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冷面世子后》 第1章 第 1 章 圆月当空,星子点点。 定安王府今夜比过去的一年要热闹许多,大红灯笼高挂,灯火通明。 景春为程明昭凯旋归家的事忙活了半个月,现在终于有机会好好休憩一番,此刻人正懒懒地窝在枕竹居浴房的温泉里泡澡。 一室清甜鹅梨香,温热水汽氤氲,让近日颇劳累的身子松快许多。 浴池宽大,景春身形娇小,雪肤黑发,双颊因温热泉水染上几分粉红,如一支初绽的清荷靠在玉石砌成的池沿,清丽中带着几分俏意。 她长睫低颤,浅浅的睡意让人脑袋发昏。 今日实在辛劳。 先是晨起突闻程明昭先大军一步私自改道回府,她领着一众奴仆家丁急匆匆等候迎接;午时在前院盯着小厮将宫里送来的赏赐一一入库,直到日落西山才停歇;晚间又伺候着初归家的程明昭用膳,忙前忙后笑脸相迎,几乎没什么歇息的时候。 更别提今夜还要—— 与程明昭这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夫君同、床、共、枕。 景春在池子里悠悠转了个身,双臂交错搭上玉石池沿,一张小脸下半部分埋进手臂空隙,只露出一双朦胧惆怅的眼。 脑袋比起刚刚还要胀痛上几分。 程明昭出征凯旋对于定安王府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喜事,但对景春来说却并非如此,哪怕她是被明媒正娶进门的定安王府世子妃。 景春出身静恩侯府,虽是名门勋贵之后,但侯爷阿爹只热衷于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在朝中并无官职。好在祖产丰厚、阿娘与长兄都是经营好手,一家人在京中日子过得也极惬意。 而景春做为幺女,从小便被双亲疼宠关怀、无微不至地养大。 年岁渐久,小女初长成,陆陆续续有人家来做媒说亲,可景侯爷与景夫人心中不舍,都寻理由回绝了。景春及笄不过一年,二位更是下定决心,往后女儿到了成亲的年纪便寻个合适的寒门举子入赘,一家人永远团圆,爱女也不用嫁到别家侍奉公婆,受内宅之苦。 当与她年岁相近的千金闺秀都在学习如何操持内宅之事时,景春就这样又过了好一段悠闲日子。 本以为这一辈子就会这么平平安安、无甚烦恼的过去,谁曾想一朝圣旨临门,将景春指婚给了当今帝后亲侄、定安王府世子程明昭。 此人身份地位之尊贵,是静恩侯府所不能及的,如此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公子,也从未在景家夫妇择婿范围之中。 景春本人亦惶恐万分。 一时间静恩侯府众人茶饭不思,苦思冥想了三五日后终于得出个结论:程明昭娶妻,不过是为了收敛自身锋芒,以免陷入纠葛之中。 当今朝堂隐隐有党争变革之象,京中过半数名门都已选择站队。而程明昭身为军功赫赫的定安王府遗孤,树大招风,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为了拉拢程明昭,朝中不乏大臣欲与之结为姻亲,想要通过这种方法来达到强强联手的目的。 而景家虽有个侯府的名头,但在朝堂上无甚牵扯。再加上景侯爷风雅清流之名远扬,女儿也正值婚配之龄…… 种种因素相叠,景春便成了那个幸,也不幸的女子。 京中勋贵乃至寻常人家,娶妻嫁女都要好好为孩子相看一番,再挑几个合适的机会让即将成为夫妻的两人交交心,等确认无误了才是三书六礼、两姓结亲。 可彼时程明昭军务缠身,无甚空闲时日;景春临时抱佛脚学习如何操持内宅事宜学得头脑发胀。是以,从圣旨赐婚到八抬大轿入门,景春与这未婚夫婿不过就两面之缘。 北郊天灵寺。 “景娘子,巧遇,在下程明昭。” 风过桃花落。 “景娘子……夫人,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夫妻了。” 少年人知慕少艾,程明昭青年才俊,还被当今圣上亲口称赞为“当今大翰男儿之表率”,是京中无数粉红的梦中情郎。 红盖头掀开,景春瞧着那张俊脸虽有几分心动,但待嫁之时的种种不同寻常还是让她心怀龃龉。 毕竟鲜少有人知道,景春明面上看着是个没心没肺不开窍的,心里也会暗暗对未来夫婿和未来姻缘有所期盼。 在她看来,若不能像她阿爹阿娘那般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白头的话,这成亲往后的日子就是将就蹉跎,空付年华。 好在新婚一月里两人还算相敬如宾。 景春正要从不自在慢慢转变为习惯时,程明昭却领命南下出征了。 新婚留妇独守空房,起先京中偶有流言惹人不快,但没多久景春发觉程明昭不在的日子自己过得反倒更快活,便也没搭理。 就这么过了一年神仙日子,如今程明昭一回来便是铺天盖地的应酬琐事。 细细想来,自己十多年来头一回这么多麻烦,竟都是程明昭引起的! 景春长叹一声,扶着栏杆起身出了温泉池子。 也罢,既已成婚,还是圣上赐婚,那就得好好过下去,若一直纠结担心,反倒让以后的日子少了几分盼头。 但愿程明昭回来以后还能像新婚初月那般好相与,两人相敬如宾,她也做个合格的世子妃。 景春由丫鬟碧水梳整了一番才不紧不慢地回到枕竹居里屋。 女子一袭素净襦衫,水汽未消,部分轻薄衣料贴在肌肤上,隐约朦胧似月华倾盖;青丝松挽,芙蓉面笑意盈盈。 浅淡香气飘到里屋时程明昭正倚着檀木床柱翻阅兵书,挺翘鼻尖嗅到女子脂膏气味时他动作一顿。 “夫君,在看什么?”景春刻意放柔了嗓音,听着清泠如泉,动人心弦。 美人如花隔云端①。 但眼前正向他缓缓走来的女子却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 程明昭的目光落在景春身上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挪开,把头转了回去。 烛光昏黄,景春没注意到程明昭握着书脊微微泛白的指骨。 床榻尽头传来男人沉哑的嗓音:“书。”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兵书。” 程明昭垂眸,目光重新落回兵书上的文字。 这回答言简意赅,景春不意外。 毕竟程明昭本就是个寡言之人,无论是平日里抑或是在……床榻上,人若不问,他便不说。 一张俊脸时常是无甚表情,黑眸湛湛如沉潭深渊,细细瞧上一会儿还有几分骇人的肃杀之意。 新婚头两天,景春常常是一瞧见这张脸便心头发颤,虽然英俊,但这气势着实是冷了些,寒风过枯枝一般打在人脸上。 难怪敌军知晓主帅是程明昭便泄气,这跟提前见阎王在生死簿上勾名字有何区别。 唔……景春心中暗叹,踌躇着没有径直向床榻走去,而是到一旁的铜镜前坐下,拿起桃木篦子佯装梳头。 她暂时还不愿与程明昭待在一张床上,生怕甫一过去就要遭殃。 新婚之夜的记忆委实令人记忆深刻。 一枕同席,两人于床///笫之事都不大熟练。 成亲之前,景夫人特意请了教习嬷嬷同景春传授男女之事,只因听闻定安王府中无甚姬妾通房,担心到时新婚夜两人什么都不会,只能大眼瞪小眼睁眼到天明。 起先景春心中暗笑,觉得自家阿娘想得太过天真。 京中凡是稍有身份地位、岁数又这么大的男子府中有一两个姬妾是常事,只是通常在正妻进门前由嫡母管控不会有子女罢了。 外人传闻没有,府内却不一定真是如此。 能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到大婚的男子,景春觉得不是苦行僧便是不能人道……总之世间罕见。 是以嬷嬷教习之言她只在自家阿娘的威逼利诱之下听了个囫囵,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洞房花烛夜,程明昭真是个愣头青,之此一事的了解甚至还不如她! 景春欲哭无泪,勉勉强强循着记忆同男人说了几句要领,后半夜便一直掌着柳腰不让人逃,几近晕厥。 最后景春眼泪汪汪地咬上程明昭肩头,他才停下叫水。 敦伦之乐敦伦之乐,程明昭乐不乐的不知道,景春自己是没有乐成。 后头程明昭出征前又有过两回。男人得了些要领也顾忌着她,景春尝到浅浅滋味,但也不像话本里写的那般极乐,飘飘忽忽如登云端。 而一年后重温旧事,谁知程明昭是否忘了当时的要领。 更何况今夜傍晚他还同专管人事的嬷嬷吩咐今夜枕竹居无需过多婢子当值,只留三两个在外间便可。如此惹人发臊浮想联翩的一句话,摆明了今夜是要做些什么。 景春借着铜镜余光悄悄瞥了一眼床上温书的男人,想得耳根发烫。 程明昭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竟抬头看向此处。 明明景春是在看镜子里男人的精壮身影,但他猝不及防抬头,镜子里的人影也看向景春,瞬间惊得她匆匆移开目光,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夫君,时已人定,可要歇了?”景春心里发虚,手搭在挑烛芯的剪子上来回摩挲,今日因着程明昭的安排屋里没留有婢女,若要挑烛芯入睡得自个儿动手。 “嗯。” 景春心中一喜,手指刚牢牢抓上剪子手柄,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不必挑烛芯,到我身边来。” 程明昭将书卷放在床边的竹篮里,长腿支起给景春腾出空位,未穿严实的衣衫随他的动作牵扯,露出一片精壮胸膛。 景春心中把观世音菩萨三清天尊圣人老祖念叨了个遍,缓缓坐在床尾,和程明昭隔有约莫一人的距离。 男人面色平静,景春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只能主动开口,声音轻柔:“夫君可是有事要问?” “这一年府内可安好?” 景春轻笑,想来程明昭是要查岗看看她这个世子妃合不合格了。 定安王府虽家大业大,但一众事宜皆有专人管理,有条不紊账目明晰,她这个世子妃只每月底过目些总结流程,一切都极安稳。 这不是什么难事。 “府内一切安好,夫君为国征战一年,王府亦是上下齐心只等夫君归来。我虽初嫁,但承蒙府内各位理事的关照,料理家事也不算太难。”景春垂眸作谦虚之态。 程明昭一双眼里映出女子柔顺乖巧的模样,鬓发微散,落在颈间细嫩肌肤上,黑白交错,美人如画。 仿佛凑近就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 他眸色发沉,眉宇间凌厉渐消,欲色暗涌。 “那你……可安好?”男人嗓音发哑,落在景春耳中,如雀羽轻抚过。 夜深人静,心跳声愈显。 ①美人如花隔云端。 原句出自《长相思》 唐·李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夫妻久别,一句问候很寻常,但从程明昭的嘴里说出来不寻常。 至少在景春看来颇怪异。 两人成亲虽有一载,但真正好好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 景春心里还只把程明昭当作一个从天而降、要好好侍奉的便宜夫君,在身边时毕恭毕敬,若不在身边便不会有丝毫挂念。 而程明昭……瞧着更不像是遇上个相处没多久的女子就会牵肠挂肚的人。 没准只是随口一问。 景春心中有数,权把程明昭的话语当作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礼节。 “王府一切安好,我亦然。” “听福伯说你这些日子为了我凯旋接风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今早我见到你,比我出征前要清减些,想来内宅之事还是太过繁琐——不过我已归家,往后我在,府中便无多少琐事劳你废心。” 福伯是王府总管,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宜都由他来统筹。程明昭凯旋回京前半个月事情繁多,景春又未经历过如此阵仗,便常常与福伯商论。 不成想福伯竟还会同程明昭说这种事。 更出人意料的是程明昭还会……关心她? 眼前人生得一幅好皮相,眸含水光,景春甚至疑心自己头脑发昏,竟从那张阎王脸上看出几分疼惜爱怜。 怪哉怪哉。 景春抿唇,思忖一番道:“夫君乃国之栋梁,军中事务繁重,岂能因内宅琐事分神。这是我分内之事,多费些心思也是情理之中。况且王府上下一心,鲜少有人旁生事端。我这日子算不上多劳累。倒是夫君,才应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夫妻之间礼尚往来,程明昭既嘴上说着挂念着她,她也不好像个木头一样什么都不说,倒显得她忒没个世子妃样了。 言及此,景春心里也有几分愧疚。只是这愧疚不是因为挂心程明昭,而是自己太不记挂着程明昭了! 他出征一年,景春日子过得欢心,若非碧水和福伯记挂提醒,还鲜少想起自己有个大名鼎鼎的夫君此刻正在南境浴血杀敌,收复失地。 后面为了做做表面功夫,景春誊写了两份家书,内容都是些极寻常的嘘寒问暖的话术,特意挑了不同的日子由驿马使送往南境军营。 如今程明昭回府便同她说了如此一番体己话,倒让景春汗颜了。 夫妻彼此挂心方是常态,像他们这种一道圣旨强拼硬凑成的一对陌生人,无论以何种方式相处起来都总会有些别扭。 这日子不是不能过下去,只是不习惯这么过。 程明昭放下腿,盯着景春的脸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响,景春双颊发烫,他低叹一声:“歇息吧。” “那我去挑灯芯?” “不必,我还有几页书要看,你且先睡。” 程明昭腾出床榻里侧的位置,示意景春挪进去,看来稍后他是要自己挑灯芯了。 景春心中半喜半怪,借着长发的遮掩眉梢不由得露出几分轻松快意——是刚刚同程明昭一番交谈时没有的。 她规规矩矩地躺进里侧,即使刚刚与程明昭的交谈让她精神许多,但还是乖乖地闭上眼入睡。 烛火昏黄,罗帐的遮挡让光亮又暗上几分,时不时传来的书页翻动声让景春仿佛置身于幼时女学私塾时夫子的讲义声,清醒的脑袋困意上涌,渐渐睡去。 身后没了动静,只有浅浅的极规律的呼吸声传来。程明昭回头看了眼女子恬静的睡颜,伸手将锦被掖好,随后下床去挑灯芯。 屋内烛火一盏盏暗下去,秋风吹竹叶,有沙沙的声响从屋内一侧未关严实的小窗传进厢房;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斜照在窗旁的青竹美人榻上,榻旁摆有层层摞起的书画和一些小玩意儿,想来是景春闲日里常常待着的地方。 身子燥意未消,程明昭暂不打算上榻与景春同寝。 浴房一墙之隔绮念横生,现在人触手可及了又有几分怯意。 若要让外人知道沙场之上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在面对自家夫人时心中有怯,定然要笑掉大牙。 但这怯意并非源于害怕,而是愧疚。 愧而生怯,行弗从容。 他坐到景春常躺的贵妃榻上,长袍垂地,双膝分开。浅淡的月光映照在他俊朗的侧脸,身量伟岸,如玉山独立。 不远处的景春睡得正熟,无意识翻身扭过脸去,留了个背影给人看。 程明昭盯着那无知无觉的纤细背影,心中泛起一股涩意。 一年前情急求娶又匆匆出征,如今景春与自己心有隔阂是正常的,且待日后…… 且待日后……日久生情。 他长吁一口气,拿起放在箩筐最上头的一则话本,随手翻开,一方锦帕滑落至腿间。 细软丝物轻如鸿毛,上头无甚花哨绣样。借着月光,能看见右下角用蚕线绣了几片桃花花瓣,还有“澄君”二字。 澄君,是景春的乳名。 春风秋水,清静澄明。 名如其人,一切恰与程明昭初见景春的那日相合。 那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十年前? 总归是旧日—— 旧日、旧日—— 旧日种种又突如铺天罗网一般侵占了程明昭的大脑,他凝眉,呼吸急促起来。 幼子的哭嚎声与刀剑刺入血肉的穿刺声交织。 血色蔓延入眼帘,孩童稚嫩的双手泡在血水里,脑袋沉沉向大地栽去。 身上越来越重,像是压了很多人,阿娘、阿姐…… 白光骤闪,桃粉轻衫遮在眼前——“我在呢!” 对,她在,景春在,景春在身边。 程明昭起身快步回到床榻边,高大身形如玉山倾圮,跪坐在榻旁。 短短几步,他身上便出了一层冷汗,濡湿的感觉像是一脚踩进泥泞的土里——家人的血液渗进泥土里,松散的尘土聚成一团粘腻的、抹不掉的淤泥,吞噬掉过往一切幸福、平安。 他手指颤动着寻到景春落在锦被外的一片衣料,将其牢牢攥在掌心,指节泛白、青筋显现,月光照见程明昭青灰的脸色——恍若恶鬼。 自己早该死了,只是有人拽着才活下去。 活下去! 程明昭清醒过来,没上榻,手中攥着那片薄薄的衣料就这么倚靠在床榻边呆坐。 景春还在安睡。 静默之间,男人思绪抽离,抬手抹掉眼角在无知无觉间溢出的眼泪,疲惫地闭上了眼。 翌日,景春晨起醒得不算太迟,不过身侧早已没了自家夫君的影子,伸手往枕边摸去,只触到一片冰凉腻滑的褥子。 晨光透过轻薄罗帐柔柔映在眼睑,是个好天气。 昨日大军凯旋,今日陛下依俗在宫中设宴,为一众将领接风洗尘。 景春唤来婢子洗漱梳妆。 往常景春出席宫宴都是以静恩侯府小女的身份去的,仪容无需过于庄重惹眼,大方自然便好,静静坐在角落享用佳肴是极惬意的一件事;如今成了世子妃样样都比从前繁杂许多。 碧水为景春挽了妇人的发髻,露出光洁前额,俏丽中透露出庄重,直裾深衣层叠,砖红底祥云纹的料子衬得人愈发明艳——若不是碧水知晓自家小姐的性子,打眼一瞧只当见到个十足的大家闺秀。 铜镜前紫檀雕花妆奁中存有精致名贵步摇十数只,除了几只一并带来的嫁妆,还有成婚时陛下御赐之物。 主仆二人正纠结应该带哪只步摇,身后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 “这只衬你。”随后,男子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伸入妆奁,擦过景春的手背拿起一根双莲并蒂金步摇。 古铜肌肤与清透皎白撞在一起,景春微微一愣。 铜镜明晰,镜里的男人俊脸半侧,剑眉斜飞,正拿着那只步摇往挽好的发髻上斜插去。 黑眸湛湛,男人只专注地看着发端,丝毫没注意自己低头时的薄唇就要擦过景春鬓发。 等景春回过神,程明昭已为她簪好了步摇,现正微抿着唇抬头看向镜子里的女子。 他满意颔首。 在意识到男人投过来的目光后,景春又飞速垂下眼睫,双颊微微发烫。为何要避,景春也不清楚,只觉心头一跳,左侧肩膀被人轻轻握住。 “此步摇与你今日裙裳相衬,甚美。”程明昭说这话面色如常,但几乎是贴着景春的耳朵,嗓音放沉了些,温热气息流动。 两人相隔不过分寸,她稍有动作就会挪移到程明昭的怀里,景春没回头,伸了根指头戳戳男人倾下来的肩膀。 “有人……”景春用气音低声道。 身后碧水低头佯装不视。 程明昭直起身回头瞥了眼做鹌鹑状的一众婢女。 见人不贴着自己了,景春才缓缓回头,发间刚簪上去的金步摇轻晃,流苏灿灿,红翡圆珠剔透无尘,衬得人更明艳几分,面若桃李。 “夫君的眼光自然不错。碧水,你且取些与它同配的首饰来。” “是。”碧水退了出去,还极有眼力见地带走了两个侯在外间的婢女,此时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夫君可是梳洗好了?” 景春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着程明昭今日的着装。因为是入宫赴宴,他穿了身玄色镶红底云纹滚边的禅衣,玉佩琳琅,长冠红缨,宝剑“淳均”搭在身侧,尽显威仪。 整体与她今日打扮相称,瞧上去颇具夫妻相。 “嗯。”程明昭垂眸瞧着眼前女子的明丽面容,笑意盈盈却不达眼底,有些旁的话堵在胸口没有继续说。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程明昭挑中的这只金步摇正是先前两人大婚时帝后的御赐之物,与之相配的是一支同做了并蒂莲样的男子束冠用的青玉簪。 金玉良缘,此乃取夫妻并蒂,永结同心之意打造的一套饰品,两人成亲后便一直放在面前梳妆台的妆奁里。 景春目光瞥见男人头顶的并蒂莲玉簪,轻声一笑。 “夫君可知这步摇是何人所赠?” “陛下与姑母。” “那可还记得与之相配的另一支男子束冠用的青玉簪?” 程明昭无言看向景春促狭的眼,耳根微红,颇不自然地岔开话题:“宫宴之后同我一齐去姑母寝宫问安,她许久未见你,有些想念。” “好。” 景春本以为程明昭挑到这只步摇是巧合,如今看来,倒不一定。 这青簪步摇乃帝后所赠,外人若有心细究,定会以为两人是特意带了同款的发饰。官场如戏场,夫妻本一体。或许,程明昭是为了与自己演一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戏码? 气氛变得微妙,景春转身垂眸:“夫君可先去厅堂用膳,我待碧水回来后再休整一番便可。”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一句话语气微冷。 “好,你不必着急。”程明昭摩挲着剑柄,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景春的背影。 第3章 第 3 章 大翰建国上百年,西南边陲与惠国的领土纠葛问题始终是大翰众人心中难言的隐痛,无数将领精兵折戟于南境。何时收复西南,亦是悬在历任君主头顶的一把利剑。 自去年程明昭率军出征起,征战路上连克劲敌,收回了锦州、贺柘、连川三座原属于大翰南部的重要城池,还有其他中小城池十数座。敌军将领败逃投诚各半,惠国君主熠帝不得不向翰朝请和,签订休战盟约。 此次南境战场大捷,乾帝大喜,叮嘱礼官一应凯旋事宜皆按最高规格办理。 景春与程明昭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入了宫。 今日宫中比起往常要热闹许多,皇亲重臣的车马陈列于宫门前,景春打眼一瞧便看见从前相熟的几位千金小姐。 如今大家各自都嫁了人,内宅纷扰,鲜少再见。 景春正要踏着马凳下马车,程明昭先她一步出车厢,见人探头,便主动伸手到跟前,意思明显。 周围已有人认出了定安王府的马车,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两人身上。景春察觉,握着程明昭的手下了马车。 既已决定要和程明昭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那在这种场合,自己也不会落了程明昭的面子。 鹤台依山傍水,秋风灿灿,台下悉心养护的错季牡丹盛若云霞,倚石阶蜿蜒而上,拱卫出一座云中仙居;台内帷幔高挂,欢歌乐舞。 宫宴虽是接风劳军之意,但并非所有臣子都能入正殿与帝后同飨,除贤妃、淑妃、七位皇子公主和三公外,还有几位将领、宗室亲侯及其家眷。 帝后同席而坐,贤、淑二妃分坐左右。堂下先是太子夫妇,再是与之相对的程明昭与景春二人,随后才到其他皇子公主、臣子亲侯。 景春头一次见宫宴席位如此排布,不由得再次感叹程明昭在乾帝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寻常。 人人皆知程明昭七岁入宫,由帝后亲自教导,圣上待之若亲子,武艺经论皆传于名师。 至于他因何入宫,景春不甚清楚,但猜测与旧日定安王府举家被灭有关。因为许多年前圣上便下了旨,禁止朝堂及坊间私议定安王府之事,尤其是在定安王世子面前。 年纪轻轻,得圣上偏袒,又身居如此高位,也难怪朝臣想要拉拢为婿,最后还让她成了个惨兮兮的挡箭牌。 景春心中无奈,偷斜眼去看程明昭的俊脸,却不小心撞上一道同样是看程明昭的目光。 谁? 她顺着那目光投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娘神色慌张,急急忙忙低下头去。 那姑娘容貌清秀,衫裙整洁干净,但款式却不是时下城中最流行的花样颜色,发髻所簪步摇也是少见的掐丝银百合,看来并非在京中长大的女子。 景春脑中巡过一圈,公主和大臣亲侯的女眷她或多或少都眼熟,此号人物以前自己从未见过,莫非这是—— 程家的表亲。 在景春的印象里,程家表亲不多,平南严氏便是其中之一。 那姑娘前桌坐了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想来是她的父亲、原程老夫人娘家二兄的儿子严兼,按辈分算程明昭及景春该唤上一声表叔。 程明昭祖母、程家老夫人出身旧日名门江东严氏,严兼的父亲便是旧日的严家二公子,自程老夫人嫁到程家后因家事争端与大公子分了家,落户平南,数十年鲜少往来相见。 后来江东严氏子孙凋零,程家自十五年前灭门惨案发生后更是只有臻皇后、程明昭姑侄二人尚存于世,乾帝感怀程家亲缘不易,便有意让两家重修旧好。 如今往事随风,严二公子一家落户平南后也渐成一方名望。其长子严兼青年参军,为人机敏活络,在此次南征战场上亦有所功绩。所以乾帝赐了京中宅邸,食邑八百,还特准此次宫宴入正殿与君同飨。 近日听闻严兼妻女也时常入宫作陪,与臻皇后聊天解闷。 而刚刚与景春意外对视的女子,应该便是程明昭的表妹严采薇。 景春嗅到些许不寻常的味道。 程明昭的名声她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这名声能传去平南地界。 呵呵,也是颇不容易。 思及此,景春汗颜。 当时若非陛下指婚,旁人无可辩驳难动手脚,否则这份天上掉馅饼似的亲事撞上毫无权柄在握的静恩侯府,怕是她出个门都有无数贼人半道截杀。 如今嫁与程明昭为妻,景春也只愿树大莫招风,安安心心的过好自个儿的小日子。 谨言慎行。景春心中暗暗告诫着自己,执起酒盏抿了口清酒。 南境大捷,宫中难得听闻如此喜事,众人兴致颇高,连带着程明昭都不可免地喝了两盏。 乾帝和祁太子父子俩都饮了酒,虽未至大醉,兴味却起,左一句右一句的夸了一通程明昭,随后话锋一转,提到定安王府人丁一事。 “阿昭,此次大胜,惠国十年内都不会再犯我朝南境。你也该好好安顿一下,多多考虑为程家开枝散叶的事了!” 乾帝酒量欠佳又喜饮酒是众所皆知的事。平日里做惯了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帝王,偏偏酒后爱吐真言,不管真醉假醉,总趁兴说些憋在心里已久的话。 臻皇后是最早发觉这一点的人,毕竟年少时乾帝就是如此同她陈明情意的。 “陛下醉了。”臻皇后在袍服的遮掩下伸手扯扯乾帝衣袖,低声劝告道。 不曾想儿子和自个儿夫君是同一德行。 祁太子举杯附和:“是啊,父皇说得对。寻常男子到阿昭这个年纪,早已有三两儿女,就连我!”他极豪迈地拍拍胸脯,“比你还要小上半岁,如今都有了阿詹和丽君!” 阿詹和丽君是前年太子妃为祁太子诞下的一双儿女,彼时景春还只在传闻中听过程明昭的英名。如今两小儿生得雪玉可爱,二人大婚时的滚床童子便是他们。 的确,程家一脉人丁凋零,乾帝一直盼望着定安王府能再添新丁。程明昭十八岁时乾帝便旁敲侧击地提及此事,甚至还挑了几个貌美姬妾想要送进王府。 都被程明昭一口回绝了。 理由给得充足正道:血仇未报,南境未安,何以成家。 如今南境已安,乾帝心思卷土重来。 景春平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收紧,心里打鼓,只求两位贵人千万千万别点到自己。 程明昭神色淡淡,稍稍偏头用眼角余光看了眼低头做鹌鹑的景春,也做沉默状。 稳坐高堂的乾帝将两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忽地,他唇角一勾,朗声大笑,阎王点卯似的点了景春的名。 “景春,你既已成了阿昭的妻,也应恪守本分,担起正妻的责任,为定安王府多多考虑。” 帝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景春后脖颈发凉,扭头对上乾帝清明的眼眸。 一双眼如沉潭深渊,仿佛揽尽天地万物,凛凛如霜。 “若有姬妾为阿昭开枝散叶,更该尽到主母义务。” 鹤台歌舞仍欢奏,但在场众人都没心思再观赏,皆是屏了呼吸,目光落在景春身上。连祁太子都酒醒半分,扬眉瞪眼地看向自己的父皇,一张脸写满了诧异。 短短一句话,就将景春挂在火上烤了起来。 在外人眼里,两人一个是忠烈世家出身、深得圣眷的定安王府世子,另一个不过是承了祖上荫蔽,阿爹混得个侯爷名号的侯府小姐。 怎么看都算不得相配。 更何况程明昭新婚一月便领命南征,景春独守空房一年。如今世子凯旋未足月余,宫宴之上,陛下又主动提及姬妾一事,怕不是想要给定安王府多添几个新人。 思来想去,定是皇上自己都对这个定安王府世子妃不大满意,没准连程明昭也不把这个妻子放在心上。 不然,此举就是落了景春这个世子妃的面子,跟吃苍蝇还硬着头皮往下咽没啥区别。 毕竟天底下,有哪个明媒正娶的夫人愿意自家夫君纳妾的!哈,偏生还不能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否则就要落得个善妒的名号。 景春自己从小看着自家爹娘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心中难免有期许,希望自己的夫君也要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像她爹娘那般的眷侣终归是凤毛麟角,这世上多的是三妻四妾的男人。哪怕如乾帝与臻皇后,年少夫妻,恩爱半生,后宫也有三两妃嫔。 寻常人家的男儿入赘静恩侯府还尚可明说、敲打一番。 可如今自己嫁的是谁? 定安王府世子啊! 景春羽睫轻颤,平复了一番气息。 圣上此言倒让她警醒几分。 过去一年程明昭外出征战给自己省了许多新妇该有的麻烦,便不知不觉的将这些内宅之事抛诸脑后,可这一切并非是不存在的——换而言之,它们都将会随着程明昭的凯旋一一出现在生活之中。 夫妻之间如何相处、外人面前她与程明昭该是何种情态、丈夫是否纳妾、有了妾室之后她这个世子妃又该如何自处…… 短短片刻,这些问题如滔天浪涌般扑过来,而堂上的威武帝王只不过是开了个头。 风云骤起,鹤台八面弦乐渐停,舞姬无声退场。场上众人各怀心思,都在等着景春的回答。 一片静默之中,景春稍稍转身,削肩细腰若水中亭亭清荷,秀丽端庄。她仰面看向堂上的帝王,眼神不卑不亢,声音清泠柔和:“臣妇谨听陛下教诲。定恪守本分,尽心竭力为定安王府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若觅得良人可为夫君排忧解难,更是臣妇之幸,当以手足处之,不负陛下期许。” 这一番回答挑不出差错,以夫家为重,大度宽容,颇具颇具世俗眼中的高门主母风范。 程明昭本执盏饮酒,却在景春后一句话出来时定了神,侧头望向女子俊秀侧脸,黑眸湛湛,眼底莫名情愫翻涌,显出震惊之色。 她说什么? 若觅得良人排忧解难,以手足处之? 竟是如此吗? 怎会如此…… 第4章 第 4 章 程明昭喉咙发涩,手中酒盏轻轻磕在案几上,周身气度比原先沉上几分。 新婚燕尔,二人从未提及过纳妾一事。自己也早已笃定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未考虑过他和景春之中会有第三个人出现。 如今此言,程明昭方知景春心中所想。 景春与自己结为夫妻,世人皆以为是乾帝指婚,恐怕连景春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圣上旨意,不得不从。 所以只把他当作要相敬如宾、和平度日的夫君吗? 倘若与她成亲的是别人而非自己呢——不,和她成亲的人只会是自己。 程明昭幽幽抬眸,看向堂上的乾帝。 乾帝挑眉,凤眸眯起,目光先是瞟了眼景春,又落到程明昭身上,煞有介事地哼笑一声:“不错!世子妃气度不凡,阿昭可要好好珍惜,像朕与你姑母一般携手白头。” 此番拱火成功,他很是舒心快意。 景春举盏敬意:“臣妇本分。”随后以袖掩面饮尽盏中酒水,沉默转身面对案几。 鹤台陷入诡异的宁静。 众人一颗八卦之心翻涌,却碍于身份不得不强忍着心中好奇,纷纷错开视线,饮酒的饮酒,夹菜的夹菜。 祁太子算是在场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人,此刻脑子冷静下来,打算发挥出他那自认强悍且十分伟大的暖场能力。 “那便承父皇吉言。阿昭,你可得努努力,趁阿詹丽君开蒙前赶紧把孩子生出来,咱们啊,好做个伴!”随后他指着案几上刚呈上来的橙红肥蟹岔开话题,“今年江南贡蟹甚佳,膏肥味美。转运使快马加鞭,今早送到宫内还鲜活着,父皇尝尝。” 江南秋蟹滋味尤甚,名满天下,只是山高路远,转运到京中是件繁琐且极耗人力物力的事,所以向来是皇家专供。 景春爱食蟹,江南秋蟹尤甚。只是嫁人后定安王府的餐桌鲜少有蟹,原因无他——懒得拆。 偏偏京中多数爱吃蟹者亦爱拆蟹,还鼓捣出一套拆蟹专用器具。久之成俗,现在大户人家宴席若有蟹,都是蒸好后全须全尾地端上来,由宾客自理,拆完后还要比试上一番,看谁拆出来再拼好的蟹壳最有蟹样。 未出阁前爹娘疼宠,不愿拆蟹便由奴仆拆好后再端上桌;出阁后除了碧水没人知道景春这习惯,定安王府用膳时呈上桌的整蟹她拆过两只后嫌麻烦,便再也没叫厨子做过。 许久不吃,如今再见这几只肥蟹,莫过于多年老友重逢,景春方才略有不快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身旁陆陆续续响起掰蟹壳的轻微脆响,景春环顾一圈,发现连乾帝和祁太子都亲自动手拆蟹,自己也不好意思让他人代劳,犹豫片刻还是拿起蟹钳朝盘中蟹动手。 程明昭又饮了两盏酒,冰凉微甜的酒液顺着喉道流入腹中,胸骨后像是置了一炉炭火,烧肺烧心。 他眼角余光无时无刻不在注意身边女子的举动,一只螃蟹在她手中七零八落,死相颇不佳,拆到一半好像还不服气地咬起牙,两腮鼓鼓,似只怒极的猫。 可爱。 没心没肺。 一只蟹便将他这个夫君抛之脑后。 但此时此刻的他又怎能凭借私心去苛求景春呢,明明求娶的人是自己,想要近水楼台日久生情的人也是自己。 时日未久,何来情意。与其愁肠满腹地坐在这儿,不如趁人在身边,做些讨她欢心的事。 众人忙着吃蟹,八卦之心刚歇下去没多久,就见原先坐在鹤台厅堂角落的中年男子缓步上前,身后跟着一清秀少女,二人行至鹤台中央,叩首礼拜:“禀陛下,微臣严兼,有一事相求。” “何事?”乾帝今日心情大好,见堂下之人是与程家一脉沾亲带故的严兼,脑中印象颇佳,寻思着只要这人要求不过分,许他个恩典又如何。 严兼酝酿半刻,一张像漆了桐油的脸古正中露出些许窘迫。 “微臣想为小女严采薇,求陛下指一门亲事。” “哦?”这是请他做媒来了,乾帝瞥了眼严兼身后垂首低眉的清秀姑娘,“不知爱卿所求,是哪家儿郎啊?” 严兼未直说,反倒从自己女儿颇为坎坷的议亲之路展开。 “小女采薇今年十九。原及笄之年便与平南郡汾林郡守次子订了婚约,二人情意甚笃。 奈何天意弄人。三年前惠国侵扰南境,波及平南,郡守次子心系百姓,在亲自护送流民入城的途中不幸被敌军毒箭中伤,大夫竭力救治亦无力回天。 采薇亦悲痛万分,自请为郡守次子守孝三年。如今孝期已满,太守夫妇感怀采薇诚意,不忍小女蹉跎光阴,便主动解了婚约,认作义女,盼其日后再觅良人。” 然小女历经孝期三年,早已过了议亲的年岁,臣不忍爱女将就委屈,几次相看皆无果而终。” 严兼言及此,眸中泪光闪闪:“是以,今日微臣斗胆向陛下求一门亲事。” “为小女求嫁采薇表兄、定安王府世子程明昭。” 鹤台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求嫁谁? 程明昭。 哪个程明昭? 定安王府世子。 哪个王府世子? 定安王府……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面面相觑,眼瞳惊颤。 祁太子拆蟹拆得正欢,闻言呆愣:?! 就连乾帝和臻皇后,面上也闪过几分惊诧之色。 景春犹如置身于惊涛骇浪间,手中拆了一半的蟹落回盘中,神情怔忡。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还后浪推前浪似的一浪更比一浪高,早知她今日出门前该看看黄历才是。 倒霉催的。 “咳咳……”臻皇后轻咳两声,打破这诡异的死寂。 乾帝反应过来,当即拍案怒喝:“放肆!世子已有正妻,怎会因为你的女儿休妻再娶!” 严兼连连磕头致歉,恳切道:“臣自知小女资质平平,比不得世子妃天人之姿。求娶不过是斗胆之言,还请陛下网开一面。世子若愿将小女纳为府内姬妾,便已心满意足。” 此言一出,脑子活泛的便看出来了:这严兼啊,是揪着这个档口以退为进呢! 谁不知刚刚陛下趁着酒兴特意敲打了一番世子妃,世子妃还许下豪言壮语,亲口认了哪怕世子纳妾,也不会有何怨言。 这已不是将世子妃架在火上烤了,分明是将人直接埋进火炭里,生怕世子妃的面子烧不完。 堂下众人垂首似鹌鹑,纷纷埋头不言,可心思却在景春、程明昭还有严采薇三人之间来回逡巡。 乾帝此刻明了自己这是被人诓着捧上了个烫手山芋。 择选姬妾不过是他用来试探程明昭与景春之间感情的一番玩笑,却被有心人借台阶蹬鼻子上脸了,骑虎难下,头疼的人还是自己。 他沉吟半响,语气嘲讽:“你倒聪明,打得一幅好算盘。呵,纳为姬妾,倒也不问问你女儿好端端的愿不愿意为人姬妾。” 帝王威严不容常人侵犯,严采面露菜色,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清秀姑娘。 严采薇身形纤纤,相貌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也称得上是小家碧玉,最动人的是眉宇间似有若无的可怜情态,楚楚动人,柔肠百转。 她轻咬娇唇,先是踌躇,随后下定决心一般不卑不亢道:“臣女愿意。采薇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肖想正妻之位。若能得世子青眼是三生有幸,往后定会忠心竭力,好好侍奉世子与世子妃。 只求余生能寻一处安稳之地,哪怕常伴青灯古佛,也无怨无悔。” 乾帝疑心自个儿今日是不是背了大运,居然挑了这么个日子宴请群臣。 他偏头看向此次风云中心的一对小夫妻——拆蟹的拆蟹,发愣的发愣,仿佛与之无关。气不打一处来的同时又心生一计,逮着机会将自个儿手中的滚烫山芋丢了出去。 “世子妃,你意欲如何?” 景春神色一僵,兜兜转转,受累的人竟又成了自己。 世子妃这个称号,乾帝及臻皇后叫得少,往常都是直接唤她大名。 今日乾帝喊了两次世子妃,一次为了敲打,这第二次,便直接丢来一个大麻烦。 明明乾帝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事,却因顾念着程明昭的心意把纳妾的决定权交到景春手上,让她做这个左右为难的人。 景春刚夸下海口,此时拒绝,无异于自打耳光;若要答应,又不知程明昭心中作何想法。 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定安王府想要攀关系,今日应了人进门,开了这个口子,往后怕是会有更多权贵寻各种各样的由头塞人进王府。 那种日子……光是想想就觉得胆颤。 她可不愿日日同人争风吃醋,把自个儿的心思和精力全牵挂在一个男人身上。 那样自己还怎么享受这世间风光、人生趣意。 不不不不不,绝对不行! 景春心里猛摇头,幽幽转身看了眼翘首以盼的严家父女,又看向忒不厚道祸水东引的乾帝,盈盈一笑。 既不仁,那就休怪她不那么义气! “回禀陛下,严姑娘一片赤诚之心,至真至纯,臣妇感怜,然王府纳妾一事并非臣妇一人所言,还要看世子心意。世子若同意纳严娘子为妾,臣妇便听夫令为严娘子筹办相应事宜,日后与严娘子和睦共处,为世子排忧解难。” 景春侧首,发间金步摇轻颤,于她脸上投下细碎斑驳艳光,柔声细语道:“阿昭,你意如何?” 乾帝没了烫手山芋成功加入看戏队伍,如今稳坐钓鱼台安心吃蟹。 二人姻缘明面上看是他亲自指婚不错,但程明昭若不求娶,自己又怎会只给他指一个逍遥侯爷的女儿。 他在程明昭求娶后便派了探子前去调查,呈上来的消息也只说景春家世清白,容仪甚佳,是个挑不出差错的闺阁淑女,还感叹自己这个侄儿喜欢的竟是如此出人意料的姑娘——出人意料的简单。 如今一看,景春倒有几分机灵活泛,是个不吃亏的! 不吃亏好啊!总算有人治治程明昭那臭脾气! 乾帝吹吹胡子,看着景春将他东引过去的祸水再引一番,流到程明昭身上去,再次拱火:“阿昭,意欲如何?” [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堂下众人屏息凝神,尤其是家中有女的大臣侯爷,皆盼着程明昭开口说的话会是一个“好”字。 去年半路杀出个景春来,不知道坏了他们多少好事,若是严家父女成功了,那就又多了一条拉拢程明昭的法子——至少,他并非全然不近女色。 鹤台风起,四面八方清风过境,朗朗舒心。 程明昭拿起案几上的锦帕擦了擦手,双手作揖道:“回禀陛下,微臣与妻情意甚笃,只愿一生一世携手共度,无纳妾之意。不过——”他眸光凛然。 “平南郡守次子为国捐躯,严娘子自请守孝三年,足见其重情重义、贞烈感天。军中才俊万千,明昭见之亦自惭,且心怀大义一腔热血,想来定然有与严娘子志同道合之辈。 若不嫌弃,可与之相看一二。遇见合适的便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地嫁过去为人正妻,也好过在定安王府委身为妾,误了严娘子大好人生。” 一番话说得众人稍稍汗颜。 得吧,依旧没戏。 此番看似婉拒,但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只有四个大字——我、不、纳、妾! 外人看来,程世子平日里虽沉稳少言,但待人和煦,凡是以礼处之便不会太过为难。再说了,定安王府就是做奴才的都比别家阔气几分,更别提是做世子枕边人的。 一个小小平南女,若不是与程家攀上些亲戚,陛下心软,又怎会入宴与他们同席,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蹬鼻子上脸。 在场的夫人小姐此刻面上多多少少也露出些许不屑之态。大家都是后宅中人,因为自家夫君姬妾争风吃醋、无奈深陷泥潭的大有人在,此刻严家父女揪着这档口想要钻空子,她们怎会不知其中利害。 景春心中怪异。 情意甚笃?只愿一生一世携手共度,无纳妾之意? 虽是做戏,但此番言辞未免夸张,肉麻得她嘴角抽搐:“陛下,世子既无纳妾之意,臣妇也只好谨从夫命。严姑娘蕙质兰心,将来定会再遇良人。” 夫妻俩一唱一和,给乾帝铺好了下台阶的路子,他若有所思的缓缓点头:“嗯。既如此,淑妃你且多废些心思,为严家姑娘相看一位好儿郎。到出嫁时,赏黄金百两、玉如意成双充作嫁妆,成亲大礼事宜按县主规格置办。” “是。”淑妃是即将及笄的六公主的生母,近些日子为六公主挑驸马物色了不少青年才俊。 乾帝将严采薇的嫁娶之事托付于淑妃,还考虑到了嫁妆,明显是替定安王府与严家父女所求撇清关系,往后二人也寻不到什么由头再去接近定安王府。 旁人也别想打着开枝散叶的由头塞人入定安王府后宅。 严采薇皱了眉,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上也有几分难堪之色。 但皇帝金口玉言,命宫妃相看夫君,还亲赐嫁妆,在外人看来已是顶好的待遇,哪怕没能遂了心愿,也该见好就收。 严兼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扯着女儿连连拜谢退了下去。 景春低叹一声,正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颇为不易,面前突然递来一盘拆好的蟹肉,丝缕雪白,脂膏黄亮,“嗯?”她顺着程明昭的手一路看向男人的面庞,因喝了酒,他双颊微微泛红,目光不闪不避,面对景春疑惑的眼神直白地对视回去:“吃吧。” 后半场宫宴过得平顺,景春执著吃了几只蟹,甚是心满意足对身边耐心给她拆蟹的程明昭也面带几分真诚的笑意。 因臻皇后身体不适,乾帝与其先众人一步离了鹤台回寝宫休息。 宴至尾声,程明昭才牵起景春的手离了宴席,跟着凤仪宫的理事女官一同去见臻皇后。 此时已近黄昏,天边夕阳红艳艳的半悬着,一地碎金铺陈。 理事女官在前边引路,莲步缓行间同二人说了不少这些日子里臻皇后的事。 景春虽被程明昭牵着手,但始终落后他半个身位。望着男人渐渐沉下来的背影,她不禁拧眉。 臻皇后凤体欠安是人尽皆知的事,但这一年病情恶化的速度比以往快得多,为了不打扰臻皇后静养,乾帝甚至免了她们这些世家贵女每月一行的入宫礼拜。 程明昭远在南境,出征前尚且见臻皇后登城楼送军远行,甫一回京便是如此噩耗,心中定然会苦闷惆怅。 毕竟……他只有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掌心相贴,幼嫩的掌心能体会到男人宽厚手掌渐渐泛起的湿意。 冷冷的,很不安。 景春感受到程明昭不同寻常的沉默,莹润拇指安抚一般划过他手背,一下、两下,前边人顿住脚步,回头错愕地看了她一眼。 酒意未消,程明昭情绪外露,水光粼粼的眸子让景春疑心自己摸的不是人,是狗。 幼时路边常有些被弃养的家犬,失了容身之地,又不知往何处觅食安身,她偶尔会背着爹娘兄长偷偷投食。那些狗儿喂熟了便亲人得很,每次伸手便矮着脑袋摇头轻蹭,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可怜又可爱,让人忍不住多摸几下。 恰如此刻的程明昭——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看作小狗一般,这恶寒的念头让景春汗毛倒立。 身前人站定不语,景春摆摆两人相握的手让他跟上女官的脚步。 行至凤仪宫偏殿,女官引二人入内后便退下了。 殿内陈设清丽低调,燃着安神用的沉檀静心香,轻烟袅袅,思虑悠悠。 臻皇后枕在矮榻上,唇色发白,双颊却是病态的红润,胸膛一起一伏间发出几声轻喘,见人入殿,又支着羸弱的身子坐起来。乾帝抬起软枕搭在她身下,动作比侍奉的婢子还要快。 “参见……”“免礼。” “阿昭……你回来了,景春,咳咳……你们且上前来,让姑母好好瞧瞧……”臻皇后强撑着精神头参加了一场宫宴,如今思绪混沌却不肯躺下安心休息,全因心里记挂着程明昭这个侄儿。 十五年前的轲州惨案伤她太深,程明昭每每出征她都要担心上许久,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回到那个雪夜。 程明昭半跪在榻旁,长睫如幕低垂;景春见状乖乖跪坐在他身侧,臻皇后伸出一节细瘦的手握住景春的腕子,将其搭在程明昭的手心上。 “都好好的……活着就好……” 身后传来乾帝的叹气声,看似无所不能的帝王在此刻也正面临着失去的困境。 失去、失去,人生总是不圆满的,这么多年他已然懂得了这个道理,可再次面对失去也依旧无能为力且痛苦。 健壮青年俯首不语,烛火摇曳间,乾帝眼前渐渐浮现出稚嫩孩童趴俯于年轻妻子膝上的模样。 程明昭是乾帝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孩子。 十五年前,程明昭之父程殷奉命驻守南境,却不曾想守军之中出了奸细,程殷及其长子、次子在轲州一役中陷入圈套被俘,宁死不降,枭首而终,头颅被惠国敌军筑成京观示于轲州城外。 大军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守于轲州城内。 哀报还未传上京,程殷及其两个儿子尸骨未殓,程夫人及幼女幼子初披生麻,军中奸细又联合惠国探子一夜之间屠尽程家满门。 为了威慑民众,惠国将领严禁民众收殓程家众人尸骨,曝尸于定安王府内。 寒天飘雪,乾帝率援军亲征平定战乱,入定安王府为挚友亲眷殓尸入棺,发现了尚有一息的幼子。 那时他昏迷已久,身上伤口溃烂。若非身体与寻常尸骨有所不同,随行军医查觉出异常,否则程家一脉就要不复存于世了。 乾帝深信此乃上天有德,不忍心绝程家一脉,便将程家幼子带回了京城全力医治,苏醒康复后便留在宫中亲自教养。 轲州惨案,全府上下九十六人,仅有程明昭幸存于世。 亲母兄嫂惨死的消息传回京城,臻皇后哀痛欲绝,自此一病不起,又因挂心幼侄操劳神伤。 彼时程明昭常夜啼低烧,乾帝与臻皇后便将稚子小小的身躯拢在身前,手掌一下一下抚过他脊背,直至天明。 宫殿里的烛火整夜不灭,一明一暗间,华发换青丝。 臻皇后渐渐迷糊睡去。景春感觉到手上力道松开,伸手替她掖好锦被,扯了扯程明昭的衣袖,低声道:“夫君,姑母已安寝,先出去吧。” 乾帝在身后拍拍程明昭的肩,三人一齐离了寝殿到正殿去。 祁太子离了宴席便直奔凤仪宫,在正殿候着已有一段时间。 圣上太子齐聚一堂,景春自觉不寻常,主动找了个借口退了下去。 一向寡言的人最先开了口。程明昭声音发颤:“姑母……可还有救养之力?” 祁太子摇头:“母后已病入膏肓。一月前太医诊治,断言就算好生将养、无甚劳心废力之事,也不过两年之期。” “若姑母抱憾而终,明昭此生无颜再见父母兄姊,也愧对程家列祖列宗。两年之内,我定会查出当年轲州一役军中叛徒,让王府灭门真相水落石出。” 乾帝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与旧友容颜颇为相似的英武青年。 青山绿水,风华不改。 十五年光阴漫长,乾帝竟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坚定果决的声音,如磐石伫立于巍巍青山之巅。 “此次南征,除大胜凯旋外亦有意外收获。当年轲州一案已有眉目,牵连甚广。明昭归京,怕是幸也不幸。” 更新[加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正殿里边有要事商谈,偏殿内臻皇后业已歇下。景春寻借口离开后便独自一人在凤仪宫里的小花园闲逛。 月朗星稀,菊香阵阵。清冽的风吹过层层衣衫,广袖扬起,舒体开怀。 景春仰头望月,银华倾泻在她娇艳白皙的脸上,如珠玉一般流出温润动人的光泽,柔和可亲。 这两日过得比景春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都要跌宕。 尤其是此次宫宴,明明是给程明昭接风洗尘的宴席,自己做为世子妃还挨了两顿大棒。 的确,程明昭是何种品行她不甚了解,目前来看,本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态想要和人安生度日是不太现实的。 她这个夫君明面上是不愿参与党争纠葛,但身居高位又怎能避免朝堂之事,只愿不会牵扯到静恩侯府才好,即使自己已嫁人离家。 至于夫妻情意甚笃,无纳妾之意——这话听听就得了。 沧海桑田,天地间顷刻亦有巨变,芸芸众生又该往何处去寻一颗十年如一日不变的真心?难不成指望一个别人赶鸭子上架来的便宜夫君…… 秋夜渐冷,露天的园子里无甚遮蔽处,凉风吹得人打了个哆嗦,景春双手环胸,轻轻摩挲着双臂。 还没好吗?这园子里的风真大。她心里嘀咕。 抬头望天,星子如缀,宫灯高挂,昏黄光晕一点点化开铺陈于青砖石板,地上孤单的影子没有察觉到身侧渐渐靠近的另一个高大身影。 从稍后于景春几个身位到与她肩膀齐平。 温暖御风的氅衣忽然落在肩头,裹住景春发冷的身子,与暖意同时到来的是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程明昭从背后环住她,十分自然地将下巴抵在她左肩。 景春身子一僵。 男人靠肩的动作如此熟稔,仿佛程明昭真做过成千上万回,让景春怀疑自己莫不是真和他是相伴多年夫妻。 程明昭偏头往她颈窝里蹭了两下。 微凉的指尖渐渐回暖,恢复成原来的柔软,景春那如羊脂豆腐般的手指从裳衣里探出,轻轻地敲打上男人粗壮有力的指节。 一下两下,她没有回头。 程明昭情绪不太好——这是景春不去看也能感知到的事实。想来刚刚在正殿和圣上还有祁太子聊的事情很不寻常。 联想到不久之前臻皇后在内殿里的孱弱病态,她不由得想起程家灭门之事,或许是与之有关? 可这并不是她能去深究的事。 无论旧事如何,景春一个新嫁妇,程明昭作为亲身经历者,现如今又身份不凡,只要他不亲自开口,她便不会越过身份无端提及。 毕竟知道的越多,越不一定是好事。 周围没有人,只有风过时浅浅的呼声。 景春整个手伸出衣袖,拍了拍他的手臂:“夫君,可要回府?” 男人侧首埋在她颈窝,声音发闷:“嗯,回府。” —— 宫宴过后,定安王府一切渐归正轨,阖府上下很快习惯程明昭的归来,日常诸多细节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程明昭未归家时,景春怕是全京城过得最为舒心的贵族女眷,吃穿用度一应按自己的喜好来,平日若想睡到日上三竿,便是日上三竿再起。 如今一切都要合上程明昭的步调,倒让她不太适应——至少,自己不能再连夜挑灯读话本了。 如此过了几天清淡日子,景春无奈翻身,就算是咸鱼也禁不起这么晾着啊。 好在不久便是中秋,中秋过后又有例常的秋猎。无聊了几日,各家各户的宴帖便如纸片般吹进定安王府,景春挑挑拣拣,又过问了一番程明昭,最后只挑了三两家赴宴,其余的便寻了借口一一回绝。 其中一场宴席便是旬阳侯家操办的赏菊宴。 旬阳侯赵赫曾是程家旧部,跟着程明昭父亲出生入死十数年,凭军功封侯后一跃成为京中新贵。为了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旬阳侯夫人时常根据京中潮流办一些时兴的宴席来活络各家关系,景春独自一人在府中时应邀去过两次,印象颇深。 赵夫人为人直爽大方,又不乏女子家的柔和耐心,其所操办的宴席无一不细致合宜,宾主尽欢。 此番赏菊宴不似平常那般拘泥于内院,所赏之菊也并非栽于盆中细心呵护的几支名菊;而是依着旬阳侯府内布局另辟了一处空地,杂栽秋菊无数,放眼望去,一片轰轰烈烈,秋风朔朔,倒更显傲然不屈。 一栏之隔,与花地毗邻的便是马场,赏菊赏厌了,各家公子小姐便组队操杆来上几场马球赛。 青年才俊红粉佳人,三五成群恣意热闹,让整场宴席活泼许多。 赏菊宴男女分席,用屏风将人隔开,且按各人身份排了席位。景春虽年轻,却因为定安王府世子妃的身份坐在前头,身旁围坐的大多是些中年贵妇。 京中贵妇操心自家儿女婚事,相看的手段也不少,这打马球便是其中之一。谁家儿郎好英姿、谁家闺女仪容美、彼此间性格如何、心意是否相通……一场马球赛下来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是以,京中宴席若能打马球,机会和场地常常会优先留给那些未成亲的公子小姐们。 景春抬头引颈望向那宽阔马球场上的男男女女,不由感叹,如今自个儿成了妇人便也要开始守着些不成文的规矩。 可惜……毕竟她打马球还是挺厉害的,从前还能借着这由头过过瘾呢。 坐在席间主位的是德王妃,夫君是先帝与先皇贵妃之子德王。圣上登基多年,德王一直勤勤恳恳、呕心沥血地辅佐兄长,被民间赞为兄友弟恭之表率。 二人膝下仅有一女,号嘉敏郡主,三岁时被圣上赐了封号食邑,如今刚满十六,也是个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姑娘。 德王妃看着嘉敏郡主在马球场上利落挥杆的模样,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朝身边人摇头:“诶……嘉敏都及笄了,可还是个孩子心性,见到好玩的便每个正形儿。” “无妨,郡主活泼可爱,不如趁着这些日子快活一番。等过两年相看夫婿成了亲,就少有这样的机会了。”赵夫人回话。 闻言在场众人皆明了地无奈一笑。的确,女子嫁了人身不由己的多,像这般自由活泼的日子便是一去不复返了。 德王妃眉梢轻挑,执盏抿茶,目光望回马球场。赵夫人的话倒让她又思虑起了自家女儿的终身大事。 京中儿郎多如牛毛,可挑挑拣拣一番下来能配得上她宝贝嘉敏的没几个。 光是家世就能筛下一波世家子弟,还要样貌好品行好年纪相当,细究下来真正合适的屈指可数;更别提还要与嘉敏心意相通,不然嫁过去心生不快相看两厌,也是白白误了下半辈子。 程明昭未婚前,德王夫妇也曾属意于此,若能成功撮合二人,可谓是一举两得。只是程明昭本人杀伐气过重,不为嘉敏郡主所喜;再加上夫妇俩也担心沙场刀剑无眼,哪天程明昭若有个三长两短,委屈的还得是自己女儿。 茶水微凉有些许涩口,德王妃正欲转身令人添茶,余光瞥见一旁景春看马球看得入迷的侧脸,心神一动。 “世子妃近来可好?许久未见,看着清减了些。” 第7章 第7章 德王妃的关照来得突然,景春收回目光缓缓转头,清透眼瞳里闪过一丝疑惑。 她与德王妃并不相熟,不过德王身居高位又手握实权,宴席往来时打过几次照面,但也只是出于礼节。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自己的近况来? “多谢王妃关心。我这日子过得寻常,瞧着清减了是不久前正值夏暑,气候闷热,无甚胃口。不过入了秋已好上许多。” 清减不清减的,景春日日对镜相照也不太瞧得出来,但这几日同程明昭一同进膳太过烦恼,胃口确实小了许多。 程明昭回京不久,宫宴上严家父女之事更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景春虽不喜外出交际,各种风言风语倒是没少听说。 此等宴席人多眼杂,不知道有多少人听着看着。 无论德王妃是有心只问她一人还是想借由她打探王府里的其他人,景春心里都知道嘴上要有个把门。 多说无益。 德王妃并未正眼瞧着景春,而是拿着锦帕自顾自擦嘴,末了轻飘飘地应了句:“是吗?” 语气不像是关心,反而有一丝质疑。 赵夫人是个机灵的,心细如发,对这微妙的语气反应极快,连连接话:“世子妃说得不错。今年京城暑气比往年都重些,就连我这么个能吃的也少吃了许多,前天试秋装时,裙头穿起来松了足足有三个指头!” 闻言,周围一圈贵妇忍不住捂嘴轻笑。 京中的夫人小姐,有谁会像赵夫人一般……粗鄙! 旬阳侯未发迹前以打猎为生,一人得道全家升天。京中王侯向来眼高于顶,对山野出身如今却能在明面上与他们平起平坐的人有所轻视是心照不宣的事。 若非旬阳侯是当今圣上眼中实打实的红人,此番宴席也招呼不到这么多人。 可赵夫人却不恼,三个指头并拢在一起就在空中比划,长眉斜飞眼尾轻吊,端的一幅心大模样。 两位贵人就要在暗里较起劲儿来,她哪里管得了自己是被人笑了还是骂了。 组局的人可得把这局面上的光景给维护好,等出了旬阳侯府的大门,德王妃与世子妃之间如何才是真不关她的事。 景春顺水推舟将话题往别处扯去,“王妃瞧着倒更胜往昔,不知是用了何种秘方,竟看着比以前年轻些。” 被夸年轻漂亮毕竟是大多数女人的心动点,景春一番话夸得德王妃心花怒放,只是面上不好显现出来,直做沉静状。 言及此,德王妃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超出了一名长辈该有的界限。 京中八卦传得热闹,但这若放到台面上来,明晃晃去打探人小夫妻俩的日常生活,又是另外一番事了。 “无甚特别的,只不过近日心情舒畅,人就年轻了。”德王妃就坡下驴,目光移回自家女儿身上。 草场上,嘉敏郡主所在的马球队颓势渐显,另一支马球队气势如虹,其中一精壮青年更是连续进了几杆球。 随着敲锣声响起,做裁判的掌事太监宣布了本场比赛的获胜者。 “本场胜者红方,彩头玛瑙祥云耳坠一对!” 嘉敏郡主急匆匆从马背上跳下来,虽输了比赛,但她面上却不见伤心难过之意,反而像如获至宝一般大步向前迈。 秋风猎猎,红衣飒飒,阳光映衬着少女明媚的面容,莹润如裹在红绸里的一块暖玉。 “娘亲!”嘉敏郡主人未至席上,声先至。 在场众人并不会像刚刚嘲笑赵夫人那般嘲笑德王妃的女儿,只齐刷刷转头循声看去,一名容貌姣好的少女正三两步蹦上台阶,走到德王妃身边。 “嘉敏,注意言行。”德王妃低声劝阻,一旁的嬷嬷默默拉开矮椅,嘉敏郡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景春身边。 嘉敏生性爽快,在德王妃的目光中和贴身婢女的照顾下喝了半盏茶,缓过神来同景春打了声招呼:“嫂嫂好!” 景春点头应声,随后同一旁搭话的赵夫人寒暄。 与此同时,一扇屏风隔开的男子席位也是热闹起来。 方才马球场上与嘉敏郡主对峙的红队凯旋归来,领头的青年正是户部尚书之子何隽。 何隽,字咏芝,岁及弱冠,眉目疏朗,因着本家是寒门清流出身,气质自带几分书卷气,并不文邹邹,只添上几分风流惬意。 世家与清流向来泾渭分明,常常互骂互参,却都喜欢标榜自身为“忠臣”。 何隽做为清流里的后起之秀,三年前凭一篇《明臣赋》颇受乾帝赞美。 程明昭做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向来不会太关注世家与清流间的明争暗斗,但对何隽的了解甚至超出了朝中几位清流人家出身的臣子。 酒盏半倾,他瞥了眼斯文擦汗的青年。 《明臣赋》程明昭也看过,锋发韵流,确实不错;但在《明臣赋》之前,他认识的何隽是以景春竹马的身份出现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抵是世界上最值得人羡慕的感情了。 从孩提时便携手相伴,牙牙学语时是彼此,垂髫之时是彼此——若非自己横插一脚,也许与景春拜堂成亲之人会是何隽。 程明昭这么想着,胸口没由来的有些发闷。 并非醋意,只是羡慕。 这羡慕持续了十来年,从第一次在静恩侯府附近那条小巷的墙头上看见两人一齐喂狗时就开始了。 喂狗…… 程明昭微微后仰朝屏风的另一侧看去,这个角度看不见景春的脸,只能看见一角淡紫色衣衫。 这事儿他与景春没做过,要找个时间补上。 也罢,何隽认识景春的日子是十八个年头,但自己却是要和景春百年好合的,不能老在这些事上计较,以免伤了夫妻和气。 何隽擦罢了汗,方才比赛上的裁判太监便端着彩头上前道:“恭喜何公子!这是本场马球赛的彩头玛瑙祥云耳坠。” 何隽浅笑摇头,声音清朗:“既是彩头,我便收下了。只是咏芝并非女子,家母尚佛不喜艳彩,这耳坠于我实无用武之地。还请公公替我将此物送给嘉敏郡主……” 他的声音停顿片刻,补充道:“替在下道一声歉,马球场上,难免争强好胜,如有冒犯,请多担待。” 太监点头应声,端着彩头弓腰慢步向另一侧走去。 何隽语闭,直觉身上落了一道锐利的目光,探究与不奈掺杂在一起,他抬头望去,正看见长桌尽头执盏斜倚的定安世子。 察觉到何隽回望的目光,程明昭又很快地转过头去。 奇怪,两人似乎从没见过面,唯一的交集也只有春妹妹——更何况春妹妹已嫁世子为妇,好端端的,怎这般看着自己? 何隽一头雾水地摸摸脑袋,浑不知长桌尽头坐着的人已然因为他和景春的青涩过往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滚了一回,又屁颠屁颠地靠个“百年好合”的念头把自己哄好了。 —— 送礼的太监向嘉敏郡主传达了何隽的歉意,不过比起那对玛瑙耳坠,她对道歉的人要更感兴趣。 嘉敏好胜,却鲜少纠结得失。 一幅耳坠算不得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讨个吉利的彩头罢了,德王府里要多少有多少。 少女十指芊芊,动作轻柔地将一枚耳坠放在掌心细细端详了一番,又斜了眼珠看向隔席的屏风。 人影憧憧,不知道看到的会是谁的影子。 少女情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事物,景春只觉得自己像是透明了一般,阻挡不住嘉敏刻意遮掩又过于炙热的视线穿过自己,望向对面。 嗯,很奇妙。 景春抿了抿唇角,压低一下微微扬起的弧度。 虽不知嘉敏此刻会是什么感觉,会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吗? 她成亲成得突然,不知道也没有体验过,但直觉这是一种可爱的感情。 思及此,景春微微错开身子,给嘉敏腾移出更开阔的视野。 “呀……”嘉敏察觉到景春的避让,方才还大大咧咧的模样顿时收敛起来,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嫂嫂今天真漂亮,这衫裙颜色真衬你。” “妹妹可还喜欢这耳坠?这玛瑙色泽红润饱满,与你今日这身劲装也极相配。” 嘉敏耳上又飘起两朵红云,二人视线相接,颇默契地低笑起来。 酒酣饭饱,一场宴席下来景春与嘉敏熟络起来。 赵夫人差人搭了戏台,特意请了戏班子演上几出京中流行的曲目。嘉敏早看腻,同德王妃撒娇一番邀景春到了园子里。 园子依湖而建,风吹柳荫,粼粼影跃湖光,风不急不躁,是个好天气。 景春与嘉敏二人都只带了各自的贴身婢女,嘉敏先将人遣到一旁,景春见状,便也让碧水同嘉敏的婢女待在一处。 树荫下设有矮几,嘉敏见人走远了,便牵起景春的手朝石椅走去;刚走两步又觉得自己唐突了,赶忙松开了景春的手。 “嫂嫂,我听闻你未出阁前曾与何家公子比邻而居,又与他一同上过云山先生的私塾,可否、可否同我说些何公子的事——不不不,何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春对嘉敏的疑问并不感到意外,循着记忆将自己印象中的何隽描绘给眼前这个已然春心萌动的少女。 “总之,何二哥是个极好的男子。不过……”她有些迟疑地看向眼含春水的嘉敏,试探道,“何家世代清流,于家中小辈嫁娶之事上限制颇多,倘若……” 后半句话卡在景春喉咙里,踌躇间她还是决定咽回去。 嘉敏眼中春水骤息,脑袋悠悠转向湖面,绿水清波,风过掠起浅浅涟漪。 “倘若门第之见拦在我与何公子之间,我又该如何,对吗?” 世家清流向来互不两立。 世家结世家亲,清流结清流亲,像一道不成文的规矩搁在众臣及其亲眷面前,让二者间的分裂制衡显得更顺理成章。 这道理景春懂,嘉敏亦然。 周遭沉寂半响。 良久,嘉敏略带几分羡慕道:“倘若能像嫂嫂与明昭哥哥一样就好了!” 不知何人往何处投下一枚石子,湖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圆弧,在景春眼里散开。 不语的人变成了景春。 像她与程明昭就好了,为什么? 嘉敏一句话让景春心里疑惑,毕竟身为当局者,她太知道自己是以何种身份嫁入王府的。 其中利害纠缠万千,一时难以明说。 一道圣旨让她嫁进王府,成为风光无限的挡箭牌,寻常日子尚且能没心没肺地过,可不寻常的日子呢? 她只能祈祷千万别来。 于是景春在心里默默地笑,又默默地叹气。 诶,还是不要像她和程明昭一样才好。 “嘉敏。” “嗯?” “我与世子之间,不过寻常夫妻。”不值得你羡慕。 更新[加一][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7章 第8章 第 8 章 后半句话塞在景春喉咙里,他人面前,这话说不得。 嘉敏疑惑:“嫂嫂说笑了,你与世子哥哥怎么会是寻常夫妻?这天底下真正尊贵的人除了宫里的几位贵人,就要数世子哥哥了。况且连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都对世子哥哥疼爱有加,寻常人有几个是受得起这福分的?” 少女眼里尽是不染尘世的天真,竟让景春看到了几分自己出阁前的影子。 的确,程明昭不过二十有一,便享了无数人一生所难及的富贵。他理所当然,可景春不过是这偌大京城万千侯户里的一个普通小姐,有些福分,当真是难以消受! 乾帝的敲打犹在耳畔回响:“若有姬妾为阿昭开枝散叶,更该尽到主母义务。”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流传了百代千年,离君近一尺不正是离虎近一尺?说不定哪天虎口一开獠牙一合就将自己和整个静恩侯府嚼吧嚼吧吞进肚里去…… 还不如寻个由头在侯府里当一辈子的逍遥小姐呢。 景春自觉也没比嘉敏大上几岁,但在嫁人一事上,目前的精神体会是消沉的。 去打破嘉敏朦胧情思的人也不该是自己。 于是干脆转了话锋换个说辞,装作个过来人一般高深莫测道:“世间难得是寻常。这天底下千万对夫妻,有哭有笑,有苦有甜,个中滋味奇妙难言。 夫妻一体,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都有喜事忧事,往大了说,不就都是寻常夫妻?” 一番话不说好也不说坏,兜兜转转绕个圈回到原地,成功把嘉敏唬住。 “哦……嫂嫂有理。” 嘉敏一手托腮,手指绕着鬓发,默默消化着这一番不算道理的道理。 虽说德王妃已开始为嘉敏相看郎君,但从相中合适的人到真正的喜结姻亲,还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 或许保留一些期待才是正确的。 有德王与王妃在,嘉敏做为他们的女儿大抵也不会太为难。 景春汗颜,心中暗叹一口气。 微风吹过,涟漪泛起。 嘉敏与景春出来有一段时间,宴席早已过半,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也纷纷离席到这湖园里散心。 见时辰差不多,嘉敏自觉起身换回贴身女婢,四人缓缓散步到了一处石桥上。 石桥势高,放眼可见大半个粼粼湖面,嘉敏自然也就看见了不远处岸边在一众贵气公子里也格外出挑的何隽。 园子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嘉敏不敢太过放肆,只扯扯景春衣袖,小巧的下巴往湖岸边那处点了点。 “嫂嫂,你看那儿。”随后,景春左耳处传来几句花痴之言。 景春:“……”罢了,情人眼里出西施。 湖岸边的秋风不似往常那般燥,夏荷余残躯,秋桂香正浓。 今日宴席本就气氛松快,为了让各家尽兴,赵夫人还准备不少消遣玩意,只差人拿便是。 岸边垂钓抚琴,焚香煮茶的大有人在。 何隽竹篓里渔获不如预期,现正皱着眉挂鱼饵。 “咏芝,嘉敏郡主正瞧你呢。” “诶去去去,钓鱼呢。” “怎么景家妹妹——不,世子妃也看着你?” 钓竿霎时一抖,正上钩的一尾鱼摆鳍松了钩,何隽叹气抬头瞧见石桥上并肩而立的景春二人。 他摸摸脑袋,朝二人摆手。 嘉敏登时就迈开了步子往岸边走去,步伐之快,被她扯着手臂往前走的景春差点儿一个踉跄,身后的两个婢女连连低声劝阻。 “参见郡主,参见世子妃。” 何隽鞠躬作揖,嘉敏连忙唤人平身,随后努着嘴低头看了看他身旁的竹篓,状似无意的夸赞道:“这些都是你钓的?真厉害!” 竹篓里的两尾小鱼不甘心地摆着尾巴,仿佛对自己被人钓到这竹篓里十分不满。 嘉敏的话在此时此刻反倒成了一句反语。 “郡主说笑了,不过两条小鱼儿……” 同僚憋笑的模样落在何隽眼里,戏谑且尴尬,他轻轻拉走竹篓,但嘉敏的目光却跟随着那两条鱼,随后顺着他的手移到何隽面上。 “没有说笑,我觉得你钓得很好。” 郡主权威,说了好便是好,在场没人再敢光明正大地揶揄何隽。 只是气氛却不如刚刚那般热闹了。 景春轻咳一声打破宁静。 她与在场众人年纪相仿,但因嫁了程明昭,按辈分算比嘉敏大,嘉敏又对她这个嫂嫂尊重有加,此时此刻,是个最适合开口说话的人。 “嘉敏说得倒不错,何二哥不仅通晓文墨,垂钓也是一番好手。往年何二哥总与本家兄弟外出垂钓,常是满载而归。垂钓本就是看天意的事,不然又怎有‘愿者上钩’之理?” “没准今日何二哥的运气是用到别处去了。” 景春笑眼弯弯,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何隽身上,至于“愿者上钩”的是谁,指向十分明显。 这话说得何隽那张薄脸皮染上绯色,他又不是不晓风情的木头,嘉敏的一举一动直莽得可爱,早超出了寻常贵女的礼仪规范。 心思昭昭,只有瞎子才看不见。 嘉敏被景春暗点了一番心意,娇羞地背过手扯住景春的衣袖,转身一抬头,就瞧见程明昭那张神色冷漠的俊脸挂在景春肩头不过半尺的地方,此时此刻正不动声色的盯着景春的耳根和脖颈。 黑眸附在女子身上,周围人既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啊!!!”嘉敏尖叫出声,慌乱间挥舞的手臂不小心撞到了景春。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人却没有摔倒。 景春被推靠进程明昭的怀里,惊讶间对上男子着急的眼眸,不过刹那,他又匆匆移开。 “没事?” “一切都好。” 景春的手臂被他拖住站直了身子,脚上不动声色地挪开半步距离。 “世子哥哥你怎么无声无息地站在嫂嫂后面,真是要吓死人了!”嘉敏被何隽扶起,控诉着程明昭那对她心脏十分不友好的行为。 “郡主慎言。”何隽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气音劝告嘉敏。 程明昭依旧站在景春背后,看不见景春的面容。她很快调整好因惊吓而略有几分失色的神情,轻轻吁出一口气后才换上一幅温和笑容,转身面对程明昭。 “夫君怎地亲自来寻我?可是有急事?” “嗯,陛下有事急召我入宫。宴席散后你要自己乘马车回去了。” “哦——好。”景春点头,心中却疑惑:这种小事,随便遣个奴才来知会一声便是,怎地还亲自过来和我讲? 赴宴时二人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哪怕程明昭有急用要将马车驾走也不是什么大事,散席后麻烦赵夫人安排一辆车送人回去便是。 更何况程明昭并没有要驾王府的马车入宫,只是景春稍后要独自回府罢了。 这也值得他亲自过来说一声? 程明昭来了不过片刻又离去,嘉敏同样好奇:“世子哥哥怎地连这事都要亲自过来?看来一定是很担心嫂嫂呢!” 回程的马车行驶在青砖瓦上,景春出神地盯着马车小窗上垂下的流苏帘子,沿途光景模糊地划过眼睛。 程明昭何必自己过来找她,明明周围那么多婢子小厮,于他而言,她也并非是值得他时时刻刻挂心的存在。 嘉敏的自问自答并不在景春的考虑范围内,但她的反应…… “看来世子哥哥一定是很担心嫂嫂呢!”声音回响在景春的脑海里。 在场的其他人是不是也会这么想? 程明昭身居高位又事务繁多,却连陛下急召入宫都要同她这个妻子知会一声。落到外人眼里,或许会认为程明昭对她过于上心。 不久前宫宴上他还以“二人情意甚笃”为由拒绝了陛下的纳妾提议。 这么一看,今日反倒是在外人面前加深了他们夫妻恩爱的印象。 嗯…… 做戏做全套。 看来,只要是常伴君侧的,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心思都极缜密。 —— 与别处不同,议事殿里伺候的奴婢都是从小便在宫中培育长大的哑奴。 今日殿内不同往日,程明昭到时,只见从小跟在祁太子身边照顾的哑奴端着茶水出来。 除此之外不见其他奴婢。 殿内乾帝坐在案旁,正低头批阅着奏章,他身侧的祁太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两个拇指不住地翻动。 堂下的另外两人,是当朝的左右丞相。左丞相杨均,右丞相黎揆。 二人不似往常议事那般被赐坐,而是站着,见程明昭进殿,都默契的将原本就低的头再低上几分。 “参见陛下,太子殿下。”程明昭作揖,乾帝挥手示意,唯一被留在殿内伺候的哑奴便赶忙将矮椅搬来。 程明昭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张矮椅,却并未入座:“不知陛下有何要事急召臣入宫?” 乾帝掀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程明昭,随后拿起一册奏本目不斜视地塞进祁太子手里。 祁太子领命下堂,将奏本递给程明昭。 奏本封面上书“巡南境刺史李汝钧呈圣上密报”几个字。 南境密报,如今又急召程明昭入宫,想来是与轲州一役有关。 更新[加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