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父亲大人离世,迨今已是二十有七月矣。音容渐远,而思慕日深。昔日严训,犹在耳畔…”
跪在旁边的人看都没看从病床上爬起来的亲妹妹一眼,已经一字一句的念起了祭文,苏云情,或者应该叫薛宝琴,听着耳畔镇定自若、不疾不徐的声音慢慢平复下心情。
声音挺好听的,声音的主人学问应该不错,唯一的不好就是这副稳重正经听起来完全不像前世的哥哥。宝琴有些失望,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还能再见到哥哥吗?
她悄悄侧目往旁边看去,那人年纪不大,即便是跪着身姿也极为挺拔,正目视前方脱稿背诵全文。她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觉得这个薛蝌和原著里描述的倒是差不多,应该是个正直靠谱的人。
红楼梦的故事接受过义务教育的人都能说出个大概,但其中细节她却记不大清,只记得金陵十二钗结局都不大好,薛宝琴虽然不属于十二钗,但最后结局如何也是众说纷纭。
能记得的就是家道中落,父亲早逝,母亲卧床,未婚夫疑似跑路,唯有一个哥哥薛蝌还算靠得住。
所以果然那个窦嬷嬷不是什么好人,若是听她的,开局就和唯一的靠谱队友薛蝌撕破脸,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祭文实在太长,等到宝琴几乎失去了双腿的直觉,后面站着的宾客也开始耐不住性子窃窃私语起来,这个环节才终于结束了。
下一个环节就是更衣焚化孝服了,旁边的薛蝌先一步利索的站起来,宝琴腿跪麻了,强撑着想爬起来却很快重新跌坐下去。她转头往后想让丫鬟青蝉搭把手,旁边的窦嬷嬷却一个健步冲出来,将她死死的按在地上。
“姑娘,您怎么长跪不起啊,老奴知道您心里苦,有话要当面对老爷说,姑娘您就说出来吧,憋久了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窦嬷嬷一番唱念做打,瞬间压过了高僧们合伙念经的声音,堂上刚刚还心不在焉的人全都目光炯炯的看过来,这是有事要发生啊。
薛宝琴瞪圆了眼睛,好家伙,演都不演了是吧?
已经起身的薛蝌对这一幕置若未闻,吩咐小厮照常搬火盆进来,就要进祠堂隔间更换身上的孝服。
三太太眼见亲手导的好戏就要开场,哪能让他走:“蝌哥儿,你且留在此处,听听你妹妹有什么苦衷吧。婶娘听说这些时你和妹妹闹了些矛盾,你母亲如今病着,总要在你父亲面前解决了才好。”
薛蝌双手背在身后,冷冷的看过来,眉头一皱,三太太竟被一个尚未加冠的孩子唬了一跳,呐呐的不敢再言。
又是这个眼神,两年多前薛二爷刚离世的时候,他们夫妇想代二嫂接管二房的内宅事务,当时薛蝌就是用这样可怕的眼神看过来,分明前一日还是茫然无助的乳燕,后一日就成了鹰隼。
随后一年三房的好几处生意都突然败落了,三太太每每想起,总觉得心悸。
三老爷回忆起这两年侄子的作风也有一瞬间发怵,但转念更加恼羞成怒,嚷道:“薛蝌!你三婶跟你说话呢,你竟一点礼数都不做!罢了,到了这时候我也不想替你遮掩了。今日族老亲戚们都在,我们就在这里把话讲清楚。这两年你父亲孝期未过,你频频奔波于江南与广府,甚至还派人出手夺自家人的生意,全然不顾重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满脑子金银财宝,你可知错?”
这话一出,四周的交谈声就越发大了,不少勉强算了个表叔堂伯名分的人站出来声援三老爷。
“薛家嫡支前面两房不易啊,大老爷二老爷前后脚走了,偏两家的独子都不是孝顺的,当年大房的蟠哥儿还不是被人看到孝期去花楼偷吃酒,还花了一笔银子摆平呢。”
“哎,只怪二老爷突然撒手留下一大摊事儿,那蝌二爷可不得忙活嘛,要我说我们这些做叔伯的早该帮着些。”
“可不是,蝌哥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许是一时想差了,只要把生意搁在一边,再多花一年好好像他父亲告罪,这件事也就过了。”
宝琴这会儿已经被赶上前的青蝉扶了起来,听了这些话一阵惊讶,这是怎样的厚脸皮强盗思维啊。明明就是想抢人家的东西,还说的冠冕堂皇仿佛自己受了累吃了亏。
也是,原著里薛蟠有王子腾这个高官舅舅在,他们家的生意还能被“拐骗”,而薛蝌薛宝琴这一支毫无靠山,自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强抢了就是。
宝琴都能听出意思,薛蝌自然都见怪不怪了,这两年来薛家的族亲使起绊子来比外面的对家还狠,这眼看他要正式掌权走到台前来了,恐怕早就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殊不知就薛父留下的这些东西,在他手里早就已经排不上号了。
薛蝌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脸,仍漫不经心环顾四周扫了一圈。冲在前面的人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顷刻间包围圈的中间就空出了一大块,只剩兄妹俩站在里面。
年纪大的族老被他轻蔑的态度激怒了,脸上很是挂不住。
薛蝌却不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说道:“听说三叔的木材铺前些时候又损了一大批货,若是眼红我家的生意想要来弥补亏损,何必颠倒黑白,直说了便是。”
宝琴倒吸一口凉气,好直白的态度,好锋利的言辞,这翩翩君子怎么和她那毒舌亲哥有点像。
周围人显然也骇得不轻,薛三老爷更是气得拿手颤颤巍巍的指着他,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薛蝌唇角一勾,身上再无无害公子哥的气质,继续说道:“我何时在孝期沉迷生意了,可有人在薛家任何一间铺子里看见过我?三叔指责我不顾母亲的身体去广府,却不知我外祖和舅舅如今都在广府生活,正是因为外祖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我才要代母亲前去尽孝,我父亲敬重外祖,又如何会怪罪?”
宝琴听得默默点头。其实虽然古代孝期严格,按理来说要整整二十七个月要停止一切事业和享乐表达哀思的,但除了官员任职外,普通人总要生活的,就比如商人要是真的停止一切生意什么都不干,两年后恐怕阖家都要喝西北风了。只要明面上不犯忌讳,百日热孝之后在幕后管理生意也是常有的事。
薛蝌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周围的族亲也找不到站得住脚的理由再指责他,只好把希望寄托于他亲叔父三老爷身上。
三老爷给太太使了个眼色,三太太就站出来了,她先拿着帕子拭了下眼泪,才说道:“蝌哥儿要证人,如今这堂上就有一个,只是碍于血亲不好出来说罢了。琴丫头,你莫怕,就将当初给婶娘说得那些话原封不动的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就行了。”
三太太用鼓励的眼神慈爱的看着宝琴:“你是不是看见下人频繁的往家里搬装着银票珍宝的大箱子了?你是不是因为日日跪经疼痛难忍求你哥哥给你带那什么...羊皮护膝,他却从来都置之不理?”三太太这会儿显然不会说那没心没肺的薛宝琴向她抱怨的是哥哥不给买珍珠首饰。
薛蝌转头,今儿头一次直视被扶起来靠在丫鬟身上认真吃瓜没来得及管理表情的姑娘。
薛宝琴,这具身体的亲妹妹,红楼梦中所谓才貌堪比黛钗的角色。
薛蝌从第一天见到她就觉得不对劲了,不说貌,单说才华他见到的这个薛宝琴就是一点都没有的,品德更是堪忧。贪慕虚荣、偷奸耍滑、头脑空空,随便一个丫鬟婆子挑拨两句就能跟着人家走歪。最重要的是,她对疼爱她的父亲毫无一丝思念和尊敬,比他这个半路穿来的假孝子做得还敷衍很多。
薛蝌烦不胜烦,要不是今日除服她最好出现,就该让丫鬟拘着她再在屋子里呆几个月,这样才能管好自己的嘴。什么一病不起,除了今日,他日日一大清早都让大夫去诊断,她分明一点病都没有。
宝琴察觉到便宜哥哥目光似乎不善,大概也能猜到前两年占据这身体的孤魂野鬼恐怕没做什么好事。见众人都看了过来,宝琴心想,该她上场了,便宜哥哥就等着看她表演吧,这次一定扭转先前的坏印象。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眼泪,喊道:“三叔三婶你们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说哥哥,谁不知道我哥哥连捏死一只苍蝇都要默然半晌,路上遇到乞丐更是恨不得把全身的银子都送出去,是最善心不过的人了,根本不是你们口中那样恶毒奸诈的人,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多么匪夷所思的马屁,薛蝌忍不住想象自己徒手捏苍蝇的样子,一直维持的淡定面具终于一寸一寸的裂开了。
三老爷夫妇差点被气笑了,这琴丫头是疯了吧?单这一年薛蝌明里暗里从他们手上劫走了多少东西,偏偏他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让人有口说不出,他是能被欺负的人?
宝琴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继续发挥她的夸夸功力展示他们伟大的兄妹情。
“三婶娘居然胡编乱造说我向您说哥哥的坏话,怎么可能!即便是家里最近真的赚了钱,那也是我爹爹在地下显灵,保佑我家生意兴隆,铺子又不是没有管事,生意继续做,做好了做坏了都是有可能的,这和哥哥守孝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家这一辈就我和哥哥两个人,将来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哥哥怎么会待我不好,我又如何会怪哥哥?不过是羊皮护膝,我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会想办法给我求来。可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哥哥在我身边。”
“呜呜,我只想要哥哥好好的活着。”
宝琴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一开始还想着东拉西扯努力组织语言向薛蝌投诚,以便团结抵御外敌。结果说着说着她就悲从心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这些话是假的,却也是真的。当年她父母早逝,亲哥哥苏云风就是这样将她严严实实的护在身后一手拉扯长大的。他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十六岁开始就缠绵病榻,病危通知书和家常便饭一样的下,可他就是这样远程操控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商业帝国,让她能够安安稳稳的当只会嘴甜要钱的大小姐。
他嘴上总是不饶人,总是嘲讽亲妹妹的智商,可是她知道,那人从来都是最好的哥哥,强撑到三十岁心知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还把她送出去勒令她不准回国参加葬礼,就怕她在他死后被人欺负。
可是她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可惜到底没能陪哥哥走过最后的时光。
恍惚间,宝琴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对面的人神色复杂的走过来面对面的看着她。
他似乎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但最终还是改变主意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
这熟悉的动作!薛宝琴倏的停了哭声,条件反射的捂住脑门。
薛蝌笑了,极短促的两声,笑得畅快又张扬。
三老爷夫妇目瞪口呆的依偎在一起,严肃怀疑这祠堂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不然怎么疯了一个又一个。
薛蝌是真的高兴,比做生意赚钱看仇人吃瘪还高兴,他十分确信,眼前的这个姑娘不是过去两年那个把他当作仇人的人,而是他当年病发之前唯一担心挂念的亲妹妹。
他闭了闭眼睛,很快收起笑容,心里一阵复杂的情绪涌动,扰得他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他是死了才穿过来的,那妹妹呢,为什么才过了短短两年她就跟着过来了?难道他留的后手全失败了吗?
薛蝌努力平复心情,低头认真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好久不见,小情。”
天哪,天哪,宝琴前一秒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实在不敢抱任何期待。
听到这里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真是她亲哥!
她两步飞奔上前撞上他的胸膛:“老哥,真的是你啊老哥!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不是,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
一时间,祠堂的氛围诡异的转了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