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想了解我？”
连猩的唇角微微扬起，他侧身坐到她身旁，语气带着笑意：“殿下想知道什么，只管问。”
面对他突然的靠近，黎昭妍下意识绷紧。
可见他眼中那抹真挚的高兴，她又放松了一些，或许他是真的信了自己。况且，青蛟妖丹是她给的，他该心存感激。
“那就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
黎昭妍定定看向他。
“好。”连猩眼角微弯，手掌撑在身后，姿态松弛地看着她，“那可要说很久，殿下得有点耐心。”
他开始讲述，语气平缓。
从一个侍从，到赤土大王的心腹，再到最后操控一切的过程，他说得极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人生。
但这其中的艰难残酷，不言而喻。
“你为什么突然来九霄剑宗？”
连猩脸上出现一瞬的迟疑。
他看向她，语气难得认真：“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告诉殿下。”
黎昭妍点了点头，没有追问。“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打水。你在这儿看着他。”
她背上木桶，转身离开。……
见她离开，连猩也动了。
他走出洞外，片刻后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大扇贝壳，上面放着几条潮湿的青虾——这是黎昭妍昨日取水时捕到的。
他席地而坐，开始处理。
那双手虽还是人形，偏苍白，指骨却更修长，处理起虾蟹利落干净，剔沙、去壳、挑线几乎不费力气。最后卷成一小团，放进旁边用贝壳做的浅碟里。
他把贝壳搁在附近的焦石上，让热气慢慢烤熟。
抬头间，他望向不远处。
高温让石地冒出白雾，顾衡盘坐其间，赤裸的上身被火光映得通红，像块被锻烧的铁。
连猩眯了眯眼，竖瞳收紧。
他并不希望顾衡太快醒来，照顾时便只维持着他不死的状态，仅在必要时才泼水降温。
即便如此，顾衡恢复的速度也比他想象中快。
他甚至想过，能不能就此熬死他。但每次，对方总能撑到黎昭妍回来。
其实他觉得和殿下在此慢慢寻找出口也很好。
可显然，黎昭妍不这样想。
……
顾衡缓缓睁开眼。
他对上了一双不善的碧绿竖瞳。
连猩拖着长长的青色蛇尾走了过来，见顾衡睁眼，他并不惊讶，只是低低一笑：“要喝水吗？”
顾衡警惕地看向他手里的粗糙贝壳。
“不必。”声音沙哑，吐气灼热。
他发现自己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以他为中心，地面焦黑龟裂，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连猩冷笑一声，将手中水朝他身上泼下。
水珠落下的瞬间化作白雾，蒸汽翻滚，暂时缓解了他身体的痛。
顾衡任由水落在身上，一动不动。
他抬眸，看那具半人半兽的躯体，那双森绿的眸里藏着扭曲的快意。
“阿妍呢？”他平静问。
瞬间，连猩的动作停住了，他勾起唇角，眼里满是讥诮。
他将余水尽数朝顾衡脸上泼去，直到用尽最后一滴，才“啪”的一声，将贝壳重重扣在石上。
“殿下去找出口了。”
他转身，语气冷淡，“要不是你这个累赘，我们早离开这鬼地方了。”
那一瞬，残酷的快意从他心底升起。
他厌恶顾衡此刻的虚弱，更讨厌黎昭妍因为他虚弱而露出的关切。
对她，他不敢泄露半分不满。
但对顾衡，他可以肆意释放恶意，毕竟他如今只能任人宰割。
突然，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刹那间，连猩脸上的阴鸷全数褪尽。
他几乎是反射般起身，迎着那声音而去。低眉垂首间，整个人已切换为毫无破绽的恭顺。
顾衡的视线掠过那条蜿蜒而去的青尾。
尾尖正按捺不住地轻点地面，鳞片开合，泄露出与那张温顺面孔截然相反的躁动。
洞窟外，黎昭妍渐近。
她身上带着清水的湿气，发梢仍沾着细碎的水珠，显然是洗漱回来。
连猩急急迎上去：“殿下去清洗了？累了吧，我来。”
“没事。”黎昭妍把木桶递给他，“顾衡如何了？”
“他？”连猩顿了顿，“醒了。”
黎昭妍径直走向洞窟深处。
她看见周围未干的水痕与蒸腾的雾气，心中微动。看来连猩确实听了她的吩咐，没有懈怠。
顾衡盘坐在原地，赤裸的上身泛着淡红，身体的线条紧实流畅，如同被烈火重新锻造。
他抬起头。
那双眼睛依旧清明，但眼底多了一种坚韧的沉静，仿佛历经磨砺后留下的痕迹。
黎昭妍的脚步微微一顿。
一种陌生感掠过心头，之前那份少年的躁动似乎荡然无存，此刻的他，更像一块彻底冷却、锋芒内敛的玄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走到他面前。
“你……现在能动吗？”
顾衡看着她，低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只是，我还动不了，可能要再等两日。”
黎昭妍点头，没有多问。
他们都没有提起那段空白的时间——她没问他经历了什么，他也没问连猩如何死而复生。
像是默认的契约，各自心知肚明。
“喝水吧。”
她俯身，将水囊递到他唇边。
顾衡喉结轻滚，就着她的手将凉水尽数咽下。清凉顺着喉管滑下像甘露浇透干涸的脏腑，痛感稍缓。
他抬眸时，他正对上黎昭妍。
她神情冷静，睫上细密的水珠在火光中微闪。
那一刻，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黎昭妍倒是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她在那张“石床”上坐下时，连猩捧着处理好的食物过来。
光滑的贝壳盛着，他双手托起，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刚烤好，还热。”
黎昭妍接过，细嚼慢咽。
这里灵气稀薄，她每日又劳神费力，时常会有饥饿，虽然这食物中没有灵力，但聊胜于无。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困在这片逼仄的洞窟中，日复一日。
顾衡可以说话后，不用他们日夜照看，两人搬离了那间灼热的洞窟。
每日的取水也只需三次，其余时间，黎昭妍常常陷入沉思。
她抬头看向上方，结界外，是无际的深海，投下晦暗摇摆的光影，偶尔有巨大的阴影游过，不知是何种深海巨妖。
初时还有几分神秘与新奇，如今只觉无聊与倦怠。
而唯一忙碌的，只有连猩。
他拖着青色长尾在洞中穿梭，抓鱼捉虾，处理猎物，烤好后送给黎昭妍。
有时她会接过，有时只是摇头。
但他从不在意，乐此不疲。
终于，连猩停下，在黎昭妍侧卧的石床旁伫立。
他将尾巴往后轻轻一甩，稳稳缠上石床边缘，盘卷成护圈的姿态，像是圈住猎物。
他倚在那弧形的尾上，半倚半卧，竖瞳半眯着，似在休憩，又像是看管宝藏的怪物。
黎昭妍侧头一瞥，唇角微动。
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连猩立刻睁眼。那双碧绿的眸子在瞬间聚焦，他身体略微前倾，来到她面前，“殿下想到什么了，这般开心。”
黎昭妍抬眸，与那双竖瞳相对，唇角仍带着淡笑。
“你现在感觉如何？那颗内丹……”
连猩愣了下，随即轻轻勾唇。她竟然主动开口问他。
“再几日。”他语气温顺，心底却泛起喜悦。“殿下若有差遣，我现在也能做。”
黎昭妍垂眸，不置可否。
她当然知道这只是讨好。可在这片空洞的牢笼里，他的谎话反而比真话更让人安心。
她静默片刻，语气淡淡：“这颗内丹，原本不是给你的。”
连猩抬头，竖瞳轻轻一缩。
“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后来发现用不了，才给了你。也算是——还你一个人情。”
她抬眼，神情冷淡，语气平平，像是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
连猩的表情微微一变，但很快就恢复。
他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那笑意里没有怒意，倒像带着满足，“这样也好，殿下的坦诚，让我很开心。”
黎昭妍眉头微蹙。她本以为这句话能刺痛他，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平静。
这种反应，实在让她不解。
若换成她有他们的好运气，早已拼命修炼，又怎会像他这样，甘愿困在这里，为旁人忙碌。
她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你之前在澜汐城说我虚伪，你没错。”
“我的一切，都只为了自己。”
连猩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体内流着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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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不属于妖族，也不属于修士。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成为谁。我想要当修士，只是因为我爹是个修士，我以为那样会更体面。”
她看向连猩，那双冷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坚决。
“所以，你小时候在赤土看到我丢灵果那次——”
“我当时并不是想救人。”黎昭妍表情坦诚，“我只是……好奇，没有什么慈悲为怀、救助苍生这样的想法，就像丢石子到水里看水花一样，有趣，就那样做了。”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他：“那些人的死活，包括你在内，其实我并不在意。”
连猩怔了片刻，随即笑了。
那笑容不再伪饰，像在欣赏，又像在怜悯。
“殿下，你觉得，那真的重要吗？”
他缓缓起身。青色长尾在地面蜿蜒游动，一步步向她滑过去。
“殿下，你真以为我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人？善良也好，邪恶也罢，自私也好，无私也罢。”
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诚挚：“我不在乎你当时是出于真心，还是一时兴起。只在乎，那个人，是你。”
黎昭妍愣了片刻，胸口微微收紧。
黎昭妍愣了片刻，胸口微微收紧。
“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反问，语气愈发冷，“我一切的出发点都是自己，在乎的也只有我的利益和前途。”
“我知道。”连猩点点头，神色平静，“那又如何？”
他再向前一步。
皮肤苍白，被热气熏出一层薄光，像湿润的玉。
黎昭妍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了。
她所有的坦诚，此刻都像废话。她原以为，挑明这一切能斩断他心中那份莫名的执念。
可他却越过善恶和道义，只执着于她。
这种被毫无保留接纳的感觉，让她心里不安。
“我感觉自己不伦不类。”黎昭妍继续说，声音中带着一丝厌意，“妖族不像妖族，修士不像修士。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肤浅、虚荣，只喜欢听顺耳的话，只在乎对自己有利的事。”
她看着连猩，眼中闪过一丝试探：“你还愿意跟着这样的我？”
连猩的唇角缓缓弯起，那笑容里只有病态的温柔。
“那以后，殿下喜欢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他靠得更近,呼吸落在她颈侧。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空气潮湿，像有一层无形的雾，在两人之间慢慢升腾。
她看着他，静默片刻。
他呼吸明显变重，瞳孔微缩又放大，竖瞳亮得炙烈。
她抬手。
指尖在空中停了半秒，然后轻轻落在他颈侧的鳞片上。
冷，滑，带着战栗。
连猩呼吸一滞。
细微的震动顺着指尖传来，她的唇角微微一动。
“别露出这种表情。”她低声说，语调近乎温柔，“看得我心烦。”
她俯下身。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连猩怔了一瞬，就感觉一阵凉意掠过面颊。
她的唇掠过他的唇角，轻得像风。
一触即离。
连猩的思绪一片空白。
他僵着身子，呼吸几乎停滞，一股陌生的热意自心底点燃。
在她退开时，他几乎是本能地偏过头，想去捕捉那一点残留的气息。
再一次。
哪怕只要一次。
他的呼吸急促，竖瞳收缩成一条细线。
他的唇尚未触到她，她便骤然抬手，指尖冰冷地抵住他的靠近。
空气瞬间凝滞。
她偏过头，警告地盯着他，“听话，这是命令。”
连猩盯着她，眼中的碧色缓缓收紧，笑了一下，嗓音嘶哑：“好。”
她松开手。
转身背对他。
光线在她的肩线上，发尾在空气里微微晃动。
连猩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
他的尾巴缓缓盘住石头，鳞片摩擦着石面，发出极轻的声响，像是濒临失控的躁动。
他盯着她的背影，喉咙滚动，一个音节从他唇间溢出——
“……妍妍。”
低喃几不可闻，却清晰地划破了空气。
黎昭妍的背影微微一僵。
但没有回头。
他垂下眼，唇角轻抿，声音更低，也更沉醉：
“妍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