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妃的关照来得突然,景春收回目光缓缓转头,清透眼瞳里闪过一丝疑惑。
她与德王妃并不相熟,不过德王身居高位又手握实权,宴席往来时打过几次照面,但也只是出于礼节。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自己的近况来?
“多谢王妃关心。我这日子过得寻常,瞧着清减了是不久前正值夏暑,气候闷热,无甚胃口。不过入了秋已好上许多。”
清减不清减的,景春日日对镜相照也不太瞧得出来,但这几日同程明昭一同进膳太过烦恼,胃口确实小了许多。
程明昭回京不久,宫宴上严家父女之事更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景春虽不喜外出交际,各种风言风语倒是没少听说。
此等宴席人多眼杂,不知道有多少人听着看着。
无论德王妃是有心只问她一人还是想借由她打探王府里的其他人,景春心里都知道嘴上要有个把门。
多说无益。
德王妃并未正眼瞧着景春,而是拿着锦帕自顾自擦嘴,末了轻飘飘地应了句:“是吗?”
语气不像是关心,反而有一丝质疑。
赵夫人是个机灵的,心细如发,对这微妙的语气反应极快,连连接话:“世子妃说得不错。今年京城暑气比往年都重些,就连我这么个能吃的也少吃了许多,前天试秋装时,裙头穿起来松了足足有三个指头!”
闻言,周围一圈贵妇忍不住捂嘴轻笑。
京中的夫人小姐,有谁会像赵夫人一般……粗鄙!
旬阳侯未发迹前以打猎为生,一人得道全家升天。京中王侯向来眼高于顶,对山野出身如今却能在明面上与他们平起平坐的人有所轻视是心照不宣的事。
若非旬阳侯是当今圣上眼中实打实的红人,此番宴席也招呼不到这么多人。
可赵夫人却不恼,三个指头并拢在一起就在空中比划,长眉斜飞眼尾轻吊,端的一幅心大模样。
两位贵人就要在暗里较起劲儿来,她哪里管得了自己是被人笑了还是骂了。
组局的人可得把这局面上的光景给维护好,等出了旬阳侯府的大门,德王妃与世子妃之间如何才是真不关她的事。
景春顺水推舟将话题往别处扯去,“王妃瞧着倒更胜往昔,不知是用了何种秘方,竟看着比以前年轻些。”
被夸年轻漂亮毕竟是大多数女人的心动点,景春一番话夸得德王妃心花怒放,只是面上不好显现出来,直做沉静状。
言及此,德王妃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超出了一名长辈该有的界限。
京中八卦传得热闹,但这若放到台面上来,明晃晃去打探人小夫妻俩的日常生活,又是另外一番事了。
“无甚特别的,只不过近日心情舒畅,人就年轻了。”德王妃就坡下驴,目光移回自家女儿身上。
草场上,嘉敏郡主所在的马球队颓势渐显,另一支马球队气势如虹,其中一精壮青年更是连续进了几杆球。
随着敲锣声响起,做裁判的掌事太监宣布了本场比赛的获胜者。
“本场胜者红方,彩头玛瑙祥云耳坠一对!”
嘉敏郡主急匆匆从马背上跳下来,虽输了比赛,但她面上却不见伤心难过之意,反而像如获至宝一般大步向前迈。
秋风猎猎,红衣飒飒,阳光映衬着少女明媚的面容,莹润如裹在红绸里的一块暖玉。
“娘亲!”嘉敏郡主人未至席上,声先至。
在场众人并不会像刚刚嘲笑赵夫人那般嘲笑德王妃的女儿,只齐刷刷转头循声看去,一名容貌姣好的少女正三两步蹦上台阶,走到德王妃身边。
“嘉敏,注意言行。”德王妃低声劝阻,一旁的嬷嬷默默拉开矮椅,嘉敏郡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景春身边。
嘉敏生性爽快,在德王妃的目光中和贴身婢女的照顾下喝了半盏茶,缓过神来同景春打了声招呼:“嫂嫂好!”
景春点头应声,随后同一旁搭话的赵夫人寒暄。
与此同时,一扇屏风隔开的男子席位也是热闹起来。
方才马球场上与嘉敏郡主对峙的红队凯旋归来,领头的青年正是户部尚书之子何隽。
何隽,字咏芝,岁及弱冠,眉目疏朗,因着本家是寒门清流出身,气质自带几分书卷气,并不文邹邹,只添上几分风流惬意。
世家与清流向来泾渭分明,常常互骂互参,却都喜欢标榜自身为“忠臣”。
何隽做为清流里的后起之秀,三年前凭一篇《明臣赋》颇受乾帝赞美。
程明昭做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向来不会太关注世家与清流间的明争暗斗,但对何隽的了解甚至超出了朝中几位清流人家出身的臣子。
酒盏半倾,他瞥了眼斯文擦汗的青年。
《明臣赋》程明昭也看过,锋发韵流,确实不错;但在《明臣赋》之前,他认识的何隽是以景春竹马的身份出现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抵是世界上最值得人羡慕的感情了。
从孩提时便携手相伴,牙牙学语时是彼此,垂髫之时是彼此——若非自己横插一脚,也许与景春拜堂成亲之人会是何隽。
程明昭这么想着,胸口没由来的有些发闷。
并非醋意,只是羡慕。
这羡慕持续了十来年,从第一次在静恩侯府附近那条小巷的墙头上看见两人一齐喂狗时就开始了。
喂狗……
程明昭微微后仰朝屏风的另一侧看去,这个角度看不见景春的脸,只能看见一角淡紫色衣衫。
这事儿他与景春没做过,要找个时间补上。
也罢,何隽认识景春的日子是十八个年头,但自己却是要和景春百年好合的,不能老在这些事上计较,以免伤了夫妻和气。
何隽擦罢了汗,方才比赛上的裁判太监便端着彩头上前道:“恭喜何公子!这是本场马球赛的彩头玛瑙祥云耳坠。”
何隽浅笑摇头,声音清朗:“既是彩头,我便收下了。只是咏芝并非女子,家母尚佛不喜艳彩,这耳坠于我实无用武之地。还请公公替我将此物送给嘉敏郡主……”
他的声音停顿片刻,补充道:“替在下道一声歉,马球场上,难免争强好胜,如有冒犯,请多担待。”
太监点头应声,端着彩头弓腰慢步向另一侧走去。
何隽语闭,直觉身上落了一道锐利的目光,探究与不奈掺杂在一起,他抬头望去,正看见长桌尽头执盏斜倚的定安世子。
察觉到何隽回望的目光,程明昭又很快地转过头去。
奇怪,两人似乎从没见过面,唯一的交集也只有春妹妹——更何况春妹妹已嫁世子为妇,好端端的,怎这般看着自己?
何隽一头雾水地摸摸脑袋,浑不知长桌尽头坐着的人已然因为他和景春的青涩过往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滚了一回,又屁颠屁颠地靠个“百年好合”的念头把自己哄好了。
——
送礼的太监向嘉敏郡主传达了何隽的歉意,不过比起那对玛瑙耳坠,她对道歉的人要更感兴趣。
嘉敏好胜,却鲜少纠结得失。
一幅耳坠算不得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讨个吉利的彩头罢了,德王府里要多少有多少。
少女十指芊芊,动作轻柔地将一枚耳坠放在掌心细细端详了一番,又斜了眼珠看向隔席的屏风。
人影憧憧,不知道看到的会是谁的影子。
少女情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事物,景春只觉得自己像是透明了一般,阻挡不住嘉敏刻意遮掩又过于炙热的视线穿过自己,望向对面。
嗯,很奇妙。
景春抿了抿唇角,压低一下微微扬起的弧度。
虽不知嘉敏此刻会是什么感觉,会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吗?
她成亲成得突然,不知道也没有体验过,但直觉这是一种可爱的感情。
思及此,景春微微错开身子,给嘉敏腾移出更开阔的视野。
“呀……”嘉敏察觉到景春的避让,方才还大大咧咧的模样顿时收敛起来,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嫂嫂今天真漂亮,这衫裙颜色真衬你。”
“妹妹可还喜欢这耳坠?这玛瑙色泽红润饱满,与你今日这身劲装也极相配。”
嘉敏耳上又飘起两朵红云,二人视线相接,颇默契地低笑起来。
酒酣饭饱,一场宴席下来景春与嘉敏熟络起来。
赵夫人差人搭了戏台,特意请了戏班子演上几出京中流行的曲目。嘉敏早看腻,同德王妃撒娇一番邀景春到了园子里。
园子依湖而建,风吹柳荫,粼粼影跃湖光,风不急不躁,是个好天气。
景春与嘉敏二人都只带了各自的贴身婢女,嘉敏先将人遣到一旁,景春见状,便也让碧水同嘉敏的婢女待在一处。
树荫下设有矮几,嘉敏见人走远了,便牵起景春的手朝石椅走去;刚走两步又觉得自己唐突了,赶忙松开了景春的手。
“嫂嫂,我听闻你未出阁前曾与何家公子比邻而居,又与他一同上过云山先生的私塾,可否、可否同我说些何公子的事——不不不,何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春对嘉敏的疑问并不感到意外,循着记忆将自己印象中的何隽描绘给眼前这个已然春心萌动的少女。
“总之,何二哥是个极好的男子。不过……”她有些迟疑地看向眼含春水的嘉敏,试探道,“何家世代清流,于家中小辈嫁娶之事上限制颇多,倘若……”
后半句话卡在景春喉咙里,踌躇间她还是决定咽回去。
嘉敏眼中春水骤息,脑袋悠悠转向湖面,绿水清波,风过掠起浅浅涟漪。
“倘若门第之见拦在我与何公子之间,我又该如何,对吗?”
世家清流向来互不两立。
世家结世家亲,清流结清流亲,像一道不成文的规矩搁在众臣及其亲眷面前,让二者间的分裂制衡显得更顺理成章。
这道理景春懂,嘉敏亦然。
周遭沉寂半响。
良久,嘉敏略带几分羡慕道:“倘若能像嫂嫂与明昭哥哥一样就好了!”
不知何人往何处投下一枚石子,湖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圆弧,在景春眼里散开。
不语的人变成了景春。
像她与程明昭就好了,为什么?
嘉敏一句话让景春心里疑惑,毕竟身为当局者,她太知道自己是以何种身份嫁入王府的。
其中利害纠缠万千,一时难以明说。
一道圣旨让她嫁进王府,成为风光无限的挡箭牌,寻常日子尚且能没心没肺地过,可不寻常的日子呢?
她只能祈祷千万别来。
于是景春在心里默默地笑,又默默地叹气。
诶,还是不要像她和程明昭一样才好。
“嘉敏。”
“嗯?”
“我与世子之间,不过寻常夫妻。”不值得你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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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