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好祝风竹扭头含笑望向他,原本扬起的笑容,却在看清他表情的下一刻,颤动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察觉到了,祝风竹也是。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他看到祝风竹清雅的面容上笑意依旧,身体却紧绷起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
这是一个相当防备的姿势。
他经常与人搏斗,太过于熟悉这种小动作了。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看到祝风竹的笑缓缓消失,面容恢复了之前的冷淡,身体却放松下来,两人回到了之前的距离。
祝风竹显然也意识到了,防备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像是猎物面对比自身强大得多的猎手时,索性便不挣扎了,该干嘛干嘛。
既然防备不了,不如选择相信。
相信是唯一选择,也是必然选择。
在眼下这般光景里,祝风竹需要相信他,也只可能相信他。
隐秘的欢喜从心的深处缓缓探出头,蔓延开来,混合着苦涩与心疼,最终酿出了浓重馥郁的占有欲。
江昭望向祝风竹,毫无预兆地笑了。
这个笑和以往都不一样。
如同拨云见日,阳光洒满了他整张脸庞,周遭的夜色都仿佛变得轻盈起来。
——但阳光也有照耀不到的地方,江昭深棕色的瞳孔隐匿在夜色里,被黑暗浸染成了纯粹的黑。
夜色沉寂,不远处树影幢幢,静待着猎物上门。
桃树林到了。
随着祝风竹和江昭的靠近,树枝摇晃着,伸展着,争先恐后地探出头。
江昭止住了身形,朝祝风竹伸出了手。
祝风竹将匕首递过去,提醒道:
“不要被树枝碰到。”
桃木驱邪,被碰到便如剐肉割骨般的痛楚。
祝风竹想到了秋奶奶,沉默了下来。
江昭闻言,十分轻松地笑了笑,指了指背后,示意祝风竹跟着他,转身朝桃树林走去。
祝风竹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轻描淡写地将伸过来的枝丫一根根斩断。
树枝坠落在地,在地上铺了一层稀疏的脉络,像是在看一出默剧。
树影婆娑,越来越多的桃树无声靠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两人笼罩。
江昭削砍的动作也变得吃力起来,桃木在异变,起初轻易便能斩断的树枝,现在只能在上面留下一道豁口。
伸展出的树枝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迟早被耗死在这里。
江昭显然也发现了,他的攻势瞬间凌厉了很多,树枝抽打在他的身上,鲜血淋漓,他却恍然未觉。
只攻不守,以伤换伤。
硬生生在树木横生的桃林里,斩出一条短暂的通路。
他将匕首掷出,刀光闪过,最远处的树枝也无声断裂。
祝风竹眼前一花,下一瞬,便感觉江昭出现在了他身后。
随着五脏六腑突兀的剧痛,风从耳边呼过,仿佛进入了快车道,眼前的景象迅速从两旁掠过,转瞬之间,祝风竹便滑到了桃林的另一侧。
——是江昭,大力出奇迹,他将祝风竹硬生生推出了桃林。
祝风竹站立不稳,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感觉自己哪哪都疼,被江昭猛推那一下,内脏都快被拍碎。
在地上滑的时候,脚底板也像是在被砂纸摩擦,不仅如此,膝盖也砸得生疼。
祝风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一点血色也无,他垂下眼睫,颤抖着,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滑落在地上,砸出一圈黑色的印记。
他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单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
刚抬眸,便看到树林上方有什么东西在快速闪烁,如蜻蜓点水,很快便来到了眼前。
祝风竹看着江昭从树梢飘然落下,轻松写意,像是绝世的剑仙,纵使身上红痕交错,鲜血却并没有折损他的风采,反而添上了一笔浓墨重彩的桀骜。
江昭三两步来到了祝风竹的眼前,祝风竹从他关切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身形。
灰头土脸,苍白如鬼。
再反观江昭……
祝风竹沉默了。
江昭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无声地赔罪。
算了。
五脏六腑还在疼,祝风竹控制不住地轻咳几声,眼眸都染上了一抹水色,慢慢朝四合院的方向走去。
江昭重新走在了祝风竹的旁边,一边尴尬地笑,一边关切地看。
他真的太有存在感了。
祝风竹被整得没脾气,他缓了一口气,慢慢说:
“我没怪你,你也没别的办法了。还有,谢谢你。”
江昭干笑着,眼里闪过一抹心虚。
“倒是有其他的方法——譬如我抱着你飞起来,但如果我真这么做了,呃,下场不太好说。”
他仗着祝风竹听不见,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还没到那时候,再等等吧。
四合院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在黑暗里提供着指引的光。
门口上方亮光一闪,江昭正要抬眼去看,被祝风竹扯了一下袖子。
“不要看。”
祝风竹说,纵使说话有些费劲,但他还是解释道:
“门上挂着的是镜子,会照出我们本身的样子。”
没等江昭问,他又继续说:
“李可便是看到了她本体,精神动荡,才被黑狗死追不放的。”
祝风竹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简单的将他的发现说了一遍,省的这呆头鹅做出一些不利于他通关的事情。
说完这些,他轻喘了几口气,停了下来,朝四合院门口看去。
没看到那条黑狗,不在?
江昭眯了眯眼,指着四合院,又指指自己,再指指脚下,眼珠乱转,眉毛耸动。
……简直是没眼看。
真的得学唇语了,迫在眉睫。
但祝风竹还是秒懂了江昭的意思。
黑狗还在,他让自己待在原地,躲藏起来,他去引开黑狗,找机会回来。
江昭灵活地蹿了出去,大摇大摆地在门口转了一圈,成功引起了黑狗的仇恨。
一道黑影从夜色深处扑出来,江昭引着它,消失在了黑暗里。
祝风竹站在原地,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疼痛从四肢百骸涌现。
这副身体真的太差了,还特别怕疼,忍久了,还会觉得头晕。
好在江昭很快便回来了。
两人来到了四合院的大门前,发现大门整体呈现红色,上面涂了好几层朱砂,最新补上去的为正红色,早一些的褪成了绯红色。
之前出来的时候被黑狗扑脸,没注意到门的角落还摆着几束菖蒲,只不过已经干枯褪色了。
古镜,红灯笼,菖蒲,朱砂,黑狗守门……
村民是真怕他们的祖宗啊。
江昭借助匕首,弄开了大门。也不知道他啥时候捡回来的。
两人重新踏进了这座满是灰尘的四合院,浮现在眼前的,是一堵低矮的墙壁,上面勾画着不知名的符号。
影壁墙,民俗里用来阻挡煞气、邪风、污秽等不洁之物进入宅院。
结合之前的鬼打墙以及其他种种,很显然,在这里,作用却反了过来。
不像阻挡,反而像是“囚禁”。
像是为了把某个恐怖的存在永远囚禁在了宅院内。
……这样对待自家“祖宗”的还真是罕见。
两人轻松地便穿过了影壁墙,来到了院子里。
果然,进来很容易。
眼前景象变幻,从黑夜来到了黄昏,一如当初离开的时候。
祝风竹和江昭对视一眼,来到了倒座房。
推开门,平头案上的四炷香早已经燃尽,香灰积了厚厚一层,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变化。
穿过屏风,便是客房,四四方方的绷子床,粉化的床幔,灰扑扑的床单,简易的桌子,一切都和记忆里的一样。
最西侧的房屋,和最东侧的书房,依旧没法打开。
两人离开了倒座房,穿过院子,来到了主屋前。
谈笑声从主屋里传出来,伴随着孩童的嬉闹声,以及妇女纵容的嗔怪声。
“义忠,留下来吧。”
“陈老爷,实在是太麻烦您了,这些日子的照料,晚生受之有愧。”
“哈哈,说这些就见外了。你看我这里,山清水秀,我们偏安一隅,未尝不可啊。留下吧。”
“这……”
“义忠,这些天的相处啊,实在是相见恨晚。”
“陈老爷,您光风霁月,就是放在那盛京,也未尝逊色那些公子半分,晚辈哪里敢……”
“哎,没什么可不可以的。就这么说好了,留下来吧。”
“留下来吧……”
“留下来吧……不好吗……”
声音擦着江昭的耳畔响起。
祝风竹的世界依旧沉寂一片,他微微偏头,视线聚集在江昭的脸上。
根据他神色的变化,江昭应该是听到了重要的东西。
祝风竹抬起手,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写下一个字:
“写”。
他怕江昭看不懂,一连写了三遍,一边写还交代着:
“你可以像这样写下来,我可以看懂,一遍就可以。”
回头却看到江昭一脸复杂地看着他,对方叹了一口气,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
江昭将听到了消息写给了祝风竹,后者笑笑,露出欣慰的笑容。
江昭不满地看向祝风竹。
祝风竹轻笑,问道:“你觉得‘祖宗’是谁?”
“义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