从未对他动过手。 今天这一巴掌,是第一次。 “以后你也别说什么去同学家住了,手机没收,周末放学给我赶紧回家,我去接你。”蒋萍似乎也在这一耳光打出去后冷静了下来,迅速安排道。 “你不能这样。”时北航反对道。 “妈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变成同性恋!”蒋萍又对着他喊。 他突然不再反驳了。 刚刚的争吵仿佛让他再次回到了小时候,置身于那个任由摆布的地位。 他说什么话都没有用,没人会听他的理。 他越过蒋萍,朝着大门走去。 “你爸也要跟你聊聊。”蒋萍在他身后说。 “没什么可聊的。”他弯下腰穿鞋。 “时北航你敢走一个试试!” 他站起身,看向几近疯癫的母亲。 曾经童年里和蔼和亲的妈妈已找不到了。 “你爸还会把你给叫回来的,等那样再回来就不止是聊聊了。”蒋萍威胁他道。 “他随便。”时北航转回头,压下门把手。 “你逃不出这个家的,你是我们生的,法律上的监护人永远是我们。” 正要推开防盗门的手停住了。 时北航松开了门把手,一言未发,脱了鞋回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日暮将落,天泼黑了。 房门被笃笃敲响,时北航算着物理题没有回应。 顿了一会儿,时志远推门而入,看到儿子坐在书桌前学习,表情有所松动。 “爸爸找你聊聊,”他坐到台灯前,看着专心致志低头验算的儿子,用尽量缓和的语气道,“又气你妈妈,是不是?” “我没有,我只是说了实话。”时北航没有抬头也没能分给他爹一个眼神。 “你妈妈说那些话也是为你好,”时志远说,“你会有大好的前途。” “什么是大好的前途?”时北航反问。 “考上一个好大学,再学个计算机或者考个编制,找到一个心爱的女人结婚生子。” “如果我找不到呢?” “你迟早会找到的,你现在还太小,哪见过什么姑娘,”时志远语气平缓,“别把兄弟间那点儿错觉当成变味儿的感情,有你后悔的。” “你后悔过吗?”时北航突然问。 时志远却不说话了。 时北航抬起头看着他。 面对性取向这种问题,一向极端又暴力的父亲竟然比所有人都要平淡,仿佛饱经风霜的老人。 时志远在他的注视下吐露:“还好我没有。” “你有。”时北航不知怎么壮大了胆子说。 可以说是相当胆大包天了。 可父亲却没有打他。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时志远没再看他,站了起来,“考不到前三趁早给我搬回来住,别赖在别人家里给人添麻烦。也别想那些邪门歪道的,想想自己的前途,别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他不是不值得的人。” 父亲没再驳斥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这场父子间的“聊聊”是生平以来最短的一次。 时北航盯着自己手里的笔尖片刻,笔尖复又动了起来,在暖黄灯光下的纸张上沙沙滑起花冰。 这个周末放学,他没在门口看到那辆招人怨的白色起亚,小小地庆幸了一下之后就往公交站跑。 跑的时候觉得很快活,仿佛能逃脱一切的快活。 到家敲了好一会儿门才开,没能看到小哥。他一低头,给他开门的竟然是章可昔。 小姑娘的名字起得不太好,他蹲下来的时候直接就叫妹妹。 第65章 臭不要脸人士 由于能直接见到妹妹的时候并不多,时北航在听到章可昔那一句小小声的“想吃冰棍”后就立刻下楼去买了。 “嘘——不要吵醒你哥哥。”他将食指竖在唇前悄声说。 妹妹乖巧地点了点头,他拍了拍她的脑袋。 再拎着一大袋冰棍跑上来时,哥哥已经醒了。 “冰棍儿?”章勋有点惊讶地接过他手里的袋子。 “嗯,妹妹说想吃。”时北航边换鞋边说。 章勋将袋子举到章可昔面前:“北航哥哥给买的冰棍儿,快说谢谢哥哥。” 时北航猛地抬起头。 小哥的声音温柔地说出“北航哥哥”对他的冲击力太大了。 他甚至胆大包天的希望小哥能再说一遍。 “谢谢北航哥哥。”章可昔竟直接转身对着时北航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这可把他吓坏了,忙给小家伙扶起来。 “不用行这么大礼吧。”他扶着妹妹的胳膊抬头问小哥。 章勋却笑了:“可爱吗?” 时北航点头:“可爱。” “挑一根吧,”章勋还举着冰棍袋,“你俩都是。” 章可昔侧过一步抬头看向时北航,意思是让他先挑。 “谢谢啊。”时北航甚至有种第一次被这么尊重的感觉,不自然地说了声谢谢,拿了根白色的星期八,“我要这个吧。” 他拿完之后可昔也伸手进去拿了根一模一样的出来。 “她也喜欢白巧。”章勋合上塑料袋将其塞到冰箱里。 时北航捏着冰棍笑着跟章可昔对视一眼,小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注意到他的视线后也咧嘴笑了。 “好了,两个小傻子,”章勋笑着拍了拍他俩,“小时跟着我进屋,可昔跟着妈妈出门。” 小时啊…… 没有北航哥哥好听。 时北航吃着冰棍走进房间,还问了一句:“你不吃吗?” “我就不吃了,刚睡醒。”章勋打了个哈欠,发丝上还保留着蓬乱的倦意。 “可昔为什么总不在家?”时北航问。 “跟她妈出去走走,总闷在家不好。”章勋自然地回答。 “哦。”时北航没再多问。 “把门带上。” 时北航回手将门关上了。 大门一声响动,听来是阿姨跟可昔出门了。 他刚想到这里,就见小哥突然朝着他扑过来,一把将他顶到门上,随后一口朝着他肩胛咬了下去。 “啊——小哥!疼。”时北航的表情迅速由吃惊到狰狞。 章勋松了口,十分满意地一步步朝颈上吻去。如果说他从前想在时北航肩颈上咬一口是为了留下痕迹,那么现在就只是为了听时北航难耐的那一声“小哥”。 小哥,别。 小哥,不要。 小哥,疼。 章勋觉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 可又实在是太想了。 清明结束后小崽子仅仅去上了三天学,他就想得不行了。 或许是因为意识的释放,或许是因为木已成舟,犯过的错不怕再犯二三四次。 他拼命地攫取着,动作肆意。 时北航怕手上的冰棍掉了或者蹭哪里了没敢乱动,任由着小哥的气息侵|占,熟悉的橙花香像一块冒着泡泡的香皂般在身上滑来滑去。 刚吃过冰棍的嘴巴还凉飕飕的,一冰一火交|缠在一起,他觉得小哥的口腔发烫,而章勋觉得他的舌头冰凉。 面对小崽子冰凉的舔|舐,他执着地将其卷热了才放开。 时北航意外地发现两人的嘴角拉着丝,急忙抬手擦掉,羞赧之心后知后觉地上涌。 “要吗?”章勋忽然问。 “什么?”时北航愣了愣。 “想吗?”章勋匆促地呼吸着,声音压在他耳边,“我帮你。” 时北航感觉自己的大脑都被这股热气儿喷得要短路了,几乎一秒都没犹豫:“要。” 章勋立刻压在他的唇上,吓得时北航闭起了眼睛。 (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啊。”时北航还是呆呆傻傻地看着他,看着一直将脑瓜顶对着自己的小哥。 章勋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再继续了,却发现两架飞机都因为这一个意外坠落了,当即穿好自己的裤子:“不说了,我去洗把脸。” 第66章 关门啊臭不要脸的 章勋往脸上猛泼了几捧水,抬起头来看向镜子,看着挂着满脸水珠的自己,呼吸仍不平稳。 这是他这辈子打得最离谱的一个飞机。 而且还笑没了,很不健康! 再看镜子里那个臭不要脸的,还傻笑。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再一推开门,立刻从门缝里挤进来个人,匆忙地打开水龙头洗手。他才想起来时北航手上还有融化了的冰棍汤。 因为他小崽子连冰棍都没吃完。 他拄在门边看着小崽子洗手又洗脸,看到其用力搓了一把嘴的时候他甚至怀疑小崽子是不是嫌弃他。 时北航挂着一脸水珠看向他的时候他没敢与之对视,拽下毛巾递了过去。 小狗擦脸就是粗糙地在毛巾上一通乱蹭,蹭完将毛巾挂回原处。不知为何章勋一直杵在边上没走,默默地看着小崽子的动作,直到对方的视线再次落到自己身上。 羞涩的感觉像水滴、像轻触的钢琴键、像柔和的音符,从头顶滴进来,烧得脸颊发烫,流过血管时不断轻敲着边壁,仿佛能敲出玻璃一般清脆的响声。 小狗黑色的发稍还滴着水,眼里是摸不清的懵懂。衣领外露出的锁骨让他觉得配条银色的细链或许刚刚好。 他开口想叫一声“北航”,却忽的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又都咽了回去,大脑也再编不出什么合适的说辞来,甚至连点儿可以闲扯的话题都找不到。 他不敢看时北航的眼睛,那里藏着探究的疑惑,即使时北航不追问他也难以直直望向那份纯粹的喜欢,哪怕是叫一声名字都会因为方才被生理愉悦所支配的举动而显得龌龊。 “小哥。”于是时北航先叫了他。 “嗯,我在。”他应声道。 “你有没有不舒服?”时北航问。 “你哪儿不舒服吗?”章勋有点慌张地站直了。 “有点儿……” “哪儿?怎么了?”章勋紧张地追问。 “就是……”时北航咬着话口,搞得他神经都绷直了,“那个,没结束就……没了,有点难受。” 章勋松了一口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你……” “我想洗个澡。”时北航自己出了个主意。 “行,”章勋瞅了眼热水器,“冷水澡?” “啊……”时北航似乎也才反应过来,跟着看向沉默的热水器。 “先烧上吧,”章勋走进卫生间要帮他把热水插上,“等会儿水热了再……” 还没等他这话说完,突然觉得后背一受力,转神来腰间缠上一双手,下一秒似乎又觉得只这么抱着不够,撒开他扳住肩膀往墙上一推,能感觉出来本意是想把他扳过身来但是劲儿没使对又太着急了,往墙上撞过去的时候他直接侧着身子用大臂垫了一下。 热水器的插头也掉了下去,在墙面上摔出滴里当啷的响声。 “小崽子你这是要造反啊!”他吼着这一嗓子朝时北航看去,就见小崽子朝自己扑过来,下一秒强吻在他嘴上,跟狗啃的似的。 接着他的裤腰带就不保了,但小崽子没怎么扎过腰带,解这东西不熟练,章勋抵着他一通挣扎和反抗。 当然他反抗的时候也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反抗这个问题。 两人胡乱挣扎间不知道谁一巴掌拍在了淋浴开关上,冰冷的水抽冷子拍在两人身上,各自打了个激灵,但时北航颤栗完手还是没停,执着地对着他的裤腰带使劲儿。 章勋在他要再次往自己嘴上啃的时候推开了他的脸,低头在水流里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狗爪子毫不客气地扒着他的裤腰一拉。章勋从后牙抽了口冷气儿。 冷啊! 密集的冷水打在身上就跟下冰雹似的,他能站起来都算奇迹了。 “要不咱把水先…”还没等他说完就又被喘着热气儿的时北航啃了上来,“关上……”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狗啃似的接吻方式,直接照着小崽子的脸又轻拍了一巴掌,这才有点儿像个人了。 章勋仰起头,头顶的日光灯混着喷洒而来的一片片水花,亮得刺眼,让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而当他正头看向前方,却发现卫生间的门还没有关,正对着家里的大门。 浴室里散着暧昧,而这一幕正对着随时有可能被母亲和妹妹打开的大门。 “把门关上。”混乱之中章勋说了一句。 时北航没听他的,依旧忙活着自己的臭不要脸大业。 章勋忍不住抽了时北航后脑勺一巴掌,企图把这个精|虫上脑的小脑袋瓜抽醒:“我他妈说把门关上!” 却不想小崽子非但没听命令,反而凑上来把他的嘴堵得更严了。 日了狗的。 要是老妈和章可昔回来怎么办?! 不知怎的,他越这么想感觉越明显,仿佛在拼命把他往深渊里拽,潮汐往感官四处发散,脚趾都开始发麻。 他睁着眼睛死盯着眼前闭眼吻他的时北航和后面清清楚楚的大门,仿佛随时会被推开。 他也闭上了眼睛。 算了,不管了。 就赌她们不会回来。 那扇门被推开了又能怎么样呢? 被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居然真的开始想了——母亲会尖叫,也会对可昔产生不好的影响…… 水声太大,他想竖起耳朵来听外面的声音实在太难。 时北航的手好大。他把自己的手覆在上面。 水声会湮灭楼道里的脚步声。 但是钥匙插进门锁里的声音他还是认得的。 章勋心下一惊,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居然缴械了。 在他模糊了一瞬的视野里,那扇门逐渐打开。 “关门时北航!” 小崽子你看这回完事了怎么收拾你! 围脖 一纸詹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关门啊臭不要脸的 第67章 不定时炸弹 时北航迅速闪身,哐一下将门关好,甚至锁上了,然后站起身去把水关了。 章勋不知是刺激的还是吓的,靠在墙上对着门喘气儿,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俩人裤子还没穿好,脸对脸瞪着,谁也不敢吱声,专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在厕所灯还亮着,刚刚还有水声掩盖,就算娘俩看到门突然关上了也会以为是章勋自己在家洗澡不关门,没有任何异样。 听到母亲哄着章可昔进了房间关上了门之后,两人才敢出声。 “时北航你真敢啊你,”章勋被淋得透湿,头发都贴在鬓角额头上,咬牙切齿道,“我叫你关门你没听到吗?” 时北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水声太大了。” 其实他听见了。 但当时不知道怎么就是停不下来,不想在马上到达巅峰的时刻停下来转身去关门。 章勋打了个哆嗦。 “你快把湿衣服脱下来吧,别感冒了。”时北航忙上手帮他脱掉上衣,诚恳地低声道歉,“小哥对不起。” “你的也脱了。”章勋刚牵上他的衣服下摆又缩回了手,生怕再有个擦枪走火。 两个光膀子人士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关上门章勋就顺手脱了裤子,刚要换内裤的时候瞥见湿嗒嗒的时北航还傻不愣登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这么想看全程啊。”他又逗他说。 时北航才晃过神,别过目光。 啧。 撸都撸过了,现在害羞不好意思看了。 “让水给浇傻了。”章勋从衣柜抽屉里找出两条内裤。 “应该是吧,”时北航皱了皱鼻子,“阿嚏!” “赶紧把裤子脱了先钻被窝里。”章勋把其中一条扔到了床上。 “哦,好。”时北航唰一下脱了剩下的裤子,被凉水浸泡过的皮肤一接触空气,冷得他牙打颤,呲溜一下钻进了被窝。 小哥的体温似乎还留在被子里,他即刻感觉到一阵温暖。 章勋套上内裤,顺手拎起小崽子没穿的那条钻进被窝塞给他:“快套上,不然告你耍流氓啊。” 时北航利索地穿上了。 由于取暖效应,两个人贴在一起,皮肤挨着皮肤,小哥的大腿还特别凉,感觉更加明显。这让他很想像只小狗那样朝着小哥正面直接扑上去求抱抱,好感受一下更大面积的体温。 章勋忽然抬手搓了搓他的膝盖,手心还是热的,烘得时北航很舒服。 “冷不冷?”章勋边搓边问。 “不冷。”时北航拢了拢搭在两人肩膀上的被角。 热手搓凉了章勋又往双手里呼哈气,一起盖在他膝盖上:“膝盖进寒气会坐病。” 时北航闻言也要去搓小哥的膝盖,但由于姿势太别扭被拦了下来。 “我没事。” “会坐病。”时北航固执地摁下小哥曲起的腿,将一只算得上温热的手摁在上面。 章勋笑了笑,侧过脸刚要亲他,却听到母亲尖锐的呼喊:“章勋!章勋——!” 他条件反射跳下床,裤子也顾不上穿,也不问怎么了,推开门就朝对面卧室冲过去。 时北航吓得发懵,心知是章可昔出事了,赶紧下床穿上裤子跑出去。 在另一个房间里,章勋看到倒在地上的章可昔后第一反应就是把枕头垫在她头下,而妹妹则像是木偶断了线般全身胡乱扭曲地抽搐个不停,嘴角甚至还会阵阵冒出白沫从脸边流下,滴在章勋正塞过去的枕头上。 “大发作,别碰她,打120。”章勋克制着,镇静地去摸裤兜里的手机,却发现自己没穿裤子。 时北航赶紧掏出手机拨了120。 而当打完这个电话,等待的过程便十分漫长,没有人敢去碰地上像中邪了一般抽搐个不停的章可昔,却也没有人的视线敢离开她,只有章勋叫母亲去拿上妹妹的医保卡户口本等证件。隔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他又叫时北航帮他把衣服裤子拿来。 装备齐全整装待发,再看墙上的钟表,只剩下度秒如年的煎熬。 耳旁萦绕着的全是从章可昔喉咙里挤出来的呕哑嘲哳的破碎声音。 而他们只能等待,只能看着她在这样的痛苦中煎熬着。章勋的母亲跪在一旁捂着嘴无声地用力哭泣。 时北航又跟着上了救护车。 短短一个月内上了两次救护车,他坐在边上局促不安地握着自己的虎口。 章勋的手覆到他手背上时他才低头看了一眼,他把自己右手虎口的皮肤都掐红了。 小哥将他的两只手翻开,握住了他的右手,又慢慢地扣进了指缝。 他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惊喜之余忍不住捏得更紧了些,好让每根手指都扣紧指蹼。 可他却感到这只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在抖还是小哥……不,应该就是自己在抖吧。 担架床上的章可昔已不再发作了,而是紧皱着眉合着双眼躺在那里,皱眉的模样很像她哥哥,让时北航很想伸手帮她抚平。 令时北航意外的是妹妹推到医院没有先进急救室,他本以为每个由救护车送到医院的人都得先推进急救室抢救一番,而医生见到章可昔只是问了问症状,翻开她的眼皮和喉咙看了看,观察一番后说先拍个脑CT,好判断出血量和出血部位。 脑子出血……时北航忍不住想象了一下,立马觉得头皮发麻,摇摇头将想象的画面甩了出去。 三人跟着医生一路往CT室跑,推进去拍完片推出来还要在外面等结果,时北航看着紧皱眉头的章可昔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忍不住想从等救护车到路上到现在,如果真有什么严重的紧急情况估计已经嘎了。 他控制不住地心慌,时不时看向小哥,小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司空见惯,又或者是因为本来就沉稳。毕竟刚才的全程里,他帮不上什么忙,阿姨又一直在哭,一直都是章勋在处理。 没过一会儿医生又出来说出血量很大,需要立即做手术,就来了一波医护急匆匆地将章可昔又推进抢救室了。 章勋这时才有了动作,仿佛一个紧绷的气球忽然间泄了气,认了命地弯下腰,双手覆在那张几近面瘫的脸上狠劲搓了搓才显现出表情,那表情是疲累的,认了栽的。 时北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默转回头盯着医院洁白的墙壁,他什么都劝不出口。 第68章 忽视 为什么小哥的生活是这样的呢? 提早来到学校食堂吃早餐的时北航边喝着小米粥边想。 他认识的那个小哥站在舞台上风光无限,闪烁着他所艳羡的光芒,眨眼间落到生活里,这个家竟一团乱麻,甚至支离破碎。 “诶!北航!” 有人喊了一声,跑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学校了?还在食堂吃饭?” 往日王瑞祥对他做这种亲密的行为时他是十分配合的,只是现在不知道怎么觉得这样的亲近很奇怪,自己的精神状态又很差,这只胳膊对他来说实在太沉了。 他拽下了压在他肩膀上的胳膊:“就想到食堂来吃了。” “你精神头儿不太足啊,”王瑞祥没介意,坐到他对面,“怎么了?” 时北航低头喝了一口粥,逃避掉对面的视线:“没事。” “你嗓子都哑了,肯定出什么事了,”王瑞祥盯着他不放,“是章勋?” “真没什么。”时北航搅着碗里的粥,有点喝不下去了。 因为情绪差,胃口也很不好,他看到那些包子肉什么的就犯恶心,只能喝点粥,现在也喝不下去了。 “他今早没给你做饭你才来学校吃的吧?”王瑞祥挑明。 “嗯,他加班。” “你俩闹矛盾了?” 时北航没说话,也没看他,王瑞祥对着他干瞪眼了好一会儿。 “咱俩啥关系?”王瑞祥突然发问。 “啊?”时北航被问得发愣。 “咱俩,要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的烦恼也是我的,我给你出出主意也是应该的。当然得你也这么觉得,要不是的话就算了,当我没问。”王瑞祥摆摆手,一副“你拿不拿我当真朋友”的占理模样。 “什么穿一条裤子……”时北航让他逗笑了,只不过笑得很难看,嘴角咧开却很难再向上了。 “我的意思就是你要拿我当兄弟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我就会给你出主意。”王瑞祥认真地说。 “真没什么。”时北航低下头,捏紧了粥碗的碗边。 他不愿意把章勋的伤疤揭给外人看,哪怕王瑞祥对他来说不是外人,哪怕是出于好意,他知道他帮不上什么忙,所谓的好意也不过是自己在瞎操心,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都照顾不好自己。 “行,那等你愿意说了再说吧。”王瑞祥起身去打饭了,“正好我早饭也没吃,陪一顿。” 时北航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 “知道你不开心,不想笑就甭勉强了。”王瑞祥拍拍他的肩膀。 “没,这次是真心的。”时北航对着他轻声说,“谢谢。” “嗐。”王瑞祥笑了,那只手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才离开。 这周小哥没怎么给他发消息。 时北航躺在床上,寝室此时已经熄灯了,手机屏幕里的白光明晃晃地洒在他脸上,带着满屏幕绿色的消息条。他将手机放下贴在肚子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妹妹那边真的很严重吧,要忙着跑手续,照顾…… 完全看不到消息呢。 可是一点儿空都没有吗?打个字的时间都没有…… 啊,对了,还有回酒吧打工。 可是以前小哥在酒吧晚上也会回他的消息的。 他再次抬起手机,看着屏幕上面自己发过去的消息。 -这是我的午饭!还是土豆开会哈哈哈哈 -还在忙吗? -妹妹还好吗? -醒过来了吗? -今天做什么检查了吗? -小哥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 -“一条流浪的狗”撤回了一条消息 -你注意休息,我明早还有课,睡觉了。 -晚安。 -“一条流浪的狗”撤回了一条消息 -看到的话可以回我一个晚安吗? 他看着从自己的小狗头像上拉出来的这一长串绿色消息条,心情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知道有点难受,但又无处宣泄。 他又一次放下手机尝试入睡,可眉头紧皱,脑袋里隐隐作痛,即使困得发昏也根本睡不着。 像一条在家门口等待主人归家的狗,闭上眼趴个几秒就要睁开眼瞅瞅大门,生怕错过悄悄回来的主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但打底是一点以后了,他昏昏沉沉地抱着手机睡过去。睡熟后无意间一翻身,手机从手掌里掉了出来,依旧亮着的屏幕上似乎多了一道白色。 他做了个梦,梦的具体内容记不清了,只是他似乎没等到自己自然醒就突然想到了小哥。 小哥回消息了吗? 他猛地将自己从那个烂尾的梦里拽了出来,强迫自己一睁眼,赶紧拿起手机来看。 Six feet under出现在了消息通知栏里。 有回复! 时北航睁亮了眼睛,恨不得把耳朵也都立起来,拉下消息内容。 -晚安 就两个字。 之前的疑问句全都被忽略了。 刚立起来的耷拉了下去,刚泛起的光也暗了下去。 巨大的失望笼罩住了他。此刻他才明白那种心情是什么,是被忽视的憋闷。 如果昨晚他还可以安慰说服自己小哥是因为忙才没看见,那此刻则是真真正正的感觉被忽略,甚至以这种方式证实了他本最不愿去想的结果,那种五味瓶一般的难过不过是如醋般的委屈,昨晚捏着手机的等待期望全部变成了一场虚无。 其实就像章勋最初说的那样,他从未将他划进自己的生活核心圈,他仍旧认为小狗是会走的,小狗是会忘记他忘记一切的。 他突然很害怕,害怕章勋再一次突然消失,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销声匿迹。 他又觉得十分无力,他再怎么样也无法走近小哥了。 而小狗是很容易被抛弃的。 回过神来时,温热的眼泪已经从脸侧流到了枕头上。再看时间,也才五点多,还没到起床的点儿,寝室的窗帘透着外面微弱的晨光,轻轻照亮他的脸。 他在柔软的棉被里屈膝将自己卷起,收起的双腿贴在胸口上,仿佛新生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内。 而窗外是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不拉开窗帘也是一片葱绿。 第69章 争吵 有人将窗帘拉开,窗户也打开了,叽叽喳喳的鸟叫与鲜活的清新空气都变得真实起来。 时北航依旧蜷缩在床上,面着壁,心情无比低落。 他甚至希望别来人管自己了,就让他一直一直在床上躺着,生根发芽好了。 他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做。 可王瑞祥没放过他,爬上他的梯子趴在床边对着他那仅剩的壳子叫道:“航儿,起床了。” 他没应。 他不想动,一点儿也不想。 “起了航儿,再不起迟到了。” 见其一动不动,王瑞祥以为他睡死了,伸手去摇晃他的肩膀:“航儿?动弹动弹,快,要迟到了。” 不得不动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定要他做出什么反应呢? 挣扎的意念流转全身,四肢百骸,最终驱动整具身体,允许他做出一套自然的动作。 他转过身,将柔软的棉被盖到脸上平躺着,像太平间里的一具尸体,嘴里却嚷嚷着:“困嘛……你们先去。” “再不动老邢发飙了。” “你们先去,”他懒散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我今天不洗漱了。” “哎,”王瑞祥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我收拾完再来叫你。” 被子上凸起的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感到有人帮他把衣服扔到了床上。 -这周别过来了,先回家。 时北航刚收到消息的喜悦马上就被这句话冲没了。 他本来只是把手机从书桌堂里抽出来,看到小哥又出现在通知栏里心脏噗通一下,抖着手指两下都没能把折叠的通知栏拉开,结果却是这样的消息。 别过来了,先回家。 回哪个家? 时志远和蒋萍的家吗?他不愿意回去,回去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问了为什么后没再收到回复,在车站踢了半天地上的石子,他终究还是在12路开门的时候走了上去。 最起码要把为什么搞明白。 其实也没什么为什么,章勋身上压着什么他都明白,他只是害怕,害怕这次章勋将他支走后他就又再也看不见小哥了。 还会消失去哪里呢? 还会再遇见吗? 还会有那样的巧合再留给他吗? …… 脑子里这样想着,人已移步到了章勋家门口。 他没敢敲门,因为门内的争吵声已经充溢楼道,不必趴在门上便听得一清二楚。 有女人尖利的嗓音,也有男人的咆哮。 他第一次听见惯常温柔的小哥用那么大的音量去喊,那么声嘶力竭,吓得他完全不敢靠近那扇门。 他就站在门外,门里是章勋从不让他接近的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你知道去一次医院要花多少钱吗?你还有时间鬼混!” 啪地一声,那张缴费单被拍在脏污的桌面。 章勋的目光并没有在那张废纸上停留,而是依旧沉沉地落在厨房地上被掀翻的锅上,倒扣的锅下和周围还散布着洒落的意大利面,热水泼溅在他的裤脚上,脚腕处的皮肤被烫得生疼。 一旁的章可昔吓得在沙发上缩紧了,一小团的团在角落里。 面对母亲再一次的质问,再一次的催促,奔腾的情绪终于上涌。 “我为什么不知道?交钱的是我!没有了我你跟可昔就得听天由命知不知道?”由于情绪激动,章勋感觉自己的语速快了不少,上下唇仿佛在打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为了钱……” 他又想起彭宇塞钱给他的那一天——为了钱,上演了最俗套的曲目。 母亲被他吼了,又是老一套的捂脸瘫坐,嗓子里含上哭腔的抱怨:“我扛不住了!你知道我带着可昔一天天往外跑有多崩溃吗?而你就知道跟你的小男朋友厮混!我跟可昔都要吃不上饭了你天天琢磨着怎么换着花样给他做饭是吧?!” 小男朋友? 时北航听得一清二楚,惊愕地愣住。 只有这个时候他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哪怕换一个时候,换一个情况,听到这种称呼他都会高兴,可偏偏是现在,不是打趣,是控诉,充斥着章勋母亲的怨气的控诉。 “够了!” 他听见一声大吼。 下一秒,面前的门突然开了。 章勋看见他的一瞬间也愣住了,两人相视,眼中的怒火并未全部消散,却拦腰截上错愕的神情。 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争吵声戛然而止,门内的一家三口都带着一脸错愕盯着他。 他是这个时候最不该出现的人。 沙发上的章可昔最先反应过来,颠颠地跳下沙发,跑出来拉了拉他的手:“北航哥哥,我不想待在这里了,你带我走吧。” 女人瞬间瞪直了发红的眼睛,声调更是尖得刺耳:“你要让他带走我女儿!” 闻言,章勋立即道:“时北航,带可昔走。” 时北航收到命令,拉紧了章可昔的手,脚却没敢挪动半分,因为他与那张狰狞的脸相对视着。 仿佛他一挪动脚步,那女人就会举着菜刀出来将他千刀万剐。 但这是小哥的命令。 他抬脚,转身就要下楼。 女人突然发作,尖叫着朝着大门奔来。 章勋一把拦住她:“你俩快走!” 闻言时北航也不打算牵着章可昔跑了,干脆弯腰抱起女孩,决绝地冲下楼梯。 母亲当即给了他一个耳光,章勋吃痛,尚未平息的怒火更是涌上心头,推倒了张牙舞爪的母亲。后者撞翻了桌子,暖壶量杯盘子等物簌簌摔到地上,摔得粉碎。 “你敢推我!你个白眼狼!” 章勋没说话,他看着跌坐在地的母亲,胸膛剧烈地随着呼吸起伏。 他再也不想解释了。 不想解释锅里的面是给娘俩做的,不想解释已经发消息不让“小男朋友”这周来家里了,不想解释自己咬牙做出的那些让步。 从这一刻起,他发现那些全都没有意义。 什么意义都没有。 章可昔的病是很严重,这个家确实即将崩溃,终于,他发现自己怎么努力也无能为力,而日子过得痛苦的一大原因,就在于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每当他感觉自己好点了,即将要与无尽的内耗和解,想去寻觅一丝希望的时候,这个女人就会站出来批判他。 起初是恳求,甚至会给他下跪,最后是道德谴责。 “姜女士,请您搞清楚,这些真的是我必须做的吗?”他尽量压制自己的声线,好让它不因愤怒而颤抖,“如果我丢下这个家离开……” 他咬着牙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因为他再一次看见母亲的表情被恐惧占据。 又来了。 “你不能丢下可昔,这是你的责任,你丢下我们会被唾弃的!你自己良心也不得安宁!” 是的,他会受人唾弃。 同时也会收获梦想的人生,最起码不用被困在这个鬼地方。 他本来一点儿也不认命。 哪怕怒火已经燎原,理智还是在边缘拦住了他,允许他思忖再三,那些话究竟能不能说、要不要说。 最终他看向姜玉的面容变得无奈又疲惫,他转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别走!你还我女儿!” “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章勋扶着门,疲惫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将门轻轻关上了。 第70章 崇拜 时北航带着章可昔一路逃命到小区门外,站在路口时才想起来自己也是刚逃出来的无家可归的小孩儿。 他低头看向自己牵着的女孩,喘着粗气。 他把章勋的包袱带出来了。 可他自己压根没什么能力去承担这个重担,甚至可能他本身也是小哥的包袱。 “你就知道跟你那小男朋友厮混!” 章勋母亲的话犹荡在耳边。 他根本就帮不上小哥什么忙,甚至是添乱的那一个。 小女孩忽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后者眼里的无助就这样暴露在外,别扭地转过头去。 “谢谢你,北航哥哥。”女孩突然说。 时北航诧异地转回头看着她。 “谢谢你带我出来,如果我还在那里的话,他们只会吵得更加厉害,”女孩伸出小手指指自己的脑袋瓜,“我的头也很疼。” 时北航惊讶地在女孩面前蹲下来,仔细打量起这个言论与年龄不符的小孩儿。 “你带我去哪儿都行,哥哥那边结束了应该就会过来接我了。”章可昔镇定地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对哥哥的信任。 这给了时北航一种奇异的羞耻感,所谓的“重担”本人都如此地坚定,信任哥哥也信任他,反倒是他自己因为几句话迷茫无措了。 他略一沉思,拍了拍章可昔的肩:“好,北航哥哥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小姨的家就在市里,再绕也绕不出多远,这里打车费并不奢侈。看了眼微信余额,时北航决定打车带章可昔过去。 以防打扰,他还提前拨了个电话过去,恰好小姨今天是休息日,知道他还要带个小妹妹过去,高兴得不得了。 “那她喜欢吃甜食不?我给她做点儿山楂桃仁蜜,最近新学的。” 小姨还是一样的热情,盛情难却,甚至还非要开车过来接他俩,最后在时北航的坚持下没拗过他才妥协。 结果还是给他转了打车钱。 -收着吧,离家出走也需要经费呀。 时北航看着手机上的转账和消息笑了,抬手像小哥摸他的头那样摸了摸章可昔的脑袋瓜:“放心吧,要带你见的这个姐姐可是个大好人。” 说完这话又想了想:“不对,你也得叫小姨。” 小女孩咯咯笑了起来。 不多时来到小姨蒋芯家门口,时北航的手刚敲上大门没两声门就开了,好似蒋芯一直在门口蹲守他俩似的,一开门就是一个灿烂的大笑脸伴随着一个熊抱。只不过他没有小时候那么矮了,这一个结实的拥抱扑到他胸脯上吓了他一跳。 “好久不见!小航!” 蒋芯的笑声如银铃般清亮,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后松开,又扳着他的肩膀笑着打量起他,嘴里还不断寒暄着。 “这些日子不见小航这身板儿又结实了不少呀,瞧这肌肉。”说着还捏了捏他的臂膀。 时北航也忍不住被她的笑容感染,笑着说了句好久不见,手上将瘦小的章可昔往屋里带,嘴上介绍着:“她叫章可昔,是我……朋友的妹妹。” “章可昔小朋友呀?”蒋芯也立即蹲下来,亲昵而自来熟地拉过女孩的手,对着女孩的小脸蛋左瞧右瞧,仿佛这也是她外甥女似的,“这么可爱的小朋友呀~你几岁啦?” 章可昔对蒋芯的热情适应性良好,问什么都对答如流,蒋芯乐得直夸这孩子机灵。 “瞧我这高兴得都忘了,你俩还站在门口呢,快换鞋进来。”蒋芯将早准备好的两双拖鞋摆到他俩脚前边,“你俩先换了鞋进屋,卫生间在那边儿,洗洗手,再尝尝我做的山楂桃仁蜜怎么样。” “这么快就做好了啊。”时北航没记错的话,他们这一路也就花了十多分钟。 “还没呢,也快啦快啦,别着急,外面风大灰大的,你俩洗了手先进屋玩会儿。上次你来那屋子还给你留着呢,除了日常打扫外可一点儿没动,”蒋芯神秘兮兮地贴近他耳边,得意地说,“那吉他也给你放那屋啦,尘封许久就等着小航吉他手来一展才能呢——去,给妹妹露一手。” 时北航一听到吉他当即心猿意马,带着章可昔进了房间,直奔着床尾那把粉色吉他去了。 浅浅调音试好,时北航坐在椅子上抱着吉他问床边的女孩想听什么,后者摇摇头表示并不知道什么歌名。 “那我……随便唱点什么吧。”时北航低头看向怀里的吉他,略显羞涩,他几乎没有弹吉他唱给什么人听过。 他抚着吉他,琴弦在指肚间摩擦,熟悉的感觉引着他唱出了那首偷偷练习了上百次的歌曲: “言不由衷,言不由衷…… 愿你永远安康, 愿你永远懂得飞翔, 愿你真的爱, 一个人,某个人,那个人, 而懂温暖来自何方。 我如此坚强, 愿我永远善良, 愿我真爱上, 一个人,某个人,那个人, 是不慌不忙,是心之所向。” 唱完第一段他才顶着羞怯的感觉抬起头,这一抬眼却把他压进了回忆里。 章可昔认真看着他弹吉他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初二那年在厂房里,章勋专为他而做的那场表演。 如今,架子鼓已不在了,就像他的那把吉他也被时志远砸了一样,很多东西都离他们而去了。 很多东西吗?除了架子鼓和吉他,还有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些东西压得他们都喘不上来气。 这么想着,手上的一个音竟哑了。 他才晃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低下头,盯着手指上的琴弦,急切地找寻着失误的源头。 歌曲突然停了,章可昔似乎没意识到他出了什么错,或者根本没有想过北航哥哥还会出错,十分配合地抬手鼓掌,眼里是**裸的崇拜。 就像当年时北航崇拜章勋那样。 他被掌声吸引,抬起头,再次望见了14岁的自己。 第71章 小哥要过来! “小航,桌上还有给你的礼物哦。”蒋芯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时北航这才发现桌上还摆着一堆东西,刚刚注意力全在吉他上了。 站起来走到桌前,他脸上的疑惑逐渐转为惊喜,最后简直开心得不得了:“是航模!” 将桌上的零件材料扫过一遍,更加惊喜:“双翼滑翔机!” 是很简单的那种给小孩子组装的泡沫板,但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想起自己第一架航模的命运,眼里的光又黯淡下来。 不知道小哥怎么样了。 阿姨应该不会伤害小哥的……吧。 他将深蓝色的泡沫机翼从塑料包装袋里拿出来。 ……好想跟小哥一起做这个。 章可昔这时从旁边冒出脑袋来,时北航这才注意到跪到床边才能趴在桌上的她,急忙去扶:“别掉下来了。” 小姑娘用力摇摇头,往里侧更安全的地方移了移,又指着桌上的东西:“可以做成一架飞机吗?” “嗯,是的,”时北航开始把所有的零件从包装袋里拿出来,“要一起做吗?” “好啊。”章可昔笑起来,看到桌上还有胶水剪刀之类的工具又歇了气儿,“不过应该还是我看着北航哥哥做。” “怎么会。”时北航笑了笑,动起了手。他将章可昔力所能及的简单的小活儿分给了她,再比如帮他扶一下这里,对正一下那里,让女孩也有了参与感。 只差尾翼了,他正专心致志地在机尾涂抹胶水,忽然察觉一旁的目光炽热得有些炙人,一转头再次撞进那熟悉的崇拜里。 “北航哥哥很会照顾人啊,跟哥哥一样。”她那双漆黑溜圆的大眼睛说。 像小哥? 一种奇异的暖流涌进心里,他羞怯地笑了,转回头将两簇尾翼黏在机尾。 女孩垂下视线若有所思,在他粘好后忽然开口:“是不是没有可昔,哥哥就不用跟北航哥哥分开了?” 时北航拨弄成机的手一顿,惊诧地看向她:“……什么?” “是因为可昔的病,对不对?”章可昔跳下床,拉着他的袖子,“可昔不治了。” 时北航低头盯着女孩的一脸坚定,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我听见过医生跟哥哥说的话。”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脑溢血恐怕是最好的死法了,瞬间就可以离开,不救治就不痛苦。’——这是医生说的,医生是不会骗人的。”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成了严寒下的冰,钝得让人喘不过来气。 时北航望着章可昔坚韧的目光许久,蹲下来紧紧拥住了她:“说什么傻话。”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拍着她瘦弱的肩背,轻声说着最无力的安慰。 小姨做的山楂桃仁蜜酸甜可口,美味程度与厨师的乐观程度成了正比。章可昔吃得开心,蒋芯就又给了她一碗并允许她带到屋里床上去吃。时北航甚至没有嘱咐那句“别弄床上了”,别的小孩可能会,但章可昔绝对不会。 “这孩子,不吵不闹不淘气,挺好,挺特别,还有点儿早熟,是我喜欢的小孩儿类型。”蒋芯看着章可昔端着山楂桃仁蜜端端正正往屋里走去的背影,只觉得一点儿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忍不住感叹,“这家教是真好啊。” 时北航正思索着章可昔的家教是章勋教还是阿姨教的时候,蒋芯思路一转,又继续说了。 “你小时候也不淘气,你妈妈管得严,你吃口我给的东西都要转过头问一下她,跟这孩子不一样,”蒋芯眯了眯眼睛,给出评论,“太成熟沉着了,跟逃了孟婆汤似的,不知道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 听了最后一句话,时北航苦笑一声,又不得不接话:“你觉得她哪都好吗?” 蒋芯略一思索:“嗯……就是名字取得不好,为什么要叫可惜呢?” 时北航多少能猜到七七八八,踌躇再三吞吐道:“她……我回头再跟您解释。” “嗐,”小姨摆摆手,“要是有什么家里的伤心事也别跟我说啦,别到处揭人家的疤,我这听者也难受。” “嗯。”时北航应了一声。 蒋芯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我知道,心智能成熟成这样的,家庭成分也简单不了。” 时北航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将沉郁的浊气从鼻子里呼了出去。 “小姨,那把吉他你还弹吗?” “不弹了,你要想拿就带走吧。” “谢谢小姨。” 蒋芯慈爱地抚上他的头发:“跟我还谢什么。” 差不多半夜十一点的时候,章勋才给时北航发消息问他在哪儿。 -在我小姨家。 -发个定位。 将定位发过去后,他又问: -这么晚过来吗? -没办法,她才睡,我白天要是出去她就得一直跟着找她的女儿。 时北航忽然觉得这么做有点儿残忍。 但是没办法,他也没说话,这不是该他评价的事情,既然章可昔都主动上来要求他带她走了。 思及此,他转头看向一旁睡得香甜的章可昔,圆润的睡脸很是可爱,眉眼之间又与章勋有几分相似,嘴巴也像…… 他又想起章勋的唇钉。 晶蓝透亮的宝石。 他突然很想章勋,很想很想,想吻在他柔软的唇上,想将那宝石含在齿间厮磨,想吮吸他灵活的舌…… 他看着屏幕上的聊天记录,突然后知后觉一件事——小哥要过来! 他一个支楞爬了起来,又怕吵到章可昔赶紧转头确认。 好在女孩并没有被他的突然发疯吵醒。 怎么办? 太突然了。 时北航坐在床上,整个人呆若木鸡。 小哥是过来接妹妹的吗?可是妹妹已经睡着了。 他是要进来看看吗?可是这是小姨的家,擅闯民宅是不是不太好? 这么想着,他下了地,蹑手蹑脚走到小姨的房间门口,房门紧闭没有声音,估计是睡着了。 不过再怎么说小哥也是一位成年男人了,不打招呼进来实在是不礼貌……甚至打了招呼都不太该进来。 时北航最后忐忑不安地站在了玄关口,面对着黑暗中紧闭的大门。 小哥来了肯定不能敲门,他要在这里守着,给小哥开门。 第72章 可他不是神 章勋来得很快,在时北航站着打瞌睡之前到了。 他确实没有敲门,因为他一上楼就看见了站在楼道里靠在门上“闭目养神”的时北航。 连他都走到面前了还没睁眼睛,他都怀疑这小崽子是不是站着就睡着了。 站到近前观察着,小崽子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嘴巴微张,可能还真是睡着了。 他就这样亲吻了“睡美人”。 睡美人一惊,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 也是,谁能接受睡觉的时候突然被不知道什么玩意儿亲了一口呢。 “等久了吧。”章勋放开了他,但也没离多远,呼吸依旧吹拂在脸边。 “没有没有,”被吓醒的睡美人急忙摇头,一点儿公主的样子都没有,急忙起身就要帮他开门,“你要接妹妹走吗?” 章勋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一把攥住门把上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声音缓慢而低沉,带着几分挑逗:“急什么。” 小哥的掌心温暖而有力,攥得也十分的紧,仿佛一下攫住了他的心脏。 扑通扑通的,好响。 “你不是来看……” “我是来看你的。”章勋明确地打断他,字字沉缓而清晰,“我想你了。” 时北航一瞬间感觉自己的魂儿要离体飞出九霄云外了,脸颊忽的发热发烫。 今天的小哥怎么跟被夺了舍似的,明明在手机上都很少理自己。 直到被结结实实地拥住之后他才缓过神来,抬起双手拢住小哥的背,后者将头往他肩上一埋,抱得更加紧了。 他甚至觉得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腰开始被迫后倾,忍不住后撤一小步接住小哥。 这一个小动作可能让章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他悄悄挺起一点身体,上半身却依旧地瘫在时北航身上,在他耳边发出一声疲惫的闷哼,又用鼻子蹭了蹭他耳后的头发。 “我很想你,”他又说,“真的。” “我也很想你,小哥。”时北航抱着他,后背紧靠着门,感受着小哥的重量。 “你别生我气。”他又说,语气就像小孩子在求和。 “我不会生小哥的气。”时北航立马摇头,他甚至想不到自己会生小哥什么气。 小狗怎么可能会生气呢?他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再知道小哥要来的时候也是激动开心且期待的。 此刻他抱着章勋,听着小哥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跟他说话,简直开心得手足无措。 章勋没再说话,他就这么自己开心着,开心着开心着就过去了3分钟,他感觉自己的脖子这么梗着有点儿酸,想先休息一下调整一下动作,一推身上的人却发现其岿然不动。 他愣了愣,心底被微妙的快乐占据,又再次推了推以确认,有一把使的劲儿有点儿大了,又被章勋用力捞了回来,紧紧地贴在身上。 小哥不想自己松开他。 这样的信息出现后,时北航简直乐得开了花儿,甚至胆大地抬手摸了摸小哥的后脑勺,顺着细软的发丝一遍遍安抚,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希望能藉此驱赶走小哥的一部分疲劳。 “别离开我。”章勋的声音闷在他肩窝里,沉闷的带着叹息,又带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不会离开的,不可能的,”时北航予以肯定地加紧了手臂上的力度,“只要小哥还需要我,我就永远不会走。” 章勋没了声音,过了两秒,道:“……要背过气儿了。” “啊。”时北航赶忙松开了他,刚放手就后悔了——他还想再多抱会儿呢。 章勋没再矫情,视线落到小孩儿身后的大门上:“这是你小姨家?” 时北航点头:“嗯,妹妹在睡觉呢。” “哦,”章勋应声,注意力又从门转移回小崽子的脸上,“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时北航如实回答。 “那就好。”章勋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嘴唇上。 时北航感到奇怪,小哥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在意妹妹的情况,更没想带妹妹走。本来他还担心自己跑出来等小哥会被训怎么不好好看着妹妹。 毕竟他看过章可昔发病的情况……很危险。 他刚要开口询问,小哥却迅速朝他压了过来,熟悉的触感贴上嘴唇,他当即紧闭双眼,甚至感受到了那颗冰凉的唇钉。 随即被热气吞噬。 他心内大惊,想要推开小哥说这是楼道,但章勋硬是没让他挣脱。 颈上抚上一只大手,一开始落在他锁骨处抚摸,逐渐上走,形态刚好掐住他的脖颈,微微施力却不致窒息痛楚。 那一刻他居然希望这只手再用力些。 再用力些……再禁锢得牢一些,最好让他挣不脱又带去稍些桎梏,夺走一部分空气也无所谓,精神深处甚至渴望而期待着窒息的快|感。 他的手亦开始在章勋身上游走,狡猾地来到要塞,反复摩挲刮蹭,勾起浑身欲|火。 唇舌厮磨,齿间金属钉叮镗作响,硬质的金属球与柔软的唇咬合在一处,囫囵间仿佛要吸吞下肚。 几个呼吸间,方才还处于高处的人瞬间跌入劣势。 此时掌控权已经转移,时北航确实有问题想问,但眼下的情景,他并不舍得脱离。 就这样纠缠到额发都沁出一层细汗,楼下传来脚步声时他才猛然推开章勋,低声道:“有人!” 章勋眼中的**并未消散,再望向他时还有些许被推开的意外,看清这点儿情绪的时北航当即就后悔了。 楼下传来钥匙和开关门的声音,这让时北航更加后悔了。 章勋捂着额头阖了阖眼,缓过神来又看向小崽子,看着小孩儿脸色微妙,没忍住笑出了声,又不好意思再对视只好抵在他肩膀上。 “生我气吗?”他靠在时北航身上,出神得问。 时北航摇了摇头,忽然想到小哥看不到又说:“不。” 这个问题他回答过了,问一万遍也是如此,他从未想过生小哥什么气。 “你不会觉得……”章勋问了一半,欲言又止。 不会怕我再一次抛下你吗? 他知道时北航肯定怕,问这些都是废话,哪怕真问出什么也会得到小崽子因为害怕他离开而给出的顺从的回答。 他不希望时北航如此顺从他,或者说心疼小崽子跟在他身后的模样,他宁愿这孩子会因为被冷落了而上来暴躁地哐哐给他两拳,再骂他几句以平心头之愤。 但时北航不可能,他不会亵渎他心头的“神明”。 可他不是神。 第73章 金屋藏娇? 时北航也迟早会发现。 此刻时北航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哥,不用担心的,我一直都在。” “嗯。”章勋从鼻子里哼出这么一声。 “你要看看妹妹吗?”时北航问他。 “不了,”章勋抬起头,“我只是来看看你。” 时北航心跳得紧了:“只来看我?” “嗯。”章勋淡然地承认,脸上是一副令人放心的理所当然。 “那……” 小崽子视线往回瞟,章勋自然会错了意:“你要是困了可以先回去睡觉。” 时北航以为这又是赶他回去,急忙又问:“那你呢?” “要是不困可以跟我出去走走。”章勋迅速接上。 时北航笑了:“不困。” “走。” 章勋顺手牵过他的手往下走去。那双手握得紧紧的,走下楼梯的每一步仿佛都在驱使脚步变得更加轻快,两人步调一致地提速,到了一楼时已是飞奔下楼,更是带着惯性跑出楼洞好几米。 他回过头看向时北航时还是笑着的。 仿佛踩着自由的风。 次日,章勋将章可昔接走了,并亲自向蒋芯道了谢。而大大咧咧的蒋芯第一次拘着一张微红的脸拘谨而得体地说了些“不用谢,孩子很可爱,有机会再来”之类的客套话,要不是时北航认识她应该也不会看出来这是因为紧张。 看来小姨跟他的审美是一样的。 不对,应该是谁也不能抵挡小哥的魅力。 回去的路上他还偷偷观察了小哥的脸,其实也不用偷偷观察,毕竟看到一半就被抓包了。 “在看我?”小哥问他。 “啊。”他回答,眼神却不知该往哪放了。 “看出什么来了?”小哥笑着问他。 “帅。”他比了个大拇指。 小哥大笑着揽过他的肩膀。 帅是帅的。 不过跟以前的帅不太一样。 时北航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三年前的小哥,总觉得跟现在不太一样了。 具体是哪儿不一样了呢?成熟了?稳重了?他形容不出来。 走到半路,章可昔鞋带开了,小哥蹲下来为她系鞋带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是没有那股“天下老子最**”的拽劲儿了。 回去后日子恢复往常,时北航依旧住校,周末有小哥来接,这样的美好生活一直持续到期末——他没有忘记跟爸爸发过的誓。 期中考试是年级87,将将进前一百,以目前这个水平,他离目标实在太远了,这样的事实压得他喘不过来气儿,夜里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卷子的错题反复揪着自己的头发。 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 必须强迫自己动起来! 动起来啊时北航! 王瑞祥躺在床上看见了只是叹了一口气,他劝过时北航,但这哥们儿显然是走火入魔了,有一次他偶然看见时北航这个状态时的面部表情可是吓了一跳,毫不夸张,那可谓是“目呲欲裂”。 再等时北航纠结完错题从走火入魔状态中出来的时候,又会被自己两手缠绕的稀松两团黑发吓到,王瑞祥还总打趣他说要秃了。 他沉痛地闭上双眼,为自己的头发默哀三秒钟。 期末考试后,小哥一边摁着他头顶的头发旋儿一边安慰他,成功为他的伤口又撒了一把盐。 “考也考完了就不要再纠结了,尽情玩,”章勋轻轻将一绺头发盖到小崽子发旋的头皮上,轻声在他脑瓜顶说,“你的努力不会辜负你的。” “出分了!出分了小哥!”时北航拿着手机飞奔上床,章勋赶紧给他腾地方。 两个人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时北航点开成绩的手都是颤抖的。 “第三!!!第三啊!!”时北航首先爆出一声呐喊,激动地搂住了小哥的脖子,又激动地摇晃起来。章勋笑着任他折腾。 父亲听说后沉默了一阵儿,没有过来强行接走他,只是淡淡地撇下一句:继续努力。 时志远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个一直认为不争气的儿子竟然争气了一回。 酒吧昏暗的影灯摇摆在场内每一个人脸上,只有吧台明亮得像座指引的灯塔。 “小章,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小郑凑了过来。 章勋正调着一排小彩弹,闻言疑惑地应声:“啊?” “啊什么啊。”小郑笑着拍了他胳膊一下。 “什么啊。”章勋让他胡闹笑了。 “你都哼上小曲儿了你没发现啊?往常都臭脸一板。”小郑鬼鬼祟祟地继续往他身边凑,“快说,什么好事儿?” “没什么……”章勋笑着躲他。 “哎哟哎哟,这越笑越来劲儿了,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小郑继续逗他。 章勋笑得脸酸,停下来缓了口气儿,拧开一旁的水瓶喝了口水。 小郑就那么盯着他,险些让他把嘴里那口水喷出来。 “不是,你别这么看着我。”章勋把水咽下去,“你怎么这么好信儿呢?”、 “瞧你说的,干酒保这行啥八卦不听,”小郑又压下声音来,“主要是我得听听啥事儿能让扑克脸喜笑颜开啊。” “扑克脸?”章勋眉毛一挑,“有这么夸张吗?” “那可不,”小郑凑到他脑袋边上,眼瞅着要贴上了,“所以说说?” 章勋把他的脑袋扒开:“你正经点儿。” “谈恋爱了?”小郑开始瞎猜。 瞎猫碰死耗子,章勋叫他这一句谈恋爱给问住了。 他跟时北航算是在谈恋爱吗? 如果不是,算什么…… “不会吧…?!唔!” 章勋及时在小郑提高音量变成震惊的大喇叭之前捂住了他的嘴:“没有!就之前住我家那个小孩儿,他期末考了年级第三。” 小郑非常吃惊:“实验那个?” “嗯。” 小郑更加震惊,五官仿佛要从脸上飞出去,刚要变成尖叫鸡又被章勋恐吓得压低声音感叹:“卧槽实验第三!那可是清北的好苗子啊!” “清北够不上,985应该是够了。”章勋心情舒畅,没放过这个炫耀自家狗崽子的机会。 “卧槽牛逼啊!确实是喜事儿,值得你乐成那样。”小郑竖了个大拇指,话锋又一转,“不过这你有什么好藏着掖着偷偷开心的,谁家孩子考好了不是说出来大家一起开心,你这护犊子程度搞得我以为你金屋藏娇了呢。” 章勋愣住了。 第74章 生日快乐,时北航 天天接吻做那些事却连个恋爱的名头都没有,这样见不得光的关系甚至不如从前他与余海,黑暗得像下水道里的老鼠。 时北航似乎从未这么觉得,一个劲儿地往他身边贴,时刻像只期待主人摸一把头的摇尾巴小狗儿。 也许是由于愧疚,章勋走进了乐器店。 “老板,看看吉他。” 小孩儿提过自己会弹吉他,还特意强调是因为自己失约刻意赌气换了样乐器。 吉他好,自学起来容易,弹起来就唱,比架子鼓强。章勋这样想着,拿起一把眼熟的雅马哈,很有质感,他之前看沈翼飞弹过这把,这是他唯一的民谣吉他。 关于吉他他没那么懂行,但能让沈翼飞这老狐狸入手的一定是好东西。 “嘿兄弟你可真有眼光,这把是雅马哈FG800,音色非常自然纯净,不会像合板那样有杂音或者失真,你听听,”老板热情地为他拨了下弦,音色确实干净,他又轻轻拍了拍琴颈,“你看这琴颈,多顺滑多舒服,稳定,好保养。” “怎么卖?” “一口价,2680。” 章勋不着痕迹地蹩了眉。 他们那时候到处表演有收入,攒这么一把确实不难,可是现在…… 老板看他不说话,心中了然,将他的宝贝雅马哈放了回去,随手临处另一把:“不然你就来这把布鲁克v12,入门级别的,便宜,性价比高。我看你也像搞音乐的,900块钱卖你了。” 章勋眉心一跳。 这价格跨度可真大。 “我试试。” 老板陪着笑让开椅子任他试。 他坐到椅子上,有样学样地捧起之前那把雅马哈,右手扫了把弦,音色说不出来的好听。 “看这扫弦多均匀!”老板立马捧臭脚。 他又换了后来那把,确实没法比。 “你看……”老板苍蝇搓手。 “我要这把,”章勋果断抱起了那把雅马哈,“你既然知道我是搞音乐的,也该知道我不好糊弄。” 老板立马眉开眼笑:“那是那是,那我这就给你……” “2000,”他又将吉他原原本本地放了回去,“卖不卖?” 老板的表情宛如吃了一口苍蝇:“不是兄弟,我这儿都一口价,没你这么砍的啊。你看这面板都是云杉木的,这琴颈,这背侧板都是那都木,这真是把好琴啊!我侄子来2000我都卖不了他啊。” “那2000卖我。”章勋勾起嘴角,眼睛也跟着微眯了起来。 “真不行,兄弟。”老板面如菜色。 “我以前是搞乐队的,”章勋又蹲下来摸了摸那把琴的琴颈,“你也看得出来。以前弹过民谣,买的就是这把FG800。后来那把琴坏了,但我认琴,其他的弹着不舒服,就想再买把弹着玩玩儿。” “2500吧哥们,我给你抹个零儿。” 章勋站起来摇了摇头。 “不能再低了,你看我这门脸儿……” “那我回去上网买吧。” 章勋说着转身就要推门走了,老板急忙拦下他:“2200!2200兄弟你给我留200块。”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老板,什么都没说就要走。 “得得得,2000就2000,”老板气得直摆手,“遇见你我这……” “疫情生意不好做吧。”他留了下来,转身搭话道。 “是啊,唉,险些出兑了,但我这些琴咋办啊?只能硬挺着。”老板愁眉苦脸地为他包琴,将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塞进琴包前兜里,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他这对买主有多好,让这么大利还送这么多东西,要不是疫情他也没这个价,从来没这个价云云反复念叨。 最后章勋付了款接过琴包,真诚一笑:“多谢。” 他背着琴包走出乐器店,东边的暖阳盈了半边脸,他眯起眼睛抬手挡了一下,却看见晨光从指间溢了进来。 暑假可以一直在小哥家住着了! 时北航一大早睁开眼就美美地想,一会儿小哥就要回家了。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想着自己住在小哥家白吃白喝了这么久,应该付诸点儿力所能及的行动报答一下。 要不要去打个工?暑假工是挺好的,王瑞祥这个暑假就去给雪王打工了。 转而他又摇摇头,不行不行,小哥白天回来,他白天打工的话就没什么时间能跟小哥待在一起了,除非他也能找个跟小哥一样打一晚上白天回来的。 在手机上翻了翻,思来想去他跳下床,却感觉脚上粘了一层薄薄的灰,他低头一看,环视一圈,决定先给小哥打扫一遍整个屋子。 小哥每次回来都又累又困倒头就睡,等醒了忙活忙活家务就又要去上班了,有时候还得陪会儿他,实在是不可开交。 屋子不大,就是犄角旮旯多,除却张可昔娘俩的房间,都扫完倒是没费什么工夫。他刚扫完地正投拖布呢,东卧室的门开了,张可昔的妈妈走出来诧异地看着卫生间里的时北航。 小姑娘也跟了出来,见到时北航后笑了起来,跑到他身边要接拖布,嘴里叫着:“北航哥哥,我帮你。” 时北航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乖,哥哥能搞定,你跟妈妈去玩吧,开开心心的。” 小姑娘到底也没跑去玩,在他拖地的时候倔强地帮他换水拧拖布。 “可昔真棒!”章可昔干活的时候时北航一直这么夸她,小姑娘越夸越高兴,跟在他身后忙活得来劲儿,两人一阵欢声笑语。 等到忙活完,这个家的地板已经亮洁一新,瓷砖映出天花板的灯光,但这灯没那么亮,时北航抬起头发现灯罩已经很脏了,正打算回卫生间里洗个抹布擦一擦,章勋母亲忽然叫住了他。 “阿姨?”时北航疑惑地看向她。 女人朝着他快步走来,拉过他湿乎的手,往里塞了一张50块钱:“这点儿零花钱拿去,给自己买点儿好吃的。” 时北航受宠若惊,赶紧往回送:“不用阿姨……” “拿着吧。”她疲惫地笑笑,“我也想好了,能见到他俩跟你在一起都这么开心,挺好的。” 时北航愣了愣,继而也跟着笑了。 这时候门开了,章勋推门而入,背上背了一个…… 吉他! 吉他包的形状再明显不过。 时北航本想兴高采烈地奔向小哥,问问他去了哪里怎么背了把吉他回来…… 然而他的脚好像被自己刚拖完的地粘住了。 他在期待什么。 在期待小哥的夸奖,在期待…… 章勋微笑着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取下了背上的吉他包,立在他面前,笑容更大了:“怎么样?喜欢这个惊喜吗?” 啊! 时北航感觉自己简直能蹦起来把头塞进天花板里! 天啊! 天哪! 老天爷啊!! 小哥竟然真的给他买了把吉他!! “生日快乐,时北航。” 小哥那张帅气的脸比往日还要眩目。 他感觉自己要尖叫,要跳跃,要出去狂奔5公里,一边狂奔一边兴奋地大叫,要高兴地破窗一跃——哪怕这里是7楼。 可此刻他欢呼雀跃的灵魂被牢牢封印在这具躯壳里,胡乱冲撞却找不到释放的缺口,只能无声地咆哮。 啊——!!! 在章勋眼里,此刻的时北航好像被面前这把吉他吓呆了,又仿佛是灵魂出窍了,只有一张脸愈来愈红。 他瞬间了然,这是憋的。 第75章 追光者 时北航将吉他从包里捧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同时又气这发抖的手,万一哪下把小哥送他的宝贝摔到地上了可怎么办。 那是一把木质民谣吉他,质感光滑,纹理美观,浑身散发着“小哥赠”的光。 是他人生中第二把吉他。 小姨那把他终究没带回来,怕拿到小哥家占地方又添麻烦,也怕弹琴扰民让本就对他有意见的阿姨更有意见。 然而惊喜就这样出现了。 甚至还是小哥送他的。 他可以弹吉他给小哥听了。 时北航抱着吉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小哥,视线逐渐模糊。 章勋抬起手,轻轻拭去他眼角溢出来的泪光。 “生日快乐。” 时北航重重点头。 他快乐得要死了。 “许个愿吧北航哥哥,”章可昔忽然说,“我给你唱生日歌。” 没有人说不可以对着生日礼物许愿,也没有人说需要什么蛋糕和蜡烛,一家人都在真诚地看着他。他闭上眼,耳畔响起三个人一起为他唱诵的生日快乐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简直像做梦一样。 时北航忍不住在这样的幸福中笑出声。 那就希望…… 希望小哥和妹妹长命百岁吧。 章可昔一直抢着要听时北航弹吉他,直到快要去上班的前一个小时章勋才抢到他的“档期”。 “小明星挺忙啊。”章勋笑着坐到他对面。 时北航羞涩地低头笑了笑。 “弹个什么给我听听吧,刚才没给可昔听过的。”章勋靠在椅子上,翘起腿看着他。 时北航也望向他的小哥。 这样对坐着,仿佛回到了3年前厂房里的日子。 在那一天,小哥答应给他开一个人的演奏会。 躁动的鼓点,飞扬的尘埃。 从此震撼了他整个人生。 “有。”时北航笑着低头,看向怀里的吉他。 他忽然想弹那首。 左手按上和弦,右手拨动琴弦,乐曲仿佛泉水一般缓缓地流出,缱倦而温柔。 这些年来,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一套统一的脚印上。 他努力地伸手想要去抓住年少时惊艳的那缕光,得幸上天眷顾,他来到了这个人身边。 他从高高的红砖墙围中爬出来,拼命地朝他靠近,也因此得以发现,这个人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但他依旧在追赶,哪怕愈靠近愈显黯淡,他也记得它本来的模样,记得它曾在那个夏夜给予自己的,生命的方向。 那是鲜活的,是渴望而跳动着的,就好像一颗心脏。 自此,他好像绿野仙踪里求心的铁皮人,不断地朝那颗心脏的方向狂奔,寻觅不到时便六神无主。 而当这颗心脏真正被放进他的身体里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颤,好像有源源不绝的力量,和绵长的感动。 此刻,是他的心脏发出的声音。 干净,纯粹,是独属于他的。 这音符里充满感谢与向往,铺满一路,使重合过的每个脚印都发光。 一曲结束,他才敢看向他的光。 章勋的表情他认不清,小哥极少露出这种表情,他似乎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 视线相对,章勋幡然醒转:“《追光者》?” “是。”时北航点头。 “弹得真好。”章勋由衷地夸赞道。 时北航欣然接受来自小哥的夸奖,又低头轻轻抚摸着琴箱。 “屋里打扫得也很干净。” 时北航猛一抬头。 他注意到了! “北航,生日快乐,虽然已经是第三遍了,但我还是想说。” “祝你生日快乐,年年都是。” 听着小哥由衷的祝福,时北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希望你一直都是笑着的。” “你会越来越优秀的。” “还有,”章勋顿了顿才说出口,“走自己的路。” 时北航脸上的笑容有点发僵,他有些诧异,他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 但章勋却在说完这句话后回避了他的目光。 他不敢问什么意思,他不敢开口确认,只觉得如坠冰窟,怀里刚刚还发着光的吉他此刻冒着寒气。 明明弹出来是想表达……他说不清是什么感情,可能是感谢,也可能是自己一直以来的仰慕之情。 为什么……小哥不希望自己跟在他身后。 时北航感受到一阵窘迫。 章勋察觉到他的异状,叹了口气,将他怀里的吉他拿走放到一边,期间时北航就像个垂头丧气失去生机的洋娃娃,两条胳膊任由他摆弄。 下一刻,洋娃娃被抱进了怀里。 “但还是谢谢你。”章勋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从来没什么朋友,来了这里更是,谢谢你肯定我。” 时北航愣了一瞬,立马抬手回抱住小哥。 “谢谢你的到来,让我没那么想放弃了。”他好像笑了,“在你来之前,我的生活完全是阴暗的,潮湿的房子,发了霉的面包,完全夜班的工作,回到房子里一睡,睁了眼不是日落就是黑夜,一切的色调仿佛都是灰白的。除了赚钱,我不关心任何事。” “但在你到来之后,一切都不同了。”一只手盖在时北航的后脑勺上,耳边的声音依旧温柔平缓,“你像个执着的小画家,努力地给我的分镜填上颜色。我从未觉得你麻烦过,相反,我很开心你能来,也很庆幸曾经的自己能是你的……偶像。” 小哥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 在他说完后,时北航仿佛能听见寂静的房间里自己的心跳声。 这些已是对他最好的嘉奖,已足够他重燃刚刚的快乐,不需要再多了。 只要小哥肯定他,一点点,就够了。 而事主章勋似乎是觉得这些轻如鸿毛的话不足以弥补,松开时北航后认真地看着小崽子的眼睛,问他:“还有什么愿望吗?” 时北航也认真地摇摇头。 “今天你过生日,想做什么都可以。”似乎是为了给小崽子壮胆,章勋如是说。 时北航刚想再次摇头,又瞧见小哥微厚的唇以及唇下水蓝色的钻钉——他始终记得那种质感,温热的柔软与冰凉的钢。 “真的吗?”他鬼使神差地问。 章勋正郑重其事地点下一个头,就被小崽子猛地拢了过去,唇钉磕碰在牙间发出脆亮的响声。 熟悉的温暖向全身靠拢,灼热的烫烧上皮肤,掠过肌肤所重合的方寸之地。 急躁使两人的动作稍显暴力,衣衫褪去得飞快,被随意地甩在床尾。 有过几次经验的时北航已然轻车熟路,在小哥的脖颈间留下一片痕迹,滑嫩的肌肤让他很想咬一口,但又生生忍住了。 第76章 刻字 几个呼吸间,章勋反客为主,将时北航翻身下压,一把扯下了他。 白净的体肤让他有点儿眼花。但他没停,试图继续探索。 小崽子吓了一跳,回过头叫住他:“小哥!” 以前可没这步啊! 章勋动作一滞,俯身伏在他身上,呼出的气息轻轻喷洒在他耳后,轻轻地问:“害怕吗?” “没。”他只是不知道小哥要干什么。 “你要是害怕,我可以让你先干。”或许是太久没见了,章勋残存的那点儿理智早就被脑仁扫地出门了。 时北航则是十分吃惊,一脸迷茫地问:“这个也可以分先后吗?” “不是,”章勋被小崽子的可爱模样逗乐了,“不分先后两个人怎么同时啊?” “不是……”时北航刚要比划,却猛地顿悟,“啊。” “啊。”章勋也跟着笑着啊了一声,伸出手去戳了戳时北航的鼻尖,“你怎么这么可爱。” 时北航红着脸搓了搓鼻子:“我……你…你说的是……” 章勋凑到他脸边,低声问他:“想吗?” “我……” “你想吗?” 章勋低低的询问仿佛魅魔的蛊惑,时北航被这声音挑动,眼神闪烁,盯着章勋有致的腰身,小声说:“我主要是……没有经验,怕弄疼你。” 章勋挑眉。这意思是要他在下面了? 没想到啊,小崽子看起来蔫儿蔫儿的,还心存大志。 “我也没有经验。”他笑道。 时北航还是摇头。 “没事的。”章勋贴上他脸侧,细腻的吻蜻蜓点水般滑落皮肤,手上也没闲着,时轻时重地在他身上撩拨。 时北航抵抗不住死咬着唇,最终在小哥吻上来将他的嘴撬开时放弃了挣扎。 小哥的气味以及那股若有若无的橙花香如海水一般往他口鼻里灌,一瞬间将他淹没了。 “小哥……”他低声唤着,喉咙间如同野兽的躁吟,低沉旖旎。 而动作却是温柔交触,近乎融合,轻柔婉转,却依旧在关键处引起章勋一声暗骂。 时北航吓了一跳,赶紧停下手上的动作。 章勋瞪了他半天:“……小崽子你把手拿上来。” 小崽子乖乖照做。 他拧着眉头盯了半天:“……妈的,你手怎么这么大。” 时北航愣了愣,反应过来小哥在说什么后立刻扑了上去。 恶狗扑食。 被啃的章勋脑袋里就这一个词。 他挣了一下,身上的恶狗居然不为所动。 好啊,小崽子长大了。 可怕。 呼吸高低错落,时北航好不容易才舍得放开小哥的嘴唇,两人视线相对,是不曾有过的意乱情迷。 两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的关系竟然发展到如此了。 时北航的视线滑过章勋那张脸,平日里**得爆炸的酷哥居然能露出这种表情。 眼前的情乱与素日里那张脸重合,小哥说话的样子,认真调酒的样子,舞台上打鼓的样子……一种非凡的刺激。 “叫我。”他说。 “北航。”章勋搂着他的脖颈看着他说。 这也很刺激了,但是不够。 “不是这个,”时北航附到他耳边,轻轻哑声道,“北航哥哥。” 章勋愣住了。 …… 章勋即刻出声:“北航哥哥!” 或许是由于太羞耻了,他紧带了一声闷哼。 听到这声称呼的时北航深吸一口气。 他将他的头拢进怀里。 蛇会紧紧缠绕住对方。 交代完的时北航疲惫地趴在小哥身上,喘了好几口气才抬起头来,却意外地发现他太阳穴边的晶莹。 他吃惊地抬手去擦,又不敢置信地看着手指上的水渍。 小哥居然哭了。 完了小哥居然哭了! 时北航大惊失色! “小哥你……” 章勋无语地看着小崽子面部抽象的表情变化,在他开口时及时地给了他大腿一巴掌:“我他妈没哭!那是生理性眼泪!” “那就不是疼哭的?”时北航傻傻地问。 “对!” “爽哭的。” “……” 酷哥无语,并且又给了小崽子一巴掌。 浴室的门被哗啦一声拉开。 “小哥,我洗完了。”时北航擦着头发走进房间,一抬腿膝盖迈上了床。 “行,放那儿我去拖地。”章勋放下正在刷资讯的手机,一抬头对上湿漉漉的时北航。 头发湿漉漉的,眼神也是。 他身上带着一股干净且熟悉的香味,那是自己的沐浴露味道。 章勋的目光自那张白净的脸一路扫下,肩膀上透着薄薄的骨骼和肌肉,还挂着三三两两的透亮水珠,让他有种想狠狠在上面啃几口的冲动。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用,我拖完了。”傻小子憨笑着爬上他的床,还偏偏朝着他爬过来。 要不是某个部位还在隐隐作痛,他真觉得这小子人畜无害了。 时北航爬到他身边吻了吻他,他也照旧回应,他们就如同千千万万对鱼水过后的普通情侣一般亲密。 灯灭后,时北航还碎碎叨叨同他说了好些话,紧张兮兮地问他疼不疼,又贱兮兮地问他什么感觉舒不舒服,烦不胜烦。 “想知道舒不舒服你自己试下不就知道了?”他这样回答。 旁边絮絮叨叨的小崽子没了声音。 章勋转头,看着那张归于平静的脸,嘴唇还微微张开着。 前一秒还在嘚瑟呢,这种时候睡着可真像是故意的。 他侧躺过来,看着小崽子那张脸。 他发现时北航的嘴唇随着呼吸缓缓开合。 如果吻上去会不会憋得醒过来? 他悄悄展开一只手臂轻轻搂住他,时北航身上依旧是那股熟悉的香气,是他自己常在自己的枕头上闻到的气味。 似乎是还觉得不够,他又将手臂送进被子里,在触碰到肌肤触感的那一刻顿住了。 小崽子洗完澡没套睡衣。 手臂已经来不及收回,他轻轻搭在时北航的胸口上,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点。 他警惕地去看小崽子的脸,睡得很熟,没有任何变化,随即松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这不合理,明明什么都做过了,叫醒了想啃哪里啃哪里好了。 不,也不是什么都做过…… 那只手又不安分地向下摸索去,划过薄薄的腹肌,如流水般向下流淌。 时北航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好像有什么小动物在用羽毛搔他的痒。 当事人并未察觉,一路摸下去,微软,带着弹性。 时北航的表情随着那只手的动作完全松动瓦解,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没睁眼。 不知是想迎合小哥的癖好还是单纯地在享受。 章勋自然察觉,于是加快了动作。 时北航没挺住漏出一声轻呼,身边人当即翻身跨上,压在他身上堵住那一不小心没能守好的防线索吻。 他被这狂风骤雨般的吻袭击得透不过气,逮住一个空挡说话了:“小哥,你……” “怎么?”小哥喘着粗气跨坐在他身上问。 上位者不容拒绝。 “小哥……” 时北航在被翻身的那一刻挣扎了一下。 “怎么了?”章勋停了下来。 “我不想趴着。”时北航小声回答。 不想背对着你。 章勋会意,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好,那就面对面。” 时北航轻轻点头,视线羞怯地错过他的脸。 好啊,刚才怎么没见你这么不好意思呢。 于是压在上面的时候章勋得到了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交完作业后章勋吻了小朋友的脸颊,两人搂在一起,很快睡过去了。 黑暗里只有彼此呼吸的起伏。 可有人怀揣心事,悄悄睁开了眼,慢慢地从搭在身上的手臂下蹭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角落里的吉他,尽量不让其发出声音,又从书包里摸出一把手工刀,在琴颈上刻起了字。 就那样刻在朝向自己怀里的那一侧,刻得浅浅的,却又一低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吉他是纯木的,十分珍贵,刀割在上面会把光滑的漆面刮花,也会有喇割的手感,这让他十分心疼,却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意,执意要镌刻在心上。 刻在琴上有多容易被发现呢?时北航不清楚。 他只知道要把小哥放在离自己心脏很近很近的地方,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心跳频率一致,直到共享体温,最终变成一体的生命,想要同生共死,又想他的小哥长命百岁。 可是吉他是生日礼物,而生日每年只有一天,就像灰姑娘的南瓜马车,是短暂而又绚丽的梦。等到天亮,生日过去,心脏不再同频,他还是不能把章勋永远留在身边。 琴颈上小小的“章勋”刻起来并不难,可他总是小心再小心,用着不重不轻的力道,既要刻骨铭心,又不想破坏原本的模样,更不想出错。 就这样短短的两个字他刻了20分钟,又仿佛跟自己斗争了20分钟。 最终他捧着吉他看了又看,又悄悄转头去看他的小哥,很怕一回头发现小哥就那么载满笑意地看着他,那他会当即羞愧地钻到地底下去。 还好没有。 章勋睡得很安静。小哥睡觉比自己老实得多,从来没见他打过把式,一直都是仰躺在枕头上的标准睡姿,而今天为了搂他变成了侧睡。 时北航就很不一样了,他一早醒来脑袋绝对不在枕头上。 他轻轻将吉他放回原位,爬回床上。小哥的手臂占了一大半的面积,他很想钻回小哥的怀抱里去,可又怕一不小心弄醒了他。 小哥睡眠那么浅,又好不容易能与他共枕同眠,他不忍心破坏。 于是他就那样自己缩在床边,将自己挤成一条老实的竖条黄瓜。 正要就此入睡,却见小哥的手臂动了动,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那只手臂似乎只是单纯地动了动,小哥好像并没有因此醒过来,他松了一口气,闭眼入睡。 第77章 月亮追着我跑 一觉醒过来,醒目的白色阳光压满全身。 章勋稍稍眯起了眼以适应这片白。 已经有很久很久睡醒时身上没有阳光了,昼伏夜出的工作使他大多数时候在下午才会醒来,有时醒来得早会有橘红的夕阳,而大多数时候都暗无天日,窗外的防盗窗透着夜色和一轮小月,更像是牢笼。 看这阳光的耀眼程度,应该已经是晌午了。 脑子还算清明,却稀里糊涂地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恍然回过神来看向身边,只见一个大男孩板板正正委委屈屈地躺在床边,而自己却占了整张床的大部分。 睡前发生的事,那些画面和声音正不堪入耳地在大脑里叫嚣。 该怎么评价呢? 哪怕是现在,他也忍不住想向他伸出手。 所谓理智的堤坝早就崩塌了。 男孩睡得很熟,很安静,浓密的睫毛柔软地铺在面颊。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章勋已经到了一个快贴到他身上的距离。 他就这样侧躺着看着时北航的睡脸,脑子里有几个瞬间会胡乱穿插进污秽的片段,想到他要求他面对面,想到失控的表情,叫他小哥时的那个眼神,那张嘴,以及情至兴处张口溢出来的舌…… 悬在半空中的手最终由脸上转移到了身上,轻轻搭在手臂的另一端,轻轻拢着,除却落下时的触感几不可察。 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了。 他悄悄闭上了眼。 时北航做了个春梦。 以至于他一睁眼发现自己还被小哥搂在怀里时险些吓了一跳。 现实的记忆立即回溯,自己昨晚明明是在床边睡的呀。 啊,肯定是又乱滚了。 春梦的内容被他即刻抛之脑后,开始为是不是打扰了小哥的睡眠而焦虑。 他不敢乱动,只是看向小哥。 日上三竿,明媚的光泼在他们身上,小哥乌黑的发梢透着明亮的光晕,不安分地翘在头顶鬓边,而那张怎么看怎么好看的脸此刻正安稳地睡着,与昨晚别无二致。 昨晚…… 时北航赶紧止住了思路没敢再想,只是看向了摆在角落里的吉他。 是了,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是在做梦。 他甚至能看见琴颈边小小的刻字,由于太小这个距离看不清刻了什么,但他知道那是琴主人倔强又固执的标记。 时北航转头的动作很轻,章勋“悠悠转醒”,看到他转头的方向,搭在他身上的手臂稍稍用力将其拢进怀里,由于一直没说话也没喝水,开口呼唤的时候嗓子还发着哑:“北航。” 小崽子不知偷偷干了什么坏事居然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转回头来眼里满是惊讶,看起来有点儿呆呆傻傻的。 他被逗笑了,抬手摸了摸小呆瓜的脸。 然后小呆瓜莫名其妙地熟了。 暑去寒露来,东北的夏秋短得非常,路边的秋叶踩上去尚还嚓嚓作响,室内就供暖入冬了。十月初雪,腊月就能冻掉鼻子。 今年的除夕来得早,时北航特意给章勋买了条围巾保护鼻子,隔天就收到了一条,问题是这条比他送给小哥那条不知道好了多少。 小哥则毫不在意,每天出门都戴着他送的便宜围巾,霁蓝色的围巾衬得那张脸更白更精致了。 他正看着,猝不及防被轻轻刮了下鼻子。 “又看着我发什么呆呢?”小哥笑着问他。 “没有。”他立刻摇头,踌躇两秒又说,“好看。” “嗯?什么?”小哥明知故问,嘴角的弧度更好看了。 “太好看了。”时北航别开了视线。 “怎么说着好看还不忍直视了?”章勋故意逗他。 “没有!”他即刻转回视线,与那双载满笑意的眼睛对视片刻,又不好意思地移开了。 “哎。”章勋让他彻底逗笑了,抬手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 不错,手感还跟四年前一样。 “他们来了!”时北航指着一辆正从雪中薄雾里开来的黑车说。 章勋依旧笑着,点点头没说话,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又顺着后脑勺的头发捋了捋毛儿。 这小孩儿消息就是灵通,王瑞祥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富区重工厂今年放烟花,说是叫上他小叔开车一块儿去。 对,就是开拳馆那个小叔。 车到了跟前,王瑞祥开门下来迎接他俩,顺手给了章勋一张卡。 他低头一看,看男科,找…… 王瑞祥轻咳了两声:“咳咳,内容不重要,一会儿你就知道能干什么了。” 章勋盯着他,总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在路边冻了好一阵的身子上了车被暖气盈着,时北航舒服地叹出一口气,紧跟上一句问好:“小叔好。” “小叔过年好。”章勋立即跟上。 “哎,你俩过年好,”小叔乐得像朵花儿,“今年还跟小航一块儿,还加了个兄弟,真好啊,除夕的时候都来拳馆吧,大家一块儿过。” “啊,小哥……”时北航踟蹰着看向章勋,这他可替他拿不了主意。 “小叔的心意领了,”章勋微笑着回应,“只是我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除夕的时候自己跑出来恐怕不太合适。” “嗐,明白明白,除夕肯定是先陪家里人啊,”小叔立马摆手解释,“只是像我们这些人啊,过年都是跟哥们儿一起过,回家面对的那些人啊,都太没劲了——是不是啊小航?” “啊,我……”时北航支支吾吾起来。 去年确实是这样的,他并不想回到那个冰冷的家里,可今年…… 王瑞祥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当即解围:“小叔你就别问了,咱几个不就是过年无聊才往一块儿聚的嘛,那无聊了想来就来,有事该走就走,该陪对象陪对象的不都是很正常嘛。” “嘿你小子,刚好让我想起来小雷那小子处了个对象说今年不来了,可气死我了,又生气又为他高兴的。”小叔“恨铁又成钢”地拍着方向盘。 王瑞祥笑了几声,转头瞅了后座的两人一眼,笑而不语。 反而是章勋稍稍捏住了时北航的手,再抬头一看,小崽子脸又憋红了。 开出市区后,“天然牧场”齐齐哈尔这片大平原的原貌逐渐显现在众人眼里。 蓝黄粉的晚霞,笔直的地平线。 车窗蒙着一层厚雾,时北航用手掌的温度努力化去窗上的霜,不一会儿掌心就通红了。 小哥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张卡片:“用这个刮。” 他接过来习惯性地要看内容,忽然又被一只手挡住了,那只手尴尬地一停,又敷到他手上,手腕一转干脆直接抓着他的手捏着卡片一点一点地刮起了车窗上的霜。 小哥的力量一下下压在他手上,不会弄疼他又十分有存在感。 不一会儿窗外风景的原貌就清晰显现了。 天是昏暗的,远处的田野上铺了一身雪,让人分不清是湖还是雪原。 如果不是外面太冷,他很想打开窗户,让冷风肆意地拍打在脸上刮飞头发,他要向外面大喊。 喊什么呢? 田野间的电线杆一个连一个,一路上还能看见许多老东北工业化的构架与管道,江边的方向闪烁着一簇簇的烟花。 车里的音响伴着暖气氤氲人的耳朵,时时奏入外面爆开的烟花声。 “在没风的地方找太阳,在你冷的地方做暖阳……” “想带你去看晴空万里,想大声告诉你我为你着迷……” 月亮追着我跑,路灯像电线杆一样拉起了光的灯线。 第78章 烟花绚烂 慕名前来看烟花的人很多很多,挤得冗杂而令人烦躁,唯一不觉得烦躁甚至还在偷偷开心的恐怕就只有被章勋紧紧牵着的时北航了。 这天拍烟花两只手得轮着来,不然肯定得冻掉一个。小哥可好,换下来的那只手还总牵着时北航,后者乐得屁颠屁颠地来回在他左右换位置。 正录着视频的章勋一转头,就瞅见这傻小子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边去了。 “喜欢烟花?”他问。 “嗯!”时北航很用力地嗯了一声,开心的哈气飘向空中。 烟花是很漂亮,但其实他更喜欢的是当下的氛围,是能跟小哥一起看的烟花。 “那买一些吧,”举着手机的章勋看着屏幕里的烟花也咧开嘴角,“好几年没好好过过年了,今年就一起过。” “好!”时北航大声回应。 烟花很美,声音很大,着起来的火也很大。 “我去!树着了!”王瑞祥远远望见那片火光,大声感叹。 “那不能再放了,回去吧。”小叔正是那个被挤得烦躁的人,可算逮着个机会能往回跑了。 “这不比烟花热闹?!” 这一嗓子可好,瞬间把涣散的人群重新煽动起来,往火源的森林靠近。 “咱可甭看热闹了,走吧走吧。”小叔更头疼了,拉着王瑞祥的后脖领直接开溜。 回去的路上章勋和时北航一直在翻看刚刚录的烟花视频,并就视频不如直接看到的绚烂夺目达成一致。 于是两人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拉上了章可昔进了“浏阳烟花批发”。 两人都从未放过烟花,一进店就挑花了眼,好在这是2023年,每个烟花上都有预览二维码可扫,时北航觉得这个也漂亮那个也好看,最终还是秉持着要买就买大花的章勋拖了三个大烟花和两个加特林上车——毕竟这位才是付账的大哥。 临走前时北航还拿了盒9.9的摔炮,这玩意儿他小时候玩过,一摔一大把特别过瘾,声音还不会太大,可以拿给可昔玩儿,让她也有点参与感。 这些玩意儿摆在家里的时候两个人时常大眼瞪小眼,毕竟章勋也才20岁,想冲出去把这些玩意儿放了的期待心情同样也是有的,最终俩人达成一致决定憋着等除夕夜再放。 这就不得不提起中国人的习性之一,仅次于“来都来了”的“好不容易买一次”。 好在今年的除夕来得早。 早是早,但也是隆冬了,手在外面待几秒就会冻疼的隆冬。时北航蹲下身细致地给张可昔戴好围巾和手套,确认好全副武装完毕后才起身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比他还像哥哥了。 章勋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俩,又跟上去拉起时北航的手,把准备好的东西直接往他手上套。 时北航吃惊地看着被小哥抓紧的手。 戴好后他亲昵地揉了揉时北航的头:“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时北航惊讶地抚摸着手套上的绒毛,手背上是一只立体的黑白熊猫头。 熊猫的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还有一只呢。”章勋俯下身将另一只手套递给张可昔,小丫头立即会意,拽着时北航的左手给他套上了。 时北航看着自己的毛绒绒的两只爪子,笑了一声,白气从嘴里短暂地升腾到眼睛里。 天暗得正合适,黑得虽不纯粹,却像一块拉好的幕布。 耀眼的烟花从幕布上倒映进时北航纯黑的眼瞳里,像一颗攒着亮片流沙的玻璃珠。 一簇簇绚烂开进少年心底,点好火向着小哥奔跑的快乐,被小哥接住搂着一起看烟花的快乐,手臂上的手还在不断地搓着他的羽绒服,生怕他冷了。 烟花印在眼底,生生刻画在18岁这年的记忆里。此刻少年的脸才在火光中现出青熟的棱角。笑声从白雾中挣脱,绽放在寒冷的宣夜里。 最后一箱烟花放完,章勋揉了揉时北航的头发,侧过脸看着他黑亮的眼睛和挺立的鼻梁,视线在鼻子漂亮的弧度上打了个滑梯,轻轻跌到嘴唇上。鼻尖满是硝烟的味道。 曾经的小孩儿出落得已发成熟。如果不是章可昔还在,他想自己一定会吻上去。 “哥哥!北航哥哥!” 他错过脸。 时北航惊讶地低头,发现章可昔正朝着他伸出手,一副正经要跟他握手的小模样。 他笑着伸出手,却见她的手突然翻转用力一甩。 啪!啪啪! 脆亮的响声炸在脚边。 “哇啊!”时北航猝不及防,被吓得跳了起来。 章勋也跟着惊呼了一声,看清是因为什么后无奈地蹲下来要跟可昔说什么,又被时北航挡住了。 时北航揉了揉她的头,竖着大拇指就是一句夸奖:“我们可昔还真是个恶作剧高手啊。” 章可昔哈地一声眉开眼笑起来,时北航也跟着她笑。 “哈哈哈,哈哈哈……”笑了两声后,他忽然发现只有自己的笑声了。 而面前的章可昔站立不动,两只小手还抱着摔炮罐子,却逐渐开始剧烈地发抖。 章勋急忙把她手里的罐子抢了过来。 她牙关紧闭,嘴里开始发出嘶哑的微弱的噪声,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喉咙,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前方。 而时北航就蹲在他面前,却没有被注视。 火光退去,只余远处的炮声,他忽地发现,这个寒夜原来是黑的。 其实所有的夜都是黑的。 烟花会结束,定时炸弹也会爆炸。 他们明明都明白的。 却偏要在这个时候提醒他们。 明明上一秒还笑得那么开心。 “小哥……”时北航鼻子一酸,感觉自己的声音发着抖,仿佛要哭了似的,简直想立刻给自己一巴掌。 他怎么能先哭了。 章勋则拍拍他的头,熟练地到他前面,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根筷子和一块手帕。 原来小哥会随身带这些的吗? 他将柔软的手帕缠在筷子上,又去摸章可昔的下颌,似乎试图将筷子横亘进她的嘴里。 尝试未果后,他松开了手:“这次不用。” 时北航比呆滞的可昔更迷茫地看着他。 “有时候咬得没这么紧,牙关也发抖的时候怕她咬到自己的舌头。”章勋拿着那根筷子向他解释道。 恰好他身后爆出一簇簇似乎是江边来的烟火,火光就在小哥的脑后,而他却握着那根缠了Hello kitty布条的粉红筷子,面带安慰地看着自己。 烟花那么绚烂,绚烂得照不亮他的脸。 第79章 牢 这次发作只持续了1分钟,可对于时北航来说,这1分钟太过漫长与煎熬。 小哥却说:“还好,这次很短了,不用去医院。” 他们仿若无事般带着章可昔回家,一路上小姑娘还在边走边扔摔炮玩,仿佛没有发生过刚刚的事。 只是没了来时路上的笑声。 终于回到了家,将章可昔交给母亲姜玉后,时北航得空凑到了章勋身边,踌躇着应该怎么开口关心才不显得突兀。 “我没事,”章勋吻了下他的脸边,声音很低,“陪我出去买根烟吧。” 时北航点点头,跟着小哥踏出家门,门刚被关上的那一刻,他猝不及防被反推一把压在门上。 随即迎上来的,是一股冬天里的橙花香气,呼吸间白雾混乱,袅袅呼在对方鼻尖脸上,纠缠为一股,连同他们的呼吸声。 小哥很愁闷吧。 被啃的时北航这样想着。 雪又下了,大雪花片裹着严厉的风往人脖领子里刮。 章勋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能冻得人牙打颤。冷风拍打在脸上,揉乱他的头发时他才清醒过来。 这口气又被他深深呼出去,一片白雾又模糊了视野。 就是这样一阵清醒一阵又欺骗自己,复而又复。 他也并非在逃避,只是偶尔也需要麻醉。 心里没底,脚也落不到地面上,遮着双眼的手同样拿不开。 带着时北航进超市买烟的时候他还有负罪感,熟练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火的时候他没忍住看向了时北航,呆呆的神情,但俨然是个小帅哥,性格也好。 跟着他这么一个人,值得吗? “怎么了?” 时北航跟他对视上的那一刻他低下头点火。 “没什么。” 回去的路上,烟被雪水打湿了,他干脆把那大半根扔了。但他一句话没说,连两个字的脏话都懒得讲一句。 回去后章勋又在卧室的床上跟时北航滚了会儿,只是每次即将接吻的前一下都别过头去。 时北航疑惑地看着他。 “有烟味儿。”他别着脸说。 下一秒他的头被强行掰了回来,烟草味被裹在舌尖,带着温热的苦涩。 这个吻结束后章勋看了时北航好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头,发丝间有点潮湿。 “去洗个澡吧,雪水化在身上也会感冒。”他拍了拍他的脑袋,起身让路。 时北航乖顺地答应了。 “小哥我洗好了。” 时北航擦着脑袋走进卧室,恰好看见章勋正合上一台笔记本电脑,转过头拿下头上的耳机看着他。 章勋调笑道:“洗干净了?床上等我。” 时北航往床上一铺,又拿被子将自己卷了起来,像古代要送进龙床上的妃子,只露个脑袋看着他。 章勋站起来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吹干,小心感冒。” 时北航在被子里点点头,又往里缩了一点。 “怎么这么可爱。”章勋弯下腰吻了他的脸颊,又意识到小崽子现在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没办法反抗,使坏舔咬了他的耳朵。 痒得发麻的时北航只能靠滚动来抗议,却又被小哥轻易摁住。 “乖。”章勋又摸了摸他的头才走出去。 小哥离开后,时北航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书桌上摆着的电脑上。 他从前没见过这个笔记本,甚至不知道小哥原来还有电脑。 所以小哥刚刚在看什么呢……还戴着耳机。 笔记本上的灰色耳机他也没见过,估计是跟电脑放在一起的。 再加之章勋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强烈的想了解小哥的好奇驱使他爬出被卷,轻轻拿起耳机。他没敢直接戴到头上,自己的头发还是湿的,很容易被发现。 轻轻揭开笔记本,在密码端输入小哥的手机锁屏密码,很容易就解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舞台,耀眼的舞台,大荧幕上是加大加粗的艺术字歌词。 他很容易就在五个人当中精确地找到了后面的小哥,坐在架子鼓后的小哥看起来还很年轻,尽管在装酷,嘴角却有压不下的弧度。 甚至还没有唇钉与鼻环。 干净稚嫩的脸庞,热切的目光,正在注视着……主唱。 一个红头发的男孩,正挽着银色的立地麦克,大概是唱到用力的地方,眉头都皱在一起,却依旧能看出来这人五官的优越。 文件夹的名字叫做“GOT 时间小镇 2019.8.31”。 他突然再也遏制不住这股冲动,拿起一边的耳机,将一侧贴到右耳上,鼠标点开了播放。 是“时间小镇”,是比他认识的时间更早的“时间小镇”。 赤诚而辉煌,青涩却峥嵘,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踏上舞台的喜悦和对音乐的热爱。 想来这个红头发的主唱就是小哥所提到过的那个人了。 而曲目也让人觉得莫名的熟悉。 生活本就是一场梦境 有的人唏嘘有的人拼命 而我好像没什么反应 我沉着冷静 我故作镇定 造梦者在策划着游戏 赚走所有你的不甘心 试图想要主动的逃离 但找不到退路在哪里 在视频中全场沸腾,台下的人们齐齐抬起双手跳跃时,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14岁那年,在厂房里,章勋敲的就是这首歌。 let it go go go go go!别来控制我的左右! yes or no no no no no!这个要求我不接受! let it go go go go go!新世界的十字路口! yes or no no no no no!做个傻子或做头野兽—— 斗争、反抗。 狂热的人群呼喊着,摇滚的灵魂叫嚣着。 他不自觉将耳机扣到了头上,仿佛被带到了live现场。 不甘心。 像头在牢笼里胡乱冲撞的雄狮。 几百人双手举起标准的摇滚手势,人挤人地蹦跃狂欢。 我们全都身处牢笼与圈套,又一同在热锅里沸腾。 他不禁看得入了迷。 肩膀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时北航猝不及防地叫出了声。 回过头,视频里的人正站在他身后弯着腰对他笑。 “帅吧?”抓到包的章勋并没有生气,反而揉了揉他的头发,略显得意地勾着嘴角。 “帅。”时北航取下耳机,认真地点头。 章勋看了一眼他身后播放着的视频,又回到面前的这张钟意的脸,又轻轻吻上,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脑,另一只手不经意地合上了电脑。 第80章 风雪里的人 很快时北航就开学了,这是高中三年的最后一个学期,能在学校里参加的最后一个元宵晚会也即将到来,班级里讨论得热火朝天。 “要我说,航儿你也该上,你那吉他弹得多好。” 王瑞祥此话一出,围成一圈的其他人即刻全都看向他,还有一个女生笑得很开心:“时北航还会弹吉他呐?看不出来嘛。” 被这么多道视线所注视的时北航一下就打了个哆嗦,急忙摆手:“我不行的,我自己乱弹的。” “会弹的都说自己乱弹的。”有同学搭茬说。 他摇头的幅度更大了:“不不不,我真是乱弹的。” “那你说说谁不是乱弹的?”那人故意为难他说。 时北航愣了一愣,脑子里不自觉浮起五个身影。 那人见他呆愣着不回答便转移了话题:“在咱年级里搜罗搜罗,咱要是能凑出来个乐队,那可了不得!” “乐队?一个人一个乐器啊?哪有那么巧。”女生似乎觉得这个想法过于荒谬,掏出了手机摁着。 反倒是王瑞祥来了兴趣:“要求必须是学校里的人吗?” “倒也不是,演出嘛又不是比赛,就像去年宋静怡她哥不就来了,比学生还撼动全场——对了,她哥还是个贝斯手来着。” 王瑞祥和时北航的眼睛同时一亮,转头对视。 年假结束,生活又复常,周四R.M.有乐队驻唱,章勋靠在吧台看着台上神采飞扬的乐队,五花缭乱的灯影从他脸上飞速掠过。他掏出手机,给时北航发了个:别等我了,今晚乐队驻场,回去得晚。 小崽子秒回,一个简单的“好”字。 他又抬起头看向台上的表演。 五个人,主唱,吉他,贝斯,架子鼓,还有一个键盘。 当年他们可没人会玩键盘,大飞和宋棠背的都是吉他。 这群人的表演更偏花里胡哨,和他们当年的演出大相径庭,或者说人家就没打算玩摇滚,唱唱流行乐赚点儿钱而已。至于他们的曲目,大都是某短视频平台常会刷到的bgm。 不如上一个。 那厢章勋正感叹着,这厢时北航正在卧室里揣着一张纸踱步。 他走到窗边,将兜里的纸拿出来铺开,拧着眉头想想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又叠了起来。 他又走到床边,看看他们这张双人床,一不小心又想到他们曾在这张床上做过什么,又红了脸,将手里的折纸揣进兜里。 加快脚步走到门前又不想走出去,盯着门顶上的时钟瞪了会儿眼睛,又将那张纸掏出来了,想了想又翻开,看着上面的报名表三个字,又联想到小哥那张时而严肃时而调笑的脸,又折好了。 就这样折了又压,压了又叠,来回彳亍的时北航收到了章勋晚回让他先睡的消息。 他将报名表又拿出来,干脆把这张皱皱巴巴的纸铺平在桌面上。 这回不用措辞了。 更头疼了。 恰巧这时王瑞祥发来消息问他情况怎么样了,他便告知了王瑞祥。 却不想这家伙居然一个电话擂了过来,吓得时北航差点儿把手机扔了。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就帮他填好了放桌面上,等他半夜回来就看到了,什么都不用说就给他一个惊喜!” “……能行吗?”时北航十分犹豫。 “那你说你自己晃半天晃出什么结果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怎么知道你在晃来晃去是吧?” 时北航哑言。 他就是这样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的性格,连王瑞祥都猜得出来。 “你就把东西放在桌上,等他回来你都睡着了,你也说不出口这不是正好嘛,天降的好机会。” 时北航举着手机,目光落在桌面上。 一张纸一支笔,刚刚好。 冬天天亮得晚,凌晨依旧漆黑,寒风像是从冰箱最底层放出来的……也不对,应该没有哪家的冰箱会调到零下三十来度。 哪怕是章勋也不得不将自己裹成个球,那些乐队成员走的时候也是,有的是圆球,有的是黑长条,有颜色鲜艳点的就穿着亮眼的橙色,出门的时候冻得嘚嘚嗖嗖的。 好在天虽黑着,早餐店却也开了,给一家四口买完早餐回去,到家天刚擦亮。 他开门和脱衣服的动作很轻,又轻轻地将早餐放到厨房的桌子上,轻轻地推开自己卧室的门,看着睡在自己床上的小孩儿。 他知道如果现在就钻进床上肯定是极其温暖的,时北航就像个热乎的小火炉。 但是他怕把小火炉冰醒。 他悄悄退了出去,自己打了盆热水融化僵硬如冰的双手,又往脸上泼了两把水,就这样拄在水盆里感叹:在这样的大冬天回家能用热水泡泡手可真舒服啊。 擦干手再次走进房间,他先是盯着时北航的睡脸瞧了好一会儿,直觉得可爱,一转头才发现桌上还有张什么东西。 他以为是小孩儿写晕了忘了把作业装书包里了,刚要过去收起来,却一眼瞧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什么? 他拧着眉毛拿了起来,认真地看了半天,又转头看看床上睡得正酣的时北航,反复确认。 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眉头不再拧在一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伤和落寞的情绪。 原来真的有人替他活在过去。 如果小时把这张纸留在桌上是试探他的态度的话,那就不能留了。 捏着这张皱皱巴巴看起来折了又折的报名表半天,他终究没忍心将这份心意撕碎,而是又将它沿着原本的几处折痕折好了,缓步走到垃圾桶前。 对不起,小时。 那张在爱人手里折了又压、压了又叠的心心念念的报名表,终究化作了一张废纸。废纸飘忽落下,身后是章勋落寞而内疚的脸。 在时北航陨石撞地球般地闯进他的世界之前,他几乎不会这样明显地表露这份情绪。 可就在看到这张报名表后,一切的一切,都达到了顶峰。 家门又被轻轻带上,那个人又走进了风雪里。 时北航睁眼后第一件事就是兴冲冲地爬起来看向书桌。 报名表不在了。 他的心瞬间提溜到了嗓子眼。 是被小哥收起来了吗? 下一秒他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小哥不在,他走出房间,玄关、厨房,也都不在。 但厨房的桌子上有小哥一贯会带回家的早餐。 发生了什么? 时北航的脸上写满了茫然,这跟他想好的不一样。 小哥怎么……直接消失了? 他又回到书桌,发现那张纸正空落落地落在垃圾桶里。垃圾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张纸,格外明显。 他蹲下来,颤抖的手伸向那张纸,再展开。 是的,小哥拒绝了。 第81章 意外 Plan A失败了。 “没关系,咱还有plan B。”王瑞祥败不馁,兴致勃勃地又要提供新的馊主意。 “可是小哥都拒绝了。”时北航则完全是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趴在课桌上萎靡不振。 那是他铺平展好在桌面上的,垃圾桶里却是板板正正折好的。 好生硬的拒绝。 虽然他的邀请也很生硬就是了,或许应该捏着报名表好好地跟小哥聊一聊的。 小哥肯定生他的气了。 “拒绝怕什么,说不定只是太贸然了他不理解你要干嘛呢。”王瑞祥将他的肩膀拍得啪啪作响,“今晚我去你家借口写作业,咱到时候就一唱一和!你就看着勋哥脸色就行了。” 在桌面上流成一滩的时北航一动不动。 “最起码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怎么看的,对吧?”王瑞祥用尽三寸不烂之舌,“以他的实力是不该拒绝的,如果他是看不上学校这个小活动那咱们就不劝了。” 一滩时北航中抬起一双迟疑的眼睛。 年过完了,寒冬没有丝毫要转暖的迹象,漆皮的马丁靴踢进雪地里,飞扬的白花铺了黑布,又即刻被严风吹走。 他没有补觉,扔掉那张报名表后就一直在外面毫无目的地闲晃。 有冷冽的雪钻进他的头发缝里躲风,乌黑已成半白。 他何尝不明白时北航的心意,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初遇,那是怎么样的情景。 那时候的自己,称得上一句风华正茂。 咖啡店的玻璃窗倒映出他的脸,蒙着层薄雾。 现在算什么呢? 苦大仇深。 经年的夜班早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黑眼圈跟眼袋一起拉出一个让从前的他都得打趣是不是让色鬼吸了精气的长度。 肉眼可见的疲惫,这时候时北航已经去上学了,他就算躲着小崽子现在也该回去补觉了。 但他不想,并非不困,事实上他困得头疼。 咖啡店门口的立牌被放到了门里,透明的玻璃门让他刚好看到上面写着的价格。 便宜得让人意外。 再一抬头,他发现这家店名刚好就叫做意外。 于是他推门走进了“意外”。 店里的风格非常规矩又温馨,欧式木质,地板墙板桌椅都是,每个桌子上还摆放着一件透明雕塑制品,有的是提琴,有的是兔子,有的是吉他,各不相同,远远看去堪称艺术品。 在柜台前忙活的是个女孩,穿着独特大胆,浅色短发,银白发丝挂着鸢尾蓝的刘海和发尾,头顶还别了个可爱的粉色星星发卡,一抬头看见他便热情招呼起来。 他走向了摆着手冲咖啡工具的柜台。 “这个价格……手冲?”他试探性地问。 “当然可以,只要顾客您想喝,想选择什么方式的咖啡都可以,无论是手冲、法压还是虹吸,我这还有数十种咖啡豆,可以根据您的口味来选择,从干净的果酸到浓郁的纯苦,从清甜的水果到粗犷的草木,从茶质的轻盈再到奶油的厚重……” 老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家咖啡豆,章勋也短暂地被吸引了注意力,毕竟他从没见过哪家咖啡店有如此多的咖啡豆种类,最起码在这个小地方没有过。 “你是卖咖啡豆的吗?” “如果先生您想买的话,我也可以是。” 章勋轻笑了一声,最后选了最规矩的曼特宁——他不喜欢咖啡里有酸味。 待他寻觅座位时,发现居然有水晶的架子鼓摆件,控制不住地坐到旁边,对着小架子鼓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轻轻捧了起来。 摆件很有重量,他捧得很小心,细致地去观察上面的底鼓、嗵鼓、军鼓、吊镲、踩镲……五鼓三镲,丝毫不差。不是大致形状像鼓镲,而是每个细节都很精致,甚至带有动感,仿佛用手指去敲下吊镲就真的会发出声音,摸上去的质感也十分光滑——这就是一件艺术品。 他爱不释手地翻看许久,最终将其轻轻放回了原处。 手冲咖啡需要等待很久,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件水晶架子鼓上。 他想再摸一摸它的质感,再捧起来观察观察有没有没注意到的地方,例如有没有装着鼓棒的小鼓袋,鼓底是否刻着艺术家的签名之类。 踌躇纠结许久,他看向柜台,那个女孩正在认真地折滤纸,又将折成漏斗形状的滤纸放好,再将刚磨好的咖啡粉倒进滤纸漏斗里。 咖啡做好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低头再次看向小架子鼓,水晶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 看起来就像美丽的五彩石,漂亮极了。 他忍不住向它再次伸出手,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店里原本的音乐刚好播放完,刚刚还播放着柔和的纯音乐的咖啡店里响起了一首歌的前奏。 而这前奏,他竟分外熟悉。 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这首歌的鼓点,这是当年他们挤在一个破收发室里一起写的。 也是时间小镇少有的原创歌曲,但因为他们的名气不高,队员们又都很需要钱,很多时候是驻场演出,翻唱“有名有姓”的歌曲会更能带动全场,所以也仅仅只有那么几首,在音乐软件上正式发布的专辑也只有三张。当然,无人问津。 名气低并不代表他们的歌不好听,相反他们很热爱这三首歌,身边的其他朋友乃至有些队友的家人亲戚也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还说他们应该去参加选秀。 章勋吃惊地抬起头看向柜台后正在提着长嘴细口壶冲咖啡的女孩,她竟然随着这首歌的节奏轻轻点着头,似乎还在哼着小调。 居然遇到……章勋不敢置信——他们还有粉丝?! 这是他编写的鼓点,是在他青春里演奏了成百上千次的曲目。章勋听到这首歌的瞬间肌肉就忍不住动了起来,那些刻在身体里的记忆涌现,仿佛在他面前架起铺开了一座透明的鼓镲。 左脚、右脚,沉厚的底鼓,双手仿佛握住了鼓棒,随着曲调的节奏,整个身体开始律动,肌肉里沉睡的记忆在音乐的共鸣下再次苏醒。 他闭上眼,眼前就仿佛是舞台,是观众,是为他们而呐喊的人群。 脚下的底鼓仿佛还会离家出走,再被队友一脚踢回来。 “如果你觉得这生活乏味 那就做个梦就好了 做个梦就好了 如果你觉得这世界太荒唐 那就做个梦就好了 做个梦就好了 …… 生——活——啊—— 你睁开眼看看 看看你让我做了什么 你睁开眼看看 看看你让我做了什么 我不是顽固的红心火龙果 我不是任揉不变的金针菇 偶尔也要做个梦 回到那时间小镇 回到儿时的淘气堡 回到儿时的旧棉袄 从小妈妈就不让我吃汉堡 我说妈妈 人就只活前半生 你何必披着旧棉袄 何必披着旧棉袄——” 他完全沉浸于歌曲中,就连情绪仿佛也回到那时。 只是,现在又多了许多新的东西。 他记得别人称之为,长大。 一曲毕,他再睁开眼时,方才泡咖啡的小姑娘已坐到他对面,水晶架子鼓前也已然多了一杯冒着热气和原始香气的咖啡。 “看来我这咖啡还不够香啊。”女孩见他睁开眼,笑着开玩笑道。 “没有,”他亦回以微笑,端起桌上的咖啡杯,甚至用不着轻嗅,咖啡的香气已然争先恐后钻进了鼻子里,他看向对方,“挺香的。” “很精彩,”女孩真诚地夸赞道,“跟舞台上一样精彩。” 章勋笑了笑没说什么,轻啜一口放下咖啡。又没有真的鼓,他刚刚看上去肯定更像个傻子。 “我一直很喜欢你们的歌,也着迷于你们的舞台张力。” “谢谢,”他礼貌地回应道,“我都没想过我们还有粉丝。” “怎么会,”女孩似乎也对他的话表示惊讶,“舞台上的人都这么谦虚吗?” “我说的是实话。”章勋诚实道,他的确没想过。 “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肯定有为你们着迷的人呀。说不定在某个角落,正有人因为你们的鼓舞而沿着你们的脚步前进呢。”女孩认真地说着,望向了其他桌子上的摆件。 他猝不及防想到了时北航。 他跟着去看其他的摆件,此时才明白那些水晶制品的意义。 架子鼓、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吉他、手工雕刻品,甚至还有画架…… “倘若有梦的人,看到自己热爱的东西,一定会坐到它面前的。”女孩微笑着收回视线。 他看向桌上的水晶鼓,笑了笑:“确实。” “你还记得一开始为什么要做摇滚吗?”女孩问,问得很缓,很清晰。 “为了……” 自写歌词《时间小镇-旧棉袄》——致《勋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意外 第82章 责任 “嘿,那红毛我认识。” “大海,给你介绍个人——7班的,学理。” “那个余海,唱歌挺好听的,要不要让他也来?” “来啊!摇滚人就是越多越好!更何况他那嗓子,老天给饭吃啊!” “嘿,海,你染红色还真没显老,挺好看。” …… “我救不了你,你也救不了我。” “为什么?!凭什么!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无尽的、急促的敲门声。 他抵在门这边,任由余海怎么砸门都无动于衷,像块木头。 他是那个戏耍别人的人。 而那段共同上台表演的日子,确实是他今生最快乐的时光。 仿佛真的回到时间小镇做了个梦,梦里可以突破一切桎梏,撕裂一切束缚。 醒来却发现,真的是个梦。 无论他走到哪里,现实都会把他狠狠撕扯回来。 “为了,挣脱。”他这样回答,“下坠,挣脱。” 在梦中下坠,于无望中挣脱。 女孩听着他的话点头:“那后来呢?你挣脱了吗?” “我没有,我失败了。” “那有人挣脱了吗?” 章勋失了神,他并不知道乐队中的其他人现在如何了,但他知道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正在朝着自己的方向挣脱。 他甚至向他递出了邀请函。 然而他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你没有挣脱,是因为你失败了,还是你不想挣脱了呢?”女孩的声音循循善诱,“是否曾有机会来到你面前,然而你却拒绝了呢?” 章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弯下腰低下头,双手搂上自己垂在额前的刘海。 这头发从前每天表演时都是背上额顶的,仿佛他那时骄傲的脊骨。 “是我放弃了,”他的声音很沉,背着这些年来所有的包袱,“我挣脱不开,我有责任。” “看来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 “我不是。”他没有一丝犹豫地即刻回答,“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可我姓章,我流着章志勇的血,他是个有事就跑了的懦夫,我并不想承担这些,这都是他留给我的。” “你怨他?” “我恨他。”章勋几近抢答般地回答,“我恨他的自私,所以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请喝口咖啡缓和一下情绪吧。” 章勋依言照做,喝了一口咖啡,此时已不再烫口了,他试着喝了一大口进去,冰冷的四肢百骸仿佛被这一口热咖啡唤醒。 “有时你可以试着说出来,哪怕是最阴暗的想法。”女孩耐心地开导。 “我不能说。” “你可以找个人……” “我无人可说。” “你没有一个信任的人吗?一个就好。” “我……”章勋迟疑地摩挲着陶制的咖啡杯。 他想起时北航那张脸,那副急切地想做点什么帮助他的模样,想靠近他的模样,以及想要感动他的模样。 可时北航追逐的是什么呢?是舞台上散发着耀眼光芒的章勋。他应当循着光芒普照之路,追逐他想象中的章勋,理想中的道路。 而这个普通的调酒师,他已然不是章勋。 “如果有人,在你风光时想靠近你,在你落魄时依旧陪伴着你,那么我想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但他没有看过丑恶的嘴脸。” 章勋抬起脸,那双眼睛已不似当年那般清澈,没有理想的希望的光芒,浮着混沌的哀愁。 “我的想法,会摧毁他对我的印象。” 女孩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难过,眉头蹩了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他如何看待真实的你呢?” “因为我知道他是被什么吸引而来的,我很清楚。” “你未必了解他,你只是将他看成一个孩子。”女孩从桌上的木格子里抽出一袋糖包和一只奶盒,“你知道他喝咖啡是加奶还是加糖吗?” 章勋修长的手指顿在杯口。 “谁都无法真正了解谁,尤其当你仍认为他是昨日的孩子的时候,就像父母看待孩子,他们永远想不到自己的孩子会突然长大,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变得雷厉风行。” 章勋沉默地看着桌上的糖包和奶盒。 “或许,他早已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抉择,只是你未曾正视过。”女孩站起,回到吧台后举起一杯包装好的咖啡,大声道,“就像你也不知道,意外会再送你一杯咖啡!” 章勋道了谢,接过咖啡要走的时候,女孩狡黠地对着他眨眨眼。 “要不要赌一把?” “赌什么?” “加奶,不加糖,猜猜他会不会喜欢?” 章勋拎着纸袋走出“意外”,思绪纷乱,走出十三步后他停住了。 他回过身,却发现周围大雾四起,方才的“意外”已经找不见了。 他只身一人伫立在这寸雾中,吃惊地望着来时路,惊异已驱散迷惘。 他想,他已经找到迷雾中的方向了。 他朝着心中那个方向,一步一步又踏进了大雾。 钥匙哗啦,章勋轻轻一甩就将自行车钥匙和指甲刀甩到了手背后,熟练准确地插进锁眼,打开了背负的门。 下一秒,纸袋落地,那杯“意外”摔落出来,加奶不加糖的那杯咖啡没能送到时北航手中。 医院里,姜玉抹着眼泪。 “都怪我,都怪我怀着她的时候没好好过日子,都怪我没照顾好她……” “之前都是癫痫,过去了她也没什么感觉,可这次怎么就头痛了呢?你知道她那么小一个,抱着我的手喊‘妈妈我好痛啊’,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 “勋啊,你也舍不得看你妹妹受苦吧?我们尽快做手术吧——钱攒得怎么样了?” 章勋烦躁地靠在落地窗前的栏杆上,姜玉说了这么多,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不是说做就做的,大夫说她那个位置特殊,动手术有瘫痪风险。”他回答。 姜玉情绪激动起来,立刻站起身抓住章勋的羽绒服袖子,声音绝望:“那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办啊!难道你要告诉我可昔迟早会死吗?!” 章勋闭上了眼,没有回答。 他多想逃离。 更想死的是他。 他何尝不心疼呢?章可昔那么美好的一个小天使,一直会为别人着想,一直过于懂事。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配合医生治疗,该交的钱都交,转大医院,赚钱,拼了命的赚钱然后转手往医院里砸! 医院就像一个黑不见底的吞钱漩涡,源源不断地碎着钞。 他只是闭着眼,机械地做,尽量地不去听、不去看。 晚上时北航放学,章勋没想到自己居然接回来俩小孩儿。 王瑞祥声称自己是来抄…哦不一起写作业的。 他并不排斥,看着这俩小孩儿你一言我一语,也是他现在的生活中仅能感受到的青春气息了。 “哎咱学校那个元宵晚会能凑上吉他,甚至还有贝斯,他们说再来一个架子鼓就直接凑上一个乐队了。” 当王瑞祥说到这个话题时,他转身便要走出房间。 “章哥!” 王瑞祥叫住他。 “学习辛苦,我去给你俩热杯牛奶。”章勋没有停住脚步。 王瑞祥只得放下高举的手作罢,转头又跟时北航说:“章哥现在跟你家长似的啊,都有一种妈妈感了。” 时北航猝然想起蒋萍那疯狂的样子,立即压低声音驳斥他说:“你别放屁!” 此话一出俩人都愣了愣,时北航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别说跟他这么说了,就算是跟别人也没见他这样过。 王瑞祥心知是踩他炮捻子了便不再言语,反倒是时北航肉眼可见地纠结自责了起来。 第83章 醒 待章勋带着两杯牛奶回来后,俩人边喝牛奶边写作业唠嗑,章勋就坐在床上玩手机等着上班。 眼看着离章勋上班的时间越来越近,时北航有些心急如焚,无心再去写作业。 就在第三次提及学校乐队表演被章勋花式忽略后,他已经明白小哥的意思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小哥不愿再站在舞台上了。 答案他自己也清楚,只是他也有自己的执念。 于是他把王瑞祥赶走了,打算趁小哥去上班之前跟他单独聊聊。 可告别了王瑞祥,关上门,他却不敢再回头了。 小哥早已看出他的试探,也无声地拒绝了很多次。 可是为什么呢? 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他就这样把着门把手,低头面对着门,念出了声。 “北航……”章勋轻声唤他。 他听见了,他知道他听见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转身哽咽着对他喊出那句:“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再拒绝这么多好机会,为什么一再允许自己埋没在沙堆里,为什么将自己封在瓶瓶罐罐里! 他终于喊破了那层窗户纸。 “我只是想让他们看看你有多优秀!”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章勋,面对他的小哥,几近歇斯底里,不甘的眼泪从眼角疯狂下落。 “北航……”章勋看着他的模样,不忍又头疼,皱着眉闭了闭眼睛,才近前来试图拥抱时北航。 然而,时北航躲开了他。 第一次,小崽子躲开了他。 追星的小孩有一天终于认清了真相,不再允许那个曾经璨若明星的哥触碰他一分一毫。 他的手就那样悬在留有时北航气息的空中。他心尖作痛,比针扎了刀攮了要痛得多,比姜玉抓着他的领子问他要钱要痛得多,比姜玉拿衣架打他骂他挣不来钱要痛得多,甚至比看着章可昔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时,还要痛得多。 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涌满了他这具空壳子。 随着悲哀裹挟而来的,是愤怒,是他数十年来从未爆发过的悲愤。 “啪嚓——!” 桌上的玻璃杯被他一手挥落在地! 时北航被这巨大的响动吓了一跳,看着地上的碎玻璃呆住了。 章勋身体猛地前倾,坐在靠椅上的时北航被吓得靠到最后,后颈架在椅背上。而章勋的双手拄到他身后的课桌上,整个人压在他上方,极具压迫感。 小哥的双眼涨得血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眼神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会在章勋脸上出现,凶神恶煞,仿佛载满对他的恨意。 “你说我优秀?”章勋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时北航全身发麻。 “好,我优秀,我优秀顶个屁!”章勋大力一拍桌子,上身压下来离时北航更近了,“我现在不还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啊?打个架子鼓算屁能耐啊!不给我钱我他妈跟着白折腾?!你以为我在乎他们的欢呼还是在乎他们说,啊章勋你鼓打得真好,给我打一个吧?不给我钱全他妈是放屁!” 几乎与疯魔的章勋脸贴脸的时北航抓紧了座椅的一角,抓得手指泛红,眼角被吓出了生理性眼泪。 “我说再多遍你也不懂,你以为我出生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我本来可以不去想的,只要我不去想自己的生活有多烂,只要我什么都不想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就不会痛苦。”章勋的音量降了下来,但依旧保持着这样压迫的姿势,低声说道,“别让我想起那所谓的无聊的‘优秀’。” 痛苦就在隔壁,能不能不要吵醒他? 时北航牙关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被吓的。 他眼角的眼泪还在流。 章勋阖了阖眼皮,他的视线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模糊,眼球迷离地四下转动,最后他叹了一口气,默默起身。 他现在格外想去阳台抽根烟。 就在他转身要走出房间时,他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拽住了。 一回头,竟是一个泪眼汪汪的时北航。 这个大男孩剧烈地抽泣着,拉着他的衣袖拼命请求着。 “别丢下我……小哥……” “我错了……” 章勋眼神闪动,最终将目光移开。 时北航哭得更凶了。 “小哥我真的错了,我错了,求求你……” 这个男孩用他平生最卑微的姿态祈求着他此刻抓着的人。 “你别…生气……你别生…我气了……” 章勋在他的哭声里晕眩了几秒,世界仿佛放大又缩小,扭曲的空间将时北航的哭声都折损得没那么响亮了。 最终他清醒过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用这样的。” 时北航似乎更绝望了,两只手都抓上了他的胳膊。 他顺势将小崽子抱进怀里,一下下抚摸着他的顺滑的头发:“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怀里的小崽子依旧不顾形象地大声哭着,今夜家里只有他们二人,他哭得前所未有地放肆。 他真的怕小哥生气,他怕小哥觉得自己不懂他只会添乱,他怕小哥一气之下把他赶走。 那个余海不也是被他这么赶走的吗…… “我不一样!小哥……我不一样……”他大声哭诉着,又像是为自己辩解着。 他不一样,章勋是他想要追逐的光,他凑近这束光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看到希望。 他想看到这个世界,想看到更多的可能。 他最初只是想从红墙里出来。 章勋耐心地轻拍着他的脑袋,然而他只觉得这一下又一下,都像是在告别。 章勋轻轻叹息:“小航,你听我说。” 他趴在小哥的怀里点点头,却依旧没能止住抽泣。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他连哭泣声都仿佛被冻住了。 他听过这句话。 《杀死一只知更鸟》中的话,它的后半句是:“可当你真正走过他走过的路时,你连路过都会觉得难过。有时候你所看到的,并非事实真相,你所了解的,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原来小哥要表达的意思是—— 我不需要救赎,永远不需要。在深渊里,光是有罪的。 你救不了我,只会吵醒我。 时北航声音抽噎,但仍旧努力地用哭得干哑的嗓子轻声说着:“我只是,希望,我的,存在,能让小哥……没那么,痛苦。” 小哥轻轻拍着他,语气温柔,话语却是残忍:“可是你把我叫醒了,我可能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怎么可能没有执念。 他的执念早就根深蒂固地种在青春里,多少次生根发芽,顶破干裂的土壤与牢笼,最后只能用石头硬生生砸断根茎。 时北航就这样趴在他的怀里,这怀抱温暖又残忍,仿佛被温柔的刀子一片片凌迟。 他知道,等到天亮了,一切就都要结束了。 第84章 孤独的骨髓 时北航醒来,正是窗外光芒普照的时候。 日上三竿,他来到厨房,桌子上放着一袋包子和一杯豆浆。 时北航忍不住觉得难过。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因为昨晚的事太敏感了,但从前章勋从不会买快餐来给他当早餐,要么是上顿的菜,要么是煎的爱心荷包蛋,要么是煮的馄饨,小哥煮的馄饨汤里会加很多很多东西,十分用心,也特别香,他每次甚至会把馄饨汤也都喝光。 小哥也不在家了。 他上完班回来应该在家里补觉啊。 时北航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想起昨晚章勋一直抱着他哄着他直到他哭睡着了——是不是耽误了工作? 望着桌上的包子豆浆,他模糊间想起昨晚的争执,哪怕小哥最后再温柔地安抚他,嘴里说的也仍旧是“他吵醒了他”。 而比这更恐怖的是,小哥可能会为了逃避这种“清醒”,进而逃避他。 如果是章勋自己逃避与他接触,那时北航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他。 就像现在,就算躺在他的床上,穿着他的睡衣,呼吸着他房间里的空气,被间还遗存着他的气味,他的枕头上也满是自己的泪痕。 但时北航找不到他了。 不想见的人,有一万种方式与理由能躲开。 回到学校,王瑞祥还兴冲冲地来问他成功了没有,时北航没回答,他就凑过头去追问,却在看见他肿如樱桃的双眼后顿住了。 “被拒绝了啊。” “嗯。” “那……乐队还去吗?” “去。” 时北航将学校元宵晚会的海报放在章勋的书桌上当做邀请函。 上班与上学的时间差恰好方便章勋错开与他相见的时间。 时北航已经四天没见到过章勋了。 明天就是周日,他就要放假了。明明是有机会能抓到小哥的时间,他却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一个人,独自在爱人的床上睡了三夜。 他见过爱人再忙也会围着自己的模样,心知自己现在是被躲着的“不被待见”的人。 独自生活在这个家里,他甚至连阿姨和妹妹都没见着,就好像这一家子又一声不吭地不告而别,搬到其他城市去了。 这种滋味儿很不好受。 他将所有自己的日常用品和书本都装进了书包,书实在是太占地方,装完这些已没空再装别的东西了。 他盯了床上米黄色的睡衣半天。 那是小哥的,也是小哥送给他的。 最后他还是抱起了那套睡衣,背上书包和那把刻着“章勋”的吉他,轻轻将房间门关上了。 邀请函边上还有一张白色的小纸条: “小哥,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 “这次,我做吉他手。” 医院的事忙了三天,张可昔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高昂的病房和医药费使章勋不得不通宵,前后夜都在班不轮值。 老板理解他的情况,如约给他开了双倍的工资,还在吧台里支起一张折叠床,嘱咐他年轻人身体才是本钱之类的话。 可惜这些叮嘱对章勋毫无作用。 他白天在可昔的病房里,下午回去补个觉再在桌上留顿一人份的晚饭就来上班,一直到早上5点下班,匆匆给小崽子买好早餐回家扔桌上又匆匆离开,再辙去医院。 就这样,他的作息与小崽子完全岔开了。 但他无暇顾及,他已几近麻木,毫无知觉。 还是麻木些好啊。 半个夜已经过去,舞台上表演的乐队收了工,跑到吧台挨个跟他打招呼。 “走了啊章哥,那个架子鼓你帮我拿布蒙上就行,我们下周二还来。” “好。”他微笑点头,是个专业的酒保。 还是麻木些好啊,他这样想。 他无法踏足那个家。 但这对于时北航并不公平。 尤其是在他开门将早餐放到桌上后一听到房间内有声响就立马转身逃窜,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飞快得像屋里养着什么吃人的怪物。 他在自己家。他像是个贼。 他于心不忍。 下午躺回那张床上睡觉的时候,床上还残留着时北航的气味。 他缓缓沉下眼皮,半边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背部随着呼吸起伏。 贪婪的潮水淹没口鼻,卷进小腹里,说不清是思念还是欲念。 他半边埋进枕头,半边睁开眼,红血丝闪电般遍布眼球。 他拽了一旁另一个软枕垫在了□□,又将被子往上扽了扽盖住腰背,复又闭上眼。 一开始他闭着眼,神情就像睡着了一般。过了10分钟呼吸开始急促,他抬手抽了床头一摞纸。 不一会儿,顶着被子的腰背一阵不自然的起伏,转瞬又安静下来,只余他深重的呼吸声。 这时他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羞愧事似的。 待他转过脸,面上的潮红便出卖了他。 好在这是他自己的房间,好在此刻无人,又好在这是他们的床。 这张床上发生过的,曾比之更过分得多。 只是他好似泄了气,趴在床上静止不动了。呼吸平复后,更像一具躺尸。 一条胳膊悄悄伸出床边,将纸团轻轻一抛,精准地抛进了垃圾桶里。 天渐阴,铺落在他半张床上的阳光悄悄褪去,仿佛缓缓撤去一条温暖的棉被,被光照透的咖啡色发丝又变得乌黑。 他没动。 一直趴到惊心的手机系统闹铃响起,他才猛的惊醒,抓过手机关上闹铃就坐起身要下地。然而双脚还没能接触到地面,他眼前一黑,被一阵闪着白星的眩晕击倒了。 以那么一个狼狈的姿势在床上躺了十几秒他才缓过来,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他这具身体似乎也要被熬坏了。 据说长时间通宵会导致猝死,也不知道他这爬不起来的一生什么时候能结束。 天还没黑,空白的天花板上只有一个圆形的灯罩,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个屋子一向如此寂寥,他再知道不过。只不过在小崽子来了之后添了些快乐的声音,这种寂寞就被忽略了。 漫漫长夜,小时北航也会躺在床上这样望着天花板。 他会想什么? 会想,是不是被小哥抛弃了吗? 他并非不了解时北航。 这样的破日子已经过了三天了,他已经三天没能和时北航见面了。 日子真的能这样过下去吗?最起码要给被无辜牵扯的人一个交代吧。 思来想去,都是自己的错。 视线落到手边的睡衣上,时北航除了这身他给的睡衣就是上学穿的校服,几乎没有别的衣服。 他调整了一下思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坐起,随手抽了笔筒里一根笔,又撕了一张纸,唰唰写起什么。 那根笔写到半途还断了油,他只好再换一只才写完。 最后他将纸条叠好,塞进了那件睡衣口袋里。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偷偷摸摸做这种事情,明明时北航每天都会回家。 或许有想要听天由命的成分吧,他到现在,21岁了,仍旧没能学会该如何告别,仍旧习惯性地去逃避。 他怕看到时北航那样伤心哭泣的样子,他怕时北航拉着自己说错了对不起,他怕时北航为了挽留自己卑微地说会改会改。 时北航根本不需要改变什么。 都是他这个“偶像”太差了,又胆怯又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为了几两碎银卖了理想装疯卖傻。 他想,如果这张纸条被发现了,那就跟小崽子好好聊一聊。 但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想“聊一聊”。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怕自己说错什么引起时北航更激烈的情绪。 他还怕时北航也说些什么。 于是他选择了这样一个很隐蔽的方式,也不知道这样做能换来什么——对自己的宽慰?代表他这次并非什么都没做? 这份懦弱,早是孤独的骨髓。 第85章 无人喝彩 写下那张纸条后,他的心绪变得飘忽不定,有时候工作的闲暇会出神,一个人靠着吧台发呆。 次日下午回来他还特意翻了那件睡衣兜。 还好,还没发现。 舒完这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病。 既然这么害怕被发现,干嘛要写呢? 他将那张纸条拿出来翻看,检查上面有没有小时北航的回复。 所幸,也没有。 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垃圾桶,犹豫半晌。 最终他将纸条又塞了回去。 再隔天,他闯进卧室又要检查那张纸条的存在,却发现床被被叠得十分平整,床上一干二净,没有乱扔的睡衣。 这与往日不同的一幕一下在他心上敲响了警钟,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抬手就将平整的被子掀开。 床被他翻乱了,他也没能找见那件睡衣。 一个更可怕的猜测浮现,他看向书桌,上面那堆摞成小山的书本都消失了。 但桌面上留有一张宣传单,还有一张白色的纸条。 他急忙来到桌前,指节撞到桌角发出咣的一声。 那是实验中学元宵晚会的宣传海报,而白色的纸条上,时北航清秀的字迹明明白白。 他这才发现吉他也消失了。 时北航突然走了,还带走了所有他自己的东西。 他能去哪儿? 为什么突然走了?是因为看到那张纸条了? 不,就算没有那张纸条,像他这样避人不见也难以让人忍受。 尽管早已预想过这样的结果,他还是坠入了慌乱。 他不知道时北航有没有看见过自己留下的话,不知道小崽子现在一个人能去哪儿。 时北航跟家里人闹翻了才住进他家,他知道。 他突然陷入无尽的自责,双手抱头,倚着桌边缓缓蹲下。 他懊恼地去捶打自己的脑袋,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是他把时北航逼走的。 自己这干的叫什么事儿。 “航子,愣着干嘛,上台啊!” 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顺着这股力道,时北航发软的双腿挪动了,跟着来到台上,在早已排练好的位置上站好。 暖黄色的LED投光呼的一下打开,照亮了舞台上的所有人,时北航的视线因突然受光而变得有些模糊,眯着眼缓了半天。 当然,也可能是紧张的。 这是他第一次登上舞台,手指紧紧地扣着琴颈。 小哥在他这个年纪,早已无数次登上舞台大放异彩。 他沿着这样的足迹亦步亦趋走上来,手脚却仍在发抖。 如果是章勋,那一定可以,可是他…… 他没有那么强的天分,排练到现在他偶尔还是会弹错弦。 他们是怎么做到不出错的呢? 第一句即兴清唱是留给他的,他开口,声音克制不住打颤,却又轻灵,手上拨弄着简单的乐符,像是古老的精灵弹唱折翼的爱。 “怪我没能力去追寻你……的脚步。” 微颤的语调反而添了彩。 “拜托你轻声重着我的名字,我学大人的语气应着你。庆幸自己没跑太久,还活在弹丸之地,纯粹的以为……世界等同,于你。” 其他的乐器在此切入,伴奏一瞬间灌入了生命力,手下弹奏着的也瞬间有了底气。 “拜托你大声怒斥我的名字,我要赌气向远方跑去~如果没有这些声音,我还搞不清,多远才算是,离开的距离。” 所有的麦被打开,每个成员都开始合唱—— “我会懂得舍得记得,你是我是你的,我会懂得舍得记得……” 大家的声音重在一起,吉他不再独奏,从队员们手中各式乐器中流出的乐曲像洪流一般裹挟着他的主调,每个人的唱词都带着力量,将他稍显不足的底气簇拥着抬高。身后的军鼓一响,舞台也跟着震颤。 原来大家一起站在舞台上演出,是这种感觉。 原来当年小哥站在台上,是这样的感觉。 已不再担忧哪根弦会因紧张而弹错,上百次的练习,手指习惯性落在记忆的位置。这一场演出,只需要跟着心。 歌至**,他作为主唱向前大迈一步,身后的金色虚影碎裂开来,站在这里的人崭新而自信。 掌声四起。 时北航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场演出。 下台前他扫视一周,他不知道是章勋没来还是他没看到。 也许就是没来吧。 他的目光灰暗一瞬,垂下眸去。 章勋看到他踩着自己的足迹站在台上,应该也会刺激到那份不甘心。 “航子!航!你太他妈牛逼了航儿!”王瑞祥在掌声中冲到了台下又蹦又跳,伸出双臂拼命跟他打招呼。 时北航抬起手对他挥了挥,微笑着看着他被维持现场秩序的老师带走。 我成功了。 小哥,你看得到吗? 我人生中的第一场演出,成功了。 我终于站在了这个位置。 章勋确实没去那场元宵晚会。 一是他是个校外人员,混进去和找地方都很费劲,二是…… 好吧,都是借口,胆怯的他那天就是躺在床上,没合眼也没动弹。 他知道时北航会大放异彩,肯定会。 他也知道这是时北航第一次登上舞台,他仍记得自己第一场演出时的兴奋劲儿。 时北航特地留下那张纸条,他知道他希望他去。 但他就是没去。 这不是什么励志的青春电影,他也没必要亲临现场为小崽子的成长喝彩。 无人喝彩,才是成长中至关重要的第一课。 换了线的地铁,也没必要再折回去中转,硬送到同一路。 后来,章勋在纸条上约定的地方等了很久。 但就像他没能出现在学校一样,时北航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心知这样一个意料之内的结果,他那天反而躺得安然,不见焦虑、紧张、忐忑。 就像一个闲暇的下午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怀里还抱着泰戈尔的《飞鸟集》。 等到醒来,太阳落山,万物寂寥,这世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便将《飞鸟集》抛去一旁,收拾仪表上班去了。 有同事问起他:“你那个小朋友呢?” 他沉默半晌,回答道:“快高考了,上学忙。” “啊——高考啊……” 有些人很奇怪,明明没念过学没参加过高考,却非要东扯西扯将亲戚邻居家的孩子统统扯来,硬要从那张嘴里挤出来几个连全名都叫不出来的名校简称,再附赠一些“至理名言”,再如“我当年要是如何如何”云云。 小刘就是这样的人。 章勋半耳朵没听进去,脑子里还在丧。 任何人都可以随时离开我。 我这种人。 像我这样的人。 干嘛这么丧啊? 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装,装不开心,装丧,装高冷,装酷,最后成为bking。 明明身体动起来就好了,明明去了那场晚会就好了,明明那么多躲开的瞬间,哪怕有一次他没躲开,哪怕只是装作没来得及躲开,明明见一次面…… 说不定,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一直折磨着他。 直到—— 这一天。 “章勋……勋啊……来医院,快……带户口……本……” 电话里姜玉声音哽咽,连个成套的整词都说不出来,章勋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挂了电话。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开口了。 第86章 断线 时北航的世界没了色彩。 胜利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他逐渐发现自己再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情。 他觉得做这些都没有意义。 就好像一直打不过去的某一关游戏,突然通关了只有那一瞬的喜悦,过后是多巴胺下跌的沮丧和再无目标的迷茫。 痛苦。 深渊一般的痛苦。 假的,都是假的。 除了生老病死以外所有的苦痛都是价值观带来的,都是假的。 所有的事,只要能接受,就不会成为苦痛。 他这样催眠着自己。 客厅的电视声有些大,吵到他了,可他一点都不想动。他很想去拿起遥控器,但他平躺在床上,被苦痛所包裹着,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苦痛是真的吗? 是假的吗? 是我为了逃避所编织出的谎言吗? 我没胆量,我是个胆小鬼。 为了掩藏我是个废物的事实。 是不是其实我可以动,但为什么不想动?是因为我是个懒鬼吗? 我再经不起这种折磨了。 “我不考北航了。”他愤愤地对着镜子说,就像当初恨恨发誓要学吉他,叫嚣着不学架子鼓了一样。 镜子里自己的脸幼稚地耍着凶,没憋两秒又泄了气,丧气地道:“反正也考不上,我又不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考不到六百多分,走不出去,也留不下小哥。” 郁闷的双眼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是那么的平凡与普通。 哪怕是登上了梦寐以求的舞台,超过了曾经崇拜的偶像,也掩不住失去的落寞。 因为他曾追逐的星,已然陨落了。 就在今天,在学校的食堂楼,他无意间闻到了熟悉的橙花香,再一转头却又消失了,无迹可寻。 后来时北航买了一堆橙花味的香水试图寻找小哥的味道。 大抵是什么大牌子吧,在这一堆里竟找不出个还原的,要么太呛,要么脂粉气太重,要么少了些什么,要么完全不对味。 糖果被不断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甜腻的滋味充斥口腔,像是打火石的火花,多巴胺短暂地出现又消失。 他尝试过憋气,并非为了自杀,人是不可能把自己憋死的。 只是那种灵魂即将脱离身体的刹那,大脑紧急放出的肾上腺素能救他一命。 他不断尝试着死亡边缘的滋味,几乎上瘾。鼻子哭得不通气也没关系,憋到一定程度自己就通了。 所幸今天是周六不在宿舍,父母也忙于工作没有回家。他扯下一大团纸,塞进睡衣兜打算回去继续哭,直到把这些没用的情绪都发泄走了为止,却意外地摸到了一个东西。 是一张纸条。 他没了章勋的联系方式。 所以他连夜找到章勋家,用力地敲门,像是泄愤。 他只想把纸条甩到他身上,然后大喊:“你是傻逼吗?!往别人睡衣兜里塞纸条他能看见吗?!” 门开了,他那本已到达顶点的满腔怒火却在这一刻被打包塞回了老家。 章勋开门看见他时,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但转而又回归木然。 时北航险些没认出来,这个曾经不论何种困境都最注重形象的男人如今居然放弃了形象管理,胡茬凌乱,像是苍老了20多岁,身后的家传来死气沉沉的味道,伴着浓重的烟味。 感觉隔了很久,又实际上并没有几天,甫一相见的错位感让两个人都停顿在原地。 时北航大概是在措辞,章勋大抵是在等他措辞。 就这样尴尬地支撑了几秒,时北航终于干巴巴地开口。 “发生什么事了?”他竟只字未提纸条。 章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盘算他如今有没有资格知道,又像是在观察对方的颓废样儿,短短几天瘦了多少。 肩膀的骨头都快能看到了,薄得跟张纸一样。 “去看看吧,她很想你。” 章勋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进门后让到了一旁。时北航看清床上情景时,腿却一分拔不动了。 他们都明白章可昔的生命早已进入倒计时,所谓数年也不过从生死簿上强取豪夺。 可是…… 可是…… 有泪滑到下颌,他呼吸不畅,张着嘴两口气都没能出声。 他缓缓来到可昔身边,想去触碰却又怕这轻微的触碰伤害到床上玻璃般脆弱的人,继而收回手。 他只觉得鼻间酸痛。 身上插着那么多管子该有多疼啊。 明明过年的时候还会跑会跳的,怎么这么突然…… “不算突然。”身后章勋的声音平静而沙哑,“妈,出去一会儿,让北航陪她说说话吧,她挺喜欢北航的。” 往常总是极端情绪的姜玉此刻安静得出奇,默默地推门离开了。 关门声响,章可昔缓缓睁开眼看向时北航,甚至试图抬起一只手臂:“北航哥哥,别哭……” 那只手抚不到他的脸上,他急忙托起,另一只手去抹自己的眼泪。 他早已哭得上不来气,此刻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有不争气的难过像烧冒的开水般涌出。 窗外阳光大好,床帘半掩,却严严实实地为她遮住了半面窗,将她裹挟在阴影里,分界线残忍地割在被时北航托起来的那只手臂上。 刺目的阳光含在他的眼泪里,他攥紧她的手,不断地往颤抖的唇边靠,试图遏制发抖的肌肉。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章可昔的脸色苍白如暮光之城中的吸血鬼,唇上毫无血色,只从中溢出些许化在空气里的话语:“要陪在哥哥身边。” “嗯,你一定可以的,等病好了我们就能永远生活在一起。”时北航试图坚定地去说这些话,却在说到一半时就跑了调。 “北航哥哥,永远陪在哥哥身边。” 他终于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他愣住了。 忽然间,章可昔不知哪来的力气攥紧了他的手,她说话费力,声量极轻,却蹙着眉头字字坚定。 “你们是……可昔的家,家人就要,好好在一起。” “没有可昔,能更好地在一起。” 时北航的瞳孔骤然紧缩。 一旁的监护仪忽然发出异常的响动。 “医生!医生——” 混乱之中,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耳鸣还是心电监护仪的长鸣。 他只感觉世界都开始模糊了,明明手里握着的小手还是温热的,却有拿着一大堆工具的护士将他挤出去。 那只手终究脱落,再也无法拥有人的体温了。 “冲击很大吧。” “别害怕,更别自责。” “本来那一趟我就是回去取户口本的。” “已经不行了,吊着最后一口气,正好你来了,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别哭了。” 地下三层的安息室里,白炽灯的冷光铺卷冰冷的瓷砖,章勋絮絮安慰着抽泣的时北航。 这里的温度比地上要低十度,跟着抬遗体的司仪团队都忍不住敛了敛怀。 “阿姨都没哭。” “……嗯。”章勋轻轻应声,依旧轻拍着时北航的肩头。 姜玉没哭,他也没哭。 章可昔去世,他本以为自己会哭。 但他没有,他只是觉得怅然,一口长久以来郁结的气堵在胸口。 消失了。 彻底沉入深渊了。 再不用挣扎了。 “哭得稀里哗啦的竟然是我……太丢人了。”时北航抹着眼泪说。 是啊,太丢人了。 可昔还在的时候,姜玉每天都要对着他发疯,对着他以泪洗面要他去赚钱。 而现在人突然不在了,她也突然安静下来了。 这一家子为这个女孩而活,女孩忽的走了,这个家就空了心,只剩下茫然无措。 他们所做的努力算什么呢? 放弃了那么多东西。 太久了,把希冀的棱角都磨平,把想挣扎的心都扎漏,以至于根本捡不回来了,连个气球皮都不剩。 跟着殡葬团队处理好遗体和遗物,亲眼看着妹妹被包成“金童玉女”中的玉女,枕上一看就不舒服的金枕,脸色逐渐灰紫。 好在他们没亲戚,不用应付那么多。 这一切做完后,章勋坐在医院门外的台阶上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现在的状态跟姜玉差不多,像是突然断线的木偶,没人控制,便失去了拼命动起手脚的气力与意义。 好在这里尚有活人为她哭丧。 好在尚有一个活人。 女孩已被送去殡仪馆了,明天火化,时北航会跟着来。 感谢大家能阅读到这里[紫心]开始复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6章 断线 第87章 一个多么该死的人 太突然了。 渺小的人类对失去生命的敬畏,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们原本还盼望着章可昔此番能有一个短暂的回光返照,能再回一次家……她在医院已说过好几次想回家,他和母亲都只是抱着期盼能治好的心情自私地将她留在医院。 又或许,能撑到见时北航已是回光返照。 太突然了。 怎么会这么早。 来不及也无法做出反抗,所谓从死神的手上拉抢只不过是幻想。这世上的人类太多了,生命于其而言只是秋收的麦穗,数量多到要用镰刀收割的。倘有一两个逃过一劫,也不过是时机尚未成熟。 于是人类求神告佛,只为拖延至最后一瞬。 恐惧痛苦的,永远是尚未被收割的麦子。 原来人离开真的是冰冷的,会变得发白乌紫的。 一开,一关,一亮,一黑。 章勋机械地拨弄着台灯的开关,暖光残酷地打在他的半张脸上又消失,寂寥的卧室里一闪,又一闪。 再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他拒绝了时北航留下来的请求,这个家比从前都要死寂,实在不适合待客了。 然而章可昔走后不到二七,一位不速之客上了门。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章志勇回来了。 那个自女孩得病起就消失的章志勇,在她头七后回来了。 他缺席了女儿一整个人生,连头七都不敢露面,却在这之后出现在了家门口。 原本像死潭一样的家,准确来说是突然平静失去发泄口的姜玉,在这个男人出现后被再次点燃。 她又一次开始尖叫、推搡,就像她曾对待章勋时一样。 就好像突然拥有了一个突破口,可以把把多年来堆积的那些怨愤、那些脏水倾倒而出。 又或许正是因为章志勇的缺席,才导致她将对丈夫的怒火悉数发泄在儿子身上。 而章志勇却出奇的认错态度极好,任打任骂,还抱住了妻子声称要弥补这个家。 看着姜玉在章志勇的怀里啜泣,章勋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炸开了锅。 就像一个闷了一整个世纪的高压锅,轰的一声爆炸开来,将屋子上下都炸了个底穿天,将他烧个漆黑。 而那些呢?那些他任劳任怨的岁月,他崩溃的每一个瞬间,即使抛弃了所有,顶着姜玉的谩骂,也要拦着这个情绪失控的女人劝她不要去死的瞬间。 分手、辍学、卖鼓、离开乐队、失去朋友、被酒客刁难……乃至,他一次次推开时北航,看着这个男孩在自己眼前落泪,拼命地,道歉,道着那些从不属于他的歉。 一幕幕,像是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 他仿佛死在了这个瞬间。 章勋啊,一个多么该死的人。 他突然想通了很多,比如为什么姜玉那么恨章志勇,却还是在他附和她对章志勇的控诉时,还来一句:“他是你爸!我可以那么说他,你不能!” 那些诅咒分明希望这个男人下地狱,经历十八层刀剐火烤不可超生,甚至连带着希望这个因他而生的儿子亦不可超生。就好像分成了红蓝队的阵营,这个儿子始终要与父亲是一伙的,不可逾越中间的界限,哪怕是不小心攻击到了“队友”都是为她所禁止的。 如此荒谬。 只有他知道,就在章可昔葬礼的当天晚上,姜玉还在寻死觅活烧炭自杀,幸好他发现得及时,将炭火浇灭了。当时姜玉还没有昏迷,哭着打他拦他,说让她死了算了。 而现在,他万分不理解眼前的情景。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世界的真实度。 原来这场游戏没有什么规则,没有任何规则。 章志勇注意到了他,向着他走来,他却下意识地后退。 那是一种习惯性的,仿佛小狼崽面对头狼时的恐惧,无论头狼离开部落多久,狼崽都会记得那种被武力征服的恐惧,记住被撕咬的疼痛。 眼前的头狼披着慈眉善目的羊皮,装作温顺地向他低下头。 “小勋,从前是爸爸做得不对……” 后面的话他没再听清,没了底的高压锅还在他脑袋里嗡嗡。 他只听到了“弥补”两个字。 弥补? “拿钱来。” “什么?” 他分不清面前的男人是没听清还是觉得意外,他闭着眼睛向男人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朝上,又重复了一遍:“拿钱来。” 那只手在颤抖,拥有记忆的它习惯性地害怕下一秒降临在这具身体上的会是一个掌掴。 可惜它现在的主人是一个失去理智的大脑。 “不是想弥补吗?拿钱来。我现在就是认钱不认人,有本事你拿钱来啊!” “章勋!怎么跟你爸说话呢!”第一声斥责来自姜玉。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第一声怒吼来自他自己。 当这一声吼叫突破喉咙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从脊梁窜了上来,电击了他的大脑,提速跃动的心脏连带着肌肉都变得麻痹。姜玉则完全被吓住了。 他的手臂完全麻了,心脏跳得好快。如果这个时候章志勇对着他来一拳或者踹一脚,他绝对是躲不开的。 不是示威,不是豪赌,是不计后果的爆发。 令人心虚的空白过去,章志勇开口了:“爸爸这些年在外面是挣了点钱,爸送你去学架子鼓,高考错过了没关系,爸给你找好老师,我们……” 没有拳打脚踢,语气柔软得像一把锋利到轻轻一划就能剖骨的匕首。 “你只是不喜欢可昔,对吧?” “小勋。”老羊的嗓音染上头狼危险的警告。 章勋抬眼看向这位“父亲”,恐惧隐去,灰棕的眼瞳里只剩可悲与不解。 “你给她取名‘可昔’,不是因为她生病了可惜,而是因为她是个女孩,所以可惜,对吧?” 不然没有任何一种理由能够解释,他在女孩出世后突然的消失又出现。 “怎么会呢!”姜玉又要乱七八糟地说情,“章勋你别乱说——” “你怎么能这样!”他怒吼出声,打断了姜玉的声音。 “小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章志勇也开始用一种柔软平和的声音开始辩解。 两个人都举起双手,试图温柔地朝他靠近,愈发显得他自己像那条囚笼里的疯狗。他死盯着这两个两个刽子手,紧紧靠向墙壁,仿佛希望这面墙能突然翻个面将他带走。 就在章志勇距离他仅有一米之隔时,他弯下腰自父亲的臂弯下如一条带鱼般脱逃而出,浑身沾着那股腥臭味。 任何话都难以言说,他此刻只想逃离。 渔夫没有对他张开捕网,他落荒而逃,毫无任何尊严与体面。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但如今,他也跟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了。 老旧小区一楼的废旧窗户落了不清不楚一层灰,不知道是混杂了鸟屎还是什么,已经擦不掉了。但上面红纸贴着的的旅馆俩字还是清晰可见。 这种一般是店主打通了一楼走廊,连通几个房间,隔音相当之差,走廊的灯光也会透进房间里,但胜在便宜。 章勋没开灯,但门缝的光还是在他脸上竖着打了一道。 他惨笑一声。 他早该想到的。 一个懦夫,一个傻子,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一股郁结盘梗在心口,但他似乎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只是睁着眼睛盯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睡不着,就那样呆呆地望着。 随着清晨渐近,鸟鸣声也近了。旅馆单间里没有窗,看不见太阳光。 “你是……” 时北航敲开那扇曾敲了无数次的门,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他抬眼瞄了一下门顶的门牌号。 “是你儿子的那个男……朋友吧。”这声音他熟,是阿姨的声音,“正好,他应该知道你儿子在哪儿。” 那这个男人就是…… 没等面前的男人反应过来,他转身便逃。 “哎——这孩子怎么跑了呢?” “谁知道,跟你儿子一样的怪胎。” 章勋还是没回他的消息,也不接他的电话。 运动鞋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吱吱嘎嘎,雪已覆了他半个鞋底。 章可昔走后的第二个星期,章勋失联了。 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男人,听阿姨的说法,那应该是章勋的父亲。 小哥从未提过自己的父亲。 他不知道别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章勋不想让那两个人找到自己——小哥藏起来了,藏到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就连他也不能知道。 尽管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不重要,他还是有点失落。 想要偶遇小哥完全是大海捞针。他已经把整个小区都走了一遍,别说小哥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他准备再找一圈就打道回府。刚抬脚开始第二圈,黑夜里一楼一户暖黄的灯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抬起头,窗户上贴着红纸糊的两个字。 ——旅馆。 第88章 相逢的人又再相逢 窗外的鸟鸣声杂乱吵闹,吵得他闭上干涩疲惫的双眼,却依旧睡不着。 可惜他现在没有小时候那一弹弓一只的本事,不然非得出去打几只下来不可。 但他还是躺下了,倒着消耗的力气更少。 他就这样躺到日上三竿,躺到世界末日。躺到他自己也躺进那个透明的大盒子里,躺到他也住进那个木头做的小盒子里。 躺进绝望里。 咚咚。 这不对,这不是他的心跳声。 咚咚。 “帅哥,你要不要续房啊?” 他睁开双眼。疲惫牵拉着肌腱,他只睁开了一条缝。 “已经中午头子了,你要续房的话得赶紧啊,要不该退房了。” “不续,我一会儿就走。”他使着干哑的嗓子回复。一夜没喝水了,嗓子眼里干得像要发炎。 “那帅哥你赶紧起来收拾啊,12点以后得加钟。” “嗯。”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床上爬起来的,又是怎么走下旅馆上锈的铁台阶的。 “帅哥带好个人随身物品哈。” 他兜里只有个手机,连包烟都没带。 凛冽的冬日里,阳光格外刺眼,洒在雪地和氧气过剩的空气里,照亮他呼出的每一口白气。 他走进阳光里,只有一个感想—— 又活下来了。 他又活着。 从前每次挺不住,感觉不如就此垮掉死掉的时候,他就会把窗帘拉死,躺在房间里睁眼到天明。要么是努力地酝酿情绪哭出来,哭过后就能睡着,第二天的感觉能好点。要么就是这样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或者把被子盖过头,藏进被子里。他小时候更爱藏进厚重柔软的棉被里,那么大的被子,可以包容他的一切。 一夜未睡的副作用不太好,心跳由两拍跳变为了三拍跳,脖子和后脑都酸疼,脚步也虚浮。刚刚下梯子时险些踩空。 打开手机,是来自时北航的52个未接电话,99 的微信消息。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他一向不擅长表达,不擅长告别。痛苦的是,他说出口的永远跟他想的是不一样的。 他大致翻看了一下,小崽子一直在问他去哪儿了发生什么了,应该在到处找他。 他不知道小崽子有没有去他家里找他,消息里没提。如果他来了,应该会遇见章志勇。 他站在零下20来度的冬天里看了半天,随着右手被冻僵,翻消息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决定不回复了。 他现在孑然一身。他要去见他,说清楚,说明白。 是的,时北航没有走进那家旅馆。他已经没了再冒昧地寻找小哥的勇气。再热的赤诚也会融化在冬日里发黑的雪水里。 他抓不到躲起来的小哥。 今天妈妈放假,他不想回家。但好不容易轮到周末,他也不想回学校的宿舍。 在小哥家的小区徘徊近两个小时,他全身都冻僵了。融化的雪水浸透运动鞋纯棉的鞋帮,他的袜子湿透了,在被冻成冰的边缘。 他也不敢告诉小哥自己来了。不知道小哥家里发生了什么,他怕给小哥添麻烦。 他再一次抽出手机,再一次翻看起与小哥之间的聊天记录。往上翻,往上翻…… 他在看到自己发给小哥的一个定位时停了下来。 高档小区的楼道不像拆迁楼那样大敞四开四面透风,在严冬里给了章勋一点缓和之地。 他搓着发麻发痛的手,一节一节边上楼边跺掉脚上的雪。空荡荡的楼道里只有重重的脚步声。 他走上最后一节台阶,站到一扇粉色的防盗门前。没有敲门,而是蹲下来清理掉了鞋上残留的雪水。 他蹲下来的时候听到门里传来一段小调,是吉他。擦鞋的动作忍不住慢了一些。 算他瞎猫碰死耗子。真就在这儿了。 鞋擦干净了,他复又站起来面对那扇异常粉嫩的门。门上的密码锁长了一张大长脸,懒得理会这个胆小鬼。 时北航的吉他弹得越来越好了,他几乎可以跟着这段弹奏唱出来——这是小孩儿最爱弹的《追光者》。在他送吉他的时候,时北航在他面前曾给他弹过,也是他们第一次的前奏。 他章勋,才是那个最不堪的人。 一曲毕,章勋缓了一会儿才抬手打算敲门,里面却又传出新的曲子。他听不出是什么,但是调子很温暖。 手背在吉他声中顿了一秒,还是敲了下去。 笃笃。 等待是不安的。是让他很想转身离开的。 “谁呀?”一个脆亮的女声问。 他没勇气回答。 门开了一条缝,缝里的女人看见是她,面露惊喜,取掉了门里挂着的挡门链条。章勋急忙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蒋芯点点头,笑意盈盈地打开了门迎他进来。 他换好鞋,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门口,看到那个坐在床边弹吉他的背影。 与他一样,那是一个身量相当成年男孩的背影。 他第一次有了“小崽子其实早就不是小崽子”的认知。 窗外的阳光撒在他的头发上,校服上。发着光的校服让他猝不及防地想起记忆里的龙江七中。 校园,教室,有人坐在课桌上弹着吉他。笑着,唱着,阳光照亮回忆的半边脸。 时北航现在正处在他当年那个好时候,最好的年纪,最好的青春。 他就这样现在门口窥探,没有上前。不知道是没舍得打扰,还是不敢。就好像一只吸血鬼,那里有他不敢触碰的阳光。 曲子忽然断了,还没等章勋露出什么疑惑,那个阳光下的身影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吉他。他放得小心翼翼——那琴上刻着他爱人的名字。 时北航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一口气,转身便朝着章勋跑来——一头拥抱住了他。 章勋险些没站稳,双手在他的腰上方悬空着,一时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反应。 时北航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皂香,就像是洗衣服时泡沫没冲干净的味道。 他没敢说话,对方的呼吸比他要剧烈得多。 “你来了。”时北航的声音闷闷的。 “嗯。” 这声“嗯”是带着愧疚的。 蒋芯知趣地离开,留这两个小年轻叙旧。 “你知道我会来吗?”章勋问。 耳朵边上的脑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索性也将这口气呼出去,整个人软了下来,如同一只刚放松下来的刺猬。 他抬起手,像从前那样顺了顺时北航的毛——小崽子长成了大崽子,高度也和从前不同了,现在这样撸大崽子的毛有点费劲。 “来来来,我做了一桌子好菜。这屋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不!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蒋芯热情地招呼他俩,厨房的桌上摆着标准的四菜一汤。 章勋和时北航相视一眼,都默契地假装没听到刚才蒋芯在厨房倒腾外卖塑料袋的声音。 “你们谁要不要再喝点儿?今儿这可都是硬菜。平常我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丰盛,多亏了你们——让我能有这个大展身手的机会!”蒋芯不知从哪变出来一瓶北大仓,还翻出来三个小酒盅,看得出来是真开心了。 “我就陪您一点儿,不多喝。”章勋陪兴道。 “放心着吧,这屋里的人喝酒都有数。”蒋芯将三个小酒盅倒满,“小航你也来一杯,都是成年人了,有些技能也要学了。” “我会喝。”时北航说。 “你们这些小孩不怎么喝白的吧?”蒋芯把酒盅分了下去。 “也会喝。”时北航说着,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仰头一口闷了。 “哎呦,你这孩子,喝白酒前要先敬人的!你还跟长辈在一个桌上呢。”蒋芯立刻又为他倒满,“今天就该教教你怎么在饭桌上喝白酒。” 小姨的美甲磕在酒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时北航疑惑地盯着酒盅歪了歪头。 “我先讲两句——哎算啦算啦,不讲了!章勋,认识你我很开心!小航,学业有成天天开心!庆祝你俩在我家重逢!” “女侠。”时北航小声说了一句。 “你小子,说什么呢?我没听清。”蒋芯叫道。 “祝小姨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钱。”时北航举起酒盅。 “这你可祝到我心坎里去了!”蒋芯也举起酒盅,朝着章勋挑了挑眉,“呐,章勋,小航叫我一声小姨,你怎么说?” “我入乡随俗,小姨。”章勋也跟着举起酒盅。 “哎哟,我一下多俩大外甥!”蒋芯喜气洋洋。 “祝你永远年轻,永远有钱。”章勋说。 “好啊!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嘴甜!走一个!”蒋芯起身碰酒,忽然又说,“哎小航,这碰酒可有讲究的!” “知道!”时北航将酒盅下移,杯沿挪到蒋芯的杯肚处,却不想蒋芯使坏,将酒盅更往下了些。时北航随即跟上,蒋芯继续下挪…… “好了好了,一会儿敬到菜里去了。”章勋打圆场,阻止两个心理年龄加起来不到四十的小孩儿。 蒋芯笑嘻嘻一碰杯,杯口与大家平齐。 “干杯!” 第89章 孤独与自由 黑漆漆的卧室,身旁时北航的呼吸已经平稳深长。或许是因为等到了要等的人,所以睡得格外安稳吧。 章勋躺在床上尝试入睡。他突然想要放松下来,突然很想要…… 自由。 他伸出手,举进黑暗的空气里。 他曾经最想要的东西,曾经拥有过的一种东西。一种似乎已经死在上辈子的东西。 严格来讲,他现在自由了。 妹妹走了,他也没了再打工给谁治病的理由。操办完丧事后他也一直没去酒吧打工。 他用那只手在黑暗中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自由?他只感到了茫然。 他该做什么?何去何从?以后的日子要怎样过活?这些都得重新想。 他没有感到自由,没有感到舒适的放松,有的只是被扔进无底洞不断下坠的无力感。 他在下坠。 不断地下坠。 四周没有抓手,甚至连个缓冲的墙壁都没有。 自他高中起……不,应该说是自章可昔出生后,章志勇逃跑起,他的人生就在不断地下坠。离开初恋、离开舞台、离开乐队、离开朋友、卖了鼓、卖了时间、卖了脸面、卖了余生、卖了一切。 他现在唯一保有的,只有一点不值钱的自尊罢了。 他这样的人,乞讨都不会有人施舍。他的一生也不值得可怜。 他对亲近的朋友是恶语相向的,对爱人是若即若离的。他总是在贪求一刻温暖的时候来到时北航身边,接受他的拥抱,贪望他的一切。却又在清醒时将对方推开,如此反复。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恨。 索性睡不着。他小心翼翼地起身,生怕弄醒了时北航。 他想去买包烟。 等到蹑手蹑脚离开房间,轻轻压下房子大门后,一推开,一声被惊吓到的叫喊把他也吓了一跳。 “妈呀!什么玩意儿?!” 门外的女人捂着心口,震惊地看向他。 “哎哟你啊,吓死我了。”蒋芯轻拍着胸脯,连呼出好几口气,“我还以为闹鬼了呢,这大半夜的。你不陪着北航睡觉,出来干嘛呀?” “我睡不着,想出来……透口气儿。”他解释道。 “这样啊,看来你也是个有心事的人。”蒋芯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个烟盒递了过来,“喏,来一根不?” “你还抽烟呢。” “瞧不起谁呢。英国的,好牌子,我以前做生意甲方爸爸送的,惯得我现在只抽外烟。” 那烟一看就通体散发着“我很贵”的信号。可是蒋芯递过来的时候一根烟已经被抽出半截,他再不接就不礼貌了。 “谢谢。” 蒋芯替他点着了火。他仅仅是凭着习惯抽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扶着楼梯栏杆直不起腰来。 “哎哟,怎么了?你不会抽啊?不好意思我忘了问你了我以为你会呢……”蒋芯手忙脚乱的,要替他拍背又觉得不太好意思。 章勋边咳边摆摆手:“我没…咳咳咳,没事,咳、咳……” “怪我,以后该问一嘴的。” “没有,咳咳……我会…会抽,”章勋直起身子来,“不是,你这烟怎么这么大劲儿啊?” “跟你说了嘛,外烟,甲方送的,盒子上一个中国字儿没有的。”蒋芯将烟盒来回翻面展示给他看。 “你就抽这烟抽习惯了?”章勋不敢置信,一个抱拳,“您真是女侠。” “哎你,小航就跟你学坏了吧。他现在也这么欠揍,我还以为青春期叛逆呢。”蒋芯自己也点上了一根。 “青春期叛逆?”章勋疑惑。 时北航还有叛逆期呢? 不过想想也是,时北航现在的角色可是一个反抗父母离家出走,躲到小姨家等早恋的男朋友来的这么一个形象。 一想想,他还真就承认了。 “嗯,是我带坏的。” 蒋芯听了这话,一口气呛进气管里。 “咳!咳咳……不是你……咳咳咳……” “我还以为就我一人抽这烟咳嗽呢,原来您也咳嗽啊。”章勋乐了。 “我不是……咳咳!我是被…咳、咳!被你惊到…咳咳咳……” 究竟是谁如此知晓自己的罪孽,又如此坦诚地承认了呢?好难猜啊。 章勋笑了笑,默默看向楼道的窗户,平静地抽着烟,每一口都吸得很小心。 等到蒋芯彻底平复下来,楼道的声控灯才得以休息一时半刻。 黑暗里,蒋芯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些。 “小姨……”章勋尝试开口搭话。 “哎,你也没比我小多少,小航在的时候喊喊可以了。”蒋芯打断他。 “那,芯姐,你怎么会习惯这么……说难抽也不是难抽,就是……劲儿这么大的烟?我的意思是……你看着挺乐天的。”章勋努力组织着语言。 蒋芯神色平常,声音也平淡:“谁的一路走来都坎坷,都不容易。更何况是我这种离过婚的女人,什么事都看淡了。” 她掸了掸烟灰,无名指上的钻反着月光。 “只有财产,只有钱陪着自己才是真的。” 章勋没作声。 “但是,”她低下头,鬓边的刘海挡住了一半的脸,“当我看到姐姐的孩子,也就是时北航受欺负的时候,我站了出来,把他带回了家。” 她抬起头,夹着烟的手递到嘴边,拧着好看的眉头,继续说着。 “我看着他对我的吉他那么感兴趣,看着他对一切充满好奇的模样,我才意识到我有多——” “孤独。” 指间的烟烧得冒红,半截烟灰凋落。 “孤独啊——曾经我刚离开家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能够一步步独立生活,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很酷,甚至自己离婚也很酷。” “但是就在那时候,我发现我很喜欢时北航这个孩子。三十好几的人了,忽然想有一个像时北航这样的儿子。大姐嘲讽我是没孩子想要抢儿子,我嘴上反驳,其实自己也说不好。” 蒋芯吸了一口烟,沉默了几秒。章勋没打断她。 “我是丁克。我不想生,不想因此失去自己的好身材,不想为孩子付出一切,更讨厌跟男人结婚,被男人pua。有时候我觉得我跟时北航这种关系挺好的,我还是喜欢当那个‘传说中的小姨’,享受这种角色,这样自己就可以一直年轻下去。” “挺好的,小姨很酷。”章勋这回搭话了。 “是啊——小姨很酷。”蒋芯抻了个懒腰,背身靠在窗台上,“人生都有低谷。跟前夫哥打官司的时候我一边收集证据一边哭,悔恨自己,恨他,也悔恨所谓的爱情,到头来都成了算计。但又能怎样呢?人还是活着,日子还是要过。” 人还是活着,日子还是要过。 章勋挺在意这句话的,他现在就是这个状态:还活着,但不知道怎么过。 “我硬撑着自己把官司打了下来,要到了这套大房子,要回了自己的财产。我是再也不想提爱情了——”蒋芯感叹的声音近乎叹息。 “但我觉得,你们两个是真的。”她忽然转过头,狡黠地伸出一根手指。 章勋瞪大了眼睛,盯着她伸出的那根手指和脸上一副“我什么都知道哦”的表情。 “什么?我……?我们不是……”他慌不择言。 “哈哈哈,”蒋芯爽朗地笑出声,“你这样子跟小航一模一样!” 章勋不自在地眨了眨眼,视线转向楼道里掉了大片的墙灰。 “什么关系不重要。”她弹了弹烟灰,“像北航这样单纯的孩子,我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乎你。” “就看你怎么想了。”她抬眼看向章勋,观察着。 他沉默了,半抿着嘴,表情算不上好看。 “不过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你来到了这里,这就是好事。”蒋芯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还记得那孩子昨晚突然跑过来的时候,说着什么……” ——昨夜。 “啊呀,这我可伤心了,你来我这儿居然不是因为想小姨了,而是要等……你的小男朋友呀?” “男、男朋友?不…不是!”时北航惊得手里的饭碗都端不稳了。 “噗嗤,”蒋芯忍俊不禁,“本来呢,你小姨我只是想猜一下,没想到真的是呀。” “不……不是……他没有这样说过……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时北航急切地辩解。 “好嘛好嘛,不是就不是,”蒋芯的话语转为安抚,不再逗他,“对了,上次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呢?哎呀那闺女太可爱啦,我都想认她做我干女儿了。” “……走了。” “走了?去哪儿啦?念书去了?” “是……走了。” “……哈?”蒋芯听着他落寞的语气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还是再次低下头来确认了他脸上的表情才敢接着说,“那小姑娘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怎么就……” “嗯。” “我看她上次来还好好的呀……是什么急症吗?” “不是。是……先天性脑血管畸形。”时北航回答。 她一时半会儿没能说上话来。 “……你怎么没告诉我呀?” “我怕告诉你,你就不收留我们了。” “怎么可能!你把你小姨想成什么人了?!这我可要弹你一个脑瓜崩了!竟然信不过你小姨!”蒋芯故作生气的模样,还伸出手作势要弹他脑门。 时北航低着头,对她的行为毫无反应:“对不起……” “……”她蹙眉抿嘴,做戏的面具被摘下后哀伤也流露了出来。 “小姨,我能再提出一个请求吗?”时北航低低地说。 蒋芯抱起双臂,头转向一边叹了口气:“看你表现吧。” “我给你弹吉他!给你养老!送……”时北航激动起来。 “哎你先别送我!”蒋芯赶紧拦住他继续说下去,“说吧,什么事儿?” “等……等小哥来了,你能别再提到这件事吗?千万别。”他用一种恳求却又肯定的语气说着,抬起头认真地看向蒋芯。 “……放心吧,你小姨我有谱的人。”蒋芯无奈道,“不过你怎么就能肯定他一定会来我这儿?” “如果他想来找我……只能来这儿。他只知道这儿,只能找到这儿。”时北航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笔,“我必须得在这里等着他。” 第90章 爱于心上疯长 “……”章勋听完没说话,转过视线看向斜下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蒋芯吐出一口烟雾,姣好的俏脸隐在白雾里:“来交心吧。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你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 “我没什么可说的心事。”章勋说话的声音很轻。 “我说了,人生都有低谷。我都把我低谷期的糗事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只能说,我比你更糗。” 章勋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与蒋芯对视,说完这句话后两人都笑出了声。 “那我给你说个更糗的!”蒋芯坚持着她的热情,“这一个破离婚,我规划了两年——我忍了他两年。” 她指间夹着那根通体黑金的高档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将烟雾全部一口气吐了出去:“他出轨我都忍下来了,我们甚至还差点有一个孩子。现在想想,好像是只有危害到我切身利益的时候我才会做出决绝的反抗。而在感情上人总是贱的,怎么找虐都不为过。回过头去想,我竟然对他都没什么感觉了,唯一有感觉的就是我对着他要死要活的记忆,太丢人了。要庆幸的也有,那就是幸好没整出‘人命’来。” 蒋芯说完章勋也没说话,她只能干笑两声,问道:“所以你怎么看?” “…确实该庆幸,没有是好事,没有人在你们的感情里成为牺牲品。” “嗯哼。你说得没错,还好没有什么牺牲。”蒋芯语气轻松,向后一靠,碰到墙上又赶紧站直了离开墙面,开始扑棱自己背上沾的墙灰。 章勋平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开口问:“怎么做到的?” “啊?什么怎么做到的?就……没留下来啊。打了,药流,很快。虽然也挺疼的,但比怀胎十月少遭不少罪。然后我就离婚了。一开始挺颓的,不过日子好了以后我就好了。我现在已经忘了那种感觉了,或许是我的什么大脑记忆层在保护我吧。” “我是说,怎么对着一个讨厌的人忍了两年。”他重新提问道。 “啊,”蒋芯好笑地松了一口气,“你说那个啊,只能说当时还是爱着的吧。人在爱的时候就容易变贱,看不见自己的价值,只想着对方能多理理我就好了,要是能跟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最起码那个时候是那么想的,我也不想否认。” “如果有一天,那个人又回来了,你还会原谅他吗?” 她笑了笑,爽朗的嘴角与湿润的眼睛不成正比:“小鬼,你不明白婚姻是什么概念。那两年里,我早已原谅过他无数回了。无数回,多到他再也无法拥有对不起我的机会。” 章勋沉默了。 他还太年轻,接触的感情又太少,所拥有的更是寥寥。他有太多无法理解、无法弄明白的东西。 感情,爱,这些东西就不像是他的人生里能有的选项。他不会爱人,更无法理解别人的爱。乐队时期,高瑶口是心非地与他互怼,又满脸不乐意地塞给他那些礼物。他不理解,就问过她为什么给讨厌的人送东西,对方总是转移话题拒不回答,只是警告他绝对不许扔。于是他也没有扔,把所有高瑶送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进一个纸箱里,在最后说永别的时候全部给她送了回去——他只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寄存。 后来余海加入了乐队,后来他们公开了关系。在那场庆祝的聚会上,高瑶喝了很多很多,喝到爬不起来,喝到没形象地蹲在街边就是一阵吐。宋棠才偷偷告诉自己高瑶喜欢他。 他不理解那种喜欢。从来都不理解。 喜欢怎么会摔他的鼓?怎么会拌嘴、吵架?怎么会故意没事挑事? 那更像是恨意,像是姜玉会对着章志勇没话找话,最后埋怨他这埋怨他那,最终爆发争吵,不欢而散。 “争吵也是爱的一部分吗?” “嗯……你总算问了个有趣的问题。比起拒绝沟通,无尽的沉默,对错误的默认,一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想怎么样吧的死态度来说——是的。”蒋芯拿着烟的手挡住了半张脸,垂着眸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里,“不过在错误已经发生后,所谓的爱,早已不复存在了。” 章勋没接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在感情这个方面,他能学会提问,已经算是个想要努力进步的好学生了。 “爱是常觉亏欠。就比如说你养了一只猫,它不会说话,但你仍旧看到好吃的好玩的也会给它买。它不喜欢,你只会懊悔自己没买对;它喜欢,你只会很开心它那么愿意给你面子。”蒋芯的语速不疾不徐,讲着这些很久以前的感受,“一开始没勇气离婚,我一想到是要跟他打官司就忍不住地哭,可后来……当我搜集完证据,认真盘算这个家里应该有什么是可以属于我的,盘算需要多少补偿才够弥补我在这段感情中的付出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一刻我们都不觉得亏欠对方什么,只觉得自己不多敲点什么就亏本了——那就是彻底地失去了爱。” 章勋听着故事没说话,只是任由手上的烟燃烧着,热源越来越接近发白的手指,将其烤得发红了。 “所以呢,我们的小帅哥二号是遇见了什么情感难题吗?”蒋芯忽然转过头问他。 “小帅哥……二号?”他扭着眉毛,奇怪地看着她。 “一号肯定是北航啦——你可别想抢这个位置,他是我亲外甥,走后门进来的,懂不懂?” “懂、懂。”章勋点了点头。 而且长开后的时北航确实挺帅的。 他没说出口,生怕蒋芯下一秒又八卦些什么。 “所以,发生了什么吗?”蒋芯耐心地看着他问,“你似乎有很多难题呢。” 她已经循循善诱到如此地步,哪怕是最难带的学生也该敞开心扉了。 “我只是有些……不懂。” “不懂?让我听听是什么东西把我们小帅哥二号难住了?” “我……”章勋欲言又止。 蒋芯的故事讲得很好,说得也很好……但事实上,他能感觉到,现实里人与人之间的爱远比养猫养狗复杂得多。 究竟什么是爱呢?是吵闹的,是嫉妒的,是占有的,还是坚守的,追逐的? 他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为什么姜玉会向着章志勇说话?为什么他才是被针对的那个人?为什么作为孩子的他与章可昔会沦为他们可悲爱情的牺牲品? 还是从他那荒芜的过去开始说起,看看连根拔起的干涸泥土缝隙中间究竟还有没有一颗草籽? 我的精神早已经渐趋贫瘠了。我的身体已经随之痛苦了。 我像是被什么抛下了。 被曾经年少的自己鄙视。 那么的不幸了。 ……他终究没能说出来什么。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谢谢你解答我的问题。”他话头一转,只剩感谢。 蒋芯无奈地瘪了瘪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算啦算啦,你就像海里的蚌一样,越用力撬咬得就越紧,我还是先放你回归自然吧。” 他终于微笑起来:“谢谢小……芯姐的理解。” “可别光停留在口头感谢呀。最后呢,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蒋芯理直气壮地抱臂,一点儿都不像是有个“不情之请”。 “我会带着时北航常来看你的。”章勋了然地回答。 “哎哟……哎哟!你这……你有点太贴心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就这样,就这么定了!”她笑逐颜开,掏出兜里的烟盒,“哎这烟你要不要拿一盒?” “不了,你自己抽吧!我消受不起。”章勋闪身钻进大门,逃也似的回了屋内。 卧室里,是轻轻的呼噜声。似乎是因为今晚格外开心,时北航喝得有些多了,睡得很熟,正发出低低的却不恼人的鼾声。 章勋走到床边,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开始琢磨他的睡脸。 嗯……很帅,已经是凌乱的狗啃发型都掩盖不住的帅气了。脸看着滑滑的,鼻尖翘翘的…… 他的指尖轻轻在时北航的鼻尖刮了一下:“小帅哥一号。” 大胆,竟敢排在你小哥前面。 睡梦中的时北航皱了皱鼻子,翻身朝另一个方向睡去了,拿后脑勺对着他的小哥。 章勋蹲在原地尴尬了一秒,站了起来。 他又盯着床上睡得正酣的时北航瞅了一会儿,才打算绕到床的另一边去重回被窝的怀抱。 但就在他走过床的拐角时,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发出轰的一声动静,吓得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瞪着眼睛观察床上的人有没有被吵醒。 能发出这种声音,一定是一个中空的音箱。 时北航的鼾声断了,但好在似乎并没有被吵醒。 章勋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是他送给时北航的那把吉他。 他刚松下一口气,又发现琴颈上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阴影,再次紧张起来——他不能一脚给小崽子的吉他踢坏了吧? 他悄悄蹲进床与墙壁之间窄小的空隙里,认真地观察那块阴影。随着他的移动,月光照亮了他的一部分视线。 他看清了。 那是几道刻痕,准确地来说,是刻着一个人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刻得很粗糙,远远看去就像小孩子的乱刻乱画一样。 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字会比这个名字更加让他熟悉了——那是他曾在无数次考试中都一定会随手写下的名字。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那些刻痕。木质的伤痕十分粗糙,一笔一画都深深地刻了进去,剐蹭着指腹的皮肤。 有什么东西,自指腹的触感开始,在心上疯长。 章勋知道,有什么东西,他开始在意了。 开始觉得,有所亏欠了。 第91章 接受失去是活人的课题 章可昔离开后,他似乎随之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现在的他可以怀着沉重的心情发很久的呆,却从没有小时候那种鼻子一酸,难过到流泪的感觉。 再没有悲伤了。 他只是透不过气,反复抚摸着吉他的琴颈,心始终闷在鼓里。 偏偏人要活着。 如果没有时北航,他那天离开旅馆应该就会找哪个地方,把自己冻死了算了。 其实他真的这么想过。抛下这操蛋的世界。 ——可偏偏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是不操蛋的。 琴颈上的“章勋”仿佛木屑般刺进他的手指,再从指尖一路游进心脏里。 傻瓜。 笑时北航,也笑自己。 怎么会有人荒唐地活了二十年,还依旧是个胆小鬼呢。 他爬回床上,躺在时北航面前,拉过被子,看着他。 时北航睡得沉,呼吸声深长,但已不再打鼾了。就像从前的每个夜晚。准确地来说,是每个凌晨。由于工作性质,他从前每次回到家都是凌晨早上了,实在难得有这样的夜晚,能这么认真地看看时北航。 看他长开的眉眼与鼻子,逐渐浓郁的眉毛,凸出的眉骨带出与小时候不一样的气质,没鼻梁的小孩也长出了自然好看的弧度和可爱的鼻头。 他用那双疲惫的眼那么认真地描摹着时北航,像是要把这张脸深深刻进脑海里。 最起码今晚,他暂时不用去想那么多了。 再睁眼,窗外的阳光已经把橘色的窗帘照亮了。而身边空无一人。 他从床上坐起来,后颈酸痛,心脏跳得飘忽,像是下一秒就能把他也带走。 他索性一下放松躺了回去,砸回床上的时候整个人还往起弹了一下,再之后就是一阵嗡鸣和失控的僵麻。 高强度的夜班工作已让他年轻的身体变得可悲。 他躺在床上缓了好一阵儿,走马灯般又在脑子里把前半辈子过了一遍。 等他终于缓好这股气,起床开门时,他又闻到了一股外卖的香气。 正在把外卖盒里的菜往盘子里倒的蒋芯与他对视后呆滞了几秒,手里的最后一点菜汤从盒里缓缓滑出,落进盘子里成为一种很新的菜肴。 “你…你醒啦?啊哈哈哈醒得刚刚好!我……我这是,家里没菜了!没菜了哈哈哈哈……我那个……我正打算拆完外卖就去叫你吃午饭呢!” “时北航呢?” “哎呦,你们两个我可真的嗑到了。”她说着放下了手里的外卖盒,“小航今天早上也是,说什么不肯去上学了,非要等到你醒过来,我可是劝了好半天。最后还是‘你不好好去上学,小哥醒来看见会生气的’他才肯乖乖出门。” “啊……谢谢啊。”他来到饭桌旁,随手从塑料袋里拿了一个开始帮她拆外卖。 “谢什么,那是我自己大外甥。”蒋芯边拆盒边说,“不过你也别有什么是不是你在这儿会影响到他学习之类的顾虑哈,你来了之后他反倒乖多了呢。我说什么都不好使,除非是‘小哥会’怎么怎么样才好使。” 章勋低头笑了笑,拆开了最后一个外卖盒。 “哦对了,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蒋芯问他。 “打算?”他将菜从盒里倒出来,又拿着空盒不知道该放哪了。 “给我吧。”蒋芯顺手接过,熟练地扔回外卖兜里,“我是说,你俩打算怎么办?我知道你们俩都离家出走了。小航现在去上学了,他平时一般住宿舍,但是你在我这,他今天肯定得回来。” “啊,是啊。”他低下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想过。 “坐吧坐吧,先吃。喏,筷子在这儿。”蒋芯拿了四只木质筷子过来,“别的事都不着急,如果可以的话,你俩在我这住着我也很欢迎的。” “那外卖兜里不是有筷子吗?”章勋问。 “哎呀,我都倒盘子里了,左右也得刷碗。用方便筷子多不环保啊。” “环保人士。”他笑了笑,拿起一双筷子。 “可别嘲笑我,我就……我就今天!今天家里没菜了,昨晚做饭都用了,你知道的……你自己一个人在家,我怕你醒来一个人都看不到害怕。”蒋芯努力地解释着。 “我害怕?” “嗯?”她一抬眉毛。 “哦……对,我害怕。”章勋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蒋芯十分满意地举起筷子:“吃饭吧。” 物理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手上的粉笔还在不停地绘制着分析图。 四周都是刷刷的落笔声,有的人在记笔记,有的人在自己做题,唯有时北航一笔没动,拄着下巴。 黑板右下角,每日课程表下方,去年就被老师写下的高考倒计时已经从三百来天来到一百来天。 直到下课铃响了,他才发觉这节课结束了——他发了一节课的呆。 “咳,这节课就准点下课吧,你们班主任好像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回过神来的时北航看向讲台,邢老师已经走上了讲台,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往往是要语重心长发表劝慰演讲的前奏。 “同学们,这周三就是学校的百日誓师大会了。再过102天,你们就要走上高考的考场了。高考迫在眉睫,却还有人不将心思放在学习上!最后一百多天了,决定你们命运和前途的这一场考试……” 邢老师果然开始了惯例的思想教育,时北航叹了口气继续卖单儿,背后的王瑞祥却悄悄戳了戳他:“嘿,航儿。” “怎么了?”时北航习惯性地向后靠坐,以此听清王瑞祥的悄悄话。 “百日誓师好像要请家长。” “什么?” “就是带个家长在旁边观摩观摩,学校就是希望有人能看着咱学习。不过好像不严格要求是父母,挺多爸妈周三工作来不了的,我就打算叫我小叔来呢——就开拳馆那个,你还记得吧?前两年寒假你还去打工了一个多月工的,我们一起过年的。” “哦……”时北航的思绪已然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严格要求……家长…… 家长?那……哥哥也是可以的吧?如果可昔上学了开家长会一定是章勋去,如果…… 如果,可昔能活到上学的年纪……她会被送去上学吗? “没有可昔,能更好地在一起。” 他突然猛吸了一口气,吓得差点站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面对人的死亡。生命的流逝仿佛只有一瞬间,随后都是机器与人们杂乱的声音,眼前只剩将他推到身后去的护士们。 眼前的白大褂都斑驳了,只剩下空隙中病床上伸出来的手,毫无声息。 那只手明明刚刚还攥在他手心里,应该是有温度的啊。 那一瞬间,就像是……只是突然睡着了而已,只是睡过去了而已。 还会醒吗?她只是不醒了,她又不是……怎么会是死了呢? 怎么会就那样发灰发硬,明明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呢? “航儿?航儿?航儿!你怎么了?怎么抽了一下完了突然就哭了?”王瑞祥晃了晃他的肩膀。 “我……”时北航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挂满泪水,从书桌堂里抽出一张纸就赶紧擦,“我没事。” “你……你最近怎么了啊?上个星期也是,我看你来了学校后就一直发呆,要不就是搁那儿流眼泪……你都被老师点八百次名儿了!你怎么了啊?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你别硬憋着啊,可以请假的。” “我没事,真的没事,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他努力地擦去脸上的痕迹。 是啊,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 葬礼那天真的只有他们三个人,章可昔的妈妈一直丢了魂儿一样呆呆地站在棺材旁边,全程呆呆地跟在后面。抬棺的是他跟小哥,小哥一直默默地流着泪,所以司仪一直在警告小哥不要把眼泪滴到棺上。小哥抬头,他抬脚,金黄的布棺材一直从楼梯里一步步抬下去,拐弯的时候还要格外注意——但是可昔的年纪小个头小,棺材也小,拐弯容易些。 他一直以为棺材是像电视剧里那种厚重木头的,但事实是现在火葬,大多都是布板的了。 司仪大哥看他哭得最伤心,还给他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估计是以为他是跟死者最亲的哥哥,怕带了魂儿。 直到拜礼送走的时候,司仪大哥才知道他不是亲哥哥,但他还是跟着章勋一起拜了。还要喊什么,别挂念家里啊,别想哥哥妈妈之类的话。还要送糖,还要说什么“吃了糖就走吧,哥哥给的糖甜,吃了就上路吧,走了就别回头了”之类的鬼话。 "北航哥哥,要永远跟哥哥在一起。没有可昔,能更好地在一起。" 章可昔的最后一句话仍旧回荡在他脑海里。他这些天来没听过课,只是呆呆地一遍遍地回想着这些场景。 想着可昔的手在他手心里的温度,想着她努力说话的模样,想着她说的话…… 想着她躺在透明玻璃棺里,脑袋边上放着糖果,身上穿着小大衣,却因为身体浮肿而倍显臃肿。 想着她的脸完全地灰了,想着将她从玻璃棺材抬进布板棺材时她身体已僵硬成一块整体了,直直地放进去,连那些布板里的纸板子都比她要柔软得多。 想着司仪给他们一人一大捧花,叫他们放进空隙里——那本来是全家人放的,但因为他们只有三个人,所以每人都有一大捧。 “小姑娘哟,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好上路哟——漂漂亮亮的,没人好欺负你哟——” 最后那司仪还自己拿了一株草,为她又开眼光,又开耳光嘴光,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他已忘了,似乎是被他自己的哭声盖过去了。连下楼的时候,他的视线都是模糊的,只知道要抬住了棺材,千万不能摔了。 好沉啊,比抱起章可昔的时候要沉得太多了。 可惜他再也不能那样抱她了。 "航儿,你要是难受就先回家吧……你现在这样有点儿吓人。" 时北航听了这话,又从书桌堂里薅出一张纸来擦脸上的泪水。 可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怎么擦都有新的冒出来,浸湿贴在脸上的纸巾,模糊他的视线。 什么叫没有她,能更好地在一起啊…… 想到此,原本只是想让小哥陪自己去一次百日誓师的他,更加悲恸了。 第92章 羞愤 时北航在学校坐立不安了15个小时,吃饭的时候都没什么心情,恨不得不上晚自习了,晚饭时间就从学校逃离好了。 他就这样忍耐,直到钟表的指针来到9点45。 “航儿,你今儿不回宿舍啊?”王瑞祥看着时北航今天忽然早早收拾书包,凑上来问。 以他的经验,一般时北航早早收拾书包的时候都是他那个小哥来接他了。 “不了。”时北航收拾好书包,桌上只留了一张卷子,利索地拉好书包拉链就开始盯着墙上的表瞅,手上还拿了根笔配合这最后的5分钟。 “你……去你小哥那儿?” “是,不……也不是,我去见他。” 应该能见到的吧,小哥已经很久没再去酒吧上班了。 不用来接他,只要他回到小姨家小哥还在就好了。 一定会在的,小姨已经答应自己一定会把小哥留下来了…… “你乖乖去上学,我保证你放学回来一定能见到你的小哥,好不好?” 从小到大只有小姨从来不骗人,答应了什么事都一定会做到,她一定能把小哥留下来的。 “哦……那,上次演出你小哥来了吗?”王瑞祥没话找话,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时北航没答话,视线落下来,落到他始终做不出来的那道电力分析上。 给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考这些,是不是有些超纲了呢? 下课铃声一响起,时北航就拉起书包急切地冲了出去,只留下一段残影。只留王瑞祥在原地震惊。 “我靠……早知道你有这速度,我就推荐你去校运会报名50米了。” 跑出校门,时北航没能在嘈杂的人群中一眼找到章勋,穿得蓝蓝绿绿的家长们挤满他的视线。 他挤出家长们的包围圈,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跑去—— 他第一次觉得公交车开得如此缓慢,又或许是小姨家距离学校确实更远了,他恨不得替这车再加加油……哦不,充充电,加个推进器什么的。 “让让!让让!请让一下……让一下谢谢!” 好不容易熬到站了,他迅速钻过人挤人的缝隙,下了车就马不停蹄地朝着小姨家里跑。书包在背上一撞一撞,里面的笔袋与练习册碰撞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声。 等到他一步三阶地爬上楼,来到小姨家门口的时候,却又停住了。 他开始调整自己的表情与过速的心跳,希望能酝酿出一种……开心的感觉。 其实他也不希望自己过得不开心,不开心的时北航绝对无法让小哥开心。 他努力地整顿自己的心情,希望能收拾出个快乐的笑容再走进这个家门。 “小崽子干嘛呢?怎么不进去?” “哇啊——!!” “啊!” 时北航让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大叫着原地跳了起来,章勋也让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跟着吼了一嗓子。 时北航跳起来的时候已经转过身了,此时两人面面相觑,满脸都是被莫名其妙吓出的懵逼。 章勋最先笑了出来:“你、你没事吧?怎么了我这么吓人吗?” “小哥……?你怎么不在屋里?”时北航惊魂未定,因为没收拾好表情,此刻脸上呈现出一种呆滞。 “我出来抽根烟,”章勋晃晃手里的烟盒,“我在屋外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时北航不自然地别过视线,一种羞愧的红出现在他的耳廓上。 “你刚干嘛呢?”章勋是真的好奇。 “没,没干什么……”时北航转过了脸,右手挠上耳后的头发,发白的手指与泛红的耳朵碰在一起,衬得耳廓的红更加明显,甚至有点鲜艳。 这样子就像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抓包一样,比如说…… 哪有那么多比如!章勋迅速收回脑内越跑越偏的遐思,分明是他自己突然出现给小孩儿吓了一跳!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进去吧。” “欢迎回家!”那扇门突然自己打开了!并伴随着一个欢快的女声,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时北航:“我去!” 章勋:“什么玩意儿?!” “什么什么玩意儿啊?全楼栋都听见你俩那一声吼了。快进来快进来,饭已经好了!”蒋芯推开大门,热情地招呼他俩进来。 惊魂未定的二人走进了这个家…… 蒋芯保持着她的热情,将筷子和碗分发好。 时北航坐下来吃了一口:“嗯——” “怎么样?”蒋芯期待地看着他。 他观察着小姨的表情,抿了一下嘴:“……好吃,小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是啊,家里没煎锅都会做生煎了。”章勋边向桌上的生煎伸出筷子边说。 “章勋!”蒋芯抬手用自己的筷子打掉了他的筷子,换上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啊哈哈哈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随便找个平底锅就好了。” 时北航洞察一切后忍不住跟小姨尴尬共享了,盯着手里越看越眼熟的生煎绞尽脑汁:“小姨真是……厉害,这、这生煎好吃得跟……跟小杨生煎……一个味儿。” 蒋芯的眼珠一转,幽幽地瞪向章勋。如果眼神能杀人,那章勋已经被碎尸万段了一万遍了。 章勋反而不要脸地笑了笑:“别动怒,这还有小孩儿在呢。” 他抬手把一旁的醋瓶子拿过来,放在蒋芯面前:“来,喝点儿醋。” 饭后,房间里,时北航又拿起了他的那把吉他。 小哥还没回房间,他借着抱琴的动作反复摩挲着琴颈上的刻字,垂下的眼眸晦暗不明,已不再是一个小孩子的心愫。 门外传来拖鞋的脚步声,他没回头,手指一动,弹起自己练得最熟的那支曲子。 直到章勋在他身边坐下,才算是弹完。 “不错嘛,会弹的越来越多了。”章勋递给他一杯牛奶。 时北航羞涩地笑了笑,接过牛奶的时候手有点抖,喝的时候也有点急,导致牛奶不小心从两颊边溢了出去,洒到了裤子上。 他吓了一跳,有点无措。 “累的吧,我打鼓打多了也这样。”章勋帮他找寻着借口,越过时北航扯了他身后的纸抽来,帮他擦拭。 但是牛奶洒到的地方就很微妙了。 章勋同样不想陷入这种老套的尴尬,伸手想把他的裤子裆部揪起来扯平了擦,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并且扯平后的突兀画面……情况似乎变得更加糟糕了。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都在努力地维持着表面的体面,默默地看着情况发展下去。 按理来说小时北航这时候应该来一句“小哥我自己擦吧”,但是他没有。 最起码三年前的他自己肯定是会说这句话的。 但是现在,他不想说。 不仅不想说,甚至有一些……隐秘的冲动。 他渴望……渴望他一直在怀念的那种……亲密的飞升感。 他的视线从小哥手背上的血管青筋一路上游,游到脖颈上垂下的铭牌项链,游到嘴唇下方青金石的唇钉,衬得小哥整个人白得透亮。 是因为小哥白天几乎不出门所以才这么白的吗?他随着思索皱起了眉头。 “想什么呢?” 一只微凉的手指忽然按上他的眉心。 时北航立即展开了眉头,抬起眼睛无辜地看向手的主人,像某种小狗。 “咳。”章勋默默收回了手,目光闪躲,顺手将弄脏的卫生纸扔进了垃圾桶。 时北航盯着跳进垃圾桶的纸团,似乎想起了什么。 上一次发生这样的画面…… “小哥。”他低低地唤。 “啊?嗯……怎么了?”章勋不自然地回应着。 “我……”时北航半天憋出这么一个字,开始不自然地喘气,不知道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实在难以启齿,还是心里的想法更难以启齿。 他的心绪有些荡漾,同时又有些酸涩。 他想起章勋母亲愤怒指责的那句“小男朋友”,想起蒋芯试探他开的玩笑。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是同性恋。 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此刻身体的反应更是让他觉得羞赧,他知道自己渴求什么,但又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请求的理由。 尴尬、无措……羞愤。 这一刻,他心里有个打算。他打算就这样僵持下去,看看章勋作何反应,如果小哥选择装个瞎子或者根本没有类似的心情,那他就就此放弃。 第93章 表白 章勋垂下视线,对着时北航的头顶欲言又止。 按理来说他现在不该有那个心情,事实上也不是很有那个感觉。 但是时北航的脑袋瓜现在透着满满的委屈,声音里也掺着颤抖的喘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他只能先抬起手去揉揉那个柔顺的小脑袋瓜,希望这样能平复一下小崽子的心情。 可他的手掌刚感受到头发的触感,下一秒就被抓住了手腕。那只委屈的脑袋一抬,却并没有想象中委屈的表情。 没有悲伤难过,没有小哥我求求你摸摸我的可怜劲儿。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表情的平静,平静地盯着他。 章勋愣住了,他能感觉到手腕上的力气有些大,时北航抓得很紧,甚至在那一刻他都有点后悔伸出了这只手。 下一刻,时北航拽着他向自己的身后猛地一拉,章勋没做准备被他拽倒。时北航测过身,看着原本站在面前的小哥倒在自己身边,扑进柔软的被子里。 他追上去一把掀开小哥后腰的上衣,露出白皙的肌肤,一口咬了上去! “啊我艹!狗崽子你干嘛了?!”章勋大惊又吃痛,猛地翻身,一胳膊将身上的狗崽子掀到一边。 他爬起身,看着躺在一旁的时北航还在神情淡定地抹嘴,一双三白眼懒懒地盯着他。 “你让黑熊精上身了?”他吃惊道。 “没。”时北航抹完了嘴,躺着没起来。 章勋又是好一阵儿说不上话来。 这小崽子怎么了?让什么玩意儿夺舍了这是? 大概是兔子,多半是小崽子在向他证明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我就想知道,”见小哥一直没说话,时北航坐了起来,“小哥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 什么关系?无所谓。 别人知不知道?要不要瞒着别人?无所谓。 他只想知道这一件事。 “小哥,能告诉我吗?” 章勋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床单。 时北航垂眸看向他的手。 明明心知肚明,明明近在咫尺。 “为什么……” 章勋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不承认呢?” 时北航抬起头来看向章勋。 他的眼睛红了。 这回看起来真像一只刚咬完人的兔子了。 “我……”章勋刚提起一口气想解释些什么,又泄了出去,“对不起。” 时北航无助地看着他,没说话。 “我只是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章勋努力地解释,“我很抱歉,一直以来都很抱歉——我一直想跟你说的。” “说什么?”时北航的嘴唇一动,碰了一下。 “……对不起。”章勋皱着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没脸面对时北航。 “哦。”时北航轻轻地应了一声。 原来……想说的是这个啊。 没关系的。 都没关系的。 “小哥,你有没有想过……”时北航做了很久的心理铺垫,深呼吸一口气,重新看向他,说话的声音都打着飘儿,“我会对你有想法。” 章勋愣住了,捏紧的手随之松开,似乎是不敢置信小孩儿会先开口。 时北航又深深地哈出一口气,但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紧张,他有点语无伦次:“我……我很早就……” 很早就喜欢上小哥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14岁时小哥救下他,在警局前告诉他摸头不长个儿的时候?在旧厂房里,单独为他演奏架子鼓的时候?还是17岁再重逢,与小哥有了肌肤之亲的时候…… “就……我……” 由于过于紧张,他没能说出来这些话,急得满头冒汗,手指纠结地绞在一起。 他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现在说出喜欢这两个字究竟是否合适。尤其是在妹妹的事情刚刚结束后……这个时机真的合适吗? 他害怕,开了口之后才反应过来,并迅速被这种害怕淹没。 他想到了后果。 小哥会不会离开?会不会再像四年前那样,不声不响地离开? 他陷入了窘迫,脑袋转向一边,不敢再看小哥。 “时北航。”章勋忽然叫他。 “我、我在。” “这个道歉,是我欠了你很久的。”章勋坐在他身边,语气轻得近乎叹息,“我没有想糊弄你,只是想告诉你:小哥知道错了。” 时北航没说话,默默抱起了膝盖。 “我……因为我个人性格的一些问题,我不知道怎么说再见,也从未好好地与任何人说过再见。”章勋的声音又哑又低,还带着一丝颤抖,显得那些话语说出口都有些艰难,“我其实也很想,去你的学校,跟你说一声。” “这是第一个对不起,我很愧疚没告诉你,害得你那么难过。” “没关系,”时北航回答,“反正我找到你了。” 章勋看向把半张下巴藏在膝盖后的时北航,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 “以后,我不会再突然消失了。”章勋轻轻地说着,每一个字却又恰好流进时北航的耳朵,“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这个,所以,我保证,我认错。” 时北航难耐地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干脆把脸又撇到另一边去。 “只要我活着,只要你还想让我留下,我就不会再离开你,”章勋缓缓地说,“除了你的意见,已经没有其他任何理由能强制我离开了。” 时北航背过去的身体吸了一口气,但还没有转回来。 章勋以为时北航是对他的回答感到不满意,认为他在逃避问题,只能面对他的后脑勺艰难措辞:“我很抱歉……这第二个道歉是对我们的感情,我总是一边在逃避,一边却又……” “引诱你。” 时北航这回嗖的一下就把头转回来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还挂着未成形的泪水。 章勋见他这样有点慌了,伸手去替他擦眼泪:“别哭啊。” “我没哭。”时北航垂下眼眸,闷闷地说。 他将视线藏进了那些泪水里,希望能将它们吸收回去。 快要触碰到时北航脸颊的手迟滞了,随即缓缓收回。 让时北航难过的根源,就是他这个不负责任的混蛋。 “对不起,是我……”章勋的语气里带着苍凉的歉意,“是我过于胆小和……自私。我不想让你经历那些,经历我的生活,害怕跟你走得太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其实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的傻逼。” “别这么说自己。”时北航说。 “我实在没什么好给人做偶像的美好品质,”章勋一边说一边抬手摸上时北航的头,一下一下安抚着,“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怕是我把你带坏了。我也……不敢确认这种心情。尤其是在你问我,你这样,我们这样,到底算不算同性恋的时候。” 随着这一下一下安抚,时北航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像是某种小狗,正在被没有及时喂粮的主人摸头道歉。 “你明白吗?恋爱的喜欢,跟喜欢小哥的喜欢,分得清吗?”小哥温柔的问话从头顶传来。 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时北航有些出神。 恋爱的喜欢,跟喜欢小哥的喜欢…… 不是一种喜欢吗? 可是他一直都很喜欢小哥啊。 他不敢回答。他怕回答错了,小哥会反驳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错觉,告诉他他们不是同性恋,之前那些奇怪的行为也……不是在谈恋爱。 他不相信,他现在不相信一个答案。 于是他在A or B中选择了or。 “小哥对我,是什么样的喜欢?”他问。 再次被反问的章勋无处可逃。他缓缓做了个深呼吸,轻轻地说道:“别被我的答案影响了。” “如果我分得清呢?”时北航抬起头,“我分得清分不清又能怎么样?你会因为这个再一次离开吗?” “我不会。”章勋立即做出肯定的回答。 时北航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没有撒谎的痕迹。 “从前离开,主要是因为……”章勋又一次想要解释。 “不了,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时北航及时打断,又别开视线,盯向房间的地板缝。 有些东西,他也难以承受。 他都知道,他都明白,但他就是爱着小哥。 他了解小哥的过去以及现在,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强行闯入章勋的生活里,那么死皮赖脸地赖在那里不走。与小哥厮打的是他,在小哥面前哭泣,求对方不要抛下自己的也是他。 “小哥。”他轻轻地唤。 “嗯。”章勋答应。 “我的想法,我只说一次。”时北航低着头说。 “说吧。”章勋的嗓音沙哑,带着紧张。 “我……”时北航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勇气,“我喜欢你,想跟你谈恋爱、接吻、上床的喜欢,绝不甘心于做朋友的喜欢。我分不清什么恋爱的喜欢跟……对小哥的喜欢。我只知道如果今晚过去,我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我会痛恨自己没有说出口。” 他彻底仰起脸,认真地看向章勋那说不出是惊愕还是呆愣住了的表情。 “不论你经历过什么,你对我来说都是无可替代。” 第94章 做我男朋友吧 2025年的互联网很流行一句话:拧巴的人需要一个赶不走的爱人。 实际上这种恋爱关系并不健康,甚至畸形到折磨爱人。 但章勋,显然是幸运的那个。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时北航能有这么大的毅力,自己身上究竟能有什么魅力这么吸引一个大好少年? 但这也是第一次,有人陪着他亦步亦趋地走过他的足迹,了解且不在乎他的过去,依然坚定地选择留在这里。不论他经历过什么,是什么样的混蛋。 他默默地牵上时北航的手。有些凉,凉得像刚像刚冰镇过的,还有一层薄薄的冷汗。 “谢谢你。”他开口说。 谢谢你比我勇敢。 “我……不太擅长言语表达。”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跪在床上,左手牵着时北航的手,右手护住他的后脑,身体倾倒,缓缓吻了下去。 时北航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吻跟之前的全都不一样。 不是**之吻,而是柔软的,像吃老式棉花糖一样,以唇一口一口地抿着,将甜蜜一点点融化在唇间与舌尖。扑面而来的都是小哥身上淡淡的橙花香,那是他找了很久都没能再找到同款的香水味。 由于紧张,他没太呼吸,但他记得上一次接吻没呼吸憋到不行的时候小哥给了他一巴掌,于是他开始试着将自己的气息呼出去。 章勋感受到时北航的行为,顿了一下,加深了这个吻。他们的呼吸即刻交织在一起,如果说刚刚是在撩拨涟漪,此刻便如胶厮磨。 沾染着小哥味道的空气复又被他吸入,不知是因为二氧化碳还是这种动情的感触,时北航有些头脑发晕。 又被吻了。 这一次是在他主动说完那些话,说完要跟小哥接吻上床后被吻的。章勋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没有任何诡辩转圜的余地。 那他们现在算是……爱人,或者,情侣吗? 他还没有来得及更加深入地思考,肩上被用力推了一把,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北航躺倒了。 从他这个视角看章勋,略显对方居高临下。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滑落到小哥的皮质腰带上,白皙修长的指节。 就这样吧。 今晚,不需要言语。 一切结束之后,时北航趴在枕头上,偏过头看着闭目养神的章勋。 睫毛好长啊……像把扇子。鼻梁好高……嗯……我要是也有这么高挺的鼻梁就好了。 时北航就这样用双眼去描摹平静状态下的章勋,一遍遍在心里感叹小哥真是无死角的帅气。 不过最吸引他的还得是小哥嘴唇下方的那颗唇钉。每一次跟小哥接吻时,他都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金属圆球的是圆润的滑滑的,蓝宝石的有些棱角很硌嘴,磕在牙上还会发出声音。 “帅吗?”那颗唇钉忽然动了。 “帅。”时北航先是如实回答,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章勋睁开了眼睛,抬手轻轻刮了下时北航的鼻尖:“因为我也在看你。” 时北航皱了下鼻子:“闭着眼睛怎么看?” “用心去看。这样你在看哪儿我都感觉得到。”章勋回答他。 “……好浪漫的一句话。”时北航有点不适应地摸了摸鼻子。 在这之前他们都处于一种微妙的僵持关系,突然叫他迎接从小哥嘴里跑出来的情话,他只会觉得自己在做梦,而且梦还没有醒。 而且在这之上,他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却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害怕迎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任何形式的否定与沉默。 说出来很俗套的,感觉像是烂俗的影视剧,两个主角发生关系后,一个问另一个: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一般紧随其后的,都是委婉的回避,转移话题,或者沉默。 “以后还会有更浪漫的呢。”章勋说。 时北航愣住了。 以后。 小哥在说以后。 以后还会浪漫,还会……像现在这样。 他们会在一起,小哥不会走。 他别无所求。 时北航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此刻的美好太过来之不易,他选择三缄其口。 “如果你没准备好,我们可以慢慢来。”章勋看着他。 “不!我、我准备好了……”时北航嘴硬道。 章勋皱了皱眉,翻身来到时北航身边跟他一起趴着,手上慢慢捋着他后脑的头发:“我的意思是,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慢慢适应这段关系的时间。现在有什么不舒服的你都可以说出来,包括不舒服的行为,还有刚刚那些……你不喜欢我们就不做。” 这段关系? “我们是什么关系?”时北航终于问了出来。 章勋瞪大了眼睛,略显吃惊地看着他:“小崽子,你不会是想吃干抹净就跑路吧?” “没有没有。”时北航立即摇头,又把脸藏回枕头里。 章勋看着时北航,惊讶的神情敛去。他总算明白小崽子在问什么了。 接吻,还有刚刚那些事,在这之前就曾发生过了。 他刚刚根本就没有给时北航一个明确的答复。 “抱歉,我才意识到……” 他才看到他眼底的不安。 生怕被吃干抹净跑路的人,并非他自己。 他有些懊恼,不止为那不合时宜的傲慢玩笑。 “没关系,”时北航趴在枕头上,将脸转了回来,“承诺是很珍贵的东西,我已经得到一个了。” 章勋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人揪了一下。 “小航。”他唤。 “不要再道歉了。”时北航已经预测到了他要说什么。 “做我男朋友吧。”章勋说。 “啊?”时北航的大脑没能及时处理好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恰好跟章勋鼻尖对鼻尖。 “我想跟你谈恋爱。” 这么近的距离,说话的热气都吹了过来,吹红了时北航的脸。 “我们不是……已经在谈了嘛……”时北航转回脑袋,稍显扭捏地说。 “对,我们已经在谈了。”章勋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对他讲,仿佛是在讲什么重要的注意事项。 “嗯,”时北航点了点头,嘴角藏着一点笑意,“我知道了。” 看着他的样子,章勋总算放心了下来,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顶。 “小哥。”时北航唤道。 “嗯?”章勋继续揉着。 “我们可不可以不走?小姨说我们能留下来。” “嗯……”章勋放下了乱揉的手,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情。 时北航转过头,期盼地看着他。 他们现在都是不想回家的小孩了。 “如果蒋芯同意,我可以跟她聊聊,每个月付她一些房租。” …… “哎哟,都是朋友,我哪用收你房租啊!”蒋芯听他说完直摆手,爽朗地说,“你是小航的……小哥!那就是我半个外甥!我收你房租干什么。” “白住不好,还给你添麻烦。”章勋的语气颇像个带娃租房的妈。 “有什么不好的?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我还巴不得你俩常来呢,我这嗑得正开心呢……” 时北航、章勋:? “总之你俩在我这儿我是十万分的欢迎!我一定会努力精进厨艺,做出更多菜式……” “不用了不用了,”章勋赶紧拦住她,“你都收留我们了,这点儿小事,我来做。” 面对已经被捅破的实情,蒋芯尴尬地哈哈一笑,摆了摆手。 “不过话说回来……”她复又看向时北航,“小航,我有件事跟你说。” “直接说吧,小哥不是外人。” “好,那我就直说了——你妈正找你呢,昨天晚上打电话,管我要人了。” 话一落地,三个人都沉默了。 蒋芯挠挠头,想要破解这份尴尬:“你还是……回去看看吧。她有点疯,我撕不过她……然后她还有点心脏的问题,我怕她出个什么好歹。” “那毕竟,是你妈妈。” 第95章 怎么办?怎么办 偌大的房间已经空荡了很久,里面的习题册都落灰做旧了。 这个房间里有属于一个学生的一切:书桌、学习椅、墙上贴的各种公式、笔筒里各种颜色的记号笔、书柜上满满的《教材全解》、《学霸笔记》、《高考作文冲刺》等等辅导书。但就是没有属于小孩子的玩具。 所以这个房间的主人逃了,跑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蒋萍将桌上散落的记号笔与纸巾等杂物一件件整理好,记号笔投进小怪物笔筒里,纸巾进了垃圾桶,辅导书也一本本在架子上归位,用书档固定好。 小怪物笔筒是时北航在小学的手工课上自己做的,搬家的时候他一直坚持带着,还被她训了一顿。 她一直不懂这小孩儿搞这些没有用的干什么。卡纸做的破笔筒,小怪物的眼睛和耳朵都掉了,只剩下一只蠢蠢的独眼与更蠢的呲着大牙傻乐的卡纸嘴。 她将最后一根笔投进去,笔筒摇晃两下,承受了下来。 她盯着笔筒,默不作声许久。 就这样看了好一阵儿,她拿起笔筒旁边老旧的mp3。 这个mp3,她曾没收过无数次,如今连那对总是被夹在门缝中撞坏的耳机也找不见了。 儿子很念旧,这些破烂儿明明都用不了了却还是留着。 如今她也不敢扔。 她拉开抽屉,准备把老mp3扔进去,却看见了一条只剩下一只耳还开了颅的耳机线,铜丝全都暴露在外面。 她装作不经意地扒拉了两下那根耳机线,已经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了。 只好叹了口气,将mp3扔进去,关上了抽屉。 她一屁股坐在了儿子的床上,对着收拾整洁的书桌出神半晌,又站了起来,步履匆匆地走出房间,将衣架上自己的大衣外套拿了下来。 她得去老妹家一趟。儿子一定在那儿。 她推开家门,门口正站着个人。 蒋萍半天没敢相信。 时北航错愕地看着突然打开的门与握着门把手的母亲。 “妈……” “小航,快,快进来。”蒋萍又惊又喜,很快露出了笑容,拉过时北航的胳膊往屋里带,后者只得顺着这股力量走进屋,被带到沙发边。 “来,坐,”妈妈招呼他,“好久没见我大儿子了,妈妈跟你说说话。” 时北航坐了下来,却是浑身的不自在。不至于如坐针毡,但走进这个家便开始坐立不安。 “小航……”蒋萍想去牵他的手,却发现他十指扣在一起,只得放弃了肢体上的触碰,“最近,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呀?” “成绩没下滑。”时北航果断回复。 “我知道……我不是问这事儿,”蒋萍尴尬地笑了笑,“就是……你最近,在哪儿住了呀?” “……”时北航沉默了。 他差点儿忘了学校宿舍有查寝的了。 “学校说你这两天没在宿舍,夜不归宿,妈妈就想问一下……” “你不是知道吗?”时北航打断了她努力的措辞。 “……那妈妈就直问了,你真的在小姨那儿?” 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可母亲的表情依旧很奇怪,甚至带着几分怀疑。 “就是小姨告诉我你在找我的。”他回答。 “哦……”蒋萍若有所思,“可是你是一个人在那……” “我有电话,”时北航再次打断她,“你找我,可以给我打电话。但是你没有,你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想抓到我在哪里——你希望我在哪里?” “什么叫我希望你在哪里?妈妈当然希望你安安全全的了!” “那我重新问,”时北航抬起头,盯着母亲的眼睛,“你害怕我在哪里?” 蒋萍有点抗拒他的视线,那不是一个孩子的视线,最起码不是她的小航该有的视线。那是她本以为是青春期叛逆的孩子所露出的锋利的质问,就像能够轻松捅破窗户纸的壁纸刀,是小孩子所不能掌控的壁纸刀。 “妈妈就是怕你跟不好的人在一起,怕你危险,怕你受伤……你也是要高考的人了,多重要的关键时刻啊。” “我小升初和中考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那不一样!你出去问问,没有人说高考不重要的!咱家条件不够好,这是你唯一可以公平竞争的机会!”蒋萍急得抓过他的一只手来攥着,把时北航吓了一跳,向后坐了一下却无处可躲。 “妈妈担心你呀,你这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妈妈怎么活啊?”蒋萍紧攥着他的手,如果是一条鱼被这么一攥应该已经滑脱了,“既然你这么不喜欢在学校住了,那就回家,妈妈也好照顾你,给你做点补脑的好吃的,” 时北航瞬间回想起曾经吃过的“补脑料理”,一阵恶寒:“不用,我这样挺好的。” 被拒绝的蒋萍脸色变了又变,闭眼定了定心神,再开口已经不再是那麻人的哄骗:“小航,妈妈没有跟你开玩笑,你得回来。妈妈上次去学校看了你的成绩,给你报了补课班,专项专对的。你看看你那个物理数学都低成什么样子了?我不看着能行吗?你知不知道你高几了?你高三了,还有一百天高考了,再这么疯玩能行吗?” 面对这熟悉的指控,时北航没出声。 如果妈妈只是想让他去补课,他只要说自己会去就好了。 可是她说着说着,偏偏拐到了还有一百天高考上:“最后这一百天太关键了,我不能放任你这么胡闹。你们那个百日誓师是明天对吧?妈妈请了今明两天的年假,明天就……” “不行。”他立刻吐出这简短的两个字。 “什么?”被打断的蒋萍显得十分诧异。 “……不行。”时北航咬着牙。 百日誓师只有小哥能去。 如果小哥不去,那就谁也别去了。 “你……时北航,你长大了胆儿肥了,个儿长高了翅膀也硬了是吧?!”蒋萍被这叛逆期迟来的儿子气急了,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体面,“高考这么大的事你就听大人一回行吗?你不要再任性了!别人都补了你不补,你天天去跟那个同性恋厮混!你要毁了自己吗?!” 短短三个字,却那么刺耳。 时北航有些耳鸣。 “什么叫毁?”他再说话时鼻音闷闷的,语气却异常平静,“我从小到大,在我搬出这个家之前,哪件事没听你的?上高中之前,爷爷去世之前,我都在听你们的。别人过节都出去玩,跟爸爸妈妈去游乐园、去动植物园——我呢?不论是什么日子,都只有做不完的数学题。连听个歌都是被禁止的。” “你不该听我们的吗?你现在之所以能在实验上学都是因为爸爸妈妈的托举!多少孩子想去都去不了你知道吗?”蒋萍当即反驳。 “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玩具,小姨送的都被你们原路退回了,你们说我不需要。我收到的礼物从来都是书本、文具、练习册,就连学校老师送的航模都被你撕碎了。” 他没有管偷偷流到下巴尖上的泪水,隔着模糊的视线看着母亲,继续说着。 “我唯一拥有的一个玩具,是个悠悠球。” “没错,我人生中第一个能被我留在手里的玩具,就是你口中那个同性恋送的。” 蒋萍听到这话气得紧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快要挤出眼眶:“我就说他在带坏你——那些都是诱惑!就是因为我们严加管控你才不会像那些考不上学的小孩那样贪玩!你以为你是怎么考上实验的?没有一个良好的学习习惯怎么行?北航北航,你以为北航那么好考呢?” “我从来没说过我想考北航。”时北航说,“是我想考北航,还是你们想?” 蒋萍第一次哑言。 “是我要毁了自己吗?还是你在恐惧我要彻底偏离你的控制了?”时北航说得很用力,后牙紧紧咬在一起。 “你……你……”蒋萍气得眼睛瞬间就红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是你妈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妈妈说话?!你从哪儿学的?谁教你的?是不是那个同性恋?!” 应激反应让她的肢体语言显得有些偏激与颤抖。时北航没敢继续刺激她,只是沉默地望着母亲。 下一秒,她哭了出来。甚至是捂着脸痛哭。 “怎么就这样了啊……我到底是欠谁的啊……我欠你们的,欠你们时家的!我好心都当驴肝肺……我的小航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和你爸都是……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就不该原谅他……我就不该生下你!” 彻底崩溃的母亲在面前泣不成声,时北航却感觉自己被钉进了某种棺材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唯有呼吸,只有呼吸,那么的剧烈。 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 比起失去控制,她更后悔的是生下他吗? 听着母亲大声的发泄式的哭泣,他好想逃。 转身,夺门而出,跳出窗户,或者挖个地洞,再或者—— 他看向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这个角度还能看到他自己的书桌,上面的书本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是母亲一贯的要求。 学完习不把成山的书卷归拢好,母亲就会发火,一边骂他一边动手整理。王瑞祥听说这件事后还曾问过他妈妈是不是有强迫症。 怎么办?怎么办? 就这样站着吗? 第96章 沉舟浮现 “怎么不去睡会儿?” “不困。” 今晚没什么顾客,很久没说话的章勋一开口嗓子就有些哑,回答完小郑的话后他清了清嗓子,继续没活找活地擦杯子。 自从妹妹走后,他的睡眠少得可怜,熬到天亮也毫无困意。倒是正好适合回来继续这份工作。 只是偶尔有些心律不齐,偶尔这具身体还会罢工。 “你今天也看后半夜吗?身体吃得消吗?”小郑外套已经穿好了,却还是站在吧台前向他再三确认。 “没事,”章勋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对着小郑挤出来一个微笑,“今天人少,后半夜应该也不会来几个人,你就放心回去吧,我看着。” “那我走啦勋哥,辛苦你了。” 小郑走了。厚玻璃门一开一合,放进来不少冷气儿。 章勋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盯着刚刚放出去的白气儿看了一会儿。 二月末的东北依旧是凛冬。 这个冬天,比从前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他坐在吧台后边发呆,直到手机闹铃声响起提醒他关店才回过神来。 将吧台收拾了,铁皮卷帘门一拉,又站在雪地里抽了一根烟,踩灭了,才往透亮的夜里走去。 在皮靴与顽雪的一阵阵摩擦声中,被脏水泡得发黑的雪地又被踩得更平了。 他习惯性地在回家路上买了份早餐,拿着蒋芯给他的钥匙开了家门。 “回来了?”听到声音的蒋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没睡?”他问。 “睡了会儿,断断续续的,最近睡不好,想着回头去五院开点儿劳拉西泮来着。”蒋芯搓着乱糟糟的头发,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番后疑惑起来,“就你一个人?” 他换鞋的动作顿住了:“时北航没回来吗?” “没有啊,一宿都没回来,我以为你俩在一起呢。” “……我去打工了。” 蒋芯闻言也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下一秒,章勋将手里的早餐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重新穿回了鞋:“我去找他。” “哎哎哎——”蒋芯一个箭步上前赶紧拉住了他,“你忘了他昨天回家了?没跟你走应该就是回家住下了,那么晚没折腾。” “他今天还要上学。” “他妈妈开车就送他啦,放心吧,学习这方面我姐看得比谁都严。” 章勋站在门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压下门把手:“不行,我总觉得不对劲。” 可蒋芯却一反常态,再一次将他拦下:“听姐的,你还是别去的好。” “时北航发生什么事了?”看着面前急切地拦着自己的蒋芯,他的神色严峻起来,眉头怎么也解不开了。 “小航那是在自己家,不会出啥事儿的。你就听姐一回的,好不好?你这身份实在不合适去呀。”蒋芯拼命拦着。 “我就说是他同学。”章勋心里也焦急,又要推门。 “哎哟你脸上打这么多钉,别说他妈妈了,我都不会信的!”蒋芯又替他将门关上了,还挡到他面前死死抵住。 “你知道什么是吗?时北航到底怎么了?” “哎呀,不是小航,是他妈妈,”蒋芯无奈地晃了晃头,“最好还是别让他妈妈见到你。” “为什么?” “哎呀这叫我怎么说啊……” 蒋芯开始抓耳挠腮,但见章勋又要急着出门赶紧又抵上门,章勋却也没松手,两人同时用力之下她有点抵不住了才脱口而出:“他妈妈早就知道你了!小航也早就跟家里出柜了!她妈妈有心脏病,上过救护车,你还是别去了!” “出柜?”章勋停了下来,满脸迷茫,“什么时候的事?” 明明他们确定关系还是在昨晚……不是吗? “哎呀,这叫我怎么说呢……就是,他妈妈其实经常去校门口蹲时北航,但是每次都叫你接走了。她就开始查你是谁,一路摸到你是以前GOT酒吧驻场乐队的,还有你是同性恋的事……当时她就把小航叫回去了,家里鸡飞狗跳的又大吵一架。其实……也挺久以前的事儿了,只不过那次闹得太大,全家人都知道了。” “……”章勋哑言,默默消化着这些话。 蒋芯继续努力解释:“我姐她……因为一些事情,嗯……特别,抵触同性恋,所以……你还是别去了的好。她也有苦处的,她接受不了,身体又不好。你现在出现在她眼前,不是纯刺激她嘛。搞不好小航本来能回来,我姐也不放他回来了……” 章勋听着她别扭又努力的劝告,逐渐收回了施压在门把手上的力。 “她再怎么样,也是小航的妈妈呀。” 门把上的手,彻底松开了。 雪夜逐渐亮了,带着东边的一抹初霞显了出来,为太阳的出现打了预告。 章勋抽着烟,蜡烛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着。 这是蒋芯看他好久没睡,给他的安眠香薰蜡烛。 紫色的,有着薰衣草的香味。 他依旧没有想睡的意思,尽管太阳穴已经跟着困意在脑袋边突突了。 时北航还没回来。 他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焦虑之下,他打开手机,点开微信,却看到了明晃晃的一条红。 没信号? 他又反复退出重进试了又试。 居然这时候欠费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看了一眼聊天框上最后的时间,最新的消息推送是昨天5点的公众号。 他现在太少看手机了,微信里除了时北航也没人找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发愣发呆。 而他跟时北航的微信聊天还停留在几天前。 不对。 他立刻转身离开了房间,去敲蒋芯的门。 “芯姐,借你手机交个话费。” 木质房门关得紧紧的,黑暗的另一头传来十分不真切的隔膜般的争吵声。 突然一声重响,伴随着碗盘破碎一地,好像是有谁把桌子掀了。 时北航瑟缩着在被窝里,他没敢走。 蒋萍哭了一阵儿之后安静了下来,叫他去屋里学习。他怕母亲还有什么偏激行为就没敢反抗,默默地回了房间。 他听到母亲在打电话,听到她短暂的愤怒与挂断电话后无处发泄后的诡异安静。 他躲在被窝里,摁亮手机。 手机还剩2%的电。 他没找到充电器。 他害怕又无措,点开了小哥的消息框。 -小哥,我想走,你能来接我吗? -[位置信息] 他焦急地从2%等到0%,没有回复。 手机很快关机了。 整个屋子静得出奇的可怕。 他探头出去,看见自己的房门又害怕地缩回被窝。 在他短暂的18年人生里,这扇房门总是会被突然推开。 这种诡异的安静与他的心惊胆战一直持续到外面响起开门声。他听到父亲问候母亲怎么了,母亲半天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冷战。父亲没见回复就不再问了,估计是忙自己的去了。 直到—— “怎么没做饭啊?”父亲语气如常地随意问道,“你回来多久了?” “做饭……呵呵,你怎么不做啊?” “我下班晚,等我回来做你不饿死了。”父亲半开玩笑地说。 “那就饿死我呗。”母亲冷语道。 “……你怎么了?”父亲这才觉察出不对劲,略带关怀地问。 “我怎么了?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和你那宝贝儿子。” “儿子?儿子怎么了?” “我真后悔跟你结婚时志远。” 空气安静了几秒。 “……怎么了?” “你别碰我!” 两人似乎碰倒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别闹脾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我受够了!我受够你们了!” 随后是母亲单方面发泄式的哭喊骂娘,父亲没再做声。 等到母亲骂累了,没了话语只开始啜泣,才又听到父亲的声音: “时北航是不是回来了?他在屋里是不是?” 时北航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用电棍从后尾巴根点了一下,整个人缩在棉被里不住地抖了一下。 母亲只哭,没说话。 有脚步声朝着房门逼来。 咚咚。 是父亲,因为母亲进他的房间从不敲门。 “北航,你在里面,对吧?爸有事找你聊聊,开下门。” 时北航不敢动。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突然发疯了。 他不敢出去。 “不说话,爸爸就进去了。” 时北航在混乱与犹豫中做出了不说话的选择。 房门被推开了,门缝像一条光条倏地亮起。 逆光中的时志远与被窝中探出头的时北航四目相对。 “你真回来了?”方才还在跟他对话的时志远反倒显得不可置信。 时北航怯懦地点了点头,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父亲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别的要问,但还是先问了正题:“你怎么惹妈妈生气了?” “我……” 因为妈妈骂了小哥。 因为他是同性恋。 他不知道怎么说,先说哪个,哪个能说,从哪说起。 恰巧这时候母亲的声音响起:“你儿子!你的宝贝儿子!彻底跟他那个小男朋友跑了!” 父亲的表情一时风云变幻,原本的严肃变为一脸复杂,看着时北航的时候已经没了任何质问与指责的意味。 “可是我喜欢谁,跟爸爸妈妈没有任何关系。”时北航努力地坚持解释,“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 “行了,时北航,你走吧。”父亲将他的门推开了。 他可以走了? 时北航有些惊喜,撑起身子正要从床上爬起来,忽然又听见母亲的哭喊:“我跟一个老同性恋生出一个小同性恋!这叫我怎么活啊——” 第97章 我叫章勋 他爬起的动作顿住,不可思议地看向门外的父亲。他站在门口,客厅的光线从他黑暗的四肢之间照进来,也足以让时北航看清那张脸——他长得跟爸爸更像些。 而此时,那张脸上的神色从没有那么难看过。 那不是往日教训他时的严肃,也没有被顶撞的愤怒,而是一种……惊诧,混杂着,厌恶。他不知道那种厌恶是指向谁,指向什么的。 时志远转头就朝客厅走去。 “你疯了?在儿子面前说这个!” “我说错了吗?!啊?你看看你儿子那个贱样子,天天往男人家跑,跟你当年有什么两样——!” “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疯了?!”平日里一向“疼爱媳妇”,总是拿“你是不是又惹你妈妈生气了”来说事的父亲,此刻却突然调转了态度。 然而下一秒他又像是突然冷静了下来,咬咬牙又努力地大声解释:“当年那就是一个误会!我跟你澄清了也遵守承诺了,我为了你断绝了所有哥们朋友的来往!这么多年我有违反过吗?我什么事不听你的?你怎么还把这事往外说呢?” “时志远,你露馅了吧!装了这么多年,你装累了是不是?你根本就没变过!” “我装什么啊?不是蒋萍你想干什么啊?” “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跟我这个女人结婚,后悔跟我一起生活,受我的气了?我真是……我造了什么孽啊……”母亲蒋萍反驳了几句,忽然又蹲了下去,捂住脸大声哭泣起来,“我就不该……我不该心软的……” 时志远盯着地上的蒋萍,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嘴上念道:“你真是疯了……” 曾经统一战线的夫妻开始吵得不可开交。时北航有些迷茫,跪在床上吓傻了,已然忘记了刚刚父亲叫他走的事。 母亲还在哭,哭声大得像是要把嗓子吼哑,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父亲则是在克制情绪,深浅不一地深呼吸几口气后,语气已经冷静了不少:“从你怀孕,到时北航出生,上学这十几年,我自认为从不愧对你也不愧对孩子,我们之间不说相濡以沫也算举案齐眉。十几年,我把自己熬老了,也从没有过多余的念想,专心跟你过日子教育孩子,事事都听你的,也像你说的关心你想着你。你为什么还是过不去?还是要把这房子盖掀了?” 哪怕是时北航也知道,这种冷静是专属于妈妈的,爸爸只有在跟妈妈吵架时才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话。如果是自己的话,恐怕根本没有也不需要任何合理的解释与理由,早就被打个皮开肉绽了。 尽管已经18岁了,可时北航仍旧分不清大人的世界里谁对谁错,妈妈哭得厉害,爸爸似乎也没犯什么错。这一切的导火索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这个一句话让妈妈突然崩溃的同性恋。 “我就不该生下你!” 妈妈的话仍旧在脑袋里回响。 如果这是她真实的想法的话,那么这么多年,这样的生活,自己所受的伤,所有的委屈,想逃走的原因,全都有了解释。 他的心在胸腔里咚咚直跳,跳得他胸口生疼,脑袋也疼,眼睛、鼻子……也疼。 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哭了,反应过来的时候鼻子已经堵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越想越委屈,害怕与委屈交缠在一起,交缠在他咚咚作响的心脏上,试图勒紧、勒死,让这该死的玩意儿不要再跳了。 “祸害人啊——祸害人啊!我好苦的命啊……” 时北航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已经听不清父亲在解释什么,母亲在抱怨什么,跪在床上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他试着挪动了一小下,已经变成了雪花屏。要是往常他肯定会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搬腿,可现在他不想动了。 算了吧。 没人在意他。 爹不疼娘不爱,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他做错了什么呢?或许没有好好学习,厉害到足够满足父母的期望,让他们到哪里都骄傲;或许,是情商不够高,没有能调解父母关系的能力,也没能在他们面前装个好孩子;又或许,是没有做个异性恋。 可即便这样贬低着自己,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存在不断地流着眼泪,尖啸着想要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的错!这是他们的错!他们在吵架,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追求自己的生活有错吗?!我喜欢自己喜欢的人有错吗?! 可,怎么会是他们的错呢?怎么会是爸爸妈妈的错呢?怎么会是生我养我的人的错呢? 他就这样跪坐在床上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这一切何时才能结束。 好像结束不了了,好漫长…… “谁啊?”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就此出窍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突兀的敲门声。 门外的人似乎没答话,只是敲得更紧了。 父亲一边继续问着谁,一边走到门口,直接打开了门。 “你是……?” 门外似乎来了个陌生人,父亲不认识。 他听到母亲的哭声断了,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沉闷的鼻音吃惊地说着:“他……他就是那个……!他就是小时那个——” “叔叔阿姨好,我叫章勋。” 第98章 强闯民宅 真的是小哥的声音! 时北航想要下床,跪久了的双腿却十分地不给力,挪不动分毫。 他咬了咬牙试图抽出来一条腿,可全身的神经似乎都在这一刻苏醒了,他感受到了彻骨的麻,甚至是有些疼的麻。 他被麻得呲牙咧嘴。 “章勋?你谁啊?”时志远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双眼警惕地打量面前这个一米八几大个儿的不速之客。 “他是你儿子那个男朋友!”蒋萍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此刻喊出这句话显得声嘶力竭。 章勋闻言,视线越过面前的时志远,落到屋内沙发上狼狈的蒋萍身上,挤出一个尽量礼貌的笑容:“阿姨好,初次见面您就知道我的身份,实在荣幸。” 在床上挣扎的时北航僵住了。 小哥居然就这样承认了!还是在他爸妈面前…… 而客厅里,蒋萍的脸色风云变幻。 时志远则是上下打量门外这人两圈,皱起了眉。 面前的精神小伙穿着墙灰色的灰白短款羽绒服,下身套了条西裤搭配带着铁钉的皮靴,头发也像是很久没剪过了。最惹人注意的是他嘴唇下方那颗抢眼的蓝钻,那种东西是怎么固定在那里的,答案毋庸置疑。 注意到这股视线的章勋舔了舔里头的唇钉,帮他们验证了猜想。 此刻那礼貌的笑容显得无比欠揍。 “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蒋萍更加崩溃地大哭。 话音刚落,屋里却传来很大一阵扑通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摔落了。 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蒋萍完全愣住,连哭声也止住了。时志远稍有迟疑,转头朝里屋的方向望去—— 就在这一刹那,那个灰白的身影长腿一迈,靠紧一侧弯腰冲了进去! “时志远!”蒋萍惊叫起来,“你愣着干嘛?!怎么不拦住他啊!” 时志远就堵在门口,想拦应该是能拦住的。 但他没有。他放这个诨小子进去了,连去追一下的想法都没有。 他就那样转过身,看着章勋跑进去的背影发愣。 耳边是妻子撕心裂肺的吼声:“时志远——!!” 章勋就这样强闯了民宅,推开走廊尽头的房间,一道光直挺挺的打进门内一张苍白的脸上。 整个房间漆黑,他推门的行为将唯一的光源带了进来,勉强能看清屋内的情况。 时北航趴在地上,刚刚那一声响是他从床上摔下来的声音。那张脸上布满胆怯与泪痕,就像是被关了三天小黑屋的小狗。 小狗抬头看见了他,嘴一咧咧,委屈地叫他:“小哥……” 这一刻,已经麻木了数年的章勋突然感到一股无名火。 ——怎么能有人把孩子养成这样?怎么好好的小崽子一回家就这样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关起来?为什么把他关在屋里听着父母吵架? 他咬紧了后槽牙,竭力克制着自己。 不行,不能惹事,那是时北航的父母。 “小哥,帮帮我……” 来自时北航的呼唤暂时唤回了他的理智,他向前一步,在小崽子面前蹲了下来。 “我……我腿麻了,起不来……” “嗯,我这就扶你起来。” “扶……恐怕是不行了……”时北航说着,表情逐渐狰狞。 麻啊!太麻了,腿两条腿像被拧成麻花扔进了液压机。 他看着小哥伸手过来,以为是要扶他,配合地抬起手臂。没想到那双手却从他手臂下穿了过去,接着两股力量自他腋下将他架了起来。 不过十八岁的时北航毕竟不是个小娃娃了,章勋也只能用这种姿势将他捞起来。时北航勉强站起身后,章勋拉过他一条手臂,将其架在自己身上。 “哪儿受伤没有?”他问。 “……没,就是麻。” “他们罚你跪着了?” “没有,我自己坐麻的。”时北航老实回答。 “你先回床上缓缓。”章勋说着就将他往床边带。 “不,小哥,”时北航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想回小姨家。” “嗯,好,”章勋抬手抹了一把时北航的脸,黏黏的,烫烫的,还带着未干的湿润,“小哥带你回家。” 章勋安抚性地轻轻拍拍他的脸:“你先上床坐一下。” 时北航听话地坐上床沿,章勋背对着他弯腰半蹲下来。 “上来。” “啊,不用,我可以……” “上来。” “……” 时北航乖乖趴了上去,章勋被这受重一压,跪下了一边膝盖。而背上的时北航此时也才感觉到小哥的身形削瘦,比他要瘦得多。 “小哥,真的不用,我再缓……” 话没说完,章勋背着他站了起来。 “我还没散架子呢。”章勋说。 突然的腾空让时北航有点紧张地搂紧了小哥的脖子,脸也迅速贴近了小哥的后颈,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只不过肩膀和锁骨硬得有些硌人。 “走吧,小哥带你回家。”他又说了一遍。 “嗯。”时北航将脸埋在熟悉的气味里,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看谁敢走!”章勋背着他还没能走出这条走廊,蒋萍迎面拦了上来,“你要带我儿子去哪儿?你个死同性恋,你祸害谁不好祸害我儿子!” 蒋萍说着,情绪更加激动,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抓住了章勋的羽绒服衣领开始推搡摇晃! “你放下他!你把我儿子放下!你对他做了什么?!你要对他做什么啊你!” 蒋萍使了发疯的力气,章勋碍于身份与背上的时北航也无法做什么,只能哽住一口劲儿抗衡着,但也免不了摇晃几下。 “妈——!”时北航大喊。 蒋萍摇晃的手停住了。 “是我自己想走的。“这一句话是最大声坚定的一句话,他往后说着,声音渐弱,“没有人能在监视与控制下活下去,你不能以爱的名义绑架我一辈子。” “胡说!” 蒋萍突然用力推开章勋,章勋向后踉跄几步,险些带着时北航磕到门框上,手臂下意识地护紧。 “小航,你在说什么啊?妈妈怎么会害你,妈妈怎么可能会害你呢……你小的时候,妈妈工作再忙都会接送你上下学,还冒着被裁员的风险早退,在校门口早早的等你,生怕你找不到妈妈……”蒋萍又抹起了眼泪,“每次开家长会妈妈都会去,试问有多少家长能这么负责任?那有的不负责任的家长还是爷爷奶奶出面呢!” “你看到家长会上其他人家里来的是老人的时候,为自己感到骄傲了吗?”章勋忽然问道。 “你什么意思?!”蒋萍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死死瞪向章勋,饱含着无尽的恨意,仿佛她所有的苦难都是面前这个男孩带来的。 “你个死同性恋,就是你挑拨我们母子的关系!”她抬起手,用食指点在他的胸口正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我儿子初中的时候你就勾搭他!你是人吗你?他还那么小!” “看来阿姨认识我的时间,比我想的要早?”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哼,那当然。我儿子从小到大我看大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不知道你动了什么手脚?”女人的食指不断地一下下点在他的心口上,“北航一直都那么乖,那么听话的一个孩子,遇见你之后就疯了!习也不学了题也不做了,心都野了飞了……” “妈你别说了……” “就是你,就是你这种人,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脸上打这么多钉子,穿的又是什么样子?” “妈妈!我求你别说了……” “你是在同性恋酒吧唱歌的对吧?搞摇滚的,是吗?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私生活一个比一个乱,私下里什么都来,你们这种人就是社会的败类!是废物!” “妈——!” “你缠着我们家北航要做什么?嗯?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北航吗?他是要考北航的孩子!而你,都是因为你!你彻底毁了他的前途!” “不要再说了——!!”时北航大喊出声。 章勋始终没还口,盯着她的双眼麻木得像死潭。反倒是他背上的时北航神色慌张,惊出了一身冷汗。 “小哥,放我下来。” 第99章 逃离 章勋没动。 “小哥,我想下来了。”时北航换了个说法。 章勋欠下身,将他放了下来。 时北航一落地就跑到了小哥身前,横亘在两人之间。 “妈妈,够了,真的够了。我一点都不想考北航。” “你就是让他给带坏了!你小时候可喜欢学习了!” “不!我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时北航大声反驳,“我讨厌学习!从小就讨厌,我讨厌三年级就要做的奥数竞赛题,讨厌一年级的口算题卡……我恨这些。我除了会做题一无是处,还经常会被同学欺负、嘲笑。” “他们那是嫉妒你!” 时北航没有理会母亲的驳斥。 “在我前半部分的人生里,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我只是一个做题的机器,只是一个帮你们考更高分数的机器。” “帮谁考?你学习是为自己学的!” “可想考多少分却不是我自己决定的!” 蒋萍急切地反驳:“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些有多重要……” “可我的人生总该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吧!”时北航打断。 “没有!你现在作为一个孩子,作为一个学生,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学习!不然等你毕业了像我这样,你会后悔的!” “是你在后悔还是我在后悔?”时北航追问道,“你一直想让我当一个老师,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想做什么。那是你自己的愿望,不是吗?” 蒋萍哑火了,但依旧瞪着时北航,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的路是我自己走的,他也是我自己找到的。我本来打算中考后就自杀的,是他救了我,他给了我希望。” “……你说什么?”蒋萍的怒火忽然间歇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敢置信,“你说要干什么?自杀?可你从来没说过……” “我没说过吗?我只是没说过自杀这两个字而已。”时北航抬手去找身后的章勋,章勋立刻牵了上来,“现在,我就要走。我会回来,但不是现在。” “还有一百天就高考了,你这是在胡闹!” “直到现在你想的还是只有高考吗?” “小航,你别闹了好不好?妈妈什么都答应你,你乖乖回家,好好高考,行吗?” 时北航低下头沉默了,他不再说话,不再想说话。 他突然发现哪怕自己开始说话了,说什么也都是一样的。 他步子一迈,拉着身后的章勋往前走。 蒋萍彻底急了,又要冲上来拦他:“不许走——” “够了!”时志远终于出声,快步走了过来,“都别胡闹了!” 时北航深吸一口气。 他打不过爸爸。 然而,时志远口中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蒋萍,别闹了,让儿子先走吧。” “你——”蒋萍不敢置信地看向时志远,随即抬手指着他,“你共情了,是吗?” 没人回答她。 “我说对了。你这个表情——我说对了!” “没人说你对了,”时志远回答,“是你疯了。” “我疯了?哈哈哈,都说我疯了……”蒋萍突然转身进了厨房,迅速抄起了一把菜刀冲了出来,“那我就疯一个给你看看!” 时志远见状赶紧冲上去拦住她:“你他妈要干什么?!” 时志远捏住了她的手腕,她奋力挣扎,拎着菜刀的手臂左摆右摆,看起来十分危险。 她咬着牙,双眼猩红,目光死死锁在时北航身后的章勋身上。 “你要你偿命——你毁了我的儿子!!” “愣着干什么!不想走了是么!?想死在这儿?!”控制住她的时志远朝着两人喊道。 时北航看呆了,章勋拽过他的手,抓紧带着他逃离。而时北航一边跑着,目光还锁在争抢菜刀的父母身上。 ……怎么会这样? 爸爸妈妈会不会受伤? 章勋带着时北航夺门而出,来到小区楼外一隐蔽处。 时北航还沉浸于刚刚的情景,没缓回神来。 章勋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哄哄他,但还是放弃了。 “……我没想那样的。”时北航失神道。 他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一阵心疼,章勋紧地呼出一口气,上前抱紧了他:“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时北航埋在这个怀抱里,仿佛被才被唤回三魂七魄,眼泪夺眶而出:“小哥,对不起……我没想到她会那么说,她居然会说出那么刻薄的话……” “没事了,没事的……”章勋一下下拍着小崽子的脑袋瓜,“我不在意,这些话我听得太多了,一句都没听进去。” “可我在意……” “没事的,没事的。” 章勋继续哄着小孩,可小孩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堤坝,怎么都止不住。 无奈之下,他只能捧起小崽子的头,将他的脸朝向自己。 “哟,哭得这么丑啊?” “丑、丑吗……”时北航看了他一眼,又闪躲了他的视线。 “嗯……也不是很丑,就是感觉……”章勋越说挨得越近,最后不着痕迹地偏头吻了上去。 时北航本就哭得睁不开眼,这一下干脆将眼睛闭上了。 这是一个感受不到一点儿**的吻,更像是在用嘴唇安抚。更多的,是对方的气息,表达的是“我在这里呢”。 可是北航的鼻子已经哭得不通气了,没一会儿就憋得满脸通红,开始用嘴喘气。章勋险些被这乱了弦的喘息撩拨了,赶紧松开了他。 他看着双眼红肿,脸也憋红了的时北航,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小崽子挺翘的鼻尖:“感觉像某种蛙蛙,回头给你改个备注。” “什么备注?”时北航老实地问。 “悲伤蛙。”章勋故作认真地说。 时北航让他逗得无奈地笑了,可惜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回家吧,你爸妈应该不会有事的。”章勋揉了揉小崽子的脑瓜顶。 这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发言。可就目前的状况,如果他们折返回去,反倒是更愚蠢的行为。 “嗯,”时北航点头,“回小姨家。” 章勋略一思考了下,又叹了口气:“恐怕我们在你小姨家也待不久了。” “能待一天,是一天。”时北航说。 “嗯,那先回去。回头我再找房子。”章勋牵起了他的手,“走吧。” “天哪你们总算安全回来了!担心死我了!”蒋芯开门见是他俩,赶紧把两人请了进来,“我姐没为难你们吧?小航这……怎么哭了?” “先别问了,”章勋对她说,“我明早跟你说。” “啊,是,是是,瞧我急的。天也晚了你俩赶紧回屋休息吧,明早我再叫你俩吃饭。” 俩人换好鞋,回到房间里头。时北航坐在了床边。 “要去洗脸吗?还是我给你投个毛巾,你擦擦?”章勋关照道。 时北航摇头。 见他这样,章勋也没再出房间门,而是坐到了他身边:“没事的,都会好的。” 他不太会安慰人,安慰别人的时候只会用这最无力的一句话。他自己都知道这句话没用。 “我……我有点乱。脑袋里有很多事,要想。”时北航断断续续地说。 “开灯想还是关灯想?”章勋问他。 “关灯吧。” 啪。 灯灭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的黑暗。 “小哥,你在哪儿?” “这儿呢。” “你关得太快了。” “哦。” 啪。 灯又亮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时北航汗颜。 “我明白,”章勋没离开那开关,“你先上床躺好。” “嗯。”时北航点点头,乖乖钻进了被窝里。 啪。 灯又灭了。 黑暗里嗖嗖两声,章勋上了床,顺便把身上衣服也脱了。 “小哥。” “嗯?” “我想去厕所。” “……” 第100章 帮我 章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去也行。”时北航忽然说。 “去吧。”章勋起身。啪一下,灯再一次亮了。 白花花的,只穿着内裤的章勋就这样站在灯光下。 时北航的视线本来被灯光晃得一片白,眯着眼睛再睁开就是这样的小哥了。 “愣着干什么,又不用上了?” “上。”时北航爬下床,从他身边跑过去,开门朝洗手间去了。 章勋看着他的背影,耸了耸肩。 等到小崽子上完厕所回来乖乖躺到床上后,他才又跟着躺回被窝里。 “小哥。”小崽子又吱声了。 “又要上厕所?” “不是——你什么时候把衣服都脱了的啊?” “刚刚关灯的时候,怎么了?”章勋问,“是好奇我什么时候脱的衣服,还是埋怨我没当着你面脱?” 时北航不吱声了。 章勋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脱衣服呢?我帮你。” “现在不用了。” “那就是刚才用?” 时北航没回答,继续着他的大业。 “哎,我帮你。”章勋向着在被窝里鼓秋着的时北航伸出手,却触碰到了光滑的皮肤。 下一秒,那片皮肤的主人整个抖了一下,不动了。 章勋有点尴尬,不知道是该收回手还是继续摸索。 “那你自己……” “帮我脱。” “嗯?” “帮我。” “哦!”章勋立刻半坐起来,快速摸到了他的衣服。俩人在黑暗里努力了半天,总算将时北航的上衣脱了下来。 “那个,裤子……你自己来?” “……嗯。” 只见时北航在被窝里一个鲤鱼打挺,两个鲤鱼打挺,又一个鲤鱼打挺…… “还脱得下来吗?一会儿床散架子了。”章勋憋笑。 “脱、得下来!我再努力一下……” 章勋看着他又努力了一分钟后躺在床上平静了下来,故意没说话。 他听到时北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哥,睡了吗?” “嗯,醒着呢。”他嘴角上扬。 “裤子,太多层了,棉裤脱不下来。” “哦,”章勋一下没憋住,“我来。” 他钻进被窝,三下五除二就帮他把四层裤子从脚踝上拽下来了。 ……四层? 章勋感受了一下手上的层数。不对啊,秋裤棉裤外裤……还有什么裤? 直到他钻出被窝,彻底适应了黑暗的视线看清了时北航的面部轮廓后,他忽然回过味来。 哦,对,还有一条。 “呃,嗯……这样睡更舒服,裤子我就先给你扔我这边凳子上了,你早上……”章勋开始狡辩。 早上让时北航裸奔从床那头到床这头来取? 他咂了一下舌,将这一串裤子递还给时北航:“还是放你那边吧。” 时北航乖乖接了过去,扔到了他那边床头的小沙发上。 还给他都没穿啊…… 章勋看着时北航扔东西时从被窝里伸出的手臂和肩颈线条,又看着它们回到被窝里。 不行,今天不合适。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躁。 “小哥,你能抱着我睡吗?” “啊?” 他猛地睁开眼。 黑暗里,时北航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那个……行。”这么一惊,他感觉自己的气儿都有点喘不匀了。 他蹭了过去,为时北航让出一条胳膊枕在后脑勺下面,又把被子往这边扯了扯。 时北航也乖巧地朝他这边凑过来,一个转身侧躺,又把膝盖也提上来,刚刚好地……贴在了尴尬的地方。 章勋倒抽一口气:“你……要不要调一下位置?” “啊?”时北航闻言低头掀开被子瞅了一眼,又抬起头看着他,“我的放的很好啊。” “不是那个,”章勋无奈地别过脸去,“我的。” “那不应该你调吗?” “呃,算……” “哦,明白了。” “你明白什……我靠!” 时北航居然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又恰好知道了他的状态。 章勋震惊地看着这小伙子。 时北航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一样,乖乖枕回了他的胳膊上。 “你故意的。” “嗯?”时北航抬起头看着他,“小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纯故意的。”章勋盯着罪魁祸首,对方这时候却不动了。 于是他怀着又混乱又好笑又无语的心情,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继续睡觉。 ……睡个毛线球啊! “时北航,”他闭着眼睛叫他的名字,不耐地问,“你想干什么?” “就想抱抱你。”时北航说着还把头也蹭进了他的颈窝里,额头抵着他的太阳穴。 “就这么睡吧,不许再动了,”他将时北航往怀里拢了拢,“再动干你。” 听了这话,时北航反倒抬起了头,认真地问:“怎么干?” 章勋震惊地睁开双眼,看到黑暗中一张放大的脸。 “小哥,想怎么干我?”时北航用说悄悄话的音量问他,细细麻麻的声音直往他大脑里钻。不,反应最大的不是大脑,而是该死的心脏和小腹。 章勋不知道现在是该抽自己一巴掌还是抽时北航一巴掌,又或者现在这个距离可以一巴掌扇俩人。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气息不稳地吸了两口时北航趴在他身上呼出来的空气,随后抬手抱住了他,生生吻了上去。虎牙轻轻咬磨柔软的嘴唇。 房间里尽是呼吸声。 而时北航这边,有挑衅,也有好奇。 他真的想知道小哥究竟一直忍耐克制着什么,想看他对自己袒露一切,纵情去做想做的事。 小哥一退他就进,小哥进他就迎合,就这样慢慢引导着。 章勋终于忍不住了。但在这之前,他还是短暂地将时北航从身上推了起来:“你觉得现在是时候吗?” 时北航点头:“嗯。” 这个世界上,他最重要的人只剩下了小哥。 他想要小哥的一切。 章勋猛地吸了一口气,起身将时北航推到一边,又压了上去。 他趴在时北航耳边,低声说:“好,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时北航眨眨眼睛,将双臂拢上小哥的脖颈,用力向下一带。两人再次拥吻。 小哥特别爱叫他的名字。 但除了叫他的名字以外,章勋从始至终都紧闭着双唇,情绪到达最高峰的时候,也只会发出几声情难自抑的闷哼。 时北航是在听见那几声闷哼后结束的。 四声。他数了,可惜只有四声。 只有他自己喊出了声。 有点羞耻。 但那双眼里有一瞬间可贵的失神。 是从没有过的,很值得。 小哥的头发湿漉漉的,趴在他胸口喘着粗气,汗水都沾到了他身上。他抬手捋着章勋打绺的发丝。 “去洗澡吗?”他问。 “啊,等会儿。”章勋回答。 “一起去吗?” “啊?”章勋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眼睛,张了张嘴,“行啊。” 于是这个屋子里多了两个捏着浴巾鬼鬼祟祟的男人。 时北航把门开出一条缝,露出一个脑袋,左右四探。 “没人。”前线观察兵来报。 章勋从他身后打开房门,两人悄声且迅速地钻出屋子溜到了浴室里。 而章勋刚关上门,转头就撞上明亮灯光下光溜的时北航期待的目光。他合了合眼,将浴室门反锁上。 “约法三章,”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很正式地对时北航小声说,“不许在这里闹,你小姨还在屋里睡觉呢。” 时北航点头。 章勋越过他去开阀门试水温,在手上调试好后才拿着淋浴头叫时北航:“过来。” 他乖巧地走了过去。 怀着说不上是尴尬还是羞赧的心情,章勋偏过视线为他清洗。 “小哥,你有经验吗?”时北航问他。 “没有,”章勋边冲水边回答,“现在有了。” “小哥,你为什么板着脸?” “嬉皮笑脸的不好。” “为什么不好?” 章勋合了合眼,关了水,放下淋浴头:“小崽子,你今天皮痒是吧?十万个为什么?” “没。”时北航摇摇头。 身后的水流又被打开了,他老老实实任其冲刷。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发泄过后的小哥却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绝对不是因为什么贤者时间,他们之前一起玩的时候小哥从没有这样过——今天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拿着淋浴头的章勋自己知道了。 不过某人现在满脑子都是想扇自己一巴掌。 为了不吓到时北航,他打算留到明天再扇。 就这样,两人各怀心事地一起洗了个澡。 第101章 小哥,我上天堂了 躺回床上再睡觉的时候,时北航的双眼依旧是红肿的。并且经历过刚才的事,感觉就像罪魁祸首是他一样。 小家伙很喜欢把被子盖过头顶,将全身都藏在被子里。章勋怕他闷着,帮他往下拉了拉被子,又将被角掖在他的脖颈处,保留这份包裹感。 “小家伙,这样不闷吗?”他问。 时北航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但是没做什么反抗性的调整,像是终于折腾累了打算入睡了。 章勋盯着他的睡脸看了半天,拿起手机,默默地把时北航的备注从“小狗”改成了“悲伤蛙”。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和小狗都一夜未眠。 “小哥,你还真给我改叫‘悲伤蛙’啊?”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不是挺应景的吗?”章勋关掉手机,翻过身面向时北航,“睡不着?” “嗯。”时北航睁着眼睛,点了一下头。 章勋往前蹭了蹭,将手臂垫在时北航头下方,轻轻抱住了他,又轻轻拍了拍:“放心睡吧,我在呢。不仅现在在,一会儿你睁开眼,我还会在。不会让你被你妈妈抓走的。” “妈妈……我在想他们的事,在想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时北航抬起头,“她说我爸爸是‘老’同性恋,才生出来我这么个小同性恋——同性恋真的会遗传吗?” “嗯……也许吧,我也说不清楚。”他继续轻拍着时北航的后背,“不过我爸可不是同,他特别喜欢女人,喜欢到离不开的那种程度。” 时北航沉默了一会儿。 章勋低头看过去。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小崽子的睫毛很长。 “在想什么?”他问。 “如果爸爸真的是,为什么他会和妈妈生下我呢?” “也许……有些误会吧。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故事,没办法评判。”章勋捋着小狗的刘海。 “可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妈妈说她‘后悔生下了我’。” “她真这么说了?” 时北航轻轻“嗯”了一声。 章勋深呼吸一口气,立刻抱紧了时北航,轻声哄着:“她那是气话。你这么好,她怎么会真那么觉得呢。” “气话……” 可母亲吼出这句话的样子仍历历在目。 “她还说了你很多坏话,你不生气吗?” 章勋摇头。 “那种话我听了太多了,免疫了。” “可那依旧是伤人的话。” 他不敢想小哥是听过多少,才能到免疫的地步。 “嗯……她很爱你,所以才不想让我接近你。”章勋对他说。 “可我从小都被监视着,控制着。我做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做什么都必须经过她的允许……这也是爱吗?” “正是因为爱,所以想控制。” “小哥也会想控制我吗?” 章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愣了:“我……?”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 “……当然有。” “啊?是什么时候?”时北航十分意外,印象里小哥总是躲着他,跟母亲比起来反倒是另一种极端。 “你……” 章勋“你”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真实的想法竟然那么难以启齿。 可时北航仍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我可能,也想把你绑在我身边吧。” 岂止是绑。 “就是……想你留下来,想陪着你。” 岂止。 “也会怕你遇见坏人,怕你受伤害。” 但其实真正的坏人只有一个。 说这些轻飘飘的话的时候,章勋同志又在内心重新深刻反省了一遍自己。 可那些想法反倒像是海面下的暗流,层层叠叠布满整颗心,使其变得污浊不堪。导致他越想这些,越看着时北航,就越想低头吻上去,撕咬那触感柔软得像三文鱼刺身一样的嘴唇。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克制,再克制。 “小哥,为什么不告诉我?”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爱我。” 章勋重新看向时北航。 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承认了什么。 “我……” 他眨了眨眼,却逃不开对方明亮的视线。 此刻时北航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有不解,也有着期待的光。 他索性点头,抬手拢上爱人的耳后,看着对方的眼睛,笑了。 “嗯,我爱你。” 那双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瞪得圆圆的。 “小哥……”时北航宕机的大脑努力消化着这句话。两秒后,他向前一扑,再次吻了上去。 章勋任他吮吸着,任他闹着,任他学着自己刚才的样子肆无忌惮着。 他允许了时北航,接纳了他,从温暖到滚烫,从疼痛到快乐。 成年人时北航是个优秀的服务者,十分在意他的感受,总是问他感觉如何如何,可他却又羞于启齿。 于是时北航调转了方向,不再问,毕竟行是思的巨人。他只是一味地寻找着,探索着,哪里能让章勋发出那好听的闷哼,他便往哪处使劲。 年轻人嘛,使不完的牛劲。 章勋总算意识到了十八岁跟二十一岁有什么区别。 在他抵抗不住从喉咙里溢出声时,时北航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更加卖力起来。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时北航喜欢什么了。 尽管疼痛更多,他还是想让时北航更开心些。于是他将音量控制在枕边,不至于打扰到一墙之隔的蒋芯。 此夜,哦不,此晨,他们都接纳了对方的存在。 时北航再睡醒的时候,天蒙着,分不清是白天的什么时候。 身体沉着,特别沉,脑袋也昏昏沉沉毫不清醒。呼出的气有些发烫,而身上,有些发冷。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脑袋,发现枕头两边和自己鬓角的头发都湿漉漉的。 他睁开眼,他的双眼肿胀,视线又有些模糊,眼皮又很沉,没一秒就又闭上了。 他迷迷糊糊之间想起刚刚的对话,忽然意识到那不是梦的一部分: “你怎么这么烫?” “小哥,我没事……” “没事个屁,打个蛋到你脑门上都成溏心的了。” “真的没事的,我可以继续,你不想试试40度的……” “我试你妈!烧糊涂了吧!” 原来自己真的发烧了啊。 时北航放弃了转头,任自己平躺着接着睡,脑袋里却都是一些关于昨夜的不良回忆。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好事难以启齿,坏事他又暂时想不明白。 以他目前的人生阅历来说,想看明白父母之间的矛盾太难太难。 他昏昏沉沉又回到梦乡里。 再次睁开眼,天地都是透亮的蓝。脚下的地面里似乎还藏着片片云朵。 他好奇地望向天空,却是与地面完全不同的景象。那并不是天空,更像是从海里看向海面的景象,周围都是泡泡。 他甚至看见了一群乳白色的水母,自天空悠悠地下落,很快来到了自己身边。那么近,那么美。 一切都是饱和的蓝,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蓝的海……他甚至没见过海。 自己怎么会能在海底呼吸呢? 但自己的确还站在这里,没有任何窒息感。 他有一瞬间怀疑过自己在做梦,但他掏了一下兜,竟然掏出了手机。他将这样的景色拍了下来,想着一定要给小哥看看。 他又跟这些漂亮水母玩了一阵,转头看到一幢糖果色的大房子,有点像个小别墅。 他好奇地走过去,发现整个房子好像真是拿糖果做的! 于是他跑到房子门口,照着糖果门就啃了下去! “哎哟卧槽!狗子你装睡呢吧?!” ……小哥的声音? “咬这么狠……再狠点儿咬穿了就可以去打狂犬疫苗了。” 他猛地睁开眼。 “小哥?” 他转过头,小哥的身影逐渐清晰。 “哦,还认识我呢?太不容易了。” 章勋反复摸着自己的手,很明显,那是刚刚被时北航一口咬的。 时北航眼里的迷茫还没散去。 “小哥,我梦见我上天堂了。” “哈?” 章勋立刻伸手摸上时北航的脑门。 “完了,彻底烧傻了,”他收回手,“这下你是彻底考不上北航了。” “本来也没想考。”时北航病殃殃地说。 “放心吧,你还在人间呢。”章勋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真的梦见天堂了,特别特别的蓝,特别特别的亮,我像站在水里,湖底的那个水里,天上还会往下飘水母……真的!我还拿手机拍了照呢,我给你看——”时北航翻身就去找自己的手机。 “……完了,真烧傻了。”章勋绝望地摇头。 反应过来的时北航动作顿住,皱了皱眉,重新看向了章勋。 “清醒了?”章勋抱着一丝希望。 时北航拧着眉头认真地开口:“都说人在梦里是掏不出手机的,我还是怀疑我上天堂了。” “……我去抽根烟冷静冷静。” 章勋刚下床就感受到一股阻力。时北航拉住了他。 “小哥,我真的上天堂了。” 章勋疑惑地回头,他开始怀疑时北航是在暗示另一件事。而时北航在他回头后回报他的笑容也肯定了他的猜想。 “哦,那个……你喜欢就好。” “小哥不喜欢吗?”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 “你连昨晚都在忍耐……我还以为我做得很差,”时北航又用那无辜的表情继续认真地问,“很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的事。”章勋挠了挠脑瓜顶蓬乱的自来卷,坐回了床上,“差不多……你什么感觉我就什么感觉吧。” “哦,”时北航低下头碎碎念,“那是很不舒服了。” 尽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但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章勋还是听见了。 “很不舒服吗?”他诧异地转过头询问时北航。 “啊?”时北航抬起头,“没有啊,没有。” 两人尴尬地对视着,心领神会。 “下次……要不还是买瓶润滑液吧。” “……嗯。” 第102章 关于时志远[番外] 上小学的时候,时志远是个怂包。加上长了一张很好欺负的脸和一片雀斑,全班不管男生女生都乐意拿他取乐。 男生好抢他的水杯、午饭,骂他,拿最难听的话羞辱他,看到他去上厕所就嘲笑他。即使他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会憋着悄悄找个他们不在的时候去上厕所。 女生好推搡他,成群将他拖到小胡同离扒他的衣服,拿指甲掐他,追着他跑看他逃命的好笑样儿。 跑操的时候,他后排那个一米七几大高个儿的女生还喜欢踩他的鞋后跟,看他一跳一跳地躲着她,狼狈地穿鞋。他的鞋每被踩掉一次, 后面的同学们就会笑几声。 他回家告状,父亲却骂他怂,都不知道还手,说不会管他,打不过就挨着。 然而那时候的时志远身高不到一米五,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力气与余地。 直到一次体育课上,他再一次被拖进小胡同,推倒在地任人摆布时,听到的一声吼:“你们干嘛呢!” 不是老师,是一声稚嫩的声音。 那时候的男生都没发育,嗓子听起来尖尖的。 为他站出来的是隔壁班的赵风航。自那天起,这个赵风航在学校有了新的外号:公鸭嗓。 “麻子脸又跟公鸭嗓在一起玩喽!哎哟哟~” 时志远很内疚,这都是他的错。 他曾试图疏远过赵风航一段时间,却被对方精准找到,质问为什么要疏远他,是不想跟他一起玩了吗。 小时志远连连摆手,扭捏着告诉了他实情。赵风航却搂住他,说要跟他与全世界为敌。 后来五年级,班级里打击早恋,主任天天在大喇叭里讲这些事情。 “小雀斑,你知道‘早恋’是什么吗?” “我听他们说过,早恋就是男生跟女生处对象。” “处对象?什么是处对象?什么特别的事还得男生跟女生一起做?” “就是……我也不清楚,但是我们班上的王天赐会给尹娜送情侣手环。有了情侣手环就象征着他们是一对了。” “就这?”赵风航眉毛一挑。 时志远点了点头。 “什么嘛,这种事情我们也能做。你等着。” 结果第二天,赵风航真的弄来了一对情侣手环,甚至是学生间最流行的磁吸的,能把两个人紧紧吸在一起。 赵风航给时志远戴上了。 “现在我们是早恋了?” “不是的。” 他知道只有男生跟女生才算早恋。但赵风航在这件事上这么热衷,他怕自己说了明天赵风航想办法把自己变成了个小女生该怎么办。 “啊?还不行?我想想……差了什么呢……”赵风航摩挲着下巴,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起来,又突然抬起头,“哦!我知道了!” 时志远看着他,还没有来得及出声,对方就突然凑了过来—— 叭。 赵风航迅速地亲了时志远一口。 “还要这样,对吧?” 于是,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是的,就在那个还没有人知道“同性恋”是什么的年纪里。 赵风航常常骑着他家的二八大杠带时志远出门玩,并且俩人因为腿太短摔过好几回。 他们还会一起数星星、聊梦想。那时候的星星很多很亮,赵风航说他的梦想是当播音员,声音能从大喇叭里放出来,被所有人听到,多风光啊。 而时志远呢?虽然他叫志远,但他并没有任何志向。只知道要听父亲的话,跟着老师学习,不然就会挨揍。 他们这纯粹的感情一直持续到初中。 长大后的他们都明白了到底什么是真正的谈恋爱,究竟要谈什么,要做什么…… 且不说家里是绝对不可能允许他成为一个同性恋的——他一想到父亲噼啪作响的皮带就开始双腿发颤。就连时志远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对赵风航的心情,究竟是喜欢,还是错觉。 心理学上有一种吊桥效应……又或许不需要讲什么效应,赵风航只是他最好的朋友而已。 因为除了赵风航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 初二升初三的暑假,一个蝉鸣的夏夜,他把赵风航约了出来。 赵风航喜气洋洋地骑着他的二八大杠来了,这时候的男孩长得已经比车要高了。他还带了一个竹编子,里面装着几只蝉——他自己抓的,要送给时志远。 时志远心怀愧疚地收下了。并且选择了默不作声,把那些屁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赵风航跟自己不一样,他是认真的、热烈的,从未产生过任何迟疑的。 作为一个十足的胆小鬼,时志远找不到任何一种方式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找不到任何一种措辞能让赵风航不露出伤心的神色。 索性他选择了不沟通。 中考后的意愿填报,他悄悄划掉了跟赵风航商量好的二厂二中,跟着父母搬了家。 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里,他就这样突然消失在了对方的世界里。 竹编子里的蝉也早已不再叫了。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被父亲扔出了家门。 时志远甚至没有出门去找过,连这样一个想法都没有。 一切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他考上了大专——在那个全班没几个人能有机会参加高考的时代,大专还是十分具有含金量的。毕业后也有了一份正经的好工作,一切有条不紊。 在公司的一次联谊里,他认识了跨部门的蒋萍。蒋萍工作起来雷厉风行,为人正直善良,也有一丝体贴。正好双方家里父母都在催婚,两人也觉得合适,没两年就结婚了。 他的生活跟所有普通人一样。在重新遇见赵风航之前,他未曾感受到他人生中这一次特殊的偏轨为他带来了多大的不同。 再见到赵风航,是在婚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 这堆初中同学不知道怎么就聚在一起拉了个群,也不知道怎么就联系到了时志远。 其实在加到初中同学的时候,他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风航。但群里的网名花里胡哨的,他也认不出来谁是谁,只能看出群里最活跃的那么几个。 出于愧疚,他也不敢与其相认。他不敢在群里冒泡,怕被赵风航认出来。 直到同学聚会。 即使岁月在他们的脸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几笔,他们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 记忆里那个骑着二八大杠的活泼的野小子不见了,赵风航整个人被晒得很黑,看起来像个老农民工。 而他自己,西装革履。 皮肤黝黑的赵风航看见他先是吃惊,嘴巴形成一个O型,呆愣愣地看着他半天,随后闪躲了。 他们都不敢再看对方。 饭局上,他们两个都没有主动说话。直到同学问起近况,才有人开始开口。 被追问到的时志远说出自己现在在一家车企工作,同学们纷纷表示羡慕。 他悄悄望向赵风航的方向,对方没有在看自己。赵风航在初中忙着哄他玩,也没有别的朋友,此刻只是埋头苦吃桌上的菜。 圆桌转到了赵风航那儿。 “我……我这儿没、没什么特、特别,你们,聊吧。” 时志远正要碰到嘴边的酒停住了。 结巴了? 赵风航结巴了?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去,赵风航的头低得几乎看不见脸。 同学们出于成年人的体面,都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就这样越过了赵风航。 饭后,赵风航说要自己回家。其他同学有车的开车,喝酒的叫代驾,没车的也有家人接,唯独他说自己走回家。 时志远终究是没忍住,捏着车钥匙站了起来:“我送你吧。” 车上,赵风航磕磕巴巴地交代了家庭住址,时志远开启导航,居然有一小时的车程。 “你怎么过来的?” “公交。现在,没了。” 赵风航特意说着两个字的话,这样能显得没那么结巴。 “这么远还来干嘛。” 赵风航没答话。 “要是我不送你,你真打算走回去?” “嗯。” 对方的坦率让时志远说不出话,只得默默开车。 “我、我以为你、你……死了。” 赵风航结结巴巴地打破了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啊……我,我没考上,然后,家里搬家了。”时志远莫名跟着结巴起来。 “你很,不会撒、撒谎,你小、小时候,就……这样。” 时志远小时候是个怂包,从来不敢撒谎,一撒谎就结巴。现在虽然好多了,但面对赵风航却还是心虚。 他深呼吸一口气,选择了转移话题:“是啊,我小时候一紧张结巴——你怎么结巴了?” “……” 副驾的赵风航没答话,坐在车里沉默地看着前方。时志远甚至疑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没说。 直到送到地方,他也没说。 赵风航还执拗地住在老平房里,成为了高楼小区中的钉子户。令时志远惊讶的是,赵风航至今仍是个单身汉,并且,从未再谈过恋爱。 愧疚于心底滋长,更深一层。 他决心补偿他些什么,于是常带东西来看他,常给他转钱。即使转账统统被拒收了。 ——这种行为当然会被蒋萍发现了。并且蒋萍打年轻时候起就是个“福尔摩斯”,什么事都会调查清楚,她不会允许有在自己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 “老婆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谁能想到啊时志远,我问过你初中同学了!我真想不到你以前还是个同性恋!你对得起我跟孩子吗?!” “孩子?” 他完全没想到,那时候的蒋萍,意外怀孕了。 他跪在蒋萍面前求了又求,反复道歉,说了诸多好话,诸如:“老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小不懂事。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一定会对孩子负责的。”之类,反复地说。 直到蒋萍终于松口:“除非——你以后都不再跟你那群初中同学来往了!” “……行。” 时志远终于从一个怂包长成了一个怂逼。 但他曾不告而别一次。这一次,他决定去找赵风航告个别。 “你有,老婆了。” “……嗯。” “幸,福吗?” “……”时志远深呼吸一口气,轻轻地应,“嗯。” “那就好,”那张黝黑的脸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你幸福就好。” “我……对不起。”他转过头,却又不敢看对方的笑容。 赵风航没答话,他们之间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不怨你。” 这句回答很轻,轻得像风里飘过的一丝柳絮,下一秒就散了。 那几年说不上是同学还是爱人的感情,也随之散在了风里。 7个月后,时志远收到了赵风航的死讯。说是溺亡在了嫩江里。 可赵风航水性极好。年轻的时候他差点淹死,都是赵风航跳下水救他。 他当即起床收拾,他必须要去。为此,他跟怀孕的蒋萍大吵了一架。 最终,他的葬礼他也没去成。 蒋萍早产了。 他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呆呆地坐在病房里。 从此,日子落了。 怂逼时志远救不了会水的赵风航。 现在开始,他是个父亲了。 不负责任的代价千斤重。于他而言,年少的子弹终于回旋,击穿了他现在的心脏。 他已经不负责任过一次了。他打心底里发誓,要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了。 ———— 时志远不知道的事。 1990年,中考的录取通知下来后,赵风航带着通知书兴奋地骑上二八大杠,风风火火地朝着时志远家去了。 他要让时志远做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而且他们的成绩差不多,不出意外,他们又能上同一所高中了! 他开心地骑着,一路的风都是喜悦的。 喜悦的风一直吹到时志远家门口,赵风航敲响了院子大门。 无人回应。 这家伙一定是睡着了,他这样想着。 他大喊起时志远的大名。 还是无人回应。 他又喊了好久,敲了好久,直到邻居拉开窗户:“别喊啦!老时家早搬走了!” 赵风航不敢置信,跑回家用漆红色的老座机给时家打去电话。 无人接听。 时志远就这样连个纸条都没留给他。 那天,他坐在时家院子的大门前,从天亮哭到天黑,天黑又坐到天亮。 自那之后,他就再也当不了播音员了。 第103章 百日誓师 俩人由于自己的臭不要脸行为导致一宿没睡,坐在床头陷入沉思。 “困不困?要不要请假一天?”章勋问。 “不行。”时北航摇摇头,偏偏今天不行。 “这么用功啊,”章勋揉了揉他的脑瓜顶,“那我送你去上学?” “嗯……”时北航垂下眼睑。 不仅仅是希望小哥送自己去上学这么简单。 “起床换衣服?” “其实今天——” 时北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挑起的话头与章勋的声音相撞,又失去了后续。 “怎么了?”章勋敏锐地察觉到小崽子有话要说。 时北航张了张嘴:“……没什么。” “要不还是请假吧?我帮你给老师打电话。” “不用,今天不请假。” “今天?今天有什么特殊的吗?” 有的时候,时北航真的很佩服小哥的敏锐。 “今天,是百日誓师。” “啊,原来只剩一百天了啊。”章勋柔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小哥不上学,不知道。” 时北航悄悄抬眼看向章勋。 不去看那张脸上疲惫的神色与浓重的黑眼圈,小哥仍旧是一个眉眼年轻的21岁男孩。这样的年纪,如果上了大学的话,应该也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他会坐在校园的长椅上戴着耳机听着歌,翘着二郎腿低头刷着手机,阳光会光临他的面庞。 而为什么没有读大学……答案可想而知。 而从他曾经翻出来的那些小哥的试卷与成绩单中,反而能证明小哥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 小哥他……肯定会遗憾的吧。 “小哥……想不想……”时北航迅速眨了眨眼睛,睫毛扑闪,“能不能,陪我去……” “嗯?”章勋发出意外的声音,“你们百日誓师能带人?” “嗯!”时北航重重点头,“能带一个家长!” “哦——我明白了,”章勋笑了起来,“你想让我当你爸爸。” 时北航嘴角抽了抽,感觉自己刚酝酿好的情绪都被戳散了:“不去算了。” “去,我去,”章勋拦住他,笑得露出了虎牙,“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去呢。” 于是俩人起床收拾,章勋也换上了最小号的透明唇钉与耳钉,又贴了一枚痘痘贴覆盖在上面。 时北航盯着他的嘴唇看。 “怎么了?”章勋转向他。 “看不出来了。”时北航回答。 “是啊,厉害吧?一般场合我可没这么谨慎。”章勋一边显摆一边摸上自己刚藏好的唇钉。 “……很久以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戴过透明的,但是比这个要明显。”时北航说。 “那是给我们学校的老师一个面子。” “那我们学校的老师面子要更大吗?” 章勋被他逗笑了,伸手刮了一下小崽子的鼻尖:“是你的面子更大。” 虽然章勋表面上开玩笑似的答应了时北航,但他还是把昨晚上班刚换的衣服直接扔进了洗衣机,特地换了一套新的白衬衫与正装,还喷了常用的香水。时北航在他喷香水的时候抬头在空气中嗅了嗅,是那股熟悉的他找不到同款的橙花香。 他还用发蜡把头发都背上了头顶,只留下一两根小须子做点缀,露出了整张清爽的帅脸。 时北航本来想说不用这么正式,但章勋穿西服的样子实在太帅气了,让他把这些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从来没见小哥这么穿过。 调酒师的西服与这套正装又是不一样的。 小哥究竟有多少件西装啊…… “走了。”章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唤醒了被帅气催眠了的小花痴。 “啊,哦……”时北航拎起书包,又低头看了看穿校服的自己,“我是不是也应该收拾收拾?” 章勋挑眉:“我给你也抹个头发?” 时北航立马摇头:“不了,我不适合。” 蒋芯还没睡醒,俩人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也还好蒋芯没醒,不然又得对着章勋的新造型打趣一番,他们一时半会儿估计还出不去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就打车去吧。”章勋说。 时北航点头同意,小哥今天的造型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连他都无法把视线挪走。 注意到他这股视线的章勋时不时会凑过来在他的脸颊上亲一下。小哥凑过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那股花香气,再然后是小哥独有的气息,呼在脸上会痒痒的,最后是柔软的一吻。转头还能看到一张放大的清爽帅脸。 这让时北航更舍不得把视线移开了。 他们很快打到了车,报出实验中学的名字后,车辆再次启动了。 “快高考了吧,你们学校今天这是有什么活动吗?今天挺多实验家长往学校去的,好多还捧着花。”司机师傅说。 花? 章勋一惊,赶紧抽出手机—— “不用。”时北航拦住他。 “还是订一个吧?挺重要的日子。”章勋看着他说。 时北航摇摇头:“我们环保,一切从简。” 章勋笑了笑,收起手机:“行吧。” “你们学校今儿啥活动啊?穿这么正式,”司机师傅继续好奇地打听,“小伙子挺精神啊,帅气。” “谢谢师傅。”章勋礼貌地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师傅看不看得着。 “今天百日誓师。”时北航回答。 “哦——那个啊,”司机师傅恍然大悟,“我前两年也参加过,我女儿高考那年啊……” 后续的路程里,司机师傅都自顾自在说他的女儿,那年高考压力大啊,高考改革啊,考上大学不在家了想念啊之类。俩孩子也只能配合着吭声跟点头。 直到送到学校下车了,司机师傅留下一句祝福:“高考顺利啊,孩儿!给咱市再添一个清北!” “谢谢师傅。” 白菜配色的出租车驶离,留下两个看着校门口的背影。 准确地来说,是看着人群。一大群穿得花花绿绿的人,每家搭配一个孩子,乌央乌央地往学校里进。 “你们百日誓师在哪儿啊?” “先回教室集合,再统一坐大巴去工人文化宫。” “哦,大巴啊……那你用不用买点零食什么的?”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俩人走进人群,摩肩接踵地往里走。 即使是在这样拥挤的人潮里,时北航依旧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章勋实在是太出挑了。本来以前接他放学的时候就会被注目,此刻身着正装更是惹眼。 “航儿——” 时北航感觉自己仿佛听到了来自远处的召唤,但又怕是幻听,只是四处望了望。 “航儿——让一让!让我过去!借个光儿呗……我靠,这人真踏马多啊……哎哟卧槽!” 是王瑞祥? 时北航朝着越来越近的声音源头方向望去,看见了捂着脑袋的王瑞祥和他小叔。 “小叔,你轻点儿打……这么多人看着呢。” “知道这么多人看着还飙脏话?怎么,见着同学直接表现欲上来了?” “我没有……” 俩人都是一身普通穿着,但能看得出来小叔特意挑了件干净的POLO衫。 好不容易穿越人海凑到一块堆儿,王瑞祥热情地扑了上来,习惯性地要去搂时北航的脖子,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王瑞祥没在意这份尴尬,转过头跟章勋打起招呼:“章哥也来了啊。” “啊,你好。”章勋朝他挥了挥手。 时北航悄悄抬了抬嘴角。 他绝对不会说出是因为章哥中间加个字就会想到章鱼哥的,小哥回去一定会教训他的。 “帅,”王瑞祥朝着章勋比了个大拇指,“我也想有这么帅一套西服。” “等你高考完给你买一套。”小叔说。 “哎,我穿不出来这感觉。”王瑞祥摆了摆手。 这感觉? 时北航又转头仔细瞧了瞧身边的章勋。 个儿高腿长削瘦奠定了他穿衣绝不会臃肿,这件西服的剪裁也很适合他,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最重要的是头小,再把头发都背上去,凸起的眉骨与深邃的眼睛就更明显…… 如果是王瑞祥穿这套西装,绝对会变成大头娃娃。 忽然间,那双好看的眼瞳转向了自己。 “看什么呢?” 如果是从前的时北航,一定会不好意思地尴尬转走,嘴上再胡言乱语搪塞些什么。但现在,作为小哥的恋人,他定定地看住了那双眼睛,肯定道:“在看你。” 章勋也没有挪开视线,就那样咧开嘴笑了一下。背后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模糊了,只剩下这个笑容,比此刻的阳光都好看。 不,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画面。 时北航看得呆了。 章勋眼含爱意地看着呆呆的时北航,他真想现在就亲上去——但是不行。 “他俩这干什么呢这是?”小叔声音诧异。 “哎呀你别管,咱俩先走先走——教室见啊!”王瑞祥推着他小叔先行一步离开了。 “哎,你瞧你,”章勋无奈地笑了,“一点儿深沉没有。” “也没见你有。”时北航小声吐槽。 他们很快来到教学楼,踏进了教室里。只不过一进教室,时北航就发觉空气中的讨论声有些热闹得不对劲。 “哇——那个人好帅啊!” “那是谁啊?” “不知道,他旁边那个应该是时北航吧?” “高年级的学长吗?” “你都高三了哪来的学长!” 听见有人夸小哥,时北航的嘴角比AK都难压。 教室里挤满了家长,他领着小哥好不容易来到自己的座位附近,正想把小哥拉坐在自己平日里的位置上,打算跟他讲自己平时都是怎么窝在座位上学习的,还有书桌堂里这些东西都是为什么如此摆放的……却被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呃,抱歉,”章勋掏出手机,本想直接挂断,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备注,犹豫片刻,“我……出去接一下。” 时北航就这样目送着这个空间里最帅的男人拿着手机逃窜走了。 “北航,你家来的是谁呀?好帅啊。”班里的女生开始跟他搭话。 “啊?哦,我小哥。”时北航愣了一下,班里的女生极少跟他说话,就算说也顶多是“收作业了”。 “哥哥?亲哥哥吗?他有对象吗?”女生继续问。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北航感觉有些不舒服。 “有了。”他板起脸回答。 “啊——好可惜……结婚了吗?” 时北航不再回答,只是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对方。 女生注意到他的目光,不再追问了。 时北航很不开心。 如果说一开始听到大家说小哥帅,他开心,那是为小哥感到骄傲,为自己的眼光感到自豪。 但是现在不是这样了。 如果他觉得小哥帅,那么其他人也会这么想,其他的小姑娘会想小哥有没有对象,甚至…… 甚至他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搪塞,或是一个合适的词组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论过去多久,不论他们的关系发展的有多深,这依旧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时北航这样想着,整张脸都开始苦大仇深起来。周围的女孩儿们再也不敢接近他了。 第104章 骚扰电话 “有屁快放。”章勋接起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没好气。 “来医院,第一医院北院,你妈出事了,在抢救。”电话另一头是章志勇生疏的声音。 “什么?”章勋吃惊出声,又赶紧捂住手机压低声音,“你说清楚,出什么事了?” 他的手有点抖。 毕竟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他既怀疑这是骗他回去的手段,又怕母亲真的出事。 章志勇叹了口气,言辞之切不像是在撒谎:“你妈妈,在家里烧炭自杀,我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倒在地上了。” “……” “过来吧。”父亲言语简洁。 “这真不是你们想让我回去的借口吗?”章勋反问。 “没人想你回来。” 意料之外的回复。 章勋愣了一下,忽地笑出了声,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那我就更没必要回去了啊。你不是在那儿吗?我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就怕是最后一面。” “……”章勋深呼吸了一口气,有些抖。 “我也只是告诉你一声,想不想见取决于你自己。” “我现在过去。” “嗯。” “那现在是——” 对面蓦地挂断了电话,多一秒都没舍得给他留。 “什么情况……” 听着手机的忙音,章勋缓缓地放下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姓章的”和“00:46”。 这个电话只打了46秒。 章志勇连一分钟都不舍得分到他身上。 果然,什么慈父全是装出来的,这家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冷血无情的混蛋。 他默默收起了手机,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玻璃窗户,对着上面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整理了一下表情。 他努力地练习着微笑。 绝对不能让小崽子看出来。 等练习到足够好之后,他才深呼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时间,过去了两分钟。 他转头重新走进教室。 教室里,时北航正瘪着嘴,吊着三白眼,本来就长得凶,现在更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气质。 看到这样的小崽子,章勋甚至心虚地又看了一眼时间——他只离开了3分钟啊。 他耸了耸肩,走到时北航身边。 “你在干嘛呢?怎么脸扁成这样?”他先是习惯性地调笑,走近发现他是真的不开心后才变了神色,“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 “怎么了?”章勋担心地捏了捏时北航的脸,试图使其恢复原状,语气还保持着开玩笑的样子,“我就接个电话,怎么回来就变这样了?这么离不开我?” “嗯。”时北航的黑眼仁终于转了过来,严肃地盯着他,“我这样她们就不会再问我关于你的问题了。” “啊?”章勋感到一阵好笑,“怎么,你们班的女同学看上我了?” “嗯。”时北航瘪着嘴,黑眼仁转了回去。 章勋无奈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办?现在说吗?他现在可以离开吗? 他转头左右观察了一下四周,几乎每个同学身边都带着家长。如果自己这时候离开了,时北航就会落单,一个人坐大巴,一个人参加百日誓师。 可是小崽子现在看上去就已经很不开心了。 想起章志勇那句冷漠的“就怕是最后一面”,他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 他伸出手,轻轻拉过了时北航的手攥住。 他甚至不知道现在是该先安慰时北航还是先说。 乱了,全乱了。 他的心脏嗵嗵直跳。 “小哥,你怎么了?”时北航捏住他的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他。 “我……” “航儿!”门口传来一声清亮的召唤,吓得相牵的手如触电般分离。 两人望过去,王瑞祥抱着一个大塑料袋欢快地走进了教室,快步来到他们桌前,将一兜子饮料零食铺在了他们面前。 “一会儿上大巴准无聊!”王瑞祥一件一件地从兜子里往外拿零食,一件一件地摆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我买了好多,快,想吃什么拿什么!” “百日誓师又不是小学生春游。”时北航嘴上无奈地说着,手上拿起一瓶冰镇雪碧递给了小哥。 “哎哟,都一样要坐大巴,差不多嘛!都高三了还能有这样的集体活动实在是太少见了……” 小哥最喜欢这种柠檬味的清爽碳酸饮料。 章勋思绪纷乱,看到时北航递来的饮料顺手接过,又放回了自己手边的桌子上。 啊,现在不想喝吗…… 时北航偷瞄着章勋手上的动作,注意到他有意无意地在用指尖交错着快速敲击桌面。 非常不安的动作。 他重新将视线落回了小哥脸上。 章勋原本盯着桌上的食物,注意到他的视线后转回头,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在这一瞬间戴上了笑容:“有你想吃的吗?” 时北航摇了摇头。 “这次不抓紧机会,等毕业了更难有这种小学生春游活动了……航儿?” “哦,那就都带着吧。”时北航回应。 王瑞祥毫不在意时北航的走神与冷淡,继续兴高采烈地介绍他买的零食。 时北航趁着这会儿主动转过脸:“小哥,刚刚的电话……” “那个啊,”章勋看着时北航的脸,迟疑了两秒,“没事,一个骚扰电话。” 只打了46秒,跟骚扰电话差不多时长。 时北航又去看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抠挠桌面。 不论何时,身体的动作都要比嘴巴诚实。 “啊,小哥……我有点……”他忽然抚上自己的胸口,弯下腰来,“我有点儿想吐。” 这一个动作吸引了桌前所有人的注意。 “航儿你怎么了?”王瑞祥赶紧放下了手上的薯片,凑上前关照道。 “哎呀,你们怎么来的?是不是打车?保不齐是晕车了。”小叔也问起来。 时北航捂着胸口眼看着就要往章勋怀里倒,章勋连忙扶住他:“去卫生间吐一下吗?” 时北航虚弱地点点头。 “赶紧去吧,吐一吐能好受些。”小叔在一旁说。 时北航就这样被小哥扶着出了教室门。 卫生间里没人,他一走进去就直起了腰来,转回身面对着小哥。 章勋愣了愣,望进时北航那双略显坚定的双眼。 那双眼睛像什么呢?其实什么都不像。 只是爱人的眼睛里,会流露出对自己的爱意。 “小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不是骚扰电话,对不对?” 第105章 家人 面对时北航的追问,他低下头笑了。 像是感激时北航的敏感,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其实期盼着时北航能发觉,又或者说以他对时北航的了解,他知道他一定会。 因此,他的言语里带上了最真实的愧疚。 “对不起,时北航,”他轻轻抱住了对方,“真的很对不起。” 当这样的愧疚涌上心头,充满歉意的言语流出时,选择的答案就已经浮现。 时北航愣了两秒,抬手回抱住小哥,习惯性的话语脱口而出:“没关系的,小哥。” 尽管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小哥今天不能陪他了。 但是没关系的,什么都没关系。他不要小哥的抱歉,他想要小哥快乐。 “对不起……对不起……”章勋继续重复着,声音逐渐哽咽,另一只手穿过时北航稍长的发尾,摸上他的后颈,“她在家里烧炭了,现在在抢救,我必须去……” 时北航心下一惊:“是阿姨吗?” “嗯。” 他那疯狂而可怜的母亲,曾经既向他这个儿子颐指气使过,也向他下跪祈求过的姜玉,已经是那个破败的家里留下的,唯一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的家人了。 不久前,他们才送走血亲的妹妹。 除去冷血的章志勇,母亲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 假若真的是最后一面…… “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恐惧使章勋控制不住在时北航的肩头泣然出声。 一身成熟西装的男人抱着一个穿校服的男孩就这样哭着,男孩抱紧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那我们快走吧,小哥。” 男人抽泣的声音顿了顿:“……我们?” “是啊,这么紧急的事,我们现在就走吧。” 时北航松开了这个拥抱,扶着章勋的双臂,十分坚定地对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章勋那张带着泪痕的脸难看地苦笑了一下。 时北航比他要真诚得多。 “我去也就是在抢救室门口等着。”章勋回答。 他说的是事实,他去也就是等一个结果。 要么是穿着手术服直接推出来,要么是蒙着白布推出来。 倘若是后者……那他也并不想让时北航看到自己跪在母亲床边痛哭流涕的样子。 可时北航的脑回路就不一样了。 “我陪着你去,不仅能陪着你说说话,缓和情绪,也能帮你做很多事情。”时北航认真地对他说,“我有……也算是有经验了,你现在身边应该很缺人。” “那你的百日誓师呢?” “去听老师和校长演讲而已,那是最没意思的事情,”时北航回答,“我想来参加,只是因为想和小哥在一起。” 想让全学校的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小哥。 章勋盯着他格外认真的双眼半晌,一把揽过时北航的头,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 “好,我们现在就走。” 他们出了卫生间的时候,人潮已经从教室里涌向楼梯口了。 “航儿,你们可算回来了,这零食我都分好了。他们都出发了,我搁这儿看着等你回来,咱……” “我不去了,你不用等我。”时北航打断了王瑞祥,冲进教室抓起书包转身就走。 “啊?” 时北航没来得及解释更多,只留下一个抱着两袋子零食懵逼的王瑞祥。 两小时后,齐齐哈尔市第一医院北院。 章勋一来就跟着跑了一大堆手续,又找了个借口支开时北航,才得空跟章志勇站在同一个落地窗前。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付医药费,是吗?” “这个不用你,我现在给你转一万块钱。” 章勋诧异地抬起头,但没有任何欣喜,反倒是对暴风雨来临前的恐惧:“你要干什么?” “现在只有你能照顾她了。”章志勇低头按着手机,完全没看他。 “呵,又是我……果不其然,你总是喜欢把担子都扔给我,你总是想让我去代替你的位置尽你的责任。”章勋说,“如果不是你跑了,我也不会被她当做撒气桶,不用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 也不用辍学。 章勋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象,眼底晦暗不明。 面对章勋的责怪,章志勇仿佛开了个屏蔽声音的保护罩,没说话,但好像也没听见。 “为什么?你不能照顾她吗?你又要去哪里?”章勋又问。 “我爱的是那个贤惠体贴的你妈妈,不是要死要活的泼妇。她已经变了,她不是她了。”章志勇按着手机,像是在给别人发消息。 “她一直都是这样。” “那就是从前她伪装的太好……” “——是你伪装得太好了!”章勋忍不住打断他,高声反驳,“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自己心里一点都不清楚?” “你敢说她自杀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他终究忍不住喊出了这句话。 章志勇终于有所动容,他皱了皱眉头,将手机收了起来:“轮不到你在这儿来说老子。” “你他妈——” “老子是你爹。”章志勇双手揣兜,阴翳的目光向他横扫过来。 “我他妈管你是谁!”章勋冲了上去,向着这个男人挥出了人生的第一拳。 男人侧身抓住他的手腕,一脚踹在了他膝弯处——他被迫跪了下来。 “老子一辈子都是你爹。你只要活着,流的就是老子的血。” 他再一次,无力地低下了头。 “钱我现在就转你,之后的事你来管吧。”章志勇快步从还跪着的章勋身边离开,“老子真是他妈受够了。” 章志勇离开后,章勋并没有立刻起身。 他维持了这个跪姿三秒,泄了气跪坐到后脚跟上,低头狼狈着。 他这样跪了好一小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慢慢地挪动脚步离开了这里。 好在姜玉还算幸运,没有下病危就被推了出来。 时北航陪着章勋在医院陪护的硬板凳上坐了一整天,晚上章勋劝他回家,他没同意。 “我现在没有家,有小哥的地方才是家。”时北航这样说。 章勋抬手揉了揉时北航的脑袋。 他现在,有新的家人了。 第106章 新家 其实章勋常常会梦到过去,梦到章可昔。有的时候他们会一起玩,有的时候会一起读书,甚至有时候章可昔会变成一个带翅膀的小仙子在他身边飞来飞去。 而这晚的梦里,章可昔合上了她的故事书,低垂着头,像是有话有说。 他伸手想去触摸她的头顶。还没等摸到,章可昔说话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他伸出的手缓缓收起。一丝恐惧诞生在心底。 他还梦到自己装成了一个高中生混进一个陌生的高中班级。他知道自己周一就要上班,可还是要在学校过一个仅有的周五。 梦的最后,他被班主任叫了起来。 “章勋,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 “你为什么不去打工?为什么不去赚钱?你妹妹的病要怎么办?” “我放学后就去…” 讲台上的女老师突然面目狰狞起来,脸逐渐变化成姜玉的模样,突到他面前嘶吼着:“你是要害死我吗?!你是要害死你妹妹吗?!!” “钱——!!钱啊——!!!” 窗外一声惊雷,章勋猛地惊醒。 床上的人也被他的动作吓得打了个激灵——姜玉已经醒了,此刻正瞪直了受惊的双眼看着他。 “你爸呢?”姜玉虚弱的声音响起。 章勋直起在病床前守得发痛的脊背,好笑地扯了下嘴角:“你第一个问的还是他。” “我只给他发过消息。”姜玉解释道。 章勋看着她,沉默了两秒:“……所以你是故意演这么一出,是吗?” “你知道你折腾的是谁吗?!你知道你耽误的是谁的时间吗?!”章勋突然发了火,蓦地站起身朝着姜玉大吼。 这一刻,他恨不得将手边的东西全砸出去,所有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指着病床上的姜玉说:“你根本就没想死,你就是故意演这一出,希望他念及昔日旧情能跑过来救你,试探他现在对你的心思,是吗?” 姜玉低下头默认了。 “那我现在告诉你,他已经有了新的女人了!他跟我讲他讨厌你的试探!他完全明白你所有行为都是什么意思!他现在不在这里,就是他不愿意留下来!你听得懂吗?” “别说了!”姜玉喊了一声,声音嘶哑,“我都明白,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他出轨的消息了?然后你就自杀?还告诉他你要自杀?”章勋头顶冒着鬼火,开始暴躁地在床前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姜玉还是默认了,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姑娘一样别过头去。 章勋一边来回踱步消耗着怒气,一边用拳头用力捶自己的脑袋逼自己理性思考。 其实姜玉的行为很好理解,所有像她这样的母亲都是如此。 受到巨大心理创伤的人,最简单的办法是改变自己的认知。绝大多数心理创伤者都会倾向于改变自己的认知形态。 于是她将自己定位为无私的母亲,通过不断的向他人倾诉,固定自己牺牲者的身份认知,直到这些痛苦和委屈终于变得合理起来,变成牺牲者的勋章,不再需要被改变。 她倾诉,她向所有愿意倾听的人强化这样的认知,也向自己强化这样的认知,恰恰是为了不用再改变这一切,因为改变的代价太大了。 不用改变对世界的认知、现存的生活方式,也不需要独立地去生活,只需要绑紧自己受害者的位置,以此还可以获得关心与时不时从儿女身上与丈夫偶尔良心发现时感受到的的微薄幸福。 ……但不论改变还是适应,这都只是妈妈自己的课题。 “所以他怎么跟你说的……” “你闹够了没有!”章勋吼叫一声打断了她。 姜玉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了。 他又开始用力捏自己的鼻梁。 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想到了很多,他从不愿意去回忆的东西。 想到了死去的妹妹,想到自己辍学那一天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想到老师的劝阻,想到了余海劝他去念个大专,想到了他卖鼓的那一天,搬运的大叔跟他聊的那些话。又想到了今天,没能参加高考百日誓师的时北航,抱着哭得痛哭流涕的他,还要抬手安慰他的时北航。 时北航那么期待着。 而章勋,他就为了这个,为了母亲向她的丈夫导演的一出可怜戏码,被一通46秒的电话匆匆喊了回来,承担了这一切。 他很难不愤怒。 甚至愤怒到了委屈的地步。 “凭什么……为什么啊妈?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啊?”他忽然扑到姜玉的床边,拉起她的手,“妈,你看看我,你看着我,我现在是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因为长久以来在酒吧的通宵工作,他的脸早就垮了,黑眼圈浓重到再厚的遮瑕也遮不住,整张脸早不似四年前风华正茂的那个架子鼓手章勋了。此刻那双眼睛里,甚至也布满了红血丝。 辍学后的这四年,他老了许多,甚至已经能够跟同龄人拉开差距了。 “妈,你看看我,我才二十二啊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我要在最好的十八岁辍学,在学校成人礼的前一天辍学,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怎么我就投胎投得这么差啊?” 面对章勋的连环质问,姜玉难过地落下泪来,侧过了脸大哭着,不敢再看儿子的脸。 “你知道可昔走了那段日子我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在懊悔,是不是我没有能力,我不行,我没有赚到足够的钱找更好的医生早点儿给她治病……而你呢?可昔走了还没到头七,那个男人回来了你就什么都忘了?你那天的行为显得我,还有可昔的命,都像个笑话!就好像困在过去的只有我一个人!你那些表现,你下跪求我,都是演出来的吗?你怎么这么爱演啊?” 章勋早松开了她的手,情绪激动地跟她比划着继续质问:“你不是总跟我说章志勇不是人吗?不是总是说我像他吗?那凭什么你对我跟对他是两个样子啊?!” 他说完这一连串话,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勋啊,妈对不起你……”姜玉依旧倒在病床上,哭着对他说。眼泪顺着两边太阳穴浸湿了枕头的两大片。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章勋已然崩溃,忽然跪在了床边,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还好他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一切,以明天还要上学为由提前叫时北航回家去了。 姜玉想去拉他,却够不到:“你别这样,你先站起来……” 章勋没有理会她,竟然就这样跪着发起了呆。 他忽然就开始问自己: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值得吗?为什么要在这里流眼泪呢?这里真的值得自己浪费这么多情绪吗? 他早该已经麻木了。他真的有那么在乎吗? 在他当初卖掉架子鼓的那一刻,应该就已经成为一个空心人了。 可是是谁?是谁叫醒他的? 他就这样跪在地上,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短暂溢出的眼泪也不再流了。所有的情绪突然地失控,又突然地解离。 直到姜玉哭完,打着抽嗝再次出声:“勋啊,我下决定了……你做好准备。” “我做什么准备?” “我要跟你爸离婚。” “……”章勋没回答。 一是他并不相信姜玉有这个勇气,二是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跟他没关系了。 “你跟谁?”母亲问他。 “我是成年人了。我谁也不跟。” 章勋起身,双腿不知何时跪得麻成一片,但他还是坚持着转身,麻木地向门口移动。 他好想离开这里。他现在好想好想离开这里。 离开病房前,他握着门把手,想了想,还是开口留下了几句话: “但这事,我支持你。” “我要走了……我不会再回来了。” “可昔治疗没用完的钱我会打到你卡里,还有那个王八蛋给的一万块钱,一共两万二。我也会每个月给你打一千,节俭点这些大概够你生活半年,这房子租期也剩六个多月。你用这半年时间好好收拾一下自己,远离章志勇,好好找个工作吧。” 姜玉听了这些告别的话,蓦地心慌,话语里都带上了祈求:“小勋,你要去哪儿啊?你走了这个家里就没人了啊,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钱不够跟我说,我不会挂你电话。”章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重重地吐出两个字:“但是。” “从此以后,这个家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没上过大学,你不用指望我能有什么出息哪天混得好了回来回报你,我也不会有多有钱。” “你照顾好自己,别再寻死觅活的了。走了。”他将外套往肩上一搭,转身出了门,又用脚轻轻向后一推,将门带上了。 门锁咔哒一声。这是他关的最轻的一个门。 “勋啊!章勋——我的大儿子啊——!” 他第一次无视了病房里的喊叫,神情冷漠地离开了这里。 从今以后,谁也都别想让他擦屁股。 隔天,章勋就出门去看了房子。再隔天,他带着时北航从蒋芯家搬了出去。 蒋芯这次没有再做挽留,他们都知道蒋萍随时会找上门来。 “我只是舍不得啊——!小航你要好好听你小哥的话知不知道?记得想小姨啊——”蒋芯拎着一张卫生纸掩面挥泪,“呜呜呜嗑不到了,我的精神食粮啊……两个人都长得那么好看,小情侣挤挤挨挨的比什么都萌……” 从小姨家走出去后,俩人站在楼洞口,时北航靠在单元门边上问章勋:“小哥,小姨刚刚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我也听不懂。”章勋迅速摇摇头。 网约车很快来了,两人坐上了前往新家的车。 新家离时北航的学校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 时北航看着手机上的导航,抿了抿嘴唇,又抬起头环视起整个房子。 明亮、干净,不大,此刻看来格外温馨。 他们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了,仿佛终于结束了前半生在父母家中的寄宿生活。这里是小哥的,是他的,是他们两个人的新家,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里,不会有其他人来这里。 可是,他并没有这样的经济能力。而这样一个学区房的位置,很明显是小哥专门为他考虑的——这里距离小哥工作的酒吧并不近。 章勋注意到他明显的焦虑,解释说:“不用担心,一室挺便宜的,一个月就几百块钱。” “小哥,我想去做家教。”时北航回应说。 “别闹,”章勋笑着抬手揽过他的肩膀,“真没几个钱,你小哥几天就挣回来了。” 时北航的脸上荡漾着不安的愧疚。 都是因为自己…… “就算没有你,我现在家里那情况也得搬出来住了,”章勋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你就是附带的,咱俩属于同病相怜,我就收养你一下。我这属于是投资,等你考上大学找到一个有钱的好工作发了财呢,我就靠你了。现在没事呢,就给我捏捏肩,揉揉腿,按摩按摩……” “小哥,我一定会好好服务你的。” “??不要把这么诡异的台词说得这么坚定好不好?!!”章勋震惊。 于是,小情侣挤挤挨挨臭不要脸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尽管彼此依旧各怀心事,但能够跟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抱团取暖,日子也算比从前好过许多。时北航也开始在剩下的这97天里专心备考了。 这些天的工作日里,时北航学校放得晚,章勋晚上又要去上班,俩人晚上见不着面,但每天早上时北航醒来时都能见着喊他吃饭的小哥。而章勋晚上接不了小孩儿,就会每天早上都送他去上学,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校门再回家补觉。 他们就这样平静而又安稳地度过了一个月。 第107章 姜玉 住进新家后,章勋没再能梦见章可昔。仿佛就如她那天梦里所说的一样,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距离高考,61天。 一个平常又清闲的工作日,章勋边吹着小曲儿边擦那些玻璃杯子。他不爱玩手机,就喜欢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玻璃大门被推开,门铃声清脆地响起。 “欢迎光——”章勋说到一半抬起头,“临”字却怎么也出不了口了。 来者是穿着粉色羊绒外套的姜玉跟一个陌生男人,男人看起来要比姜玉小上几岁。 那件粉色羊绒外套他也认识,姜玉压箱底的最贵的衣服,她已经很多年没穿过了。这个颜色很嫩,衬得她今天气色都好了许多,跟上一次在医院分别时已大不相同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是打趣还是问好都不合适。 他的心底升腾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们的生活,都与自己无关。 他一边感觉异样,一边又为姜玉这么快就能够离开这段糟糕的婚姻感到……谈不上高兴,但松了一口气。 “喝点什么?”他问。 他的视线落在酒单上,尽量不去看面前来人。 “一杯马天尼。玉,你呢?”男人的声音算不上好听,有点公鸭嗓,听着不像东北人。 “我……”姜玉有点局促,尽管来这里是她提出来的,但她对鸡尾酒并没有什么了解。 “喜欢甜的就椰林飘香,或者夏威夷落日。”章勋推荐说。 妈妈喜欢吃甜的,她胃口小,每顿只吃半个糖烧饼,但她掰糖烧饼时总会把糖更多的部分给章可昔。 “啊……”姜玉还是拿不定主意,看着冗长的酒单踌躇。 酒单上的酒都不便宜,她也有可能是在等男人定主意。 “这样吧,”男人说,“你看她给你的印象,调一杯适合她感觉的特调给她。” 章勋拿酒的手顿住了。 其实平日里这种命题作文还真不少,每次他的特调都能获得客人的满意。但今天的客人太特殊了,特殊到他太了解她的另一面了,以至于…… 章勋抬眼看了一下穿着粉嫩的姜玉。 如果这是一个陌生女人,他大概会用草莓百利甜做基底,做一杯完全甜腻,喝不出酒精味的奶香甜酒——这种打扮的女人肯定会喜欢这种调酒,他知道姜玉也会喜欢。 但要真是以他对姜玉的印象…… 半晌,他点了点头:“没问题。” 两人去卡座坐着了,章勋调酒的时候能够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着他。 这视线甚至招来了男人的不满,他听到男人半开玩笑地问姜玉是不是看上前台调酒的小帅哥了,姜玉吃了一惊,连连否认。 没一会儿,章勋端着两杯酒走了过去。 “您的Martini和一杯特调,请慢用。” 两个盛满酒液的玻璃杯被从托盘放置到桌上。 “这位特调有名字吗?”男人斜在沙发上问,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难为他。 “有,”章勋说出早就想好的名字,“苦桃。” 他看到母亲的表情怔愣了一下。 “嗯……名字还挺有格调的,但是这个颜色,这个样子……真的是她给你的印象吗?” 章勋并没有使用奶油酒做基底,调出来的酒液跟姜玉今天的造型毫不搭边,反而透着清透的棕色,看起来有点儿像威士忌酸。 “我是根据她给我的印象来调制的,不是根据她的服装或是她的身份。”章勋不疾不徐地回答男人,“是否合适,还是得请本人品尝。” 男人嘁了一声,像是为自己没装到而懊恼。 “我尝尝。”姜玉端起那杯酒,浅尝了一口。 她尝完先是皱了一下眉,又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很努力才能把这口酒给咽下去。 这杯酒跟什么恋爱中的女人毫无关系,跟今天她的外表也没有关系,反倒像是…… 很遗憾,这里并没有什么华丽或是深刻的形容。这杯酒只是很苦,很酸。她把第一口酒努力地咽了下去,也并没有等来什么甜味儿,只是放下酒杯的时候,才尝出来舌尖上的桃子酒味,有桃子的味道,略带一点点回甘。对于爱吃糖的人来说,这杯酒几乎毫无甜味。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儿子故意捉弄她,但她不想儿子因此被训斥,所以她咽了下去,又换上微笑,对男人说:“挺好的,我很喜欢。” 章勋脸上挤出的营业式笑容也随之冷了下去。 果然啊,他可怜的母亲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哦,你喜欢就好。”男人挑了挑眉,拿出自己的牛皮钱包,从里面掏出三张红色纸币,拍在了章勋面前的桌子上,“你的。” “谢谢,祝您用餐愉快。”章勋默默地将钱收起,揣进裤兜里,端着托盘转身离开。 姜玉目送了他的背影,又怕男人察觉出来,赶紧把视线落回自己面前的酒杯上。 那杯酒她没再喝第二口,和男人的聊天也稍显心不在焉。 男人去上厕所的间隙,章勋端着一杯粉红色的酒走了过来。 “女士,这杯酒是赠您的,希望您日后生活顺利。” 他弯腰将酒杯轻轻放在母亲面前,收回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勋啊,妈妈想你……”姜玉紧紧攥着儿子的手不愿松开,章勋也没有表现出抗拒,任她攥着。 “你这样过得好吗?还是看别人眼色生活的日子。”他问。 姜玉低下头没回答,可手上还是不愿松开。 “你过得幸福吗?”他又换了个说法问。 姜玉吸了下鼻子:“最起码现在过得还可以。” “嗯,那就行。”章勋点点头,没动。 任她拉了一会儿后,他才眼睛一转,开口道:“他要出来了。” 姜玉仿佛受惊一样蓦地松开了他的手,朝卫生间的方向看去。 章勋直起身,端着托盘离开。 姜玉以为儿子是在诓她,刚要开口喊人,就见卫生间里真的晃出来一个人影。 她后怕地闭上了嘴。 “哟,怎么多了一杯酒?”男人问。 “哦,他们说今晚人少,感谢我们的惠顾,送的。”她回答。 “呵,算他们会做生意。”男人端起之前的酒一饮而尽。 姜玉也端起了盛着粉红色酒液的高脚杯,杯口边缘还沾了一圈不知道是什么的晶体。 她浅尝了一口,是糖。 这杯酒是她喜欢的味道,甜甜的,没有酒精味。她甚至怀疑里面根本没加酒精。 想起儿子调酒和送饮时的专业身影,她又忍不住朝吧台望去。 她从前只知道儿子出去打工了,从不关心是什么工作内容,也不关心他累不累,做得怎么样,有没有遇上过什么麻烦事。 从前,她只忙活着留下她的可昔。可昔走后,她一度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在乎的了。直到现在,她才有机会好好瞧一瞧自己的儿子。可惜,已经只能偷偷地去看了。 那一晚,她将这杯酒喝了个干净,随着男人离开了。 她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更好地生活了。 第108章 装在套子里的人 距离高考,31天。 转眼天就要转暖入夏了,章勋把阳台的窗户全都打开,站在窗前吹着夏夜的晚风,手里习惯性地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还有整一个月,小崽子就要高考了。 时北航会考出去,离开这里。 他知道他该为其高兴的,可现在他站在这里抽烟,面前是寂静的黑夜,身后是时北航复习的灯光。 他骗不了自己。他高兴不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运进肺里。 心情憋闷,他很想假装被烟呛到然后流几滴眼泪。 日子过得太快了。 困在过去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他真的没再梦见章可昔了。她彻底离开了他。 然而他还是很想梦见她,可他又知道人总得向前看。他什么都明白,却管不了心底的难过。 就像他知道时北航总会离开这里一样。 其实说到底,他现在也算是无牵无挂,跟着时北航离开这里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可是真的会有那么顺利吗? 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成本,租房,找工作……还有,拥有了新同学和新的生活环境之后的时北航。 他忍不住从侧边的玻璃窗上去看时北航的倒影。 小崽子还在认真学习,很努力。 因为这孩子自己说过,要考上更好的大学,赚更多的钱来报答他。 章勋转回了眼瞳。 他不需要。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了,想得多,注意力不集中,还健忘,有时候倒过哪瓶子酒都忘记了。 他没有任何想要的,不爱吃东西,没有爱好,工作、抽烟、发呆,以及陪时北航说说话,给孩子做饭,这些就是他的全部。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命最初是为什么而活的,曾经有过什么梦想,曾经说过什么话,有过怎样的不甘与倔强…… 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于他而言,不论向前看还是向后看,都是一片迷雾。他只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如果17岁的他能看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冲上来给他一拳吧。 他开始如往常一样,盯着窗外楼下的路灯发呆。 “小哥。” 身后的玻璃滑轨门不知何时被拉开了。 他急忙掐灭手头的烟,收拾出一副温柔的微笑转头去迎时北航:“学累了吗?想吃点什么?” 时北航摇摇头,来到他身边,低头看见了他手里剩半截的烟头。 章勋见状想将烟头迅速扔进烟灰缸,却被时北航抢先一步夺走——叼在了嘴里。 “这么想抽二手烟啊?”章勋笑着要去拿,“给你根新的,这根还我。” 时北航一仰头躲过,上扬的嘴角与下瞧的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狡猾。 章勋看着他这副模样发笑,转回头作罢。 时北航顺过他的打火机,点燃了嘴里的烟。 “小孩子抽烟不好。”章勋说。 “你有烦心事,”时北航吸了一口,将烟夹在手里,向着一盘子“仰望星空”的烟灰缸努了努嘴,“最近抽的越来越多了,缓缓吧。” “嗯。”章勋回应。 时北航习惯了他这简洁敷衍的回复,眼神飘向窗外,换了个话题:“小哥,你的香水……其实是女香吧?” 到底为什么他找不到这款香水—— “嗯?闻出来了?”章勋有点意外。 时北航点点头。 很好,他找不到这款香水的原因有了。 “一个挺奢侈的牌子,高中时候拿演出赚到的第一桶金买的,一直用到现在。”章勋解释说,“都闻习惯了,只是喜欢这个味道。” 时北航若有所思:“你喜欢花?” “还行吧。”章勋顿了顿又严谨地补充了一句,“没收到过。” “乐队演出那么久,没有粉丝上台送过花吗?” 章勋沉默了。 沉默到时北航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刚想要道歉—— “没有。”章勋出声回答了,他缓缓解释道,“我们是在酒吧表演,没什么粉丝。就算有人送花也是送给主唱的,没有人送给鼓手。” 他刚才着实反应了一会儿。 已经太久没有人提过乐队和演出了。 过去这些时间……过去了好多事情,距离他卖掉余海送他的那套架子鼓,已经过去了四年多。 所以他找回那些记忆也用了一段时间。 “小哥有没有想过……自己收到花的场景?”时北航又问。 “我收到花啊……”他垂下眼皮,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要是收到花,那可能是在我的葬礼上吧。” “不会的!”时北航突然抢声。 不会的。 不会这样的。 “怎么?”章勋转头看向情绪激动的时北航,嘴角翘起,“你打算送我花?” 时北航眨巴眨巴眼睛,带着被戳破的窘迫别过头:“……我没说。” 章勋没再继续说什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收回手的时候他看着手指间盘着的两根头发:“小崽子,你掉毛了啊。” “学习学的。”时北航撇了撇嘴。 “那先不学了,回床上睡觉?”章勋哄他说。 “睡觉前……”时北航忽然抬头看向他,又向前一步凑得更近了,声音轻轻地喷洒在两人之间,“还想做点别的事。” 章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19跟22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是精力上的区别。 自从给小崽子尝试了一回,可算给孩子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了。 他任着时北航吻了上来。 时北航吻得极其温柔,却一触即离。 他疑惑地抬眼,看到男孩翘起的嘴角与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黑眼仁滴溜溜地盯着他,像是狐狸盯着葡萄。 “小哥放心,这次我来。” 时北航压低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他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两个人开始纠纠缠缠着往床边蹭,最后以章勋被放倒在床边为终幕。 时北航就这样爬了上来,急燎燎地扒他衣服裤子。 章勋大部分时候都觉得时北航挺可爱的,直到他一转头看见黑屏的电视机屏幕上不堪入目的画面。 他抬手就将时北航的学习小台灯给拍灭了。 房间瞬间陷入黑暗。 哦,臭不要脸的。 19跟22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大概就是时北航比他的时间长那么一点儿,就一点儿。 章勋啧了一声。 年轻人就应该这样,血气方刚,臭不要脸,省得老了的时候被人骂老不正经。 第109章 小狗 “早啊,航儿。” “早,睡得好吗?” 时北航将沉重的书包甩到课桌上,但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不好,”后座的王瑞祥无精打采,“自从你搬走了,我就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 时北航笑了起来,拉开书包拉链开始一本一本往外拿书。 “你之前不是跟家里人闹着要搬进学校宿舍里住嘛,怎么突然又搬走了?”王瑞祥问他。 “我搬出去住了。”他边垒书边回答。 “搬出去?”王瑞祥露出疑惑的表情,“搬到哪儿去?你不在家里住吗?自己租房子……?” “嗯……”时北航抬起头想了一下,“算是吧。” “你哪来的钱啊?” “你就别操心了。” “我真的很好奇啊,”王瑞祥坐了起来,“你要真是自己出去住了,那我可得找机会去你家做客。” 时北航将垒好的书整齐地摆到一边,又把作业本和练习册分出来,扬起的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下去:“我不是自己住。” “不是自己住?那你是跟……等等,我好像猜到是谁了。”王瑞祥一拍脑袋,忽然想起,“你还住在你小哥家啊?” “嗯……没有,我们搬出来了。”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吗?” 时北航疑惑地看向他:“什么表情?” 王瑞祥在自己脸边一比划:“你的嘴角都要勾到耳朵后面去了。” 时北航抿了抿嘴唇,试图将开花了的笑意抿回去,却又从眼睛里溢出来。 “天啊,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王瑞祥略带震惊地说,“有点恶心。” 时北航咋舌:“哎,你。” “跟少女怀春似的,”王瑞祥继续评价道,“我们的下三白酷哥时总呢?” “走了,一去不复返了。”时北航回应。 “你到底怎么了?你们……发生了什么?你现在看着真的……很诡异,不说我还以为你处对象了。”王瑞祥靠在后座,抱着膀表情复杂地说。 时北航收拾书本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端起一摞子书开始往书桌堂里塞。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瑞祥是除了小哥外,他最好的朋友。 现在小哥是男朋友了,王瑞祥自动晋级最好的好朋友。 但是他不敢确定王瑞祥得知事实后的反应。 刚刚王瑞祥调侃他的表情恶心,他怕王瑞祥得知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后会真的露出感到恶心的表情。 他环视教室一圈,他俩来得都很早,教室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果要出柜坦白的话,现在是最佳时机。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嗯。” “你嗯什么?”王瑞祥愣住了,“不儿,真处对象了?” “嗯。” “你是说你跟……章勋?你小哥?他不是你哥哥吗?” “又不是亲的。” “啊,也是……不对!不是这问题啊!”王瑞祥十分错愕,又咂了咂嘴,开始挠自己的头,“我……妈的,没想到你真是。” “什么?”时北航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叫真是?” 难道王瑞祥之前怀疑过他跟小哥……? “我……哎算了,不提了,尴尬。”王瑞祥搓头搓了半天,拿起了自己的笔,开始在练习册上装作很忙的样子。 “到底什么事啊?”时北航却被他彻底勾起了好奇心。 王瑞祥叹了口气,放下那支笔,略显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见时北航眼里真是清澈的好奇与疑惑,才开口:“就是咱俩刚遇见那会儿……我就以为你……”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转折了话题:“哎对了说起咱俩刚遇见那会儿,我突然想起,咱俩高一刚认识的时候,去江边,你对着江边大喊不要一个朋友了,好像就是叫章勋来着?难不成你那时候就喜欢他,然后失恋了?” “没有,那时候我才多大啊。”时北航回答。 他那时候还分不清对小哥的感情。 “也就是说……你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 “嗯。”时北航诚恳地点头。 “……那就不奇怪了。”王瑞祥靠回到座位上若有所思。 “到底什么事啊?”时北航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有点记不清了,等我想起来再跟你说。”王瑞祥搪塞道。 “哦。”时北航没再追问这件事,“你……不介意吧?” “我介意什么?难道你谈恋爱了要跟我保持距离……”王瑞祥先是疑惑,说到一半才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说喜欢男的啊,不介意。” 时北航蹩了蹩眉。 王瑞祥的表现跟他脑袋里事先预想的各种各样的反应都不一样,没有厌恶,没有好奇,反倒有一种……语无伦次。 而且他并没有对自己的性取向产生质疑,更多的像是对这件事的反复确认。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什么了?”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我没有,我没想到。”王瑞祥矢口否认。 现在这斩钉截铁的样子……这家伙的前后口供根本不一致。 不过再追问也问不出什么。时北航耸了耸肩,算了。 距离高考,仅3天。 “还睡不着吗?” 时北航看着小哥的身影来到床边,伸手去够。小哥很配合地坐到床边,将左手递给了他。 “嗯。”他捉住这只手,翻过来轻轻地吻了手背。 章勋看着他垂顺的睫毛,心思微动,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脸:“那要不要……” 压力大的人总会找点泄压方式。 章勋话都还没说完,时北航就一只手兜在他的脑后,啃了上来。 两人交缠亲吻半天,时北航喘息着爬起来,贴在他脸边急燎燎地要脱他衣服时,他才有机会把没说完的话说出来:“我是说,要不要去洗个澡?” 时北航鬼迷日眼的表情瞬间消失,眼神重新清澈起来:“啊?啊,洗澡……当然,我去洗。” 他翻身下了床,朝着浴室一路小跑。 章勋看着他的背影,忍俊不禁。 没过一会儿,他就听见了水声。 他看着亮着暖灯的浴室门,坏心思一动,脱了个干净朝着浴室走去。然后,推门—— 听到门声的时北航诧异地回头,一只手还在往身上打着泡沫。 章勋反手关门,不自觉舔了舔唇钉,忽地上前一步将他压在墙上。 “小哥……!”时北航惊呼,下一秒就被堵住了嘴。 香皂掉落在地。 呼吸骤然紊乱,刚收拾好的清明也在小哥一下又一下的舔舐中败下阵来。 “好滑啊。”章勋轻叹着,鼻尖轻蹭他的耳廓,手也不自觉穿过泡沫,从他的腰间滑至身后。 时北航紧抽了一口气,抬起手抓上了小哥的后背。 “小家伙,干几天活,都有肌肉了?”章勋继续撩拨,低头就要从他的下巴吻到喉结。 时北航急忙摁住他的额头:“脖子上有泡沫,不干净。” “也是。” 一口气从鼻子里缓缓呼出,章勋轻笑一下,只是那笑容里透着即将要干坏事的狡黠。 时北航心里暗叫不妙。下一秒,淋浴被打开了,水流一下就打湿了小哥的头发。 他看见小哥脸上滑过的水流,一路流下下巴,流过喉结,流过胸膛和小腹的肌肉,再一路流下……下流的他自己。 不知何时,他们的身体已然紧贴。 泡沫与滑腻都被冲刷带走,余下的是皮肤相贴的触感和热气升腾的氤氲。 章勋开始在他的肩颈啃咬,时北航在水中抬起了头,面部表情有些不受控制。 咬得有些痛了,却又痛得刚刚好。痛得与酥麻相抵。 随着小哥的手下游,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肌肤摩擦中,某种原始的**就此升腾。 “还是干净的小狗最好吃,”小哥压低的嗓音自耳边传来,带着笑意,“小狗洗澡的时候,都这么乖吗?” 时北航被他说的这些一刺激,浑身打了个激灵:“小哥……” “小狗该叫什么?”小哥在他耳边问。 小狗叫什么……? “汪、汪汪……?” “不对。” “那叫什么?”清纯小狗表示疑惑。 章勋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还是驯得不够啊。” “叫什么……啊!” 还没等时北航反应过来,章勋在下方抚摸的手指一用力,立刻分开了他的…… “小狗一会儿爽了,就知道该叫什么了。” 手指进入得猝不及防,好在这些天由于时北航每天压力都很大,都会闹着跟小哥要,再加上一点泡沫的润滑,还算顺畅。 时北航痛呼一声,猛地抱紧了小哥,手指在小哥的后背上留下了紧抓的痕迹。 “啊……!我要叫什么?小哥……” “不是这个。” 很遗憾,小狗没有回答对正确答案,获得惩罚。 他自己也憋得厉害,跟时北航一样喘着粗气:“帮我。” 时北航听话地分出一只手,手指绕过……摸了进去。 “你个小混蛋……!不是那边。” “我看小哥这里更有感觉。” 时北航说的是实话,他那里一受刺激,忍不住就想起时北航的味道。不过小狗敢这么挑衅自己,他是该好好教育教育了。 他一下将时北航抱起,突然腾空的小狗受到惊吓,双腿就要往他腰上盘,却又控制不住下滑。 “那来看看小狗这里会不会更有感觉。” 他一顶腰。 “啊……啊!进、啊……”小狗的神情涣散了。 “小狗叫什么?” “主人……主人!” “果然,小狗还是爽了才乖。” 给各位来两章糖缓缓~[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9章 小狗 第112章 卫生间 时北航说完又开始在他身上忙活,一会儿舔舔这里,一会儿亲亲那里,一会儿舌头画圈儿。 比起撩拨,章勋感觉自己更像在被一只大型犬暴舔。 “别弄了,脏。”他试图阻拦。 时北航停了下来,蹩着眉头疑惑地上下打量章勋的神色。章勋也同样疑惑地回看他。 “哪里不对吗?”时北航开口问道,“不舒服吗?” “可能是……场合不对吧。” “小哥更喜欢刚才在饭桌子底下吗?周围都是人的时候。” “不是……!”章勋一惊,这小崽子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大胆了!? 别胡说,他没有! 好吧,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 时北航忽然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章勋以为是自己的不配合小崽子丧气了,正要哄他,他却自己把头猛地抬了起来,盯向了章勋。 那种视线,就像是猎豹看见猎物时,下定决心的眼神。 只见时北航抬起手捂住了章勋的下半张脸,低头埋在他耳边,悄声道: “小哥……这里人很多。” “不要出声哦。” 章勋瞪大了双眼。 “如果一定要出声的话,就喊我的名字。” “连名带姓的那种,我喜欢。” 时北航这一番话的确很有效,他那刚刚才在狗啃下恢复了常态的东西这会儿又支棱了起来。 “臭小子,轻点儿。”章勋皱眉。 “我叫什么?”时北航问。 “……北航,时北航,轻点儿,没有你这么玩的。” “我现在确实不想玩这里……” 他轻轻吻上小哥的嘴角。 “小哥,双手放在脑后。” 章勋照做。 时北航双手揽着他,猛一施力,将他向前拖拽了好几公分——章勋吓了一跳,好在双臂垫在脑后,没有磕到脑袋。 “对不起,小哥……”时北航附身,分出一只手去摸小哥脑后的双手,“磕疼了吗?” “没有,”章勋放下双手以保持平衡,“你要做什么?” “这个姿势……”时北航依旧揽着他,就这样一点点压下来,“小哥,你说呢?” “记得,喊我的名字。” 章勋喉结一动。 时北航属于没什么技巧那一类的,但胜在强大,没错是大,且持|久。 卫生间确实不少人进进出出,章勋不想喊出声音,时北航却总想让他喊自己的名字。 小混蛋,这时候不怕社死了?! 本来两个人都处于一种忍耐且较劲的状态,直到卫生间里进来了一个辨识度极高的声音—— “哎哟别提了,我物理都没答完,最后一题真不是给人做的……” 是……王瑞祥! 时北航忽地一用力。 “时——!” 刚出声,章勋便狠狠咬住了牙,紧紧瞪着时北航,声声将后两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时北航迎上他的目光与责备的眼神。 太完美了。 他第一次看到小哥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冒着火的,愤怒的,可表情却又是羞愤的,脸颊是泛着红晕的。下唇被紧紧咬着,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他没忍住,一下交代了。 喉咙里也出了声音,甚至嘴唇都没能拦住这阵声音,在这个狭窄的格子间离里显得极为突兀。 “呃?什么声音……”门外传来王瑞祥的声音。 章勋立刻紧吸了一口气憋住,紧张地绷紧了悬空的waist,同时抬眼瞪向罪魁祸首。后者脸上|潮|晕未散,表情依旧暧|昧|难|耐,张着嘴缓缓呼吸着,不一会儿又闭上眼睛用力皱了皱眉。 章勋险些被他这张事后脸|刺|激,仰头闭了闭眼睛。 两人一动不敢动。 “航儿,你是不是搁这儿呢?”门外人问。 “嗯。”时北航抿着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 “我就说嘛,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章哥是不是也在这儿啊?”王瑞祥继续问道。 “你上厕所查什么户口。”时北航回答他。 同时,他对着章勋笑了笑,那表情仿佛是在寻求什么夸奖。 “我刚好像听见你俩了……” 下一秒,章勋才明白时北航不是在索要夸奖,而是在问:你说,我是说你在这里好呢,还是不在好呢? 那是一种挑衅与挑逗意味并存的欠揍表情。 尽管知道了小狗的意图,他还是赶紧摇了摇头。 时北航得逞地咧开嘴角,露出开心的虎牙。 “你听错了吧?他去外面抽烟了。” “哦……”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章勋才松出紧绷着的这一口气。 “……小崽子学坏了啊。” “都是跟小哥学的。”时北航俯下身来,搂起T恤,吻上他的胸膛。 章勋立刻难耐地咬了咬牙:“还来?” “本来是想回家再来的,”时北航一路上吻,从脖颈落到右耳垂,“但是小哥刚刚也太可爱了。” 章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都是跟小哥学的。确实,这些台词他自己似曾相识。都怪他自己在上面的时候说了太多奇怪的话…… 吸取教训,下次还敢。 第113章 气话 吃完烤肉,酒足饭饱的一行人往店外一边走一边插科打诨。 “航儿,你怎么去那么久厕所啊?还跟章哥同时回来的……” “不该问的别瞎问。”时北航回应。 王瑞祥撇撇嘴,一副哦你不说我也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等一下。”章勋忽然拉住了时北航。 时北航顺着他抬头望去的方向,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妈?” 他紧张地捏紧了小哥的手,呼吸也紧张起来:“怎么办?” “她应该没能力在大街上抓你回去,先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嗯。”时北航没有松开小哥的手。 章勋低头看了一眼他们紧紧相握的手,忽然抬起了他们的手,低下头在时北航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而时北航呢?他被小哥这一吻手礼迷得神魂颠倒,呆呆地点点头:“嗯。” 章勋微笑起来,将他往身边拢得更近了。 出了门,时北航的母亲蒋萍果然快步上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儿啊,我的小航,跟妈妈回家吧,回家吧好不好?妈妈不能没有你啊……” 女人看起来十分憔悴,深深的黑眼圈与眼袋,红肿的眼睛,像是哭了五天五夜。她上来就想来抓时北航的手,后者一步退到章勋身后,躲开了。 “小航!你怎么对妈妈这么狠心啊……”女人更加崩溃,一步步又要朝章勋身后走去,仿佛看不到章勋这个大活人一样。 周围的朋友们全都停了下来,看着这一番闹剧。 “你走开!不要在这里……”时北航难堪道。 “已经一个多月了,小航,你真的不回家了吗?妈妈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妈妈再也不逼你学习了……你跟妈妈回家……” “我不要!你不要在这里——” 扑通一声,一片哗然。 蒋萍竟然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饭点的烤肉店门口,当着时北航所有朋友的面儿,向着他跪了下来。 “妈——!你这是干嘛啊?!” “北航啊,妈妈求你了,跟妈妈回家吧……”蒋萍甚至弯下了腰就要磕头,“算妈妈求你了,妈妈真的求你了——” 时北航急忙跑上前拽她:“你这是干嘛啊?!妈不要这样!你不要在这里——” 蒋萍死死跪趴在地上,任他怎么拉拽也不起身:“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朋友们此刻没一个敢上来帮他拽阿姨,这跟一起打架斗殴不一样,她是时北航的妈妈啊。同时他们也不敢走,生怕这两人出了什么事儿。 “走吧!”章勋忽然喊了一声,“你们先走!” 王瑞祥有些迟疑,指着自己:“那我——” “都走!”章勋又喊了一声。 王瑞祥会意,招呼着朋友们:“走吧走吧!我们打车去下一场!带你们唱歌去!” 这一群人得了令,呼呼往往地撤退了。 只留下章勋,时北航与依旧赖在地上的蒋萍三人。 “妈,你快起来——”时北航焦急地说。 “是啊,人都走了。”章勋补了一句。 这一句话可谓点燃了蒋萍的怒火,她直起上半身,怒瞪着章勋。 一个拐走他儿子的非主流同性恋,长着一张无比欠揍的嘴脸,嘴唇底下插着钉子,鼻子上牵着牛环,还总是见缝插针地揭人意图。 不过好在章勋没有听到这一系列评价,不然肯定得就“牛环”的事先辩论一番。 他很少戴鼻子上的环,除了曾经表演时,也就是今天了。 因为昨晚在床上,时北航提起他之前戴鼻环很性感。 但如果这样的原因让时北航的母亲知道了,他怕对方会一下子气晕过去。 “起来吧,妈。”时北航再次劝道。 “你跟妈回家。”蒋萍抓上他的手。 “你先起来再说。” 蒋萍借着力摇摇晃晃站起身,却怎么都不愿撒手了:“北航跟妈妈回家好吗?妈妈辞了职,以后专心陪你,再也不会忽略你了……” 时北航愣住:“你辞职了?” 蒋萍更是死死拽住他:“北航,跟妈妈回家好吗?妈妈现在真的不能没有你——” 时北航没再挣扎,怔怔地看着她。 他看着母亲的嘴一开一合,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为什么要辞职?”时北航迷茫地问她,“高考都已经结束了,你不需要再看着我了。” “妈妈知道……以前是我太忽略对你心理的教育了才害你变成这样,你回家,我们好好聊聊重新来过……” 时北航瞬间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我没有心理问题。”他反驳。 “北航,都是妈妈的错,不要闹了好不好?” “我没有闹,我现在特别冷静。”他漠然地回答。 蒋萍的表情凝固在一个苦字上,但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章勋抱着膀站在一边,不知道该不该上手帮忙。 “妈,放手吧。高考结束了,我也成年了。”时北航平静地看着母亲,“我已经定型了,你改变不了我。” 蒋萍蹩着眉头看了他半天,直到从他淡漠的表情中确认了其话语的真实性后才缓缓放手。 “我已经不打算回家了。”时北航继续说道。 “不回家了?”蒋萍迟疑地念了一句,又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又说,“那天是妈妈情绪冲动了,以后不会再……” “不是这个原因!不是这样就好了的!”时北航提高声调打断她,“你不要再试图改变我了,妈。” “为什么……我要做什么你才肯……” “你不用做什么,你不用做任何事。”时北航果断地回答。 他已经不再祈求母亲的理解了。 “就这样吧。” 时北航转身欲走,却又被拉住手腕:“不行!妈妈不准你跟这个同性恋走!” “我也是同性恋。”他回过头提醒道。 “你还小,还有救……” “我没救了,妈,我彻彻底底没救了。”时北航看着她,“你不是说,很后悔生下我吗?” “那都是气话——”蒋萍苍白地辩驳。 “你之前跟爸爸吵架的时候总说人在生气的时候说的都是真话,我现在明白了。你不也是在吵架的时候才说出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吗?我是你们生出来的,这辈子也逃不了,你们说什么、怎么处置都可以。你们说我没用是真的,说我白眼狼是真的,说要打死我,也是真的。” “没有啊!没有!爸爸妈妈怎么可能会打死你呢?”蒋萍直呼冤枉。 “你们爱我吗?我看不清,也感受不到。” “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控制,你们只想让我活成你们想要的孩子,品学兼优,活在你们定制的框架里,考上你们想要的北航。” “时北航……连这个名字,都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我不小了,我成年了。你们不需要再为我担心,我会考上很好的学校,但不会是为了你们。” 说完这么一段话,他用力将手抽了出来,转过身,拉上章勋的手臂,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留在原地的蒋萍是什么神情呢?也许低着头维持原状,也许一松气跪坐在路边。 他没看,也不想去想。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没有,亦或是没来得及听到蒋萍的哭声。 时北航一回家就窝在了被子里,庆祝高考结束的喜悦心情也没了。章勋见状换了衣服钻到床上,在他身后拄着腮帮子靠着。洁癖小哥没训他不换睡衣就进被窝的行为,默不作声地盯着被窝里冒出来的半个黑色小毛球。 看了半晌,他抬手点了一下时北航露在外面的耳朵尖。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小时北航开了机。 “不,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章勋说,“我理解你。” “可我现在有点后悔,”时北航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我后悔对妈妈说那么重的话了。” 章勋没说话,捋了捋时北航的头发。 “这种感觉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说气话吧?”小毛球又往被子里缩了缩,“真不好受……” “你只是说了真话。” “人应该时时刻刻都说真话吗?有些真话,是不是就应该烂在肚子里……” “你不说,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 “万一是我错了呢?”时北航忽然转回脑袋,一双委屈的眼睛里氤氲着些许雾气。 章勋心里一软,没忍住俯下去,亲吻了他的嘴唇。 “话要说出来,别人才会明白。”他轻抵时北航的鼻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 小哥的呼吸满是熟悉的气味,温热的,闯进鼻意里,似酒撩人。时北航感觉自己要醉得昏头了,抬起下巴又吻了上去。 “小哥……” 章勋你个大闷骚也知道话要说出来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3章 气话 第114章 温情 时北航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久到醒来的时候都有些发昏,很像小时候发烧烧了一晚上再醒来的感受。 “高考前都失眠到要吃安眠药的人,高考后就这么睡到天荒地老了?”小哥调笑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时北航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现在几点了?!” “哎!刚睡醒别这样猛地鲤鱼打挺,对心脏不好。”章勋按住他,“下午一两点吧,怎么了?高考已经结束了,又没什么事干,好好睡会儿吧。” “什么?!完了完了完了……”时北航焦急地挠头。 看着他这个样子,章勋的嘴角是彻底压不下去了:“怎么了?是错过什么东西了吗?” 时北航抬起头:“是啊!” 他看着小哥脸上那憋不住的笑容,愣了两秒:“啊,你收到了……” 章勋笑着示意他往窗台上看。 时北航顺着看过去,一捧蓝色的小花正生机盎然地开着。 “好看哎!”他立马从床上爬下来跑到窗边,左右来回地瞧那束花。 只不过刚兴致勃勃地瞅了一会儿,时北航就又蔫儿了下来:“就是小了点儿……毕竟是草本植物,小哥会不会觉得小家子气啊?” “很好看啊,素雅,我喜欢。”章勋也走了过来,弯下腰亲了一下时北航的脸,“送我的?” “……送邻居的。”时北航撇嘴。 “啊?哪家邻居?”章勋笑着问。 “都送进家门了,不是给你还能给谁嘛。”时北航伸手去戳花瓣。 “哎,”章勋还是笑,又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学会跟我对付了。你这个惊喜给的,要不是卡片上祝福语是‘小哥长命百岁’,还真就要送给邻居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我的风格?” 章勋合不拢嘴,手上又加重了力道揉着:“嗯,这很时北航。” 时北航顺应着这股力道闭上了眼睛。 他其实很喜欢被小哥揉脑袋,很舒服,就是会显得自己像某类犬科动物。 “是不是……上次我跟你开玩笑,说我只能在葬礼上收到花,被你记住了?”章勋问。 “嗯,”时北航点点头,“小哥不会在葬礼上收到花……啊不是!是不会在死后才……呸呸呸!总之小哥收到的第一束花一定是我送的!” “不仅第一束是你送的,最后一束也可以是你送的。” 时北航急忙去捂他的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快呸呸呸!” “好,呸呸呸。”章勋无奈地配合。 时北航很满意,转头看到小哥在阳光下温柔的笑容,忍不住一下抱了上去,撒起娇来:“小哥……” “嗯,谢谢你。”章勋紧紧回抱住他,“这是什么花?” “勿忘草。” 章勋收敛了笑容。 小孩儿送了他一束“勿忘我”。 “就是……如果你哪天,又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别忘记我。”时北航没忍住,说着说着鼻子突然就酸了。 “怎么一句话就哭了啊。”章勋急忙帮他擦眼泪。 时北航干脆不憋了,带着哭腔喊:“你不能忘记我!哪怕我们哪天分开了……也不许再突然消失!” 别忘记了有一个叫时北航的小孩儿。 被扔掉过的小狗是会ptsd的。他永远会觉得自己有一天还会失去,所以他要一直做好被抛弃的准备。 如果有一天,你要再次抛弃我的话,请不要忘记我就好了。 勿忘我。 章勋只觉得一阵心疼,熟悉的愧疚感又涌了上来,吻了吻小崽子的额头:“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离开你。” 他抱着小崽子哄了很久。 其实他们现在所感受到的危机感不无道理。暑假一结束,时北航就要上大学去了。 纵使章勋现在孑然一身,却也没有做好只身前往一个陌生城市生活的准备。 他得开始攒钱了。 “对了,除了这个,是不是还有个快递?”时北航从他怀里抬起头。 “嗯?好像是有一个吧,我还没拆。你买了什么?” 时北航立马破涕为笑,甚至有点喜笑颜开。他松开了小哥,催着他:“送你的,你快去拆。” “好好好。” 章勋被使唤去拆快递,完全没有看到身后时北航在无声地狂笑。 “我靠!这什么啊?!!” 直到这一刻,时北航才关闭了静音模式,开始放声大笑。 客厅的章勋拎着一块粉色的布快步走进来:“时北航,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没,”时北航边笑边摇头,“买给你的,HelloKitty内裤,喜欢吗?”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啊,”章勋打开内裤上的图案,“这玩意儿是他妈HelloKitty?!” 只见粉嫩的四角内裤上,长着一身超人强肌肉的HelloKitty正对他笑着。 “试试不?”时北航乐着。 “你小子——” “情侣的,还有一条,平衡了吗?” 章勋感到一阵好笑,一时都没能说出来话,笑了一会儿才说:“你买了两条,是吧?咱俩就穿这个,我都怕下次你狗啃完,我低头一看见这玩意儿就萎了。” “不会的!我看卖家秀挺性感的。” “……?小崽子你的审美有待考察。” “哎呀小哥,你先穿上我看看嘛。你说了我高考完会满足我的所有愿望的。” “我……坑爹啊。”章勋语噎。 “你别偷看啊!” 最后某人还是乖乖换上了。 “啧,怎么这么紧……时北航,你对你小哥的尺寸还是不太了解啊——好了,满意了吧?” “嗯?我看不太清,你过来。” 章勋叹了一口气,乖乖地穿着超紧肌肉猫靠近。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被即刻腰斩,屁股上这个骚里骚气的东西跟他根本就不搭。 不过在靠近的时候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小崽子,你怎么眯缝着眼睛?你是不是近视了啊?”章勋凑近了问。 “啊?”时北航用力眨了眨眼,“好像是,离远了就有点儿看不清。” “今天带你去配个眼镜吧。” “不要转移话题,快让我看——” “看看看,我都跪在你眼前了你快看,这样看不清就趴下来看。” “趴下来还是有点变态的。”时北航小声bb。 “没你买这玩意儿变态。”章勋无语。 时北航看清后就开始gerger乐,乐得章勋直拍他胳膊:“不许笑了,不许笑!再笑你也穿上去,去!” 因为是时北航特地准备的“情侣款”,最终他自己也难逃一穿。 但章勋发现了端倪。 “好啊你,小崽子你故意的是吧?给自己买大一号,给你小哥买小一号?你是在嘲讽我还是真的对我有什么误解?” “没,真没有,”时北航乐得停不下来,“我就是看模特图感觉它那个紧款挺性感的,真的。” “那你自己怎么不性感一下?嗯?” “我这不是对自己心里没数嘛。” “好,故意的。时北航你今天完了。” 章勋扑上来挠他的腰,时北航被咯吱得狂笑不止:“啊小哥饶了我吧——” 章勋停了手,后知后觉一件事:“不对啊,模特图?哪个模特?你看了谁的?” “假人模特,”时北航笑得还没缓过来劲,“这种醋你都吃。” “还有力气调侃我是吧?” “啊——小哥你……哈哈哈,小哥饶了……哈哈哈哈哈……饶了我吧!我错了!” 本章推荐bgm:愿你被这世界温柔以待-月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4章 温情 第115章 我们就是家人 隔日,衣着一黑一白大T恤的两个人站在街边一家眼镜店前。 “今天我们的计划是什么,还记得吗?”章勋抱着臂,问一边的时北航。 “先去配眼镜,然后等制作的时间在附近的商场逛吃逛吃!”时北航兴奋地回答,像一只好久没出来玩的土狗。 “完美,计划通,走!”章勋打了个响指,推门进了眼镜店。时北航屁颠屁颠地跟上。 进了门说清需求后,时北航被带去验光,章勋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小椅子上等待。修长的双腿交叠着翘起,抱着臂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棕黑色的头发被阳光染亮了一大半,以至于时北航一出来就被迷住了。 “验完光了?”章勋抬起头,没能憋住笑。 “这个好沉啊……”时北航转向一旁的镜子,里面的自己简直像宫崎骏漫画里的小发明家,“诶?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矫正镜都是这样的。” “吓死我了,”时北航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就要戴这个出门了呢。” “那不会,这个可比你要买的小眼镜贵得多。趁这会儿四处看看,远眺或者走个台阶,看度数适不适应,还可以给自己选个镜框。” 时北航听话地来到大门前,像个小孩一样好奇地向外张望,又在柜台中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目光落到了柜台里的眼镜上面。 章勋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想选个什么样的?” “哪个帅我戴哪个。” “帅啊,我想想……” 章勋在这一排排眼镜中扫了一圈,拿起了一只黑框眼镜:“试试这个?” “好啊。” 时北航答应着就要把自己脸上的矫正镜拿下来,被章勋拦住了。 “等会儿,着什么急,你先把度数定了再说。手别碰调整片,一会儿歪了。” “哦哦。”时北航乖乖地把双手收下去了。 章勋看着小崽子听话得像个企鹅的样子笑了,想要揉他的头发,但又碍于店员的视线没有行动。 矫正结束,他们选完镜片就开始试镜框,各种千奇百怪的都试过之后,发现还是章勋最初第一眼看中的黑框最适合。 “不愧是小哥,第一眼就挑到了最帅的。”时北航又将黑框眼镜戴上,还突然摆了个在下巴下面摆“八”的pose,逗得章勋直乐。 该说不说,小崽子戴上眼镜后气质被软化了不少,黑框柔和了他的脸和那双三白眼,整个人添了许多呆萌。 由于时北航的度数较低,眼镜店承诺下午5点就能出。两人开始进入下一步计划——逛吃逛吃。 “吃点儿什么?”章勋问。 “边走边看吧。”时北航答。 俩人就这样每逛到一家看起来很好吃的店就停下来,站在店门口疯狂查评价和套餐,有合适的就吃,不合适就走人。 他们把地下美食区转了三圈,最终最合适的是一家中式炸鸡店。 两人都在开心快乐地嚼嚼嚼的时候,章勋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袋子,抬头看向时北航:“你把骨头也吃了?” “什么骨头?” “这是炸鸡架。” “哦,哦!我就说怎么脆脆的呢……” 章勋震惊了一瞬间,缓缓抬手为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咬合力惊人,堪比一条成年鬣狗。” 时北航继续嚼嚼嚼,依旧没吐骨头。 嚼完鸡骨架,时北航拎了个小篮子,跟小哥一起逛好特卖,魔性的宣传曲始终在脑袋顶上回响盘旋。别问,问就是确实便宜。 但话又说回来,他确实喜欢跟小哥一起逛超市的感觉。 “话要说出来,别人才会明白。” 他看着小哥在前面挑选饮料的侧影,想到小哥温柔的话语,下定决心要说出来:“小哥。” “水溶c喝不喝?汽水要不要拿瓶大的,咱俩人力背回去。”章勋一手捏了两瓶水溶c放进筐里。 “嗯,好啊。”时北航一边答应一边措辞,“小哥,我喜欢……” 章勋忽然笑着看向他:“想在外面对我突然表白?” “我……我是想说我喜欢一起逛超市,”时北航被小哥这一挑逗弄得有点结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有一种……有一种家人的感觉。”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但被章勋听得清清楚楚。章勋看着他,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柔软得不像话。 “我们就是家人。” ——叮铃。 仿佛夏夜里的风铃清脆响过,听到小哥笃定的话语,时北航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了。 开心的情绪从心脏里泵出来,随着血液送到全身。他不由得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因此看起来还有点儿傻气。 小哥的视线依旧黏在他身上,下一秒头顶就覆上来一只手,温柔地、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头顶。 时北航还没来得及细细享受,就听见一旁传来两个女生的小声讨论: “哇啊——你快看你快看!” “行了我看到了,你小点声啊!” “天哪好甜……他们一定是一对吧,嗑死我了!” “我也嗑到了但是你小点儿声啊……人家看过来了啊喂!” “快走快走……” 章勋的手僵在他头顶几秒,尴尬地拿下来,放到嘴前轻咳两声以掩饰尴尬。反观时北航,已经成了一只煮熟的小螃蟹。 “小哥,我好晕啊!” 时北航戴着新眼镜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眼镜店里乱转,一旁的店员阿姨全都忍俊不禁。 “小帅哥,你慢点儿走慢点儿看,适应适应。” 章勋勉力压着嘴角:“嗯对,第一次戴会有点晕是正常的。” 时北航晃悠到他面前,弯下腰把一张大脸凑近了:“小哥,你看我帅吗?” “帅。”章勋在他的逼近下自觉后仰,偷偷做着悄声的口型:“还有人呢,再近亲上了。” 时北航盯着小哥做着口型的嘴唇和那颗随着口型动来动去的蓝色钻石,真的很想现在就亲上去。 “小哥,我试好了。我们回家吧。” 第116章 野营 正常来说,高考结束后肯定是少不了毕业旅行的。可问题是,这俩小子实在太穷了。 时北航不赚钱,离家出走后也没有了家里的扶持帮衬,所有的日常开销以及现在的房租都是靠着章勋在酒吧调酒的工资。而章勋现在也正为时北航出去上学后的日子做打算。 “话虽这么说,可去一趟周边的钱还是有的。”章勋拿手机算着账,脑子里盘算着要不以后都值全班好了。 “算了吧小哥……我们就在家这边随便出去走走也挺好的。”时北航怀着深切的歉疚说道。 “没逗你,真有钱。”章勋放下手机,笑着看向小崽子。 以往他工资大半都捐给了医院,如今确实有结余,只不过是用在哪里的问题。 左右他都只打算花在跟时北航在一起的时间里,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呢? 况且虽然高考已经结束了,但他们两个显然还没有从那个疲惫的状态里走出来,是时候留出一个过渡缓冲,放松身心的旅行了。 于是他们留出了一天市内野营与五天的哈尔滨之行,所有行动范围没出300公里,火车也是绿皮硬座,也算是穷游到极致了。 “酒店再省也得订有窗户的,知道吗?”章勋盯着划拉旅行软件的时北航,生怕小崽子转手给他订一个七十多块钱的无窗房。 “我就随便看看……原来有这么多酒店啊……这还有个大浴缸!” “怎么?喜欢大浴缸?”章勋凑过来,“嗯……这个大小,两个人一起都够了。” 两个人一起……? 时北航的脸倏地红了。 “哟,红温得这么快。”章勋亲了一口他发烫的脸蛋,故意逗他。 “没、没有!”时北航急忙否认,手指迅速把浴缸房划拉走了。 章勋却眼尖地记住了酒店的名字。 “我来订吧,你别研究了。” 考虑到全程都是小哥出钱,时北航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选择权,立即爽快地点头:“好。” 次日,俩人背着大包小裹,排队坐上了前往明月岛的船。明月岛属于齐齐哈尔的一个5A级景区,是个江心岛。这天江风习习,却吹不散空气中的炎热。 在船舱内安置好这些大包小裹后,章勋拍了拍时北航的后背:“东西不用看,这么大一堆包跑不了,去外面吹吹风。” 船舱里过于闷热,与甲板上清新的空气与大风形成了绝妙的反差。时北航一走出船舱,直接被风吹了个大背头,双眼也不得不眯了起来。 “好大的风啊!” “跟我来。” 小哥攥住了他的手,带着他穿过走廊和甲板上的层层人群,挤到了船尖的栏杆边,将他塞进了一个空里。 视野豁然开朗,面前是滔滔的江水与低飞的江鸥,天蓝水灰,耳边充斥着轮船引擎与水浪的响声。 小哥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结实又温暖,他可以随时向后靠去。 他双手扶上栏杆,同时多了两条手臂护在他两边,也扶上了栏杆。他就这样被小哥圈在怀里,低头看着这四只手,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奇怪的东西:You jump, I jump.以及泰坦尼克号里两位主角在船头展开手臂的身影。 他立马摇了摇头。呸,一点儿都不吉利! 船只大概开了20分钟就到达了对面的江心岛,两人上岛后直奔大门,到达刻有“明月岛”三个大字的大门后却又左转走进了一条羊肠小道。 这是一条非常窄而高的小道,像走在一个小山坡上,向下看去还可以看到大路上的游人。 “我们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扎营,可能要走很久。怎么样,这些东西背得动吗?分给我一些?”章勋边走边对时北航说。 “背得动!可别太小看我们年轻人!”时北航回答。 “好啊你,越来越皮实了是吧。”章勋上去抓了他后脖颈一下,两人嘻嘻哈哈着。 就这样边聊边闹,大概步行了有3公里,他们望见了一片开阔的黄草地,周围早已没有任何游人了。 “小哥,你快看!那边那棵大树好漂亮啊!” 章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到一棵长得非常标致的大树,大团翠绿的树叶为树下营造出一片极好的荫蔽。 广袤的平原,如同稻谷一般金黄的草浪,蓝天下长着这么一棵标准的、像是幼儿园图画儿童中的树。 ——这片地方简直像个童话。 “就这儿吧。”他说。 时北航得令,抬脚就往前跑。可土坡太陡,又被半人高的草挡着看不出来,他脚下一滑,背着帐篷包一屁股坐下去,呲溜溜就往底下滑,一路滑到了底儿。 “时北航!”章勋惊慌出声,急忙快步下坡,“你没事吧!” 他跑到时北航身边,后者坐在原地抬起头看他,满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小哥,我屁股疼……” “哎,”他最扛不住小崽子这个样子了,赶紧把手头东西都放下,给孩子捞起来,“看着点儿,不用这么急。” “知道了……”时北航站起来扑棱扑棱屁股上的尘土与草叶,声音依旧委屈。 章勋忍不住突然捞过时北航的脑袋,在他额头上用力地亲了一下,非常之用力,非常之响。 “啊,小哥……”时北航反应了两秒,红着脸扑上去开始亲小哥的脸,一下下犹如小鸡啄米。 “哎哎哎,”章勋被亲得从开心到感觉自己满脸口水,伸手按住他,“停不下来了还。” “嘿嘿,”时北航傻乐着,“反正现在没人能看见。” 章勋张望一周,抬手指了个方向:“哎,那儿有人!” “哪儿?!”时北航吓了一跳,赶紧转过来伸脖子朝着他指的方向瞅。 章勋憋笑。 惊慌的时北航转回来瞅见憋笑憋到表情诡异的章勋后才明白,很是无语:“小哥你骗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呢……” “我这样?我哪样子了?”章勋带着笑意凑近,又在时北航嘴唇上啄了一下,搞得小崽子又跳脚了半天,抱住他的脑袋非要千百倍反啄回来。 章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呢? 他边抵抗着时北航的噘嘴攻击边想着。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逗人玩这么有意思,主要是因为小崽子给出的反应太好玩了。正经人章勋如此认为。 闹到最后时北航往他身上扑,俩人被身上大包坠得重心不稳,一下子双双跌倒在草地上,也还好有背包做缓冲,俩人都没事。 俗话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睡一觉。于是两个人躺在草地上看着对方傻乐了半天,决定先躺够了再搭帐篷。 忽然,时北航好像被什么卡了嗓子,蹦起来呸了半天。 “不对啊小哥,这儿有蚊子!” 被他俩这么一闹一扑,草丛里的黑点儿都被惊起来了,在空气里嗡嗡嗡嗡狂蚊飞舞。 他们这才发现—— 草丛里,全是蚊子。 第117章 野营2 等到他们搭好帐篷充好床垫,又保证了这里面是个纯净空间后,已经是日落黄昏。太阳刚好在他们忙完的时候变得不再烤人,从一位暴躁的北京老太变成了垂暮和煦的老奶奶。钻在帐篷里的俩人顶着一身的蚊子包刚从警备状态里出来,一头倒在充气床垫上。 “累了……”章勋闭上了眼睛,享受这战争后难得的休息。 “应该没有蚊子了吧……”时北航也疲惫地出声。 “嗯,看样子是没有了。” 透气的纱网面积有限,西下的太阳烤得帐篷里闷热,可他们谁也不敢再拉开帐篷的门帘。 章勋盯着透光的帐篷顶,牛油果绿的布料上有着一个大大的光点。那就是炎热的来源。等到光点彻底消失就会好受多了。 而帐篷里,只有他们两个深重的呼吸声。错落的呼吸就这样聚在一间小帐篷里,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特别。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时北航叫他:“那个,小哥……” “怎么了?” 时北航一会儿没答话,他便睁开眼睛看去。只见小崽子抿着嘴唇,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不会是……” “小哥,我想上厕所。” “……” 梅开二度。 章勋总感觉这样的事绝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叹了一口气,爬起来。时北航也跟着他爬起来。 他抓住门帘上的拉锁:“我数三二一,我拉拉链,你冲出去,等你回来我再拉开,我们再进行一遍‘消杀’。” “好的小哥!我会尽量快的!” 章勋无意间看到了小崽子一脸英勇就义的严肃表情,笑出了声。 “去吧,皮卡丘!” …… 沉夜漫漫,更深露重。 以往感受不到更深露重,此刻在帐篷里才觉出来,周围的布料上湿漉漉的,一抹都是水。 时北航没能睡着,他听着耳畔小哥均匀的呼吸声,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帐篷顶端的布料。 夜极暗,却还有依稀月光透进来。 今夜,是个大晴天。 “感觉很私密……” 时北航垂下眼睑。 他很早就在想了……小哥喘气的声音好涩,在枕边尤是,被关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更如是。这狭窄的帐篷里极近私密,空间小得很,床也小得很,他跟小哥紧紧挤挨着。 耳畔呼吸匀长,他们就这样挤在一个小帐篷里……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努力不去想那些,努力睡着,却都没有成功。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 这附近都没有人,哪怕没有帐篷也…… 开什么玩笑…… 跟小哥在野外吗?! 他猛地睁开眼。 自己……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 他尽力翻了个身,面朝着小哥平躺的侧脸,视线轻轻扫过他高挺的鼻梁,一路滑落到嘴唇,像是坐了趟滑梯。 “真的好好看……”时北航忍不住自言自语。 “好看就多看会儿。”好看的人突然开了口。 时北航吓了一大跳,仿佛章勋不是睡着了而是诈尸了一样,这反把章勋也吓了一跳。他们都猛地坐了起来。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你、你没睡着啊……”时北航胆怯地说。 章勋眉心抽动,他用力搓了搓自己的眉头:“不知道的以为你要谋杀我。” 时北航别过视线,望向帐篷门帘拉开的一角:“没那么热了。” “嗯。”章勋应着,将实心的这部分门帘全都拉开了。野外的聒噪声一下子闯进来,那是青蛙、□□与蝉的夜话。 “有点儿吵。”章勋评价说。 “没有人,都是小动物。” “是没有人,景区都关门了。”章勋掏出手机,猝然亮起的发光方块闪得他眯起了眼,“12点半。” 这个时间想让他睡着可比登天都难。 “小哥,”时北航抱住自己的双腿老老实实坐起来,“我们最初的设想好像不是在帐篷里待一天。” “没想到蚊子这么多,”章勋放下了手机看向外面,“失算了。” 时北航陪他一起望着外面。草高高的,即使天黑却依旧能看到其间和上空胡乱飞舞的黑色小影,让人怀疑自己得了飞蚊症。 “要不我给你讲个鬼故事?”章勋忽然逗他。 “不不不不……”时北航连忙把头摇成个拨浪鼓。 章勋笑了,一把揽过他,又掏出他们的露营灯放在帐篷中间:“这样才有氛围。” “我拒绝!”时北航急忙伸手去挡露营灯的光,却被章勋反手抓住。 他诧异地看向小哥,却只看见了小哥笑意绵绵的双眼。 他被抓住的那只手被缓缓带到了小哥心脏的位置。 夏夜好吵,挤满□□、新蝉与乌鸦的嘲哳;夏夜好静,只余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和小哥有力的心跳声。 下一刻,他顺着这股力道倒去。蛙噤蝉寒,一阵翅膀扑腾声后,乌鸦失语。 帐中朦胧灯光隐约窥见羞耻的簇影。所幸无人知,所幸无人晓。 时北航皱了皱眉,有只鸟儿在他头顶叫唤。准确地说,是在他头顶的帐篷顶上叫唤,像是在怒斥他们昨晚的行为。 可是隐约中,他好像又听见了摩托引擎的声音,虽然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蓦地睁开眼,去推身边的章勋:“小哥——你没睡?” 章勋正举着手机,转头瞧见他醒了,拇指一摁,迅速息屏了。 “你在看什么?”时北航的小狗耳朵瞬间立了起来。 “没看什么。”章勋笑着把手机藏在身后。 “我要看看!” “别抢。” “快给我看看!” “哎哟……” 两人争抢两下,章勋没拗过正值18岁好年华的大小伙子,被抢走了手机。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章勋无奈地说。 “我这是面对面为盗贼。”时北航摁亮了手机,“密码。” “447447。” “居然不是我生日。” “要不要脸啊?”章勋笑骂,“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050623。” “为什么是银行卡?” “怕我死了没人继承我的遗产。” 时北航撇撇嘴没再说话,小哥一向这个不正经的作风,他都习惯了。 “说真的呢,真的是。”章勋再次重申。 “知道了。” 他解锁了手机,屏幕上赫然一张大脸。 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大脸正张着嘴呼呼大睡着,还似有反光的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饶命啊,男朋友。”章勋在他耳朵后面轻轻说,搔得他缩了一下脖子。 “你趁我睡觉偷拍我!”他叫了起来,“还拍得这么丑!” “哪有,我拍得很帅的好吧。”章勋趁机从他手里抢回手机。 “删掉删掉!”时北航又去抢。 “不删不删!” “快删掉——!” “我就不删,”章勋顺手将手机揣进紧窄的牛仔裤裤兜里,“嘿,拿不着。” 时北航咬牙,伸手便朝着小哥的裤兜袭去。 “流氓啊,耍流氓了!”章勋捂着不知裤兜还是□□,叫起来。 俩人嘻闹着,忽听一阵摩托引擎声越来越近,停了动作。 “刚才那不是错觉……是谁?管理人员吗?”时北航紧张起来,“是要赶我们走吗?” “没事,这里应该允许扎帐篷。衣服穿好,我拉开帘子看看。” 章勋将帐篷帘拉开,确实看见一个骑着摩托的人影朝这驶来,赶紧抓过一件半袖就往自己身上套。 “小哥,那是我的!” “这会儿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流氓啊!” “那是我的台词。” “那我穿什么?!” 章勋从自己身后摸出另一件半袖扔到时北航脸上:“穿我的。” “好啊你,把自己的藏起来……”时北航把衣服从自己脸上拿下来,争辩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闻见这衣服上全都是小哥的味道。 ……他很喜欢。 “快穿上,那人往咱们这儿过来了。” “哦,哦!”时北航赶紧将衣服套上。 小哥比他瘦点儿,但身高差不多衣服的尺码都一样,他穿着刚刚好……衣服上还有着淡淡的橙花香。 摩托声停在了他们帐篷前。 “打扰了!”那人喊了一声才看清帐篷里这俩人,“嗐,我还以为小情侣呢。” “啊?”时北航冒了头,又被章勋挡住了。 “大爷,什么事儿啊?”章勋问。 时北航才看清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 “你们昨晚在这儿睡的啊?”那人问。 “啊,我们看这边挺荒挺安静的没人来,”章勋应道,“就一宿。” “一宿不一宿的……这边儿晚上有东西你们看着了吗?” 东西?什么东西? 时北航急得探头。 “哦,看着了,没事儿。”章勋回答说。 “你们不害怕就行。”那大爷想了想说,“不过也是,俩大小伙子,阳气重着呢。” “是。”章勋礼貌地笑了笑。 “那行吧,你们玩儿吧。” 大爷骑着摩托离开了。 时北航急不可耐地发出疑问:“他说有东西?什么东西?他说的是狼还是……” “嘘——”章勋在嘴前竖起一根食指,”不可说。” “小哥你真会吓唬人……” “万一都有呢,这边荒山野岭的……你看那边那个洞像不像狼洞?”章勋故意指着一处黑压压的地方跟他说。 “你别告诉我有野狼大半夜跑咱们帐篷边上转了一圈。”时北航半信不信。 “也可能那狼吃饱了,就没吃咱们。” “那还真是万幸啊……”时北航无语。 第118章 浴缸 章勋望着大爷离去的方向,又拉上了帐篷帘,回头就对着小崽子凑过来:“他已经走了,要不要……” “不要!万一他突然回来了怎么办?!”时北航持激烈反对意见。 “不会的,这里白天也不会有人,你就不想……” “可我刚刚就看到人了啊!这里不仅有人还有鬼啊不是吗?!!” “鬼只在晚上看。” “那昨晚岂不是——啊啊啊!?”时北航后知后觉。 “你还在乎鬼的意见啊?” “做那种事被什么围观我都很在乎!!” “那种事?什么事啊?”章勋又故意逗他。 “小哥你别说了!” 最终,这趟野营以章勋追着时北航逗得孩子面红耳赤躲进被子里为结束。 再隔日,两人又背着包踏上了新的旅程。不过这次轻装上阵了许多。尤其是在车站的一个个行李箱和一阵阵轮子响之间,只背着两个背包的两人显得格外轻装。 人来人往的车厢里,章勋紧拉着时北航的手,一边向前走一边抬头找着他们的座位号。 “8D,9D,12,13……就是这里了,14DE,坐吧。”章勋找到座位后为时北航让出了进去的小道,又抬手勾起小崽子的书包带,“给我吧,我放上面。” “我的就不放了吧,里面有充电宝、水、纸巾和吃的……” 章勋轻笑一声,松了手:“好,嫌碍事了随时跟我说。” 两人落座后时北航一直抻脖子望着窗外,像是即将去远行的小狗。要不是火车窗户是密封的,他都能把脑袋探出去。 不一会儿,车就开动了。 窗外的风景像是各有所行的一页页ppt,每层各行其道,越近的跑得越快,越远的依次越发慢起来。田野、电线杆、红白的平房,远处的山丘,大家都在各跑各的。 他看着窗外,章勋拄着胳膊托着腮看他。 时北航趴在窗边,夕阳的光不时洒在他的头发上,将整个车厢映成暖金。 章勋浅浅地微笑着,忍不住抬手捋起小崽子的一撮毛,捏在手指间搓了搓,又看着那绺毛发呆。 “我的书是不是在你包里?”他问。 “嗯啊。”小毛球立刻坐了起来,拎起自己的书包,从里面翻翻找找掏出了一本黑皮书。书包又一次回归了它本来的用处。 他接过那本书,搭在小桌板上信手翻阅起来。而身边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 阳光落在书上,折叠的光影照亮一片文字,就好像还有希望。 他忍着笑意,在翻过第二页的时候突然抬起头,和那双猝不及防的黑眼仁对上了。时北航吓了一小跳,坐直了看看窗外又翻翻自己的小书包。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会装作很忙的样子。 章勋张望一圈四下无人,抬手揽过小孩儿的脖子,将他捞过来亲了一下头顶。 “啊!小哥……”时北航显得十分慌张,像个从锅里蹦出来的跳跳虾。 “嘘——” 时北航安静了下来,但看起来依旧慌张。 章勋放下食指,左手抬起那本没看两页的黑皮书,悄无声息地挡在自己的脑后,挡住他们之间的间隙——书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一书的上方,窗外的太阳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一片温柔的淡粉色的晚霞。 哈站下车,时北航张嘴深呼吸了一大口陌生城市的空气——跟家里没什么区别嘛。 不过没区别也正常,也并没有多远。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看向身侧正低头认真帮他整理书包带的小哥。 也是第一次跟小哥一起出远门。 命运总是十分不可思议的,想当初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站在台下想要追星…哦不,连跟台上那几位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的小男孩。拜黄毛所赐,他居然能认识了小哥……认识了这么无死角帅气的小哥。 他总是会看着小哥,看着看着陷入一种看起来呆滞的状态,再被小哥发现。这时候的小哥就会忽地笑出来,笑得更加好看了。好看的小哥有时候会摸摸他的脑袋,有时候会捏捏他的脸,还有时候会故意跟自己对视,看他什么时候会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当然,没人的时候章勋甚至会凑过来亲他一下。 想到这里,他的心豁然开朗了。 “先去酒店放东西,然后找地方吃饭,晚上去中央大街,怎么样?” “嗯。”时北航点头。 现在不管章勋说什么他都点头。 章勋的规划与决策能力出奇地棒,这要是让时北航自己来计划去哪里玩,玩几天,吃什么,住哪里的话,他得捧着手机计划一个月。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跟小哥一起,他拿不定主意,总想去询问小哥的意见,总是怕自己的计划不周全,没有小哥喜欢的部分。要是自己一个人就什么都随便了。 走进酒店大堂,时北航开始疑惑地四下张望——有些眼熟。 直到小哥在门前扫了卡,却后撤一步让他推开房门后,他才认出来。 “这是那个……那个浴缸大床房!” 他感叹完回头看向小哥,小哥一脸笑意看着他,抬了抬下巴:“等什么呢,进去吧。” 时北航眼里的光闪烁了两下,猛地扑上去抱住了章勋:“谢谢小哥!” “哎,”章勋无奈地回抱住他,又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发顶,见小崽子还赖在自己怀里,拍了拍他的胳膊,“别在门口抱着了,热不热?” 肩膀上的脑袋左右蹭了蹭,不知道是在摇头还是在撒娇。 章勋轻轻叹了一口气,顺了顺孩儿的毛儿。 “想泡吗?我帮你套袋。” 时北航正换着衣服,章勋忽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吓得时北航忙乱地将双臂交叉护住胸口。 “……你挡什么呢?”章勋拎着还没抻开的塑料泡澡袋站在原地,对时北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大为不解。 “没、没什么啊……”时北航这才反应过来,缓缓放下双手。 是啊,他挡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面对小哥有一种别样的害羞——明明以前还没有这样的。 似乎是发生了亲密行为之后…… 时北航这边还在头脑风暴呢,章勋已经走过来了。 “来,帮我撑开。” “哦……” 泡澡袋很大,展开像个塑料床单。 床……浴缸……水…… ——“怎么?喜欢大浴缸?嗯……这个大小,两个人一起都够了。” 嗖——某处小鸟起飞了。 啊啊啊时北航你怎么现在想起来这种东西!! 手上一抖,塑料床单脱手落了下来。 章勋本来正专心地给塑料皮分瓣呢,结果手上东西就要这样落叶归根了,他疑惑地看向始作俑者。 “啊……啊!我、我忽然想去趟厕所!” 他就这样看着红温的时北航风一样地冲向了卫生间,一头雾水。 第119章 相拥 时北航在卫生间里待了很久,久到章勋都想进去看看孩子是不是在里边睡着了。他走到门边,抱着膀靠在那儿盯着上面的毛玻璃,听着里面的动静。似乎听到了……衣物摩擦的声音? 他敲了敲门:“干嘛呢?洗衣服呢?” “啊……!”里面的小孩儿又吓了一跳。 章勋皱了皱眉,他感觉时北航的声音怪怪的。 “你干嘛呢?” “我……我拉屎呢!” “哎我……”章勋捂上额头,无奈地搓了搓脸。 他再有想法都叫时北航这一句拉屎给干破防了。 他瞬间放弃了当门神的想法,回到床上躺着去了。 刚回到床边要躺下,床头柜上一只手机忽然振动一下亮起屏幕来。 这是时北航的手机。 章勋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看了一眼。 ——“航子,出分儿了!速查!” 备注是王瑞祥的大名。 算算日子,好像确实是该出分了。 可他忽然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这时候他本应该去告诉卫生间的时北航一声,打趣着问他要不要现在立刻去找家网吧查分,估计这个时候还能有挺多人在查分的,大家一起多热闹。 但是他没有动。 他默默地把手机放回了原位,钻进了被窝里。 他把房间里的大灯关了,只留下氛围灯带与台灯,这让他的悲伤一半隐在阴影里。 时北航要走了。 时北航会走的。 上大学不比高中,如果离得远,可能也就寒暑假能回一趟家,待不到两个月。 时北航要走了啊。 卫生间里适时地响起了水声,强调了某人的存在。 水声停止,卫生间的门被推开,有脚步声从里面走了出来。 “啊,天已经黑了,好快。”时北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窗外此刻是蓝调,像是悲伤布鲁斯的前奏。 “嗯,”他爬了起来,但没有回头看时北航,“先去吃饭吧,回来再泡澡放松。” “好啊。”时北航的声音更加的近了,“小哥,我手机呢?” 章勋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子:“在我这边床头。” “哦。” 身后一阵窸窣,时北航并没有去拿手机,而是爬上了床,来到了他身后。 “小哥。” “嗯?” “你哪里不舒服吗?肚子疼?” “没有。”他转了回来,顺手将时北航拢进怀里。 真好啊,实实在在还可以抱到的感觉,还可以闻见小崽子头发上的洗发水味——跟他的是同一款。 柔顺的,软软的,让他忍不住在上面蹭了蹭下巴。 “小哥……发生什么了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了,时北航对于他的情绪感知总是很敏感。 “下分儿了,”他将小崽子搂得更近了些,仿佛对方下一秒就要从怀里蒸发了,“要不要去查查?楼下就有家网咖。” “哦,那个啊,”时北航恍然大悟,“不着急,现在去查了也报不了志愿。” “啊?”章勋有些意外,放开了时北航。看着那张脸上出人意料的平静,他忍不住捏了捏北航的脸,又用那熟悉的温柔语气开起玩笑来:“高考出分这么大的事儿,你就这么没心没肺,对得起之前没日没夜的复习吗,嗯?” 时北航模糊地哼唧了一声,抱住小哥往他怀里蹭去。 时北航一直都很聪明,他看得出小哥说起这件事时的失落——小哥并不想他对这件事上心,那他就不上心。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小哥的开心是最重要的。这是一种病态的心愿,但正是这样畸形的心愿与崇拜让他足以活到现在。 此刻,他们紧紧相拥着,仿佛世界只有彼此。 许久,天彻底黑了下来。时北航也没分清自己刚才那会儿到底睡没睡着,只是有从黑暗里醒过来的感觉。他想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与小哥仍是相拥的姿势,心里一暖,便不动了。 他的视线回到面前小哥的脸上。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看,小哥都是这样帅得独一无二……嗯?这是什么? 小哥挨着枕头的眼角有着微弱的一道湿痕。 他缩在两人之间的手悄悄抬起,去抚摸那一道湿痕…… 触碰到的那一刻,章勋的眼球动了动。 “小哥,你哭了。”时北航说。 章勋深呼吸了一次,缓缓睁开了发红的双眼。 “对不起。” 时北航发了慌:“你忽然道什么歉……” “对不起,时北航。我……”那张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抓着时北航的手也越发的紧,“我不知道怎么说再见,我最怕的就是说再见。我想象不到会发生什么,我一想到要……” 时北航忽然蹭过去抱紧了章勋,将他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肩膀上:“没事的,小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他都知道。 他知道他14岁那年,招呼都不打一声兀自消失的章勋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再见。而如今,小哥会主动向他袒露这种脆弱……除了慌张之外,他还感到了一种,被信任。 没有突然消失后再度重逢的兴师问罪,不会再有失去的怨愤,他感受到一种安全感。 所以说爱人间的情感是不平衡的,有时候一人的强大安全感是由另一人强烈的不安全感而来。 “没事的,小哥,我……” 他刚要说“我不会走”,可话到嘴边却又突然发现这是一句谎话。 他也没有幼稚地选择另一句话:“我们一起走”。他知道这需要很多钱。这句话他说出口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他不能把这份责任与压力就这样砸到小哥肩上。 他自己有宿舍,可小哥呢? 这也是他不可逃避的命题。 但他愿意就这样相拥,从天黑到天明,到小哥好起来的那一刻。他在心里悄悄告诉自己,一定要想到办法,最起码报一个离家近,能常回来的学校,要不然就是房价物价低的城市…… 第120章 三岁半 再进行中央大街这一项活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两个人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从床上爬起来离开酒店。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时北航挠着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不洗头就快走,”章勋拍了一把他的屁股,“要饿死了。” ——中央大街,某家俄式餐厅。两人在吵闹的餐厅中吃得十分沉默。 “你觉得好吃吗?”章勋第一个开口了。 时北航默默地摇了摇头,继续机械地嚼着嘴里的大香肠。 “我也觉得,”章勋从大肉串上费力地扯下一块肉,费劲地嚼着,“就这还排一个点儿队呢?” “小哥……我们一会儿去吃杨国福麻辣烫吧。” “……好。” 人挤人的中央大街,两人在人群中随波逐流。街边的店铺琳琅满目,但像仓鼠嘴巴一样被人群塞满的门市实在是让人没有再进去挤挤的想法。 “吃那个冰淇淋面包吗?” “算了吧,排队的人好多……” “这家店好像是卖围巾帽子之类的实用礼品,进去看看吗?” “已经挤不进去了吧,算了……” “糖葫芦?” “不想排队……” “我排,不用你排,你就附近随便找个店转转。” 听了这话,时北航又环顾了一圈周围——全是人头。他不禁又往小哥身边靠了靠。 “还是算了,感觉在这儿一走远就要丢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温热的手牵住了。 “那就抓紧了。” 他抬起头,看见小哥一双眼温柔地载着笑,还抬起他们相握的手摇了摇。 “我也怕你走丢。”小哥说。 炎热的夏日,拥挤喧闹的人群,整条街都热闹得让人烦躁,可小哥温热的手却让他找到了一片沁人心脾的宁静。 他开心得抿起了嘴角,不自觉与那只手的主人靠得更加近了。 “那边有一家小邮局,进去看看买点什么纪念品吧,也不至于空手而归。”章勋提议。 时北航看过去,那确实是一家军绿色门脸的小邮局,装修很有特色。只是门里的人进进出出,已经把不大的小店塞得水泄不通。 他刚要习惯性说算了,却已经被章勋拉着穿越层层人海,径直进了店里。 这确实是一家纪念品小店,里面的不少东西都让人耳目一新,满墙的明信片、香薰、冰箱贴,还有拼图、打火机、钥匙扣、旅行收集手册和盖章的地方。 时北航看得目接不暇,章勋就在旁边为他开道。偶尔有硬挤过来的人,章勋就会为他用身体或者抬手臂挡着。尽管已经尽量做到不准痕迹了,但尽如时北航这样的人,心思永远都在小哥身上,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他这里还有邮寄服务,要不要选个明信片?”章勋拿起了一张索菲亚大教堂的明信片。 时北航望向收银台“邮政邮寄”的手写牌子。 “可我没有什么想寄的……” 他最想寄的人,此刻已经在这里了。 “他这儿还可以帮你保存,寄给五年甚至十年后的自己,你看墙上格子里那些,还标着日期。你也可以寄给五年或者十年后的自己。”章勋给他认真介绍着,活脱脱像这里的推销员。 时北航望过去,果然有很多明信片正住在一个又一个标好年份的格子间里。 ……十年后,好久好久。 十年后的小哥会是什么样子?十年后他们会怎样生活?自己应该已经可以赚钱了,会是什么工作,能赚很多很多钱吗?多到让小哥能够无忧无虑,露出真心的笑容。 “我……想写一张。” “嗯,挑一张吧。” 时北航看着琳琅满目的明信片,似乎哪张都挺好看。 而在他挑选明信片的时候,章勋始终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挡着人流。他能感觉到自己始终被护在小哥的双臂间,心里有一股股暖流涌过。 “小哥,你喜欢哪个?” “我?我的话……” 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夹起一张明信片。 “这张吧,雪景很漂亮。” 时北航接过章勋夹来的那张明信片,虔诚得像承接神的恩赐。 那是一张索菲亚教堂的雪景,天蓝地白。青绿色的宝盖上铺了好一层厚厚的雪,像蛋糕上的奶油糖霜,也像奶茶上的细腻奶盖,又像洗澡时打在肌肤上的细密泡沫。 “那就这张了。”他决定说。 “好。” 他听到小哥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 章勋护送着他一路来到写字区域,抢进了店里最深处的一个小角落,不会被撞到,不会被打扰。 “你不写吗?”时北航问。 章勋摇了摇头:“我年纪大了,不爱搞这些。” “明明也没比我大三岁。”时北航低下头小声蛐蛐。 “刚好三岁。” 时北航看着伸出手比着三的章勋,一阵无语。 “确实是刚好三岁。”时北航嘟囔说。 这人也就三岁吧……三岁半,不能再多了。 腹诽完,时北航开了一支笔,开始认真地在上面写起来。 章勋一开始倒也没什么偷看的心思,只是他站在后面什么都不做太无聊,注意力又只放在时北航身上,忍不住就会好奇他会写些什么…… “不许偷看!”时北航捂住明信片。 “好好好,不看不看。”章勋收回视线。 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瞟过去—— “又偷看!” “你后面是长了只天眼吗?” “偷看的是小狗!” “好好好,我不看。”章勋再次转过头。 时北航轻哼了一声,趴到桌子上用整个身体挡住了。 章勋撇撇嘴。 ……就一眼,最起码让他看清第一句写的是什么吧。 他在后面悄悄踮直了脚,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明信片上最左上角那几个小字。 十年……果然是写给十年后了,看来孩子对于未来还是很期待的……等等,十年后的什么? ——小……哥? “你干什么?!” 被抓包的章勋正愣着神,见到拼命捂着明信片的时北航猛地转回头来警告,还一脸佯作气鼓鼓的样子看着自己,回过神来不由得觉得那副气冲冲的面孔都分外可爱。 鬼使神差地,他笑了出来,还做出了自己从没有想过的行为:“汪汪。” 时北航张着嘴愣住了,不知道是嫌弃还是震惊。 几秒后,时北航说话了:“你果然刚好三岁半吧!” 第121章 查分 听了这话,章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笑……”时北航嘟囔。 “也就跟你才这样了,”章勋笑着,抬手揉了揉时北航的后脑勺,“爱是会让人变成小孩。” 时北航听了没出声,又继续埋头写他的明信片。 章勋看着他逐渐发红的耳廓,笑意更甚。 他们一起在前台将明信片“邮”了出去,寄向了未来。 章勋到底没再继续偷看后面的内容。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能看到。 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日落西山,回家的路上章勋看着酒店楼下的网鱼网咖发起了愣。 “怎么了小哥?” “时北航,你该查成绩了。” 时北航蹩了眉。 小哥这一句话让他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你该”怎么怎么样,“你该睡觉了”、“你该学习了”、“你该做作业了”……他一下就想起了自己曾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句式——爸爸妈妈的嘴里。 “真的该查了。”说完这句话,章勋才转过头看向时北航。是对时北航说,也是对自己说。 时北航看着他的脸,半晌才低下头:“那……就去看看吧。” 各怀心事的两人走进网咖的时候都略显忐忑,也没打算多留,只是开了一台机子给时北航查分,打算查完再搜搜能报哪里就撤。时北航没买学校售卖的志愿填报建议参考书,因为价格昂贵,他已经努力把自己的成绩区间拔到不需要什么参考了。 更何况……自小学起,这12年来父母和老师的持续高压,已经让时北航形成了一个强烈的执念。 也不是说叫时北航就一定要上北航,他自己原本也很喜欢航模、飞行器之类的东西,只是…… 打开网页,电脑屏幕的强烈白光刺得他闭上了眼睛,又用力揉了揉才眯着眼睁开。 像是彩票开奖一样,他输入了自己的考号,等着网站刷新进入下一个网页……屏幕上的圈圈就那样转啊转,转了好久。 “可能是现在查分的多吧,别着急。”章勋说。 时北航悄悄偏头看了一眼章勋。 ……其实他现在一点都不着急啊。 反观小哥,倒是连坐也坐不下了,站在他身后紧紧盯着他面前的电脑屏幕。这让他无形中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压迫感,不耐地抿了抿嘴唇。 其实小哥也一直都对成绩很重视。但与爸妈不同,小哥是比起成绩更会关心他每天累不累,开不开心的。而面对真真实实下来的成绩,不论多少分小哥都会觉得他很棒,都会鼓励他替他开心。小哥的这份开心来之不易,会让他想努力考得更高以博得更多的关注——这很像小学的时候。那时候的小孩子无论做什么都想做得更优秀,就只是为了得到老师的赞许。 这个时候,网页加载出来了。 电脑屏幕前的两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上面的数字。 669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成绩的一瞬间,连章勋都有点热泪盈眶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猛拍了一下时北航的肩膀:“牛逼啊小朋友!” 所幸是在网咖里,这样的行为并不会引起什么注视。 但时北航只是呆呆地看着屏幕,看起来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他忽然有些尴尬,就好像这三个数字只对他自己来说是三个数字一样……但那确实只是三个数字啊。或许这里面承载了他过去12年的艰辛与没日没夜备考的成就,但在这一刻他只能怀疑起自己,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实度——原来那些苦痛,那些让他恨不得一头撞死的绝望,那些逼得人亲离子散的原因,都是为了这样短短三个数字吗? “这值得吗……”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念道,小到都没有让身旁的小哥听到一星半点儿。 可能是在人生的前18年里过早地见过了太多悲剧,比起成就感,更多的却是悲哀。 这个能够证明他很牛逼的一串数字被小哥拿手机拍了下来。 知道了成绩,就来到了第二个问题——想考哪个大学,哪个专业?高考前小哥就问过他很多遍类似的问题,也总是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因为他始终觉得那种事情远在天边,等到高考分数下来的那一刻再说也不迟吧。 结果就真到了这一刻。 “这个分数和位次上北航,按历年的位次来讲……应该是够了。”章勋的话语中带着迟疑。 更遗憾的是,这份迟疑并非对内容的迟疑。 “我知道。”时北航眨了眨眼睛,电脑的强光刺得他的眼睛酸痛。 “那……你是怎么想的?”章勋问他。 怎么想的?他从来就没有过别的想法。 “你能考上北航,咱们一家子就都解放啦!” “儿子,你想想,爸妈给你取这个名字,你要是真的考上了,那在他们面前得多风光啊。” “咱们全家可是对你寄予了厚望啊……” “北航……” “北航……” “小航……” “时北航……” 他一直以来的目标就只有这一个,他自己从没有别的想法,就像是走迷宫的仓鼠,只会按既定的道路前进,不论那条道路被人铺设成了什么样子。 “呃……”大脑深处传来一阵疲惫,他捂住了额头,又顺着往上挠了挠头发,“小哥,我们能先回去吗?我现在不想想这些。” “好,”章勋帮他把网页关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时北航的心情憋闷了一路,像是迷宫里的仓鼠突然发了狂,只想就近找一个突破口直接撞出去。 于是就在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身将小哥拉拽进来,反手迅速关上了门,不等对方说什么就吻了上去。 在这个吻里,藏着两人太多的不甘,与不舍。 要如何将想念与希望对方留下的心情诉之于口?要如何平息发自心底的难过?我们明明都希望对方能过得更好,而不是随自己坠向深渊。 激烈的吻悄然分开,却没有下一步的越界。章勋仍然被按着靠在墙边,看着时北航那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除了呼吸什么都做不了。 那双眼逐渐湿润,章勋正打算抬手帮他拭去的时候,时北航却低下了头,顶在他沉重的胸膛上。 “其实……”时北航开口,声音里带着颤抖,“我也分不清是不是执念,但我脑子里除了北航确实从来没出现过别的选择。在我小的时候,我还很喜欢研究航模,我确实对那些东西感兴趣……但同时,我又不想考北航……” 章勋迟疑着消化了这些话,感到手腕上被摁住的力量小了些,就又摸上时北航柔软的头发。 “……想跟他们作对?” “……嗯。” 他垂下眼,看着时北航放在他心口上的脑袋,像是神的垂爱。他像捏小狗一样捏了捏时北航的后颈皮。 “但这其实是你自己的事。想考哪里,是你自己的决定,不必考虑别人怎么想。” “小哥,那你……” “也不要考虑我怎么想。”他迅速回答。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 章勋捏着小狗后颈的手悄悄用力,怕小狗忽然抬起头再用那双黝黑的眼睛盯着自己,怕自己暴露出一丝难过。 没有人比他更不想时北航离开,也没有人比他更想让时北航离开。 “要不——” 他感受到胸口上的人呼吸急切起来,提前闭上了眼睛。下一秒手上的力道松了,时北航抬起头来。 “要不我还是报黑龙江的学校,这样周末还是能回家!而且哈尔滨的房租也不贵,我们还是能跟现在一样——” “有你想学的专业吗?” “有、有的!我查了,哈工大也有航空航天工程——” “听着,时北航,”章勋轻轻睁开眼,语气温柔却不容置喙,双眼冷静地看着他,“我不希望我的存在影响你的任何抉择。” 时北航哑言,脸上的急切表情逐渐消失,变为一种惊愕与茫然:“小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考虑我,不需要来找我,就像你来到市里实验上学并不是为了来找我,只是我们碰巧又遇见了。”章勋看着他,话语坚定,却像是在割肉,“不要为了我,放弃任何机会。” 不需要…… 时北航的眼皮颤动两下,他把眼珠缓缓转到了别处,哪种失落清晰可见。 六月末的夏天里,买支冰淇淋都会吃两口就化满手的炎热天气里,流过的热血却逐渐冰凉,浇透一切的少年热忱。 而他带着这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再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了。 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小插曲,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再提起多大的兴致。后续的简短行程走过流程后,很快就又回到了齐齐哈尔。 第122章 父亲 酒吧的暖光照亮几桌客人与整洁的吧台,章勋趴在吧台上,低着的头与手机屏幕都藏进了阴影里。 屏幕上,是各种各样的招聘与租房讯息……地址全都来自北京。 你不需要来找我。 我会想办法去找你。 不要为了我,放弃任何机会。 可下一秒,他熄灭了屏幕,连脑袋都彻底趴在了吧台上,深深叹出一口气。 想去北京跟时北航在一起,但是…… 这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 租房成本……他根本没有。 他知道到一个新城市安家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这一点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北京更甚,甚至夸张到了天价的地步。在北京一个没有阳光的合租隔断北屋三个月的房租,再加上押金服务费中介费,却是东北整租两室一年的钱。 而城中村环境差,但胜在便宜,虽然只是从好他妈贵变成有点儿贵。 但是如果时北航追着他想住过来的话……不,没有如果,按时北航的性子是百分之一万会跑来找他的。丢人不说,交通偏僻的话时北航还会天天折腾——他本不用跟着他受这些苦的。 况且,连大专学历都没有的他又要怎么在偌大的北京迅速找到合适的工作呢? 北京太陌生,他也只有一个还是学生的时北航。 他恨自己无力,他去不了。 说到头,都是钱。 而当时北航离开之后,他自己的人生又将何去何从呢?妹妹离开了,母亲也有了新的归宿,而他,早已没有家了。这甚至让他萌生了一丝……死意。 他捂住了自己的脸,绝望而悲哀地清醒着。 “怎么了?放完小长假回来就愁眉苦脸的,看来不能给你放假啊。” “啊,老板。”章勋立刻站起身,换上了神色如常的表情。 老板倒是笑呵呵地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跟女朋友吵架了?” “没有。”章勋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脖子。 “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请假出去玩,路上吵架了,回来就都愁眉苦脸地闹分手。”老板朝着他身后挑了挑眉,“小郑清明节后就那样,我还以为是他家人过世了太难过都没敢搭话,后来才知道是跟对象分手了。” 章勋摸了摸鼻子:“请您放心,我这边没有那样的情况。” 老板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他却没有再跟老板对视。 “缺钱了?” 章勋忽然转回了视线,似乎是有点吃惊老板能一眼看穿他的窘迫。 “你们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又处对象的,正常。” “您怎么知道我……” “你长得这么精神,能不招小姑娘喜欢吗?”老板呵呵一乐,“也是二十多岁该负责的年纪了,有些打算却又手头紧,这都是必然的。” “……”章勋不置可否,但也没能再说什么。 “走吧,跟我去库房那边搬点儿酒。”老板朝他摆了摆手。 “哦!” 走进库房,屏蔽了旁人。老板先是安排他整理搬出哪个架子上的酒,等他开始干活了才继续说:“你小子打来那天就是,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到处说也不合适。”章勋一边认真整理酒箱一边回答。 “嗯,”老板似是发出了赞许的声音,“你小子在这一点上挺像我年轻的时候,稳重。” “您夸赞了。” “没开玩笑,是真像啊——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章勋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的父亲要真的是老板这种人就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人生……他和章可昔的,甚至母亲姜玉的人生,应该都会大不一样。那他们是否就能有机会过上普通家庭的幸福的日子呢? 但是这种话他不好意思说,也从来不习惯把家事随便透露给外人。 “说说吧,”老板走上前来,随手帮他拎了一瓶放进箱子里,“遇见什么困难了?” 章勋收拾酒瓶的动作停了下来。 “现在外面不忙,你可以慢慢说。” 要不要…… 他悬空的双手开始颤动。 要不要……寻求一下老板的帮助?他需要……他需要这个,哪怕没有钱,哪怕只是有一线机会。 但是说出来的话…… “我有个……我有个对象,他今年高考,刚查完分。” “这不好事吗,考得怎么样?” “考得很好,669分。” “卧槽!这么高!”老板发出了由衷的惊叹,“能考清北了吧?” “看位次应该还没到……但即使不是清北,也能考上北京很好的学校。”章勋说着,复又开始继续整理起酒瓶来。 老板第一次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高中辍学的酒保与北京高材生的恋爱故事,拉到小说里都会被人嫌弃俗套。可它偏偏以这样世俗的方式发生了。 时北航是个天才,又有着父母从小保驾护航的珍贵教育资源——他所拥有的机会,就像大海上的游轮,游轮里有餐厅,有服务生,有救生圈,还有发电机。而不是像章勋这样在小舟上漫无目的地飘荡,后来小舟上的妹妹跌入了大海,妈妈寻求了救援,只剩他一个人躺在舟里望着天空,已经忘记了划船的姿势,以及自己还有没有划船的力气。终有一天,当暴风雨再次来临时,这一木小舟会被风雨掀翻,沉入大海。 “你想去北京?”老板问他。 章勋迟疑了一个呼吸后,承认了:“……嗯。” “小章,你要走了?”老板不敢置信地轻声问,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舍不得。 章勋感觉自己的心脏揪疼了一下,他低垂下头:“……也许。我也不知道,我不确定。” 老板也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在叹气。 “我发现啊,你真是,跟我年轻那会儿太像了,”老板走到他身旁,蹲下来跟他一起收拾起酒箱,“你太适合当我儿子了。” 章勋笑了出来,无奈地摇摇头。 他何尝不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我吧,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打紧得很,从小宠着,干什么都惯着她。她不爱读书,早早就跑出去了……现在人就搁北京生活呢,我把她微信推给你。” “老板,我……” “哎,别误会!我可没打算真把我宝贝姑娘介绍给你。”他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只是你说要去北京,她就在北京开了家……也不能说是酒吧吧,他们年轻人喜欢的,那个叫……叫什么来着?什么后……后母?” “啊?” “就那什么,后母吧。” “您说的是……家庭酒吧?homebar?” “哦哦哦对对对!还得是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语言!我老啦,啥也听不明白了。” 章勋笑了笑:“哪有,我也是才知道的。” “哎,你也不用忽悠我,我啥都明白,”老板摆摆手,掏出手机一边捅咕着一边说,“她就总嫌我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我早就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啦。” 章勋忽然感觉心里一阵酸涩,别过头眨了眨眼睛。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为什么老板总是爱找他们几个店里打杂的年轻人聊天,明白为什么自己屡屡请假老板还是没有扣过他工资,还愿意在他最难的时候给他两三倍的工资,甚至同意了提前预支。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老板,其实我很希望您就是……” “找到了!推给你啦。”老板在手机屏幕上笨拙地按了两下后抬起头看向他,“嗯?你说什么?” “我……”章勋看着重新对视上的老板疲老的双眼,那点儿决心与勇气似乎只是一个刚吹进了一口气的气球,刚撒手就散瘪了,“我说,谢谢您,谢谢您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照顾。” 老板看着他,叹出了第三口气:“来,起来。” 章勋与他一同站起来。 下一秒,他感受到了一个坚实的拥抱。 那是他前二十一年以来,一直渴望的一个缺席者的拥抱——那是来自父亲的拥抱。宽阔的臂膀,沉重而有力地箍着他。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一个拥抱,幻想过它会是怎样的感觉。以至于这一刻,他的心脏狂跳。可这样一个陌生的拥抱,却让他结结实实想起了“爸爸”这个陌生的词——这个他十几年都未曾再叫过的称呼,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存在。 那一刻,他忽然好想好想脱口而出一声“爸”,哪怕是轻轻的,哪怕老板没能听见,又或者哪怕只是让老板开心一瞬间,他知道他一定会说:“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然后他就再叫一遍,老板就会喜笑逐开,说着:“哎!好儿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干儿子了!” 多么美好的画面,多么美好的期望。 可正是因为太过美好,他更加不敢草率地将那句话宣之于口,因为他就要像老板的女儿那样,早早地离开他,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背井离乡地生活。他不忍心在建立了深刻的情感链接后再将老人一个人留在这座东北小城里。 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不会有悲恸来袭。 第123章 雪崩 “行,你记得加她啊。我会跟她说你干活儿靠谱,你可以上她那儿打工,也还是做调酒师的活儿,这你熟悉。你俩在北京也好有个照应……但就是别让你对象吃醋了啊。”老板呵呵乐着,“我俩这,女承父业!” 章勋微笑着听老板说完,跟着一起把要用的酒箱抬了出去。 出了成绩后,报考的日子也接踵而至。 可时北航却不敢叫章勋看见他报考。他第一次没有与小哥商量,偷偷开了小哥的电脑,偷偷地填报了志愿。 直到小哥问起来的时候,他也打着哈哈:“哦,那个,我之前就填好交上去了。没事的,我们现在可以先不想那个……” “你报了哪几个学校?”章勋完全没吃他这套,不断追问道。 “就,适合我分数和位次的那几个,都报了。” “专业都想好了吗?” “小哥,我……我不想被这么……”时北航说得有些艰难,“逼问”两个字没能说出口,那太绝情了。在小哥的面前,他总是本能地想去考虑小哥的情绪。 章勋却一反常态,仿佛只有这件事情坚决无法让步:“对不起,时北航,这是很重要的事……我不想因为你在我身边得不到指导,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而后悔一辈子。” “我不会的,小哥……” “让我看看。”章勋没理会时北航的任性,直接打开了电脑。 时北航看着他的动作,悄悄咽了一口口水,没做声。他知道他拦不住,就像小时候拦不住父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决定一样。 时北航的考号他都知道,很轻松就能登上报考的网址。当报考结果展现在眼前的时候,章勋沉默了下来。那种沉默,比发怒要更让人窒息。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想离小哥近一点。”时北航解释。 章勋忽然抬起头,皱紧了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我不明白,时北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尽量平静地去问。 “因为我要离小哥近一点。”时北航再次重复,语气比上一次更加坚定。 章勋转过头望着他,那眼里是几近绝望的不解。那样的表情太过陌生,那样不加掩盖的责备比什么都要令时北航感到羞耻,感到喘不上气。 “为什么?”章勋又一次问了一遍,像是对他的回答仍不满意。 时北航感到自己的牙关颤抖,手脚冰凉,就像小时候面对父亲那样——他没敢回答。 “你还是在跟你的家人怄气吗?”章勋又问。 “他们已经不是我的家……” “他们是你的父母,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章勋忽然急切而又大声地打断了他。 时北航愣在了原地。 可你我不是同为离家出走的小孩吗?我们不是各自背叛了自己的原生家庭,才来到这里成为新的家人的吗? 但在小哥的威压下,他一句也没敢问出口。 “为什么……为什么不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又为什么要怄气?为什么要为了我?!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啊——!”章勋喊了出来,仿佛终于击破了鼓膜,敲断了鼓棒,击碎了最后一层自尊。 时北航感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害怕而剧烈抖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你也说了这是我……哈啊……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可以自己做主!” 脸上的不敢置信与责备之意愈加浓烈,章勋轻微地摇了摇头:“你就这样……草率地对待它?这样草率地对待你多年来艰苦的成果?为什么你就可以……” “小哥……我有我需要守护的人和事。”时北航回答。 “可你知道你用来草率定下的机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吗?!你知道有人连想上学这样一件事都不能自己决定吗?!”章勋忽然又大声喊道。 时北航更加大声地回应:“我就是想那么做!我需要那么做!我受够了一辈子都被安排——!” “时北航!” “——你别那么叫我!”倏然间,时北航喊破了音。 在这之后,两人之间只剩匆匆的呼吸声。房间里除了呼吸声,便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冷静冷静。” 时北航看着章勋离开房间的背影。他们的情绪都过于激动,章勋走路的姿势并不是很稳,走出房门的时候甚至险些磕在了门框上——时北航已经抬了脚,在发现小哥安然无恙后收回了。 其实他明白为什么章勋会说出那些话。他很清楚。 小哥是太重视上学的机会了。 因为小哥没有机会。 但在刚才,小哥带来的压抑,在那一刻险些让他回到从前的生活里。他除了习惯性的害怕之外,竟没有什么能拥抱的了。 看着视线里消失的人影,时北航缓缓蹲在了地上,慢慢将自己缩进了沙发角落里的黑影里。 他怀抱着恐惧缩进黑暗里,将脸缩进双腿之间的臂弯里,眼泪后知后觉地流出来,带着无尽的委屈倾泻成一条河流,洗刷着名为膝盖的两座山丘。 倾盆大雨过后,天空与大地安静地陷入了沉睡。 …… 哔哔—— 哪里有手机响? 哔哔—— 时北航睁开了眼睛,看向左边的声源——沙发上有一个亮了屏的手机。 他双眼像突然通了电的灯泡,要起身身体却因为维持了这个姿势太久而发麻,只能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沙发边上。他没有管倒塌的山脉,没有管发疼的膝盖,他迅速地摸过沙发上的手机,期盼着是熟悉的消息——不对,这手机是小哥的……小哥没带手机离开? 他用力眨了两下被眼泪黏住的眼睛,又抬手搓了搓下眼睑上的眼屎,这才看清屏幕上的文字消息。 ——我姑娘叫王洛昉。 王洛昉? 时北航拿起手机,颤抖着将手指放到了指纹解锁上。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第一下居然还没有解开。他一下子慌了神,好在第二下解开了。 有个人推给了小哥一个女孩子的微信,而这个人的备注是老板。 微信名片上是一个短发女生的头像,看起来利落又时尚,网名是“洛”加上一个飘在空中的顿号。 他彻底呆愣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完全无法处理这一消息。 酒吧的老板将他女儿的微信推给了小哥……为什么? 最坏的打算就在眼前,答案显而易见。 “不会的……小哥不会的……” 在慌乱的黑暗中,他那分离多年都未曾打破过的对小哥的信赖,轰然间像决堤的山洪,又像裹挟着哀恸的雪崩。 他的心跳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跳得让他恶心,跳得让他作呕,跳得让他想要原地把这恶心的心吐出来。 “不会的……怎么会这样呢……我要去找他问个——”他试图站起,发麻的身体却又让他无助地跌回原位。 他在坚硬冰凉的地板上安静地坐了一阵儿,慢慢地开始抽动肩膀,逐渐地,开始大哭起来。 原来他一直一厢情愿要守护的人与事,脆弱如浸透了冷水的纸。 第124章 脆弱的肋骨 小哥,我一直有一个愿望。 我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家,有小哥的家。 这个家可以窄窄的,小小的,它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有我跟小哥的容身之所就可以。 但这个家里,除了小哥的亲生妹妹以外,我容不下任何人。 任何人,都不可以接近我们的家。任何的接近都是破坏。 因为我没有家了。 我从未觉得那个禁锢我18年的牢笼可以是我的栖身之所。我从小谨小慎微,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脸色做事。为了保护自己,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必须要让他们满意:我要考最好的成绩,对任何娱乐毫无兴趣,我要听话,我要永远做那个乖孩子。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就此麻木,然后在18岁的成人礼上,在得知高考分数的一刹那,卸下所有的面具与力气,从房间里那扇狱窗一跃而下。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在学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这么打算的。 回到家,每一次因为学习而挨打后,我都会更加憎恨他们,这样的决定就会更深一层,重重地反复镌刻在我的墓碑上。每一次挨打后返回房间里,被他们监视着进行学习,我都想立刻死去。 那个时候的我,每晚都会用自己的眼泪填满正在填写的卷子,看着泪水与黑色的水性笔墨晕成一团——我从没有在喝水的时候从嘴边漏下一滴水。 我是什么生下来就只做学习这一样工作的机械吗? 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直到初二的那个秋天。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感谢郑文博的,他真的带我“见了世面”,改变了我从那天之后的所有人生。 我也感谢黄毛,如果不是他,我也只是个在台下匆匆而过的路人,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认识小哥。 一切想起来,都还跟梦一样。 如果是梦,能做到现在,其实已经很好了。 我已经得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所以,哪怕就此终结,只要是小哥所希望的,我都会知足。 章勋捏着这一张纸,手止不住地发抖。 “时北航!” 他用力一甩,闯进房间里又掀被子又开衣柜门,又趴到地上去看床底。 “时北航?时北航?” “时北航你在哪儿?!” “你这兔崽子躲在哪里了??” “靠,什么时候走的!他又没出门,特么从哪儿走……”章勋气愤地站在房间中央,一抬头忽然看见了大敞四开的窗户——纱窗不知何时被拉上去了。 “靠,靠靠靠……时北航你别……”他快步走到床边,向下望去—— 这里是二楼。 夜晚太黑,楼下又没有路灯,他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情况。 但比起从大门走,找到窗户下方的位置,再试图找到时北航的踪迹,现在很明显有了更快的办法。 他快速估算了一下这里与地面间的距离,虽然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再做这种蠢事了,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手撑窗台,一跃就跳了上去—— “小哥!!!” 在他就要被这种心情控制着跃下二楼之前,身后传来一声音量惊人的叫喊,吓得他险些跌坐下去。 下一秒,他的腰身被人拦腰抱住,整个人被带得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卧槽——!” 咚的一下闷响,他背朝大地面朝天花板摔在了一个人肉肉垫上。 后背受到重击,他整个人都背过了气。来不及把这口气抽回来,他右手一推地面,从时北航身上强行翻了下来。 “咳、咳咳!小崽子你没,咳咳……没事吧……”他迅速爬了起来,回过头来检查时北航。 可躺在地上的时北航情况却不太好,艰难地咬着牙,神情痛苦,五官都扭在了一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迅速检查了时北航的后脑勺,是干燥的。算这小子不傻。也幸好他跟时北航完全是两个偏头方向,不然真就要酿成惨剧了。 他掏出手机,一边按下通话一边问:“能呼吸吗?” 时北航呲着牙,艰难地摇了摇头。 “来,”章勋将手机通话开了免提放到一旁,两只手去扶住时北航的脖子和肩膀,“坐起来试试。” 扶起时北航到半坐的姿势后,他坐到了时北航身后,用身体支撑着当作靠背维持坐姿。 “呃……呵啊——” 就这样维持了两秒,时北航缓了过来,一口气吸进肺子里,呛得直咳嗽。 “咳咳!咳咳咳……活、活过来了……啊,好痛!” 章勋立刻摸上他的后背:“这儿疼?” “下面。” “这儿?” “嗯……” 看着时北航疼得抽气儿,章勋摸过了一边的手机,这时候通话刚好接通。 “喂您好,我这儿有个肋骨骨折的病人需要急救处理,地址是……” 肋骨骨折? 时北航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肋骨折了,只觉得要疼死了,连叫一声小哥的力气都没有。呼吸都跟着疼,憋着气才会好点儿。 那边挂了电话,他听见小哥又问他还有哪儿疼,他摇了摇头。 “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来。”小哥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在他耳边一声声哄着,“没事的,不会有事的,120很快,你先慢慢呼吸,别憋着。” 120啊…… 已经分不清是第几次坐上救护车了,只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这一家人还真是命途多舛啊。 时北航被一群白大褂抬上了担架,又送到了车上。在他看着白色的车顶,闻着属于陌生环境的气味,蓦地感到一阵慌张时,忽然感受到脚下有人大步一迈上了车,随即而来的是熟悉的属于小哥的气味。 小哥坐在了他身侧那一排蓝色坐凳上,就像当初他和章勋坐在章可昔边上一样。 在剧烈的让人难以呼吸的疼痛中,他看到了小哥焦急的面容。 时北航忽然扯扯嘴角笑了,他第一次见到一向冷静的小哥露出这副表情。哪怕是妹妹那么生死攸关的时刻,小哥也会因为司空见惯而冷静处理,流露出的只有忧愁。而现在,那确确实实是焦急,是担心,是真切的在乎。 而章勋在看见小崽子露出诡异一笑后,反而抓住了他的手,关切地问:“摔到脑袋了?” 时北航没有力气说话,翻了个白眼。 “看来真有点儿。”章勋了然地坐了回去。 敢对着他小哥翻白眼,绝对是脑子摔坏了。 时北航只记得自己被一路推进了医院的走廊里,各种七拐八拐后进了一个充满消毒水味的灯光刺眼的房间。一群白大褂围着他脱他的衣服,又把他从这张窄床翻到了另一张冰冷的窄床上,冷得他一哆嗦。 然后他又被推走了,一个戴着绿色口罩的大夫弹了弹手中巨粗,粗如给牛打针的一个大针管,对他说:“放松哈,就一下。” “大夫轻点儿,我怕疼!”他用尽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一针扎下去,他瞪大了眼睛。 再恢复意识时,时北航感觉自己的大脑麻酥酥的,全都是麻醉药的味道。身体也像需要重新唤醒一样酸麻。 睁开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刚开机的仿生人。 ……但是仿生人应该不会嗓子干得冒烟儿吧?他此刻的喉咙像是刚被人塞了一把来自卡特拉玛干沙漠的沙子。 眨了几下眼睛重新对焦后,他转头看见了拄在病床边,手扶额头半入睡状态的章勋。 “小哥……”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千年老尸忽然苏醒了,只能费力地召唤着,“小哥……小哥……!” “嗯?”章勋觉轻,在他叫了第三声后就醒了过来,“醒了啊。” 时北航努力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却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被子,他又开始试着活动身体,但在感受到右手上的针头后又不敢动了。 “小哥,我怎么了?”他转而用他那副沙哑的嗓子求助小哥。 “你现在应该管我叫宝娟,”章勋有模有样地捏着嗓子学了起来,“宝娟,我的嗓子,我的嗓子怎么了?” 时北航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愿面对。 章勋拿起了床头的一瓶矿泉水,这时候时北航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瓶矿泉水。天知道现在一瓶水对他的诱惑力有多大。 “你现在还不能喝水,我给你拿棉签在嘴唇上洇一点。” 时北航眨眨眼睛表示同意…哦不,是“快来快来”。 他十分期待地看着小哥倒了一点水在瓶盖里,又用棉签在里面转圈蘸满了,最后来到他的唇边。 看着要来给他喂水的小哥,时北航期待地眨了眨眼睛。 “别卖萌。” 时北航瘪了瘪嘴又委屈地蹩起眉头,他冤枉啊。 “再卖萌也不能给你多喝的。” 章勋开始在他的嘴唇上按压湿漉漉的棉签,手法很轻,像是在擦拭他们酒吧的薄玻璃杯。可时北航不是薄玻璃杯,这只会让他很痒。 这种感觉就像把肉贴在饿了三天却戴着嘴套的狗嘴边,感觉得着却吃不着,唯一的作用就是望梅止渴了。 于是小狗开始伸出舌头试图去舔到肉……舔到棉签上的水,这一行为吓了章勋一跳,立刻收回了棉签。 时北航抿了抿嘴,可那些水已经通过嘴唇上的死皮吸收了。 “你要把棉签吃了啊?”章勋问他。 “小哥,这没用。”时北航的嗓子依旧枯哑着,但现在能发出一点声音了。 “没用现在也没招,我再给你蘸点儿。” 章勋再一次蘸取按压,时北航再一次伸出了舌头。 “收回去。”章勋说。 “我不。”时北航吐着舌头说。 “小狗舌头收回去。” “不。” “不收是吧?” 时北航倔强地伸着舌头,左右他现在已经很渴了,蒸发这点儿也没什么区别。 但这一切在章勋眼里就非常不一样了。刚做完手术十分虚弱的时北航居然敢伸舌头挑逗他。 他眯眯眼睛,舔舔嘴唇,**跟道德与理智在打架。 **:我觉得小狗舌头还是适合舔点儿别的什么!比如……(飞机起飞音效——) 道德:你疯了吗?!他是一个刚做完手术的孩子!你再怎么放肆也不能现在吧!! 理智:道德说得对,再怎么样也不能是现在。 二打一不太公平,总之道德占领了高地,飞机降落回了停机坪。 时北航看见发现小哥忽然不再逗他玩了,反而是捂着自己的上半张脸,让人看不见他的额头和眼睛。他不知道小哥在想什么,默默收回了舌头。 “在想什么?”时北航问。 章勋忽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小哥你是……疯了吗?” “对啊,差点儿让你气疯了。”章勋放下了手,无奈地笑道。 “对不起……”时北航怀着真心的愧疚说道。 “没什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章勋抬起一只手放在嘴边,食指摩挲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哥,你冷静处理问题的时候……真的很帅。”时北航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章勋再次让他气笑了,“你小哥什么时候不帅,可别告诉我你玩这一手就是为了看我帅一回。” “我当时看你马上就要跳下去了……”时北航犹豫道。 “我是马上就要跳下去了。”章勋帮他确认道。 “果然……” 看着时北航委屈的样子,章勋只觉得又气又好笑,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什么果然。” “哎!”时北航抬起没事的那边手揉着脑袋,“小哥,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写那些吗……” 章勋再次想起了刚刚的争吵与那封突然抒情的信,但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暂时先避开这个问题。 “……我倒是想问问你躲哪儿去了。” 时北航低下头没回答。 “我找遍满屋都没找到你。” “我其实……就在厕所……”时北航小声说。 章勋愣住了,不可置信的情绪让他的表情复杂起来:“你拉屎大王啊你?那我叫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当时,不想答应……”时北航说得更加小声了。 章勋吃惊地看着小崽子,消化了一下情况。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故意藏起来让我找不到?” “嗯。” “哎,艹。”章勋捂脸,看起来有点儿绝望。 他原本就蹲在门口,只不过多抽了几根烟,回来人就没了,只剩下客厅桌上的那封信。他一时着急直接闯进了屋里,压根就没去留意卫生间。 “对不起。”时北航怀揣着真心的自责又道了一遍歉。 要不是他躲在卫生间里故意不答应小哥,小哥也不会跑进房间里跳楼。他们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抢救他的肋骨应该也花了不少钱吧……这些钱都是小哥的血汗钱。 他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 章勋用力搓了两把自己的脸,抬起头看见时北航已经委屈地蔫儿成了皱皱巴巴的茄子,心软了下来,像往常那样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把我的意志强加给你,对不起。” 见小哥已经开始用最熟悉的方式安慰自己,时北航的心也稍有缝补,只是还有别的问题困扰着他。 “小哥,王……”他刚开口,却发现自己压根没记住人家的名字,“那个……老板为什么把他的女儿介绍给你啊?” “哦,那个,我……”章勋正思考着如何跟时北航解释,却在看着时北航别扭的表情时忽然想通了什么,联系起之前那封信,他好像明白了…… “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啊?吃醋?我、我……” 时北航“我”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很难说出“没有”两个字。 “你……写那个,不会就是因为……”章勋试探着问道。 时北航不置可否。 第125章 爱与信任 “唉……”章勋又开始搓脸了,每次他做这个动作都代表他是真没招了。 还真让老板一语成谶了。本来想着对方是个女生他都没在意过,可没想到时北航实实在在地在意了。 他搓脸的动作停了下来:“小航,我对女人没有兴趣,你知道的吧?” “嗯……”时北航悄悄抓紧了被子,“我知道……” “老板的女儿在北京开了间homebar,他听说我想去北京打拼,就把他女儿推给我当新老板。这样我就还是做调酒的老本行,”章勋解释道,“他是想照顾我。” “啊,哦。”时北航呆呆地应声过后,将脑袋瞥向了别的地方。 章勋看着别过头的时北航,伸手牵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脸边轻轻蹭着,又忽然亲了一口,惹得时北航不得不看向他,耳廓发红。 “我说过了,我爱你。”他把头轻轻枕在时北航的手背上,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我这个人,很害怕诺言,害怕对别人许下什么承诺,所以我……几乎没对别人承诺过什么。我曾经是一个爱逃避亲密关系的胆小鬼,但这是我的第一个承诺,我说了,就一定会做到。我对你说过我爱你,就一定会做到。” 或许是小哥说得太认真,或许是说话的人太有魅力,又或许是现下两人的位置与姿势里,小哥像是在向他祈求信任的下位者。时北航躺在病床上看着小哥抱着他的手,那么认真地说出这些话,心脏不禁飞快地跳了起来,跳得他未愈的肋骨也跟着隐隐作痛。 “为什么是做到?”他问,“爱是一种很难的事吗?” “爱是需要去做到的事。”章勋垂下睫毛,像是在认真听时北航的手说话一样,“爱不是情绪,不是感受,不是当下对爱人心动就能称之为爱。爱是一种能力,从前的我……并没有那种能力。” “我不觉得小哥没有爱人的能力,小哥很好,自始至终都很好。”时北航反驳道。 章勋轻笑一声,在他的手上亲昵地蹭了蹭鼻尖:“我就是挨不过你这个样子,你太坚定了……人只有知道爱的模样后才会获得爱这种能力,所以连我也只能有样学样。在认识了你之后,在看到你一次次任性而又坚定地跑到我身边,怎么都赶不走的时候……我能看到如何去爱一个人。” 时北航红着脸,隐约感觉到这是在夸自己。 “是你教会了我这一切。小航,你真的很会爱人……所以,”小哥又吻了他的手心一下,弄得他痒痒的,“快点好起来吧,等着你好起来之后,我想听你弹吉他。” “小哥……”时北航完全扛不住此等攻势,彻底沦陷了,脸已经熟成了最红的苹果,磕磕巴巴地胡言乱语着,“谢谢……嗯,我、我也爱你。嗯……吉他……嗯……肯定是要弹的。” 章勋看着他笑了,还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熟透的脸,烫得像发烧了一样。要不是他亲眼看着时北航脸色变化的全程,肯定是要转头去叫医生了。 “你现在,怎么忽然开始叫我小航啊?”时北航忽然问。 “不好听吗?” “不是,就是感觉……有点儿别扭,要不还是叫我全名吧……” 章勋看着他,拧着眉毛陷入了思考。 时北航猛地想起自己之前似乎对小哥吼过一句话。 ——“别那么叫我!” 是他自己要求小哥不要再叫他时北航的! 他刚想说“那是气话”,但话还未出口,他忽然意识到“气话”这个说辞与曾经母亲的解释一模一样,气话出口就是会伤人,而伤就是伤,并不是一句“我这是气话”就可以抚平的。 于是,他没找到任何可以用来道歉的说辞。 “你不喜欢,就再给你想点儿别的称呼——拉屎大王怎么样?” “啊?” 他瞪大了双眼,小哥是认真的……?! “我们的拉屎大王——” “别!千万别!”时北航险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但还是被他脆弱的肋骨拦住了。 “你小心点儿,别扯着肋骨。”章勋赶紧站起身摁住他,“你这可是内伤,搁古代都要练功调养七七四十九天那种。” “你……”时北航被一种名为无语的复杂病毒侵入,宕机了两秒,“小哥还是叫我小航吧……” “不是不喜欢吗?” “也、也没有不喜欢……就是感觉,有些羞耻……” “羞耻?” 时北航别扭地开始解释:“小航一般都是听家里长辈叫的,比如小姨就那么叫我,乍一听小哥这么叫,有一种……有一种……” “有一种什么?”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现在是病人,是伤者,禁止任何形式的暴力……敲头也不行!” “好,你说吧,我肯定不生气。”章勋果断地答应,并且慢慢悠悠地坐了回去,以表示现在自己脾气很好。 “有一种……” 时北航拉了很长的长音,又停顿了很久,久到章勋开始冒出不解的神情:“说啊。” “有一种□□的羞耻感。” “……什么?!!!”章勋愣了两秒才震惊地离开了凳子,他严重怀疑是自己耳朵劈叉听错了。 “就好像小哥真的是我哥哥一样我只是想说这个!!”时北航迅速疯狂补救。 两人大眼瞪小眼。时北航躺在床上无法做出多余的动作,此刻已经无地自容了。 “你……我……”章勋的大脑迅速地处理着这些糟糕的信息,只可惜这句话竟然是从时北航的嘴里跑出来的。于是时北航的声音一直在他脑袋里转啊转,转啊转……不停地说着一些虎狼之词。 天啊,真是太糟糕了。 停机坪上的飞机得意地向他留下这句话后,自信地起飞了——连带着他的道德、他的理智,一起从高地上美美地撤离了。 “时,北,航……” 三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小哥……你现在看起来有点恐怖……” “怎么?” “你的脸像猴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