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离走后的第七日,苏心弦收到了一封来自忘川的信。
信封是玄色的,封蜡上印着冥界特有的彼岸花印记,信纸粗糙如砂纸,墨迹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是用忘川的冰水写就。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忘川结界松动,百鬼夜行将至,苏氏后人,速来。”
字迹苍劲,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苏心弦认得,这是冥界判官夜行的笔迹。
三百年前,先祖封印九尾狐后,曾与冥界立下盟约:苏氏世代镇守人间与妖界的边界,而冥界则在百鬼失控时,予以警示。只是这几十年来,人间太平,他几乎要忘了这份藏在族谱深处的盟约。
“看来,这雨是停不了了。”云岫站在一旁,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起的细雨,指尖转着那支金步摇,步摇上的珠玉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忘川结界松动,可不是小事。那里的怨气一旦泄到人间,寻常妖邪都要疯魔。”
苏心弦将信纸折好,塞进袖中,指尖抚过“忘忧”琴的弦:“我得去一趟。”
“我陪你。”云岫立刻道,眼尾的笑纹敛了去,多了几分凝重,“忘川阴气重,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不必。”苏心弦摇头,“师姐守着苏府,更稳妥。我带着‘忘忧’,不会有事。”他知道云岫虽有仙力,却因早年被贬,仙骨受损,受不得忘川的阴寒之气。
云岫还想说什么,却见苏心弦已经背起琴囊,素白的衣袂在门廊下轻轻晃动。他总是这样,看似清冷,实则比谁都执拗。她终究是叹了口气,转身取来一件玄色披风:“披上吧,忘川比江南冷得多。”
披风上绣着细密的驱邪符咒,是她昨夜连夜绣成的。苏心弦接过,指尖触到披风内侧的温度,微微一怔,随即低声道:“谢师姐。”
“去吧。”云岫挥挥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才转身望向墙角那个被遗忘的竹篮——里面的木炭已经干了,被雨水洗过,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竹篮提进内室,找了个干净的陶罐装起来,“傻狐狸,送的东西倒是结实。”
忘川的风,比江南的雨冷得多。
苏心弦踏着冥界特有的黑雾,一步步走向忘川河畔。脚下的土地是灰黑色的,寸草不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怨气,像化不开的墨,呛得人胸口发闷。远处的奈何桥隐在浓雾里,隐约能看见孟婆的身影,正机械地往碗里舀着汤。
“苏小先生,可算来了。”
一道清癯的身影从黑雾中走出,皂色长袍,手持乌木扇,正是判官夜行。他颔下的短须沾了些水汽,扇面上的“生死”二字在阴光下泛着冷光。
“夜行判官。”苏心弦颔首,目光扫过忘川河面——往日平静如镜的河水,此刻正翻涌着黑色的浪涛,浪尖上时不时冒出几只挣扎的鬼爪,怨气冲天。
“看见了?”夜行扇了扇扇子,语气凝重,“三日前,有人硬闯忘川禁地,毁了镇守结界的‘镇魂石’。那厮手段狠辣,留下的妖气……倒是与青丘那边有些像。”
苏心弦的心猛地一沉:“青丘?”
“不好说。”夜行摇头,“狐族的妖气虽烈,却少有这般暴戾的。不过……”他话锋一转,眯起眼看向苏心弦,“墨渊那老东西,这几日守在禁地门口,寸步不离,倒是奇了。”
墨渊?
苏心弦想起云岫提过的名字——上古玄武,镇守忘川边界的老神仙,性情孤冷,千年不与外人往来。
“我去看看。”苏心弦提步便要往禁地走。
“等等。”夜行叫住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黑色的令牌,递了过去,“禁地阴气重,带着这个,能挡些怨气。还有,墨渊那家伙认死理,你说是我让你来的,他或许能给几分薄面。”
苏心弦接过令牌,指尖触到令牌上冰冷的符咒,微微颔首:“多谢。”
忘川禁地在忘川河的尽头,被一层厚厚的冰雾笼罩着。
越靠近禁地,寒气越重,连苏心弦身上的玄色披风都挡不住那刺骨的冷。空气中的怨气几乎凝成了实质,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拉扯着他的衣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冰雾中传来,伴随着少年人压抑的痛呼。
苏心弦皱眉,提气掠了过去。
冰雾深处,一个穿着短打的少年正被几道黑色的怨气缠住,少年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短发被怨气扯得凌乱,露出耳后一小撮灰黑色的狼毛——是只狼妖。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兽骨哨,正咬牙挣扎,腰间的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灰色的短打。
“放开我!墨渊那个老冰块!凭什么关着我!”少年怒吼着,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怒,“我只是想帮他修结界,又不是故意打碎那块破石头的!”
怨气似乎被他的怒吼激怒了,猛地收紧,少年痛呼一声,身体蜷缩起来。
苏心弦眼神一凛,取下背上的“忘忧”琴,指尖急拨。清越的琴音如利剑出鞘,瞬间撕裂了浓重的怨气,那些黑色的雾气发出刺耳的尖叫,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狼妖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苏心弦,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警惕,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你是谁?”
“苏心弦。”他收了琴,目光落在少年腰间的伤口上,“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少年撇撇嘴,挣扎着站起来,却因为失血过多,踉跄了一下。他看着苏心弦,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你是不是认识墨渊?能不能帮我劝劝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话未说完,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冰雾深处传来,像千年寒铁相击:“苍术,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随着话音落下,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冰雾中走出。玄色镶金边的长袍,袍角的水纹符咒在阴光下流转,面容冷峻如刀削,额间一点朱砂痣,在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正是玄武墨渊。
他的目光扫过苍术,带着不加掩饰的寒意,随即落在苏心弦身上,深不见底的墨眸微微一凝:“苏氏后人?”
“是。”苏心弦颔首,亮出手中的黑色令牌,“夜行判官让我来看看结界的情况。”
墨渊的目光在令牌上顿了顿,没有再多问,只是转身看向那片破碎的结界——原本应该是镇魂石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怨气正从洞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三日前,这狼崽子硬闯禁地,试图用妖力修补结界,却不懂镇魂石的特性,反而将其震碎。”墨渊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将他关在结界外,是为了护他,不是罚他。”
苍术立刻炸毛:“谁要你护着!我自己能修好!”他说着,就要往洞口冲,却被墨渊眼疾手快地拽了回来,玄色的衣袖扫过他腰间的伤口,苍术痛得“嘶”了一声。
墨渊的动作顿了顿,眸色微沉,竟伸手按住了他的伤口。一股温和的仙力从他掌心涌出,苍术只觉得腰间一暖,疼痛瞬间减轻了不少。他愣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红,却依旧嘴硬:“谁、谁要你好心……”
墨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按着他的伤口,目光落在那破碎的结界上,眸色复杂。
苏心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微动。这对看似针锋相对的一人一妖,之间的气氛却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剑拔弩张。墨渊的冷语里藏着关切,苍术的顶撞中带着依赖,倒像是……一对别扭的冤家。
“结界的事,可有办法补救?”苏心弦收回目光,沉声问道。
墨渊这才松开手,苍术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跳开,却又忍不住偷偷看他。墨渊叹了口气,转向苏心弦:“镇魂石需以‘至纯之心’温养百年方能成形,如今石碎,只能用替代品暂时镇压。”
“替代品?”
“需三样东西:青丘的‘心头血’,人间的‘赤诚泪’,还有……冥界的‘轮回砂’。”墨渊的声音低沉,“青丘狐族的心头血,能安抚怨气;人间至纯的眼泪,能净化戾气;轮回砂,则能稳固结界。只是这三样东西,一样比一样难寻。”
青丘的心头血?
苏心弦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妖离,想起那只月白锦袍的狐妖,想起他琥珀色眸子里的纯粹。青丘狐族,除了他,还能有谁的心头血称得上“至纯”?
“轮回砂我可以去取。”夜行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也来了,正摇着扇子站在冰雾里,“冥界的库房里还有些存货。至于人间的赤诚泪……苏小先生,这就得看你的了。”
苏心弦沉默。赤诚泪,不是悲恸之泪,也不是喜悦之泪,而是为了守护某物、甘愿付出一切时,从心底涌出的眼泪,至纯至净,百年难遇。
“那青丘的心头血呢?”苍术忍不住问道,他看着墨渊,“你认识青丘的狐狸吗?能不能去要一点?”
墨渊的眸色暗了暗,没有说话。
夜行却笑了起来,扇骨轻敲掌心:“青丘那边,或许不用我们去找。”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心弦一眼,“我听说,青丘少主近日在人间游荡,似乎……还认识苏小先生?”
苏心弦的心猛地一沉。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妖离知道需要他的心头血时,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们刚刚揭开三百年的宿怨,那只狐妖看他的眼神,像被遗弃的幼崽,带着伤和茫然。如今要他剜心取血,他会愿意吗?
更何况,心头血对狐族而言,是修行根基,取一滴便损百年修为,稍有不慎,便会修为尽废,形同凡人。
“还有别的办法吗?”苏心弦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墨渊摇头:“别无他法。若三日之内凑不齐这三样东西,忘川的怨气便会冲破边界,到时候人间……”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后果。
苍术看着苏心弦凝重的脸色,忽然道:“要不,我去青丘问问?我认识青丘的兔子精青禾,或许她能帮忙……”
“不必。”苏心弦打断他,指尖紧紧攥着“忘忧”琴的弦,指节泛白,“我去。”
这是他的责任,是苏氏与冥界的盟约,也是……他欠妖离的。三百年前,先祖欠了狐族一条命,如今,该由他来偿还。
夜行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扇面上的“生死”二字在阴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转头看向墨渊,低声道:“你说,这青丘少主,会答应吗?”
墨渊望着忘川河翻涌的黑浪,额间的朱砂痣在阴光下泛着冷光:“若他对苏心弦的心意是真的,便会。”
苍术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头:“什么心意?那只狐狸认识苏先生?”
没人回答他。
忘川的风越来越急,卷起浓重的怨气,拍打着破碎的结界。苏心弦裹紧了玄色披风,转身往回走。他知道,前路必定艰难,那只刚刚被他刺伤的狐妖,是否还愿意再见他?是否还愿意……为他剜心取血?
他不敢想,却只能往前走。
三日后,青丘边界。
妖离坐在桃花树下,手里把玩着那块九尾狐玉佩,指尖反复摩挲着尾尖的朱砂痣。这几日,他把自己关在青丘边界的桃林里,不去想苏心弦,不去想三百年的仇恨,可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人清冽的侧脸,听见他指尖的琴音。
“少主,苏先生来了。”青禾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捧着半筐没吃完的桂花糕,“他说……有很重要的事找你。”
妖离的身体僵住了。
苏心弦?他来做什么?是来斩草除根,彻底了结三百年的恩怨吗?
他握紧了玉佩,指尖的利爪不自觉地露了出来,银辉在桃花影里闪着冷光。
“让他走。”妖离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刻意伪装的冷漠。
“可是……”青禾急得直跺脚,“苏先生看起来很难过,他说……关乎人间安危,需要少主的心头血……”
心头血?
妖离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震惊。他当然知道心头血意味着什么,那是狐族最珍贵的东西,是修行的根基。苏心弦竟然……为了人间,要来取他的心头血?
心口的位置,又开始疼了,比那日知道真相时更疼。原来,在他心里,自己终究只是可以利用的妖物,是可以随意牺牲的仇敌。
“呵。”妖离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他倒是敢开口。”
他站起身,月白的袍角扫过落在地上的桃花瓣,转身往桃林深处走去。
“少主!”青禾在身后喊他。
妖离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像风:“告诉他,想要我的心头血,可以。让他亲自来取。”
他倒要看看,那个让他动了心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下得了手。
桃林外,苏心弦站在结界边,听着青禾带来的回话,脸色苍白如纸。他握紧了“忘忧”琴,指腹抚过冰冷的琴弦,忽然觉得,这趟青丘之行,或许比闯忘川禁地,更让他心惊。
桃花落了满地,像铺了一层破碎的胭脂。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不仅是狐族少主的怒火,更是自己那颗早已动摇的心。
取,还是不取?
爱,还是恨?
这场跨越三百年的纠葛,终究要在青丘的桃花林下,做一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