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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铜皮笔记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回归


    苏杭紧紧抱着北邙, 仿佛要将这百年时空错位,生死追逃间积压的所有委屈,都在这个失而复得的亲人怀抱中倾泻出来。


    年少者的心防一旦溃堤, 便再难收拾。他吸了吸鼻子, 声音还带着点未散尽的哽咽, 开始絮絮叨叨地控诉起自己这段时间离奇又倒霉的遭遇:


    “舅舅……”他把脸在北邙肩头的衣料上蹭了蹭,闷闷地说:“我真的好倒霉啊!都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 有一个叫什么《长生天》的破游戏,莫名其妙就出现了,还追着我的经历做剧情!我干什么它都好像知道, 连我心里想什么它有时候都能蹦出选项来!就好像……就好像我周围随时随地都有看不见的监控摄像头一样,一点隐私都没有!”


    他越说越觉得憋屈,完全没注意到,抱着他的舅舅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北邙额角悄然滑下一滴冷汗。


    北邙:【监控摄像头?啊哈哈哈, 这比喻还真是准确哈。你说对吧t44?】


    t44:【哈哈哈太对了, 哈哈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北邙:【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他脑海中, 系统t44又发出了一连串心虚的,试图用干笑掩盖尴尬的电子杂音:【哈哈哈, 为什么呢,哈哈哈……宿主, 这、这不能怪我们吧?数据采集需要嘛, 剧情生成必要嘛……哈哈哈……】


    北邙在心里狠狠瞪了那团不靠谱的鬼火一眼, 手上却动作轻柔, 带着明显的心虚,拍了拍苏杭的后背。


    他用一种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故作轻松的语调安抚道:“哈哈……竟、竟然有这种事?嗯……这个嘛,应该是因为我们苏杭太优秀了, 天赋异禀,这不上天都格外‘眷顾’你,还让你成了下一任天命人,有点特殊待遇……嗯,对,特殊待遇,很正常,很正常……”


    他这番解释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连旁边的浩然都听得直咧嘴,觉得首席这瞎编的功夫退步了不少。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苏杭听了这话,居然非常认同地点了点头,从北邙怀里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点未干的泪痕,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带着点小骄傲的明亮。


    他用力抹了把脸,深以为然:“确实!舅舅你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可能这就是天才的烦恼吧!这么说的话我就能接受了。”


    众人:“……”


    一时间,会议厅内弥漫开一种微妙的寂静。参商忍不住微微侧头,压低声音向身旁一脸木然的玄同耳语:“……北邙这外甥,在你那儿学习的时候……也一直这样?”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探究。虽然立场相对,但他深知玄同作为堪舆师兼教师的实力,百年间不知培养过多少惊才绝艳之辈,能入他眼的弟子,心性天赋无一不是上乘。


    他之前看到苏杭的时候本来以为作为洛神选择的天命人肯定有实力,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性格。


    玄同闻言,那张总是严肃刻板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不堪回首”的复杂表情,连动作都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沉重。


    他沉默了两秒,才用一种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回答:“……他成绩,是我带过的所有班级里,稳定的……倒数第二。”


    “不,是所有学生。”


    玄同硬生生把这话说的咬牙切齿。


    参商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真正的诧异:“……还有高手?” 他实在想象不出,在玄同手下,还能有比苏杭更状况外的学生。


    玄同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吐出积压已久的郁结,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名字:“……和他一届的,叫唐桐。”


    “唐桐?” 参商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一脸“事不关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唐鸦,瞬间明悟。唐鸦的本家……那个以跳脱和搞怪著称的唐门连唐鸦都能出了,出个把奇才似乎也不足为奇了,更何况……


    参商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他没有明说,只是了然地点点头,看着一脸头疼的玄同,语气带着几分同情和果然如此:“那就不奇怪了。”


    真是难为玄同先生了。同时教导一个天命人和一个唐门“精英”,这精神压力恐怕不亚于正面硬撼一次小型鬼潮。


    另一边,苏杭的告状大业还在继续。得到了舅舅认可的他仿佛找到了最大的靠山,底气更足了。苏杭想了半天还要说什么,在座的各位前辈都帮了他不少,除了一个人——他猛地抬起手,毫不客气地指向刚刚结束和玄同耳语的参商,语气充满了控诉:


    “还有他!舅舅!就是这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家伙!他带着他那帮锦衣卫追着我跑,还全境通缉我!凶神恶煞的,可吓人了!”


    苏杭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北邙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顺着苏杭指的方向,将目光投向参商,那双红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带着一种看似和煦,实则让参商后背发凉的审视。


    “哦——?” 北邙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无端端让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参商指挥使……你就是这么……当舅舅的啊?”


    “咳!咳咳!” 参商被这顶帽子扣得猝不及防,他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连忙稳住心神,强作镇定地拂了拂锦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端起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子,声音莫名少了些底气:“北邙首席,此言差矣。缉拿可疑人员,维护秩序稳定,乃我锦衣卫分内职责,并无任何私怨。职责所在罢了。”


    “职责所在?” 北邙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也愈发让人心里发毛。


    他轻轻推开苏杭,整理了一下被揉皱的衣襟,然后迈开步子,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不紧不慢地朝着参商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嘴角噙着那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一直走到距离参商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才停下。他微微倾身,笑容可怕的低语道:


    “好一个职责所在……既然参商指挥使如此恪尽职守,那不如……现在就让你再职责职责,和我切磋切磋怎么样啊——”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带着笑意,但是却不入眼底。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紧绷到极点的刹那——


    “好了,各位。”


    一直安静待在角落,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说书人尤加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即将引爆的氛围。


    只见尤加一脸严肃,轻轻拍了拍手中那盏散发着柔和光晕,缠绕着翠绿藤蔓的古朴灯笼。灯笼的光芒微微闪烁,内部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光影画面飞速流转而后归于沉寂。


    “记忆的代价已经收支平衡,丧事领域的认知干扰已被走马灯彻底骗过,暂时不会注意到此处的异常了。” 尤加抬起头,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现在,我们要准备……回到现实的山海关了。”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即将对峙的北邙和参商身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在还有些茫然的苏杭和各位地仙天仙身上,用一种准备看热闹的古怪语气说道:


    “坐好啦!”


    话音未落,也不见他有任何施法念咒的动作,整个由走马灯记忆构筑的临时空间便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周围的景物,那会议厅的墙壁,窗外的雨幕,乃至众人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水中倒影被跌落的重物打碎,涟漪荡漾间,即将消散。


    北邙在心里和T44飞快地吐槽:【啧!怎么感觉这家伙是故意的?打断得这么是时候?这是能说的吗?】


    【t44鬼火闪烁:对啊!……宿主,我强烈怀疑他就是故意的!这说书人坏得很!你千万不要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空间的转换已经开始,由不得他们再多做纠缠。北邙只能悻悻地收起那副兴师问罪的姿态,瞥了眼神色明显放松了些的参商,冷哼一声,退回苏杭身边。


    苏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抓紧了北邙的衣袖:“舅舅,这……?”


    “抓紧我。”北邙反手握住外甥的手腕,红色的眼眸望向那逐渐瓦解的空间边界,语气恢复了沉稳:“我们要出去了。毕竟山海关那里还有真正的麻烦等着我们。”


    他这话说的很快,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苏杭的错觉,他总觉得舅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情感有些复杂。


    “等等,舅舅,我能问一下——”


    苏杭深吸一口气,看向北邙,一字一顿道:“出去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北邙愣了愣,苏杭不愧是天命人,他确实敏锐。


    于是北邙让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当然可以啊。”


    可是他骗人。


    苏杭心想,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你要蹙着眉呢?


    可惜他终究没能再来得及说什么。


    藤蔓开始生长,所有人的身影都在光芒中逐渐变得虚幻,意识仿佛被投入了一条湍急的河流,正被强大的力量拉扯着,脱离这片刻的宁静与重逢,冲向那鬼气弥漫,战火将起的现实前线。


    尤加的身影站在光芒的最中央,如同一个冷静的舵手,手持藤灯,引导着这次意识的回归。


    “醒来吧,各位……地仙。”


    第72章 死亡的救赎


    意识的回归伴随着巨大的感官落差。


    苏杭前一秒还沉浸在走马灯编织的百年悲欢与刚刚和舅舅相认的复杂温情中, 下一秒,尖锐的呼啸,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鬼怪凄厉的嘶嚎, 便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所有感官。


    尤加的能力撤去, 他们被猛地抛回了现实——山海关关外最前线, 那片被战火与鬼气蹂躏得满目疮痍的土地。


    墨家机关残骸燃烧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直冲鼻腔。远处,闪烁着灵气的炮台仍在不断轰鸣, 巨大的爆炸掀起冲天的火光与烟尘,将昏暗的天空映照得忽明忽灭。地面上,焦黑的坑洞随处可见, 断裂的兵器和凝固的暗红色血迹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苏杭几人出现的位置恰好是一小片相对完整的废墟高地。然而这也危机四伏。无数形态扭曲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鬼怪如同潮水般在四周穿梭徘徊,它们有的形如扭曲的阴影,有的则保持着生前残缺不全的可怖形态,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呓语。


    这些鬼怪显然注意到了这三个突然出现的“活物”, 嗜血的本能驱使着它们靠近。但诡异的是, 它们仅仅是在周围逡巡, 龇牙咧嘴,发出威胁性的低嚎, 却不敢真正扑上前来。


    那股无形的威慑力,源头正是站在苏杭身前, 一左一右的两人。


    北邙在褪去了鬼道人的疯狂, 恢复了首席的冷静后, 那双澄澈的红眸淡淡扫过, 便让最疯狂的鬼物也感到本能的恐惧,仿佛遇到了天敌。


    参商的锦衣在战场卷起的风中摇晃,他面容冷峻,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属于天仙朝会锦衣卫指挥使的威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与北邙气息迥异, 却同样令鬼怪忌惮不已。


    苏杭被这突如其来的战场环境震得愣了愣,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猛地环顾四周,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他们三个,再无其他熟悉的身影。


    “舅舅!玄同老师他们呢?!”苏杭有些焦急,他看向北邙,“松水前辈、无量先生、浩然先生……还有关山渡和蝉!他们都不见了!”


    北邙眉头紧锁,红色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混乱的环境,沉声道:“情况不对。尤加的回归坐标是预设好的,按理说我们应该在一起……是哭丧白事本身出了问题吗?所以才干扰了定位……”


    他话音未落,异变发生了。


    一道快如鬼怪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一片阴影中冲出,目标直指北邙的后心。


    那道黑影速度太快,带着一股纯粹而冰冷的杀意,甚至连周围盘旋的鬼怪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凌厉气势惊得四散退避。


    北邙的反应亦快,他甚至没有完全回头,只是凭借战斗本能猛地回身,浓郁的灵气瞬间在他右手中凝聚塑形,化作一柄通体漆黑,唯有刃缘流转着一丝暗红光泽的长剑,横在身前挡下了那道攻击。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灵气与鬼气剧烈碰撞,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冲击波纹,将地面的碎石尘土尽数掀飞。


    苏杭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心脏几乎停跳,他慌忙定睛看去,想要看清袭击者的模样。然而,当他看清那与北邙对峙的身影时,瞳孔却骤然收缩,失声惊呼:


    “……北邙?”


    袭击者,居然是另一个“北邙”。


    戴着那顶熟悉的,垂落着串串铜钱与暗红绸缎的斗笠,面容被斗笠下垂落的黑雾与摇曳的红绸遮蔽,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正是那个一路追杀他,三番五次欲置他于死地的——鬼道人北邙。


    参商在最初的震惊后也瞬间反应过来,迅速分析现状:“尤加应该没有问题,他是被我们共同请来的,中立且可信……内部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只能出在外部!是——”


    “对,是我。”


    一个略显慵懒,带着点少年清亮,却又浸透着某种与年龄不符的玩味与冷静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三人同时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段相对完好,布满了刀劈斧凿痕迹的城墙垛口上,一个身影正悠闲地坐在那里,晃荡着双腿。


    那是一个看起来与苏杭年纪相仿的少年,棕色的短发在战场的风中微微拂动,一双翠绿色的眼眸,如同最上等的猫眼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唐桐?”


    苏杭的尖叫声几乎破音,充满了难以置信。他这次是真忍不住了,因为那张脸,他太熟悉了,那可是他在玄空风水学校一起插科打诨,一起被玄同老师追得鸡飞狗跳的发小唐桐啊!


    然而,参商凝视着那张脸,却缓缓吐出了另一个名字,语气沉重而肯定:


    “唐鸦。”


    能够在外围对尤加设定的回归坐标做手脚,并且知晓他们邀请了尤加,制定了相关计划的人屈指可数。而既有这个能力,又有这个动机,并且擅长伪装,机关与暗杀的,只有一个人——如今的唐门门主,十大地仙之一的唐鸦。


    北邙格挡着鬼道人那柄由判官笔变形而成,缠绕着鬼气的笔枪,力量的冲击让他后退两步。但他似乎并不十分意外,甚至露出了了然,甚至带着点无奈的笑容。


    “果然是你。” 北邙的声音透过交锋的兵刃传来,平静无波。


    城墙上的少年——唐鸦,或者说,一直以“唐桐”身份活动的他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扩大,带着计划得逞的狡黠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啊,我说了要搞一个超级大事的,怎么可能真的就这样‘死’掉了。”


    他指的是之前的唐门门主丧礼。


    参商看着那张年轻得过分但是面目全非的脸,回想起唐桐平日里的跳脱与不学无术,再对比此刻对方眼中深沉的算计与掌控一切的气度,不禁深深叹息,语气中带着一丝被彻底蒙蔽的挫败:“你还真是能演……我居然没有发现一点破绽。”


    唐鸦从城墙垛口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动作灵巧得像一只猫。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绿色的眸子看向正在与鬼道人僵持的北邙,语气带着点亲昵,又带着点讽刺:“那是因为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参商指挥使。你看,北邙哥哥不就可以意识到?”


    北邙手臂发力,荡开鬼道人的笔枪,借势后撤半步,与那个疯狂的自己拉开距离。他红色的眼眸直视着唐鸦,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缓缓地吐出了唐鸦的真正目的:


    “你要杀我?”


    这句话如同惊雷,再次在苏杭耳边炸响。杀……舅舅?唐桐……不,唐鸦要杀舅舅?


    唐鸦点了点头,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和痛苦。


    “北邙哥哥,你果然每次都能猜对。” 他承认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无奈,“但是,请原谅我……我没有办法。”


    他抬手指向那个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再次扑上的鬼道人北邙:“我本来打算假死之后,亲自出其不意来暗杀你的。这是唯一能打破僵局的方法。但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他’——”


    唐鸦的目光转向那个散发着疯狂与毁灭气息的鬼道人,翠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绝:


    “那就没有办法了……因为要救你——首先要杀了你啊。”


    “杀”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是一个信号!


    一直寻找时机的鬼道人北邙,他手中的判官笔枪骤然爆发出滔天的鬼气,身形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趁着北邙因与唐鸦对话而微微分神的这一刹那空隙,以超越之前的速度和力量,笔直地刺出。


    目标,依旧是心脏!


    一击必杀。


    一声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战场的喧嚣背景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苏杭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参商握刀的手猛地收紧,脸上写满了震惊。


    北邙身体猛地一颤,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鬼道人那柄缠绕着不祥黑气的笔枪,已经完全刺穿了他的胸膛。没有血液流出,只有破碎的红黑色灵气像是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枪尖和伤口,汩汩涌出。


    鬼道人保持着姿势没动,斗笠下的黑雾翻滚,看不清表情,只有纯粹的杀意弥漫开来。


    唐鸦站在原地,翠绿的眸子紧紧盯着被刺穿的北邙,脸上没有任何计划得逞的喜悦,只有近乎悲凉的平静。


    “要真正改变这一切,首先……要杀了你啊……”


    他低声重复着,仿佛在向自己确认这就是唯一的路。


    按照你所希望的那样。


    第73章 北邙杀了北邙


    唐鸦的话语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回荡。那声音里蕴含着决绝与痛楚。


    救他, 所以要杀他?


    这荒谬的逻辑,却成了点燃最后导火索的信号。


    几乎在唐鸦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那一直如同潜伏且蓄势待发的鬼道人北邙再次动了。


    利器穿透血肉与骨骼的闷响, 在这片战场上, 显得清晰刺耳。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骤然放缓。


    鬼道人毫不犹豫地用力捅穿了北邙的心脏,并且觉得这样还不够似的, 再次加码,让笔枪彻底穿胸而过,直接把北邙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冰冷的枪尖带着北邙温热的, 闪烁着微弱灵气的血液,一滴一滴地坠落在焦黑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的痕迹。


    “呵……”


    仿佛叹息般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


    鬼道人保持着刺穿的姿势,斗笠下的黑雾剧烈翻涌, 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其中尖啸, 却又被强行压制, 只透出诡异的满足感,好像吃到了美味的食物。


    “别这样啊……” 北邙的声音变得极为微弱, 像是近乎无奈的叹息,嘴角勉强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打打杀杀……可不好啊……”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随即, 他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


    “舅舅——!”


    北邙被刺穿的身影和当时母亲凄惨的下场几乎重叠在一起, 让苏杭已经破碎的大脑重新找回了意识。


    苏杭的嘶吼声撕心裂肺, 他双眼睁大,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被长枪贯穿的身影。


    他顿时顾不得任何事情,也顾不得自己能不能打过现在明显已经挣脱了玄同控制的“北邙”, 他像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就要往前冲去。


    然而,一只坚定的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胳膊,让他无法挣脱。


    是参商。


    就在鬼道人出手的前一刹那,北邙似乎早已预感到什么,用最后的力量,隐晦地将苏杭往参商的方向轻轻一推。


    这个动作细微到几乎无人察觉,却意味着他在生死关头,对外甥最后的托付。


    参商感受到了那股推力,也读懂了北邙眼神中瞬间传递的决意。此刻他强行将疯狂挣扎的苏杭拦在身后,声音坚定:“别动!苏杭!别过去!北邙的状态不对劲,你绝对不是对手。”


    他不能辜负这份托付,无论如何,必须保护好这个少年。


    而也就在这一刻——


    “首席?!”“北邙?!”“怎么回事?!”


    数道焦急惊怒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急速掠过的灵气而来。


    是察觉到此处异常而匆匆赶来的其他地仙。


    玄同松水,无量浩然……他们的身影如同鸿雁掠过残垣断壁,瞬间落在了这片不大的高地上。关山渡和蝉也紧随其后。


    然而,他们来得太快,却也来得太迟。


    迟到的,恰恰是那决定生死的一瞬。


    地仙们双脚刚刚沾地,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聚焦于场中——然后,所有人如同被最寒冷的冰霜冻结,僵立在了原地。


    他们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那个刚刚在走马灯中,以首席之姿归来,带着百年风霜与未竟理想,与他们短暂重逢的北邙——他们曾经追随的首席,他们怨恨又无法真正忘怀的同伴——正被另一个散发着疯狂与鬼气的“北邙”,用那柄熟悉的判官笔枪,从前胸到后背,彻底洞穿。


    紧接着,在他们写满了无法置信的双眸注视下,北邙的身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又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就那样,缓缓地,无声地向前倒去。


    “北邙——”


    “首席——!”


    几声混杂着惊恐与悲愤的呼喊同时响起,却又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因为,更加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北邙倒下的身体,并未如同预想中那样沉重地摔落在地,溅起尘土。而是在接触地面之前,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实体,骤然化作了一蓬……绚烂而又凄艳的红色。


    那不是血液的喷溅。


    是纸钱。


    无数枚边缘闪烁着微弱金芒,裁剪精致的红色纸钱,如同被惊起的红色蝴蝶,又像是暮春时节被狂风卷落的满树樱花,洋洋洒洒,纷扬飘落。


    落英缤纷。


    它们在空中打着旋,轻盈无声地,覆盖了那片焦黑的土地,覆盖了那柄依旧残留在他体内的黑色笔枪,也覆盖了众人瞬间冰冷绝望的心。


    北邙……再一次“死”去了。


    以一种如此荒诞,如此措不及防,如此令人心碎的方式。


    就在他们的面前。


    被……北邙亲手所杀。


    所有地仙,连同刚刚赶到的关山渡和蝉,全都像是集体被抽走了魂魄。


    浩然的眼睛瞪大,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玄同的目光彻底凝固,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白。


    松水捻着金针的手指僵在半空,微微颤抖。无量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也浑然不觉。


    一瞬间,他们好像感知不到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感知不到呼啸的鬼怪,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漫天飘零的刺目红色纸钱,以及那个造成这一切,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身影。


    鬼道人北邙,猛地抽回了自己的判官笔枪。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优雅。


    失去了支撑,那些尚未落地的红色纸钱飘散得更加肆意,如同一场为死亡献上的无声舞蹈。


    “呵……呵呵……”


    在一片死寂的氛围中,鬼道人忽然轻笑了两声。那笑声沙哑低沉,充满了癫狂,却又诡异地透着一丝愉悦,仿佛完成了一件期待已久的杰作。他真的像是一个刚刚从地府血海中挣脱而出,彻底丧失了理智的疯子。


    “舅舅——!舅舅!参商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我舅舅!”


    苏杭的哭喊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还在拼命挣扎,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那满地刺目的红,和那个伫立在红雨中,如同恶魔般,第二次残忍无情地夺走了他的血亲的身影。


    参商死死拦着他,自己的胸口也在剧烈起伏,握着剑与刀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看着那满地的红色纸钱,看着那个轻笑的鬼道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那究竟是谁?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鬼道人北邙笑罢,缓缓抬起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漫不经心地接住了一枚正从他眼前飘落的红色纸钱。他指尖微微用力,那枚精致的,象征着死亡的纸钱,便在他掌心被轻易地揉碎,化作了更细碎且失去灵气的红色纸屑,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让你跑了确实是我的问题……”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副沙哑癫狂的调子,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个已经消散的首席,或者是对着在场所有被这一幕震撼到失语的人说话。


    他指的是之前未能彻底杀死苏杭,还是未能阻止首席意识的归来?


    没有人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一个人居然会自己杀死自己。


    北邙顿了顿,斗笠下的黑雾似乎翻涌得更加剧烈,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宽宏大量:“但是我性格好嘛,没关系……”


    他抬起头,那被黑雾与铜钱红绸遮蔽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扫过悲痛欲绝的苏杭,扫过面色铁青,强压怒火的参商,扫过那些如同石化般,眼神空洞或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地仙们。


    “……我会亲手修正这个问题。”


    这句话,彻底断绝了其他人所有的侥幸与幻想。


    然后,北邙做出了一个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微微转过身,正面面对着所有地仙,将手中那柄刚刚饮了自己鲜血的判官笔枪随意地拄在地上。


    他空着的那只手优雅地抚在胸前,然后,对着这群昔日的同伴,今日的目标,极其标准地微微欠身。


    一个充满了挑衅与杀意的欠身。


    参商的脸色顿时变了。


    北邙抬起头,铜钱碰撞叮当响,铜钱之下,那沙哑而疯狂的声音,带着一种来自九泉之下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现在……”


    “除了唐桐,还有谁没死过一次……”


    他顿了顿,似乎在享受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请吧?”


    请之一字被他说的轻飘飘的,却重逾山岳,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他是在邀请。


    他居然在邀请。


    第74章 新副本(论坛)


    海角论坛—游戏板块:【版本“山海关·落英缤纷”重大更新剧情讨论楼, 剧透预警,慎入!】


    楼主:虽然是剧情讨论楼,但是这几天更新的剧情大家也都知道现在的剧情讨论楼已经变成了什么哈, 那我就开始叫了———长生天疯了还是我疯了?!不是, 这剧情是能让我们看的吗?


    谁不知道多年前的天地之争现在都成了历史课忌讳了, 教科书上都语焉不详的东西,这游戏居然就这么赤裸裸地演出来了?还演得这么……这么真实?我怎么感觉那真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呢?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主要是编也很难编出来啊!


    1L:沙发!楼主你先冷静, 算了我也冷静不下来啊。这信息量何止是大……而且最关键的是——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更新时间节点和新闻里模模糊糊提到的“山海关地仙失踪”、“临时管制”完全吻合……还有那些流出的所谓前线影像里,确实有鬼神级别哭丧白事出现,这个游戏……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游戏, 它就是他妈的现实同步直播吧?!官方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锦衣呢?天仙朝会呢?这不来管一管吗?!


    【楼中楼回复】:


    —1L:哈哈,我就是天仙朝会的公务员锦衣,你才为什么楼主主楼都对长生天那么不敬了他的帖子还能活到现在?因为我们加班已经来不及了啊!根本删不完,也管不完啊啊啊啊!


    2L 剧情停在这里像话吗?!啊?!像话吗?!北邙疯了?我靠我现在就知道一件事, 北邙彻底疯了……他在挑衅, 他居然还在挑衅……


    【截图:鬼道人北邙优雅鞠躬】


    这特么是什么地狱笑话?!他刚亲手杀了“自己”——那个看起来正常多了的首席北邙。现在转头就跟没事人一样, 邀请在场的其他人排队送死?这已经不是疯批了吧?什么地府第一杀手,誓要杀光天下地仙是吧?


    【楼中楼回复】


    —1L:这是地府第一杀手北邙, 你敢和他对视超过一秒吗?


    3L:这个真不敢对视……


    我也很恍惚,我知道这游戏邪门, 知道它可能跟现实同步, 但我没想到它能邪门到这个地步……


    刚才那段走马灯剧情是什么鬼?稷下学宫……天地之争……稷下学宫建立的真正的原因居然是长生天在吞噬天才?海石榴盟主当年居然是自愿赴死?还有那个鬼道人北邙……他妈的居然就是一百多年前走进那扇门的首席本人?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像魔障了一样:北邙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截图:左边是走马灯回忆里稷下学宫时期, 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眉心的朱砂痣都显得正气凛然的首席北邙。右边是现在这个戴着铜钱斗笠,浑身鬼气,笑容癫狂残忍的鬼道人北邙。】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不, 这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吧?他和现在的自己完全就是红事和白事的区别……在走进那扇“门”之后,他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会让那个光风霁月的首席,扭曲成如今这个以杀戮和毁灭为乐的鬼道人啊?


    【楼中楼回复】


    —1L:同问!首席时期也太帅了……那种少年英气又沉稳可靠的感觉,怎么就想不开……不对长生天——我靠长生天它在吃人啊!我刚意识到……


    —2L:呜呜呜该死的北邙!没看到我们苏杭宝贝哭成什么样了,北邙你个大混蛋!你还我舅舅!还我那个看起来会温柔抱抱的舅舅!(爆哭)我要北邙啊啊啊我不要现在这个北邙——


    4L:卧槽!唐桐?!唐鸦前辈?我人傻了!那个和苏杭一起插科打诨成绩倒数,看起来除了搞事啥也不会的学渣发小,居然是地仙唐鸦伪装的?唐门门主疯了吧?所以……他假死,然后和鬼道人联手,是为了杀首席北邙?还美其名曰“救他”?这逻辑……哈哈哈我之前看唐鸦大佬就疯疯癫癫的现在看来果然疯了——


    也是哈五浊恶世大家都是疯子,谁不疯才不正常呢哈哈——


    5L:我来尝试理一理这扭曲的关系:鬼道人北邙杀了首席北邙(这个北邙是过去的首席时期的意识),唐鸦(伪装成唐桐版本)策划或者说协助了这场刺杀,理由是“要救你必须先杀你”。首席北邙似乎早有预料,因为他及时地推开了苏杭。地仙们目睹一切,或成最大输家。


    所以,核心问题是:杀了首席状态的北邙,对鬼道人状态的北邙到底有什么好处?是为了彻底斩断过去还是为了融合?


    海角论坛的帖子持续热议,楼层飞速增长,各种分析帖、考据帖、情绪发泄帖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整个论坛都沉浸在一种信息过载的狂热与震撼之中。


    直到……


    游戏官方出面发布了公告。


    588L:游戏官方刚刚说话了!截图来了!


    【游戏系统公告截图】


    【全服副本【洛水岸·森罗殿】已开启!】


    【背景介绍:洛水呜咽,旧影徘徊。森罗殿门重启,往昔执念与未竟之誓,将于此间回响。天命所归,因果交织,破虚妄,见真章。】


    【进入等级:达到30级】


    【副本目标:探索洛水之秘,净化森罗执念。】


    【备注:此副本与主线剧情高度关联,奖励丰厚,难度极高,可能存在不可逆剧情影响,请玩家谨慎组队前往。】


    589L:洛水岸,森罗殿……这名字……我靠!洛水!是不是跟苏杭的妈妈,那个地仙洛神洛宓有关?!那个在剧情里最开始牺牲了自己失踪的地仙?


    590L:森罗殿……那是地府审判亡魂的殿堂之一,洛水岸是相传一百年前洛神得到预言的洛书的地方,洛水岸和森罗殿……这组合太诡异了。洛神怎么会和森罗地狱扯上关系?除非……那里镇压着什么,或者封印着什么与洛宓相关的极其重要的东西。


    我靠地府和洛水……我怎么感觉我们要看到世界本源了?


    591L:我也有种不好的预感……非常不好的预感。刚刚山海关那边北邙才搞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这边立刻就开了个以洛神命名的副本?时机太巧了,这副本绝对不简单。


    而且官方直接给了提示,说“可能存在不可逆剧情影响”。游戏很少用这么严重的警告,这感觉像是……一旦进去,可能会改变某些重要角色的命运,甚至如果不能打的话我们自己都要折在里面啊……


    592L:管他呢!山海关的剧情我们只能看,参与不进去,但这个副本是我们能实际打的!先打了再说!奖励丰厚啊!而且和主线高度关联,说不定能在里面找到解释当前乱局的线索!万一真和鬼域,和破碎的地府有关,死了也值了,吾辈毕生所求莫过于保家卫国,鬼域也该结束了!


    593L:热血起来了……但是楼上别冲动。“难度极高”不是开玩笑的。而且任务也很诡异,我怀疑这个副本的真相,可能会非常残酷。


    洛神已经被北邙杀了,那她的执念……会是什么?说不准真的和地府有关……如果真的和破碎的地府有关,那绝对不是我们能解决的……


    594L:不管了,开团,现实里我去不了山海关前线,游戏里还不能去一下尽一下自己的绵薄之力吗?【洛水岸·森罗殿】开荒队缺一强力治疗!岐黄内经传承者优先!来的密,不怕死的来!


    595L:不管了!山海关是神仙打架,咱们插不上手,但这森罗殿既然向我们打开了,那就说什么也要去闯一闯,万一能挖出洛神的秘密,或者找到对付长生天的关键呢?姐妹兄弟们,组队!下本了!直播链接———


    595L毫不犹豫地开了直播。


    群青犹豫片刻,咬着牙点进了那个直播间。


    只见595L的电脑界面上,一行红蓝双色的字迹就那样缓缓地悬浮出来,像是流淌的血迹。


    【洛水岸·森罗殿】


    【已开启】


    第75章 此身亦是身外身


    鬼道人北邙站在那里, 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插在双方的心脏上,因为他意味着那位首席早就离开了。


    他把所有人从稷下学宫的梦里拉了出来。


    苏杭撕心裂肺的哭喊,参商沉重的呼吸, 其他地仙们几近崩溃的怒视, 共同构成了一幅凝固在血色与纸钱纷飞中的绝望图景, 这幅画面极大地取悦了某个人。


    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热身, 他甚至很高兴。


    “呵……” 轻笑声再次从斗笠下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北邙拄着笔枪,微微歪了歪头, 那姿态像是在欣赏众人脸上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他抬起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随意地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啪。”


    声音清脆,并不响亮,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甚至压过了远处零星的爆炸声。


    “来吧, 我欢迎你们。”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热情,仿佛主人邀请宾客参加盛宴, 尽管这盛宴有点要命。


    “亲爱的老同学们,” 他的目光扫过玄同、浩然等人, 那称呼亲昵得令人毛骨悚然。“别为了我一个跑出去, 不听话的分身, 就在这儿哭哭啼啼, 要死要活了,何至于此啊——”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语调是一种戏谑的残忍。


    “——我们还有更重要,更有趣的事情要一起去做, 不是吗?”


    他话音一顿,周身那原本内敛的鬼气骤然暴涨,如同黑色的火焰般冲天而起。他空着的那只手向上扬起,五指张开,血红的火焰开始燃烧,甚至分不清是灵气还是鬼气。


    “比如……毁掉造成如今这一切局面的……根源。”


    什么局面?地府没能彻底吞噬五浊恶世的局面?


    参商茫然地思考着。


    但北邙已经不会再给他答案了,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天空变了。


    在那原本被战火硝烟染成暗红色的天幕之上,更高,更深远的地方,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物体,毫无征兆地于乌云中显现出了它的轮廓。


    那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的碎片。


    它的主体是仿佛由凝固的血液与鬼怪们的怨念凝结而成的暗红色,庞大到几乎遮蔽了小半个山海关上方的天空,投下的阴影瞬间让这片区域陷入了近乎黄昏的昏暗。


    而在那暗红的核心,覆盖着一层不断流动,闪烁着磷火般光泽的淡青色光芒,那上面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在挣扎嘶嚎。


    那是无数鬼潮涌出的源头,是撕裂阴阳边界,将死亡与灾难带到人间的——地府碎片。


    位于山海关之外,最庞大的那枚地府碎片。


    这片碎片一直隐藏在角落里影响着现实,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被某种力量强行拖拽,清晰地展现在所有生灵的眼前。


    它散发出的威压,让战场上那些徘徊的鬼怪都发出了恐惧的哀鸣,瑟瑟发抖地伏低了身体,甚至连山海关防线残余的墨家机关,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北邙就站在这片巨大碎片的阴影正下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毁灭的根源。他身上的黑红长袍在燃烧的火红色判官鬼火中猎猎狂舞,那顶斗笠也因为这股骤然提升的灵气而微微晃动。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斗笠下那一直遮蔽着他面容的翻滚不息的黑雾,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苏杭忘记了哭泣,参商瞳孔骤缩。


    黑雾彻底消散。


    然而,暴露出来的,并非众人想象中那张属于首席北邙的,带着少年英气和眉心朱砂的俊朗面容。


    是北邙,但是和他们所想的并不一样,不完全是北邙。


    那是一张……与北邙一模一样的脸。


    五官轮廓,眉眼鼻梁,毫无二致。


    但是,这张脸上,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用鲜红如血的朱砂绘制的繁复符文。


    这些符文如同活物般,从他的两侧脸颊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额角,甚至侵入了他那双此刻只剩下冰冷与疯狂的红眸周围。


    符文笔走龙蛇,它们像是在禁锢着什么,又像是在驱动着什么,将这张原本应该熟悉的脸,变得无比陌生诡异。


    “!”


    参商倒吸一口冷气,他一边死死拦住下意识想要再次冲出去的苏杭,一边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玄同,眼神中充满了求证。


    玄同的脸色在看清那张符纹脸的瞬间,变得比刚才看到首席化作纸钱时还要难看。他嘴唇声音干涩沙哑:


    “怎么会……是……身外身……”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最后这三个字。


    “北邙那家伙……的身外身之术,一直学得不好。” 玄同的声音带着一种回忆往昔的恍然:“他天赋虽高,心思却太杂,想的太多,执念万万千千,无法像我和洛神那样凝聚心神,完美地一比一还原出与本体无异的能够长时间独立存在并行动的身外身……”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布满符文的脸。


    “于是,他走了捷径……或者说被迫选择了另一种很明显的身外身制作方式。他只能保留身外身表面上的这些符文……”


    玄同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和额头示意:“依靠这些符文强行汇聚灵气,构筑形体维持行动。但这意味着,这个身外身极不稳定,消耗巨大,而且……根本无法完美模拟本体的所有神态与情感,更像是一个……被预设了程序的傀儡工具。”


    身外身……


    眼前这个刚刚杀死了首席北邙的鬼道人,大概率只是北邙用自己的身外身之术,制造出来的一个不完全的,布满符文的傀儡分身。


    既然是傀儡分身,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刚刚的北邙所说的一切,并不是北邙真正的想法?


    那么……刚才那个与他们相认,带着首席气度的北邙,又是什么?那个消散成红色纸钱的……是什么?


    为什么北邙要操控自己的身外身,去杀死……另一个自己?


    无数的疑问如鬼潮噬咬着玄同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战场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


    就在玄同话音刚落的瞬间——


    “哗啦啦……”


    极其突兀的清晰水流声毫无征兆地侵入了所有人的听觉。


    那不是战场上的声音,而是……潺潺的流水声。清澈宁静,有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生机与灵动。


    而声音的来源,似乎是……脚下?


    众人下意识地低头。


    他们看到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一幕。


    不知从何而来,清澈且泛着朦胧白光的水流,如同拥有生命般,正从焦黑龟裂的土地缝隙中无声无息地渗出涌出。


    水流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就从丝丝缕缕汇聚成了潺潺溪流,并且迅速开始向着四周扩散覆盖。


    它们流过燃烧的机关残骸,火焰诡异地熄灭,只留下青烟。流过暗红的血洼,血迹如同被净化般淡化消失。


    这水带着诡异的力量,正在迅速覆盖这片被死亡和鬼气浸透的战场。


    “这……这是什么?” 浩然第一个叫了出来,他警惕地抬起脚,避免直接接触那迅速漫过脚踝的清澈水流。


    琢光反应极快,他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依旧举着双手做投降状、一脸无辜的唐鸦,几乎是瞬移到他面前,质问道:“唐鸦!你又干了什么?!这水是怎么回事?!”


    唐鸦眨了眨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脸上的表情纯良得像个真正的少年,他连忙摆手,声音带着十足的委屈:“冤枉啊琢光!这看起来像是我能干出来的事情吗?我这人搞点爆炸,弄点机关和阴谋诡计还行,这种……这种完全不是我的风格啊!”


    他顿了顿,目光瞟向那个站在地府碎片阴影下,面无表情的符文脸北邙,意有所指地努了努嘴:


    “你还不如……过去问问北邙哥哥的那个身外身法身呢,看他搞出这么大一块地府碎片,大概是现在又招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鬼道人北邙的身上。


    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诡异的清澈水流漫过他。布满符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那双红色的眸子,透过层层叠叠的朱砂笔迹,望向前方那不断蔓延的流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潺潺水声,越来越大,逐渐淹没了战场上一切其他的杂音——


    作者有话说:又迟到了……哈哈(不二家笑脸)


    第76章 天下怎有含冤之系统啊!


    那潺潺水声并不温柔, 一开始还如溪流低语,转瞬间便化作了江河奔涌。


    从高空俯瞰,山海关战场上现在发生的景象堪称神迹。清澈而泛着朦胧白光的水流不再满足于从地缝中渗出, 它们仿佛冲破了某个无形的屏障, 凭空涌现, 以无可阻挡之势,如同决堤的天河, 轰然席卷了整个山海关外的战场。


    水流漫过焦土,吞噬残骸,淹没鬼影。无论是燃烧的墨家机关, 还是嘶吼的鬼怪,亦或是僵立的地仙与锦衣卫们,尽数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吞没。


    这水并不冰冷刺骨,反而有着近乎温暖的触感。


    水势极快, 几乎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 视野便已被无边无际的清澈水体和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白雾所取代。战场消失了, 就连头顶那片巨大的地府碎片投下的阴影,也被这弥漫天地的大雾所遮蔽。


    一时间, 万籁俱寂,唯有水流自身的冲刷之声, 在雾中回荡。


    高空之上, 弥漫的雾气之中, 说书人尤加却显得异常从容。他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地面, 姿态闲适地侧身骑坐在他那根缠绕着翠绿藤蔓的法杖之上,如同西方传说中巡游天际的巫师。


    法杖周围萦绕着淡淡的光晕,将呼啸的狂风与水汽隔绝在外。他那头异于常人,仿佛由银色丝线与金色枝条编织而成的长发披散下来, 在风中微微拂动。


    尤加一只手搭在眉骨上,正饶有兴致地俯瞰着下方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他这个视角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汹涌的水流并非无序随意蔓延,短短时间内,一条望不见源头与尽头的巨大河流已然成型,河水清澈却深不见底,泛着幽幽白光,直接从山海关外横亘而过,将原本的战场一分为二。


    “哎呀哎呀……” 尤加发出啧啧的惊叹,语气中充满了看戏般的愉悦。


    “这就是与北邙山齐名的洛水岸吗?中式恐怖中常见的意象?实在是……太有实力了……”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对谁说话,但身边并没有任何人:“洛神妹子这么长时间不露面,原来是躲起来悄无声息地手搓了这么一条洛水出来,真是大手笔啊。”


    尤加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古老的记载,语气像是在吟诵史诗:“洛水,又称弱水。相传鸿毛不浮,飞鸟难过,孤鸿难渡……乃是隔绝生死,划分阴阳之河。看来今天,不只是鬼怪,就连某些没死过的地仙道友们,恐怕也要在此地好好死上一回了。”


    一团幽蓝色的鬼火,无声无息地漂浮在尤加身边,火焰明灭不定,t44忍了半天还是开口了,它的声音通过意念传递,听不出具体的情绪,只有一种程式化的冰冷:


    【尤加先生。我已经按照预设的计划,将宿主北邙关联的洛水岸·森罗殿全服副本信息发布出去了。任务已完成。但是……为什么宿主北邙的本体意识,至今仍未在这片洛水领域——出现?】


    它顿了顿,火焰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它有种不好的预感,它不会被宿主鸽了吧?


    【自那个身份为‘身外身’的个体,杀死了本体后,我就再也无法捕捉到宿主北邙本体的任何意识信号。他……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中被彻底删除了一样。这不符合计划预期。】


    t44心想,北邙天天叫着让别人去死,不会这下真的自己也死翘翘了吧?


    尤加闻言,终于将目光从下方浩瀚的洛水收回,瞥了一眼身边这团焦急的鬼火。他那张总是带着神秘笑意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怜悯的表情。


    “哎呀,既然你已经做完了你份内的工作,那么看在你这么尽职尽责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


    尤加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温和,却让t44的火焰猛地一缩,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危险。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秒,尤加的表情和气势便骤然改变。


    所有的温和都在一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洞悉一切的冰冷。他的眼神很锐利,锐利到高高在上,仿佛星空中的神明送来的视线,能直接穿透那团鬼火的外壳,看到其最核心的本质。


    “你宿主不要你喽,t44。”


    他的声音很轻。


    t44嘴巴一瞥就要开始哭。


    “别装了。”


    尤加却完全不吃这套,他微微前倾身体,骑在法杖上的姿态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压迫感。


    “我们世界管理局的快穿正式员工,可是跟着我这个当领导的一起来的。你究竟是不是它……我这个当领导的心里难道会不清楚吗?”


    **


    与此同时,山海关之下,已然彻底改天换地的洛水岸。


    因为洛水的凭空出现,两岸的环境已然大变。空气中弥漫着一层仙气十足的湿润薄雾,视野朦朦胧胧,原本战场的焦土与血腥气被一种清冷的水汽和淡淡幽谷花香所取代。河水静谧而深邃,流淌无声,却蕴含着隐蔽的力量。


    戴着铜钱斗笠,脸上没有符文的鬼道人北邙静默地站在雾气缭绕的岸边。他身上的癫狂与戾气也收敛了许多,只是静静地望着对岸的浓雾,看起来像是首席北邙偷穿了鬼道人的衣服。


    对岸,一盏灯在昏暗的雾气与河面上缓缓亮起。


    那灯光温暖而稳定,光芒中隐约有八卦图案流转生灭。随即,是船桨轻轻拨动水面的声音,哗啦……哗啦……节奏舒缓,由远及近。


    一艘样式古朴的小舟破开迷雾缓缓驶向岸边。舟上无人撑船,却行驶得极稳。


    小舟靠岸。


    一道身影手持那盏八卦宫灯,从小舟上轻盈地走下。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与月白色交织的宽大对襟长衫,衣袂飘飘,气质空灵出尘,宛如水中神女。


    长发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起部分,面容精致,眉眼间温柔宁静,却又隐含威严。


    是苏杭的养母,监护人,百年前就下定决心要为希望而牺牲的洛神——洛宓。


    她手持宫灯,灯光映照着她如玉的容颜和北邙的面孔。洛宓看着北邙,眼神复杂,关切又无奈。


    “我还以为,” 洛宓开口,声音如同洛水流动,清澈而带着淡淡的回响:“你会换个更亲切,更像你的样子来见我。” 她指的是他那张属于鬼道人的脸和装扮。


    北邙闻言,发出了一声低笑。那笑声不再癫狂,反而带着一种历经千辛万苦后的沙哑疲惫,以及……如释重负。


    “我一直很喜欢我作为鬼道人的这副样子。” 他回答道,声音透过铜钱斗笠垂下的红绸传来,有些沉闷,却异常清晰:“够吓人,够直接,也够……真实。”


    “主要是吓苏杭一吓一个准,真的很好玩。”


    北邙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他轻轻拍了拍洛宓那精致如昔的发髻。这个动作,是跨越了生死与百年时光的,属于师兄妹之间的亲昵与羁绊。


    “好久不见了,洛神师妹。”


    洛宓没有躲闪,只是抬眼看着他,轻轻应了一声:“嗯,师兄。好久不见。”


    北邙收回手,语气变得有些感慨,甚至带着点抱怨:“不是我说你,师妹,你死就死吧,反正地府现在也差不多算是我的后花园了,来去自如。但是……”


    他话锋一转,指了指周围这浩瀚的洛水与弥漫的仙雾,语气带着点后怕般的夸张:


    “你一开始在我和苏杭那傻小子面前,搞出那副身外身被毁,只留下一颗头,还挂在屋里荡来荡去的场面……可是真真吓死我了。更何况是苏杭……”


    他没有说下去,但洛宓明白他未尽之语中的担忧。


    洛宓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破开云雾的月光,温暖而带着一丝狡黠:“若不如此,如何能骗过它?如何能让你和苏杭彻底走出那最后一步红白撞煞,斩断过去,也斩断它对苏杭的监控呢?”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高空之上阴沉的天空。


    “一直有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洛宓看向北邙,狡黠地笑了笑:“就像是你当时一个人决定进入那扇门的时候那样。”


    北邙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张属于鬼道人的脸上,血红色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心虚。


    “哈哈,有这事吗?哈哈哈——”


    第77章 真正的名字


    静谧的洛水中, 小舟破开泛着幽幽白光的平滑水面,驶向迷雾深处。


    舟上,宫灯的光芒在雾气中晕染开一圈温暖的光域, 将持灯的洛宓与戴着铜钱斗笠的北邙笼罩其中。


    脱离了外面战场的喧嚣与杀伐, 此刻的洛水之上, 时间仿佛都流淌得缓慢下来,只剩下水流与舟舷摩擦的细微声响, 以及站在这里的两个人彼此间跨越百年的心事。


    洛宓看着北邙那张被铜钱斗笠遮住,熟悉又陌生的侧脸,眼神有些恍惚, 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师兄的夜晚。


    “师兄,”她轻声开口,声音如同梦呓, “你当年……掉下来的时候, 我还不是天女真慈老师的正式入门弟子。”


    她用了掉下来这个词。


    是的, 掉下来。


    如果说出去,恐怕没有几个地仙会相信, 他们眼中惊才绝艳,算无遗策, 最终却堕入鬼法门的稷下学宫首席北邙, 其降临这个世界的方式, 是——如同陨星般自天外坠落。


    “如果一定要让我相信一个天命人的话, ”洛宓的目光坚定起来,凝视着北邙。“我只相信你是天命人——第一个天命人。”


    她的思绪沉入了那段甚至被她自己一度遗忘的记忆深处。


    那是多久以前了?


    天地之争尚未开始,长生天的阴影还隐藏在历史的帷幕之后,她只是一个有幸跟随在当世最博学, 最神秘的稷下学宫校长天女真慈身边,在西南边陲进行地质与民俗考察的年轻学生。


    她虽未正式拜入内门,但因天赋出众,早已在稷下学宫聆听天女真慈的教诲,若论跟随老师的时间,她或许比许多后来的内门弟子更早,真要计较起来,她或许才应该是“师姐”,北邙才是“师弟”。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那天晚上,西南的夜空原本星河璀璨,却骤然被一道撕裂天幕的红光打破。


    那并非普通的流星。它炽烈,拖着一条仿佛由熔融的鲜血与沸腾的业火组成的漫长尾焰,将大半个夜空染成了不祥的血红色。


    光芒之盛,如白日出虹,灼人眼目,轰然坠向西南的群山。


    虹日观火,焚天而降。


    巨大的轰鸣与震动传遍四野,冲击波卷起的狂风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感受到。天女真慈当时脸色骤变,那是一种洛宓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混合了严阵以待,以及……某种宿命般了然的神情。


    天女真慈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带着她赶往陨石坠落之地。


    她们赶到时,那片区域已被彻底改变。


    一个边缘还在燃烧着猩红色火焰的陨石坑如同大地的伤疤,狰狞地出现在群山之间。


    洛宓还记得那坑中火焰的颜色,是真正如同地狱血海般的粘稠而刺目的红。


    然后,她跟随着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的天女真慈,一步步靠近那灼热逼人的坑沿。


    她向下望去——


    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即使时隔百年,即使借助洛水之力找回并清晰了这段记忆,洛宓依然无法用准确的言语去形容当时所见景象的万分之一。


    她好像……看到了地府。


    不是传说中秩序井然的森罗殿,而是一片……破碎死寂,仿佛经历了毁灭后的残骸。


    那道从天而降的血红轨迹尚未在视觉中完全褪去,它留下的轨迹并不是光痕,反而更像是一条蜿蜒扭曲的黄泉路,凝固在坑洞上方的空气中,猩红的力量迅速被同化为这个世界的灵气,向着坑底流淌。


    血红轨迹的两侧没有实体,但盛开着无数血色妖艳的曼珠沙华,它们在虚空中摇曳盛放,又迅速凋零,循环往复,散发出死亡的美丽。


    洛宓还记得自己当时盯着那片天空的血路看了好久。


    因为当时那条血路所过之处的天空……就像是被灼伤了。


    不是仿佛,就是灼伤。


    天空,像是一张覆盖在世界表面的脆弱的纸张,被那血红的轨迹硬生生烫出了一条无法愈合的疤痕。透过那条疤痕,洛宓看到了天空背后的景象——那不再是长生天的庇护之下永远漆黑的夜色,而是一片浩瀚无垠,星光璀璨的星海。


    她已经不记得,最近的记载星海的文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就好像自从天仙朝会建立之后起,她的前辈们再也没能看到夜空除了黑色外其他的光彩。


    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给她一种强烈到荒诞的错觉,也许——也许她们所生活的这片天空,真的只是一层薄薄的覆盖物。


    也许并非错觉。


    因为洛宓还记得,她看到身旁的天女真慈,那张总是古井无波,洞悉世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辨的情绪——那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冷漠,以及一丝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惧的疯狂。


    于是,洛宓顺着天女真慈的视线,再次向陨石坑的深处望去。


    她看到了无数的……碎片。


    不是陨铁的碎片,而是闪烁着暗淡幽光的血红,仿佛某种巨大建筑或器物崩解后的残骸,它们散落在坑底,浸泡在尚未熄灭的血色火焰中。


    她看到了被毁灭的,支离破碎的地府景象在那些碎片间若隐若现,断壁残垣,忘川逆流,无数扭曲的怨魂哀嚎着却又发不出声音。


    何以上达天听,何以上达天听?


    然后,在这片破碎的地府中央,在那毁灭的核心。


    洛宓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的人。他周身没有任何防护,却奇异地没有被周围的血色火焰与地府死气侵蚀。


    那人有着一张熟悉的脸庞,完全就是少年北邙的脸庞。干净俊朗,带着未褪的青涩,眉心那点朱砂痣殷红如血。


    自从北邙来到这个世界,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就一直是这副少年的形象,仿佛时光在他身上停滞。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而洛宓的记忆仿佛被某种力量干扰,关于接下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天女真慈是如何将北邙带出陨石坑,如何救治,以及之后一段时间的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笼罩在一层浓雾里,直到此刻,在洛水的帮助下,也没有重新变得清晰。


    小舟在洛水上平稳前行,两岸雾气如轻纱。


    “在想什么?”北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不知何时拿起了一根看似普通的竹篙,轻轻点着水,动作娴熟自然,仿佛他生来就该是这洛水的摆渡人。


    洛宓从悠长的回忆中抽离,抬眼看向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我在想,你当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洛水的浸润不仅让她找回了记忆,似乎也让她的灵台更加清明,许多以往被忽略的细节浮现出来。


    “洛水的帮助,让我通过自身的卜算之道,记起了很多曾被遗忘或干扰的事。我记得——”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紧紧盯着北邙:“天女真慈大人一开始看到你,将你从那个陨石坑里带出来的时候,她盯着昏迷的你,低声喊了一个名字。”


    北邙撑着竹篙,动作没有一丝停滞,脸上被铜钱斗笠遮盖,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红色的眸子在宫灯光芒下,平静地回望着她。


    他似乎毫不意外洛宓会提起这件事,甚至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的姿态,不像是一个被质问者,更像是一个引导弟子思考的,循循善诱的师者。


    “哦?她喊了什么?”北邙的声音平稳,带着鼓励。


    洛宓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了那两个字:


    “喜君。”


    两个字出口,洛水之上似乎连雾气都凝滞了一瞬。


    “师兄,”洛宓向前一步,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情绪:“你是天外的来客,这一点我早已有所猜测。但是……我刚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明明只有红事,那白事是什么?……破碎的地府吗?”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


    “地府……究竟是怎么回事?它原本就破碎了,还是因你而碎?”


    “喜君……又是什么意思?”


    “现在,能说了吗?”


    洛宓目光灼灼,等待着答案。这百年的谜团,这纠缠了无数人命运的开端,这关于她师兄真正来历与这个世界背后恐怖的真相,似乎就在此刻,即将在这驶向未知的洛水小舟上,被缓缓揭开一角。


    北邙停下了撑篙的动作,小舟借着惯性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无声滑行。


    他红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洛宓急切而坚定的脸庞,也倒映着这洛水两岸无尽的迷雾。


    北邙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空:


    “地府啊……它既是因我而碎,也非因我而碎。”


    “至于喜君……”


    “那是我……真正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终于进入收尾环节了,为了这盘醋包了这个饺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小天使追更,呜呜呜我一直哭。其实这本我是来给尤加加同事来了,这本书的起源是尤加给我托了个梦,告诉我他自己要忙不过来了,他要同事,他要回老家,然后一脸树杈子张牙舞爪的就往我身上扑,吓得作者从梦中惊醒,于是连夜写大纲开了这本([捂脸笑哭])总而言之作者被入梦的树杈子吓死了,现在终于快结束了,尤加以后也有个伴在宇宙里流浪了,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陪伴!爱你们说一万遍[红心][红心][红心]


    第78章 致敬传奇耐拆王


    来到洛水之后, 他的记忆终于开始恢复。


    北邙……不。


    喜君。


    似乎有谁在说话。


    是谁呢?北邙心想。


    那声音过于熟悉,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让他一时间有点恍惚。


    但很快, 他从那吟游诗人般的尾调中想起来了。


    啊……尤加……老朋友啊, 不……尤加什么时候是他的老朋友了?有这么亲切吗?他们应该只是同盟而已吧……


    他们难道不是只是同盟而已吗?只是天地之争中因为看不惯天仙朝会而合作的同盟而已……


    还有……喜君……


    我不是……北邙吗?


    当尤加那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问询在意识深处回响时, 这个被此世之人所熟知的名字,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晃动模糊起来。


    【喜君,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尤加好像在叹息。


    【别开玩笑了,我叫北邙,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好吧?你这人真糟糕, 你会忘了你自己的名字吗?】


    这是他自己当时的回答吗?语气似乎很坚定。


    这是他们什么时候的对话了?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


    【真的吗?喜君?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为什么我之前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你了?】


    尤加的反问是洞悉一切,近乎残酷的平静。


    【你真的还记得……喜君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对话了?


    记忆的碎片如同沉入洛水的碎玻璃,闪烁着, 却难以拼凑完整。北邙浑浑噩噩地想:好像是……在天地之争爆发之前, 在稷下学宫那片虚假的宁静尚未被打破之时。那时, 尤加就已经用这个被他遗忘的名字称呼他了,他记得自己还纠正了尤加好几次, 他的名字是北邙,不是喜君, 但是尤加一直如此固执。


    他为什么如此固执?


    北邙感到一阵强烈的恍惚, 意识仿佛正在从这具身躯中抽离, 向上飘升, 要脱离这个名为“五浊恶世”的牢笼。


    他之前对众人所言,关于记忆缺失、关于时间点停留在走入长生天之门后的话,其实并非全是虚言。他的记忆,从被系统t44一开始在鬼域唤醒开始, 就存在着模糊的空白。


    不止是记忆……连他这具灵魂的本质,似乎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一种诡异的,之前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排斥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他好像……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他的名字,在“北邙”之前,是……喜君。


    他是来自世界管理局的……系统。


    真正的系统,t44。


    他是真正隶属于维护多元宇宙平衡的“世界管理局”的正式员工。与尤加同时任职外勤,他们这些游荡在宇宙缝隙中的存在,专门负责清理修复世界bug清道夫,拯救在崩溃灭亡边缘的世界。


    他来到这个编号为t44的世界,明明是为了执行一项清除任务,目标是潜伏在五浊恶世中,以文明为食的“细菌”。


    只要完成了这个任务,再加上之前的功绩,他就可以实现多年的进步——成为世界管理局的零号员工,继承t004的位置。


    然后……然后在降落至五浊恶世时,他遇到了这个世界的“天”。


    ——“细菌”长生天。


    以及它在人间的化身,天女真慈。


    作为笼罩,甚至某种程度上即是这整个五浊恶世的长生天,它在喜君撕裂世界壁垒的第一时间,就清晰地感知到了他这个“外来之人”的存在。他那与本土生灵截然不同的灵魂无比清晰,在长生天的感知中,就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般鲜明。


    于是长生天开始了它的计划,直到北邙从鬼域中醒来,为了不让北邙发现不对劲,堂堂长生天居然伪装成了系统t44……也真是有够无聊的,脑子里全都是洛水。


    北邙心想。


    “师兄……你知道吗?地府是什么?”


    身边洛宓的声音将他从翻腾混乱的记忆中稍稍拉回。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空灵的回响,仿佛与这流淌的洛水融为一体。


    洛宓本身似乎在哽咽,又像是在低笑,洛水的水波荡漾间,映照出洛宓那张悲悯而又无奈神情的脸。


    “当时天地之争进行到最后阶段,也就是你离开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曾经问过你……地府是什么。”


    洛宓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百年时光,回到了那个诀别的雨夜:“你知道我后来耗费巨大代价,通过洛水卜算,窥探到的一角答案……是什么吗?”


    北邙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头上那顶垂落着铜钱与红绸的斗笠。他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周遭的环境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不知不觉间,他们脚下的小舟仿佛驶过了某种无形的界限。原本泛着朦胧白光、清澈而带着仙气的洛水,颜色正在逐渐加深,变得暗沉,最终化作了粘稠的,仿佛流淌着无尽怨念与死亡的血红。


    这不是洛水应有的颜色。


    两岸的仙气薄雾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阴冷的灰色雾霭,雾中隐约可见扭曲枯槁的鬼影幢幢。


    水流的声音也变得不同,不再是潺潺清响,而是化作了仿佛万千亡魂哀嚎汇聚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黄泉呜咽。


    轻舟已过万重山……是轻舟已渡生死界。


    这里不再是洛水了,这里是……黄泉三途川。


    是真正的地府。


    也许是因为终于踏足了这片与北邙有着最深因果纠缠的“白事”之地,那被长生天力量封印,被t44干扰所层层遮蔽的记忆,终于冲破了最后的枷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灌入北邙的脑海。


    他记起来了。


    记起了他最重要的,被遗忘的身份,以及……那场导致一切的开端。


    他缓缓抬起头,斗笠下那双红色的眸子,不再有迷茫与恍惚,只剩清明与疲惫。他看向洛宓,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啊……” 他发出一声仿佛卸下了重担的叹息:“师妹,你问的时间太正确了,如果你再早几分钟问我……可能我都给不了你真正的答案。”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


    “但是现在可以了。”


    北邙注视着脚下血黄的河水,目光仿佛穿透了河水,看到了那沉积在河底最深处的东西。


    “地府……是白事。” 他清晰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是我留下的……白事。”


    他顿了顿,像是在品味这句话中蕴含的残酷意味,然后才用一种带着深深嘲弄与无奈的语气,补充了最后一句。


    这句话隐含的信息量太多,让洛宓都控制不住地愣了愣。


    海石榴拿走了红事,地府是北邙的白事……


    地府……这片象征着死亡,终结与轮回的,这片世界的阴暗面,长生天的对手,竟然是她的师兄北邙留下的白事在支撑?


    这怎么可能?


    北邙没有去看洛宓震惊的表情,他的目光投向黄泉的尽头,那片无尽的黑暗与迷雾,仿佛在凝视着当年的景象。


    “地府早就碎了,碎的彻彻底底,它之所以现在还在这里———”


    “是因为白事的支撑,虽然我说这话有夸大的嫌疑,但是我的能力确实足以支持这个世界的地府。”


    北邙张狂地笑了一声。


    洛宓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兄。她开始以冷静的语气复盘:


    “你的意思是说……” 洛宓的声音在血黄色的河面上显得格外清晰:“当年你从‘天外’掉下来的时候,你的‘白事’能力被剥离拆解,融入了当时本就处于崩坏边缘的地府,阻止了地府彻底崩碎的趋势。”


    她顿了顿,看向北邙,寻求确认。北邙沉默着,但那眼神已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洛宓继续:“而你的意识,以及你所代表的‘红事’则保留了下来,凝聚成了‘北邙’这个存在。你以少年的形态苏醒,失去了大部分关键记忆,然后……进入了稷下学宫,成为了首席……”


    她的目光柔和了一瞬,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也成为了我的师兄。”


    “之后,” 她的语气再次变得冷峻:“在天地之争爆发的关键时刻,你又将你保留下的‘红事’能力,剥离了出来,交给了石榴,让她得以在死后以鬼仙之姿延续存在?”


    她的视线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北邙斗笠下的阴影:“而你自己,在失去了红白事,只剩下一些基础能力后,又跑到了因你而变得畸形破碎的‘鬼域’里去,成为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道人’北邙。我这样理解,对吗?”


    北邙闻言不由得讪笑了两声,有些干涩和无奈。他撑了撑斗笠:


    “呃……大致流程……是这么个流程没错。不过,一直在当鬼道人这个说法可能有点偏差。”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却更显沉重:“其实也没有一直……我只是把一些被长生天的力量污染、几乎快要变成它类似‘天女真慈’那种分身的存在全都清理掉了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其背后是百年的独行与无尽的杀戮。


    北邙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荒谬:“只是没想到……我的名声在外面能变成那样。什么屠戮同门,嗜杀成性,堕入鬼道无可救药……传得是有鼻子有眼,这营销手段也太有实力了。”


    洛宓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答案,她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对长生天以及天仙朝会手段的鄙夷:“这还用想?自然是长生天授意,由天仙朝会散布出去的。将你污名化,既能掩盖它吞噬天才,以及地府异变的真相,又能让你众叛亲离,断绝你获得帮助的可能,更方便它日后收拾你。”


    她看着北邙,摇了摇头,叹息道:“北邙,你到底是什么传奇耐拆王?这里拆一块‘白事’补了地府,那里拆一块‘红事’给了石榴,自己本体七零八落,东奔西跑,居然还能撑到现在……”


    北邙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啊,师妹。为了我的‘前途’……我从天外来到这里是有任务要完成的,都做到这一步了再不胜利也太亏了吧?血本无收啊!我可不要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忽然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想起了那个最重要的人:“对了,苏杭呢?那小子跑哪里去了?别在地府走丢了。”


    提到苏杭,洛宓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她望向雾气迷蒙的河岸远方,沉声道:“根据我对长生天灵气聚集规律的推算,他一进入洛水领域,恐怕就被那块最大的地府碎片直接吸引过去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地府碎片作为最大的鬼域源头,它的具体坐标是不断漂移的,极难寻找。即便是我,借助洛水之力,也只能感知到它的大致方位。”


    北邙闻言,却并没有露出太多担忧的神色,他摇了摇头,那双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光。


    “没事。” 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鬼域嘛,我熟啊。”


    百年的徘徊,百年的厮杀,百年的孤独探索,早已让他对这片因他而生的畸形之地,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后花园。哪里危险,哪里是陷阱,哪里的规则有漏洞,他都一清二楚。


    北邙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补充道:“更何况,现在不用担心我身上还有个随时可能向长生天本体‘通风报信’的‘好系统’t44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尤加那个前辈……虽然平时都不靠谱,但是大事上还是可以相信的,毕竟他如果成功成为t004,高兴的只有尤加——他终于有搭档了!


    就在这时,小舟轻轻一震,触碰到了坚硬的岸边。


    船靠岸了。


    洛宓站在船头,水蓝色的长衫在黄泉吹来的阴风中轻轻飘动。她看着北邙,眼神坚定而决绝:“师兄,我会利用洛水之力,将山海关战场上的所有人——无论是地仙、天仙,还是普通士兵——尽可能都拉入洛水的庇护范围。洛水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至少能暂时避开外面失控的鬼潮。”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中闪过一丝心虚,继续说道:“还有……一开始,我没想弄出那么血腥的场面来骗你和苏杭的。”


    她指的是那个“身外身”在苏杭面前死去的惨烈景象。


    “但是,” 洛宓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后怕:“长生天已经盯上我了。我的行动,我的谋划,恐怕早已在祂的监控之下。我绝不能……让我的身外身落入祂手,被祂夺舍控制。所以嘛……”


    所以洛宓亲手杀了自己的身外身。


    唯有如此,才能让长生天相信她已无力回天,才能为北邙和苏杭,争取到一线不被长生天注意,不被彻底掌控的生机。


    北邙静静地听着,他理解洛宓的不得已。这百年来,他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长生天的阴影下,进行着最艰难的抗争与牺牲。


    他跳下小舟,站在那冰冷的岸边,回头看向依旧站在舟上的洛宓。


    洛宓凝视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浅坚定的笑容,那笑容几乎可以驱散黄泉的阴霾:


    “我等着你回来,师兄。”


    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如同洛水最初的水流。


    “我们今年的……‘同学会’,还没开呢。”


    同学会……


    稷下学宫无忧的岁月,天地之争并肩的情谊,是百年生死两茫茫的牵挂,对未来重逢共饮一杯的期盼。


    都在这三个字里了。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尤加执行任务从来都只是当个过路之人的原因。


    当你真的牵扯进一个世界的因果循环,产生羁绊之后……你就真的完蛋了。


    北邙想,他居然那一瞬间产生了类似不舍的情绪。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北邙看着洛宓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虚幻的身影,斗笠下,转身迈步走向那片更加深邃危险的鬼域迷雾之中,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只不过他挥了挥手。


    身影很快被浓雾吞噬,唯有那顶铜钱斗笠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洛宓站在舟上,看着着北邙消失的方向,手中的八卦宫灯光芒将这方小小的河岸照亮。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为什么喜君性格没有之前那么外显的贱了呢?因为从天上掉下来被长生天阴了格式化了(哈哈?),致敬传奇耐拆王北邙,不是宇宙细菌都没这么耐拆。


    当个联动小彩蛋吧:其实这次喜君是被将军那本的凛岳影响到了,想玩一玩真身入局建立羁绊执行任务法,为了完成任务晋升t004升职加薪拼个大的,没想到一来就被作局了,直接失忆变成正义首席了。[狗头]


    尤加:都和你说了演个情报商人/吟游诗人然后在本地找个打工人很轻松的(某谢某凛某江某白某柳一直盯——),你非要亲自上阵,一点都没发挥自己系统的功能,这下好了,系统本体都被别人抢走了:)


    尤加的工作日志:我和我玩脱了的搭档,乐子人变成乐子可真好玩啊![害羞]


    第79章 剪刀石头布


    “哗哗……”


    是水声。连绵不绝, 包裹着一切,仿佛是世界诞生之初唯一的声响。


    苏杭感觉自己失去了形体,变成了一缕意识, 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 一枚在无尽黑暗中飘荡的脆弱泡沫, 一簇不断上升,到达最高处, 继续上升的空气。


    他努力地凝聚着几乎要涣散的感知,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感受,却发觉这存在感是如此缥缈, 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诡异的水流彻底溶解冲散。


    苏杭顺着无形的水流前行,周围并非绝对的黑暗,而是弥漫着一种灰蒙蒙的迷雾。就在这时,一些极其恶毒, 充满怨恨的低语, 如同冰冷的毒蛇, 钻入了他的意识,在他耳边嘶鸣:


    “你不该存在……”


    “这个世界既然已经有我了……你为什么还要存在呢?”


    “五浊恶世……五浊恶世……居然连我也不能免俗吗?!”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只是把这个世界当时我的血包而已, 我为什么要去死?错的是世界管理局,又不是我……”


    “但是, 孩子, 你是一个没人要的, 多余的孩子……”


    “所以你快去死吧!消失吧!你才是那个不该存在的人啊!”


    那声音尖锐而扭曲, 充满了纯粹的恶意,试图瓦解他的意志,否定他存在的意义。


    苏杭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和委屈,他想要大声反驳, 想要痛哭流涕,质问为什么,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哭泣这个动作都无法完成。


    就在这绝望的边缘,他猛地感受到——一股温暖。


    那是来自……记忆深处的触感。


    一双温暖却异常坚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冰冷孤寂的岸边抱了起来。一个带着疑惑却温和的女声响起,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


    “哎呀,这里怎么有一个孩子?有人吗?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声音……是母亲洛宓。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他看到那个模糊的场景:不知在洛水岸的哪个角落,他被遗弃,或者说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那里,无人问津,直到被这双手抱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双温暖手的主人似乎放弃了寻找,语气变得坚定而充满怜爱:


    “算了,没人要……我要。我当他的监护人好了。”


    于是,洛神洛宓就这样将他——这个来历成谜的孩子从冰冷的洛水岸边带回了家,给了他名字,给了他身份,给了他……一个母亲所能给予的全部温暖与庇护。


    这段被深埋的记忆,此刻成为了苏杭对抗那恶毒低语最坚固的力量源泉。


    然而,那诅咒般的声音并未放弃,它变得更加尖锐:


    “天命人……你是不该存在的天命人……既然我在……你为什么还会存在?!你会被利用!你会被杀死!像工具一样被消耗掉的!”


    这一次,强烈的愤怒和不甘,混合着对母亲的思念给予了苏杭力量。


    他猛地睁开眼睛。


    视野从一片混沌的灰蒙,逐渐聚焦。


    苏杭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孤零零,漂浮在无尽血黄色河水中的黑色礁石小岛上。


    而在他面前,矗立着一块巨大到无法形容的……地府碎片。


    它与之前在山海关上空看到的那块类似,但更加庞大,表面如同呼吸般微微起伏,暗红色的主体上覆盖着那层诡异的淡青色磷火光膜,无数扭曲的面孔在其中挣扎嘶嚎,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冷与死寂之气。


    它向上延伸,直达这片诡异空间的天际,向下扎根,深入血黄色的河水深处,仿佛它就是这片死亡领域的脊柱。


    “你是不该存在的!既然我在……你为什么还会存在?!”


    那恶毒的声音似乎就是从这块巨大的碎片上传出,充满了嫉妒与怨毒。


    “你会被利用!会被杀死的!”


    苏杭的心脏剧烈跳动,但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再去搭理那个声音。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块巨大的地府碎片上。


    职责。


    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那位素未谋面的第一任天命人留下的使命——解放净化所有的地府碎片。


    不出意外,这块最大,最核心的碎片内部,也一定封存着那位前辈留下的用于对抗地府碎片的关键力量。


    没有犹豫,来不及恐惧。


    苏杭遵循着内心本能的指引,以及那位前辈在冥冥中留下的安排,缓缓地抬起了双手。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碎片的恐怖外观,不再去听那恶毒的诅咒,而是将全部的心神,沉入自身那作为天命人的、与这个世界相连的独特感知中。


    温暖的光芒开始从他体内渗透出来。


    起初很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在那无尽死寂的映衬下,却显得十分纯粹耀眼。光芒逐渐变强,如同初升的朝阳,驱散着周围的灰色迷雾,照亮了他脚下的黑色礁石,也照亮了前方那巨大而恐怖的碎片。


    “——安能双天并日——安能双天并日——”


    那恶毒的声音变得急促而尖锐,反复念叨着这充满不甘与诅咒的话语,试图干扰他。


    但苏杭的心志此刻异常坚定。那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潮水,温柔而坚定地向前蔓延,最终,彻底将那块巨大的地府碎片笼罩其中。


    光芒与碎片表面的淡青色磷火,暗红色的怨念接触,那无数扭曲的面孔,有的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有的却仿佛露出了解脱般的平静神色。


    “你会后悔的!你会被利用至死!”


    那声音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可能。” 苏杭猛地睁开眼,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锐利,他冷哼一声,对着那声音的来源掷地有声地说道:


    “我可是有妈妈和舅舅的人!我不和你这种没有家人、只会躲在暗处诅咒别人的家伙说话!”


    “……”


    那恶毒的声音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鱼刺卡住了喉咙,瞬间戛然而止。


    “哈哈哈哈,没想到长生天也有今天啊,好小子!再多说几句哈哈哈哈,气死它!”


    一个带着明显笑意和赞赏的声音,从苏杭身后传来。


    苏杭猛地回头,只见戴着铜钱斗笠,一身黑红的北邙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的礁石上。


    北邙抱着胳膊,虽然斗笠遮面看不清表情,但那语气里的愉悦和欣慰几乎要溢出来,他朝着苏杭的方向,夸张地竖了一个大拇指:


    “这几句真解气啊!话说的太漂亮了!还有长生天,你怎么又玩失踪消失不见了?和我外甥说谢谢了吗就跑?真不要脸啊!”


    苏杭失声:“舅……舅舅?!”


    北邙点了点头,他向苏杭伸出手:“对,是我,走吧,外甥,舅舅带你去……”


    “掀翻了这天!”


    **


    与此同时,被转移至鬼域内的长生殿内。


    这里庄严肃穆,却又死寂冰冷。


    高大的穹顶描绘着日月星辰的轨迹,却没有任何生气。


    殿内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参商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他那身华丽的飞鱼服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显得黯淡了几分。


    他微微垂着头,神情复杂,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道身影,从殿内最深处的阴影中缓缓踱步而出。他穿着繁复而庄重的天仙朝会最高等级礼服,神色却是一种看透一切,带着悲悯的冷漠。


    是长生殿殿主,天仙的领袖——华胥。


    参商立刻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带着绝对尊敬的礼节,声音低沉:


    “……殿主。”


    华胥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看参商,只是沉默地、随意地,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扔到了参商面前的冰冷地砖上。


    那是他的短剑。


    “当啷——”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短剑造型古朴,剑身狭长,锋刃上流动着幽蓝色的灵光。


    华胥这才抬起眼,看向参商,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下达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命令,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


    “旨意下来了。”


    “长生天……它需要打开那扇觐见之门,等待最后的决战。”


    觐见之门。


    参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通往长生天真正核心领域的门户,是无数天仙终其一生也无法踏足的圣地,也是……需要极其残酷代价才能开启的通道。


    上一次,北邙能够进入其中直面长生天,正是因为他手中的判官笔在那之前已然饱饮了众多天仙的鲜血。


    而如果要主动开启那扇门,最优秀的祭品,就是天仙的血。并且,是位阶极高、心甘情愿献祭的天仙之血。


    参商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柄冰冷的短剑上。剑身映照出他此刻有些苍白的脸。


    他没有立刻去捡,而是缓缓抬起头看向华胥,问出了一个似乎与眼前绝境毫不相干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百多年了,你的愿望和理想……依旧没变吗?”


    华胥与他对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转瞬即逝。


    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沉重:“我是天仙的领袖。” 他陈述着一个事实,也表明着自己的立场:“破域联盟……或许要赢了。但是,我依旧是天仙的领袖,所以我不会相信北邙。”


    他的追求从一开始就与破域联盟追求的截然不同。


    华胥看着参商,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奈和属于他们之间独有的默契。


    “石头剪刀布吧,” 尊贵的,受万民供养的长生殿殿主轻轻说,仿佛回到了当年在稷下学宫,决定谁去承担麻烦任务时的轻松时光:“看看我们……谁先去死。”


    参商愣住了。他看着华胥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意,明白这不是玩笑,而是这位殿主在命运最终的时刻,给予他这位追随者最后,也是唯一的……公平。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天仙们更是对此嗤之以鼻,坚信自己就是高人一等的存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几秒后,参商缓缓举起了手。


    华胥也同样。


    没有声音,只有动作。


    石头。剪刀。


    结果已分。


    参商看着结果,脸上露出苦涩却又释然的笑容。他轻轻摇了摇头,认命般的自嘲道:


    “看来……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倒霉啊……”


    参商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柄冰冷的短剑。剑柄入手,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抬起头,最后深深地看了华胥一眼,仿佛要将这位他追随了百年的领袖的模样,刻入灵魂的最深处。


    “华胥……”


    他唤了他的名字,没有再用敬称,也没有加上殿主。


    “再会了。”


    说完,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猛地发力,锋利的短剑带着决绝的寒光,精准而迅速地抹过了自己的脖颈。


    空气中传来利刃割裂血肉与气管的闷响,华胥突然不敢睁眼了。


    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溅落在了他的飞鱼服上。


    参商的身体晃了晃,手中的短剑“当啷”落地。他最后的目光,依旧望着华胥的方向,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眼神中没有怨恨,没有后悔,只有无法言说的复杂。


    得君一日恩,误臣百年身。


    参商最后想。


    ……不过,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追随你。


    早知道刚刚应该至少把这句话说给你听,然后再自杀的。


    可惜……可惜他们是天仙,而他们从小在天仙朝会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暴露你的真心。


    哪怕这已经是彼此都清楚明白的东西。


    参商挺拔的身躯终于无力地向前倒去,重重地摔落在自己温热的血泊之中。


    华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他脸上几乎变成半永久面具的笑容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参商倒下,看着那殷红的血液在地面上蜿蜒扩散。


    而门在被打开。


    第80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血色的黄泉之水仿佛在脚下凝固, 北邙拉着苏杭,一步踏出,空间扭曲变换, 阴冷潮湿的水汽被混合着浓郁香火的空气所取代。


    他们已不在地府碎片之中, 而是置身于一座宏伟空旷, 却死寂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大殿。


    长生殿。


    洛水把他们送到了长生殿。


    这里的光线昏暗,并非无光, 而是被另一种光源所取代——烛火。


    满地都是蜡烛。


    数不尽的,苍白或暗黄色的蜡烛,如同某种怪异的菌类, 从冰冷漆黑的殿石缝隙中生长出来,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烛火跳跃,映照得整座大殿影影绰绰, 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墙壁上舞蹈。这些蜡烛形态各异, 有的粗如儿臂, 有的细如手指,烛泪并非透明, 而是暗红近黑,如同凝固的血液。


    它们是长生烛。


    它们燃烧的不是蜡油, 也不是抵御鬼域的火, 而是这五浊恶世中所有生灵的血泪。每一缕摇曳的火苗, 都汲取着众生的养分, 维系着某种个庞大的存在。


    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天上有天,地下有地,这方五浊恶世, 仿佛一个巨大的牢笼,无处可逃,所有生灵都不过是眼前这片烛台上缓慢消耗的燃料。


    大殿的深处,在那片烛海的中心,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静静地坐在一片……暗红色的血泊之中。


    那血泊尚未完全凝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与满殿的烛火香灰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与铁锈交织的气息。


    是华胥。


    他依旧穿着那身繁复庄重的长生殿殿主礼服,背影挺拔,却无端透着一股死寂。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凝视着面前案几上,那几排燃烧得最为炽烈,火焰呈青白色的长生烛。


    “华胥——”


    北邙刚开口,带着百年未见的复杂情绪,目光却猛地凝固,越过了华胥的背影,看到了倒在他身前的那个人,以及那片血泊的真正源头——


    参商。


    那个总是身姿笔挺,恪守秩序的锦衣卫指挥使,此刻毫无生气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那身华丽的飞鱼服被自身涌出的大量暗红色血液浸透,贴在地面,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洼。脸侧向一边,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失去所有生机的灰白,再无声息。


    北邙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瞳孔剧烈收缩,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半晌,才从几乎僵硬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参商……参商……死了?这傻子……最后还是——”


    “最后还是为了长生天牺牲了。”


    华胥接过了他的话。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平稳动作站起身来,转了过来,面向北邙和苏杭。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如既往令人如沐春风的磁性,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彻底的空洞平静,就像一尊精心雕琢却失去了灵魂的玉像。


    这种温和与极致的空洞结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好久不见啊。” 华胥看着北邙,目光似乎落在了他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首席。”


    苏杭看着倒在地上的参商,虽然这个天仙曾经追杀他,通缉他,但此刻看到对方如此凄惨地死在面前,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声音有些发干发涩,忍不住问道:“他……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死去?


    华胥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落在了苏杭身上,又似乎没有焦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恍惚梦呓般的质感:


    “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飘忽:“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的话语开始失去逻辑,像是精神濒临崩溃边缘而引发的混乱:


    “我什么都没有……是这天不肯放过我……是这世道不肯放过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华胥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他脸上的平静面具骤然碎裂。极其痛苦挣扎的神色浮现出来,他的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仿佛有两个灵魂在他的躯壳内激烈地搏斗。


    华胥感觉自己似乎一瞬间被撕扯成了两半。


    一部分是那个有血有肉,曾有着理想与情感的华胥,他在对着体内某个无形的存在发出泣血般的控诉。


    【我的东西!你非要全都牺牲抛弃吗?!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搭档!我的一切!你都抛弃了!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了我们的理想……值得么?明明那就是一条错误的路——可我是个人啊!我想当个人!】


    【我不要再继续当天仙了……】


    他的内心在咆哮,充满了被剥夺一切的痛苦和对自身道路的怀疑。


    如果要失去一切的话,那他当初为什么要一定要走这一条路。


    如果要失去一切的话……


    那他为什么要赌上那么多的代价……赌上可怕的代价是为了换来更多的利益,如果做不到的话,这不就成了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了吗?


    然而,另一个声音,属于长生殿殿主,冰冷威严,不容置疑的意识,在他灵魂深处将那点人性的挣扎轻而易举地镇压:


    【你还想当人?痴心妄想!清醒地看看自己吧!看看参商血泊里倒映的自己——你已经步了天女真慈的后尘,你已经是——是……下一个长生天了!】


    这声怒吼仿佛终极的宣告。


    在那一瞬间,华胥猛地抬起了头。


    北邙和苏杭清晰地看到,他左侧的半张脸上,布满了清晰的泪痕,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悲哀,那是华胥。


    而他右侧的半张脸,却扭曲成一个张狂满足,甚至带着某种吞噬一切欲望的狂喜笑容,眼神冰冷而炙热,那是殿主。


    不,那是……被长生天意志侵蚀掌控的部分。


    半张脸是泪痕,半张脸是张狂的欣喜。


    悲的是华胥,狂喜的是殿主。


    两种极端对立的情绪如同拙劣的油彩,强行涂抹在同一张脸上,构成了一幅足以让任何目睹者窒息的景象。


    紧接着,华胥开始笑。


    青绿色的火焰,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猛地从华胥的身体内部窜出。那火焰的颜色,与覆盖在地府碎片表面的淡青色磷火一模一样,充满了不祥的气息,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神圣。


    青绿色的火焰包裹住华胥,他身上的殿主礼服在火焰中非但没有烧毁,反而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华胥在青色的灵气烈焰中开始大笑,笑声癫狂而悲怆,他的双眼迅速彻底被渲染成了冰冷的青色。


    那是天女真慈眼眸的颜色。


    也是苏杭那双“天命人”之眼的颜色。


    或者说——这是长生天的颜色。


    北邙握住了笔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华胥大笑着,泪水却从那双青色的眼中不断滑落,与狂喜的表情形成残酷的对比。


    “我执着了一生的天尽头……原来是这样的……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天许诺的香丘?!”


    为什么……为什么最终的答案是这样的?他明明一直都坚信着,长生天会为他们带来胜利……即使那是最残酷的一条路,但是足够稳妥。


    华胥呢喃着,像是在质问命运,质问这无情的天道,理想中的结局,用无数人生命换来的结局,却终究只是虚幻的泡影。


    然而,这悲恸的质问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几乎是立刻,他脸上的所有痛苦和迷茫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非人的冷静所取代。仿佛有另一个更古老的灵魂彻底接管了这具身体,并用它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依旧是华胥的声线,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俯瞰众生的漠然:


    “高处不胜寒……”


    那声音缓缓说道,像是在回答刚才那个悲恸的问题。


    “但高处多胜景,这就足够了。”


    它顿了顿,那双纯粹的、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青色眼眸,如同两盏来自九幽的鬼灯,精准地锁定在了北邙身上。


    “……你说是不是啊?”


    “……喜君北邙。”


    最后四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在这布满长生烛的大殿中,沉沉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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