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兄妹感情
思过殿偏殿已经落了数月的锁,没有人敢从外头的巷子过,尤其是晚上,里头传来一声声哭嚎,让人害怕。
这个傍晚天上滚着闷雷,很快浇下来一场大雨。夜幕中,终于来了两个黑穿蓑衣的黑影,一高一矮,用了一根铁丝开了思过殿的后门,立时里头的哀哭声清晰起来。
矮的那个是个老姑姑,她躬身恭敬地对高个子男人说:“主子,我先进去看看如梦姑娘吧,如梦姑娘向来爱美,想来不愿意这幅样子被主子看见。”
雨中,被称主子的男人低低嗯了一声。
偏殿里弥漫着一股阴湿霉味,潘如梦披头散发爬在破烂的纸窗呜咽——“来人啊,救我出去啊……我不要在这儿,放我出去啊……”
姑姑晃到窗前:“如梦姑娘,主子来看你了,你先……”她借着闪电看清了屋中,也没有可以梳洗打扮的东西,便叹了叹气说,“罢了,你对主子生出那样龌龊的心思,主子恐怕也不会在乎你如何了。”
潘如梦狰狞的脸突然变得惊喜,抓住窗棂:“义父、义父真的来看我了?”
她脸上融融地笑开,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可再看身上脏兮兮,又无比恐慌起来。姑姑退开,穿蓑衣斗笠的高个子男人到了窗前。
潘如梦脸白如纸,往常的心机和狠毒都收了起来,望着窗外的男人既是崇敬又是卑微的渴望,含泪跪在地上:“如梦该死,竟然对义父做出那等龌龊事,义父还是让人将我……赐死吧。”
男人鼻子低低的出了口气,半晌才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知错了?”
潘如梦泪如雨下,磕在地上点头,心中懊悔不已。
“唉……知错了就好,往后,不可再犯。”
潘如梦诧异的抬起含泪的眼睛,似不相信向来冷酷的男人竟会放过一个侮辱他的女子。
雨声淅沥沥,男子没有久留。
老姑姑重新晃到窗前:“如梦姑娘你要看清自己身份,主子养你们是为了安插入宫的,不该妄想的就不要妄想。你若真想让主子原谅你,就从这儿出去,为主子的大业贡献力量……”
“可,我要如何才能出得去啊……”
老姑姑递给她一包药粉:“眼下太子妃位争夺在即,灵犀殿式微,正是你的好时机……”
*
东宫里的蝉鸣声越来越密,转眼已过了二十余日,五月底的天气开始炎热。宫人都换成了夏天穿的薄衫。
锦月在东宫深处的含英斋静养了二十余日,身子也恢复差不多了,幸好有香璇过来陪着,养伤的日子倒也不算闷。
早晨药藏局的侍医看了手上的伤口,说是可以拆下纱布,让锦月去药藏局去拆解。
刚出含英斋便有车辇来接,锦月腿上筋骨未伤,不想这样高调,毕竟自己这身份既不是东宫姬妾,也不是公主皇亲,不高不低让人尴尬,锦月几番推脱,却把小太监给急哭了,一膝盖跪在地上说了实话——
“求姑娘就别推脱了,是太子殿下吩咐的,要是姑娘不坐、这一路走过去要是热出个好歹,太子殿下一心疼,奴才这小命就不保了,求姑娘就坐吧……”
锦月微微吃惊,香璇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声说:“姐姐就坐吧,这去药藏局虽不远,也得一会儿呢,这小公公也可怜。”
锦月叹叹气,说了声好吧。
撵内幽香阵阵,座椅上铺了厚绒垫子,坐上去松软舒适,空间虽不大用品却一应具全,一张小方几,上头放着五彩瓷小盆盛了冰块儿,以防解暑热,另外就是一些干果和几本书。
锦月粗略扫了一眼,都是自己喜欢的,《地藏经》、《十三经注疏》、《梦溪笔谈》等等足足七本,锦月忍不住拿起翻看,却渐渐红了眼眶——上面有泛旧的笔迹,是曾经自己画写的。
这几本书,真是曾经丞相府自己用的,看着多年前自己青涩的笔迹和想法,锦月心头说不出的滋味。但看而今,真是物是人非。这几本书关联着那些甜蜜的岁月,锦月捏在手中如重获珍宝。除了弘凌,锦月不做他想谁还敢、还能在封存的逆贼府邸取出这些东西。
香璇从干果盘中拿了一小碟杏仁,尝了一颗,觉得味道极好,便递了一颗给锦月:“姐姐也尝一颗。”
锦月看掌心的橘色的杏仁:“南杏甜,北杏苦,而今才知甜杏比苦杏好。”
从前,吃穿用度什么都是最好的,南北珠宝对自己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总觉得日子缺少些不一样的东西,连吃杏仁儿也吃苦的。而今识尽苦滋味,才明白“甜”有多好。
撵车两旁,阿竹和彩香陪着,彩香活泼,按捺不住心头想法低声对锦月说:“姑娘,太子殿下对您这个妹妹可真是比夫人们还好,奴婢在东宫伺候了好几个月了,还从没见太子殿下关照哪个夫人的饮食起……”
她却被彩香偏头来嗔了一眼:“就你能说,太子殿下的心意如何咱们姑娘心里知道,还需你多舌么。”
撵车里,锦月眸子暗了暗,香璇小心的放下纱帘,小声地和锦月说:
“云衣姐姐,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对你好像有些不同,既不像朋友,也不像兄妹,和对那些夫人们也不同。明明他二十多天没来看姐姐了,可我总觉得他仿佛一直关心着姐姐。”
香璇一瞟桌上的干果,“连准备干果和书籍都是姐姐喜欢的,但他明明关心却又不来看姐姐,真是奇怪。姐姐,你觉得呢?”
“大概,只是凑巧吧。”锦月撩起纱帘,正路过一方花园,午后的阳光洒在地面一片耀目的雪白,知了声声叫出些慵懒。
一切这样的真实,可物是人非又像一场梦,锦月叹息。
正如香璇所说,弘凌虽不来看她,却处处关心。说好只是义兄妹,这样的相处真是让她无所适从,只愿他早日扫平宫中的阻碍登上皇位,这样,她便可以出宫去了……
药藏局离含英斋很近,片刻就到了。
锦月进去才发现,弘凌竟然在!他正坐在圈椅上,单手支在案上端着只白瓷杯,慵懒地抿了口茶。
油嘴滑舌的老御医见锦月忙迎过来:“云衣姑娘小心门槛,里头坐,太子殿下已经等候了好一会儿了,就为看姑娘的手伤恢复得可好,太子殿下是当真心疼云衣姑娘这个妹妹啊。”
听到妹妹二字,锦月不由心虚了虚,不由看跟在腿边儿乖乖站着看她的小黎,小团子也正扬着头,见锦月瞧他,还乖乖喊了声“娘亲”。经这一喊,锦月更心虚了……这兄妹,当得也太……会挨雷劈的。
可是心虚也没办法,这么多眼睛看着,戏不唱不行。收好心头的胡思乱想,锦月过去轻轻福了福身:
“见过太子义兄。”
弘凌这才放下茶杯,冷冷朝锦月瞧来,他眉眼有倦色,想来弘允的案子没少折腾,他一抬手:“起来吧,不必多礼了。”
锦月微微汗颜,可抬眸见弘凌却神色如常,淡淡的,他没有穿蛟龙袍,而是一袭浅杏色的家常衣裳,头上之用一根玉簪束着一半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际,玉带上挂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玉佩流苏。
自重逢后锦月还从未见过他穿素色的衣裳,犹记当年,他一身素袍,头发也是这样的随意挽着,那种美亦男亦女,超越性别,清俊得足以让任何少女动心。
而今重逢后,他身子更加健硕阳刚,蛟龙袍、金玉冠,更令人敬畏不可逼视,倒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随和。
“神仙舅舅!”小黎甜甜喊了声,就爬上了弘凌的大腿,坐着。弘凌只淡淡含笑看着小黎,父子俩倒是和谐。
锦月痴痴看着那美好的画面,御医说拆纱布可能手会刺痛她亦未觉察,只在脑海构想着,假若五年前没有发生抄家灭族的灾难,会不会,她和弘凌已经成亲,有小黎,然后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没有后宫这些纷争,没有所有不快,只是那么简简单单……
“嘶……”
指尖疼痛让锦月痛嘶了一声,也将她从幻想撤回现实,十指上残留的粉紫伤口触目惊心,如一记闷锤敲在头顶——那些假设都不成立。
“娘亲不痛,小黎给你吹吹……”
小黎从弘凌腿上梭下来,来给锦月吹手。锦月心头一暖,摸摸他的脑袋,小家伙这些日子长了不少,眉目间……锦月余光扫了一眼弘凌,越看越像了。
弘凌过来,目光落在锦月手指上:“还痛吗?”
锦月摇摇头低眸:“不痛了。”
“明明,痛得抽气了。”弘凌低声说。
锦月指尖一暖,惊得抬头,才见弘凌握住了她手,看伤口愈合程度。锦月抽手,他不放,“别动。”
锦月继续抽:“不、不用了,真的不痛。”
弘凌凝眉道:“如果还当我是兄长,就听话!”
小团子站在两人中间,看看弘凌,又看看锦月,糯糯地说:“娘亲,神仙舅舅说让你听话。”
扫了眼屋中如泥坯木偶的奴才们,锦月羞红了脸嗔了儿子一眼,小声训:“讨厌。”
弘凌将锦月的娇嗔看在眼中,一怔,勾起些尘封的回忆,青草地上,他将她按住强吻了,她娇嗔着盯他,也是这么两个字。但,从今往后,他们之间不可能了,现在已是最好的局面……
罢了,只要她好好的,就无碍。
锦月回眸来才见弘凌微微含着丝无奈的苦笑,缩回手:“多谢太子义兄。云衣幸得义兄照顾,伤口才复原得如此快,多谢,告辞了。”
锦月和小黎走后,弘凌才从药藏局出来,李生路随侍左右。
“殿下,好似五皇子出现在长安了。”
“什么!不是已经死在渭水了吗?”
“这……而今看来,死在渭水的恐怕是替身。”
弘凌望着锦月和小黎离开的方向,攥着拳头磨了磨牙,而后冷冷笑出来:“他以为,还可以从本宫手中夺回什么吗,我弘凌在乎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此时,天空下的另一处,长安城热闹的街道。
南来北往客熙熙攘攘,城门出进来一匹黑马车,款款入城来。
一阵疾风扫来,吹起马车帘子,有路过的百姓不小心瞥见那马车内的男子的,都定在原地呆呆的看着里头气度高雅的英俊男人,直到目送马车走远,只留下马车内香炉逸出的淡淡芳香,还久久不能回神。
这香味,是只有皇亲贵族才焚得起的“凡罗香”。
那马车中的公子虽只能见一身深青色衣裳和两束吹落胸前的黑发,却有着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贵气。
那样的气度,绝不是谁能故意学得来的。
*
傍晚香璇打听了消息回来,说是潘如梦还是被映玉求情放了出来,回归了念月殿。
锦月忍不住担心。
虽然上次她告诉了映玉些弘凌的生活习惯、博了些地位,但到底金素棉不是等闲之辈,家族势力又岂是一介孤女能抵挡的。
果然,第二日一早,椒泰殿的婢女宝英就来请了她过去,说金素棉请她一叙。
“云衣姐姐,你当真要去吗?上次她可险些……”香璇担心拉锦月的手。
锦月拍拍她手背:“不必担心,早晚要说清楚。”
金素棉找她,锦月早有预料,只是金素棉比锦月预想的要更加沉得住气,拖到现在才来找她。
……
锦月刚进椒泰殿,便见殿中香烟寥寥,白烟一丝一丝游走。金素棉身着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自云深雾绕中回首,似有莞尔,头上发间飞凤钗随着她回首的动作仿佛展翅欲飞。
锦月略一怔,曾经生活在贵族圈子里,见过不少贵女,不过这样一颦一笑都端庄高雅的女子也是少见,不过,真正让她吃惊的,是她眉眼的神态,竟然和自己……有些相似。之前她总蒙着面纱没有看清,这回倒是看了清楚。
金素棉也一怔,只觉眼前脱下粗布麻衣的女子,就像璞玉渐渐洗掉淤泥,开始闪烁华彩,不过只是初初的显露些许,等抹掉所有的灰尘后会是如何,更让人有些无法猜想,自己自诩的温婉端庄,竟然在这个女子面前有些端不住。
“看见我的模样,你很吃惊,是吗?”
锦月收回视线低眸:“夫人貌美,云衣看痴了。”
金素棉一笑,不置可否,而是抬手让下人屏风后抬来了一方黄铜窃曲纹包边儿的金丝楠木长几,婢女又逐个摆上几只形状大小各异的香炉。
“上回是我不知姑娘与殿下的关系而失礼,幸得殿下及时出现制止……”
说道此处金素棉不禁想起弘凌满身雨水,只为及时来阻止她伤害这个女人,心中便泛起了酸,脸上的温婉也有些发僵。
“否则我恐怕难以向殿下交代。”
她轻轻抬手一指桌上的一排香炉:“素棉准备了份小礼物想送给徐姑娘,当我为之前的事赔罪,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锦月扫了一眼桌上的香炉,虽都是陶质,可锦月认得,这些是越州窑的贡品,越州窑的香炉有“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美誉,比金玉雕琢的香炉更加名贵。
一炉千金。
锦月低眸轻语:“夫人客气了,夫人当时并不知道云衣与太子殿下是旧识,不知者不罪。若云衣受这些名贵的香炉,就不知好歹了。”
锦月三言两语滴水不漏,金素棉眸中怔了怔,而后缓缓站起来,挥袖屏退了左右,盯着锦月打量:“越州窑的香炉质朴昂贵,除非出身高贵世家的女子,根本不可能认得此物。你,究竟是谁?”
锦月依旧不动声色:“我姓徐,名云衣,只是从前长乐乐坊的舞姬。”
“我不是说这个身份……”金素棉眯了眯眼睛打量,可锦月毫不慌张,金素棉看不穿,不住上前一步低声说:“你潜伏在殿下身边是为什么目的我不管,但我明明确确地告诉你,不管什么心思你都给我收起来。殿下是多么不容易才回了长安登上太子之位,他还有更广阔的宏图伟业,我决不许任何人、任何事危害到我们的共同理想……”
他们的共同理想。锦月心中微微沉郁,皇家的婚姻除了情爱,更重要的是势力的联合,确实是他们的共同理想。
锦月起身平静道:“若夫人在担心我对太子另有所图,大可不必,我不会抢走你的东西,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云衣也只能言尽于此。告辞。”
“等等!你……”
“夫人有话但说无妨。”锦月没回身。
“你回去告□□映玉,别再以卵击石与我斗,太子妃的位置不是她能坐的。安安分分呆在灵犀殿,我还可留她一条性命。”
锦月微微侧目,缓声说:“我也送夫人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夫人如果想长久的得宠还是糊涂些的好。我们姐妹,不是你能查的……”
锦月说道最后那一瞬间影射的寒意令金素棉一震,等她回过神来,锦月已经走远了。
金素棉跌坐在椅子上,抚着胸口顺了口气。
这女子果然不简单,平时看她总是低眉顺眼,可一旦动怒,那种气场非同寻常人……
“难道,殿下心中经年不忘的明月光,真的……是她……”
*
锦月从椒泰殿出来,不想正遇到弘凌进去,刚才金素棉的警告让她心绪烦闷,只顾她低着头快步地走,在转角直接撞了上去。
“小心!”
弘凌亦是吃惊,吃惊的瞬间赶紧伸臂将锦月揽住。
锦月一吓,赶紧退后一步,刚才对着金素棉的冷静沉着竟然都使不出来,忙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弘凌因着偶遇淡淡一喜,可看锦月无话,又心底沉了沉。
“走路慢些。”
锦月回头,弘凌已经走远,殿门口金素棉笑意盈盈的福身恭迎他,弘凌很快转入殿中看不见了。
锦月想起金素棉那句关于映玉的警告,只觉一刻也不能等。小黎这几日在药藏局外学认草药,本来说是去接他,现在也只能带信儿让小家伙在那儿先等等了。
锦月马不停蹄去了灵犀殿,却没有见着映玉,宫人们支支吾吾,也不说她去了哪儿。
锦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就走了,直到三日后,映玉的婢女巧芝匆匆忙忙跑过来跪在她跟前:“姑娘救救我们夫人吧,她被关进了延尉监,说是要处死刑啊……”
“什么!你、你先起来,好好说!”锦月吓了一跳。
巧芝起来,泣不成声,吓坏了,许久才说清楚。竟然是映玉下毒害金素棉,被撞破,打入了死牢!
香璇也在一旁听见,吓白了脸:“毒害妃嫔,就是重罚了,何况金素棉可能还是太子妃。”
“不可能!”锦月一口打断,“映玉不会如此糊涂。她一定是冤枉的。”
巧芝听了连连点头,救星似地拉锦月衣袖:“我们夫人一直喊冤,可是没有人相信,云衣姑娘,太子殿下最心疼您了,您去求求太子殿下,让她放了咱们夫人吧。”
锦月紧紧抿唇,映玉的身体差,牢狱之苦她受不了。可是弘凌,她实在不想欠他恩情,思来想去,锦月咬牙点头:“好,我去找太子,你先去告诉映玉让她坚持坚持,别认罪,我会救她出来。”
弘凌白日不在,夜幕才回来。锦月担心着映玉,来回踱步心急如焚,一听说弘凌回来,马不停蹄就赶了过去。
李生路知道锦月和弘凌关系复杂,也就没拦着,说了句什么,锦月匆匆只顾着往里头赶,也没注意,直到她冲进殿中,看见弘凌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浴桶旁。
水汽氤氲中,男人健硕的体魄一览无余,弘凌背对着锦月,听见她抽气声才觉察,含着惊色回头看来:“怎么也不敲个门。”
锦月张大口,惊愣在原地,脑子轰地炸了,直到弘凌拿过衣裳,她还在发楞。
弘凌一边不疾不徐地穿衣裳,一边无奈问道:“我真这么好看吗?”
锦月急忙捂着眼睛,可捂住眼睛,刚才的画面又在脑海里更加清晰了。“不,不,不是……我……我只是,只是……”
空气中似有男人极轻的一笑。“嗯,只是什么,继续说……”
☆、第三十二章 心中隔阂
锦月哪儿还继续说得下去,捂住脸逃到门外靠着朱漆柱子,才能够呼吸了,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回想方才自己笨口拙舌、呆若木鸡,简直让人羞愧难当。
锦月等在殿外,努力忽略脑海的画面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片刻后,弘凌说了一声“进来吧”,她才又灰溜溜地进去。
弘凌已经略略整理好了衣裳,一袭素色丝缎底、银线绣蛟龙纹的长袍,用白玉带轻轻一束,外头罩着蚕丝黑纱,长发湿漉漉的披散,垂至腰际。
他坐在黑漆刻如意纹的小几边,慢慢品着茶。锦月一瞥之后便赶紧低下眸子:
“方才冒犯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弘凌许久没有回应,锦月也不敢开口催促,屋中有种淡淡的冷冽气息,不是香氛,只是一种属于男人的干净气息,迅速充满锦月的鼻子咽喉,而后整个呼吸,都是这样的味道。
“你急匆匆赶来,是为映玉?”
头顶上的目光仿佛已经洞穿了一切,锦月抿了抿唇,低声说了个“是”。
“你知道,只要你开口,本宫就不会不答应你。”
只要她开口,他就会答应。锦月心中微动,双手在绣细花纹的袖子下轻轻握紧,迟疑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只见弘凌已经放下了茶杯,负手,越过她头顶望向殿外漆黑的夜色。
她亦循着他视线望去,只见几盏烛火随风轻飘,静寂的凌霄殿几分孤凄,锦月才回想起方才他那句话的声音有些淡。
锦月及时打住,不敢多想,按照来时的草稿道:“那殿下是说,可以放过她吗?我相信映玉是被冤枉的,她虽与素棉夫人不和,却也不至于莽撞到下毒害人的地步。”
顿了顿,锦月所幸豁出去。“而且……我也只有她一个亲人,若她有闪失,我也无法向九泉之下的爹娘交代。”
“所以,你选择为她,来为难我威胁我?”弘凌声音不辨喜怒,眸子深得如黑色不见的湖水,锦月不小心看了一眼,赶紧移开。
映玉于金素棉素来不和,现在又是封太子妃的节骨眼儿,金家替弘凌掌管着大漠的军队,弘凌不能得罪。锦月很清楚,可是,她更不想映玉有事。
“一日夫妻百日恩,映玉不光是我妹妹,她也是你的姬妾,就算看在她对你一片爱慕之心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吧。”
“一片,爱慕之心……”弘凌轻轻冷哼了声笑,锦月抬眸却见他已经背对自己,不知现在脸上如何神情。“你可知,她这片心却是我最恨的!”
若非映玉,他又怎会变成背叛感情的人,弘凌微微叹息闭上眼睛。
锦月淡然不知他内心所想,不解问道:“她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要恨她。”
“当年你带着她来找我,我一时神智错乱,将她当做了你,所以……”弘凌顿了顿,似不堪再说下去,一阵静默之后他又苦苦一笑,“当年我就知道,哪怕你还活着也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你那么高傲、有那么强烈的自尊,因为当年我没有姬妾而喜欢我,也会因为我拥有别的女人而与我分手。我明白……”
他声音很平静,甚至带了些许无奈的笑:“你喜欢纯洁、忠诚的男人,而我已变得肮脏,龌龊,你不可能再和我在一起。而你前些日子的拒绝,也证明了我当年的推断没有错,你果真不愿与我走下去。”
锦月脸色一白,指尖止不住的颤,嚅了嚅嘴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弘凌似很疲惫,不想再说,锦月便躬身说告退,方转身走到门口,锦月鬼使神差的顿住,袖子轻轻擦去眼角那些许的泪痕,平静问:“假若,我是说假若,那一晚的事是映玉骗了你,你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你会如何?”
弘凌冷哼了声笑,拖长声音反问:“你觉得,我会如何……”
锦月感受到他身上突然散发的冷意,那是习惯了杀伐的人瞬间散发出来额煞气,让她不觉浑身一凛,匆匆告退。现在的弘凌一刻温柔,一刻冷厉,虽然面孔一如往昔,却生生让人时不时忌惮、害怕。
……
映玉在牢狱中经过了一番刑讯拷问,锦月去时人都已经犯迷糊了。锦月看她身上的白裙子沾满血点子,心惊肉跳,可再细看她身子上却也没有大伤,只是些小伤口,不碍事,才放了心。
映玉满目含泪,瘦了一圈,见锦月来如抓住救命的稻草:“姐姐,姐姐……”
“姐姐在这儿,别怕,啊?”
映玉头发衣裳都乱了,巴掌大的小脸儿泪痕斑斑,越发凄楚动人。
“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会救我的,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姐姐也不会丢下我……”
映玉泣不成声,隔着牢笼拉锦月的手,仿佛抓着她的所有、最重要的东西。
锦月看着她与爹娘相似的脸,心疼地叹了口气,轻轻拍她背:“别怕,我已经求了弘凌,过几日就将你放出去。”
映玉一喜,边擦眼泪边说,“殿下真的答应了吗,他……他相信我吗?”
锦月叹了叹,顺了顺她蓬乱的头发,心疼道:“过几天就出去了。但是有金家的势力摆着,下毒案子我估计是不可能查不清了,这黑锅,你是不背也得背了。不过一口黑锅换条命,有命在比什么都强,你放宽心。”
映玉一急:“为何这黑锅我不背也要背,我分明没有下毒啊……”
锦月心疼地擦她眼泪,被冤枉的感觉她太了解了,映玉的心情是如何的难过她能够体会。
“傻姑娘,你怎么不想想。若查出是金素棉陷害你,她便做不成太子妃,金家的名誉、势力都会受损,这一损损的可不止金家,最大损失是太子,不说金家会阻挠,就是弘凌也不会让人查下去。你想一想这其中的厉害啊,傻姑娘……”
闻言映玉脸色一白,忽然就不说话了,锦月只当她吓住了,如儿时那般拍着她背安抚。
半晌,映玉平静地抬起脸来,脸颊挂着泪痕:“姐姐,姐姐我好怕……这几天在牢里我想了很多,我真的好怕,怕像那些冷宫的妃嫔一生郁郁寡欢死在冷宫……”
她眼中腾起深刻的恐惧,捉住锦月的手乞求:“姐姐,你帮帮我可好?你那么聪明,只要你认真对付金素棉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只要你帮我坐上太子妃的位置,这宫中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们姐妹了。姐姐……”
先前映玉只是为了争夺自己一席之地,并没有说要太子妃的位置,锦月不料她竟有此野心,吃了一惊。
映玉见锦月迟疑不语,急道:“姐姐,我知道你为了小黎不愿多生事端、不愿树敌,可现在他们已经将我们视作一体,你和小黎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锦月:“我并不是怕惹祸上身不愿帮你,而是……你确实不适合做太子妃啊。”
映玉脸色刹那一白,眸光晕起一层冷光:“姐姐还是怪我抢走了太子殿下,所以才不愿让我坐上太子妃,是吗?”
锦月吃惊于她的话,映玉眼中若有若无的冷意让她觉得无比陌生,仿佛,这只是与她记忆中长相相似的女子,并不是她自小护着的妹妹。
锦月因她的目中冷光,掩不住失望:“我若真怪你,便早告诉弘凌了,又岂会告诉你如何讨他欢心、还厚着脸皮去求她放你。”
映玉闻言后悔不已,垂眸拭泪:“是映玉说错话了,姐姐自小疼我,我怎么能怀疑姐姐。”
锦月心绪纷乱,默然,不知从何说起。映月靠着她肩膀,也不说话。
姐妹二人都默默的似想着心事,牢房陷入一种诡异地宁静,仿佛这一刻,心底有什么迷惑人心东西,在诡异的寂静里萌芽了。
久久,锦月先开了口,叹息解释道:“不是我不愿你坐太子妃,而是争储的厮杀是多么血腥,虽然弘凌现在看着是高贵的天家储君,一呼百应,可是一旦发生□□,他若没有牢固的势力支撑,也是死路一条。这看似富丽堂皇的皇宫,比大漠满是枯骨战场,还可怕啊。”
锦月捧起映玉的消瘦憔悴的脸蛋儿:“所以,我才说你不适合太子妃的位置。金素棉有金家的兄弟姐妹、亲戚势力,她坐上太子妃的位置,她的父兄舅舅们才能名正言顺封爵封伯,为东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我们,什么都没有,你可懂?”
映玉眸中噙着满满的泪水,锦月看不清她眼神,只听她含着伤心,乖巧道:“好,姐姐让我不争,我就不争。”
她纤瘦的双臂从牢房间隙里伸出来抱住锦月,脸颊贴着锦月的胸口,“只要姐姐永远不抛弃我,我就不怕。”
锦月心中淡淡心疼,想起萧家过往,亦是满目泪水。若是萧家还在,她们姐妹又何至于沦落到而今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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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玉数日后便得了弘凌的赦令放了出来,金素棉也没有再追究,虽然这事不了了之,但灵犀殿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锦月去看了映玉两回,她都在病中,烧得稀里糊涂的,要不就是昏昏睡在榻上,浑然没了生气。
锦月心中戚戚,映玉这样的状态下去,恐怕早晚要出事。这数月来,她但看弘凌后宫姬妾的命运,没有一个是长情的,何况映玉于后宫纷争认识还不深刻,又岂是心思深沉、又有诸多帮手的金素棉的对手。
想到此处,锦月心中一叹,也不由更加确定自己不入秦弘凌后宫是对的。谁都以为她萧锦月坚强、无畏,从小胆大,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怕受伤害。像她这样的性子,爱人不顾一切,最后伤得也体无完肤,若要她一辈子呆在后宫过这样朝不保夕的争宠日子,那简直是一种对灵魂的凌迟。
或许是为了给金家个交代,弘凌冷落映玉,连带锦月也不再过问。
宫里的奴才们最会的就是见风使舵,这是他们保命的本事。锦月又是个不上不下、身份尴尬的“主子”,这些墙头草仿佛连敷衍都嫌弃麻烦了,似为了向未来的太子妃表态,纷纷给灵犀殿和含英斋下马威,连典膳局送来的膳食,也不是凉了就是咸了淡了馊了。
含英斋的日子比灵犀殿更加不好过。
想到这些,锦月只觉烦闷。此时正是傍晚,外头蝉鸣声仍旧一浪高过一浪,半点儿不减,一声声聒噪得很,就像那些奴才在被地理叽叽喳喳地闲言碎语。
彩香拿着团扇一边给锦月扇风,一边问:
“姑娘这几日怎么总是叹气,是不是殿下冷落姑娘了,所以姑娘心里委屈难受?”
这丫头活泼心直,阿竹心细,两个婢女心地都算纯良,若是彩香能管住些嘴,就更好了。
锦月还没开口,门口阿竹进门来正听见彩香长舌,嗔了彩香一眼转移话题道:
“是姑娘觉得天太热,心悸气短了吧,要不奴婢去药藏局拿两幅解暑的药来给姑娘熬一碗?”
锦月听得有些烦闷:“拿个竹竿把屋外的蝉赶一赶就是了,熬药就不必了,若是里头出点岔子,就够人受好几天罪。”
阿竹一个警醒才想起这层要害,瞥向锦月的眼神也不由诚服,自家主子心思很是缜密。
“那奴婢现在就去把这些烦人的虫子赶远些。”
说罢阿竹就出去了,但不过片刻她又匆忙复返,急道——
“姑娘,映玉夫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映玉就已经披头散发地先跑了进来。她瘦脱了形,只穿着条白纱银纹的长衫裙子,脚上鞋也没穿,泪水混着发丝腻在苍白的脸上。
“姐姐!”
她扑过来抱住锦月的双腿,惊恐地泪如雨下。
“姐姐救我……姐姐……”
锦月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扶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鞋也不穿跑出来?”锦月这才看见她脖子上有道红红的勒痕,触目惊心。
“这!是谁要害你吗?”
映玉惊魂未定,紧紧抱住锦月害怕的四顾,仿佛四周都有恶鬼潜伏随时要要她性命一般,瑟瑟发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是她……是她要害我……”
锦月安抚了她一阵,她才说是午睡滚下床,恰好被床帏的系带子勒住了脖子,险些丧命。
“姐姐你知道我一向浅眠,不可能睡一下午的,而且,而且那系带怎么可能恰好就结成了一个圈,而且我还滚落了床、恰好钻进去……”
锦月听得心惊肉跳,若是如此,那当真太可怕了。
“姐姐,你若不帮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金素棉她是要我的命啊……”
映玉双目垂泪,锦月心下不忍,想起萧家养母临终的嘱托,心中万般煎熬。
映玉见锦月迟迟不语,泪水泛起一层冷意,跪下去,直直望着锦月:“姐姐就算不看在我爹娘的养育之恩上,也看在……映玉默默为你守住身世秘密十多年的份上,帮我这一回吧。”
闻言锦月如遭雷击:“你……你说的,什么身世秘密。”
映玉忽然安静下来,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锦月:“娘亲临终前应该会告诉你,你并非萧家的血脉。这个秘密我七岁时无意听见爹娘说话,便知道了。姐姐是我的贵人,是带给我幸福的人,我想姐姐更快乐,所以也一同守住,谁也没说。”
锦月跌坐在椅子上:“你竟然一直知道,我们并非亲姐妹。”
“不是亲姐妹又有什么关系,虽然府中有庶妹,但在映玉心里只有姐姐一人是映玉的姐妹,她们都瞧不起我,都说我是怪物,只有姐姐疼我,爱我。”映玉平静说着,泪水啪嗒啪嗒湿了衣襟。“爹娘都嫌弃我,我只有姐姐,我这辈子就只有姐姐一个亲人……”
锦月心痛如绞,也一同跪下去,擦去她眼泪,可看见她横在脖子中央的勒痕时,不由身子一顿。
许久,才轻轻将映玉抱进怀中,咬唇说:“好,我帮你……”
映玉闻言似忽然有了生气,那种被抛弃后的的绝望又一扫而尽,靠在锦月肩膀紧紧抱住锦月:“我就知道姐姐不会不管我的。姐姐,映玉会好好对你的……”
锦月眸光止不住泛起凄清,怀中还是这个妹妹,可这次抱着映玉的感觉却和从前不同了,那种单纯的快乐、亲情,仿佛也如映玉脖子上的勒痕,有了瑕疵……
“只要你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好了。”
映玉紧紧抱着她:“姐姐,谢谢你,映玉永远爱你……”
锦月让阿竹打了水来给映玉梳洗了一番,又亲自送了她回去,抬出弘凌叮嘱连带恐吓的说了一通映玉殿中的奴才,以后决不能在发生类似的事,才回来含英斋。
每回映玉来香璇都会回避,她走了锦月才通知香璇进屋,锦月回来含英斋看见香璇抱着胳膊还等在院子中。夜风凉飕飕的,她穿得淡薄、风寒又没好,哪里受得了。
锦月心下自责,刚才走得急,竟忘了通知她。
“是我不好,竟忘了告诉你,你身子还病着不能吹风,赶紧进屋吧。”
香璇蹙眉,担心地望着锦月:“云衣姐姐当真要帮她吗?一旦你插手这池争宠的浑水,姐姐日后想要独善其身过安稳日子,可就难了。”
“这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只是……”锦月望天上的满月,叹息,“爹娘将她托付给我,娘亲更是临终遗嘱,我若眼睁睁看她赴死,岂不是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
“可这对姐姐太残忍了!”
锦月吃惊看她,香璇眸中含泪、心疼地看来,“若这么久香璇还看不分明就真是傻子了。姐姐和殿下,分明是互相在乎彼此啊。如此要你去帮着别的女子追求心上的男子,岂不是太残忍吗……”
锦月一怔,目光闪烁了闪烁撇开,背对香璇:“你看错了,我与太子只是兄妹之情罢了,没有别的在乎。更没有什么心上男子……”
香璇上前两步绕到锦月跟前:“姐姐你也不必骗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只有对着太子眼睛才会有亮光、有生气,而太子也只有看着你眼睛才会温柔、会耐心的说话,哪怕他说的话不好听也不会和别人那般根本不理会。”“姐姐,说话做事可以骗人,但无意流露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你们就是相爱啊!”
锦月不想在听这些扰乱她决心地话,撇开脸:“别说了……别说了……”
香璇握住锦月伤痕还未消退的双手:“姐姐,你还记得我在暴室里说过的话吗?我说过,我蔡香璇今生都不会背叛你和小黎,或许你有苦衷不能告诉我,但一定要记得,哪怕你的亲妹妹背叛你、利用你,你还有一个妹妹叫香璇,会和你和小黎一起走下去……”
锦月含泪看她,心田全是感动,同时也感凄凉。映玉脖子上的勒痕是横在脖子中央的,若真是从床上跌落下去,那勒痕一定是靠脖子顶部的。也就是说,那勒痕是假的。
或许金素棉是真不容她,金素棉手下的姬妾也确实让映玉日子难过,但今日这次,也一定有映玉故意的成分。她替映玉擦泪的时候就看了分明,但,终究不能负了爹娘的养育之恩,也不能真忍心看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生不如死。
进屋前,锦月望了眼庭中她刚来时,弘凌让人移栽的玉兰,吩咐阿竹:“那些兰花甚是扎眼,明日……明日让花匠来移了吧。”
**
正式册封东宫诸夫人、美人的圣旨隔了四日便下来了,本早该册封的,却因着弘凌牵涉弘允的命案而推迟了。
夫人只是临时性的称呼,美人也等于皇帝的采女,并不是正式名分。
东宫姬妾共分六等,正妃自是太子妃。而后是良娣两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四品;承徽十人,正五品;昭训十六人,正七品;凤仪二十四人,正九品。
东宫姬妾加起来才八个,空缺还多,有意攀附加入□□的、家中有貌美女儿的,都眼睛放亮了看着这些空缺。一个搞不好,弘凌一登基,这些还不起眼的姬妾就成天子妃嫔,飞上枝头了。
毫无疑问,金素棉是太子妃,而映玉因着下毒失宠,只封了个江昭训,李、郑二美人是皇帝亲赐,封了良娣,其余几个也都是良媛、承徽。八人中,只有映玉地位最低,以前大家见面都见平礼,现在却不同了,地位低的受气自是不用说。
?
清早,锦月便起来小厨房蒸了荷花香糕。弘凌最爱吃这个,甜甜的,又带点儿荷花香味。
锦月昨日向曹全打听了,说弘凌今日不忙,便让映玉约他去湖边的亭子。
香璇在一旁帮忙,洗了莲蓬上的浮萍,一颗一颗地剥莲子:“姐姐你可真了解太子殿下,难怪江昭训一定要你帮她。”
自映玉欺瞒了锦月,香璇便有些不喜她了,说起映玉语气也冷了些。
锦月将锅盖揭开,立刻腾起一阵白白的热气,荷花的清香迎面扑来。
这香糕用荷叶包裹蒸,小灶房里立刻荷香四溢。
锦月拿筷子沾了一点儿尝了口,甜度不够,又用刷子刷了一层花蜜,才说:
“不管太子会不会喜欢映玉,只要他来见她,哪怕说上几句话,映玉的处境也不至于这么难过,别的姬妾总得有些忌惮。”
香璇将剥好的莲子递过来:“可惜姐姐无心做后宫妃嫔,否则以姐姐的慧心,定然能争一番地位恩宠。”
锦月笑笑,她不要别人施舍恩宠。再高的地位、再多的富贵荣华,也比不上一份平等的爱情。“这样跪着的爱,不要也罢。”
香璇透过朦胧的水汽和阵阵荷花香看锦月,锦月正低着眸包荷叶,香璇一时有些看痴,后宫中怎会有这样的女子,从容貌到灵魂仿佛都散发着香气。
这时阿竹进来:“姑娘,延尉监的李大人来了,说是有要事和姑娘说。”
锦月吃了一惊,自那回牡丹园子的谈话被弘凌听见,锦月便嘱咐他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莫来找她,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锦月摘下围裙,洗了手,忙出去。
院中李汤满面春风,笑吟吟地和小黎玩投壶的游戏。
李汤穿着蓝袍,腰间用深蓝色滚浅蓝边儿的缎带束着,缀了块大方简单的碧玉流苏,模样看起来很高兴,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娘亲来了!”小黎见锦月来,和李汤一指她说了一句,然后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抱住锦月的腿:“娘亲娘亲,李叔叔说有爹爹的消息了,爹爹他唔……”
锦月吓了一跳捂住儿子的小嘴“嘘”了一声,忙看四周无人才放了心。
李汤忍不住欣喜,三两步跨过来:“云衣姑娘,五殿……”他一顿,改口,“小黎的‘爹爹’有消息了,他或许……还活着!”
锦月一愣,几乎反应不过来李汤说的话、指的人,呆若木鸡地立了一阵,才颤抖着喃喃问:“活着……谁,活着……”
☆、 第三十三章 弘允归来
荷花香糕只需要蒸小半个时辰,很快就蒸好了。
除了香糕,锦月又托念月殿灶火房的那太监“云贵”做了些豆沙糕、海棠糕、定胜糕、鸳鸯卷,虽然按照弘凌的口味来调了,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喜欢。
一共五道点心,用景泰蓝、描了金边儿的掐丝珐琅食盒装好。食盒分五格,放进去正正好。
灵犀殿映玉派了巧芝来取食盒,锦月检查了一遍,才递给她,并嘱咐道:“让你们夫人一定配酸梅汤,或者其它带咸、酸的果酒亦可,这些糕点都是甜的,吃多了腻。”
巧芝却捧着食盒跪下去:“徐姑娘,太子殿早晨说忙,我们夫人一时情急便说姑娘也过去,还请姑娘随我们一道过去吧,不然到时候太子殿下来了见姑娘不在,恐怕要责怪我们夫人欺骗他。”
香璇忍不住上前一步,刚要说就被锦月拉了拉,制止了。
瞧了眼食盒,锦月叹了一息:“好,我过去。”
到了灵犀殿,时间还早,映玉焦急地等在秋波亭里。
茶、酒摆好,凌霄殿的小太监来说太子还要晚一些时候才过来,现在正在大乾宫和圣上说话。
清风徐徐,湖水碧波荡漾,亭子里姐妹二人独坐着,有些无话,一种两人间从未有过的尴尬、静寂在蔓延。
映玉打量锦月,见她安静望着白灿灿的湖心,一语不发,眉头也锁着,一直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从刚才锦月来,她就发现锦月有些不对劲。
映玉心头发虚、不安,难道姐姐发现了自己骗她吗。思及此处,映玉心下愧疚,可欺骗之事又觉说不出口。
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映玉颤颤伸手,迟疑了许久才握住锦月的手,问:
“姐姐为何一直都不说话,可是还生我气?”
锦月蓦地从李汤的话中回神,见映玉紧张忐忑地看她,叹了气说“没有”。
见锦月不欲多言,映玉也住了口,只心头暗暗发誓:对不起,姐姐,等我一日得势,坐上太子妃的位子,一定加倍报答你和小黎……
“夫人、姑娘,殿下来了。”巧芝从水上曲廊跑来亭子里说。
映玉一下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弘凌对她向来不咸不淡的,虽然从未才吃穿上苛刻过他,但也不热络,心情好就说几句,不好就一个字都不理。
锦月收好李汤的话带来的胡思乱想,躬身站起来,余光瞥见曲折的朱漆回廊那头,弘凌款款走来,身后跟着曹全、李生路,他穿着杏黄-色绣九章纹的太子朝服,头上是独属于他的蛟龙衔珠金冠,远远看去,除了觉得高贵不可逼视外,还有种他独有的凌厉和冷冽,和他手背的脖子间裸-露的伤痕一样令人敬畏,只让人觉得这男人不好接近,也让她觉出一种……孤寂感。
弘凌转眼走近,锦月低首站好。
映玉盈盈福身:“映玉见过殿下。”
锦月也一同淡声行礼,跪下去。
扫了眼垂首的锦月和桌上的糕点,弘凌眸子似有明了。映玉盈盈望他笑,弘凌目光没有温度,淡声说:“免礼吧。”
说罢也不扶她,自顾自坐下。
映玉咬唇略有些失望,但很快收敛了去,又笑盈盈地落座忙给弘凌布糕点。
一揭开掐丝珐琅食盒盖子,立刻扑出荷花香气来。
分作五格的食盒中,摆着海棠红的海棠糕,粉如桃花的定胜糕,浅绿如嫩叶的豆沙糕、鸳鸯卷儿,中间是雪白中带鹅黄的荷花香糕。
银筷定了定,映玉挑了块定胜糕放在盘子中,又用如意柄的小银刀切开,分出一块儿,小心送入弘凌的白瓷碟。
弘凌夹起来看了看,问:“你做的?”
映玉目光不住闪了闪,余光瞟见锦月默默无声,才轻“嗯”了声:“是妾身做的,殿下请品尝,这些日子妾身在灵犀殿思量了过错,很是懊悔,不该那般和太子妃姐姐敌对……”
弘凌看了看就放下了。映玉脸一僵,眼圈发红,但只得又硬着头皮夹了个鸳鸯卷,豆沙糕。
结果弘凌还是不动,似毫无胃口。映玉一时急出了眼泪,包在眼眶,死死咬唇不敢让泪水落下,更扫了兴。这相处的机会可是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来来的。
“殿下,吃一口吧……”
弘凌凝眉似有不耐:“本宫不想吃。”
映玉悄声咬唇,亭中陷入死寂。除了弘凌、映玉、锦月三个,凉亭里还站了巧芝、曹全几个伺候的奴才,人不少却静寂得连呼吸声死都能听见。
明明是炎炎夏日,这凉亭里却如寒风扫着背脊让人发凉。
“不若义妹来给我选一道?”弘凌终于开口,落在锦月身上的目光复杂莫辨。
锦月立时一凛,眸子更低了些:“这些是江昭训亲手做的,她比较了解,还是江昭训来选吧。”
映玉本想接着锦月的话说,可现下心下哀伤不能自已,唇瓣颤得怕说话失礼,便委屈着脸沉默着。
“亲手做的。”弘凌夹了块荷花香糕低声重复锦月的话,而后冷冷勾唇,看不出是真笑还是冷笑,“确实是亲手做的。”却是看着锦月说的。
锦月心下一跳,心说他难道发现了什么时,却看弘凌转过脸去看映玉,那话又像是对映玉说。
“做得很好,是本宫……少时最喜欢的味道。”
映玉见不再被无视,又扬起希望,殷勤地倒茶、布糕点。
锦月安静地垂着眸子,听弘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映玉交谈,心中却渐渐沉郁。
尽管近在咫尺地坐在一个亭子里,可锦月却觉得和弘凌仿佛越来越元,隔了储君皇位、隔了后宫的众多女人,他帝王的路,自己不知道往哪里走的路,越来越远。
而自己这样,帮着别的女人追自己从前喜欢的男人,也真是愚蠢透了,滑稽透了……
想到此处,锦月越发不想在这儿坐下去。他们是夫妇,而自己杵在这儿怎么看怎么像个多余的傻瓜。
思及此处,锦月只觉看着两人如心中扎着刺一般,忍不住嚯地就站起来——
“我身子不适,告退了,太子殿下和江昭训慢用吧。”
说罢也不待弘凌同意,锦月便起身匆匆从水上回廊离开,她仿佛听见映玉仓皇地喊了声“姐姐”,并没有听见弘凌的声音。
锦月心烦意乱一路疾走,走出灵犀殿才觉胸口的窒闷轻了些,能够呼吸了。环顾四周,竟走到了中庭的花园,这处也有个小池子,眼下荷花正开得艳丽,绿叶红花倒影在碧波里,景色虽美,可她这个赏景的人却毫无心情。
“娘亲,娘亲等等我……娘亲……”
锦月心烦意乱,竟没注意到儿子小黎跟在后面追了来,小家伙跑得头发跟雷劈了一般,乱糟糟的,一双小鞋子跑得全是灰。
锦月一时心疼,但又觉小脑袋毛茸茸的炸着毛滑稽又有趣,含泪笑了笑,替儿子顺了顺头发。“抱歉,娘亲不知道你在后头追,跑累了吧。”
“小黎是男子汉,不累。”小黎摇摇头,然后黑黑的眼睛就打量着锦月的眼睛说,“娘亲眼睛好红,是谁欺负你了吗?”他面露凶煞,一撸胳膊,“娘亲快说是谁,我去帮娘亲报仇。”
锦月心头一暖,知他最近迷上了香璇口中的功夫故事,人也变得暴力了,摇头说:“娘亲是风沙迷了眼睛,没有人欺负。”
“风沙?”小团子嘟着嘴想了想,然后牵开自己的小袖子,遮在锦月脸侧:“那小黎给娘亲把风沙挡住。”
锦月忍俊不禁,然后就见小团子欲言又止,小嘴蠕着有话不敢说。直到被她一问,小团子才扬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锦月,糯糯开口问:“娘亲,其实你是因为爹爹回来了,所以才难过,是不是?”
锦月一怔,知道他说的不是弘凌,而是李汤口中说的“爹爹”。
“为什么你觉得爹爹回来,娘亲难过?”
小团子四周望了望,才小声说:“因为娘亲喜欢神仙舅舅了,这时候爹爹如果回来,那就不好办了。”
锦月一怔,万万不想这么小个团子想法这么复杂。
小黎瘪了瘪嘴,叹气,“虽然我也很喜欢神仙舅舅,但是……小黎还是想选爹爹。”
锦月心中千言万语,却不能告诉儿子,抚摸他毛茸茸的头顶:“傻孩子,娘亲不喜欢神仙舅舅。”锦月捧住团子小脸儿:“小黎,听娘亲说,爹爹……爹爹已经不在了,往后我们都不要再提他了,李叔叔只是弄错了,爹爹不会回来,之前就说好的,我们要忘记他。”
小黎脸蛋儿立刻垮下去,两眼泪水汪汪看着锦月。“哦……”
团子刚低下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来:“要是小黎忘不掉呢,娘亲……”
锦月心中微微抽痛,将孩子抱着怀中哄道:“忘不掉,就慢慢忘,总有一天会忘掉……”
这句话不知是对孩子说,还是对自己说。锦月抬眸,天上流云被风搅乱,风起云涌,和她内心的骇浪一样搅得人心不宁—
李汤说,他手下在长安城的乱葬岗发现了弘允的踪迹。锦月但听乱葬岗三字便知道,弘允定是去看自己的坟墓的。真正的徐云衣代替她萧锦月葬在那儿。
得知弘允还活着,她本是既震惊又欣喜,可是再一细想若他回来,皇族宗亲有了储君人选,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锦月又止不住的浑身发冷。
实在,不敢想象下去。
*
锦月在荷花池边坐了半个时辰,阿竹和彩香就找了来,刚回含英斋锦月才觉额头有些发烧。
果然扯谎要遭报应,说是不适,就真的不适了。
阿竹去药藏局请御医,可御医却说忙着给李、郑良娣和太子妃研制调理身子备孕的药,没空来,随便丢了一副药给阿竹便不理会了。
阿竹回来一说,彩香便不忿道:“先前这些侍医对咱们含英斋风吹草动都无比关心,眼下不过是看江昭训得罪了太子妃,太子又多日不闻不问咱们姑娘,才见风使舵。”
锦月懒懒不想多说:“他们为了自保,撇清关系不愿意帮忙也是情理之中,帮助别人害了自己,这样的亏本买卖有几人愿意做。”
锦月挥手让她们下去了,浑身无力只想躺下不动。
傍晚来了风雨声,天色立刻暗下来,风雨飘摇得让人心慌。
含英斋外竹林被狂风卷得稀里哗啦,风声呼喝,锦月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觉得房顶到要被雨冲垮了,被雷劈开了。
睡不着,不敢睡,锦月干脆坐起来抱住被子缩在床角,其实她是怕打雷的,尤其丞相府破败之后,这样一个人的夜晚,恍惚间仿佛看见丞相府中亲人、奴才们的冤魂。
而下不知几更天,整个世界都被黑暗、暴雨、狂风和惊雷充满,只有靠着墙锦月才能找到些安全感,昏昏沉沉,也不知是醒是睡。
直到门一声绵长的轻响,来了几只轻悄的脚步声。
锦月惊醒睁眼,乍见闪电照亮房屋,床前一个高大的男人影子立在床前,她立时一声惊恐的“啊”声。
影子伸手:“别怕,是我。”而后一只大手就落在了她抱膝的手臂上。
锦月稀里糊涂,分不清是梦中的冤魂还是真的人,惊恐的缩手:“别碰我!”
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是我,弘凌,别怕。”
“弘凌……”听见这两字,这个声音,锦月才醒得明白了些。
“嗯。”
弘凌见床上瑟瑟发抖,目光深邃下去,渐渐浮起一层细碎的温柔,语气却还淡淡的。“本宫已吩咐了人去熬药,你一会儿先喝了再睡。”
等锦月彻底清醒,弘凌已经出去了,而后才想着方才孤男寡女地在一室实在不合适,但愿别传出去被人听见。哪怕是义兄妹,也要避嫌的。
药熬好,锦月睡了几个时辰也有些睡不下,便起来去偏厅喝,哪料偏厅灯火通明,满屋子奴才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弘凌竟然坐在圆桌边儿,背脊笔挺的,桌上放着碗药。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随扈,袍裾和黑缎金云靴也被雨水沾湿了。
锦月见了礼,可弘凌一个字不说,也不看她,就这么坐着,一直等到她喝了药去睡,他才说了句离开。
锦月看着弘凌的背影走出雕花门,他一个人撑起黄油纸伞,孤身走进夜色,心中不觉一酸。
若她还看不明白他来干什么,她就太傻了。弘凌定是因为自己白日说“不适”,来看的。
锦月忽然丢了披在身上外裳,跑到门口朝那背影喊——
“等一下!”
屋檐挂着的灯笼摇晃着微弱的光,照不亮弘凌身前的路,只见黑色里他周围全是雨丝,他回身来,清俊的脸一如方才的冷淡,只是细看便能看见他眼中闪烁着些许惊喜地微光,被夜色晕得朦胧,被烛光镀上温柔。
“何事。”他问。
“你……”
锦月张张口,指尖把袖口搅得紧紧的,却始终说不出来弘允还活着的秘密。
弘允是皇后嫡子,是皇室宗亲都宠爱的嫡皇子,皇帝、皇后、太皇太后之所以还忍着弘凌,便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储君人选替补,若弘允回来,皇家所有人都会帮他。到时候,弘凌又该何去何从……
“你一切小心。”
弘凌将锦月的欲言又止收入眼中,淡声说了个“好”,转身背对锦月之后,脸上的便结了层寒冰。
李汤来含英斋的事他知道,说的什么他不用查也能猜到。
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包庇弘允,不告诉自己……
刚走出含英斋,伞骨便在弘凌手中成了粉末,他一扬手,纸伞落地。任头上电闪雷鸣,他一人在雨中前行。
他的路,一直是一个人的黑暗。
……
这一夜,皇宫风雨飘摇。
此时另一处——大乾宫,栖凤台。
这是皇后所居之地,墙壁透着椒兰香气,屋中几只人影,一只火盆,一双无名指和小指上戴了景泰蓝宝石长甲的素手,正一片一片地将纸钱丢入火盆里。
屋中一只瘦影一晃,是个婢女过来带着哭腔劝:“皇后娘娘,三更了,您烧了半宿的纸钱了,歇息了吧。”
这双长甲素手却没停下,那婢女知趣地退到一旁,而换了个年长些的姑姑上前躬身劝说——“娘娘,您这样哀伤流泪,五皇子泉下有知也会难过的,歇息了吧。”
屋中一声又长又缠着极致难过的美人叹息,撕纸钱的素手才停了下来,从衣襟里掏出绣翟鸟缠枝纹的蓝丝帕子擦了下巴的泪珠,轻缓道:
“今日是弘允的生辰,青姑你是他奶娘,丧子之痛堪比剜心啊,你可明白本宫心中哀痛……可恨那害死他的孽种还霸占着他的太子之位,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每每想到此处本宫这做娘的那还能睡得着。”
“娘娘节哀,太子弘凌手段狠辣,现在朝中谁人不忌惮他。唉,只怪贵妃和六皇子实在不济,娘娘都这么相帮了,他们还是三两次败在太子手中,眼看五皇子的案子都重新翻出来了,还不能将太子弘凌斗倒,真是一筐扶不上墙的烂泥啊。”
素手的主人冷冷一笑:“那对母子,我就从来没有指望过。”
姑姑似想起了伤心事,擦泪道:“想起大姜后仁慈厚德,岂料身边竟养了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大姜后对那贱婢如同姐妹,她竟勾引陛下,还为了早一步剩下孩子毒杀了大姜后……”
姑姑泣不成声。
素手拿着蓝手帕替她擦泪:“你打小在就跟在姐姐身边伺候,感情深厚,你的忠心姐姐九泉之下也会明白、感动,因果孽报终有时,本宫活着一日就不会放任那孽种残害大周皇室。”
“我只恨不能替大姜后和胎死腹中的三皇子报仇,大皇子、二皇子定然也是死于那贱婢之手……往后,他恐怕还要杀更多的皇子,不敢设想。”
“姐姐命苦,本宫定然为她报仇,青姑你且宽心……”
大姜后本还有一胎双生子,却不足月就双双病死在摇篮里,这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而后怀上三皇子才中毒殒命。
皇帝、太后、太皇太后连连受打击,一蹶不振,幸好大姜后还有个孪生妹妹,可以慰藉……
屋中火盆里纸钱跳跃着火焰,啜泣声低低的,和屋外的雨声和在一起说不出的窒闷压抑。
片刻,门口匆匆跑进来个浑身被雨水浇湿的太监,跪在殿中从袖子里掏出封信来,双手呈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来信了……来、来信了……”
婢女从太监手上拿了信,朝雕凤凰纹玫瑰椅这方呈来。椅上,素手的主人接过,打开信纸一看,立时无声倒抽一口凉气,呆若木鸡坐在那里。
满屋奴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问。
片刻素手捉着信纸不住颤抖,“弘允,本宫的弘允……”声音说不出是喜还是哀伤。
立时屋中一阵呜呜哭泣,而后便听这声音按捺着欣喜和仇恨,轻颤道:“把这晦气的火盆撤了!”“本宫的弘允,回来了……”
**
弘允归来的消息,比锦月预想的来得还要突然。
正是她患了风寒后的第三天,这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炸在皇城之上,两日之内,迅速如疾风扫过各个角落!
“当年坠崖的五皇子回来了!”
“皇上病情骤然好转,今晨早膳都多吃了一碗。”
“太皇太后、太后娘娘亲自去了尚阳宫,都是满面欢喜……”
“五皇子温柔高雅,老天果然不会让这样的人英年早逝的……”
“延尉监大人和许多受五皇子栽培的大人,都递了拜帖求见故主呢……”
何处都能听见这些类似的话,锦月被阿竹扶着在东宫博望门外的长街站了一会儿,就听见了不少。
显然,不光皇室宗亲,就连宫中的奴才、朝中的大臣,都因为弘允的死而复生而欢欣。弘允攒下的人心,在这一两日间达到史无前例的爆发。
自弘凌归来后,紧绷、忐忑的半年的皇宫,终于露出喜悦的生机。
锦月恍惚忆起往昔,弘允确实是人人都崇敬爱慕的天之骄子。
锦月回望身后的东宫,仿佛压抑着厚重的阴云,锦月清楚地感受到东宫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紧绷,和压抑,甚至有一分萧瑟。
“姑娘,还要站会儿吗?”阿竹扶着锦月问。
锦月摇摇头,往博望门里头走。“回去吧。”
锦月刚转身欲回东宫,便听身后突然有男人叫住她——“我以为,你会马不停蹄地跑来尚阳宫扑进我怀里,哭诉这些年受的委屈。”
锦月浑身一凛,定在原地,四肢发麻僵冷,而后渐渐血液开始沸腾,困难地缓缓转过身去——
这一抹高大的素色,深深刺伤了锦月的眼睛,眼泪,便止不住的流。
阿竹知趣的退下,锦月还呆呆站在那里望着,已经泪流满面。
“弘……”刚说了一个字,锦月的声音就淹没在哽咽中,只能仰望着几步开外穿着浅杏色缎子底、金丝银线绣蛟龙图案的男人,步步走近。
眼前的一切,仿佛梦一般。这只是她记忆里走出的幻影在,直到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擦去她眼泪,如儿时那般轻轻拥她入怀——
“傻姑娘,我不在,你受委屈了吧……”
锦月看见自己额前男人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发出的声音磁性温和,如暖流汇入心田。
是真的,是真实的。
锦月:“弘允哥哥……”
这个怀抱一颤,将她收紧,低低说——“不哭,我回来了……”
锦月已经泪如雨下,如儿时受了委屈一样,在弘允怀中泣不成声。
?
李生路从门后看着外头的一切,紧抿了唇,反身匆匆前往凌霄殿。
弘凌正在案边看着皇帝新颁发的圣旨——削减东宫武力和机构,削减吃穿用度的。言语间尽是无情、刻薄。
李生路跪地禀告:“殿下,萧锦月和五皇子见面了。”
弘凌手一颤,冷厉的眸子眯了眯,神色看似平静,袖子下的手已经渐渐攥成了拳头。
“说了什么。”
李生路想起二人的谈话,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口,微微抬了抬眼悄悄察言观色,见弘凌神色冷冷和往常差不多,才道:
“拥抱着……说了两句表达思念的话,然后五皇子似推了朝臣的拜帖,把萧锦月请进了尚阳宫。”
一声裂帛地轻响,李生路才发现,太子紧紧攥着圣旨的手指竟都穿破了绸缎。这哪里是平静,分明是心中暗潮汹涌,想到此处他立时冷汗涔涔不敢再说了。
殿中空气如凝胶,半晌弘凌轻笑了声,笑声冷得刺骨:“连她,也想离我而去了。”
他呵呵笑了几声,眼睛布满红血丝,低声说:“所有人都喜欢弘允,厌恶本宫,他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跑去示好。”“好,当真好!”
弘凌负手望着殿外,李生路在他背后看着他背影只觉淡淡心痛。
为什么,主子那么努力才得到的这一切,抛头洒热血、战场上九死一生不惜吃□□止痛,这么辛苦才得到今天的所有,现在,却所有人都逼着他将自己拿命拼来的拱手让给五皇子。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投入他怀中。
这,不公平。
“殿下……”李生路忍不住颤声唤。
弘凌静静从凌霄殿俯瞰殿外的东宫,夕阳将他眼睛染红,他眼睛却渐渐冷如冷霜,仿佛死灰:
“李生路听命,速按照本宫这两日部署,即刻让兆秀、冯廉入长安!”
“诺!”
李生路下去后,殿中再无别人。
弘凌从袖中拿出一柄桃花簪,曾经他送出给最心爱女人的。后来却被丢进了暴室的明渠淤泥中。
在她心中,他弘凌是否也如这廉价的簪子,迫不及待地想要丢弃?
弘允,才是尊贵的天之骄子。他纵使太子袍服加身,也不过是出身卑贱的灰尘。
☆、第三十四章
夜-色如约而至,如黑色华盖罩在长安城的天空,吞尽一切光明。只有些许针尖儿似的灯火从瓦缝、门隙间渗透出来。东一处,西一处,各自之间却都藕断丝连,或敌对,或相亲。例如端亲王府,太尉尉迟府,前后左右四大将军的府邸,以及些藏着人的零碎的旮旯犄角。
多少双眼睛,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不眠,谋划着一场名为“争储”的风暴。
而下五更,夜深人静,再过不了多会儿,天就将亮起。
凌霄殿的灯火亮了一夜,时有人进进出出,到这会儿才宁静下来。
放下书卷,弘凌身体往后一仰,困倦地靠在铁木圈椅上,闭目沉沉地出了口气。
忙了一夜,把所有事情都梳理了一遍,这才歇下来。其实并不一定后半夜也要看书,只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那女人的脸。
真叫人心烦意乱。
弘凌按了按双眼间的鼻梁穴位,坐了一会儿还是不想睡,便出了凌霄殿。
黑夜渐渐褪色,东边天空亮起一线浅灰色,四下却还安静,整个东宫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在死寂中走着。
一夜未睡,到底精神有些恍惚,弘凌回神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含英斋。
竹林窸窣,他前阵子命人移栽来的玉兰花已被移除了,只剩千疮百孔的土坑。
弘凌凝眉,只觉那些土坑无比刺眼,她这是表明决心要与他决裂吗?
弘凌刚转身要返回,便听院门嘎吱一声开了,他应声回头,懒懒无神的眸子蓦地一亮,黑眸中映出个女子的缩影。
锦月刚推开院门,不想正对上弘凌在院外。视线相接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你……”
“你……”
又几乎是同时开口。
锦月低了低眸子,弘凌也恢复了些镇静,用平常的冷淡语气道:“你……昨夜宿在这里?”
锦月略有些不解,却也点了点头。“嗯,不宿在这儿会那在哪儿。”
说罢,锦月蓦地想到,弘凌可能以为她留宿在尚阳宫。抬眼一瞥,只见弘凌脸色略有些苍白憔悴,眼下青黑,然后,弘凌脸上素来的冷淡裂出些许笑意,如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从缝隙里漏出几线阳光。
弘凌眸光闪了闪,声音似乎柔了一分:“你风寒未好,好好养身子。”
他说罢大步就走,如往常一样,总是一个人,锦月止不住上前一步:“多谢!”
弘凌一顿。
锦月:“多谢你让人熬的药,上回夜半,我也没来得及谢你……”
弘凌淡淡嗯了一声。
从含英斋出来,一路回到凌霄殿,弘凌步伐不觉也轻快了些。明知道锦月回来东宫并不能代表什么,可是,他心底还是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仿佛……多了些信心。之前没有人来争抢她,他一直有把握将她握在手里,现在,他却真切的感受到那种可能失去的感觉。让人煎熬……
目送弘凌走远,锦月才松了口气。
昨日和弘允意外相逢,锦月并没有来得及去尚阳宫。
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娘娘三大凤驾都驾临尚阳宫,她现在虽顶着徐云衣的名字,可骨子还是萧锦月,如何敢去那儿晃。是以在尚阳宫门口就分了别。
近日风寒睡得憋闷,锦月便想早起来透透气。阿竹和彩香起身,才发现锦月竟然已经起来,都赶忙打水来伺候。
小竹床上,小黎正睡得香,主仆三个都轻手轻脚的,免得吵醒娃娃。
阿竹拧了冒热气的帕子,呈给锦月:“姑娘今日怎起得这样早,精神气也好了许多。”
锦月笑笑,不语。
彩香心直口快:“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五皇子回来了,你看,这整个皇宫谁不高兴?”
锦月脸立时一僵,阿竹见状脸沉斥责彩香:“胡说什么,咱们是东宫的人,六皇子回来,也轮不上咱们高兴。你这样多嘴多舌,姑娘心好不想说你,我可不愿听你说这些胡话。”
彩香忐忑、歉疚地咬住舌尖,自知说错了话,锦月心中不觉烦闷:“你们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两婢女噤声,小心地躬身答“诺”。
屋子安静下来,窗外凉爽的空气蹿进屋里,锦月对着外头玉兰移走后留下的土坑,静坐出神。其实彩香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因为弘允回来高兴,连带精神都好了。而阿竹的话,又像一记闷锤敲在她头顶。且不说隔着当年的恩怨,光说现在宫中的局势,弘凌和弘允就是势不两立的,只怕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弘允多么厉害啊,整个皇族都是他的后盾,弘凌若失去太子之位,十有*会死在他手中。锦月思及此处心惊肉跳。
“娘亲……”
是小团子起来了,过来找娘。
“睡醒了?”锦月弯下身替儿子把衣裳整理整理,免得遭寒气。
“睡醒了。”小团子小胖手擦着眼睛,然后使劲眨了眨瞅门口,一指——“咦娘亲,那个又高又帅的叔叔是谁?”
锦月吃了一惊,忙回头——弘允负手站在院子里,他穿着一袭藏蓝缎子皇子服,两肩、胸襟用金丝和银线绣着团飞龙金云纹的,头上束着东珠玉石高冠,腰间是同色系的玉带,只缀着一块苍玉环佩。
他微微含笑,被熹微的晨光布上一层浅金,英俊无暇的脸一如往昔般高贵秀雅,眉目间流转着一层与生俱来的轻狂和自信。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举手投足都有股尊贵之气。
锦月有些意外。
然而,小黎已经先一步迈着小短腿儿跑出去了,黑眼珠亮晶晶地仰望弘允打量,满是兴奋。
锦月心头一吓,刚想着儿子要坏事,就听小黎兴奋问——“你就是我爹爹吗?”
弘允俯视小娃也吃了一惊。
锦月忙赶出来:“小黎别乱说话。”赶紧将儿子塞到背后,红着脸低眸:“抱歉,是我管教无方,冒犯你了。”
却听弘允一声浅笑,他俯下身伸手摸小黎从锦月身后探出的小脑袋,温和说:“你若想我当你爹爹,也可以。”
锦月僵了僵,一时不知怎么接下去了。
“昨日母后和皇祖母他们几个硬要来尚阳宫,都没好好和你说话,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过来。继续听听你的‘委屈’。”弘允道。
锦月想起昨天见面自己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发烫。虽然小时候受了委屈也时常向他哭诉,但现在毕竟长大了。
“都这么大人了,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昨天见你归来我太激动,你、你可别笑话我。”
弘允抬手轻轻一碰锦月的脸颊,锦月一愣,见弘允淡淡笑,脸上有复杂的神色:
“我守了十几年的小姑娘,总算说自己长大了。”
小团子夹在两个大人间,张着嘴目瞪口呆仰望两个大人。
含英斋不大,香璇在西厢房,锦月让香璇来将小黎领出去玩。
香璇来看见弘允的时候,吃了一惊,红了红脸,把小黎领走。
这里始终是东宫,不方便说话。锦月便和弘凌去了东宫之外不远处的花园,那处僻静,正好说话。
想起方才团子一步三回头地望他,弘允忍俊不禁,道:“是他的孩子,是吗?”
锦月眼睛布上层阴郁:“嗯,弘凌的。”
“然而,他竟然愚蠢的不知道。”弘允鼻子轻哼了声戏谑的笑,温暖的脸涌起丝睥睨苍生的倨傲,“他太自卑,打心底里也觉得比不上我,觉得会输给我,所以才不自信,认为孩子是我的,觉得你会弃了他选择我。”
锦月低眸默然。弘允是小姜后的儿子,像母亲,大小姜后又是双生,长得一模一样,自然弘允的长相也和大姜后十足的像。皇帝、太后他们也深深宠爱弘允,觉得弘凌亏欠弘允,应该向他赎罪一般。所以,弘允就像弘凌头顶上的一片阴影,从小罩在他头上,弘凌如何不忌惮弘允。
锦月停下步子,弘允见她沉默低垂的眸子,似有哀伤,心疼道:“你瘦了,李汤把你暴室之后的事情都禀告了我。”
弘允颤着深吸了口气,忍住想要拥抱眼前女子的冲动,“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你在暴室受苦的画面,连觉,都睡不好。幸好老天开眼,让我落崖而不死,也让你熬了过来,让我们重逢。”
他捧起锦月的手:“当年我便不该答应你让你去寻找什么爱情,让你受这些苦楚。”
锦月凉凉一笑,忘了眼园子里凋零的夏花:“当年太傻。世上或许并没有什么爱情,只是个千金大小姐的无病□□罢了。根本不存在那样永恒不变的东西……”
锦月一顿,弘允忽然挡在她跟前,清俊的眼睛无比认真:“它一直存在。就在我们之间,我们自小便感情深厚,青梅竹马,这就是爱情。”
锦月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
“锦儿,我用多活你五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你。爱不是惊心动魄,也不是今天生明天死的新鲜刺激。它就像空气、像水,默默包容、相依相守,一辈子不分不离,我能给你想要的生活,而你可以在我的羽翼下幸福地终老。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你懂了吗锦儿?那一时的心动久了总会散,平平淡淡享受才是真的爱。”
锦月震了震,而后含泪转脸。
“或许……或许是吧。”
或许这世上并没有她曾以为的命中注定要嫁的有缘人,只不过是随遇而安罢了。
弘允见她沉默含泪,知勾起她伤心事了,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那你预备怎么办?若继续住在东宫他只会把你越照顾越糟。我这四哥从小就没有人爱过他,他自然也不懂得怎么去爱别人,你在他身边难以幸福。”
深吸了口气,锦月望着远处重重宫殿楼阁,如一片阴云罩在皇宫的苍穹下:
“我想带着孩子出宫,离开这里。从前我就说过,不会接受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何况还是那么多的姬妾。这也是我不告诉他孩子身世的原因,只有这样,我才能带着小黎离开。”
“若……我可以给你,一生只要你一个女人,你愿意嫁给我吗。”弘允低声道。
锦月一抖。
“锦儿,天下的男人没有几个不想三妻四妾。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照顾你们母子……”
两人说着话,并未注意到远处回廊后有人走来——正是映玉和潘如梦。
二人正商量着金素棉的事,到此只听了一半儿,映玉吓白了脸,潘如梦却听得两眼放亮光。
映玉见她如此,低声恐吓道:“别人都可以算计,你可收好你的爪子,若你再碰姐姐半分,我不饶你!”
潘如梦言不由衷柔柔一笑,应诺。
映玉还是不放心,又道:“我虽只是昭训,但比起你连位分都没有的,还是高不少,你最好将我警告放在心上!你要与我联盟,就必须尊重我姐姐!记住,你什么都没听见。”
“江昭训训话,如梦不敢不听,如梦谨记了……”
映玉瞥了眼花园中的两人,暗自叹气,姐姐怎生如此不小心。而后,便领着潘如梦走了。
潘如梦一路跟在映玉身侧,便不如之前话多了,默然低头,含着诡异的冷笑。她刚被从思过殿放出来不久,憋了几个月,想着正好让江昭训一起来花园散步,共商对付太子妃的大计,却不想听到这么精彩的一出。
徐云衣啊徐云衣,你勾三搭四,没想到得了太子义妹的名分还不满足,竟打起五皇子的主意。五皇子再英俊威武,那也是太子的敌人呐……
呵。
与映玉告别,潘如梦并未返回念月殿,而是匆匆赶往凌霄殿。
……
“殿下,殿下,臣妾说得千真万确,徐云衣背叛东宫,和六皇子在花园私会,还勾-引六皇子说想要嫁给他,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潘如梦跪在凌霄殿外,她等了半日也没能得了准许进去,好不容易等到弘凌出来。
“殿下,您可不能纵容了她,否则还不给那些有心叛主的人树立典范吗?”
弘凌脸色随着潘如梦的话沉如寒潭,浑身止不住轻颤,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句“嫁给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而碎裂。
半晌,他才极低缓的问:“她,果真如此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千真万确!”
陡然,弘凌周身冲出一股冷厉的真气,立时如冷风扫过,周围的奴才都跪了一地。
“殿下息怒。”
“太子殿下息怒……”
“殿下先息怒,或许,或许有误会也说不定。云衣姑娘应当不会……”李生路跪地说着,却自己都有些不信了,他知道徐云衣就是萧锦月,当年和五皇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是真的可能背叛,太可能了!
弘凌冷冷含着讽刺和无奈,重复了句“误会?”,而后呵地冷笑一声,愤怒至极,又有些失魂落魄,步入了殿中。
大门砰地紧闭。
所有人都吓得一抖。
潘如梦也不禁为自己的铤而走险告密而捏一把冷汗。
李生路瞥了眼潘如梦,很不喜她:“殿下知道了,你下去吧。等等,记住,管好你的嘴,如果你还想要命的话!”
潘如梦惊恐噤声,退下,她当然不会说出去,太子知道就够了。这些人不敢说,江昭训也不会知道是她说的。
潘如梦低着头嘴角隐隐含笑。尽管这样会让太子不喜,但对徐云衣的打击恐怕就是致命,这样也不亏,左右太子是不会再宠爱自己了。
不过,潘如梦这次的算盘,并没有打好……
**
潘如梦离去时,正遇到锦月回来,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锦月微微蹙眉,潘如梦却阴柔一笑:“好久不见了,徐云衣。看来……”她一扫锦月身上的衣裳,“你过得还不错。可怜我在思过殿人不人鬼不鬼,这可都是拜你徐云衣所赐啊。”
锦月因为方才弘允的话而心绪不宁,不想与她多言:“我不想与你多说无益的话,往后,你少在映玉耳边怂恿,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锦月声音冷下去。
潘如梦却一笑:“那可得看你能不能活到那会儿了。”
锦月不明所指,从她的表情上体会出些不好的预感。
*
李生路赶走了潘如梦,想进殿伺候自家主子,却不想殿门关了,连贴身小太监洪安也被赶出来——
“殿下说,任何人不得打扰。”
“殿下如何了?”
“脸色……很不好……”洪安小声说。
凌霄殿的门一直紧闭着,晚膳时间也未打开,谁来看,也未得见。
……
二更,天已黑下来。含英斋里,锦月刚洗漱了准备歇息,便听阿竹匆匆进来说:“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便说我歇了……”
锦月话还没说完,弘凌便已线阴沉沉的进来。
小黎惊喜地从床上跳起来,喊了声:“神仙舅舅!”
团子就扑过去了,可是弘凌一门心思都挂在锦月身上,并没理会,反而是一挥手让所有奴才都下去了,小黎也被不情不愿的待下去——“神仙舅舅,娘亲,我想留下来嘛……”
锦月看弘凌这古怪的样子,知道他恐怕要发作什么,忙安慰儿子:“听话,先下去,一会儿神仙舅舅不忙了再来找他。阿竹,带下去。”
“诺。”
屋里很快没了旁人,弘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锦月,一挥袖两扇门就啪地关上了,锦月吓了一跳。
锦月:“太子有什么话,说吧……”
弘凌眨眼便至眼前,捧住她双肩。然后锦月就闻到了一阵强烈的酒气。
弘凌:“你,想离开我,是不是?他们都去尚阳宫,你也想去。”
“你喝醉了弘凌,轻一点,你弄疼我了……”
锦月挣扎着说。
没想到弘凌竟然应她话,忽然双手一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锦月挣扎却挣不脱。
“我说过,只要你说,我就不会不答应。哪怕你现在想跟他走,我其实,也会成全……”
一愣,锦月脑子轰地一下,从不想弘凌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你,你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弘凌满身的酒气,和平常的样子很是不同,像只收好了所有尖刺的刺猬,所触之处具是柔软,也没了凌厉。
酒的浓郁气味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气味,充斥满锦月的鼻子。“你喝醉了。”
“醉了?”他自嘲的笑,“是……我是醉了……只有醉了才能抱着你,才敢抱你……”
锦月僵在他怀中,被弘凌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不知所措。
这一刻,和当年那么相似。彼时的弘凌温润如玉,是个温柔的翩翩公子,会这样捧着她的脸颊宠溺的说“只有醉了,我才能抱着你。”
这个白日里冷厉的大男人,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捧着她的脸颊伤心的乞求。“不要离开我,不要跟他走,可好?”
“我……”锦月喉咙一哽咽,忽然觉得自己无法控制自己,心底那乱窜得要迷住她理智的心疼和爱慕,“我,并没有说要走……”
“你不走。”弘凌一顿,被酒迷醉的清冷眸子,渐渐晕开一层欢喜,从清隽的薄唇荡漾开,“锦儿,我爱你……”
锦月无措愣在那里。直到清冷的男人肌肤开始滚烫,炽热的唇盖下来,熨帖上她的,一下子,一发不可收拾。
等锦月被理智拉回神来,已经制止不住他。弘凌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力道虽温柔却不容她反抗。
“弘凌、弘凌!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锦儿,我很清醒……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锦儿……”
他的手已经剥开了锦月的外裳,夏天穿得薄,只有胸前一块藕荷色绣荷花鸳鸯的薄薄亵衣,还遮挡在锦月胸上,此时已经被弘凌大手覆上,锦月按住他手:“你醉了!等你醒了就会后悔!”
“你是萧锦月,我是秦弘凌,我很清醒,我清楚。”男人俯下身,漂亮的眼眸荡漾着迷离的波光,大手一撕,他俯下身来,立刻如水的黑发就随着他动作流泻在锦月的胸口,一阵微微的凉之后,却如火开始在锦月身上蔓延。
或许是这个男人英俊超出常人的容貌,也或许是他冷冷的神秘气质让她沉迷,锦月眼看着自己理智在这样的诱惑下快要失守。
今晚之后的事她不敢想,可现在,她从他身下逃不开,避不开。但,她也看清了,心底那一团小小的火苗,在随着他的眼神和呼吸,跳跃……
“把你交给我……”
他的话就像有魔力,锦月双手被他禁锢,已无处可逃。
弘凌长驱直入,锦月轻轻咬唇吞下喉咙的声音承受着他的所有,灵魂也跟着他轻颤。锦月忽然想起白天与弘允的对话,爱情,她仿佛又感受到了什么叫爱情。是心头那一下下的随着另一个人悸动,不由自主……
此时,却听弘凌忍着骇浪般地情绪,无比冷静地说——
“原来香兰殿那晚,是你,不是潘如梦!”
锦月心中一抖,眼前弘凌眼中虽然还有醉酒的迷离,却比刚才清醒了许多,分明就是有神智的!锦月气恼冲顶:“你!你竟然装醉骗我!”
他猛地用了下力,锦月死死咬住唇不发出声音。刚才他的温柔和乞求,竟都是装的、骗她,而今看自己的沦陷,锦月只觉自己像个一再犯蠢的傻瓜,屈辱地盯着弘凌,渐渐有了泪光:
“你怎么能……怎么能骗我!”
“若不装醉,怎么明白你的心意……”弘凌粗粝的手擦她脸颊的泪珠,俯下身吻去她脸颊的泪痕,在她耳边说,“再说,那些话我并没骗你。”
锦月脱不开身,只能默然撇开脸,落泪。
“弘允,是不是也这样疼爱过你?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他宫中,一生一世一双人,呵……”
锦月猛地转脸,狠狠盯着他:“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没有,我和弘允没有……”
锦月默默撇开脸,淡淡自嘲,“他是高贵的嫡皇子,怎么可能娶我这样不清不白的罪臣之女。自有大把的好女儿等着成为他的妃子,岂轮得到我……”
“你知道就好!”弘凌捏过锦月的下巴,强迫她正对自己,“所以,乖乖呆在我身边,别想着逃!”
锦月心底有股无名火,对自己没出息的心软,也对他的欺骗而后又赤-裸-裸-的揭穿,“你凭什么让我留在你身边,你有什么资格……啊——”
他忽地用力一顶:“凭你,愿意。”
锦月只觉懊悔,羞辱,刚才她就该咬舌抵死不从的,“啪”,锦月狠狠一耳光打在弘凌脸颊上,直打得他嘴角都流血。
可他擦了看了之后,冷冷一笑,仿佛胜券在握一般,笑出来,抱着锦月狠狠动作起来。锦月觉得他这样子既陌生,又让人害怕。好像是弘凌,又仿佛不是他,而是被心头的渴望控制的野兽。
“弘……弘凌,你放开我,再这样、我会恨你……”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在别人怀里忘记我。
“不……不要……”
锦月只觉心头一直坚持的自尊、原则,都被今晚她一时头脑发热的心软,而摔得破碎。说什么忘记说什么拒绝,到头来还是次次栽在他手里……
“别再仗着我爱你,就来伤害我……弘凌……”
锦月低低地呜呜哭。弘凌仿佛忽然恢复了些神智,慢下来,捧着女人汗涔涔的小脸儿:
“我不会伤你。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女人,不……应该是香兰殿那次,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往后,我再不会放手!”
锦月已觉崩溃,不想再说,撇开脸落泪。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随他想怎样吧,反正不会少一块肉。
弘凌强迫地捧起她脸让她看自己,声音温柔下来:“听话,等时局稳定了,我就给你名分。小黎是谁的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会疼爱你们,像当年那样疼你。”
“你滚……”锦月抽噎着冷声说。“你让我觉得恶心!”
弘凌似被激怒,“恶心?弘允就不会让你恶心,是吗,我就会让你恶心?”
锦月几乎低声咬牙:“弘允他不会这样对我!”
锦月屈辱地闭上眼睛。或许弘允说得没错,她以为的爱情,根本是错的,那心头的悸动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抑或色-迷心窍。这不是爱,不是爱情……
锦月忽然凉凉笑起来,带着恨。
弘凌蓦地停下来,盯着身下的人,锦月脸上的凉意,让他心头一抖。竟然,心底升起一种不安,和隐隐的忐忑……
此时,听门外忽然响起小黎的敲门声,啪啪啪——
“神仙舅舅,你、你忙完了没啊?”又是啪啪啪三声,“娘亲,你们在玩什么好玩的啊,不要撇下小黎啊……”
锦月嚯地一慌找衣服,可是弘凌在她身上压着,根本起不来。弘凌也停下来,脸黑沉沉的。
门外,小团子耳朵贴在门缝里听,半晌没得到回应,又啪啪拍起两声——
“神仙舅舅,娘亲……”
锦月咬唇撇开头,弘凌脸渐渐黑下去。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会半路杀来个团子。
幸好小黎打断,弘凌终于放过了她。他大步离去,锦月一片片捡起衣裳,却捡不起碎掉的心。
弘凌,你今天所作所为,彻底让你失去了我。
锦月对着窗外的夜色,冷冷轻笑。心头对他最后的那点留恋,今晚也被他亲手掐灭。
☆、第三十五章 父子相认
弘凌从含英斋回来,一路上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水浸透衣裳,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寒凉从皮肤一丝丝往骨肉里钻。
酒意逐渐被浇醒,弘凌蓦地停下来立在雨中,脑海中那张缠着恨与绝望的巴掌小脸,才越发清晰起来。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除了雨丝,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个人儿的温暖。
“秦弘凌,你这都……干了什么啊!”
弘凌一拳打在朱漆柱上。他居然对她做了如此龌龊的事。
这时他背后的雨中却传来一声温和而冰冷的轻笑,渐渐,一个与他同样高大的剪影,打着黄油纸伞走过来。弘允虽从雨中来,却点雨不沾身,睨着弘凌的眼神虽在笑,却是一种打心底里的鄙夷和轻看。
“看来四皇兄越来越病入膏肓了,堂堂男儿连自己做事都控制不住……呵,可怜的瘾君子。”
弘凌狠狠盯过去,血淋漓的手掌撑着廊柱,嗓音如野兽蛰伏时发出的低低吼声:“是,你。”
弘允将弘凌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弘凌衣衫有些凌乱,浓密的长发也被雨淋湿黏在脸颊脖子和衣裳上。
弘允秀雅轻笑,眼神却暗含凌厉:“你看看自己,是不是像只落水狗?这一身太子的金冠黄皮,也掩盖不了你骨子里透出的卑贱属性。”
弘凌握拳,骨骼咯咯作响:“人生而平等,你我同承皇室血脉也并不比我高贵多少。你站在我的宫中说这话,不觉可笑?”
“人分三六九等,‘生而平等’,呵,在皇家说这话可真滑稽。”弘允勾了勾唇,秀致的眉眼冷冷含笑,朝弘凌一挑。“是,你自小聪慧过人,与我不相上下,可那又如何?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大儒名仕的熏陶,有体面家室、强大的母族;而你,不过是在冷宫里捡了几本书随便凑合的学问。你从身世到成长的生活,都如我脚下的蝼蚁。”
两个男人,同样的天家皇子,成长的处境却如云泥之别。弘允走近,近在咫尺地盯着弘凌的黑眸,低缓道:“不要与我相提并论,我会觉得侮辱。弘凌,只要我在,你永远只能匍匐在我脚下。这东宫和锦儿,只要我想,也不过囊中取物。”
弘允说罢便转身而去,明明是剑拔弩张的话,可他却说得很平静,丝毫没有弘实那样沉不住气的脸红脖子粗,仿佛只是在陈述个事实。
弘凌眯了眯眼,不卑不亢冷声道:“就算你出身比我尊贵又如何,至少我所拥有的一切都靠我自己的能力,与你一个靠爹娘长辈宠溺过日的男人相提并论,我亦觉得耻辱!我不知道未来咱们谁会匍匐在谁脚下求饶,但我知道现在我是太子,你见了我,也须行礼低头。”
弘允背影一顿,伞骨被他长指捏得滋滋作响,有股宁静的冷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和弘凌的冷冽相碰。而后只听他缓缓笑了一声——
“一个连自己的女人和儿子都保护不好的男人,凭什么让我服你,难道凭你那张比我长好看的脸么?”
女人,儿子。弘凌凝眉心中一惑,上前几步:“站住,什么女人、什么儿子,你说清楚。”
弘允语气温缓,含着丝威胁的笑意:“不过,过了今晚他们就不是你的了。”
弘允消失在夜色中。
弘凌愣愣站在雨中,望着雨丝密密麻麻如银线飘洒,廊下灯笼只照亮他所站的这片容身之处,前头,是无尽的黑暗和风雨。
女人,儿子……
伫立思索了良久,一些与锦月重逢后的片段,断断续续重新浮现在弘凌的脑海。弘凌对着黑暗,慢慢睁大了眼睛。
难道……难道……
不。
不可能。
五年前他视她如天上的月亮,根本舍不得碰一下,他说过除非明媒正娶,绝不会玷污她半分。怎么可能是他的孩子……
不顾满天的冰雨,弘凌跑回含英斋,可院门却紧闭着。
“开门,徐云衣,我有话问你。你开开门!”
里面回应他的是静寂无声,只有不断落下的雨水,和竹林呜呜的风声。
“云衣!”
半晌,才见门缝里漏出丝光明来,听到女子的声音,却是婢女阿竹——“太子殿下,姑娘现在歇息了,殿下明日再来吧。”
阿竹话音刚落,院门便被推开了,弘凌如利箭冲进来无法阻拦,阿竹忙一个闪退、跌在水坑里,灯笼也灭了,喊了声“殿下”却根本无法阻止他。
香璇即时出来,让阿竹跟着她一起退下。她早预感锦月的身份不简单,恐怕不好透露让外人知道,眼看今晚是不太平了,消息需要守住。
弘凌箭步冲进方才的屋里——床帏凌乱,隐约还可见还未来得及整理干净的狼藉。屋里没有人,弘凌找了一圈没看见,又找到屋外,终于在屋檐下看见了一团缩在那儿呜呜哭的小团子。
听见脚步声,小黎抽搭着回头来,憋着嘴湿着眼睛瞧弘凌,却不如之前那么热情了。
看着孩子的脸蛋儿,弘凌觉得小腿似有千斤重,竟然有些难以迈开,几步距离走得无比费力。
缓缓蹲下身,弘凌捧着孩子的小身子,清晰感觉到孩子的挣扎和抗拒。
小黎眉毛拧得像两条钻沙的蚯蚓,奋力地从他大手掌里抽出小胳膊:
“我不要你碰我,你欺负娘亲,你把娘亲都欺负哭了,娘亲再不想见你了,我也不和你好了,哼!”
数月来,这是弘凌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孩子的脸蛋儿。从前,一想到小黎是弘允的孩子,他就努力地想忽略,不敢仔细看他的脸。而今仔细看来,除了锦月的影子,竟然……
“小黎乖,告诉神仙叔叔,你爹爹……他是谁?”
见弘凌眼眸闪动水光,小黎扁着嘴有些心软,他还是喜欢这个又高又好看的叔叔的,但想起刚才锦月呜呜哽咽的样子,小团子又坚定了态度,不客气撇开小脑袋:“娘亲说他死了。你别问我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弘凌心疼地把孩子搂进怀里,小黎起先还抗拒,可是这个又宽又结实的怀抱实在太诱人了,渐渐小团子就一扫“凶神恶煞”,吸了鼻子抽搭:
“我也不知道爹爹是谁,但是……小黎时常听见娘亲梦里头喊他的名字。”
弘凌手一抖,答案已经近在咫尺,他竟有些不敢开口问。
“他……叫什么。”
“娘亲不让我说,除非你保证不告诉别人,我才说……”
“好,叔叔保证。”
小团子从弘凌怀中抽-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心地四周看了看,小手遮在嘴侧凑近弘凌的耳朵:
“他叫……弘、凌。”
如头顶炸了个惊雷,弘凌只觉心口一哽,几乎无法呼吸。宫中除了皇帝和太后、太皇太后,无人敢直呼这两个字,否则是杀头大罪。是以,小黎从未听人喊过弘凌这两个字。
檐下暖黄的灯笼光映在小黎略显婴儿肥的脸蛋儿上,弘凌看着清秀的眉目,心中如刀子在刮。在战场上流干血汗也不曾落一滴眼泪,此刻却满眼止不住,片刻就爬满了眼眶。
把孩子揉进怀中紧紧抱住,弘凌哽咽说不出话。
孩子,这真是他的孩子。
*
小黎告诉他,锦月在偏殿的小屋洗澡。弘凌赶到屋外,门开着条缝,漏出一道昏黄的烛光落在他面前。
颤颤伸手,推开门,弘凌见屋中屏风有水汽腾起,隐约印着木桶和桶中女子的背影。
“锦儿……”弘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
屏风上女子只是一顿,而后继续舀水淋在瘦削地肩膀上。
“锦儿,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哗啦水响。
女子从桶中起身,赤-裸-着的身体印在屏风上,烙下一道纤瘦玲珑的影。
锦月赤足从屏风后走出来,长发湿漉漉披在肩膀上,一丝-不挂,冷漠地看着他。身上玉如的肌肤上遍布深红浅红的痕迹。
弘凌目光闪烁了闪烁,呼吸乱了乱。“你……先把衣服穿上。”
“衣服。”
锦月鼻子轻哼了声笑,眼中渐渐漫上泪光,“弘凌,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可以遮羞?我什么都没了……曾经的高贵身世,靓丽的年华,连最后一点自尊和骄傲,也如那些布片,被你撕碎了。”
锦月身上的红痕如刺扎着他眼睛,弘凌张张口,声音嘶哑:“对不起,我今晚……”
锦月低眸看身上的暧昧的红痕,自嘲地笑起来:“看我多不知耻。无名无分,就和野男人生了孩子,还一次又一次躺下承欢,当真,低贱……”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弘凌紧紧抱住锦月,“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会对你好……往后,我会倾尽所有补偿你和小黎。”
“补偿?是让我在你宫中做个姬妾,每天和别的女人一起等着你临幸,还是看着你和别的女人恩爱?”“不,以我罪臣之女的身份,我应该被砍头,然后小黎被送给你的姬妾们抚养,呵……”
两行泪水从锦月眼中瞬间落下,锦月闭上眼睛关住悲伤。
“你要我怎样,才能原谅我,重新接受我?”明明抱着她,可弘凌却觉这个女人与自己越来越远。她的眼睛,她的心,都没有自己的影子了。
锦月空洞的眼神重新落在弘凌脸上:“放我和小黎出宫,永远别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我就原谅你。”
“不可能!”弘凌怒声打断,“你知道,我绝不可能让我的孩子流落民间。等天一亮我就安排你们搬去漪澜殿。留下来,我不许你走!”
锦月唇颤起来,这一瞬间,她看见自己长久以来渴望的自由和希望,一齐破灭了。心头有股压抑的怒火,和着悲伤冲得她几乎失去理智——
“走……你走!”“我恨你弘凌,我恨你……恨你!”
一声闷哼,弘凌只觉背心一痛,不知何时锦月竟从他怀中拿了当年定情的桃花簪,狠狠扎在他背心。
“我最后悔的,就是这辈子瞎了眼,跟了你!”
“……”
两双视线相缠,弘凌咬牙默了半晌,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也不会放你走。”
弘凌说罢便大步离开,走到门口顿了顿:“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依你!也绝不会让人伤你性命。”
男人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锦月跌坐地上,心痛地闭上眼睛。
**
李生路守在凌霄殿外半宿,才发现殿中竟然已人去楼空。下午太子喝了不少酒,心情不好旧疾又复发,草草喝了些药。所以他守在殿外怕出事,没想到还是没守住。
幸好这时弘凌回来了,他赶紧迎上去,却见弘凌眼神极度阴沉,一语不发往凌霄殿里走。
他喊了声“殿下”亦没得到回应,直到弘凌捂着胸口连连呕出几口鲜血,跪在地上,他才赶紧上去扶住,边喊——
“御医!曹公公,快传御医!”
李生路扶住弘凌的手忽然感觉一片滑腻,才发现弘凌背心竟然扎着一柄桃花簪头的簪子,鲜血已经打湿了衣裳。
“难道有刺客!”
……
药藏局的侍医全部赶来,马不停蹄进去殿中。药味和血腥味齐齐弥漫整个寝殿。一直忙活到天明,御医才从殿中出来。
金素棉在殿中守了半夜,鬓发和衣裳都有些乱,见御医从帷帘后转出来,忙迎上去——“太子殿下怎么样了?怎会突然呕血得这般厉害。”
御医焦急地叹了口气:“殿下下午的止痛药服用过量,又酗酒,受了刺激,所以才会旧疾复发呕血不止。而且今天变天下雨,导致身上旧伤口疼痛。这几样齐齐发作,才会如此。”
金素棉想起刚才弘凌神智恍惚的样子,抿了抿唇,扫了眼屋中的奴才,挥手都让退下了,才眯着危险的眼神问御医:
“张侍医,你老实交代,到底那是什么药,味道那般古怪,而且殿下仿佛……他不认得我了,连李生路也不认得。”
“这……”张侍医似被人警告过,不能说,支支吾吾,直到被金素棉言辞恐吓一番,他才噗通跪地说了实话:“娘娘息怒,不是奴才故意隐瞒,而是……而是此事事关重大,有关殿下性命和宏图,奴才不敢轻易透露啊。”
“本宫是东宫的太子妃,是东宫的女主人,难不成还会害太子吗?”
张侍医略作了思量,才和盘托出:“娘娘,那药名叫节麻,虽然可以止痛,但是长期服用就会上瘾,并且产生幻觉,能够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任何事任何人,使人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所以又叫仙人药。”
金素棉吃惊,“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但这药实际是毒,毒素积累越多就越损害脑子,等到病入膏肓,眼睛里看见的世界和脑子里的世界交叠,就……”
那大不敬的词他不敢说,张侍医又道:“所以奴才给殿下看诊的时候才时常说,不能受刺激啊……这一次次累积,终有一日无法控制。”
听完这一席话,金素棉已经瘫软在玫瑰椅上,手脚冰凉。“可殿下现在每隔几日就要吃一碗,这样下去……”金素棉倒抽一口凉气,见张侍医对他点头,“你……你是说,殿下他以后,以后会成疯子吗……”
张侍医满面焦灼无奈,叹气:“这止痛药寻常大夫都不会给病人施。恐怕是殿下在战场上受伤过重,疼痛非人能忍,才用了这药。一旦用了这药,要戒掉,就难了……”
金素棉浑身发凉,如坠冰窟。若是让人知道太子有这样的病,谁又还会跟随……
这秘密,决不能透露出去。
**
弘凌突然病倒的消息很快在东宫各殿间传开。
灵犀殿里,映玉坐立不安,穿着白底、银线绣莲花纹的长衫裙,等着婢女巧芝带回消息。直等到天都蒙蒙亮了,巧芝才满面大急的跑回来。
“夫人夫人,不好了。”
“慌慌张张做什么,慢慢说。”映玉给了眼色给另一个奴才,让她出去,把门也关上。“说吧。”
巧芝起身,附耳映玉:“太子殿下昨夜去了含英斋,宠幸了徐姑娘,而且……而且刚才殿下醒来,就吩咐说好像要提夫人去问话!”
映*一软,险些站不住,幸好巧芝一把将她扶住了。“怎……怎么可能。难道姐姐……”
姐姐向殿下说了什么吗?
不,不可能的,姐姐不会这样对她的。
“夫人,你怎么了?”
映玉抬手让她别说话,一语不发的沉思,渐渐浑身发凉,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你再去仔细打听,别漏了什么。探听了及时回来告诉我。”
“诺。”
巧芝出去后,屋中只剩下映玉一人。映玉侧脸看铜镜里的自己,在惊恐的轻轻发颤。不,姐姐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对她的。
一定不会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手抖得这么厉害,她这么忐忑。
这时,门口晃来个人影子——潘如梦来了。“江昭训怎么这般忐忑不安?可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映玉吓了一跳。“怎么是你!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潘如梦勾唇微微一笑。“你姐姐承宠了,你就注定要失宠。可怜你当她是姐姐,她却不把你当妹妹啊,呵呵。”
“你住嘴!我姐姐,不会的。”映玉别开脸,可是心里却越发没底。一旦弘凌知道小黎是他孩子,那,当年那晚上的秘密就包不住了……弘凌一定不能容她的。
姐姐,你真的会这样对我吗……
映玉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门外传来人语声,是凌霄殿的人就来提她了。
曹全带着人来的,扫了眼殿中的摆饰,最后落在映玉身上,拖长声音道——
“江昭训,太子殿下传你过去问话,走吧。”
映玉一抖,晃了眼曹全身后的侍卫,瘫软在地上。
曹全又扫了眼潘如梦,含了厉:“把月美人也带走!”
**
半夜弘凌走后,锦月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上窗户、放下帷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更安全一些,能够把时间都暂定了,不再前进。
就这样,她昏昏沉沉坐到了天大亮,关着门,任谁来也不理会不开。仿佛有侍从来让搬东西,收拾去漪澜殿的人语声。定然是弘凌派来的。
香璇和阿竹、彩香在外头怎么劝说,她也置若罔闻。太乱了,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想清楚,接下来到底要怎么走下去。
直到映玉的婢女巧芝在门外呜呜求助——
“徐姑娘,快去救救我们夫人吧,我们夫人不知犯了什么罪,被殿下关进思过殿了。你快去救救我们夫人吧。”
“映玉……”锦月反应了几秒,才想起,若弘凌知道了小黎是他的骨肉,必然,必然也知道了五年前大漠的那一夜,是她,而不是映玉。
回想下弘凌对待背叛、欺骗他的人的手段,锦月浑身一凛,忍着身上的酸痛,忙下床开了门——
“你们夫人如何了?”
巧芝满目流泪,惊恐不已,抱住锦月的小腿:“姑娘救救我们夫人吧,她被曹公公领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侍卫,关进了思过殿。谁也不能去探视,这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一夜风雨,思过殿恐怕又湿又冷,夫人身子肯定受不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