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4-30

作者:又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十四章 可还爱我


    弘凌不疾不徐道:“龙生龙,凤生凤,六皇弟这话说得对极了,本宫幸得父皇血脉传承,才能有今日这番造化。只是父皇睿智,贵妃娘娘贤惠,这六皇弟……”


    弘凌这一顿,令满场都是静寂的尴尬,弘实被废的原因谁都知道,可偏偏弘凌却并不打击他,反而淡淡莞尔夸赞——


    “这六皇弟的拨头戏,也唱得极好,皇兄希望以后年年都听六弟的戏。”


    主子听戏,奴才才唱戏。


    听着是夸,然而转念细想,分明是讽刺。然而皇族宗亲不是瞎子,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太子这话确实是实话,没冤枉弘实。


    这一回合胜负已分明,有人摇头叹气失望。弘实气得脸红筋涨,咬牙绷着笑道了一句——


    “皇兄还是把东宫凌霄殿留宿犯婢的事,好好向父皇和太皇祖母解释清楚再说吧!老祖宗的规矩在你手里败坏了,那罪过可不小!”


    说罢便夹着尾巴落座了。


    那厢太皇太后正顺气,见指望的皇曾孙弘实如此不争气,不由略感沮丧、无力,到底年纪大了,刚才又动了怒,便有些撑不住“威严”,语气也比方才弱了几分:


    “哀家才歇息了这么一会儿,你们兄弟俩就闹腾得不可开交。”


    她眉间皱纹更深,枯槁的手背上血管如叶脉爬着,疲惫地抬了抬。


    “把那奴婢带上来哀家瞧瞧,到底是多貌美的女子,能凭着犯婢的卑贱身份,宿在天家皇储的凌霄殿。”


    锦月藏在宫女队伍中,早已心惊肉跳,闻言立刻浑身一凛!


    立刻有两个太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所在,逼迫她不得不上前。暴露在无数道凌厉打量的视线之下,锦月步步艰难,心如滚在刀尖上——若被认出是萧锦月,她的命、映玉的命、小黎的命,还有香璇、念月殿膳房的太监……所有对她好的人、帮助过她的人,都会死!


    站定在弘凌身侧,锦月余光扫了他,却见他满脸轻松漠然,视她如不存在。


    “还不快跪下叩见太皇太后。”有太监厉声说。


    锦月竭力忍住僵硬和颤抖,朝太皇太后跪下去——


    “奴婢徐云衣,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只见那只血管如叶脉缠绕的枯槁手背,抬了抬——“抬起脸来,让哀家……仔细看看。”


    锦月双掌具是冷汗,颤颤缓缓抬脸,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儿,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清太皇太后——


    她坐在黄花梨木的纯金云纹包角凤椅上,满面皱纹,两鬓银发全白,却一丝不乱整整齐齐,一袭黑缎底、以深红丝线刺绣翟鸟纹的深衣,袖口用玄色、深青二色丝线捻银线滚了缠枝纹作细边,华贵的衣裳裹着她已有些萎缩、微驼的身子,愈发现出苍老之态,只是一双眼睛,和她头上古朴的发饰一样,闪着幽幽的、饱经风霜的光芒,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她。


    锦月一怔,竟在这个严厉的老人身上看见一丝可怜和慈祥,虽然精神,却掩不住有种将死之气缠绕着。


    静寂中,忽然六皇子弘实坐席出传来姬妾窸窸窣窣地讽笑声,而后便听弘实含着戏谑笑道——“这种面老珠黄的粗衣奴婢,太子皇兄是当真有内涵呢,还是就在沙场饥不择食了?”


    他仗着皇家不喜弘凌有恃无恐,这话虽混账,却惹来暗暗窸窣笑声。


    锦月闻言却松了口气,想起清晨为了出宫方便,在脸上抹了发黄橘黄汁,额前头发又长,没想到正好掩饰她容貌。


    弘凌缓慢眯了眯眼,而后亦用戏谑的语气回弘实:“六弟说得是……”


    而后他猛地握住锦月的手腕一翻,立刻锦月掌心的茧子和牢狱之灾后留下伤痕,赫然呈现众人眼前——


    “本宫爱美人,后宫美人众多,岂会看上对如此面陋手粗的奴婢?”


    弘凌说罢毫不留情地丢开锦月的手臂。


    “太皇祖母,弘凌当日见这婢女为叼主欺侮,身患重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传了侍医救治罢了,并不存在什么宠幸,所以并未破坏宫里的规矩。至于私赦暴室女犯……更无从说起。谁人不知只有掖庭丞才有一道赦令,这犯婢是掖庭丞亲自下赦令,并不是弘凌。”


    太皇太后有些无力,或许是不想再看那一个个皇子在弘凌面前都不堪一击的现实,垂着眼皮,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此事交于延尉监查吧。”而后看向锦月,“哀家年少时爱看胡旋舞,听闻你曾是长乐乐坊的第一舞姬,擅为胡舞,便跳支舞给哀家看看吧,跳得好,哀家赦了你宿凌霄殿的罪过……”


    这话一出,方才窸窣说话的人都静下来,胡旋舞要极速旋转,并且只脚尖着地,除非专业的舞姬,寻常人根本模仿不来。但看那粗布麻衣的女人风都能吹倒,怎么看都不像会跳舞的。


    锦月就跪在弘凌之侧,此时弘凌才第一次真正将目光落在她低埋的背脊上,他袖下拳头紧握,额头亦起了一层薄薄冷汗。


    “怎么,不敢跳?”太皇太后疑心地睁开眼睛。


    锦月四肢发凉,吞了口唾沫:“奴婢……奴婢这便跳。”


    鼓乐起,袖袂飘动。


    弘凌眉眼一亮,袖下拳头骤然一松,吃惊的盯着旋转的锦月。


    锦月就地起舞,足尖着地、纤臂轻挽,虽是粗布麻衣,却在她身上灵动地飘舞起来。弘实那方窸窣嘲讽的人已经看呆了,四下一片宁静。


    因边塞不宁,宫中胡舞已不多见。弘实举着酒杯情不自禁念了句诗——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实在妙……”


    可佳人骤然身形一晃,锦月只觉头晕支持不住,就要跌倒功亏一篑,却不想落入的是一双臂弯,眼前全是重影,每一道影,都是同一个男人,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满是吃惊和探究。


    “看来这第一舞姬身份有疑问呐……”有好事者道。


    “行了……”太皇太后低沉地拉长尾音喝止,不想在听毫无营养的攻击。


    方才将弘实和几皇子方才的痴看她收在眼里,只觉无比的失望,愈发思念起死去的弘允。想起五皇子弘允何等优秀,便一眼也不想再看这帮没法儿指望的曾孙。


    她吩咐了太监几句,而后,太监便高声宣道——“太皇太后娘娘说,今儿的戏便到此为止,散了吧。”


    ……


    人纷乱四散,锦月想从弘凌怀中站起,可刚站直便找不着北又要倒下。


    “别乱动,会摔伤!”


    ……


    回东宫的路上,锦月跟在太子撵车后的宫女队伍里,心头纷乱,时不时两侧婢女看她。


    今日这一闹,想要默默无闻,恐怕就难了,锦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那道今早近在咫尺的宫门,越来越远……


    夜风吹来,浑身冰凉,唯有掌心一袋暖石,如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流入她的心头。


    果然如锦月所猜想,刚回念月殿的奴才院子,一道懿旨便从太极宫再次飞来——


    “太皇太后有旨,徐云衣听候!”


    “奴婢徐云衣,接旨。”


    “徐云衣舞姿美妙,哀家甚喜,着,每月十五,至太极宫康寿殿伺候,钦此!”


    花发太监一收懿旨,对锦月态度变得客气——“云衣姑娘舞姿虽有瑕,但难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喜欢,你可要好好珍惜这难得的机会,接旨吧。”


    锦月五内如洪钟响着,并着脑子里都嗡嗡作响。


    “奴婢接旨,谢,太皇太后恩典……”


    这宫,难道真出不去了吗?


    太监走后,锦月久久伏地不起,额头贴着地、攥着滑缎子的懿旨,心头一片茫然,挨了这么多年她的希望就是出宫,一想到可以出宫仿佛什么都可以熬下去,可现在,她却越发觉得仿佛身不由己,在皇宫这池涌动激流里,越陷越深了。


    面前有丝缎摩擦的簌簌声响,而后锦月额前便多了一双黑底金纹云靴。这皇宫中,衣饰穿戴皆象征着等级身份,这样的黑底金纹云靴不会有第二个人穿。


    “人已经走了,还不起来,就这么喜欢跪在地上吗?”


    弘凌冷冷俯视跟前的女子,见她闻言僵硬的缓缓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泪湿的双眼具是茫然不安,不觉弘凌心头猛地一触。往常每回彼此相见,不是冷冷疏离、便是水火不容,他何曾见过她示弱半分。


    弘凌匆忙的从锦月身上移开视线,看向枝头轻摇的杏树:“你若要离宫也不是不可,我可以送你走,去哪里,都可以。”


    锦月却失魂地轻轻摇了摇头:“这节骨眼上我若突然消失,岂不是做贼心虚。我一走,映玉他们,必定遭受牵连。”


    “可你不走,也未必就是上策。”


    “……是啊……”


    锦月摇摇晃晃站起来,抬眼看黑暗无尽头的苍穹,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仿佛所有光明都一同死去了。“而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寂静在夜色里蔓延。


    许久,弘凌从那抹单薄得让人心疼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转身背对锦月——


    “你若走,我送你出宫,若留……我保你不死。”


    心头一动,锦月回头看他,却只见高大的男人已经走进夜色里,慢慢,那剪影融入夜色,再看不见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


    **


    太皇太后招锦月去康寿殿跳舞目的匪夷所思,但练舞是当务之急。弘凌命人从宫外招来了舞姬,这几日教锦月练舞,能弥补一些是一些。


    “姐姐。”映玉进门来,亲手端了一盅雪梨银耳羹,腾腾还冒着热气。


    锦月闻声停下来,迎上去端了映玉手中的羹汤,让她坐下。


    锦月握她手,只觉冰凉得很:“听闻你这几日又得了风寒,可好些了?瞧这手,跟冰似的,好端端怎么又生病了?”


    映玉柳眉蹙了蹙,眸中漾过愁思的波光,刚张口欲说,又见锦月眼下有青黑、似又瘦了,便忍住被金家挤兑的事没说,轻轻摇头说:


    “没什么,就是……有些累着了罢了。倒是姐姐,后日就是十五,太皇太后不知道做什么,她向来不喜殿下,恐怕要利用姐姐达成什么不好的目的。”


    锦月眸光往屋外一投,映玉猛地想起屋外侍立着几个奴才,忙起身去门口让他们都走远些守着。


    映玉忧虑自责:“幸好姐姐提醒,否则以我的粗心恐怕早晚要出事。”


    说到此处,映玉眸中含着泪光和隐隐的恨意:“姐姐,我这几日是心中甚是惶恐,只觉这每一日都过得朝不保夕。封妃的圣旨迟迟不下,我得到消息是金素棉在从中捣鬼,她想要做太子妃。金家实力强大,一旦她做了太子妃,恐怕我这没有亲族可依靠的孤女,早晚要死在她手里……”


    金家确实不容小觑,可以说是而下太-子党势力的中流砥柱,且不是金素棉在弘凌心中的地位重不重要,光凭家室这一点太子妃的位置她便唾手可得。


    锦月抚平映玉眉间的刻痕,握住她冰凉的手:“别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身子要紧。”


    映玉却苦笑了一声:“姐姐光会说我,你看你眼下这两条青黑,恐怕也不比我好。”


    锦月鼻间轻轻一叹,看向窗外,雨雾霏霏,杏树枝头花已凋谢,小小的绿叶团团簇簇正在枝干蜿蜒。


    “萧家凋亡,而今你我深陷宫中,地位卑微、势单力薄,只怕一朝有浪头打来,我们只能听之任之、任其摆布。若我们的身份被拆穿,恐怕又是一场血腥的屠杀,我如何能安枕……”


    “既然上回甘露台那么多人都没有人认出姐姐,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人认得,毕竟当年与萧府相识相熟的都几乎灭门了,这深宫中,姐姐也不必那般担忧。”


    锦月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姐妹二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中。


    沉凝之后,锦月抬眸,见映玉鬓发乌黑、肌肤如玉,像一块玲珑的白玉,娇弱美丽惹人怜惜。


    “映玉,你有没有想过这一辈子究竟要什么?”


    “想过,当然想过。”映玉满眼殷切的希冀,看着锦月梨窝一绽,陶醉在想象中,“我想要健康,想要这一辈子从一开始就健健康康,生来就没有让人不男不女的恶疾!想要得到的,永远都能得到,在乎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失去、更不会被人抢走……”


    “可我知道这些都不现实。”她笑容顿失,拉锦月的手:“姐姐,我知道你因为出不了宫而忧心。我知道姐姐从小就是个有想法、有追求的女子,可是姐姐,有时候想得太多,不如活在当下。只要咱们把现在的每一天都活得好好的,就谁也要不了我们的性命!”


    锦月微微吃惊,映玉从小胆小内向,从没有这样的主意。


    “你说的,似乎也对……”


    映玉抿了抿唇似经过深思熟了而下了不小的决心,脱口道:


    “姐姐,我知道太子殿下心里一直有你,他心里一定还爱着你。你既然不知命运何去何从,不如就留在东宫,把命运交给殿下吧。到时候我们姐妹联手,以姐姐缜密的心思和智慧,金素棉定不是姐姐的对手。”


    锦月淡淡苦笑,回想起那夜甘露台弘凌翻开她满手的老茧说她丑陋,虽然知道他是为了掩盖事实而不得已说的,但道理却是没错的。


    “我宁愿命运在我手里坎坷,也不要寄托在别人身上享受短暂的快乐。”


    锦月默然撇开眼睛。


    “再何况,今生今世,弘凌已非我想要的良人,哪怕他这能够不计前嫌将我供在金丝笼里,我也并不会觉得幸福。”


    映玉看着锦月柔韧而坚毅的目光,一瞬间心头滋长出些自卑。


    “难怪殿下对姐姐多年不忘,和姐姐比起来……映玉的境界确实太低了。”


    映玉抿着唇,渐渐满露哀戚,“姐姐你可知道,太子殿下其实从不碰我……我完全是靠着殿下对姐姐的爱,才能活到今天。我也知道,只要殿下爱姐姐一日,就一日不会正眼看我。”


    锦月吃了一惊。


    映玉双目垂泪,轻轻捏了白绢擦去,又捧起锦月的双手含泪说:“但是映玉不会嫉恨姐姐,因为这世上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深深爱着的人,绝对不能失去的人。我想和你、和殿下,永远像一家人生活下去,一辈子也不分离……”


    怔愣之后,锦月淡淡苦笑,擦去她的眼泪:“就算弘凌没有你,他还有别的女人。哪怕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哪个君王不爱美人,又哪个美人能永远是美人。”缓了口气,“灯蛾扑火的爱情,有当年那一次,就够了。你也不用再劝我,我心意已定……”


    锦月不欲再说,映玉知道锦月不会与人共侍一夫,只能作罢,抬手让奴才把补品、衣裳都拿进来,又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才说走。


    映玉方走出门,便吓了一跳——竟然是弘凌冷冷立在门外,他喜怒莫辨,正从杏花枝头半掩的纸窗看屋中的佳人背影,发冠已被雾水沾湿了,可见已立了好一会儿了。


    映玉心下发跳,这么近的距离,那她们姐妹俩方才的说话岂不是……


    “殿……”


    她忙要跪下去,可弘凌看也不看她一眼,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先下去。


    映玉咬唇,回眸透过杏枝和纸窗望了锦月一眼,心头涌起羡慕和淡淡的酸楚,只觉自己如透明人一般无足轻重,默默福了福身,告退了。


    弘凌确实在门外站了许久,锦月的话,也一字不落的都听了清楚。


    前几日锦月告诉他当年分手是迫不得已,他先是愤怒锦月的隐瞒和自作主张,后来想想又觉得有些后悔当时的态度过于激动、恶劣了。最近心头萌生的躁动和渴望又越发清晰,让他不由又对那女子生出些幻想,可无意听见这番对话,又似冷水将他破了个劈头盖脸,看清了现实。


    风中落下一声叹息,弘凌转身正打算要走,却听背后锦月急急叫住他。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我也……我也正想和你谈谈。”


    锦月方才恰好从窗户看见弘凌,便追了出来。


    锦月没有再以奴婢自称,弘凌注意到了,是以也只平常语气说了个“好”。


    屏退了下人,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和满园子的牡丹、玉兰,默默相对。静默在蔓延,静到仿佛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弘凌负手而立,长发如墨,金冠玉带,背影比之当年的青白布衣,越发英俊。“说吧,你要找我谈什么。谈完这一次,以后……以后便不要再谈了,既然不打算给我结果,就不要给我希望。”


    锦月看见他在门外,便料想他应当无意听见了她方才对映玉的话,然而并不后悔说出那些,那些话一直是她想说而没能说的。


    “弘凌,我们真正的和解吧,不要再为当年的事互相折磨了。”


    锦月淡声开口,视线努力忽略眼前的牡丹花和玉兰,望向别处。


    “我们该往前走了。你而今贵为太子,有你的宏图伟业要施展,而我,也有我的命运要承受……从今往后,我们可以像陌生人一样,或许各不相干,或许有一天我们重新认识,可以做普通的朋友。你说,可好?”


    锦月望着那俊秀的背影,眼睛有些发酸。


    那背影沉凝了许久,沙哑着磁性的嗓音说——“好……不过,我有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锦月:“你问。”


    弘凌回身来看她——“你,可还爱我?”


    他目光清澈如水洗的青山,锦月一时错愕,仿佛看见了从前文质彬彬的弘凌,可他健硕的身材和喉咙间让人敬畏的图腾又提醒着她不是。


    “不能骗我,说实话!”


    锦月咬唇,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爱。”


    ☆、第二十五章 弘凌承诺


    闻那一个“爱”字从两片略显苍白的粉唇中吐出,弘凌眸子不住的闪烁,直直望入锦月眼底。


    他目光忽然燃起烫人的灼热,令锦月心头一慌,赶在弘凌启唇说话之前抢先道——


    “可不打算再爱了!”


    弘凌刚张口,而下只能缓缓合上,眼中的灼热随即慢慢熄灭成灰,而后两人各自默然撇开眼睛,都有些无所适从。


    锦月脸发烫,手脚却冰凉,正后悔着是不是不该如此诚实,接下来要如何收场。


    弘凌便问道:“那你今后当何去何从,以你的身份,哪怕逃出皇宫,只要一朝映玉或者别人的身份被曝光,这普天之下也难有你容身之所。”


    锦月淡然笑了声:“太皇太后已经注意到我,我贸然逃出宫只怕捅出更大的篓子,不如就呆在宫里,静观其变吧。”


    弘凌审视着锦月,对这个女子他本以为自己是了解的,可当年分别,如今重逢,他越来越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你就不怕死吗?”


    锦月望着虚空,而后垂首轻捻起裙裾,朝弘凌跪了下去。


    “你这是作什么!”


    锦月跪地,朝弘凌真心实意地磕了个头,额头贴在他面前的地面不起——


    “我怕死,可是怕死并不能让我不死,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答应我。”


    弘凌俯视着跟前的女子,她明明粗布麻衣的匍匐在自己脚下,可却并不让人觉得有任何卑躬屈膝的卑贱,反而让他生出一种无力感——她太有主意了。


    有时候他真希望萧锦月是个随波逐流的女人,像别的女人那样,盼着嫁金龟婿、盼着荣华富贵、权力地位,心巴巴的依靠男人过一辈子。但,萧锦月偏偏不是……更可笑的是,自己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特别,才动了心……


    “你说,只要我做得到的,都答应你。”


    锦月仰脸,乞求地看着他:“答应我,假如我死了,替我照顾小黎,哪怕你再不喜他也请不要伤害他、抛弃他,若可以……”锦月抿唇,“若可以,收他为义子,养在宫外,别让他牵扯进宫中的纷争。”


    弘凌凝眉眸光一涌动,薄唇抿紧,隐隐含了怒气。


    锦月知他想到了弘允,可相比告诉他孩子的身世而让他们母子骨肉相离、让小黎卷入争储的血腥残杀,她却更宁愿让弘凌不知道。


    “孩子是无辜的。小黎,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的泪光在一双明眸中闪动,满目具是卑微地乞求,弘凌袖下的拳头慢慢松了,深吸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一片宁静。


    “好,我答应你,若你不在人世,我秦弘凌哪怕一日功败垂成、死无葬身之地,也定让孩子安然长大。”


    锦月含泪笑了,心中大石头总算落地。她知道,这个男人说出的话,不会轻易食言。


    锦月泪光点点中浮动着喜悦,弘凌俯视着她,只觉这份笑容轻柔得如一团薄雾轻云,和着她纤瘦的身子,愈发教人心生怜惜——


    “你是个好母亲。”


    锦月低首,轻擦了泪光不语,心底叹息:希望,你也能够做个好父亲。


    这是最后一次相谈之后,从今往后便是陌路人,秦弘凌,徐云衣,一个太子,一个舞姬奴婢,再不相干。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各自背过身去。


    锦月刚走了几步,便听身后弘凌低声说:“虽然我们之间没有结果,但我依然不后悔当年在那场雨中的等待。”他顿了顿,缓声说,“珍、重。”


    锦月知他是指当年他在丞相府雨中等待一日,向她告白的事,轻轻深吸了口气,轻声回:“我会……你也是。”


    两个人,两个方向,一个朝高耸入云的凌霄殿走,一个朝矮矮藏在偏僻角落的土坯奴才院去。


    从今以后,不再有瓜葛。


    锦月走出牡丹园子的时候,见李生路从小路急匆匆绕过去,匆忙间看见她,点头打了个招呼,脚下也不停,应当有急事去找弘凌的。


    锦月没有再想下去,回了院子。


    李生路跑过去的时候,正发现自家太子朝凌霄殿踽踽独行,很平静,不,应当是“冷漠”,就像那一年战场上,太子一身铠甲滴着鲜血,独自从硝烟弥漫中走出来,手中提着把血剑,双眼冷漠得像没有灵魂——对于一个本来信佛理禅的人来说,杀那么多人,如何又不是对自己心灵的屠杀。


    李生路收回胡思乱想,忙上前。


    “殿下,有急事通禀!”


    弘凌负手而立。“是太皇太后又要找本宫麻烦,还是皇后又唆使童贵妃母子,与本宫作对。”


    李生路四顾一眼,见无人,才低声说:“都不是,而是……关于五皇子。”


    一听这三字,弘凌浑身一凛,凌厉回眸来,危险地眯了眼睛:“弘允?”


    李生路点头,上前悄悄耳语了一阵。


    弘凌眸子骤然阴戾下去,袖下双拳紧攥,咯咯作响。“没想到,他竟真活着!”


    李生路:“不过现在消息还不确切,皇后仿佛也还不知道此事。”


    弘凌冷冷轻笑一声,吩咐了李生路几句,便让他下去了。


    皇后当然不可能知道弘允还活着,若她知道,那日甘露台就不会只干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的看戏了。


    他早预感道,弘允不可能那么轻易死了,能够和他比肩相较的男人,怎可能死得那么默默无闻。


    清风起,弘凌回望念月殿,又似越过念月殿、看向少年时居住的冷宫。那里有他最不堪的岁月。


    二十四年前,上任皇后所谓的死于他生母手中之后,便由她双胞胎妹妹、彼时还是姜贵妃的姜瑶兰继任,人称小姜后。弘允便是小姜后所出,因为大小姜后双生,长相酷似,是以皇帝、太后之流对大姜后的追思都转移到了她们母子身上,小姜后母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是以弘允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而他,却是背负着两条人命的孽子,是人人都想践踏的泥巴。同一件事,弘允做就是对的,他做就是居心叵测、装模作样。他越聪慧、越能干,他们便越忌惮、越不喜……


    深吸了口气,弘凌压下少年时代残留的阴影,决然朝凌霄殿去。


    既然没有人可以依靠,自己就必须更加的努力,顽强!


    他绝不会重蹈少年时代的覆辙!


    **


    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转眼便到十五。


    清晨。


    昨夜刚下了一场夜雨,草叶儿挂着露珠在晨曦中闪闪发亮,一阵疾风扫来——是把拂尘不小心扫了它一耳光,水珠簌簌抖落了一地。


    拂尘的主人嫌弃地一掸拂尘上的露珠儿,咕哝了一句,而后朝着院子又立马收敛了不悦,细声客气问——


    “云衣姑娘,可起了?”


    院里,锦月正在回忆这十来日苦练的舞姿,闻声听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那花发公公,忙出来,福了福身——


    “云衣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


    方明亮一听,乐呵了。奴才哪儿经得起“大驾”二字,虽说平时有小太监拍马屁,但都不如这姑娘说得诚恳动人。


    “姑娘快请起,老奴一个奴才,大驾光临可不敢当。”他将锦月一身粗布麻衣打量了一通,皱了灰白相间的眉毛:“哟,姑娘是打算穿这身粗布麻衣去给太皇太后献舞?”


    锦月看了眼磨破的袖口,低首道:“云衣虽布衣荆钗,但作为粗使奴婢,穿这个才符合身份。”


    方明亮眼皮儿一挑,看锦月的眼神多了些探究和打量,沉凝了半晌,缓缓笑说:“姑娘真是可惜了,若不是当年失足而入了暴室,以你的资质和智慧,定然不止今日这点造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领了锦月走。


    太皇太后的用意不明,她此去康寿殿生死未卜。或许,明年的今日就是她萧锦月的忌日。


    锦月临出院门,回头看了眼门口那双新做好的小鞋子,眼泪渐渐湿了眼眶。


    但想起弘凌的对孩子的承诺,又心下稍安。孩子,娘亲走了,但愿顺利,娘亲还能继续照顾你……


    ……


    康寿殿外种满了各种菊花,而下春日,只有少部分细叶菊绽放,白花瓣、嫩黄蕊,装点着高阔素净的康寿殿。


    一到这儿,整个人仿佛都沐浴在宁静中,但宁静中渗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庄严肃穆,又让人更加浑身紧绷了起来!


    锦月收回目光不敢多看,躬身跟在方公公后进去殿中。每走一步,心中便多一分忐忑。


    “愣着做什么,进去吧~”方明亮催促。


    咬一咬唇,锦月决然踏进殿中。


    ☆、第二十六章 弘允再救


    康寿殿犄角高耸,建得高而阔,本以为是富丽堂皇之所,可锦月踏入殿中便有些吃惊——空旷,清冷,昏暗。


    正殿里没什么物件摆设,微风从背后的暗朱色殿门吹进来,牵起里头暗影重重的帷帘,像了无生气的寂静坟墓。


    一抖拂尘,方明亮给了锦月个站这儿等候的的眼色,而后转入帷帘纱帐深处。


    锦月轻轻颔首,心头和这重重帷帘紧裹的大殿一样凝重。


    重帘深处隐约听见人语和几声轻嗽,而后便有纱帘摩擦声音缓慢推近。


    锦月收回视线垂下眼皮躬身站好。


    片刻,两宫婢扶着银发老人颤巍巍出来,身侧跟着方明亮,后面还有两个婢女,一人手持黄铜雕青莲纹香炉,一人捧着鹅卵石暖袋。


    锦月余光轻扫一眼,正对上太皇太后落座之际向她扫来的冷肃目光,脊背立刻埋得更低了,屈膝跪下去——


    “奴婢徐云衣,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皇太后鼻间轻出了口气,没说话,抬了抬手,方明亮公公便替她道了声:“起吧……”


    锦月垂首低眸地小心谨慎起身,不敢出一点错漏,静待吩咐。


    殿中片刻静默,方明亮又说:“跳吧,别耽搁了……”


    锦月本以为太皇太后会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不想一来就直接让她跳。难道,她真是让自己这个半罐子水来跳舞给她看?宫中并不缺舞姬啊……


    锦月猜不透,当然更不敢问,双袖一举、翩跹而起,起舞间瞥见座上的老人似并没看她跳舞,单手撑着脸颊、闭目气息奄奄地休息,精神比之上回在甘露台看戏时更弱了些。


    她穿着深褐色缎子打底、刺绣银竹枝文的深衣,领口袖口用深青色混合银丝滚了寿字纹,满头银发间也只戴着一朵翡翠金南珠的佛手花形簪,露在外肌肤起皱泛黄,仿佛曾经美丽的花朵经过风霜摧残,精华尽逝,只剩皱巴巴的枯黄躯壳。


    太皇太后整个人都裹着一层哀戚之色,那日锦月在她身上所见的将死之气,仿佛越发重了。


    转眼已跳了近两刻钟,锦月有些受不住,方明亮见锦月吃力,便挥挥手,让她退到一旁站着。


    锦月如蒙大赦,两腿发软地躬身侍立一旁。殿中寂静,只有黄铜雕花香炉的熏香白袅袅的烟升腾、弥漫。


    四婢女左右各一双地给太皇太后锤腿揉肩,一直伺候到将近午膳十分,方明亮斜望了眼殿外日晷,将近午时了,便躬身得了太皇太后之后,让人上膳。


    鱼贯而入的婢女将圆桌摆了满,各式各样都是珍馐琳琅满目。


    布菜、舀汤、盛饭,伺候的婢女虽多,却无一丝凌乱、没一点声音,只有诱人的香味四散,渗透屋里各个角落。


    锦月扫了眼桌上的菜,每一样都叫得出名字、吃过,而今想来,当初丞相府的日子过得也当真奢华。


    “唉……都撤了吧。”太皇太后看一眼,扬扬手厌道。


    方明亮立刻跪了下去求道:“太皇太后娘娘,您这几日饮食稀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看在皇上、皇后、太后和诸位皇子公主的份上,保重凤体啊!”


    他大着胆子双手捧了碗浓稠的八珍黑米粥,呈上——“太皇太后娘娘,进些吧!”


    太皇太后斜眼一看便拧紧了眉头,拂袖一推:“哀家说了,不吃!”


    整个粥碗摔在地上,满屋子伺候的姑姑、宫婢都应声跪下去,锦月也不敢慢半拍,膝盖虽是磕在羊绒毯上,却也生疼。


    “太皇太后娘娘息怒……”


    “太皇太后娘娘息怒……”


    奴才们瑟瑟发抖。


    太皇太后扫了一屋子奴才,更觉厌烦,枯槁的手颤颤指他们:“你们成日只知道说息怒、保重凤体,哀家都听得生厌了,有谁走了心、懂哀家的心了?都是一群,假模假式的狡猾奴才!”


    方明亮闻言浑身一颤,跪趴在地上发抖什么也不敢说。


    方才粥碗刚好滚到锦月跟前,锦月大气不敢出,只怕发出半点声响让老人响起还有这么个从东宫来的奴婢在。


    可还是晚了,头顶上移来一道冷肃的目光。


    “你,过来。”太皇太后说。


    锦月浑身一凛,膝行上前几步,垂首跪在太皇太后跟前。“奴婢在,太皇太后但请吩咐。”


    老人扫了一眼锦月。“你起来,给哀家布菜。”


    锦月心中咯噔一声,小心翼翼站起来,扫了一眼桌上四十九道菜,烧、炖、煨、煮样样俱全,色形精美,若是换个平常人只怕连认都不一定认得是什么东西。


    锦月小心拿起如意柄银勺子,先挑了道酸笋鸡皮汤,小心盛了半碗,跪地呈上。


    “太皇太后娘娘请用……”


    白白的热气氤氲,碗中酸笋雪白点翠,鸡皮杏黄糯香,汤鲜美又不觉腻,开胃爽口。


    这是锦月多年前最爱喝的。


    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沉默,汤还烫着,锦月手指烫得有些发痛了,却不敢动分毫,太皇太后才终于一扬手,让方明亮来接过,喝了两口。


    方明亮又小声告知锦月:“再布两道。”


    锦月又起身挑了一道五香鳜鱼,一道山珍蕨菜,不想太皇太后竟然都让方明亮接了,一语不发、颤巍巍的吃了几口,满屋子奴才都觉惊奇。


    等太皇太后吃罢,端起笋汤竟突然老泪纵横、哀伤不已——


    “弘允,最爱喝这笋汤……”“哀家的允儿啊……”


    太皇太后忽然哀哀痛哭起来,方明亮怒嗔了锦月一眼。


    锦月吓得忙跪在一旁、以为大祸临头。


    却不想太皇太后抬抬手,让她起来。


    从康寿殿出来,锦月浑身绷紧的神经才骤然一松,险些站立不住,这时背后有人叫住她,是公公方明亮。他早没了方才的怒目,变得比早上更加客气了。


    “云衣姑娘留步。”


    锦月福了福身,颔首道:“方公公。”


    方明亮笑呵呵,挥手让背后的小太监捧上食盒给锦月,说是太皇太后赏赐,锦月跪下双手接了。


    “多谢公公。”


    方明亮将锦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素挽着的头发因跳舞和午膳那番折腾微微有些乱,粗布衣、葛麻鞋,明明是宫里奴婢最低等的打扮,穿她身上竟有种特别的素净美,让人生出几分好感。


    “云衣姑娘,老奴从没见过你这样奇特的女子,要知道,每年今日咱们康寿殿的奴才是最难过的,今日倒是因你逃过了一劫。三道菜,都甚合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心意。”


    锦月疑惑,忍不住问:“公公何出此言?”


    方明亮声音低了低:“今日是五皇子的生辰,众皇家子嗣中五皇子最常来侍奉,太皇太后也最是疼爱五皇子,只可惜五皇子英年早逝……”


    说到此处方明亮便没说了。


    锦月眸光一闪,压下眼中泛起的水波,福身向方明亮再道了谢,方明亮告诉她这些显然是向她示好。


    待人走尽,锦月打开食盒,正是她挑选的那三道菜。


    温热的食盒捧在手心里,锦月禁不住泪流满面。


    又一次,弘允救了她。


    ……


    香璇在院子门口翘首等着,午时刚过,等回了锦月,见锦月捧着个食盒,眼睛有些发红,忙迎上去问——


    “云云姐,太皇太后可有刁难你?”


    锦月正出神,闻言莞尔摇了摇头:“小黎呢?我带了好吃的,你们尝尝”


    小黎正在院子里头挖草药,最近小团子迷上挖草药了,香璇一度打趣他是不是想要当大夫。


    小黎因着上回香璇骗他说牵女孩子手会怀孕,而生着小气,不理香璇,不过听见锦月一喊他,立刻就跑出来,香姨姨香姨姨的喊香璇,赶紧过来一起吃,香璇说不饿,让他自己吃。


    小家伙脸上黏着米粒儿,吃得香喷喷的,锦月忍俊不禁,揉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而后便见香璇远远站着笑看小黎,仿佛可以保持着距离。


    从前她都喜欢和小黎在一起,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


    “香璇。”


    锦月唤了她一声,给了个出去院子的眼色,香璇心知锦月要问什么,有些不安,跟着锦月出去了。


    “云衣姐,你有事说?”


    锦月拉她手:“你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总觉……你好像在刻意跟我和小黎保持距离。”


    香璇吞吐了一阵,才如实告诉了锦月:“是映玉夫人警告过我,让我和云衣姐保持距离,不能……喊你姐姐。”


    锦月吃了一惊,不想映玉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替映玉向你道歉,她从小依赖我,又是小孩子心性,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与我生死患难,在我心里,你也是我妹妹。”


    香璇泪眼朦胧,唇颤了颤许久没有说出话来,拥着锦月轻轻落泪,抽噎道:


    “香璇离家千里,在这深宫沉浮受尽苦楚,我也早已把云衣姐,当做亲姐姐。”


    姐妹俩静静坐了一阵儿,香璇擦去了眼泪,想起件事来——


    “姐姐,我听说……”她凑近了些,“月美人仿佛向映玉夫人求助,映玉夫人向殿下求了认清,要被放回来了。”


    锦月闻言凝眉。映玉,怎会和潘如梦那狠毒的女子搭上关系。


    自被弘凌撞见的那回话别后,映玉已有好几日没有来过,这几日她忙着应付太皇太后也没来得及顾她那头。想起上回她说受金素棉排挤,锦月心头一跳,难道,她是打算拉帮结派壮大势力吗?潘如梦是什么货色,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思及此处,锦月一刻也坐不住,忙去灵犀殿找映玉


    ……


    锦月出门不就,小黎便趁着香璇专心做衣裳的功夫悄悄溜了出去。现在他已经对东宫很熟悉了,轻车熟路的就摸到了凌霄殿外。


    正殿之外闲杂人等不得乱窜,曹全正侍立在大殿外的廊下,忽见个小团子鬼鬼祟祟地从长满绿叶的小梅花儿树后钻出来,慢慢滚过来。


    曹全认出,是太子认识的那小团子,于是斜睨着小家伙,警告地“嗯嗯”咳嗽了两声。


    小黎先是一吓,然后见是个老公公,点头弯腰问了个“老公公好”,娃娃声音压得低低的,又软又糯。曹全收回视线看空气,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黎捧着装了酸笋鸡皮汤的食盒,摸到了殿门口,把食盒放在高高门槛上,手脚并用地迈过去。


    大殿宽广,空无一人。


    “神仙叔叔……”小黎极小声地喊,“太子神仙叔叔……”


    还是没人。


    小黎不敢大声,这时便听大殿帷帘之后的深处,仿佛有大人和孩子的说话声,那个大人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就是神仙叔叔。


    于是,好奇心驱使着他撩起纱帘,走进深处,几曲几折,到了书房。


    书案边,弘凌正坐黄花梨圈椅上,一边看兵法,一边听个六七岁的、白白瘦瘦的男娃娃在背《诗经》。


    小黎捂嘴,怒睁着眼睛看那娃娃,就是上次骂他娘亲被他打得流鼻血的那个丰斗,本来说好是男子汉之间的对决,不许告诉大人,结果他转头就告状,害得娘亲吃苦头。


    小黎越想越生气。但吃一堑长一智,他可不会再上他当了。


    “义父,丰儿背完了。”


    “好,今次背得比上次好,一会儿让曹全领你去宝库房,挑个喜欢的东西吧。”


    弘凌微微一笑,拍拍丰斗的肩膀,便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丰斗惊喜不已:“那、那丰儿可以要那个三腿金蟾吗?”


    “当然可以。”弘凌顿了顿,问,“为何想要三腿金蟾?”


    那金蟾蜍就是个摆饰,但不能当玩具。


    丰斗笑嘻嘻道:“义父,丰儿听闻三腿金蟾非财地不居,它放在哪里哪里就会飞黄腾达,是个祥瑞之物,所以丰儿想要它。”


    微微皱了眉头,弘凌只觉心头有些厌烦,世上追名逐利者太多,不想连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这些。


    可但看身侧站着还没他坐着高的小孩子,他又觉得自己似乎迁怒了,淡淡笑说了声“下去吧”。


    丰斗便高高兴兴的拿着古藏《诗经》孤本,出去了。


    弘凌望着丰斗的影子飞快转入纱帘不见,不由想起雪夜那个被他一团雪砸中的小团子,若是让他来选,一定会在宝库里选个好玩的东西。


    “难怪,你要我将他养在宫外……”


    弘凌喃喃,更明白了锦月那日的话饱含的苦心。


    皇宫中,追名逐利、争□□力,是必须的生存技能。


    ……


    小黎在方才二人说话说到一半儿的时候,就悄悄退到了凌霄殿外,坐在花坛边儿,食盒放在一旁,捧着脸沮丧地望天思索:刚刚那个坏孩子嘴里叽叽喳喳念的什么东西啊……


    他一个字都不懂!神仙叔叔听了笑呵呵,好像很开心。


    “真的是你!”


    丰斗出来便见不远处花坛有个孩子坐着,过来一看也认出是小黎。


    “怎么,上次苦头还没吃够,又来寻苦头吃了?”


    小黎知道不能给娘亲惹麻烦,瞥了丰斗一眼,背过身、捧着脸不理他。


    丰斗见自己被无视,顿时觉得丢面子,又转到小黎面前挑衅了几句。


    小黎连瞥都懒得瞥他了。


    丰斗气哼哼,走了几步,又倒回来,一脚踹翻了食盒,立刻食盒从花坛上摔下去,里头的汤碗哐啷摔了个粉碎,汤汁一地。


    “啊,我的汤!”小黎急了。他自己舍不得吃,专门带过来给神仙叔叔的,结果全洒在泥地里,小黎想捡却发现都脏了,手指还给碎瓷片划了一道扣子。


    丰斗哼声笑起来。“这冷汤冷菜是哪个宫吃剩了打赏你的,还是你偷的?你要想吃,我每顿吃剩的都可以给你。”


    小黎红着眼睛,小指头愤怒地指丰斗:“你这个坏孩子!这是我给神仙叔叔的,你为什么要踹翻它!”


    丰斗见四周无人,道:“你一个狗奴才也配叫义父‘叔叔’?义父我大周朝的太子殿下,是未来九五之尊,你再叫一声‘神仙叔叔’,小心我让延尉监的大人把你丢进监狱,治你个大罪!”


    小黎知道延尉监,锦月入过那里死牢,当即便不敢再说了,不是怕丰斗,而是怕锦月再被丢进牢里。


    “丰斗。”


    突然远处传来了娇俏的小姑娘声音,小黎很熟悉这声音,不过叫的却是丰斗的名字。


    丰斗眼睛一亮,立刻收好刚才的怒气,欣喜:“雪宁小公主!”


    来了对小主仆。是废太子的嫡女,雪宁公主和她的小婢女款款走尽,她和丰斗差不多大,穿着红缎的曲裾锦裙,手臂挽着雪白的蚕纱披帛,雪肤玉面,很是娇俏。


    雪宁走近了才看见一地狼藉之侧的小黎,吃惊:“你……你怎么也在?”


    小黎正吃惊于丰斗口中的“公主”二字,没来得及说话,丰斗便一拉雪宁的小手:


    “雪宁公主别理他,这奴才会脏了你的仙裙的,咱们去玩儿吧。”


    丰斗虽小,却被金素棉教导得颇有儒雅少年之风,哄得雪宁一道走了。


    曹全过来正好撞见这末尾,待丰斗和雪宁公主走后,才过来蹲下身,拿手绢儿擦小黎流血的小指头。


    “老公公……”小黎喊了声。


    曹全见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竟然还没哭,幽幽叹了口气:“唉……这宫里做奴才,难免受气,以后日子还长着,别往心里去就好了。”


    小黎听他说完,站起来鞠躬道了谢,然后看着曹全的眼睛平静和笃定地说:


    “老公公,我不是奴才,以后,也不会做奴才。”


    说完,小黎一句话不说地捡起食盒,又把能捡起来的笋片和鸡肉包在衣裳里,走了。


    曹全愣在原地,看孩子的背影,他阅人无数,方才竟被这孩子眼中的干净和笃定,震了震。


    这眼神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在年少时的太子弘凌脸上见过。


    曹全嘿嘿笑了声,竟生出些期待。这娃娃长大,究竟会搞出什么大事?


    ……


    锦月到灵犀殿时,东宫药藏局的御医正在给映玉把脉开药,便在外殿等着。奴才们对锦月都很客气,迎她坐下,又端茶送水。锦月不难猜,定是映玉早有交代在先,不然这些上等奴才怎会这么伺候自己。


    御医终于出来,锦月才得以进去见着映玉。


    映玉脸色苍白地靠着迎枕坐在床上,仿佛比上次又瘦了一圈,她见锦月来,一扫脸上病容,满面欢喜。


    奴才们都有眼色,都出去了。


    “姐姐!”映玉欣喜道。


    锦月见她如此憔悴,自己竟无暇照拂,心底暗暗自责,坐到床边握她的手,果然瘦了。


    “怎么又生病了,你这样三天两头生病下去,身子怎么熬得住?”


    映玉叹气红了眼睛。“再过一月册封太子妃的旨意就要下来,金素棉不光有金家撑腰,又得殿下欣赏,而我……”映玉摇摇头,“而我,一无所有。这些日子,殿下连见都不见我一面。”


    锦月虽心疼,不忍说她,但毕竟有些事不能不说,便正色道:“纵然如此,你也不该和潘如梦有来往啊。潘如梦心思歹毒,定不会真心对你,只怕还会拖累你,到时候若触犯宫规,吃苦头的是你啊!”


    映玉有些心虚惭愧,忙握锦月的手:“姐姐生气了吗?我知道潘如梦害过姐姐,可是我眼下也没有别的盟友,李、郑两个美人已经投入了金素棉的阵营,我现在孤身一人,早晚会被她们践踏死的……”


    她怆然,见锦月凝眉叹气,轻擦去眼泪讨好道:“既然姐姐不让我与她结盟,我便不与她结了。往后的日子……我就听天由命吧,左右,也是我自己酿的苦果……”


    锦月心下为难,宫中姬妾间勾心斗角如何凶狠,她怎会不知,不得宠的妃嫔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倒是我害了你,若那早我没有出破庙,便可以背着你逃命了……”


    映玉默默垂泪不说话,半晌才抬眼看锦月:“姐姐,我知道,殿下是因为想忘记你,所以才不来看我。姐姐,若你真的放下了殿下,若你真的不想让映玉成为深宫枯骨,就帮帮我好吗?”


    映玉捧起锦月的手按在湿漉漉脸颊上,恳求道:“姐姐最是了解殿下,只要姐姐帮我,告诉我怎么能让殿下开心,殿下一定会慢慢喜欢我的,姐姐,帮帮我好吗。我现在在这灵犀殿,孤立无援,每一日都好难熬啊……”


    锦月张张唇却说不出话。


    映玉跌下床来,跪在锦月跟前:“姐姐,映玉求你了,帮帮我吧……”


    ☆、第二十七章 他的喜好


    天气入了四月开始转暖,东宫里似锦的春花渐渐凋落,喜暖的花儿又蓄势待发,延续皇宫的繁荣。


    池中芙蕖花已隐隐冒了绿角,蜷在碧波粼粼的水面,岸边紫薇花一簇簇打起了绿中带粉的花骨朵,只待日头再暖些便齐齐绽放。


    一只女子的手摘了其中一朵早开的紫薇。


    “夫人您看,连紫薇花都开了,后日就立夏了。”


    婢女宝音捧着紫薇献给金素棉。


    金素棉素手接过。她穿着一袭淡水蓝、刺绣浅色牡丹的锦裙,双臂挽着一条浅红色蚕丝披帛薄如蝉翼,随风轻动;一头乌发梳作堕马髻,髻上簪着花簪——碧宝石为叶、赤金雕为繁花、东珠为蕊,其下又挂着浅色宝珠为步摇,行动间宝珠颤颤。


    自来到长安她便脸上起疹子,昨日才彻底好了,摘了面纱。额前画了桃花钿,衬得人肌肤如雪、粉面透红,一眼,便觉是个雍容富贵的吉祥美人,端庄大方。


    “是啊,紫薇花,又开了。记得四年前和殿下相识正好是立夏,紫薇花也是刚开。”


    金素棉望向池心,春阳灿灿一片雪光,眸子却染了惆怅。


    “宝音,你说太子殿下心里装的那女子,究竟长什么样?”


    婢女掩口扑哧一笑:“模样当然像夫人。”


    金素棉眉心一跳,回头:“你也觉得是她,对不对?”


    她这一问倒把婢女给问得懵了懵:“殿下心里装的女子就是夫人,当然和夫人像。夫人难道发现……有别人?”


    见婢女是奉承,金素棉失望地叹了口气,她自诩冰雪聪明,比灵犀殿那位更懂得男人的心,弘凌喜欢什么样的,她便做什么样的。他喜欢精致华贵的美人,她便脱下穿了十几年的蒙兀族的骑射女装,变作汉家的贵族小姐;他喜欢琴棋书画精通的女子,自己就钻研那琴棋书画。只要他喜欢,她就照做,言行举止,她都在改。


    可,那日在椒泰殿外见到那叫徐云衣的婢女,她心中就忍不住一抖,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婢女的眼神举止……


    “夫人莫要担心,夫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美丽动人又善解人意,殿下不也说过吗,这世间也唯有夫人最懂他心思了。”


    金素棉一叹:“我和殿下已经相识四年,可我还是将他看不透。从前在大漠看不透,现在入了皇宫,他贵为太子,我更加看不透他……究竟是我看不透,还是殿下,不愿掏心让我看透……”


    金素默然想着入宫后的变化,忽然有个荒唐的设想:若自己和那天的粗使婢女一样,没有金家势力支撑弘凌的宏图伟业,还会得宠吗?弘凌,会不会对她不屑一顾呢……


    “夫人!”


    此时池畔假山后的小路转出个三十许的年长姑姑,作边塞妇人打扮,她急急看了眼金素棉,又一瞟奴婢们,垂首。


    金素棉会意,轻抬素手,让婢女们都下去了。


    “芹姑姑,可有急事?”


    疾步走过来低声说:“夫人,灵犀殿那个果然不安分,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太子殿下这几日午膳都去她那里用,听说是她亲手所做,太子殿下很爱吃。”


    金素棉微微凝眉:“她向来视我如眼中钉,‘不安分’在我意料之中,不过……江映玉家务膳食不通,向来不擅长这些。而且太子殿下的口味与寻常人有异,连我都摸不准,她怎会……”


    “夫人想说的正是奴婢想说的。而下东宫众姬妾为夫人马首是瞻,不可能还有人敢给她出主意,我看……她定然暗地里请了‘高人’!”


    金素棉略作沉思便有了眉目:“可是从前受宠过的月美人?我听闻那月美人曾经受过殿下一段日子恩宠,或许是她告诉了江映玉什么。”


    “奴婢这便去查查。眼看太子妃册封圣旨就要下来,决不能再这个节骨眼儿上让那成天装病的心机女子出什么幺蛾子!”


    金素棉略一沉思:“还有个人,你也一并查一查。不,你别去,你转告父亲,让他去留意。”她顿了顿道,“让父亲留意下太尉尉迟府,看他们可有心来东宫争一席之地……”


    金芹应了声,刚转身又折回来,欲言又止道:“夫人,彩凤她说……想见夫人。”


    金素棉脸色一沉,语气严厉了些:“奶娘不是要见我,是想让我给她报仇吧!”


    厌而无奈的叹了口气:“罢了,你多带些补品给她,让她安分些,别再与我惹是生非了,更不可去寻那念月殿的女婢报仇。殿下最不喜看见纷争。”


    金素棉望一眼金芹,缓和了语气道:“芹姑姑,你和奶娘都是跟着我从大漠入宫的家姓奴婢,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金素棉和金家,要知道谨言慎行,宫中不比大漠。你处事向来缜密,是你的好,来了宫中千万别丢了。”她鼻子沉沉叹了一息,‘什么‘装病’‘心机女子’的话,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见。”


    金素棉宽严相济,金芹一凛,忙躬身低首应了“诺”。自家主子入宫后比在大漠金家时更加谨慎、威严了,已有皇宫娘娘的风范。


    ……


    灵犀殿的花园全部翻了新土,杂草除了、移栽了新鲜花朵来。百枝莲和芍药最多,娇艳的一片红花绿叶,衬得这些日子素来冷清的灵犀殿,也生机勃勃了。


    四个穿浅红襦裙的宫女排作一列,端着膳食迈着碎步进屋去。


    “太子殿下,尝一碗雪笋火腿汤吧。”


    映玉殷勤地拿了翡翠柄的白瓷汤勺,舀了一碗笋汤,小心翼翼地双手呈给弘凌。


    “殿下,这笋片是早上去竹林新摘的,和火腿一起熬汤最是爽口鲜美,趁热尝尝吧。”


    她又呈得近了些,望着弘凌眼中柔情愈浓。


    弘凌看了眼瓷碗中,雪白的笋片表皮轻轻泛绿,配着鲜红的火腿片,汤汁清澈如泉,浮着几点芝麻粒儿大小的香油,薄薄的白热气缓缓升腾,确实引人胃口。


    弘凌一时怔愣,陷入沉思,脑海里想起了一些……一些想忘的往事。久远,却又历历在目。


    见弘凌不接,映玉心中忐忑,弘凌回神来,见她端着碗的手食指缠着绷带,渗着血迹,无声微叹了口气:


    “辛苦你了,往后这些活儿交给奴才做就是了,你向来病弱,别累着自己。”


    映玉心中一喜,眼眶盈满激动的泪珠,却又恐破坏气氛,努力逼了回去,柔柔笑着给弘凌布菜——“不辛苦,殿下是我的夫君,只要夫君喜欢,映玉做什么都不辛苦。”


    弘凌闻言筷子一顿,眉间似有不悦,映玉见他这“一顿”,心中骤然惶恐,红了眼睛,直到弘凌喝了汤,放下碗,碗中一点不剩,她才放了心。


    午膳后,映玉在殿门处送走弘凌,轻盈的身子轻轻福了福。


    “恭送太子殿下。”


    弘凌抬抬手让她起来,望了眼桌上还未来得及撤走的笋汤,而后大步离去。


    映玉目送那高大俊美的男人走远,映玉泛起激动的泪水。


    婢女巧芝上前扶她,轻声道:“夫人,殿下来咱们这儿吃了三日的午膳,定是将夫人放在心上了,奴婢听说,那李、郑二美人都有些忐忑是不是投错了阵营,连晚上都睡不着觉。”


    映玉提着白纱裙裾孱孱起身,望着殿外阳光金灿灿,一片红花娇艳,勾了唇柔柔笑道:“我看她们谁还敢挤兑践踏我!”


    说罢,她又敛去脸上阴柔,孩子般地烂漫一笑:“把早上典膳局送来的食补糕点都带上,对了,药藏局送的人参和天麻也拿上,包好。”


    她刚吩咐罢又自言自语:“不,姐姐在那院子没法儿炖汤……”


    “巧芝,把天麻洗干净拿到小厨房。”


    ?


    此时,皇宫的另一方,太极宫西边的康寿殿,也正张罗着午膳。


    今儿不是十五,可清早公公方明亮就来念月殿的小院子,传了锦月。


    和上回一样,她大概跳了回胡璇舞。太皇太后精神比上回稍好,斜倚在御制紫檀木雕八宝云蝠纹的宝榻上,皱纹遍布地脸不辨喜怒地瞥了她几眼。


    片刻到了午膳时分,又是满桌的菜,七七四十九道,却和上回锦月来时所见不同,没有一道重样的,道道都是精品至极的菜肴珍稀。


    锦月也只识得其中一部分。


    太皇太后拄着凤凰头拐杖,被方明亮扶着落座。姑姑和婢女拿了碗筷正要添饭、布菜,太皇太后手扬了扬,让他们都靠边儿去,而后锐利的视线就落在了垂首侍立一旁的锦月身上——


    “你过来。”


    “诺。”


    锦月一凛,小心过去。


    方明亮给了锦月个眼色、下巴朝着汤勺点了点,示意她布菜。


    锦月颤颤拿起如意柄烫了金边儿的白瓷勺。桌上有四道御汤,都是锦月没有吃过的,不知道怎么选。


    选对是赏赐,选错可能就要性命!


    锦月不敢掉以轻心,努力回想着弘允曾经爱吃的菜,却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竟从未关心过他的喜好。


    最后,锦月舀了半碗“罐煨山鸡丝燕窝”汤,山鸡肉香味馥郁,和着燕窝又滋补,汤汁金灿灿的,看着闻着都极好。隐约记得儿时,弘允提过山鸡味美。


    太皇太后一语不发地喝了两口,锦月悬着的心才落了地,而后又回忆着弘允曾经说过的蛛丝马迹,选了几道菜,太皇太后都一一吃了。


    午膳用到一半,忽然门口进来婢女跪地通报——“太皇太后娘娘,童贵妃娘娘来请安了。”


    锦月便闻太皇太后汤匙重重往碗中一搁,吭哧一声,满屋子奴才都一抖。


    太皇太后凝眉冷声道:“大中午她一个人来请什么安,让她晚些再来!哀家这膳还想多吃几口——”


    可太皇太后话音还未落,门口艳丽娇媚的童贵妃已提着裙子急匆匆进了来,一膝盖跪在殿中朝太皇太后委屈地一声:“太皇太后娘娘,您可要为实儿做主呀……”


    锦月一眼认出是甘露台那晚、废太子弘实的生母,童贵妃,忙躬身退远了些,免得引起她注意。


    太皇太后许是听了许多次,颇为厌烦,却又不好立刻赶人走,压下不耐扬了扬手道:“说吧,实儿又受了什么委屈了?”


    童贵妃闻言立刻跪直了身子,红着眼眶道:“这宫里诸皇子间都手足情深,除了太子,还有谁会给实儿委屈。”她捏着红梅纹手绢儿擦了眼角两滴干巴巴的泪珠,“太尉府的四小姐是皇上打算指给实儿的,可现在太子竟想抢过去做太子妃。这让别的兄弟怎么看我们实儿啊……。”


    太皇太后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瞥了童贵妃一眼:“去年是实儿自己嫌弃尉迟太尉的四小姐干瘦不能入眼,而娶了杨丞相的嫡次女为妃,怎么又成抢了。”


    “太子哪里是想娶妻,她分明是看中太尉手中的两成兵权,想要力压实儿让他永不得翻身呐。”


    锦月瞟了眼童贵妃,见她声泪俱下、似言真意切,膝行跪在太皇太后跟前:


    “太皇太后娘娘,太子已经手握四成兵力了,若又得太尉手中两成兵力支持,那我们大周皇室可就奈何不得他了!他一直觉得咱们亏待了他,回来便是报仇的,硬是把实儿逼下了太子之位,往后还不变本加厉都报在我们身上么……”


    听这一串话,太皇太后只觉脑仁儿突突地疼,苍老手疲惫地按着太阳穴。“那按你说,哀家要怎么处置?”


    “太尉向来敬重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只需出面劝说他将女儿嫁与实儿为侧妃,到时候实儿得太尉和丞相两大文武统帅的支持,太子也不能不忌惮!”


    听她越说越功利,太皇太后不耐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哀家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容哀家……再想想。”


    童贵妃见有望,当即说了几句殷勤好话,跪安,起身之际才发现角落里站着个布衣宫女,细看之下认出了锦月是甘露台见的东宫婢女,当即惊了惊,眼中划过一抹担忧和戾色。


    嘈杂的人终于散了,太皇太后也确实多一口都吃不下了。


    锦月心中思量:耄耋年纪还要为儿孙之事操心,难怪总觉得这老人身上有种悲戚的无力感。皇帝卧病不济,众皇子又无特别出众者堪当重任,如何不操心。


    “你……叫什么名字?”沧桑的声音问。


    锦月收好心思,垂首躬身上前一步跪下去:“回禀太皇太后娘娘,奴婢徐云衣。”


    “喔……好像你说过,哀家这记性,越来越不济了……”她无力地抬了抬手,血管如叶脉爬在手背,“起来吧,总低头跪着,哀家都看不清你长什么样子。”


    锦月起身,被太皇太后打量着脸,心中紧张,好在她看了并没有什么异样。


    太皇太后沉吟了一会儿,问:“你为太子所救,又在东宫伺候数月,你说说,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德言行,又如何?”


    锦月一听立刻惶恐地跪下去、额头贴着地:“奴婢身份卑贱,不敢枉论天家储君,太皇太后娘娘恕罪……”


    太皇太后睨着锦月的背脊哼了一声,喃喃道:“奴才,果然还是奴才,只有伺候人的本事。唉……”“哀家还以为你是允儿指引到哀家身边来的,从前,允儿便时常招胡姬来这儿跳舞,讨哀家欢心。”


    她说着,浑浊的眼睛含了泪水,挥挥手。


    “唉……下去吧。”


    锦月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去,隐约听见里头太皇太后喃喃着弘允的名字,“要是弘允在,便不会这般了……”


    锦月心下沉沉。弘允是皇后之子,自小聪慧优秀,皇族宗亲都甚是拥戴,只是没想到他去世这么多年,还有这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


    这便是做人的魅力么。


    锦月仰望流云涌动的天空,虽幼年便相识,可自己从前竟从未关注过他的大小事。


    “云衣姑娘留步!”


    方明亮客气地笑着疾步走来,习惯性地一掸拂尘,捏了个兰花指一指偏殿——“恭喜姑娘,太皇太后又有赏赐!”


    锦月也很是吃惊,跟着方明亮去了偏殿的耳房,在门外候着。方明亮领人进去之后,取了个绿檀木雕牡丹喜鹊纹的宝盒。


    锦月出了太极宫,打开条缝来看——是套跳舞用的长袖衫裙。


    锦月认得,是“碧芙紫绡裙”,许多年前弘允知道她喜欢看人跳舞,就带来给她过。她拒绝说“又不是我跳舞,用不上,你拿回宫送给旁人还可讨人欢心。”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送到了自己手上。


    当真,是天意。


    ……


    映玉亲手炖好了天麻鱼头汤,用三指厚的陶罐装好,马不停蹄地送来念月殿,却不想锦月不在,屋里只有孩子抱着本书在读。


    那日小黎拿着个空食盒回来后,捧着脑袋在门槛上望天沉思(是的,沉思!)了两个时辰,而后跳过来拉着锦月认认真真地说要读书。


    读书认字对锦月来说不难,只是要教小黎还缺少课本,幸得李汤雪中送炭,送来了崭新的六书,锦月却觉着不甚好,托他拿了《诗经》来。


    《诗经》有雅有俗,风土民情、国风名仕包罗万象,在宫内宫外的文人间颇为风靡,锦月觉得甚好。


    而下小黎捧着的就是《诗经》,小团子读得疙疙瘩瘩的,费力却还是坚持着。


    “小黎,映玉姨姨给你带好吃的了!”


    映玉进门来罗袖一挥,立刻婢女捧上红木食盒,一打开来,八个格子全是不同样子的糕点,嫩白、金黄、浅红,光颜色就有好几种。


    “哇……”小团子整个儿看呆了,愣愣地放下书,晃着小腿儿过去抱住几乎跟他身子一样大小的食盒,小黎仰头崇拜地看映玉,“映玉姨姨,好多啊,都是送给小黎的吗?”


    映玉回忆着锦月和香璇的动作,试探着伸手,揉小黎的脑袋,掌心的毛发又松又软,也勾起几分喜欢起来。


    “当然是。”


    小黎高兴不已,放下食盒去门口喊香璇,要她一起来分享。


    映玉闻言当即脸色沉了沉。


    好在香璇不在,映玉才又重新笑了出来,看着小团子吞着口水忍住馋虫,将点心盒子细心盖好,说是等娘亲回来一起吃。


    “小黎,映玉姨姨和香姨姨,你更喜欢谁?”映玉柔声问。


    小黎眨了眨眼睛。觉察到些不对劲,便说:“都喜欢。”


    映玉摇摇头,抚摸他圆圆的脸蛋儿:“要更喜欢映玉姨姨,知道吗?映玉姨姨才是你和你娘亲最亲的人,映玉姨姨会对你们一辈子好的,嗯?”


    诺诺地点了点头,小黎眨眨眼,这时候锦月刚好进屋。


    在门口看见这一屋子吃穿的东西,锦月便知道是映玉来了。映玉欢喜地迎上去,拉住锦月的手:“姐姐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锦月见映玉脸上有血色,微微一笑:“看你气色好了不少,风寒可都好了?”


    映玉笑着点头,欣喜点上眉梢,激动地红了眼眶,屏退了旁人,映玉拉锦月去园子中。


    “姐姐做的饭食果然极好,殿下这几日都在灵犀殿吃午膳,别宫的美人也不敢明着对我恶语相向了,多亏了姐姐。”


    说到此处,映玉想起了什么,掩唇一笑:“普洱茶加蜜饯,我怎么也想不到殿下这样高大威武的男子竟然喜欢吃糖……”


    风吹牡丹簌簌的响。


    花丛后,弘凌与李生路站在那儿,正听着二人说话。


    李生路微微吃惊:“殿下,那些膳食果然不是映玉夫人做的。”


    弘凌低低嗯了一声。望着那背对他的纤瘦女子。雪笋汤,蜜饯茶,还有那种种,他早该猜到出自她手。当年他在冷宫,缺衣少食,锦月时常做膳食用食盒装好,送给他。那味道,和这几日吃的,一模一样……


    弘凌幽幽叹了口气。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自己喜欢吃什么,她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楚么?


    ☆、第二十八章 是谁的人


    锦月脸色略僵了僵,低眸背过身去。


    映玉咬舌心中一跳,后悔太欣喜竟没有考虑到锦月的心情,忙拉拉锦月的袖子:“姐姐……”


    锦月背对着她,低低应了一声。


    “姐姐可是生映玉的气了?”


    沉凝之后轻轻一叹,锦月淡淡道:“我只是……不想再提他,你以后也别再对我提他了。我知道的东西都已经记下来告诉了你,按照那些法子你定然能多些胜算。”


    锦月蹲下身抚摸一朵开得娇艳的牡丹,肥沃的花瓣水嫩柔滑,淡香宜人,仿佛眼下东宫中的美人,个个姿容艳丽,心中略沉,锦月继续道:“但日后的造化需你自己把握。往后你还是少来念月殿,更不可如今日这样带这么多东西,太引人瞩目,你越得宠,想要抓你把柄的人就越多。”


    “是,姐姐,映玉谨记了……”


    牡丹花丛那边,弘凌将二人的话一句不漏听完。姐妹二人说罢进屋,李生路见自家主子紧紧立着一动不动,小声唤了句“殿下”。


    弘凌扬了扬手,让他下去,自己又望着那人去楼空花园独自站了一会儿,才举步离开,却不想刚走上回廊,那头拐角方才的女子就突然翩然出现。


    弘凌一定,锦月抬眸对上他视线的瞬间也怔了怔。


    不过也只是瞬间,锦月低下眸子静静走过来,不避不闪,到他身前时轻轻福了福身行了礼,便和别的奴婢一样躬身低首,擦身而过。


    眼前的朱红回廊已无佳人影。


    弘凌余光微斜望了眼园子的娇花,心中幽幽一叹,牡丹依旧,人心已变矣。她已经放下了,自己,也该放下了。


    曹全在念月殿外候着,见弘凌出来,忙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禀告:“殿下,椒泰殿的素棉夫人送信儿来说得了一幅上好的墨宝,煮了梅子清酒,请殿下过去品鉴。”


    弘凌径直朝凌霄殿走。“告诉她本宫有事,不去了。”


    “诺……”


    弘凌步子一顿,曹全抬了抬眼皮打量弘凌轮廓冷硬的侧脸,圆滑地躬身垂首默不作声。


    弘凌望天上流云,心中盘旋起那日诀别锦月的话。如她所说,自己,也该“往前走”了。


    “酉时,再备轿吧。”


    ……


    金素棉坐在铜镜前仔细的梳了妆,额前点缀三瓣桃花形花钿,发间牡丹华胜和翡翠珠玉步摇,端庄温婉又不失女子娇美,淡水蓝底的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衬得人雍容又高贵。不过眼下淡淡有青黑,眉间轻隆着愁思,可见这几日过得不太舒心。


    “夫人可真美。”婢女宝音放下篦子边称赞,边打开首饰盒取手镯相配,“再配一个累金丝串珠的镯子,保证殿下看了便移不开眼了。”


    金素棉斜目看了眼那金灿灿的手镯,不由皱眉:“换一只。”


    而后她扫了眼保存得最仔细的那只锦盒:“用那只腕轮。”


    宝音这才明了主子的用意,立刻赞道:“还是夫人细心,奴婢竟然把这只镯子忘了。”


    她去取,金素棉眼睛不离锦盒叮嘱她动作仔细些,别摔了。宝音伺候金素棉戴上,果然蓝白点着金丝的腕轮更淡雅高贵,与身上相配。


    宝音:“奴婢记得这只蓝白琉璃镶嵌金腕轮,是去年决战匈奴,大将军以为凶多吉少、把夫人托付给殿下时的信物。只要殿下看见这只金腕轮,必定念及金家的高功厚德和夫人的温婉贤惠。灵犀殿那位可没有这些资本,成天只知道往念月殿的奴才院子跑……”


    她话到后头含了嘲讽,被金素棉看了一眼,才自觉收敛了。


    姑姑金芹进来,神色有些急,金素棉挥手让奴才都下去了,又让宝音守在殿门口。


    “殿下可过来?”


    “禀夫人,殿下说酉时过来用晚膳。”


    胭脂红唇轻绽了个笑,金素棉不觉莞尔,这几日的担心和压力顿然散了些,人都不自觉轻松起来,:“来便好。一会儿让宝音把酒温着,晚膳后对月煮酒赏诗文,最好。”然而又忽然想到什么,凝眉问:“江映玉背后的‘高人’可有眉目了?”


    金芹面色凝重,低声说:“夫人,那高人不是月美人,而是念月殿奴才院子里住的那个粗使婢女,就是上次与彩凤和丰斗小公子发生不愉快的那个!并且江映玉一口一个姐姐地喊她,喊得别提多顺溜了,仿佛并不像传言的旧识而已,奴婢觉着……她们二人就像亲姐妹。”


    金素棉眼眸微惊,立刻从玫瑰椅站起来——


    “亲姐妹?”她走了两步,略一沉思,“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江映玉上报宗正府的身家资料里写的是孤女,父母双亡、无兄弟姊妹,若是她们二人真是亲姐妹……”


    金素棉被这个想法惊得脸都白了白,握住椅子扶手:“那可是欺君大罪,必死无疑。”


    金芹一喜:“那正是将她们俩一举除去的好机会啊。”金芹含恨,“彩凤的腿现在落下病根,以后恐怕都没法儿正常走路了。”


    “别急。”金素棉望镜中娇美雍容的自己,抿了抿唇:“殿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连在大漠战场杀敌都冷冷的,可那婢女竟然能将殿下喜好掌握得如此清楚。并且,我上回见她举止婀娜优雅,说话有条不紊、毫无奴才的卑微之色,反而骨子里透出的自尊和气质,非同寻常,决不是普通人家养得出的……”


    屋中一片沉默之后,金素棉吩咐:“你再好好查查那个婢女,我总觉得她仿佛不简单。”


    “诺!”


    酉时末,朝霞刚从天空隐匿了踪迹,天却也没黑尽,半片稀薄的月亮从墨蓝地苍穹升起,椒泰殿外花园的绕着曲水小桥的八角琉璃瓦凉亭点上了灯。


    晚风轻摇,宫灯绢纱上绣的虫鱼仿佛活了。


    金素棉等了半日才等来了弘凌,见曲水小径那头太监引着灯盏,淡淡辉光晕亮身着明黄蛟龙袍的高大男人,仿佛夜-色也掩不住他的光华,虽看不清五官,可一道剪影也足以令女子心醉神迷。


    金素棉忍不住痴看,心中想,若是能与他一朝结发,纵然今后红颜枯骨、深宫幽怨,她也不悔。


    “素棉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弘凌虚虚扶了一把。“起来吧,夜凉别跪了。”


    “听闻最近殿下总在殿中批阅公文,想来在屋中呆得也烦闷了,是以素棉把晚膳移到这凉亭中,既有月色、又有晚风送来花香,正好为殿下解解乏。”她说罢轻轻扬眸,含情脉脉地望弘凌。


    “你有心了。”


    弘凌只道了这一句,而后便落座。膳食上来,为怕被风吹凉,金素棉令人放下了凉亭四周的纱帘。


    用膳间,金素棉试探地和弘凌聊天,可弘凌却有一句没一句谈得心不在焉,金素棉不由失望。


    晚膳后将温的酒端了上来,两人小酌了几杯。金素棉是大漠蒙兀族人,酒量极好,可许是心情压抑,几杯下肚却勾起了长久以来满肚子的心事,举杯含泪对弘凌道:


    “素棉一直有句话,想问殿下。”


    弘凌自顾自喝酒:“问吧。”


    金素棉抿了抿唇,似鼓足了勇气才道:“殿下心中经年不忘的女子究竟是谁,和素棉相似的女子,是谁?”


    弘凌执酒杯的手一顿,而后低眸将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素棉,你想多了。”


    金素棉无力一笑,轻轻摇头:“殿下又何必掩藏,素棉其实早已经感觉到了。她必定是个高贵的女子,美丽、婀娜、高雅,并且有极好的身世和教养,远在我之上。”她一顿,望天上的月亮,“她在殿下心中一定如月宫仙子一样圣洁,她一定是殿下舍不得碰的女子……否则殿下也不会一直不宠幸素棉。”


    弘凌沉下脸,默了默。“素棉,你喝多了。”


    金素棉咬了咬唇,似下了不小的决心:“但素棉不在乎,因为不管那个女子是谁,在殿下身边的都是我,仅此一点便足矣!”


    弘凌轻轻一叹。“本宫许多年前就说过,我此生不会再爱第二个女人。皇族所谓的宠幸只是例行公事,若你真的在乎本宫也可以宠幸你,但……我真心将你当做知己,希望你能懂本宫对此的珍惜。”


    金素棉听闻这话心头一酸,却也明白,他是自己当做回忆中完美的影子,是一种寄托,若是自己沦为别的妃嫔那般,恐怕离失宠也不远了。


    但看身侧的男人高大俊美,气度冷冽稳重,金素棉只觉自己如灯蛾扑火,心头的酸都不算什么。在他身边的是她金素棉,而不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名女子,仅此一点,就足够了!


    “是素棉失言了。”她一擦眼泪,温婉端庄,举杯道,“帝王皇储仪仗的便是母族和妻子族人,殿下母族不在,素棉和金家愿鞠躬尽瘁助殿下登上大宝,报仇雪恨。”


    说罢一饮而尽。


    太子妃生父封“伯”,皇后生父封“侯”,毕竟皇家手足兄弟相残太多,只有母族娘舅和夫妻关系的势力才更靠得住。所以历代皇帝、皇储都会权力扶持这两族。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四月便过了大半,树木花草从嫩绿的颜色变得苍翠。


    自那日被锦月的叮嘱,映玉这些日子都没来念月殿,不过锦月依稀听闻太子隔三差五还是会去灵犀殿,只是没开始那几天勤了。


    虽是隔三差五去,想来也足够维持映玉在东宫的地位,锦月思及此处才略微放下了心。


    映玉央求她帮她拉近与弘凌的关系,她扪心自问是抵触的,是不愿的。可,人这一辈子,除了爱情,总还有些其他重要的东西,是你在乎的,以及不得不去在乎的。


    只愿时间能磨平心底淡淡的结。


    四月十五那日康寿殿的方公公没有来传锦月,而是十八这日清早,天才刚亮就来传了她,也不是去跳舞了,而是去陪着太皇太后游芙蓉苑。


    正是清晨日出之前,空气最凉爽清新的时候。


    芙蓉苑因水芙蓉和木芙蓉而得名,而下四月天气暖,水芙蓉还在水下酝酿花苞,变色木芙蓉却已经灿灿绽放指头,从白到紫红,各色渐变都有。偌大的园子中又点缀着别的珍稀草木花朵,那头毗邻甘露台的水榭歌台,连自小住在奢华府邸的锦月也不由暗暗感叹皇家园林的华美景色。


    太皇太后颤巍巍地拄着凤凰头拐杖,两个老姑姑一左一右地扶着她。锦月自来了康寿殿便被人遗忘了,太皇太后似也没想起来她,是以锦月只跟在后头的宫女队伍中。


    锦月悄悄抬眸打量太皇太后,今日她穿着褐色缎料的拖地长裙,下摆用黑青二线刺绣了一圈缠枝宝雀衔珠纹,雀羽间又绞着银丝,庄严大气。


    太皇太后转了一会儿,便有宫女来通禀——“太皇太后娘娘,太子殿下率众皇子来请安了。”


    “太子”二字令锦月心中一跳,而后,又慢慢淡然下来。


    太皇太后颤巍巍道:“那回吧。”


    等回康寿殿,锦月远远便见殿中两排椅子坐了十数个年轻男子,长相或有相似之处,个个锦缎绫罗、绣着莽兽之纹,头上束着玉冠,唯有为首的那个身穿明黄的蛟龙袍,长发高束着金冠玉带,气宇非凡,将一种皇子都比了下去。若非要找一个能跟他抗衡一二的,也就只有六皇子弘实——他穿着朱红底绣团金云纹的袍子,头戴珠冠,也是贵气得很!


    锦月隐在宫女队伍里悄悄站好。


    弘凌率先跪了下去,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太皇太后脸色不好,却还是让起了,应当是那日甘露台的事打击太甚,而下都有些灰心。


    起身间余光一扫,弘凌一眼看见了角落里垂首低眸的锦月,不由吃惊。


    弘实见他看宫女,挑眉戏谑笑道:“太子皇兄是来给太皇祖母请安的,怎么眼睛老往宫女身上跑?这诚心……似乎不足呀,嗯?”


    弘凌淡淡收回视线,脸色虽平静可眸子却冷了几分,没理会弘实的话,而是对太皇太后谦恭道:


    “不想我东宫的人,竟然不声不响地被弄到了太皇祖母这里,弘凌一时吃惊,失礼了,还望太皇祖母不要怪罪。”


    太皇太后也不正眼看弘凌,端着八宝纹茶杯轻轻抿茶,冷冷说:“哀家想你忙着诸事,也就没令方明亮通禀,免得,让你分心……”


    锦月心下咯噔一跳,不由目光闪烁了几回,心下转过思量——难道方公公这几次出入东宫传她竟都没有向东宫的内仆局打招呼吗?那,自己这就是私下来见太皇太后了!谁人不知,东宫和太皇太后是势不两立……


    思及此处,锦月不觉浑身一凛,紧咬了唇。


    弘凌请安完毕,出殿门时顿了顿,锦月似感到他冷冷的余光轻轻扫来。锦月不禁心下担忧,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和太皇太后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众皇子离开,大殿静下来,锦月却无法心静了,一想到自己是私下来见太皇太后,就浑身僵麻。


    “哀家到差点把你忘了。”


    太皇太后这才想起锦月,锦月闻声忙躬身跪在她跟前。


    “奴婢叩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苍老的眼皮垂在锐利的眼睛上,睨着锦月身上的粗布麻衣:


    “你既然本是舞姬出身,就别干扫洒粗活了,脱了这身麻布皮、重新当回舞姬吧。”


    锦月如被电击,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方明亮上前一步斥道:“还不快谢太皇太后恩典?”


    锦月才忍下心口的骇浪:“谢,太皇太后恩典……”


    太皇太后又懒懒、哀伤地说:“东宫和尚阳宫只隔一条长街,往后,你每逢雷雨便去尚阳宫把烛火都点亮,穿哀家赐你的衣裳,跳跳舞。”


    锦月不解。方明亮同样也是,不由小心地问:“太皇太后,六皇子去后尚阳宫而今已是空殿,没有宫人了……”


    太皇太后听到“空殿”二字,泪流满面,哀戚道:“哀家昨夜梦见弘允说要回来看看,或许他已经回来了……哀家记得他最怕雷雨,有个人跳跳舞,他就不怕了……”


    太皇太后哀伤不已,锦月心头越发不安。往后,东宫的人又会如何看自己,弘凌,又会如何看自己?


    但愿,是自己多想了。


    ……


    从康寿殿回来,锦月正碰到儿子小黎抱着一堆花草要出去。锦月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将孩子总关在院子里,尤其是小黎说要读书之后,她越发觉得要给他些正常孩子的自由权力。


    锦月蹲下身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娘亲放你出去可不是惹是生非的,不要和别人发生争执,知道吗?”


    黑溜溜的眼睛一转,小黎重重点头:“娘亲放心,小黎上次上了那个坏孩子的当,以后不会再上了,嘻嘻……”


    母子俩对视一笑,锦月将他小身子拥入怀里轻轻的抱了抱,明显感觉到孩子长高了一截,脸蛋儿却还团得很,不过眉眼间越发有弘凌的影子,只是缩小可爱版的,弘凌冷淡凌厉,可从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锦月捧着儿子软软的白团子脸,忍不住亲了一口,却不想小团子不乐意了。


    “娘亲能不能不要在别人面前亲我脸呀,虽然小黎喜欢娘亲亲我,可是……可是我是男子汉,别人看见了会……”


    小黎拧着衣角不好意思地瞅着锦月。


    锦月回头看院子外,那树丛后似站着两个小孩儿,当即明白了过来,小东西是好面子呢!一端他小身子让他站直。


    “是是是,娘亲以后不亲了,小男子汉。”


    锦月捏捏他小鼻子,然后放行,眼见孩子像笼子里的小鸡儿突然得了自由似的,飞快就跑出了院子门。


    树丛后的孩子立刻小心探出身子。竟是雪宁公主,六皇子弘实的女儿。


    “草药带来了吗?”雪宁问。


    小黎一改在锦月面前的可爱模样,冷冷的睨了雪宁一眼,正色说:“当然带来了,我要的暖香丸呢?”


    雪宁回身和跟她身量差不多的青衣小宫婢吩咐了几句话,那青衣小婢低垂着脸,怯生生地拿出锦囊给小黎。


    小黎看了货,才把这两日挖好、洗干净的草药交给雪宁。


    雪宁一喜,俏生生的脸蛋儿绽了个笑,又看小黎身上沾着挖草药留下的泥巴,骄傲的扬着小下巴问:“你要这暖香丸干什么?难道奴才也要吃这么名贵的药吗?”


    小黎正忍着小兴奋包好暖香丸,闻言小脸一沉:“奴才为什么不能吃,而且我不是奴才。”他看了雪宁一眼,雪宁还从未被人这么冲撞过,丰斗之流的对她可都是恭恭敬敬的,又生气又有些觉得新奇,上前追问——“你还没告诉我给谁呢。”


    “你先说,拿这些草药做什么?”小黎反问。


    “我……”雪宁倨傲地扬了扬手,让青衣小宫婢走开,“我爹爹丢了太子之位,这几个月都心情不好,对我娘亲也冷落了,所以我用这些草药拿去他熬药,这样爹爹每隔两天就会来这儿喝药,就会见我娘。”


    她说着鼻子哼了一声。“你一个小奴才肯定不懂,这叫宫里的生存手段,争宠。看见刚刚我那个丑丑的跟班儿了吗,那就是和我娘争宠的一个美人生的,可惜生了个丑八怪,就失宠了。”


    小黎嗤了一声:“争宠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在撒谎。这些草药分明不是你挖的,你肯定告诉你爹爹说是你挖的。”


    雪宁粉面通红,不料小黎这么机灵,一下猜中,又生气又心虚。“你敢说出去,本公主、本公主要你性命……”


    “放心吧,我不会说。”小黎顿了顿,“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吧,我拿暖香丸是给我娘亲吃的。她现在每天都要练舞,很辛苦,我要照顾她、保护她。”


    雪宁却吃吃笑起来,指着小黎:“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还保护人、照顾人,真是好笑。”


    “小不点儿怎么了?大人有大人的方式,小孩儿有小孩儿的方式,我用我的方式照顾我娘亲,也总比你欺骗你爹爹好。”


    小黎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路上正碰刚才被赶下去的青衣小姑娘,蹲在路边擦眼泪。


    小黎问了她一句“怎了了”,那小姑娘却怕极了人似的,捂着有疤的脸飞快就跑了。


    眼睛周围的皮肤青黑可怖。


    ……


    锦月的担心果然成了现实,四月底天有雷雨,可她还没来得及去尚阳宫点灯,东宫詹事府的张有之,秘密将她押去了椒泰殿。


    “都下去吧。”


    金素棉屏退了闲杂人,将锦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锦月已没穿粗布麻衣,而是二等宫女的浅红撒花裙,头发也比上次在椒泰殿前整齐了不少,她默然低着脸,金素棉看不清楚五官,但纵然如此,她依然感觉到一种熟悉感迎面而来。


    “你,究竟是谁?”


    锦月低声回:“奴婢徐云衣,是从前念月殿的奴婢。”


    “奴婢?”金素棉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能掌握殿下的喜好,能让人人都怕的太皇太后喜欢、三番两次赏赐,你说你只是个奴婢,你当我是傻子吗?”


    金素棉眼中一厉,厉声道:“老实交代,你究竟是谁,接近太皇太后什么目的!这东宫之中我决不允许任何威胁到太子殿下的人存在,若不说,休怪我不客气了!”


    立刻两个太监上前,端着掌嘴戒尺托盘,凶神恶煞。


    窗外一个惊雷闪过,轰隆一声炸开,刺眼的亮光让人睁不开眼。而后只听殿门被啪的一声踹开——


    “素棉!”


    弘凌出现在门口,浑身被雨淋得湿透,喘着粗气,一眼望见地上跪着的人安然无恙,才放了心。


    ☆、第二十九章 何时提亲


    骤然大开的殿门放进来了一阵疾风,吹暗了烛火。


    惊雷轰隆地炸开,银红的闪电从暴怒乱窜的乌云中直-插-在椒泰殿外的云石广场上。


    锦月跪着回头看,突如其来的刺眼银光令她不由抬手遮挡,门口闪电光里立着个高大的剪影,她眯着的眼睛依稀对上他射来的视线,仿佛焦急。


    “殿、殿下。”金素棉惊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下跪行礼。


    哐啷,弘凌粗鲁地推开剩下半扇殿门。金素棉应声一抖,才回神跌跪在地上,弱声说了句“叩见太子殿下”,向来的端正优雅的脸蛋儿裂出几许慌乱。


    锦月这才确定是弘凌,不由双拳紧握,冷汗涔涔。


    弘凌缓缓走进来,一步一个湿脚印,立时殿中响起因为害怕而短促呼吸的窸窣声。


    扫了一眼地上那双端着刑戒托盘发抖的青袍太监,弘凌抿唇一语不发,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看他的金素棉身上,却是对锦月说——


    “出去!”


    两字冷厉比惊雷,锦月浑身一震,忙提起裙裾逃出门,也顾不得大雨如瓢泼,一口气跑到云石广场中央才停下来。


    惊魂未定,吁吁喘着气。


    方才只是惊鸿一瞥,现在弘凌浑身湿透的模样却越发清晰地印在锦月脑海里。锦月捂着惊魂未定的心口回头看椒泰殿门口——黑洞洞的两扇门大开着,依旧还让人心慌的厉害。


    那门口闪过侍女的影子,门一声绵长的吱嘎声,紧紧关上了。


    闪电银光中的那个担心的眼神,是她看错,还是真的,那一声愤怒的“出去”,有是否是弘凌认定她背地跑太皇太后宫,是做背叛他的事呢?


    皇宫里的权力纷争牵连天下归属,血腥残酷,这里没有什么情是可以永恒不变,可以信任的。


    若自己阻挡了他的宏图伟业,是否也会被除去?


    锦月想不出答案,收回思绪,不敢久留,本想直接回念月殿,可思及太皇太后有懿旨,若违抗恐怕要受责难,便咬牙去了尚阳宫。


    上回从康寿殿领了命之后,方明亮公公便从宫门拿了尚阳宫大门的钥匙给她。锦月开了门,踏入废弃五年的尚阳宫。虽庭院偶有杂草,却基本还是整齐如旧,应当定期有人清扫。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了,从前弘允带她溜进宫来过,犹记那日尚阳宫金碧辉煌,所有人见着弘允无不跪拜,他抬手让奴才们起身,举手投足有着天家皇子独有的尊贵气质。


    他喜欢穿深色的衣裳,上头绣着团金云纹,有一头又长又乌黑的头发,腰间玉带一束,头发上戴着嫡皇子才能戴的东珠玉冠,走到哪里,都有宫女悄悄侧目看他。


    他就像太阳,可以照耀一切,只要是她想要的,喜欢的,他都能弄来给她。锦月一盏一盏地点亮烛火,寝殿立刻晕起亮光。


    桌椅摆设还是如旧,东西也没有收。可见皇宫里的人确实很思念他。书架、宝瓶、墨宝,一一陈列,只是纸张微微泛黄,可见已经摆了很久了。


    案上放着一沓宣纸,用红珊瑚石押着。锦月移开红珊瑚石,一张张翻开,是弘允所写的奏章,讲的是淮水的洪灾,字迹苍劲有力,整整齐齐。


    看到最后一张,锦月却一顿,片刻眸中闪烁了泪光……


    这是一幅女子的肖像,画上女子绫罗锦缎、翡翠金钗,南珠北玉也不过沦为她脚下木屐上镶嵌的踏脚石头,她笑意盈盈、春风得意,俏生生得活临活现。


    一旁提了几个字,“画中仙子”,又被一划,写作“吾心日月”,落款写着“长熙,征庆三年春”。


    从未想过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再次看见昔日的自己,锦月猝不及防,无论是画中那些曾经熟悉的衣饰,还是“吾心日月”四字的表白。


    一阵冷风从门口灌进来,锦月打了个冷噤,擦去眼角的泪水,收拾好,离开弘允留下的气息,退出尚阳宫。


    此时,已是二更天了。


    锦月赶紧回院子,在院门口就见门口灯光昏黄,有个小人儿立在那儿担心的张望,一见她立刻扑出来。


    “娘亲!”


    “小黎,小黎不担心,娘亲回来了。”


    锦月还是有些头晕,一路淋雨早就浇透了。


    “娘亲,桌上有糖水,是云贵公公给我的,你快把它喝了,吃了身子就暖和了。”


    锦月心中骤暖,捧着儿子的脸蛋儿端详,小黎缓缓眨眼睛看她,眉眼隐约有弘凌的模样,锦月脑海闪过银光里那道高大的剪影,不觉喉头发酸,微微笑出来。


    “好,娘亲这就喝,谢谢小黎。”


    因为潘如梦还在思过殿关着,数月都未放回来,所以念月殿的奴才找了东宫六局的关系,各谋了出路,有进典膳局帮着洗菜做膳食的,也有去典设局的管理各屋子摆件儿的,也有不甘心的自荐去了东宫那几位姬妾处当差,也没剩下几个了。


    香璇这几日被宫门局传唤去了书阁守夜,整个念月殿的院子空旷荒野,在这雷雨交加的夜晚又黑又狰狞。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夜半,锦月烧得人稀里糊涂,脑海里不断上演着杂乱的画面,暴室的土坯和尸首,丞相府奢华的生活,鲜衣怒马,和那英俊男人,大街上她在马背上清脆欢笑着,俯瞰被撞翻在地上的白布衣美男子,她俏生生说“大街上这么多人我偏偏撞到你,看来今生我们缘分匪浅,跟我回丞相府吧……”


    “啊娘亲,你额头好烫!怎、怎么办……”


    小黎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东翻翻西翻翻找不到法子,跑到锦月床前一双小手握住锦月的大手,滚着泪珠儿:“娘亲你等着,小黎去找人来救你娘亲……”


    耳边的孩子声音不见了,锦月两片唇都干起了壳子,眼睛费力地睁开条缝迷蒙地看向电闪雷鸣的门口,风雨交加,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让人不安。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风雨终于渐弱,东边的天空开始晕出一片破晓前的灰色。


    锦月烧终于退了些,吃力地从床上站起来——


    “小黎……小黎……你在那儿,快……回答娘亲……”


    锦月刚到门口,却突然冲进来一队羽林卫,为首的是公公方明亮。


    锦月见是曾有心与她示好的方明亮,心头一喜,正要寻他帮忙,却哪知方明亮严词厉色、佛尘一指她——


    “把这抗旨枉上的贱婢抓起来!”


    “方公公……你、这是干什么?”锦月虚弱,无力反抗,被羽林卫一左一右反制住双臂。


    方明亮怒色冲冲:“干什么?太皇太后娘娘恩准你去尚阳宫点灯跳舞,可你竟将五皇子的遗物偷偷拿走,并大肆破坏,现在太皇太后震怒伤心,你就等着受死吧!”


    他说罢重重一哼,挥袖领着侍卫回康寿殿复命。


    ……


    天大亮,康寿殿,太皇太后哭得双眼通红,捧着破碎的蓝田玉笔枕老泪纵横。


    “这是允儿最爱的笔枕,从他开始习字就放在他的书案上,他每每都是自己亲手洗净,奴才都不敢去碰……”


    她陡然一厉,目眦欲裂地一指被押在地上的锦月,“却被你这个可恶的奴婢打碎了!你说,是谁指使你翻乱尚阳宫的!”


    锦月被人一踢腿弯逼跪在地上,高烧烧得喉咙嘶哑:“太皇太后娘娘,奴婢没有打碎五皇子的遗物啊……昨晚奴婢被、东宫的素棉夫人唤到殿中……回来就病倒了……素棉夫人和太子殿下……都可以为奴婢作证……”


    “太皇太后娘娘,你可千万别听这狡猾侍女的鬼话!”


    这声音娇媚得酥人入骨,可话却饱含阴狠,锦月这才看清太皇太后之侧还有个丰腴娇艳的妃嫔,正是上回恰巧碰见的童贵妃,想起那日无意听见童贵妃所说的内容,锦月从头寒到脚底!


    与锦月短暂的视线相对后,童贵妃眼中蓄积了泪水一拉太皇太后的袖子跪下去:“五皇子殿下聪慧过人、文武双全,怎会那么轻易的死了,太皇太后,无皇子殿下定然是被人人害了!这侍女翻箱倒柜,恐怕是得了谁的指令要销毁证据!”


    闻言,银发老人似发了狂,急怒倾轧了锦月曾在她脸上看见的悲戚和点点慈祥,变得如铁刺一般尖锐、凌厉,她哆哆嗦嗦指锦月——


    “说,是不是太子让你找什么!哀家……哀家早就觉得弘允的死跟他脱不开干系……”“是太子让你毁灭证据,是不是!”


    太皇太后似陷入了疯狂的设想,谁也将她拉不出来,谁也不敢去逆着她说话。满屋子奴才跪了一地。


    恐怖压抑的气氛让锦月几乎无法呼吸:“不是的,太皇太后,奴婢没……啊!”


    锦月话未说完太皇太后劈头盖脸一耳光打下来,她无名指和小手指上的景泰蓝长指甲,立刻在锦月脖子上划出两道血痕,血珠子颗颗渗下来染红衣领。


    “所有伤害弘允的人,哀家一个都不会放过!曹英,给哀家狠狠的拷问她!”


    立刻有老姑姑答“诺!”而后吩咐太监,“上拶刑!”


    太皇太后一扫平日的苍老、孱弱,长久以来的思念、怀疑化作仇恨,仿佛让她蓄积了用不完的力量。


    她驼着背、拄着凤头拐杖颤颤地来回踱步,锦月跪在阴暗的偏殿里,双手食指被一排竹棍紧紧夹着,两头宫人死死地往两头拉。


    “啊。”锦月忍不住痛呼,记不得是第几次昏死过去,可很快又被唤作曹英的花发姑姑一盆冰水泼醒过来,屋子里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水渍。


    “说!是谁指使你在尚阳宫找东西,又要找什么东西!若不说出来,今天你这双手,就休想要了!”


    锦月如泥瘫在地上,虚弱的摇着头,半睁着的眼睛却越过曹英,看向太皇太后身侧那微微勾着唇角的美妇人。


    童贵妃本心中正盘算着这女婢应当活不了多久了,却猝不及防对上这双冰冷、清醒的视线,她心中所想仿佛都被看了透!


    童贵妃不觉一凛,凝眉视锦月,素手情不自禁将手中的纨扇紧紧抓着,直到锦月昏过去、再泼不醒,她才觉笼着自己寒意消失。这样清冷不可侵的眼神,她从前在大姜后的眼中见过。可,这明明只是个卑贱的侍女……


    “太皇太后娘娘,徐云衣晕过去了。”


    太皇太后重重一哼,正要发话,门口却有人来说“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在正殿外求见。”


    片刻,又窸窸窣窣地进来几个金贵无比的人物,一番窸窣的问答,最后太皇太后发落——


    “将这可疑地侍女关押延尉监,令李汤奏陛下,彻查允儿当年……当年意外死亡的案子!”


    “太皇祖母,让实儿来上奏吧,五皇兄是实儿最敬爱的兄长,实儿一定不能让他含冤九泉!必揪出幕后凶手为五哥报仇雪恨!”


    ……


    又是延尉监的死牢,狱卒如丢麻袋一样将锦月丢进牢中。可锦月已经感受不到疼痛,瘫在阴湿的稻草上,奄奄一息。


    墙洞投射进来一束亮光,落在锦月眼前的稻草上,锦月颤巍巍抬起血淋淋地手接住亮白的光芒,费力的抬头,望向那巴掌大的亮白,刺得她眼泪渐渐湿了眼眶。


    这就是皇宫,哪怕自己不犯错、不害人,也会突如其来卷莫名的阴谋。


    渺小如她,毫无反抗之力。只因,自己现在是个性命卑贱如尘埃的奴才……


    锦月颤颤抬手去抓那片光源,使尽全力依旧遥不可及,心底隐隐生出些渴望……何时,能够主宰自己的性命。


    牢中一片昏暗,不知昼夜,死寂中终于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而后牢门有铁锁链窸窸窣窣被打开的声音。


    “把这可疑女婢拖出来!”


    是弘实的声音。


    眼前几条人影一晃,锦月知道真正的阴谋开始了。她被拖出牢门,弘实本想将她绑在木架子上,可她已如泥一般站立不稳,绑不上去,便丢在地上。


    “嗯……”


    锦月痛呼,手被只暗红绣金云纹的靴子踩住,弘实弯下身揪住锦月的头发逼她抬脸——


    “说,是谁指使你去尚阳宫毁灭证据的,当年杀害五皇子的凶手是谁!”


    锦月痛得抽气,双眼无力地盯着弘实,他白日的“仁厚”被这牢中黑暗吞尽,面目狰狞可怖,如阴司的阎罗。


    “奴婢……不知……”


    “敢不说?”弘实脚用力一踩,再一脚踢在锦月背上。锦月痛哼一声,嘴角缓缓有血迹。


    弘实又令人抬了一缸水,溺水逼问,折腾了好久,仍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怒火中烧——


    “说!当年谋杀五皇子是不是太子,只要你如实说出口,本殿就放你一条命!若是不说,本殿便日日来拷问你,问到你说‘实话’为止!”


    锦月唇一张一翕,弘实听不清她的话,不耐道:“大声点儿!”并挥袖让拿着纸笔记录的文书小吏过来。


    锦月虚弱无力的眼珠移到小吏那处,见他已经提了毛笔铺好白纸,只待她开口说出是太子弘凌阴谋杀害了弘允,并让她去尚阳宫毁灭证据,就记录在案。


    “说大声点儿!”


    锦月望着墙洞天窗重新亮起的光芒:“奴婢……不知道……”


    弘实彻底暴怒,一声怒吼,提着锦月衣襟将她扔到一旁,想要继续严刑逼供。有人劝说:“六殿下息怒啊,咱们是偷偷来拷问的,若是人死了不好向刑部交代。”


    终于,这群编织着血腥阴谋的恶鬼离去,锦月瘫在稻草上,望着墙洞透进来的晨曦。


    天,终于亮了。


    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只过了眨眼的瞬间,牢门铁链窸窣,再次被打开。锦月浑身一颤,那样的严刑拷问,她这条命恐怕挨不过了。


    有人站定在她跟前,锦月神智迷糊,仿佛有人问她,仿佛只是她幻听,满是伤的手抓住只缎面光滑的靴子,本能地微弱说:“奴婢……不知……”


    来人浑身一颤,抬抬手,几条人影都下去了。


    “奴婢说了……不知……”


    一阵疾风扫下来,锦月只觉身子骤然一轻,被人揉进怀中紧紧抱住,这怀抱不停的轻颤着,有温热的水滴落在她冰凉的脸颊。


    吃力的抬眼,锦月才朦胧看清抱着她的人。


    “弘凌……”


    “是……是我……”男人颤着声,低低答。


    锦月抽出丝苍白如纸的笑容,血淋淋的手指缓缓抚摸上男人的脸颊:“我……没有背叛你……”


    弘凌喉头一哽,那十指上的伤,好像全伤在他心上,也跟着锦月的手不住的颤抖:“本宫知道,本宫知道……”


    锦月这才放下心,昏了过去。


    弘凌深深埋在锦月的颈窝,低声痛苦的呢喃:“锦儿……我的锦儿……”


    这样一个牵动他五脏六腑的女人,他如何能当她是“陌生人”。


    从死牢出来,弘凌怀中抱着锦月,李生路下了一跳,陪同的刑部尚书更是吓得一膝盖跪在地上——“太子殿下不能啊!私放嫌犯您的罪名更洗不清了!”


    弘凌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奔回东宫。


    一路上,怀中的女人浑身滚烫,时而几句极低声的、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依稀喊他的名字。


    “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听见了吗……”弘凌一遍遍喊她,生怕锦月闭上眼睛就再醒不过来。


    东宫外,李生路领着东宫禁军与皇宫的羽林卫对峙。东宫内,药藏局的侍医全部被招到凌霄殿偏殿,谁也不得擅自进去打扰。


    弘凌把怀中的人儿轻轻放在榻上,可锦月抓着他的衣襟却不肯放,着急地低声说着什么。


    “要喝水吗?”


    弘凌轻声问,锦月摇头、就是不放,弘凌看胸口的衣裳已经被她十指染得鲜血斑斑,心底抽痛着急,“听话,先松手让御医看看,我……我就这儿,不走。”


    榻上的人还是不依,仿佛是很重要的话,弘凌凑近些低下耳朵,才听清锦月口中不断重复的话——“你……什么时候来府上提亲,爹爹,答应把我嫁给你了……”


    胸口一窒,弘凌浑身一颤,视线些许的模糊。他知道是这个女人烧糊涂了,以为是从前。轻轻捧住鲜血淋漓的手儿,弘凌喃喃回:“何时都可以。只是……我怕你醒了,就不嫁了……”


    他话说到一半,锦月就又晕了过去。


    殿中负责伺候东宫姬的女医和药藏局的几位侍医忙作一团,弘凌站在床侧片刻不离,望着昏迷不醒的女人,心中滑过万千思量……


    ☆、第三十章 本宫妹妹


    弘凌正思量间,李生路匆忙进来,弘凌扫了眼李生路,见他满面严肃、右手一直按在剑柄上,回宫数月这还是李生路第一次出现这个在沙场上才有的动作,可见东宫之外的对峙已是十分严峻。


    “太子殿下……”李生路欲言又止。


    弘凌望了眼床上还昏迷着的锦月,抿了抿唇吩咐两女医和药藏局的四位侍医:


    “好好治,若她有半点闪失,本宫定在她死之前先要了你们的命!”


    几人磕头领命,对待榻上的病人比以往对待任何东宫的主子美人都谨慎小心。


    弘凌与李生路匆匆赶往东宫正门“博望门”,未到门口便已听见外头有刀剑摩擦和人语怒斥声。其中,弘实的声音最为明显……


    紫薇花树后,映玉与婢女巧芝远远看着弘凌和李生路行色匆匆走远。


    巧芝忐忑道:“夫人,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殿下和李统领神色看起来好凝重,外头那声音,那声音好像是刀剑声啊!难道……”


    多的猜想她不敢说下去,映玉当然明白巧芝没说下去的话。


    “怕什么,有殿下在,断然不会让东宫的女人们吃刀子的。”映玉绞着手帕,回身就往凌霄殿走,巧芝忙上前拉她袖子——


    “夫人夫人,咱们先回灵犀殿吧,殿下下令夫人禁足,咱们偷跑出来被发现会挨责罚的,夫人、夫人……”


    映玉抽回袖子往凌霄殿跑,婢女在后头喊“夫人”听得她很是不耐:“别喊了,我一定要去凌霄殿,不看见姐姐安好我不放心,你别跟了,先回去顶着。”


    “夫……”巧芝正要回话,目光就落在映玉身后,一凛,低了低眼睛,而后映玉便听见金素棉的声音从背后软绵绵地传来——


    “她是你亲姐姐?”


    微微一吓,映玉回身,脸上的惊色已经收好,化作柔柔的笑看金素棉:“金姐姐可真是神出鬼没……”


    金素棉扫了眼映玉——玉白色的薄绸长衫裙,外头只罩了件浅水绿、以银线绣细兰花纹的罩纱,这装束是寝殿里的家常穿戴,再看映玉鬓发微乱,显然是经过一番折腾才跑出来。


    金素棉轻轻一笑:“映玉妹妹是心里有鬼,所以看谁都觉得神出鬼没。”


    一顿,她看向高林顶稍露出的凌霄殿高耸入云的琉璃瓦犄角:“那殿中的侍女,就是你的亲姐姐,也就是说你上报宗正府的资料有假,你犯了欺君大罪。”


    映玉脸色白了白,但很快敛了去,手帕掩唇轻轻一笑:“金姐姐想象力可真丰富,那我也唤你‘姐姐’,你可别说你我也是亲姐妹,我可没有你这么个心思深沉的姐姐。”


    金素棉冷眼瞧着映玉脸上的表情变化:“你不必再掩饰,而今才发现也是我太粗心。那次你给我一耳光我就该想到的,你平时多么的隐忍,可每次遇到这个侍女就会失了冷静,可见她对你是很重要的人。你孤苦无依,除了亲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你这般在乎……”


    金素棉的冷静分析仿似捏着把柄的威胁,令映玉忍不住咬了牙、收了笑冷盯着金素棉:“我不管你在打什么算盘,都给我收好。若你敢动她,我江映玉不管你背后金家如何、你又如何,哪怕和你玉石俱焚,我也不饶你!”


    映玉说罢不欲多言,重重提了被桃枝勾住的裙摆而去,走过金素棉身边的时候又低声说了句:“记住我的话!”


    映玉刚走两步,金素棉随后亦回:“你们姐妹若再将东宫搅得鸡飞狗跳、再让殿下陷入危险,我金素棉也不饶你们。请你也记住我的话!”


    映玉一顿,余光朝后一横,哼了一声而去。


    *


    博望门外,东宫侍卫与皇宫禁军羽林卫的对峙持续一个多时辰,直到皇帝亲自乘着御撵而来,两方才放下相向的利剑。


    大乾宫是皇宫诸宫殿的中最广阔的,帝后妃嫔都居此宫中,殿群宫苑共有五十多座,其中正殿宣室殿为皇宫之中地势最高、建筑最雄奇的之处,风水上为众宫之龙首,远远凌驾于东宫凌霄殿之上。


    此刻,宣室殿屋脊高耸,殿脊上用十三块黄彩琉璃砖堆砌雕刻的“吞脊兽”,在阳光下金光刺眼,尤其兽背上直-插穿身利剑,仿佛预示忤逆上者,必死!


    殿内,包括亲王在内的皇族宗亲和朝廷三公林立两边,上头龙庭上金銮宝座,四十许的皇帝秦建璋高座龙椅上,身穿正明黄-色绣金云团龙纹的龙袍,头戴悬珠冕冠,只是头发已花白,像一条耗尽了精气的卧龙,气息奄奄盘在那儿俯视殿中站着让他又厌又忌惮的儿子。岁月在他脸上爬上沟壑,依稀可寻曾经的英俊神武。


    虽是父子,容貌却和弘凌看不出几分相似,弘凌更像生母,或许也是他如此厌恶这个儿子的原因之一。


    静默,绞着每个人的喉咙,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弘凌颔首立在殿中央,不动不摇。


    一旁,弘实盯着他勾了唇暗自磨牙,被废之后数月的羞辱仇恨此刻压在他胸口几欲喷薄,他实在等不住、上前了一步正要开口奏本,便被对面那侧立着的某亲王一个眼色制住,安静退了回去。


    “太子。”皇帝终于开口,绵长、低沉、威严,“你身为储君却闯入牢狱、私放嫌犯,有何解释……”


    弘凌任低着眸子,抬手握交握:“启禀父皇,儿臣并非私放嫌犯,而是救人。儿臣前往牢中时发现有人对嫌犯私下严刑拷问,企图屈打成招,恐怕……”


    “胡言乱语!”弘实上前一步、朝弘凌怒挥了袖子打断,“太子皇兄未免太不将父皇母后和宗亲们放在眼中,到现在还在说假话。分明是那日你见天将雷雨,知道那侍女要去尚阳宫,便匆匆跑回去将她招入椒泰殿吩咐,趁夜将不小心留在尚阳宫的证据取回!事实摆在眼前你还如此狡辩,如何能为咱们众兄弟带头起榜样!”


    他回头看下手边林立一派的皇子兄弟们,“七弟、九弟、十一弟,你们说是不是?”


    弘凌垂首不置可否,无声轻轻一冷笑,仿似不屑辩驳。


    皇帝烦闷地叹了口气,睨了一眼弘实:“好了,朕才说了一句,你就说了一串。”


    他疲惫地一挥袍袖,意思让弘实退一边别说话。


    弘实几个月来早已打了满腹的草稿,而下却被皇帝这一挥堵住了。弘实不甘退后,瞧了眼对面的某王爷,那人亦回了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皇帝俯视着始终不动声色的四儿子——沉稳、收敛、不露锋芒,却更让人心生胆寒,连自己高座龙椅上也感受到他的威胁。再看看底下弘实之流那几个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思及此处,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冷眼望弘凌:“弘实虽有些话有失偏颇,但事实却没摆错。弘允……”提起弘允,他声音忍不住有些哀伤,“弘允意外殒命的案子,交由刑部、延尉监、宗正府三部会审,太子,你也协助吧……”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料皇帝竟似打算不了了之,让那些本打算大做文章都措手不及。与弘实递眼色的那亲王上前一步:


    “皇上三思啊!太子涉嫌谋害五皇子之案虽还未证实,但令东宫侍卫反抗羽林卫,这可是确确实实的。”


    他又对弘凌厉色道:“太子殿下,这是皇宫,可不是大漠的战场,羽林卫代表着我大周的皇族、代表着吾皇的威严,不是匈奴敌兵,你领军敌对羽林卫就是谋反大罪,太子……”


    “太子应该不会!”皇帝突然打断亲王的话,并领向另一层意思,“东宫侍卫统领李生路,知法犯法,冲动用事,差点害得太子成谋逆弑君的千古罪人,即日,剥夺统领之职,贬为侍人。相关牵连人等,一并免职。”


    弘凌轻轻抬眼,果然见龙椅下手边的凤座上皇后闪过急色,站起来:“陛下,若不责罚太子,恐怕往后难以为众皇子树立典范。而且太子救人之说实在牵强。”


    那女人缓了缓,才重拾了母仪之风,和善地俯视弘凌,“太子,本宫记得上回甘露台你说救入凌霄殿的那侍女,也是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么紧张,生怕落到别人手里。若说她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只是个普通侍女,恐怕诸卿都不会信服……”


    众人也想起来甘露台那日的事。皇帝亦微微侧目,重新坐回龙椅:“太子,你解释解释吧,那侍女究竟怎么回事……”


    弘凌垂首微微冷笑,狐狸假装得再慈善,尾巴终是藏不住。心下几番思绪迅速划过,弘凌淡声开口:“是有些干系。她曾是儿臣……”


    沉默蔓延满殿,只听弘凌一顿之后继续道——


    “曾是儿臣五年前认的妹妹。”


    ……


    锦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这一辈子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为人母亲都梦了一回,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在脑海里重复着,仿佛自己睁开了眼睛,又仿佛一直睡着,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梦里仿佛听见刀剑声,仿佛听见孩子吚吚呜呜的哭泣,还有个男人不多却每日都会准时出现的低低、沉沉的关切。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竟然已是五月初了,纸窗被阳光照得白亮,隐隐有蝉鸣和着暖暖的微风送进屋来。


    “娘亲、娘亲娘亲,呜呜……娘亲你怎么了,怎么不理小黎。”


    锦月脑子还有些迷糊,从窗户收回视线才看见床边有个小团子望着她呜呜擦泪珠儿。


    “小黎……”锦月嗓子无比干涩,说着就干咳起来。


    小黎一喜,小胳膊横了袖子一擦眼泪,亮汪汪地看锦月:


    “娘亲是不是渴了,小黎给你倒水!”


    说着小家伙就撒着脚丫跑去倒水,先把凳子放倒再踩上去,才够着水壶。


    锦月喝了口水,才稍微好些了,放杯子门口便进来一双着侍女,浅绿色裙、绣淡橘色散花,一高一矮,高的端着热腾腾的药碗,矮的端着一小碟佐药的蜜饯。


    二侍女见锦月醒了都是一喜——“姑娘总算醒了!”“快去通知映玉夫人和太子殿下。”高个子吩咐矮个子。


    锦月睡太久,脑筋还处于混沌状态,高个儿侍女过来福身跪下介绍:“姑娘,奴婢名唤阿竹,刚才那个唤彩香,往后便随行伺候姑娘左右了,姑娘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奴婢二人就是。”


    “你们……”锦月这才注意到屋子的摆设,有些眼熟,有几分像她在丞相府闺房的摆设,“这是哪里?又是谁让你们来伺候我?”


    弘允的案子又如何了,自己的冤情雪了吗,锦月心中满是疑问,手便被一双胖爪子捉住——


    “娘亲,是神仙叔叔让人把你移到这里来静养的,还说让这两个姐姐以后好好照顾我们,嘻嘻……”


    锦月呼吸微乱,看盈盈对自己笑的婢女,和喜滋滋的儿子,心中的疑惑不但没解、反而更深,直到映玉像欣喜地百灵鸟儿扑进来——


    “姐姐,姐姐你终于醒了!”


    屏退了左右、又让阿竹领了小团子出去晒太阳,姐妹俩才说上话。


    “我从金素棉那儿打听到说,当日大乾宫中形势凶险,殿下被弘实和宗亲围攻,皇后质问殿下为何三番两次救姐姐,殿下别无他法,便说姐姐是殿下五年前认的妹妹。”


    锦月一个惊心,太子岂可认个舞姬作妹妹,皇族宗亲当是气炸了。


    锦月又问了弘允案子的动向,映玉在东宫中也知道不详细,说是交给了刑部、延尉和宗正三部,太子、六皇子协助,东宫一切却还照旧,说是有惊无险。


    锦月却有些不踏实,皇帝、皇后、太皇太后一干人等是什么人物,他们如此忌惮弘凌,好不容易抓到一点弘凌的把柄,不拔掉弘凌一层皮,怎么可能放过。


    “东宫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事变动?”


    轻抿了唇,映玉想了想:“东宫中的宫官、侍从倒是换了不少。陛下说这些宫官、奴才伺候不尽心,才让殿下险些犯了大错。皇上丝毫没有责罚殿下,只是将这些奴才换了。”映玉将耳际垂下的发丝捋到胸前,一笑,“看来皇上还是心疼咱们殿下的,是有心包庇……”


    映玉心情不错,想着弘凌辉煌的未来微微笑出来。


    可锦月却浑身一寒。


    这哪里是心疼,分明是忌惮弘凌不敢鱼死网破,转而借机将弘凌在东宫好不容易培养的亲信、势力一举清扫,安插成自己的人!


    想到此处,锦月便心中不忿又敬畏,皇帝哪怕卧病不起,这几十年江山终究不是白坐的,对弘凌,也当真没有看做自己的儿子……


    但看映玉轻松的笑意,锦月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有说穿,淡笑道:“往后在宫中要更加小心,可知道?”


    映玉握住锦月的手:“知道了姐姐,姐姐此番虽然受了大苦头,但也算因祸得福。宫中谁人都知道你是太子寒微时认的妹妹,以后再也没人敢随意践踏姐姐了,而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喊你姐姐了……”


    她笑着,忽见锦月脸色有些僵,才知自己最后那句话恐怕勾起了锦月不好的往事,愧疚:“对不起姐姐,我……我失言了。但你既然和殿下都决定忘记前尘、确定无法走到一起,往后做兄妹或许正好,姐姐在宫中既可以有依靠,又不会违背姐姐心中的原则。”


    映玉眼中泛起泪光,心疼地捧住锦月还未痊愈的手指,“映玉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姐姐、和殿下一辈子永远不分离,只有我们三个,别的人都不要来打扰。”


    锦月微微一叹,轻轻环住怀中的映玉,目之所及具是曾经熟悉摆设,刺得眼睛渐渐发酸,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要如何适应,又会如何结果,她心中忍不住迷茫……


    **


    弘实和童贵妃显然低估了弘凌,这次事件来势汹汹,然而真到要落刀斩头的时候皇帝还是畏缩了,弘凌保全了佳人,皇帝一扫了东宫弘凌的左右,各自有所得,只是五皇子弘允的案子已经过去五年,要查起来不易,朝廷势力复杂更不敢乱查,便一直拖着。


    锦月是醒来的三日后见到的弘凌,他风尘仆仆从,穿着黑缎底,以景泰蓝丝与金银线混绣的日月星辰九章纹,头上黑玉镶东珠、累金丝龙纹的太子金冠,从暮色里朝她走近。


    宫灯初上,将他袍服上晕上淡淡华彩,映得弘凌英俊非凡,俨然画中走出的天家贵胄。锦月吸了口气垂眸眼,等脚步声近了福了福身垂眸道——“我不知现在怎么称呼你,便叫你太子殿下吧。”


    弘凌走得急,站定后衣摆带过去的风轻轻撞在跟前低眉垂首的女子身上,牵动她的发丝,轻轻摇曳。蠕了蠕薄唇,弘凌自嘲堂堂男儿竟对着个女子怯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要你喜欢,便这么叫吧。”


    二人进殿,太监曹全和洪安被留在殿外,片刻屋里的宫人也垂首出来,一并侍立在廊下。


    锦月想拿斟酒,可十指涂着药膏,忍着痛几番努力都没能拿起酒壶,反而疼得满额头冒冷汗。


    “小心!”


    弘凌及时伸手接住酒壶,大掌也一并将锦月的手包裹手心里。


    弘凌一愣,直到锦月疼得抽气他才忙放开——“对不起,我力大,捏疼你了。”


    锦月默然撇开视线:“……不碍事。”


    “身子可还有哪里不好,一会儿让曹全吩咐女医过来看看,该用什么药及时用上。”


    “没有伤到筋骨和五脏,没什么大碍,只是双手恐怕需要些日子……”


    弘凌的目光落在锦月捧着茶杯的十指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药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那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样的钻心之痛啊,可她见到自己第一句话却是说没有背叛他。


    弘凌不敢多看、多想,只觉多看一眼、多想一次,心底就多痛一分。


    “没有大碍,就好。”


    两人各自无话,屋里静静的,却也不觉突兀。许久弘凌喝了一杯酒,才说:“往后就住在东宫,好好养着身子,向来那日的事映玉当已经向你说了,以后……就安心在这里住下,也不必做奴才,那般委屈。”


    锦月目光闪烁了闪烁,久久没有说话,弘凌复又看她,烛光幽幽,女子轻垂着眸子不说话,仿佛温柔,仿佛忧伤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


    “或者,你如果还是想出宫,我也不拦着你。待我扫除所有阻碍,时机成熟,你要去哪里我便送你去哪里,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亦不阻拦,哪怕你……你想再嫁人,我也会风风光光将你嫁出去。”


    锦月吃惊地抬眼,弘凌淡淡地望着她似有笑容。


    他,真的放下了……锦月咬了咬唇。


    “你……此话当真?”


    弘凌从锦月的注视中移开视线:“如果连这点信用都没有,如何做东宫太子、天下的主人。”


    锦月喉咙哽咽了哽咽,以茶代酒敬了弘凌一杯。


    “谢谢你……给□□。”


    又是片刻,该说的都说完了,弘凌独自喝酒,锦月硬着头皮干坐着找不到话说,梗着过去那些事,尽管现在都说开了、说看淡了,坐久了还是有些尴尬。


    “你早些休息,本宫便回去了。”


    锦月松了口气:“恭送太子殿下。”


    弘凌走到门口一顿:“既然老天让我们再次认识彼此,便顺着他的安排走下去吧。你我已不再是当年的你我,我会忘记那些不该记得的东西,也希望你能重新快乐起来。往后,你只是本宫认的妹妹,本宫也会照顾你们母子。”


    心头一暖,锦月微湿了眼眶,福身垂首:“皇宫凶险,请太子……一定要多加小心。”


    弘凌没有回身,望夜空滚滚乌云蔽月,天空暗淡无光,冷冷莞尔,淡淡的声音却饱含着无比坚定的决心:“放心,从今往后我弘凌身上又多背负了两条命,更不会让自己轻易死了。”


    直到他走后,锦月才抬起脸来。两条性命,是指她,和小黎吗?


    ……


    李生路成了个普通随扈,没了职权,干脆全天跟在了弘凌左右。


    经过这回的事端,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锦月的真实身份。


    “殿下,云衣姑娘就算了,但是五皇子是殿下的死敌,他的血脉难道殿下还要帮着他抚养吗?眼下皇上没有下决心与殿下决裂,便是没有找好后继储君人选,若是让太后、皇上他们知道了五皇子还活着,并且还有个聪明伶俐的长子,对殿下就是……”


    李生路没有说下去,只觉这层可能光想想就让人胆寒。眼下太子虽有四成兵力,但四对六显然胜算不大,何况朝臣还多数都忠于皇帝而不是太子,一旦这时候弘允回来,太尉、皇后一族和童贵妃弘实一联手,那就是六成的兵力拧在一起,实在可怕!


    鼻间冷冷一笑,弘凌从凌霄殿负手望东宫一片灯火阑珊,黑夜仿似酝酿着一场风暴,只待在某个瞬间一触即发:“那也得他能活着回来,这东宫,和小黎,才是他的。不然,只能攥在本宫手中!”《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