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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又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91|78


    夜风透过小窗缝隙吹进来,摇着桌上那盏小灯。过了不长不短的一阵儿沉默,梁荷颂才启齿:


    “皇上,您或许不知道,猫儿也有它们自己的组织,臣妾只是以鱼引诱之,它们便嗅着味道听命了。”


    眯了眯眼,厉鸿澈仿佛并不相信,眸光锁着怀中女人的小脸:“别告诉朕,你那只猫诈死、诈伤也是你用鱼引诱它的,它知你意所为。”


    厉鸿澈怎么知道贤太妃是诈伤的?梁荷颂暗暗咽了咽口水,扯出个不浓不淡的浅笑。“臣妾这只猫儿确实聪明一些,不过许多动物都有诈死求生的本能……”


    仔细瞄了梁荷颂那双低垂的眸子几眼,厉鸿澈眸色闪现几丝阴郁,没再问她,闭目睡觉了。她没有说实话。


    梁荷颂暗暗舒了口气。贤太妃的真实身份实在太敏感,经过这次它身陷险境,梁荷颂是更不敢泄露半点它的身份。若是让人知道,它就是宫中连提都不许提的“贤妃”,后果不堪设想!


    “半月后中秋宴,你好好梳洗一番,到时朕打算升你为曦嫔,你觉得如何?”


    躺在厉鸿澈的臂弯里,梁荷颂不着痕迹地侧目看厉鸿澈,他闭目小憩着,浓密纤长的睫毛盖着下眼睑,侧脸的轮廓俊挺、深邃,鼻梁很高,像山陵。


    她记得听看相的师傅说过,鼻梁的高的人,有雄心壮志。不过,恐怕也不准,哥哥的鼻子也很挺,却是个很和顺的人。


    “怎么不说话?”


    那浓密深黑两扇睫毛翕动,眸中星光乍泄,洒在梁荷颂身上,让她闪过些许的紧张、忙移开视线,在厉鸿澈臂弯里看帷帐顶上的一双彩绣鸳鸯。


    “一切全凭皇上做主。只要皇上喜欢,臣妾就喜欢。”


    她说话时,桃花色的樱唇不紧不慢的动着,吐出一个个好听的音色,厉鸿澈将梁荷颂桃花雪面尽收眸中,语顺、人也顺,但,他凝了眉——他能将她身做主,却没办法将这女人心的主!明明,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厉鸿澈一侧眼,见那装了一满篮子的黑猫站起来,弓着背伸了个大懒腰、打了个打哈欠,跳出篮子,带出来一件小孩子穿的衣裳,仿佛是百花儿样式的。设计、绣工都做得极好。


    不必说,这样的绣工,除了梁荷颂,他不作他想。


    搂了搂怀中困得迷迷糊糊的女人,厉鸿澈勾了勾唇角,而又心头暗暗叹了口气。何必那么较真,她温言软语是真心还是算计。只要他睁眼,她在他身边睡着就行了。


    这晚上,梁荷颂睡得香甜。担心了这么多天的贤太妃终于找回来了,多日来这还是她第一晚睡好觉。


    不过,虽然她睡得好了,就有人睡不着了。


    欣兰宫。


    傍晚时候,珍妃便收到了宫外父母送来的口信儿,现下趁夜色来了欣兰宫。黎惜兰最近身子不太利索,时常头痛,这会儿正盖着小绒毯子、斜倚在榻上,蔫蔫的。


    珍妃摘下披风帽子,轻唤了声“惜兰姐姐”,黎惜兰才睁开眼来。


    “韩贵嫔如何了?”


    “皇上发了火,我也不敢去看,出来时听奴才说,哭闹了一顿才歇息下。”珍妃说着,只觉韩贵嫔真是太不成器,眉头锁了锁。


    “唉,韩贵嫔也真是太容易受人挑唆,这些年若不是你多看着,恐怕也撑不了这么多年,让你劳心了。”黎惜兰拍拍珍妃的手背。


    珍妃笑了笑,另一只手握住手背上黎惜兰的手。“我们三个一块儿长大,进宫了多照拂照拂,是应该的。不过,姐姐说宝珠是受人挑唆,到底何人如此大胆,敢挑唆她?”


    想起孙燕绥,黎惜眸光浮了浮,并没有对珍妃说起,转而说了其它。毕竟不是后宫之人,她也不便多说。孙燕绥那女子,若假以时日,恐怕不简单。


    珍妃说了来意,原来是韩家听闻了风声,找到了珍妃的娘家,让她帮忙想想办法。珍妃便来找黎惜兰商量了。


    “若不是她父亲积德,这回的罪名有她受的!你传信儿给韩家,让他们安静些,该做事做事,皇上已经是顾念忠臣情谊、从轻处罚了,莫要得寸进尺,再生祸端。”


    黎惜兰说着,只觉头疼。韩贵嫔也不是头一回干没头没尾的事,从前几次差点折在盛妃手里,都是靠她们二人解围。


    韩贵嫔之父是兵部尚书,算是个忠臣,掌管选用武官、兵籍、军械、军令等。而下盛丙寅倒台,正是交接盛家权利的重要人物之一。


    珍妃握着黎惜兰的手,只觉仿佛瘦了许多。“每年姐姐操-办中秋宴,都要瘦一圈,今年仿佛瘦得更多了,当心身子啊。”


    “今后中秋宴,比往年……更重要。”黎惜兰神色显得有些思虑重重。


    珍妃虽平素藏着锋芒,也不多管闲事,但也不傻,知道黎惜兰是因为立后的事焦虑。宗人府提议立黎惜兰为后,可皇上而下却没有任何表示。接下来的中秋宴席,正是黎惜兰要好好表现的时候,不可有差错。


    珍妃宽慰、劝了几句,黎惜兰却沉声道:


    “我焦心的并不完全是中秋宴,而是一个人……”黎惜兰看着那盏莲花灯座的烛台。


    “姐姐说的,是曦贵人?”


    黎惜兰点点头。


    “曦贵人虽然貌美,但位分和资历是远远不及姐姐的,再说,这回除盛家乱党之事,黎伯父又出了大力,她应当是威胁不到姐姐的啊。”


    “皇上考虑事情向来长远,若他真的喜欢那女子,定然会把最好的都留给她。”黎惜兰温婉的脸能沉出水,染着哀伤,“曦贵人现在没有资格做皇后,并不代表她日后没有。”


    立后之事已经拖了这么些年,皇上再拖个两三年也不是不可能,倒时候梁荷颂有了皇帝的亲生儿女,她这位子,没准就要让贤了。


    珍妃心知黎惜兰什么事都喜欢藏在肚子里自己消化,也不多问了,宽慰了几句,温声告辞。黎惜兰让胥常芬去送了她出门。


    珍妃离去后,黎惜兰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让胥常芬来给她揉捏了揉捏肩膀、脖子。胥常芬是久在宫中摸爬滚打的宫娥,胆识和主意自是出色。


    主仆二人聊着话,先说了宗人府要求立后,以正后宫风气的事,后又说起了梁荷颂。黎惜兰一直记得,厉鸿澈说梁荷颂腹中之子是他的、以及不能动她的话,就仿佛一把刀扎在心口。但,若她还想要皇帝的心,就不能再擅动了,上次的事没有成功,她也看明白了梁荷颂的斤两,她就不能再轻易冒险。


    “娘娘觉得,曦贵人如何?”胥常芬问。


    说起梁荷颂,黎惜兰睁开了一条眼缝:“圆滑不失狡诈,温柔不失狠辣,不可小觑!”


    最可怕的是她能屈能伸能忍,这一点是许多后宫女子都不具备的致命短处,甚至包括她自己。


    “好在,尚且还嫩。”


    “娘娘上回让黎大学士查的事情,今日传信儿来说有结果了。只要尉迟将军动手,曦贵人的兄长也一定难逃一死!到时候,皇上定然下令处死梁烨初。曦贵人与兄长兄妹情深,必然与皇上势同水火。娘娘,此计真乃一箭双雕,既除了曦贵人的靠山,又能断了曦贵人和皇上的感情。想那横着兄长之死,凭曦贵人的性情,定然不会再接受皇上,可谓永绝后患!”


    胥常芬分析道,眼中闪烁着仿佛看见了胜利的光芒。久在后宫,能爬到贵妃身边当心腹、军师的,都是“久经沙场”的。


    “若是如此,倒还好,后宫中风起云涌,不到最后,都难说……”黎惜兰捏了捏太阳穴,问了二皇子厉嘉念最近的学习情况。


    胥常芬说,自梁烨初来教厉嘉念之后,厉嘉念就变得十分勤学。


    “不过,奴婢有两回看见二皇子和曦贵人在一处,玩得仿佛很开心。”


    黎惜兰眸中一紧,思虑又重一层。厉嘉念与她这个养他的“娘”都不亲近,却和梁荷颂亲近……


    *


    昨夜厉鸿澈在双菱轩睡了一宿,早上又陪梁荷颂吃了早膳,离开的时候天色都大亮了。


    早上还发生了一段插曲——


    厉鸿澈一起床,便踩到床边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吓了一大跳!梁荷颂也吓了一大跳!


    那可不就是贤太妃么???它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咬尾巴,一会儿就滚到床脚。直到他们吃完早膳,贤太妃都还在滚来滚去的咬尾巴,几次在床脚上撞了头……


    梁荷颂扶了扶额,突然想起昨夜厉鸿澈说贤太妃聪明的话,难道贤太妃也听见了,所以……


    出门前,厉鸿澈回头来叮嘱道:“你现在怀着身子,离那蠢东西远些。免得它不知轻重伤了你。”


    梁荷颂:“……”瞟了眼还扬着两颗白牙咬尾巴的贤太妃,默默点了头。看着是蠢。


    后宫中,八月十五将近,最大的一件事便是中秋宴席。平素宫中大小活动都由淑贵妃一手操办,中秋宴自然也不例外。


    如此想来,梁荷颂一点也不奇怪,为何盛妃娘家如此强大,也抵不过淑贵妃一介文臣背景。虽然淑贵妃平素默默无闻,少有响动,但这后宫就是淑贵妃一手支配、管理着,盛妃再得宠、再有背景,在别人的池塘里哪能活得自在。


    “贵人,您又在看书啊。”飞燕笑嘻嘻过来,羡慕地巴望着梁荷颂。“贵人很喜欢看书么?”


    看了一眼飞燕那双巴望的眼珠子,梁荷颂轻轻笑了笑,仿佛天上掠过的薄云。


    “不喜欢。”


    飞燕纳闷,不懂。


    梁荷颂也不解释。


    她不喜欢看书,但是喜欢和需要、应该,是两码事!她绝不做第二个盛妃。摸了摸小腹,梁荷颂心下微微暖。快两个月了。郝温言说,四月才显怀,现在肚子都还平坦着。


    飞燕捧着脸在一旁羡慕,她也不大识字,疙疙瘩瘩地应是把“资治通鉴”几字读成了“欠口捅金”。康云和采霜正在一旁缝制秋衣。康云絮被惹得忍俊不禁,采霜听见却仿佛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只是认真的缝补着。


    无意看了采霜一眼,梁荷颂略作了些许打量,而后她书看得够了,康云絮二人衣裳也缝制得差不多了,她便支开了康云絮,留下来飞燕和采霜。


    飞燕不解,看采霜,当然,她是不可能从这张面瘫脸上得到什么交流的,所以又收回视线来,暗想:贵人这是要吩咐什么,需要支开云絮姑姑。


    “说吧。”梁荷颂放下书卷,正襟危坐,凉凉地审视二婢女,“是谁派你们潜伏在我身边的!”


    ☆、92|78


    飞燕眼珠闪了闪,仿佛心虚地瞟了一眼一旁的采霜,而后小声:“贵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奴婢不懂啊……”


    梁荷颂也不动怒,只是声线冷若冰霜。“飞燕,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心虚的时候,眼睛会游移不定?”


    飞燕闻言心虚。


    采霜则面不改色心不跳。


    “你身为宫女,武功高强,绣花针用得熟练,但衣裳却做得一般,行事滴水不漏,包括语言表情。”梁荷颂对采霜道,“所以,你,绝对不是普通进宫的婢女,你那绣花针也不是绣花用,是杀人的,对吧?”


    嫌少有表情的采霜,闪过一丝惊讶。


    见状,梁荷颂笃定,她猜对了。


    还是飞燕先按捺不住了,一股脑都说了出来:“贵人不必担忧。我与采霜是梁大人吩咐进宫来保护贵人的。”


    采霜侧目盯去,飞燕眼睛闪躲了闪躲。


    “好吧,采霜是保护贵人的,奴婢……奴婢是大人派来给贵人解闷的……”她眼中闪烁的泪花,标示着她受伤的自尊心。


    一惊,梁荷颂简直难以相信自己耳朵。


    “是哥哥……?”


    来回踱了一圈,梁荷颂思量了一番,敛眉:“哥哥向来行事周全,怎会让你们二人进宫来?若是被人知道,那还了得?!”


    飞燕忙解释:“大人知道不妥,所以才让奴婢们不许说,也免得让贵人担忧。”


    这不是她不知道就能忽略的问题啊!


    而下盛家一事可能牵连尉迟府,风声又紧,这不是现成的一个把柄让人抓么?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还得了!


    唉,不过人都进宫了,以后小心些不让人知道就是了。


    梁荷颂:“飞燕,你把进宫经过与我说一说吧。记住,不许隐瞒!”


    飞燕将见采霜没有表示什么,才将进宫经过简要说了一番。


    原来去年梁烨初被遣去西北考察,心中放心不下刚入宫的妹妹,便千辛万苦的挑了二人,送入宫中暗里照应着,而后再伺机来到她身边做婢女,名正言顺的照料。


    “梁大人怕贵人担心,所以不让奴婢二人告诉贵人,奴婢真不是有心隐瞒贵人的。还有,贵人您可千万别告诉大人您已经知道了,不然,奴婢怕大人会责罚奴婢……”飞燕可怜巴巴,好似很害怕梁烨初责罚。


    梁荷颂叹了口气,让二婢女下去了。


    既然是哥哥派来的人,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以哥哥的眼光,定然不会挑选容易背叛之徒,再者二婢在宫中潜伏这么许久,也算历经磨难,如此经过荣华富贵、生死抉择都没变节,品性应该可信。


    ‘哥哥做事稳妥,竟还这么冒险!’梁荷颂暗暗生气,竟还不告诉她!梁荷颂忽然想起了,梁烨初那日说的“万事,有我在”的话。


    哥哥昨日才进了宫,要再见还得过上三四日。待下次碰见,她定要当面与他说说。


    *


    之后的四日,厉鸿澈都没来双菱轩,直到这日晚,厉鸿澈才匆匆来双菱轩与梁荷颂吃了个晚膳,过问了下她饮食起居、身子可还好之类的日常寒暄。


    梁荷颂大致说了说,也没有细说最近几日身子越发虚弱,几次软得下不来床的事。不过,她估摸着厉鸿澈应该也没有心情坐下来细听,因为才吃了晚膳,厉鸿澈就匆匆去了欣兰宫。一摸那凳子,都还没坐热。


    康云絮瞟了眼梁荷颂,劝慰:“马上快中秋宴席了,应该是淑贵妃那里有事需要与皇上商量,所以皇上才常去那里,贵人莫要难过了。”


    慢慢将古棋谱书又翻过了一页,梁荷颂的笑仿佛薄薄的流云那般轻,流过两颊、转瞬消失。“中秋家宴之后,淑贵妃很可能便会封后了。我也不过一介贵人罢了,若如此就难过,那往后就就没法过了。”


    梁荷颂说着,抚摸了抚摸怀里贤太妃的脑袋。虽然不知道她在厉鸿澈心中的斤两,但,她觉得厉鸿澈还是对她有些感情的吧。虽然心里前些日子的隔阂还在,但梁荷颂已经捋清楚了自己对厉鸿澈的感情,也就淡然了许多。没办法,她就是不小心喜欢上了这么一个深沉不见底的男人。她若不能改变情况,那就只能暂时的接受,若真接受不来,再试着放弃吧……


    贤太妃抖了抖四腿,伸了个懒腰,翻了个面儿睡。厉鸿澈吃晚膳期间,贤太妃在桌下滚来滚去的咬尾巴扮蠢了一刻钟,累得它气喘吁吁的,跳进她怀里就睡着了,享受着梁荷颂的抚摸,睡着睡着,后腿使劲蹬了几腿子下巴、挠痒痒。


    而后,梁荷颂忽然觉得大腿根儿好似被什么咬了!又疼又痒!忙让康云絮把贤太妃悄悄丢进篮子里。嫌弃的看了贤太妃一眼,梁荷颂暗暗崩溃!最近贤太妃身上的跳蚤好像越来越多了!!


    这时飞燕进门来,眼睛瓦亮,带来了个消息:欣兰宫淑贵妃操劳中秋宴,操劳病了,头痛症发作,半个太医署都去了,现在皇上也守在那儿。


    难怪皇上那么行色匆匆,原来淑贵妃病了。


    梁荷颂看书看得有些兴致缺缺,近来身子懒得很,想这怀孕才两月,再久些可如何了得。她本想上床休息了,却见飞燕还吞吞吐吐的。


    “有什么消息一并说了,这么支支吾吾的作甚?”


    不是她想吞吞吐吐啊,是她实在不敢说,却又不得不说啊。飞燕暗想着,瞧着梁荷颂的脸色小心道:“贵人,原来这次中秋宴并不只有皇宫中的人,还有桑日国的国王和公主。”


    梁荷颂仿佛迎头吹来一阵雪风,虽不至于把人冻得透心凉,却是让她冷得一个打颤。参加中秋家宴的国王、公主,那访问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皇室和亲!国王亲自陪伴来,说明是极为疼爱这个女儿的,所以,定会将她嫁给大晋最高贵的男人。毋庸置疑,除了大晋文武双全的皇帝厉鸿澈,还能有谁。


    梁荷颂瞬间想了明白。难怪淑贵妃那么卖力操办中秋宴。她对皇帝向来投其所好,定然会卖力把这桩和亲也操办好,以想文武百官和天下人展示自己的胸怀和才干。


    北边儿的桑日国公主和亲,这么大一件事绝对不是突然就有的,厉鸿澈却一点都没有告诉过她。


    康云絮见梁荷颂没什么精神,便伺候她睡下了。


    *


    桑日国一行是三日后至的,正是中秋之前的第五日,八月初十。虽然前朝一片热闹欢迎,后宫里也只有些许的闲话声,都是关于那位异域婆娑族公主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迷人的。


    今日一早,淑贵妃将众妃嫔召集去了欣兰宫,说了一回桑日国客人访问期间,后宫需要注意的事项。


    桑日国地处大晋西北外,国力强盛,其中婆娑族为主,常年与大晋都有着边境纠纷,小仗打过好几场,都是由尉迟斌的儿子尉迟泰处理的。若是这回和亲成功,那日后至少短时间内不必刀剑相向了,所以这回访问有着重大意义!


    淑贵妃受太后之意,提醒皇宫上下注意,也是应当。


    梁荷颂与尉迟香言、余秀玲从欣兰宫出来,后头还有跟着几个嫔妃,一个是贪嘴好吃的谭修仪,另外两个是庄婕妤和尓珠芳仪。


    庄婕妤是韩贵嫔的好友,见了梁荷颂在前头,故意快步从她身边路过,与尓珠芳仪道:


    “哎呀,都说光靠一张脸是留不住真情的,从前我还不信,现在是动了。这世上啊,总有人比你美,而今看来,哪怕是利用孩子也留不住男人的心喽,呵呵。你说是不是,尓珠妹妹?”


    她问完又故作惊吓的看梁荷颂,捂了捂嘴,“哟,这不是曦贵人么,姐姐刚才可不是说你,你可别多心……”


    那尾音拖得相当长,满含讽刺。


    尉迟香言温柔的脸上含着愠怒,想要说话,却被梁荷颂握了握手,止住。


    “庄婕妤说得是,不过荷颂向来知足,有一张貌美的脸,有一个孩子,就已经知足了。”


    她淡然,轻轻一句,就把庄婕妤给打发了个脸青脸白——这两样,都是庄婕妤没有的、嫉妒的。


    吃了哑巴亏,庄婕妤气哼哼的拽着尓珠芳仪和谭修仪走了。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庄婕妤和韩贵人,一路货色。颂儿,你怀着身孕,可要小心这些牛鬼蛇神。”尉迟香言道。


    梁荷颂拍拍尉迟香言的手,见她对她满目担忧,心下微微一暖。其实最开始,她并没有多信任尉迟香言,不过是因为进宫前答应了尉迟将军,为了哥哥前程不得不敷衍罢了,而下日子相处下来,却觉得这女子是个难得的人。是真正的温婉在心,而不在貌。可怜最近盛家与尉迟家纠缠不清,尉迟香言定然日夜难眠,这都瘦了两圈。


    告别尉迟香言和余秀玲,梁荷颂独自在菊香园走了走,最近难得出来走动,既然出来了就好好散散心,却不想这一散,就散出了一场风波!


    秋阳高照,梁荷颂今日出门又穿得多,走走那汗就贴着衣襟流!


    采霜脚程快,就先回去取纸伞遮阳。梁荷颂身边只带着飞燕,路遇一行十数人,领头的是公公陆全笙和一个眼生的小太监,其余十来人作婆娑族打扮,有男有女。


    听闻陆全笙被拨去懿宁宫当差,应当是太后让他领着这一群桑日国的人游园的。梁荷颂猜想,打算绕道而行。太后宫里的人似乎对她都不太欢喜,还是别撞上了。


    “飞燕,咱们走那条路。”


    “是,贵人。”


    菊香园和御花园都是公共场所,是以婆娑族人若有太后许可,也可游览,不比双菱轩这样的妃嫔居所。


    绕路走,路程远,梁荷颂走着走着也累了,便在石凳上小坐歇息,远远打量那一群人。那桑日国人中为首的人拿着夹着白纸的画板,好像在画着那两个战战兢兢站着的宫女儿。他左画右画,好像都不满意,嫌弃那两个宫女胆小地低头,不够美。


    隔着这么远,梁荷颂还能隐约听见那桑日国画家,对那两个小宫女指着鼻子,用跑调的大晋话大骂“太丑了!简直是玷污画纸,给我滚……”云云。那陆全笙身边的小太监也对画家谄媚阿谀,大骂宫女,“像你们这种姿色,上鸣沙大师的画纸是你们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皱了皱眉头,梁荷颂不打算再听那跳脚骂声。


    “贵人,都说婆娑族人野蛮不讲理,飞燕从前听了还不信,今天看了,真是信得不能再信了!难怪淑贵妃要专程叫后宫妃嫔去叮嘱。这要是碰上,准是秀才遇上兵!”飞燕道。


    “嘘,记得去了欣兰宫,就不记得训话了?”梁荷颂训斥,说着又忍俊不禁,“再说,哪怕咱们遇上,你也定然不是那秀才。”


    飞燕脸一红,憋着嘴可怜兮兮望着梁荷颂。


    她自尊心又受了一击!


    梁荷颂更是乐了。难怪哥哥派飞燕进宫来给她解闷,这小妮子表情喜怒哀乐各有不同,各有千秋,确实很逗。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梁荷颂抬头便对上一双碧蓝的眼睛,以及一张有着短短的黑卷胡须的男人脸!把她吓了一大跳,好在飞燕及时扶住了她!


    竟是婆娑族的画家男人,抄小路截住了她!


    那卷胡子壮汉子画家双眼放光的将梁荷颂打量了一番,从头到脚,仿佛能看穿她衣裳似的!接着卷胡须狂喜大笑,让人将那两个宫女丢了,盯着梁荷颂笑:“就是她!这女人就是我想找的!哈哈!又清纯又风骚,该瘦的瘦,该胖的……”他盯着梁荷颂胸前,“太美了!”


    “放肆!这是曦贵……啊!”飞燕忙挡住梁荷颂,却不想被一耳光打飞了开!


    是陆全笙身边的跟的那眼生的小太监打的,梁荷颂看了一眼,竟不见陆全笙。


    画家一行人众,现下菊香园一时间又没有旁人来相助。梁荷颂怀着身孕不敢冲突,怕动胎气,只能等着采霜回来,或者巡逻的侍卫走过。


    “你坐在那儿,就像刚才那样,我要画你!”卷胡须男用对宫女的口吻,对梁荷颂,大约把她当做了高等些的宫女。而那小太监明明认得梁荷颂不是宫女,却恶意不辩解,任何婆娑族人行事。


    ☆、93|78


    卷胡须男画家对大晋话听得一知半解,仿佛听不懂飞燕口中对梁荷颂身份的解释,只当那什么“贵人”就是宫女的一种了。他掏出一本画册子翻开来,让懿宁宫点头哈腰的小太监拿过去给梁荷颂过目,让她照着上头的姿势摆!


    这……


    小太监瞟了一眼画册,竟然全是衣着轻纱、胴-体若隐若现的女子,那姿势更是……不觉也有些心虚、害怕了!待一看面前梁荷颂冰霜森寒的眼神,他更是招架不住,腿一软,跪在地上,但不敢得罪桑日国人,还是把画册中递上。


    梁荷颂自是不会配合!画家一看梁荷颂不为所动,和方才的宫女卑躬屈膝、顺从的样子完全不同,上火过来怒骂。这时候贤太妃刚好路过,一看情形,大怒,龇牙咧嘴冲上来就给卷毛男的脸一顿挠!挠得他惊声叫唤!好不容易才从贤太妃猫爪下解脱!


    “拿来的野兽,快,弄开、弄开!”


    “还愣着干嘛,阉狗还不快帮忙!”婆娑人骂太监。


    好不容易,才把贤太妃赶开!


    小太监怕事情闹大,想上前解释梁荷颂额身份,却不想被卷毛男画家一巴掌打翻在地,根本不听任何话!婆娑族的随从一拥而上,非要制服梁荷颂不可!


    “啊!!!你敢伤我!”卷毛男痛呼,指着突然出现的冷面宫女。


    千钧一发,采霜赶到,一根树枝打得那卷毛段指头骨都折了!一地婆娑人哎呀痛叫!


    很快,附近的侍卫闻声赶来,惊动了刚陪同桑日国国王、公主游览御花园经过的太后和皇帝。国王、公主见带来的族人滚在地上哀嚎。那画家原来是公主养的“能人志士”!不过现在已经成了残疾人士了。


    梁荷颂粗略的扫了一眼来人——桑日国国王也是个和画家长相一类型的卷胡须、大眼高鼻中年人,酝酿着愤怒质问似的盯着厉鸿澈;那桑日国公主一身红装,红纱蒙面,只见翩鸿似的丽影,和一双充满异域之美的美人眼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凌人的灵气和傲气,公主正敌视着她。


    梁荷颂不觉低眸看了自己这一身宽松的素色衣裙,头上因着怀孕又没戴什么首饰,跟桑日国公主那一身高贵、华丽、精致的红裙一比,自己确实仿佛婢女一般的打扮,加上她未施米分黛,也难怪方才被那卷毛男画家当做宫娥。


    这公主果然如宫中传言所说,是个角色倾城的美人。梁荷颂又低了低眸子,恰好看见厉鸿澈那双金丝绣祥云靴,就在她两三步远的地方,虽未抬头看他,但已经能感觉到厉鸿澈冰冰凉的眸光锁在她身上。


    “这怎么一回事!”太后看见那一地被打得哀叫的婆娑族人脸一白,又见梁荷颂立在一旁,脸又一青——又是她!虽然还没有问清楚情况,但孝珍太后心里已经将梁荷颂定为祸首!


    “小泉子,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给太后娘娘和皇上说清楚!”


    陆全笙终于出现,狠狠一批眼生的小太监,让他赶紧说什么情况,俨然是打着故意推卸责任、佯装不知情的算盘。


    不过不难猜想,若没有陆全笙这个副总管太监的主意,至少是首肯,那小小太监怎么敢如此放任?


    小太监只得默默抗下,将刚才的情况说了个大概,不过把卷毛男的不礼貌和侮辱都省去了!“方才大画家路上碰见了曦贵人,惊为天人,想画一幅画,而后曦贵人大怒,接着就……”


    “对!这个宫女不知好歹,出口就叫高手打人!”揉着手吃痛的卷毛男,插话指责梁荷颂!


    太后听罢,盯着梁荷颂紧抿了唇,两道法令纹被拉得格外明显!不过画家口中那“宫女”二字,对妃嫔来说,极是侮辱!


    桑日国公主心疼自己的画家,拽了拽国王爹的胳膊,声音如黄莺出谷,略有骄纵、撒娇:“父王……”


    桑日国国王对厉鸿澈不悦道:“大晋陛下,本王不辞千里来你的皇宫做客,随从却被打成这样子,你是不是应该给个交代!”


    “不是的陛下!是那画画的侮辱我家贵人,强行逼着我家贵人坐在那儿给他画,而且还掏出本实在……实在见不得人的画册!”


    飞燕忍不住为自家主子鸣不平,可惜她一介婢女,人微,也言轻。说多了,倒像是牵强辩解。


    梁荷颂低着的眸子,看那双俏丽的女红靴子朝那双金丝祥云靴走进了些,步履间有撒娇、倾慕之态。“大晋陛下,那是图雅最好的画家,您可要给图雅做主……”


    梁荷颂缓缓眨了下眼睛,理智告诉她该求饶辩解,可是,她突然很不想对他求饶,而且,也忽然很想知道厉鸿澈会怎么做!一个是他即将到手的美人公主,一个,是她这个已经得到手了女人。还记得她当初问他为何要她怀孕时,他说,他要为自己儿子找个美人的娘。论美貌,这个公主并不比她差。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怀期望……


    片刻沉吟,梁荷颂感受到锁着她的那道冰凉目光仿佛有一厉,而后是他熟悉的低沉、磁性的嗓音——


    “是要给个交代。”


    心仿佛有咔地一声响,裂纹爬满心房,梁荷颂低垂的眸子渐渐漫上泪水。这次期望,好像落空……这个考验仿佛是她输了。


    是她傻了,怎么想着考验天子的真心呢?人心哪里经得住考验,何况是这高墙中,哪里有真……


    清风徐徐撞来。那双男人的金丝云靴在朝她走近,可梁荷颂却觉得仿佛那遥遥几步的距离,远到她哪怕用永远的时间,也无法逾越!


    这金丝云靴从她身边擦身而过,仿佛带着一股女人的芳香——梁荷颂鼻子尖,一下确认了,正是和公主身上的香味有相同特点……


    梁荷颂抬了碎着浮冰的湿润眸子,与厉鸿澈快速掠过的视线,短暂相碰。


    一个是心碎后满眸的鲜血淋漓,一个是冷沉如寒潭,深邃难辨。不过也只是一瞬的接触,厉鸿澈便大步从她身边掠过。


    梁荷颂又低下头去,那个潜意识的决定,在跃跃欲试的冲出心湖水面。


    然而,接着,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银光一闪,手起刀落!接着便是那卷胡须男画家的手臂落地,“啊!”地惊声痛叫,直蹿上云霄!


    “天啊……”


    “啊……”


    旁人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厉鸿澈满面阴霾,看也没看、直接“咻”一声将带血的长剑随便一扔,那剑就重新回到一旁的侍卫剑鞘中!


    太后被血吓软了腿,桑日国一众也是始料未及、目瞪口呆!


    厉鸿澈眼神寒如冰潭,让桑日国国王不禁深感威胁、忌惮,“朕主宰万里山河,国土,和女人,决不许任何人欺侮半分!”


    梁荷颂惊吓抬眸,一时忘了忍住眼眶中的泪水,直接冲刷在惊愣的两颊,而后被桑日国国王和公主打量,才觉众人面前这样流泪实在有失颜面,方这样一想,便见一张洁白的手绢盖上她的脸、挡住了她的狼狈,而后她便落入了一个结实臂弯,被打横抱起!


    “传令哲颜世子,送国王、公主回宫休息!”厉鸿澈抱起梁荷颂,丢下这一句就走了!


    这就是他给的“交代”!


    桑日国国王这才从厉鸿澈那骇人的目光中解脱出来,本是含怒,可下一眼便见那地上洒落的不雅画册,也是大惊,怒看地上痛得抽-搐的画家。


    丢人透了!


    厉鸿澈亲自将梁荷颂一路抱回双菱轩。梁荷颂面上还盖着手绢,也因为盖着手绢,仿佛脆弱、委屈就有掩护似的,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皇上这又何必,如此一来,那美貌的公主若是不愿嫁你,岂不是臣妾的罪过……”


    厉鸿澈一顿。


    “谁说朕要娶她。”


    梁荷颂一愣,在手绢儿下眨了下眼睛。


    “可……皇上也没说不娶啊。”


    怀中的女人轻飘飘的,很难让人相信她还肩负着另一条生命,厉鸿澈因为她方才故意不辩解、考验他的怒气还未消,见如此,又暗叹了口气。盖在那巴掌小脸儿上的手绢,被泪水濡湿了两小片湿意。


    厉鸿澈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朕本以为,不重要的人,不值得提,却不想你这么在意。”


    ‘不重要的人。’梁荷颂琢磨着这五个字。他是指……那个貌美的桑日国公主么?她是来和亲的,很可能是他新任宠妃,不重要么?


    回到双菱轩,梁荷颂被厉鸿澈放在了榻上。康云絮正在缝制秋衣,见皇帝亲自抱着自家主子回来,先是一惊吓,后见梁荷颂并无大碍,又是一喜——若贵人身子有恙,那便是皇上情急,若无恙,那便是皇帝的恩宠情浓。


    康云絮自觉的招了采霜、飞燕退出去,留给二人私人空间说话。


    气氛宁静,一时……有种不自然感在空中升腾起。


    厉鸿澈将她放床上后就一直没说话,梁荷颂想起方才自己泪流满面的,微微尴尬,翻身朝墙内面壁,轻轻拉过被子盖着,佯装打算睡觉。动作很轻,弧度也小,只觉得这厉鸿澈安静得诡异的时候,不应该做出大响动来。


    瞟了一眼那床上蠕动的玲珑影子,厉鸿澈站了许久,想了许久,而后大步上前在床边坐下。


    梁荷颂立时闻到一股桑日公主身上的芳香,原本缓和了些心,又是一沉……


    “朕听闻你最近身子不太好,恰好桑日国王送来了这香包,说是对女子极好,能够健脾养身,朕便想着逛完御花园,让人送来给你,却不想先一步就在菊香园遇到了你。”


    一愣,梁荷颂平身躺着,立刻便见厉鸿澈掏出个红色香囊,正是她闻到的香味,木讷地捧过香包。


    “谢皇上赏赐……”


    “不是赏赐,是‘送’。”厉鸿澈顺了顺梁荷颂的头发,虽然她现在她温顺可人,但方才她那一双参杂着极度失望、心灰意冷的眼睛,虽然只有那一瞬的四目相接,却也令他心头发虚、害怕。


    再多的顾忌,他也顾不得了,只想快点处理了那堆人,带走她,好好替他的女人“疗伤”。“颂儿,答应朕,以后再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朕了,可好?”


    他的抚摸充满了柔情,梁荷颂只觉这样温柔的他,仿佛恍如隔世,上一次,应该是两个月前,在那条小船上。


    坚强是品性、心智,脆弱是感情,梁荷颂努力控制了,却控制不住眼睛,又湿润了,好在没有流出来。


    “皇上,臣妾有时候,真的很不懂你……”


    缠着青丝的手一顿,厉鸿澈被梁荷颂噙着泪水的双眸,刺痛了眼睛,双臂一圈、将她花瓣似柔软身子抱进怀中,紧紧搂着,声音低哑地响在梁荷颂耳畔:


    “朕当时教你习字,不是说过么?不懂就要‘不耻下问’,你若不懂,就要问朕,可知道?”


    梁荷颂鼻子一酸。


    “臣妾不知道……!”


    话带着赌气、发泄的意味。


    她就像一泉柔软的溪水,在他怀里流淌着,想揽紧些怕她流走,又怕揽得不得其法,让她消失得更快。


    她在赌气,再发泄,这些是厉鸿澈很少在她脸上看见的,而下总算放心了些——会赌气,至少说明她的真心是被触动了,不是从前那么不痛不痒的,任他如何她都无所谓。


    厉鸿澈捧着怀中的女人,刀刻的俊秀下巴轻轻在她透顶的青丝上摩挲,而后埋在她颈窝里轻声:


    “朕自小便被文武师父称赞神童,读书习武没有一件能难倒朕,而后皇位纷争,朕一举称帝,主宰天下,文武百官任我呼喝。所以……朕以为,朕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做什么,都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而今才知,是朕错了……”


    厉鸿澈捧起梁荷颂泪水啪啪滚落的脸,四目相接,各自都波动着难以控制的情绪,情浓夹杂哀伤,酸涩混着甜蜜,都缠在了一起。


    厉鸿澈抚摸着梁荷颂的脸颊:“只可恨,几千年来什么书都有,唯独没有教人如何谈情说爱的书。”


    书。梁荷颂想起小船那夜,厉鸿澈也看了教习男女之事的书。梁荷颂本是生气、难过,思及此处,又觉得有些好笑。“皇上不是很聪明么,无师也能自通……”


    厉鸿澈近在咫尺,没了平素帝王的孤高清冷,真真切切的在她身边。梁荷颂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却越发浓了。“皇上,究竟哪一个你,才是真实的你?你太深了,臣妾看不透……”


    “若你看不透也无妨,只要记得,朕心欢喜你,就够了……”


    厉鸿澈话罢,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竟能够说出这等被他从前视为毛头小子哄少女的肉麻情话。“颂儿,朕虽然有三宫六院,仿佛……仿佛却不擅长与女子谈情说爱,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厉鸿澈略窘迫地苦笑。而下盛家之事总算尘埃落定,他也不必常去欣兰宫,通过那处暗道去大牢。


    梁荷颂还从没有从厉鸿澈口中听到这样坦承短处、求包涵的话,虽然听来有些滑稽,但细思又觉得可贵。虽然厉鸿澈的眸子依然漆黑深邃不见底,可是梁荷颂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映在了他眼中,那么清晰,那么近。


    一时间她有太多话要问,反而不知从何问起。好在厉鸿澈说,待忙过这几日,寻个时间,好好任她“不耻下问”个够。


    两人你侬我侬,那方窗台上,贤太妃蹲坐着,舔了两口爪子上残留的卷毛男的血迹,又十分嫌弃。接着,大灰猫跃上窗台来,大花瓶儿似的对蹲坐下,替它添爪子上腥臭的血迹。


    贤太妃找了个舒坦而高冷的姿势,边享受着,便打量屋中柔情的二人。真是费了她好大的心血才搞出这一幕温情好戏来!


    它一早忍着饥肠辘辘带着群猫到处窸窸窣窣,才把那群婆娑族蠢货赶去了菊香园那条小路与梁荷颂撞个正着!果然上演了这么一场激烈对决!遥记得,她作宠妃时,便是这么一场类似的戏码,那家伙,她可是风光大盛啊!让舜熙帝对她宠爱加倍,羡煞了旁人。


    这些日子看着这两人如此不交流、不沟通的暗自神伤,它也是着急啊!能不急嘛!这不,昨儿个梁荷颂就因着那什么公主可能来和亲,忘了吩咐飞燕那个健忘的丫头片子给它煮吃的,生生饿了它一整晚上!


    那肚子咕咕叫的滋味,真是糟透了!


    什么?让她找梁荷颂要吃的?呵,她可干不出那么丢人的事情来,她堂堂一介太妃,又不是乞丐!


    *


    傍晚,郝温言按时按点来看梁荷颂的身子,开了些保胎强身的药。那桑日国卷毛画家被厉鸿澈斩了臂膀,梁荷颂心下担忧挑起两国纷争,便问了郝温言。郝温言说,那画家血流不止死了。


    虽然那画家被斩了手臂,伤重,但凭宫中太医的医术又怎会救不活?梁荷颂心下略作了思量,从郝温言那略心虚的面色中体会到了一二。应该是厉鸿澈让太医做的手脚吧。当面斩杀了那画家未免不好。


    郝温言走后,尉迟香言和余秀玲一前一后的来看望梁荷颂了。


    二女方从懿宁宫训话出来,说是太后紧急召见了后宫妃嫔,训斥了一番,让各人闲了就不要乱走、横生祸端,到时候除了岔子担待不起。虽然孝珍太后没有明指梁荷颂,但,谁不明白,那太后说的就是梁荷颂呀?


    陆全笙和那小太监都是懿宁宫的人,带着婆娑人游览园子,却被梁荷颂这一碰上,出了这么大事,太后自是不高兴的。


    “今天的事我后来听说起来都为你捏把汗!现在看你无事,我也就放心了。”尉迟香言擦了擦冷汗,又宽慰笑道,“虽然惊险,不过皇上到底是皇上,没有让你受委屈。听说那婆娑国王而后向皇上服软道歉,还说中秋宴上要亲自给你赔礼呢。”


    “亲自给我赔礼?”梁荷颂惊诧,受宠若惊得一身冷汗,“我不过一介女流、贵人,哪里担当得起一国国王的赔礼。”


    “如何担当不起?你们母子是大晋天子的心头肉,完全担当得起。如此一来,后宫中也没有人敢对此事闲言碎语,说你不是了。”尉迟香言笑。


    ☆、94|78


    看了看一旁盯着她瞧的余秀玲,梁荷颂尴尬的笑盯了尉迟香言,玩笑责怪:“什么心头肉,香姐姐别尽拿我说笑了……”


    余秀玲上前一步,柔柔一笑,虽还是那模样,却仿佛少了许多初进宫时的暖意。“颂姐姐就莫要谦虚了,香姐姐说的是事实啊,眼看中秋宴上就到,颂姐姐就要封为嫔,等姐姐诞下皇子、满月,少不得再封赏,若是公主定然是芳仪,若是皇子,婕妤、贵嫔也是很容易的。”


    见余秀玲面有失落,梁荷颂握了余秀玲的双手,拉她坐到身边。


    “秀玲,你莫伤怀,你温婉灵秀,日子定然越过越好的。现在韩贵嫔被降做了贵人,气焰暂时也可以收一收了,要是还有烦恼事,定要告诉我。”


    余秀玲微笑略略一僵,眼角染了湿意。


    送走二女,梁荷颂将余秀玲留在最后走,送了她一对顶好的和田暖玉镯子。是上回厉鸿澈差人南下搜刮酸橘子,她特意让人从家乡的名玉铺子带的。


    ·


    余秀玲带着婢女从双菱轩出来,路过菊香园,远远看见了与她同住玉福宫的庄婕妤与尓珠芳仪,因着庄婕妤讨厌梁荷颂,是以平日里也连累这她也不受待见,受了不少气。韩贵嫔是受了惩罚,可是庄婕妤和韩贵嫔是穿一条裤子的!


    于是,主仆二人就绕着走了。


    “曦贵人性子真好,对才人也好,一点都没有别的嫔妃那样恃宠而骄的样子,才人您说……啊!”


    婢女话还没说完,便啪一下挨了余秀玲一耳光,被打蒙了!


    余秀玲向来娇娇弱弱的病美人,这个样子不常有!


    “被人施舍有什么好!若她真对我好,便不会拿这些石头施舍我,而是想着帮我如何得到圣宠,摆脱这任人践踏的日子!”


    她的泪,不是感动,而是委屈啊!


    她也不过同为妃嫔,梁荷颂凭什么可怜她呢?


    ·


    是夜,月亮大半圆。


    欣兰宫点上了宫灯。今夜灯盏比平素少了一半,因为淑贵妃昨日向太后提了议,减少后宫开销,在皇室弘扬勤俭的美得,深得太后赞许。


    终于将中秋宴安排得差不多了,黎惜兰草草吃了晚膳,在小榻上小憩,婢女给她揉着头上的穴位。她向来食量不大,最近宗人府提议立后,她这回操劳中秋宴可谓是使劲浑身解数!


    婢女来小声禀告:“娘娘,尓珠芳仪和庄婕妤来给娘娘问安了。”


    不必说,那庄婕妤跟韩贵嫔性子差不多,爱逞嘴上功夫,白日里梁荷颂圣宠荣耀、惹人嫉妒,她定然是冲着这事来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黎惜兰断定。


    果不其然,庄婕妤打着问安的旗号,正是来说白天菊香园的事的。


    “贵妃娘娘,现在后宫里都传遍了,说梁……曦贵人就是皇上的心头肉。嫔妾真是替娘娘不值,娘娘管理六宫操劳内外这么多年……”


    庄婕妤叹了口气,情真意切。


    “现在曦贵人尚且只是怀着龙种,还不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呢,就尚且如此了,倘若他日她生下个皇子来,只怕她一跺脚这后宫都要颤几回……”


    “胡说!”黎惜兰温打断,婉的脸上乍然严厉,声音虽柔,却不容人再质疑啰嗦,“后宫已经许久没有喜事,曦贵人怀着的哪怕是个公主,也是珍贵的皇室血脉!再说,大家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可攀比的。做皇家媳妇心怀要大度,怎可如此计较。”


    庄婕妤被训得立刻噤声、低头。黎惜兰头疼,便让胥常芬送走了二女,临走还嘱咐了二女不得再提方才的话,更不可在桑日国贵宾在时生事端!


    胥常芬送走了人,回来正见黎惜兰锁着愁眉,头疼,忙上前帮忙按摩、宽慰。


    “娘娘莫听庄婕妤的闲话,她就是存心来挑唆娘娘,想利用娘娘为她出气的。”


    黎惜兰闭着眼睛、无声轻哼了声笑:


    “她那点拙计本宫若还看不出,便枉在后宫殚精竭虑、混这些年了……”


    顿了顿,黎惜兰半睁开眼,温柔的目光透露着些许刺骨的寒意。“但,有一句话她说的对。现在曦贵人就尚且如此,今后,实在不敢想象……”


    这五六年来,后宫女子虽众,然而,唯一让她黎惜兰真正担忧的,却还只有这一个梁荷颂。


    “怀薇可传来消息了?”


    “娘娘,傍晚传来消息了,说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只待中秋一过、桑日国的人一走,梁烨初定然跟着盛丙寅一同陪葬,跑不了。”


    黎惜兰点头,想想又不放心,修书一封,叮嘱黎怀薇做事“干净”、把稳些。


    她弟弟黎怀薇在翰林院当侍读学士也有三年了,一直想升迁,却无奈机会刚来,上头又生生压来了梁烨初、做了翰林掌院学士,而至于他这么久郁郁不得志。


    这回若梁烨初能栽了,也正好提拔他升迁,作掌院学士。在削弱盛家势力之事中,黎家出了大力,怀薇又是她家唯一的男丁,皇上那里她做做功夫,应该不算太难。


    **


    接下来三日相安无事,厉鸿澈依然忙得不见人影,不过梁荷颂心情倒还尚可,每日都吩咐了人做了暖身子的银雪耳蜜柑汤送去御膳房——最近又下了一场秋雨,寒气丝丝的。


    而厉鸿澈每日让小福子将那汤碗送回来双菱轩,里头装着的也是一道汤,而且每回的汤都不同,木瓜花生排骨汤、杏剑猪肺汤、银雪耳蜜柑汤,真是极好喝!


    旁人看着以为皇帝几日未过问双菱轩,其实暗里这条线都没断过。


    梁荷颂一直想当面问哥哥采霜、飞燕的事,却不想梁烨初因着准备中秋宴的对弈比试,一直没得空进宫来。听说是中秋宴上,安排了大晋的棋师与桑日国的棋师对弈比试,以助兴。


    好多天没见着哥哥了,真是让人想念。梁荷颂看了眼小窗外庭院风景。前些日子她还托人打听了礼部侍郎的千金,打算寻个机会给他牵个线。二十好大几的男子还没个定亲,做妹妹的能不着急么?


    “贵人,皇上身边的小福子公公来了。”


    康云絮说罢,便进来个小太监,带来了皇帝的信儿,是提醒梁荷颂今日穿戴稍微华贵些,因为宴上会晋封嫔!


    大凡位分高些的妃嫔的穿衣都会以暖红色调为主,要花团锦簇、鸾凤齐飞,兼以金丝银线才能衬托出身份高贵。毕竟不是人人都贵气美貌天成,自然衣饰上要下足功夫!


    然而梁荷颂只挑了一身儿蓝色的翠烟衫,同色系的有绿枝、撒着小花朵的百褶纱裙,腰间纨素,肩上淡色披帛。在宫装里,尤其是宴席的场合,真算是素净了。


    康云絮眼前一亮,赞美:“贵人真是衣服架子,穿什么都美得没法儿形容。奴婢虽然在宫中历经两代帝王、这么多年,却还是头一回看见能把这宝蓝色穿得如此灵秀、贵气的。”


    这时候飞燕进屋。


    “贵人可拾掇好了?保和殿的肩舆来接贵人了。”


    在铜镜里照了照自己,梁荷颂看了看还算满意,莲步移出,可才走到门口便见面前闪过一团黑影子——可不就是贤太妃么!


    贤太妃一下子蹿到梁荷颂前头,撒着四条腿儿,梁荷颂只见那小屁股颠着、跑得飞快,她才走了没几步,贤太妃就已经先一步上肩舆上坐等了!那眼神好似在嫌弃梁荷颂,让她快点儿!


    路上,梁荷颂实在担心贤太妃与太后有过节,闹出事儿,小声温婉提醒——


    “太妃娘娘,您今天不是吃了两大碗鱼肉饭了么?要不今儿就在园子里走走,嫔妾那边完了就来接您?”


    贤太妃调转身子不理她,以米分嫩小菊花盯着她,尾巴不高兴地甩来甩去。“哀家不是去吃的!”


    解释等于掩饰。梁荷颂挠了挠脸,小心考虑着它的自尊心:“真不是嫔妾不给您吃,是淑贵妃吩咐了不可铺张浪费,妃嫔吃穿用度一律从简,每日的鱼肉都限量,您的粮……膳食也只能缩减缩减了。”


    贤太妃不高兴的轻哼一声,心道‘原来是是姓黎的那丫头片子干的好事!看一会儿它怎么收拾她!’


    不过梁荷颂这回确实误会了。贤太妃不全是为了好吃的,而是梁烨初好多天没进宫了,好生想见见。贤太妃正想着,忽然间不远处大灰猫远远的鬼祟随着,毫不留情地别开眼睛!


    太丑了!


    哪能跟梁烨初那皮肤细嫩、唇红齿白的俏儿郎比!


    保和殿说到就到。


    梁荷颂被康云絮扶着进保和殿中。宫女、太监见了她,都勤快、走心地行礼,还不忘带笑。


    虽知道他们大约是因为她近来得宠、又要晋封才如此,未必真心,但梁荷颂还是心情不错,都让他们不必多礼。


    桑日国的国王、公主,以及几位王爷、王妃坐在一边;妃嫔坐在另一边,这一边面前隔着珠帘。出席宴席的妃嫔也不过是十来位,都是资历、辈分长的,梁荷颂算是最年轻的,位置也相对靠后。


    前有珠帘屏风阻挡,其余人也不能看见妃嫔真容,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方才一落座,梁荷颂就觉有几道目光透过珠帘,紧紧追随着、探究着她。


    ☆、95|78


    招待外宾的步骤也不外乎那些,梁荷颂才坐听了一会儿就乏了。身边庄婕妤与尓珠修仪聊起来。


    “皇上以家宴形势招待桑日国公主,分明是表示她是一家人了吧?!你说,公主是封嫔,还是封妃?”


    “皇上的圣意我哪里知道,不过乌图雅公主身份尊贵,再怎么也是妃位吧。”尓珠修仪一五一十说,没听出来是庄婕妤是故意说给梁荷颂添堵的。


    庄婕妤听了,瞟了一眼一旁的梁荷颂,乐了,探过身子来小声问:


    “听说最近曦贵人在研读诗书,想必这些事也比姐姐们通透了。你说,皇上是会封公主为妃,还是嫔呢?”


    瞥了眼庄婕妤那讽刺的意味,梁荷颂本不想答,但她盯得没完没了的,仿佛她不吭声就不罢休。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身边的谭修仪抢先道:“庄姐姐你莫胡猜了,皇上这么喜欢曦贵人,是不会娶那公主的。”


    谭修仪说罢,往嘴里塞着片鸭舌。


    梁荷颂没理睬,惹得庄婕妤没趣,低声说了谭修仪一句“就知道吃”,却不想惊动了淑贵妃,挨了一眼警示。


    说到吃,梁荷颂才想起来——贤太妃呢?


    这一眼扫去,梁荷颂可吓坏了!


    透过珠帘,梁荷颂隐约看见一团毛茸茸的黑影,在桑日国国王、公主的席位边儿蹿来蹿去,而后静了一会儿,不见了猫。


    咦,去哪儿了?


    接着,那桌边儿国王的腋下空隙处,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爪,在钩国王盘中的胭脂鸭脯。那爪儿先是钩了一块,却不想钩了个鸭屁股,嫌弃的一抛,又去盘中钩了块儿满意的部位。


    殿上,太后、皇帝正与国王聊着两国风土人情以及今后休战、和睦之时,忽然间殿中央飞了个油亮亮地鸭屁股,颠簸了几下、停在正中间……具是愣了!


    数十道视线都集中在那鸭屁股上(好吧,最紧张的或许是那只鸭屁股)!


    倒抽一口凉气,梁荷颂觉得自己心儿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然而透过珠帘缝隙,国王的腋下那小爪子还在摸索……


    ‘这不是双菱轩那成天卖蠢的黑猫么?’厉鸿澈眼尖,先于众人一下就看见了贤太妃的爪子——它又钩走了一只蜜蜡烤小鸡儿!


    “呀,那鸡、那鸡活了!”另有眼尖的小太监也看见了。


    厉鸿澈盯了那擅自说话的太监一眼,立刻就有人将那失礼太监暗暗捉下去了。


    一则小插曲,好在有惊无险,倒是把梁荷颂弄得一身冷汗!


    梁荷颂还在心有余悸,却没听清厉鸿澈的说话,以至于桑日国国王要向她赔礼,请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动静!


    满殿人视线都集中在了珠帘后,心下暗暗说:好大的架子!国王赔礼,竟然都不给面子!


    在座的几位没见过梁荷颂的王爷、王妃,也更加好奇起这位皇帝新宠——皇帝向来挑剔,也不知是什么女子,能够超越后宫努力五六年的美人,得到天子恩宠?


    “曦贵人,叫你呢!”


    直到被淑贵妃不悦、着急地低声提醒,梁荷颂才回过神来,忙碎步撩开珠帘去——


    珠帘摇曳、叮铃脆声,蓝色宫裙好似一抹轻软的蓝烟,从明珠间飘来,接着便是那雪面、黑发,精致的五官难以挑剔出一点瑕疵。


    她盈盈走来,淡淡然,未含笑,胜含笑,只让人觉得美,那双眸更仿佛桃花映水一般,有着一种自然的生机、灵气。


    所有人中,属两人打量得最投入,一个是孝珍太后的亲儿子,十九王爷厉鸿皙,一个是桑日国一身红裙如晚霞的公主,乌图雅!


    乌图雅险些认不出,这就是前两日菊香园中的那个素衣女人。


    赔礼不过是形式,国王也不过碍于皇帝的面子送了幅婆娑族的民族画给她,不值多提。而后,康安年得厉鸿澈眼色念了梁荷颂的晋封圣旨。


    “梁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德才兼备,贤良淑德,颇和朕心,今特晋封为曦嫔,以便常伴君侧。钦此。”


    “谢皇上隆恩,臣妾领旨。”


    梁荷颂抬眸,与厉鸿澈四目相接,各自都是微微牵了牵唇角,虽未言,却仿佛相通。皇帝不能喜怒形色,梁荷颂这些日子渐渐明白了些厉鸿澈的隐忍,是以并未多看龙椅上的男人——大晋的天子,款款退下。


    ‘皇帝竟然对这女人笑了!’乌图雅看着那纤细玲珑的倩影没入珠帘,眼中投下一片阴云。若他朝她为妃,这个什么贵人,一定是她眼中钉!


    太后不满梁荷颂太得荣耀,微敛眉头。总觉得这女子是祸水!她才思量罢,转头竟见自己的亲儿子十九王爷厉鸿皙,正痴迷地盯着梁荷颂消失的摇曳珠帘出!


    那不肖子!平日沾花惹草、不思上进就算了,竟还敢这么大胆……


    贺舍见她脸色不好,轻声问了一句“太后娘娘”。孝珍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无碍。现在厉鸿皙羽翼尚未丰满,她如何也不能倒下。


    ·


    下棋对弈本是中土发明的,却不想对弈比试中,连输了三局!连厉哲颜、黎大学士都输了!而且婆娑的棋师还是个女的!一帮大老爷们儿如何不丢人啊。


    桑日国国王颇有得意之色,与厉鸿澈说话也夹枪带棍的,有讽刺之意!


    “大晋陛下,久闻大晋棋艺了得,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


    厉鸿澈脸上染着一层冰霜,扯出一丝寒气森森的笑。“大晋乃礼仪之邦,崇尚礼让,国王现在恐怕还言之尚早。”


    言下之意便是故意让你的!


    厉鸿澈此言一出,殿外的棋师无一不是胆战心惊!若他们输了,岂不是让他们天子自打脸?!所以,必须赢啊!只是一共七局,眼下还剩下四局,第四局若胜了,还有一线生机,若输了,那就彻底完蛋了!


    ‘这可如何是好,哥哥到现在还没出现,定在后四位棋师中了!’梁荷颂透过珠帘,见厉鸿澈满面阴郁。若厉鸿澈出手必然能赢,可是他堂堂皇帝怎么可能和个婆娑女棋师对下。哪怕胜了也会落人口实!梁荷颂暗暗捏了把汗!‘若哥哥第四场出场,又输了,只怕免不了一桩罪!’


    不过,此时着急的并不只梁荷颂一人!


    淑贵妃端庄柔雅的脸紧绷着,双手捏出了冷汗!前两日黎怀薇特意央求她做手脚,改了梁烨初第四的出场顺序,把梁烨初调到了最后,让他来下这第四局、作最关键人物!哪想那婆娑女棋师,如此厉害!


    此时,殿外,棋师们个个愁眉苦脸,商量不出个对策。


    黎怀薇满额冷汗,好似怎么擦都擦不完似的!


    ‘该死!早知道就不换了!怎么早没看出来那女的如此厉害!’


    “黎兄,我看你今日面色苍白、额冒虚汗,是否身体抱恙?若是如此万莫强求,身子要紧。”


    黎怀薇抬眸——是梁烨初!他不疾不徐的含笑问他。黎怀薇虽然是他下级,但比梁烨初还稍微长一点点,所以梁烨初时常以朋友身份称黎兄。


    干干地扯出个勉强的笑,黎怀薇道:“正是,今日身子不太好……”说着又咳嗽两声,佐证。


    “既然如此,那我替你下这一局吧。黎兄棋艺高超,且休息好了再上场一展风采,也让外邦蛮夷看看我大晋学士府的棋艺。”


    一串官场套话,自梁烨初口里说出,仿佛除了那俗气,悦耳不少。


    殿上。


    太监紧张地高声喝——“第四局!请棋师,翰林院掌院学士,梁烨初!”


    梁荷颂心头一紧!


    淑贵妃心下一舒!


    一道浅浅的、颀长影子,投射在大殿门口的大理石地面上,又清,又浅。众人寻索着那影一看,都是一惊,连一直因为梁荷颂与皇帝感情而闷闷不乐的乌图雅公主,都在看见门口来人的瞬间,大脑中断了所有思绪!


    一身乌压压、刻板的二品大员朝服,在梁烨初身上穿出了另一种秀丽、精致、威武,他面容清俊隽永,未笑,又似含笑,发丝随步而动,仿佛有微风环绕,足下仿佛有芳菲生香,明明没有花香,可却让人远远看着就觉,芳香入魂!


    男人好看至如此,实在……不应该!


    梁烨初目不斜视,任旁人打量,只给了珠帘后一个柔和的目光,也只是一瞬而已。不过兄妹许是有灵犀,梁荷颂隔着珠帘微微一笑,侧了侧脸才发现身旁的妃嫔有两三个,也不觉地伸着脖子痴看。


    皇上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容色绝不逊于哥哥,但对女人来说天子到底太孤高、寡性,不敢亲近、不敢亵渎,确实不如哥哥这么平易近人。


    许是那女棋师也被梁烨初迷住了,第四局竟然不到半刻钟就惨败!而后的两局,一局比一局时间长,但依然是婆娑女棋师大败!


    后殿,黎怀薇刚松了没多久的气,又气闷起来。


    他的风头,这回又被梁烨初给出了!


    第六局毕,双方三胜三负。


    最后第七局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桑日国一行都如火烧眉毛!若他们输了,岂不是让他们国王被自己得意时说的话打脸?


    厉鸿澈云淡风轻。国王沉着脸,找准软肋:“大晋陛下,你说贵国是礼仪之邦,为何派一个大老爷们儿来欺负弱女子!”


    “国王也可派个男子来战。”厉鸿澈不多废话,简明扼要。


    国王眼珠一转,看了一眼自己那几早被梁烨初吓破胆的棋师,心下心烦,不耐道:“无别的棋师,若再战,请陛下派女子来!”


    他俨然不想讲理!若当场争辩,只怕要伤和气,很可能挑起纷争!


    孝珍太后在后宫多年,自是知道在场众女子的斤两。大晋向来女子多无才,疏于对女子的教习,后宫中妃嫔虽然大多识字能说些诗词,但这下棋断然不是那婆娑女棋师的对手!太后与厉鸿澈对视一眼,都有急色。


    眼下,只有看大晋第一学士的独女,淑贵妃黎惜兰,能不能挽救一二!


    厉鸿澈吩咐小福子去珠帘后问黎惜兰,不一会儿小福子出来,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黎惜兰说近来头疼、身子不适,恐怕难以迎战。


    国王见状乐了,笃定大晋没有女子可迎战,从前就听说过大晋女子少有习文、习棋的,果然如此!


    于是,桑日国国王出口奚落,惹得满殿大晋人,主子奴才无一不是满肚子憋气,无奈又没法子打他脸!


    连大晋第一才女,淑贵妃黎惜兰都回绝了,谁还敢接?先前妃嫔中懂些下棋的、本跃跃欲试的妃子,一个都不敢吭声!


    脸色越发沉,厉鸿澈嘴角染上一丝笑,给了梁烨初个眼色。


    梁烨初立刻会意,道:“国王殿下,既然人员不够,不若算作和局,和气生财,和和美美,您看如何?”


    这本是最好的结局,却不想桑日国国王不情愿,不想给大晋台阶下!


    “那怎么信,说好的下七局定胜负,如何能弃了?!”


    妃嫔小声气愤议论,只恨自己棋艺太差,不能救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可不是嘛……”“但连贵妃娘娘都不敢接,我们就别想了……”“……”


    大殿气氛紧绷!桑日国气焰高涨!眼看大晋就要丢面子了。


    紧绷中,梁烨初单膝跪地启禀,声线自始至终都没有慌乱过一分一毫:“陛下,微臣可推荐一人,定能与这位棋师酣畅淋漓的下一场。”


    啥?有人?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微臣的妹妹,曦嫔娘娘。”


    太后、众妃只觉挨了个晴天霹雳,接着都是一个想法:那梁烨初是疯了吧??!!


    颂儿?厉鸿澈也不觉锁眉。她怎么可能……


    去年他认识她时,她说不会下棋,而后他教她的也不过是些粗浅的规则罢了!


    再看梁烨初那沉着微笑的样子,厉鸿澈敛眉:难道她早向梁烨初学了,当时故意不说的?


    若是如此,他岂不是被她当了猴耍,还不自知了?!


    ☆、96|78


    莲步美人从珠帘后出,与之前的仓促不同,这次她含着淡淡笑容,款款而来。


    直到梁荷颂对坐下,女棋师都不以为意,但看梁荷颂一张妖娆美貌,笃定是大晋拉出来充数的。


    可刚开局,女棋师就发现自己错了!


    珠帘后庄婕妤打算看梁荷颂的好戏,却不想直直等了一个时辰,她最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了——


    女棋师满身虚汗,每走一步棋都忐忑的看一眼梁荷颂,俨然已经方阵大乱,是在强撑!反观梁荷颂镇定自若,轻轻松松自如。


    梁荷颂吭的一声,落下一子。女棋师慌神,汗如雨下,举棋不定、无可退!一不小心竟打翻了装棋子的棋罐子,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面色惨白,女棋师恍惚狼狈站起来,带着畏惧的速看了眼梁荷颂,而后朝龙椅天子低首认输:“尊敬的陛下,布达林输了……”


    刹那,殿上所有大晋人扬起笑颜!


    女棋师对着梁荷颂再无之前的戏谑、轻视,恭敬礼貌道:“不知娘娘师承何处?他日布达林定要去讨教学习一二。”


    “你是在哪里学的?”孝珍太后虽向来稳重,此时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瞟了一眼龙椅上冷眸审视她的厉鸿澈,梁荷颂扶了扶礼,低眉潜首、温顺道:“回太后,嫔妾的棋艺都是皇上教的。皇上棋艺高超,嫔妾入宫时日尚浅,也不过学了个一知半解。”


    厉鸿澈挑眉、牵了嘴角。


    真是拍得一手好马屁!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梁荷颂也打算退下了,不想桑日国的公主乌图雅一声“慢着”,站出列来,好似一簇火焰烧在梁荷颂面前:“这不公平!我的布达林都下了六场棋,体力早已不支,哪怕输了给了你,也不能算她棋艺不如你!皇上,太后,你们说是不是?”


    “那,公主之意若何?”太后语气礼貌。乌图雅是两国邦交和平的关键!若她不高兴了、或者不嫁大晋,往后指不定还有战火绵延!


    乌图雅对厉鸿澈一笑,神采飞扬,转而对梁荷颂,扬了扬下巴:“我和你下!”


    大殿重新安静,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


    乌图雅身份特殊,和那女棋师就大不同了!乌图雅定然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拿她出气的!梁荷颂将乌图雅的动机看了明白,又暗暗看了眼厉鸿澈,只见他紧抿着唇,锁着眉头。


    梁荷颂心一沉,皇上是希望她赢,还是她输呢?


    不,这场棋,无论她“赢”还是“输”,都是输!“赢”了,便可能引起两国纷争、她成为罪人,输了,她也是丢大晋脸面,丢自己的脸面。


    但,仿佛“丢脸”总比“战争”好一些。


    乌图雅棋艺实在拙劣,梁荷颂要让得不着痕迹,着实费劲,其间心神不宁,又时而看厉鸿澈,越发像是忐忑怕输。终于,厉鸿澈轻轻的朝她摇了摇头。梁荷颂懂了。


    乌图雅见自己步步化险为夷、且越来越有赢的趋势,心下大喜,看梁荷颂也越发不以为然。


    一刻钟后。


    “你输了!”乌图雅一指梁荷颂,转而对太后、皇帝的笑容骄纵而艳丽,自信貌美。她和梁荷颂的那种内敛安静,带着些许妖娆、自然的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虽然乌图雅举止颇有些不敬,但梁荷颂也未生气,低眉淡笑。


    “公主棋艺高超,嫔妾自愧不如……”


    可她话还没说完,乌图雅便忽视了她的套话,转身笑盈盈、俏生生地朝厉鸿澈行了个礼:“多谢大晋陛下体贴!乌图雅棋艺拙劣,若非您首肯,图雅定然下不过她!”


    梁荷颂身子一僵,仿佛挨了个响亮的耳光!


    乌图雅一闹,桑日国国王也觉得理亏,便笑盈盈的假意说了她一顿,紧绷的气氛又缓和下来。


    梁荷颂行了告退礼,退回珠帘去。


    如此,战争不必了,大晋的脸也没丢,丢的是她自己的脸罢了!


    庄婕妤见梁荷颂回来时满面阴沉,故意讽刺地哀声叹气道:“唉,真是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啊,曦妹妹,你可别难过呀……”


    “够了!还嫌事不够多么!”黎惜兰饶是再宽和也不耐了,低声训斥庄婕妤。


    虽然心中知道淑贵妃不是朋友,但此刻梁荷颂却无比的感激她让庄婕妤那张落井下石的嘴,闭上!


    宴席客套还在继续,经过这出比较又礼让的风波,桑日国国王和公主都比之前越发畅谈了起来,甚至说到两国永结友谊之邦,不再开战云云。现在的大晋朝局动荡,也确实不宜有战争。大晋一方君臣自是乐意。


    宴席是和乐,可她却不想再呆一秒,每一声笑都尤为的刺耳!梁荷颂捏着手绢的手指掐得发白,低声对淑贵妃扶了扶礼:“嫔妾方才饮了些酒,有些醉了,想先出去透透气。”


    微微叹了气,淑贵妃温柔地将她扶起,拍拍她手:“委屈你了。”又整理了整理她衣襟口,“天快黑了,别吹冷了身子,早点回来。”


    ·


    梁荷颂在花园里与康云絮一道走了走。风吹来,冷得梁荷颂一冷颤。身子冷,也比不过心头的那凉飕飕的感觉。


    康云絮安慰了几句,见梁荷颂淡淡然、没有说什么,只是时而抚摸着小腹,好似在想事情。“娘娘,你莫难过,皇上做出这决定也是无可奈何。若是您赢了,只怕那刁蛮的公主会越发不依不饶,太后对娘娘有成见,定然找娘娘问罪。”


    “我又怎会不知道皇上有苦衷。但,他有他的苦衷,我也有我的情绪,总不可能让我还要回去笑嘻嘻的听着吧。”


    康云絮闭了嘴。


    现在是傍晚,天色渐渐暗沉,看人也都变成了一片剪影。走着走着便道菊香园的一片秋菊园子边儿,梁荷颂远远见有个人影捧着一怀的什么东西,满满实实、很茂密的样子。


    那人影仿佛也见了她在打量,三两步走近。看身形高瘦、姿态洒脱,应是个男子。


    “送你的!”


    果然是个男人,声音略低哑,又有些许的青葱之感。


    “嫔妾见过十九王爷。”梁荷颂扶了扶礼,却不接厉鸿皙递过来的一大捧花。


    光线暗淡,只见厉鸿皙模糊的五官轮廓仿佛有笑意,昏暗中他一启齿乍然露出一弯洁白,让人一时移不开眼睛。


    “方才见姐姐不高兴,本王担心姐姐,便跟着出来了。”


    也只是轻微一怔,梁荷颂便回神。“十九王爷身份尊贵,这声姐姐,嫔妾担当不起。王爷若看得起,便叫我曦嫔吧。”


    厉鸿皙一怔,也不尴尬,笑得照样自然、热情,仿佛熟人。


    “我叫你这声‘姐姐’可不是依照辈分来的。要知道,这世上能让本王叫‘姐姐’的女子,可不多。哪怕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姐妹,也都没那运气呢。”


    “哦?”


    梁荷颂尾音上扬的哦了一声,没多大兴趣。


    厉鸿皙也听出来了,但并不在意。


    “能担当姐姐二字的女子,一必须美,二必须有姐姐般的知性、聪慧,三嘛,当然还要温柔且独立,姐姐你完全就是如此的女子啊……”


    呵!这哪里是姐姐,是在选媳妇吧!梁荷颂没心思敷衍,康云絮看了这情况,也觉有异,轻轻拉了拉梁荷颂衣袖,提醒她避嫌。


    梁荷颂要走,厉鸿皙关于“姐姐”的长篇大论才不得已歇了,却把满怀的花硬塞给她,说若有机会再来见她。


    花言巧语,玩世不恭,年纪还少却有风流倜傥之姿,日后再长大些定是个纵情酒-色的昏聩王侯,不过,本性应该不算坏,言语中对她也有尊敬之色。梁荷颂下了结语。


    厉鸿皙仿佛是太后的亲儿子,如此个性子,孝珍太后应该也够操心的。六年前厉鸿澈登帝位,厉鸿皙应该只有十一二岁。结合孝珍太后对她腹中之子的不大伤心,梁荷颂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又迅速否定了。应该不至于吧……


    当夜厉鸿澈没有来双菱轩,而是去了欣兰宫。贵妃想当与副后,与正宫皇后也就一步之遥。这也好理解,毕竟外宾在,来她一个嫔的屋子里,未免太扫淑贵妃的脸面,何况她操劳这么多日,情面上也该去看看。


    不过,厉鸿澈虽没有来,参汤倒也按时送到了。


    翻来覆去,梁荷颂睡不着,说不清哪里不对,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白天庄婕妤那些冷嘲热讽,还有下棋比试乌图雅说的那番话。


    睡不着,干脆不睡了。


    梁荷颂刚起身,便见贤太妃从窗户那儿挤进来,又胖了一圈!嘴里还叼着条葱花豆豉鱼,放桌上。


    “来,给你的!”


    贤太妃大方地将鱼一放,蹲坐,舔爪子,一双眼睛亮堂堂的。


    “多……多谢太妃娘娘。”看了一眼那猫口水,梁荷颂觉得……“不过嫔妾还不饿。”


    贤太妃坐下,让梁荷颂倒了酒,与她谈心。


    “我知道你心头难受。但身在这高墙之内,作为天子的女人,委屈多了去了。除非他愿意为你放弃江山,事事以你为重,那或许可以顺心顺意。”


    无奈一笑,梁荷颂看了看外头圆圆的月亮。“我自己的斤两自己还是清楚的,怎么可能敌得过江山社稷……哪怕就算可能,我也不会愿意皇上为了我弃江山,成一个不顾大局的男人。”


    贤太妃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绿幽幽的眼睛赞赏。


    “哀家倒是没看出来,你这般顾全大局,心怀宽广。”


    “太妃娘娘误会了,嫔妾哪有那般大义胸怀。只是纵观历史上,将女人至于国家社稷之上的君王,几乎无一个落得好下场,背负千古骂名,多少亡国,多少惨死。若一个帝王把女子置于江山社稷之上,那便是末路的时候了。连唐玄宗那样的明君最后也一样没有逃出这套规则……若那般,最后毁灭的,是两个人。”


    贤太妃突然沉默了。两人,啊不,是一人一猫,就这么静坐看月亮圆圆的脸盘子。过了好一会儿,贤太妃尖突突的小嘴儿胡子往两边一扯,叹了口气。


    “没想到哀家几十年的心结、疑惑,直到今晚听了你的话才明白了……”


    梁荷颂侧目。“太妃娘娘有什么疑惑?”


    较之平日,贤太妃变得格外正经、有人样——它只有在想起舜熙先帝之事时,猫脸上才会如此高深莫测的表情。


    “没什么,就是想起当年哀家为贤妃时心头的一点困顿。”


    若帝王做不好帝王,那还拿什么来爱你。到时候毁灭的,是两个人,甚至还有百姓。


    坐了一会儿,贤太妃有些坐不住了,瞄了一眼那鱼,克制的问:“你真不饿?”


    “嫔妾不饿。”


    鱼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贤太妃舔刮了下嘴毛,抖了抖胡子。“丢了实在可惜,要不……”它吞了吞口水,“要不你吃一半儿,哀家吃一半儿,如何?”


    “太妃娘娘吃吧,嫔妾就不吃了。”


    “唉别,哀家是弄来给你填肚子的!”贤太妃一口否了,顿了顿,“要不你吃一口,我把剩下的都吃了,怎么样?”


    “……”梁荷颂扬起自认为真诚无比的眼睛,“太妃娘娘放心用膳吧,嫔妾真的一口都吃不下。”


    贤太妃边吃边呜呜哇哇地说着“那就不客气了”云云。


    ☆、97|78


    这时,突然有轻轻叩门的声音。竟是梁烨初悄悄来了!梁荷颂惊喜!


    “哥哥,你怎么来了?”


    “想颂儿了,就来了。”他笑,带来了一盒子五香月饼,都是家乡的口味。


    哲颜与哥哥关系极好,再者他武功也高强,梁荷颂心惊之余,也觉得并不奇怪。


    贤太妃喵呜喵呜的黏在梁烨初腿边儿。梁荷颂暗自爆冷汗:这真是刚才那说起先帝满面哀思的贤太妃吗?她是不是该将它丢出去,以免哥哥遭它毒爪占便宜呢?


    “颂儿不开心?”


    梁烨初和梁荷颂生活多年,一眼就看出她有心事。


    之前还不觉得,可梁烨初温柔一问,梁荷颂忽就觉有些委屈了,本坚强的心境一下子就回到了小少女时,对他撒娇求安慰的时候似的。


    梁烨初抱着她,安慰了一番。他的怀抱又软又暖,就像温柔的春风和暖阳,拥抱着她。


    “皇上让你输也是为你好,颂儿不该难过,反而应该高兴。毕竟皇上还是为你着想的。”


    “我知道,也理解,可是我还是生气。”梁荷颂道。理解并不代表没有情绪。她还做不到那么的善良大度。“皇上一点都不好!”


    听了梁荷颂那如同小时候告状、使性子般的语气,梁烨初忍俊不禁,不觉把柔软的身子又往怀中搂紧了些,没有注意到此时两人的年龄和身份,已经不适合再如此亲密,超越了兄妹的界限。


    “那你觉得哥哥好,还是皇上好?”


    话脱口而出,梁烨初一愣。


    “当然是哥哥好!”梁荷颂斩钉截铁,“哥哥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最重要的人。若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了。嘶,哥哥,你捏得我肩膀有些疼……”


    梁烨初乍然放开,各自坐正。


    说不上来为什么,梁荷颂只觉得忽然有些从未有过地尴尬气氛,甚至脸有些说不出来为什么的热,就仿佛被别的陌生男子抱了似的。大约是分开的时间多了,因为距离感而产生。


    不过,也就是那么一小瞬的时间而已,立刻烟消云散。


    “颂儿,假若你未进宫,你想嫁个什么样的男子?”


    梁荷颂想了想,按照多年来的少女幻想略作微调。


    “成熟一些,稳重一些,性格要好,平易近人好相处,要有责任感,另外,若是能风度翩翩,有些不多不少的家底,那就最好了!”


    梁烨初哂笑,笑得梁荷颂有点发毛。


    “好嘛,我承认,若是比这些优点,是少有人比得上你。可是你是我哥哥,我总不能嫁给你吧。”


    回到现实,梁荷颂沉重了些,摸了摸肚子。


    “可惜这个假设,已经不可能成立了。”


    事实上,她现在喜欢的男人,成熟稳重有了,责任感也有了,只是太难以琢磨、掌握。或许真是她眼光差,简直命不好,厉哲颜就是附和她理想型标准的男人,可是也没有落个好结果,反倒是跟了个她从前没有想过的类型。


    一双长臂将她一捞,圈进怀中。梁烨初唇在她头顶发间摩挲,竟让梁荷颂心下有些莫名的紧张,自从长大之后,他们兄妹还从没有如此亲密过。


    “颂儿,哥哥喜欢的类型,也恰巧就是你这般的……”


    “……这、这么巧啊……”梁荷颂暗骂自己:紧张个什么!都是一个爹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跟自己抱自己是一样的!


    顿然怀抱一松,梁烨初放开了她。仿佛方才那短暂的亲昵只是不经意,或者是她脑子恍惚了。


    “但最好比颂儿笨一些。聪明的女子容易长皱纹,她只要让我宠着她就好了。”梁烨初笑。


    “那哥哥这辈子还是单着算了!”要求高!


    “是因为世上没有女子比你笨么?”梁烨初不轻不重的笑看她。


    梁荷颂皱眉一凶——“当然不是!像你妹妹我这般完美的女子,世上没了!”


    梁烨初没说话。


    是没了。


    说着说着,两人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在梁府吵闹的日子。那时候,梁烨初病多、文静,又穿得素净,像个姑娘,而梁荷颂虽然米分雕玉琢,但能吃能睡,又爱跑又爱跳,倒更像个男娃。


    “还记得你六岁那年中秋么?”梁烨初道。


    “记得!”梁荷颂忍俊不禁,“那年中秋,爹爹找了我们去,写了两个大字教我们念,一个‘忠’‘廉’。要你做忠臣,做清正廉洁的好官。”


    “呵呵,是啊。结果一出门,你拉着我发火说,‘哥哥你可要想清楚,爹说,当忠君爱国的官儿、可要受穷啊!’而后我才知,你竟把那廉字,认成了穷。不过,你小小年纪,倒是看得透彻,呵呵……”


    这朝野,忠臣都是穷的。


    梁荷颂呵呵笑起来,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心头的阴霾也都散了,许久没有笑得这么暖心开怀了。“如此说来,倒是妹妹我当年害了你了,家祭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告诉爹爹。”


    说着,梁荷颂的笑忽然一收,正色:“哥哥,最近朝中风声紧,你可要小心!盛家和尉迟家一脉相承。虽然多年来一直不和,但我总觉得血浓于水,尉迟将军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呢。你可要做好准备,更不可尉迟将军同谋,到时候东窗事发你才好脱身啊!”


    她紧紧抓着他手,紧张。


    “不碍事,此事我自有分寸。再者,事到如今我一人也无法完全扭转局面。传到桥头自然直吧。”


    梁烨初温馨的笑容,让梁荷颂微微放心了些。


    ***


    厉鸿澈说过没有打算娶乌图雅,是以梁荷颂心底并没有担忧这件事,却不想,结果出她所料!!


    桑日国国王竟然丢下了自己女儿,直接回国了。乌图雅暂住皇宫。向来,定是国王和皇帝达成了什么共识,所以才放心留下来女儿,不过至于是什么共识,就不得而知了。


    送走国王的后第一日,厉鸿澈陪着乌图雅游了一日的园子,宿在乾清宫,第二日,仿佛在处理政务,留宿在欣兰宫,第三日,不知在忙什么,总之就是没来双菱轩。


    “娘娘,今晚汤是送还是不送了?”康云絮轻声问。


    看了一眼那热气氤氲的汤,梁荷颂便不再理会,自顾自缝补小孩子的衣裳。康云絮不知其意,也不敢再问提起不开心的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梁荷颂冷声道:“这几日送的汤都白送了,今晚就别浪费粮食了,自己喝吧。正好最近宫中到处提倡节俭、节衣缩食,别浪费了自己口粮。”


    因着这好几日厉鸿澈都行踪不定,要么就在其他妃嫔哪儿,这汤也不可能送去。而小福子也一直没有送汤过来-


    乾清宫。


    厉鸿澈方从欣兰宫出来。盛丙寅处斩之日就在后天午时,他实在不放心,便通过欣兰宫之后的密道出宫去牢中暗看了一趟,若不出所料,后日将会有一场大戏上演!


    一场轰动大晋百年朝野的大事!他筹谋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厉鸿澈落座,捏着太阳穴。康安年忙上前捏肩:“皇上,您喝点儿汤么?今天一整日您就吃了个早膳,连口水都没喝。”


    “把双菱轩的汤膳端来。”厉鸿澈累得没睁眼,低沉的嗓子略有些沙哑。


    “皇上,双菱轩的汤膳已经断了好几日了。”


    “断了?”倏尔睁眼,厉鸿澈眸光浮了浮,深邃如外头的夜空。“何时断的?”


    康安年想了想。“哟,差不多七八日了,自从桑日国的国王走后两日,就没再送了。”康安年见皇帝凝眉思索,似回想不起来似的,“您太忙,记不得也是正常。”


    竟然都七八日了!他怎么觉得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厉鸿澈起身:“提灯,摆驾双菱轩。”


    走了两步,厉鸿澈停下:“罢了,就你随我去就是了,别张扬。”


    八月底,月如钩,一弯银弦挂梢头。踏着这无光的一钩月亮,厉鸿澈轻轻推开了梁荷颂的房门。


    门开的瞬间,她的气息铺面而来。厉鸿澈不觉心头跳了一跳,竟仿佛是因为那屋中女子的气息所致。


    梁荷颂正睡得迷迷糊糊,猛然觉得一阵寒凉之气从背后袭来,接着便落进了个男人的怀抱!


    谁?!


    她刹那惊醒,接着便感受到背后硬邦邦的壮硕胸膛,传来丝丝温暖,又迅速燃烧成火热!


    “皇上?”


    他没答话,在她耳边摩挲了摩挲。


    “想朕了没?”


    想?她哪里敢想。梁荷颂想起前些日子,厉鸿澈所说的“不耻下问”,把打算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臣妾不敢想,也想不起。”


    “为何?”


    “想,却看不到、摸不到,那不是折磨自己么,所以臣妾不敢想。”


    这话有酸。昏暗中,厉鸿澈无声笑了笑。“可是朕想了,虽然看不到、摸不到,但至少你可以在朕心里,一直折磨朕。朕也就不寂寞了。”


    两人并躺在床上。思量了许久,犹豫了许久,梁荷颂才出口问:“皇上前些日子说不打算娶乌图雅公主,不知还算不算数。公主在后宫这么多日了,皇上打算将她如何处置?”


    ☆、98|78


    听了梁荷颂这一问,厉鸿澈抚摸她头发的手一顿。梁荷颂因他这一顿也一僵,情不自禁心口紧缩了缩。


    “这几日朕仔细看了看乌图雅,虽然骄纵了些,但心底善良,是个不错的女子。只是朕怕你不喜欢她。”


    心口一冷,梁荷颂笑容尽失。“只要皇上喜欢,臣妾都没有意见。”


    “嗯。”厉鸿澈终于放心。


    “那皇上打算何日册封?总放在后宫中,无名无分未免不好。”


    说罢,梁荷颂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十分违心。


    “册封,册什么封?”厉鸿澈侧头过来,不解,而后一下反应过来,“朕是打算将她赐婚给你哥哥,你想到哪里去了!七日前朕不是就让小福子送信来告诉你了么?”


    “臣妾,并没有收到任何信儿……”这下换梁荷颂懵了。“皇上打算将乌图雅赐婚给臣妾兄长?”


    厉鸿澈微微沉吟,嗯了一声,淡淡一笑,没说什么,把她往怀中搂了一把,摸猫儿似的,顺着她背后的头发。


    梁荷颂昏昏欲睡,怀着孕,老爱犯困。厉鸿澈在她耳边问她身子如何,梁荷颂混混沌沌的答着,也不知自己是昏了,还是睡意太强,睡了。


    “时而身子很乏,其它的都是些怀孕的正常症状,倒是没什么……”


    “身子很乏?”厉鸿澈手一顿。


    梁荷颂脑袋费力的蠕动了蠕动,点头。点完就没意识了。


    很乏。厉鸿澈仿佛置身寒风中,风刀凌冽的割着身心。楼兰人说,随着孩子的成长,梁荷颂的身子会越来越乏。上回换身仓促,灵石碎片又出了些问题,导致伤了她的身、魂,短期内难以复原。


    厉鸿澈眉间有忧思,显得一张脸越发如同冰峰一般料峭。上回,他问她,假如再换身,她可还会对他忠心不二,她犹豫了。而今,若是再换一次身,她又会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对他忠心?厉鸿澈不禁怀疑了。


    她的心就仿佛沉在水底的玉,上头结着冰霜,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等你心动伸手了,却冰冷坚硬,难以碰触。


    可,若眼看着她死……


    “唉,你说,朕该将你若何?”


    长夜绵绵,忧思慢慢。


    真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不过,不同的人,无眠的理由自是不同的。


    此时。


    苍兰苑。


    三条黑影,两条颀长,可辨是男子,一条稍矮,身形有玲珑曲线,隐约可辨是貌美女子。


    其中一男子问:“皇帝已经好多日没去双菱轩了,是不是咱们该动作点儿什么?”


    另一男子:“今晚入夜后皇帝去了。暂时不要动,公子说了,不许打草惊蛇。”


    “哼!看来狗皇帝是真喜欢那女人,果然男人都喜欢脸长得好的。”女人的话有点儿酸。“也不知道那女人有什么好,我看她除了一张脸,也没什么了。”


    “啪!”一声响,女子一声轻呼,挨了其中一个男人的一耳光。


    “什么‘那女人’!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竟连主子都敢侮辱!”


    另一个男人忙挡在那女子身前,求情。“有溪右使,看在轻寒劳苦功高多年,请饶恕她这一次吧!”


    叫有溪的颀长影子轻轻一哼,虽然昏暗,但他那双眼眸目光好似擦亮的银刃,犀利有神。而后一闪不见踪迹,留下一男一女。


    “她算哪门子主子!不过是个祸国殃民的棋子罢了,放在那里都是祸害!”虽然女子这才敢呛声。


    “别说了,方才的教训还不够么?公子之意,我们谁也猜不透,你跟她过不去对自己也不利。”


    女子一跺脚。“我就是看不惯她!”


    那男人憋了半晌,只说了一句。“公子不会喜欢你,不,应该是公子一心只有我蜀国复国、复仇大计,不会爱任何女人。你也死了那条心吧。”


    他话音刚落,便脸上啪的挨了女子一响亮的耳光。


    “说句人话就这么难?”


    女子率先丢下男人离开。


    *


    第二日。梁荷颂起来时候厉鸿澈已经不在了,不过床榻之侧还暖着。昨夜何时睡着的,她竟都没有一点印象了。


    清早,梁荷颂便收拾了收拾,打算在梁烨初赶去珍棋轩教二皇子厉嘉念读书之前,把昨夜厉鸿澈说的让他当桑日国驸马一事,告诉他。


    “哥哥。”


    梁荷颂藏在桂花树下,叫住正要往珍棋轩里走的梁烨初。


    “颂儿,你怎么在这儿?”梁烨初过来。


    梁荷颂说明了来意,说着面上有些凝重。


    梁烨初抚平她眉间刻痕。“颂儿不是早想给我找个媳妇么?怎么现在有姻缘上门了,你又这般愁眉苦脸,可是还因为那日殿上的事,生气?”


    “生气是有生气,不过,也不至于气这般久。”梁荷颂见梁烨初云淡风轻的,并不上心,不由着急拉住他的衣袖,“哥哥,这事情你可得想清楚。虽然我看那公主相貌是不错,但是性子有些骄纵,我怕……”


    “怕我受委屈?”


    梁烨初反问回去,问得梁荷颂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委屈,我是怕哥哥真心错付,到时候一辈子幸福就这么赔了出去。一辈子的幸福,不是桑日国驸马爷的名头能弥补的……”虽然她心知厉鸿澈挑中梁烨初,是打算让他洗心革面,重新重用的意思,但是若是以此为代价,她还是有些……


    梁烨初不觉染笑,揉了揉梁荷颂的头顶。“颂儿真是长了,懂得关心人了。”


    落下梁烨初得手,梁荷颂无奈笑。“哥哥啊哥哥,你都要当舅舅的了,还把我当小孩子看。”梁荷颂说着,忽见那方小园的小路上飘来一抹红霞倩影,好似一朵灿烂耀眼的火焰之花——是乌图雅远远来了,一双眼睛都定在梁烨初身上。乌图雅身边还有一着装花哨繁复和一着装雅致而精致的女人,庄婕妤,孙燕绥,显然二人都是陪乌图雅游园的。


    梁荷颂撇开头,不让梁烨初揉她头发,“只怕哥哥有了家室,就不稀罕这个‘舅舅’了。”


    舅舅二字,让梁烨初微微一愣,也只是瞬间,而后轻轻一笑,却是比之前的微笑更淡了。“怎么会……颂儿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梁学士!今日我得空,你陪我游园子,可好?”乌图雅过来,并不讲大晋女子的礼仪,依然我行我素。


    梁荷颂朝乌图雅欠了欠身,以示招呼,告退。


    乌图雅黝黑的大眼珠一转,下巴习惯性的微微一扬,“站住!”她上前一步,将梁荷颂从头发丝到脚底上的尘土都仔细打量了一遍,眉头锁紧。孙燕绥暗暗看了庄婕妤一个眼色,庄婕妤阴阳怪气道:“曦妹妹,虽然你是梁学士的妹妹,但是往后恐怕你也应当避嫌……”


    乌图雅亦反应过来:“对,从今往后你们不可再如刚才那样亲密,因为他即将是我桑日国的驸马!”


    说罢,乌图雅盯着梁荷颂与梁烨初的距离。梁荷颂这才发现她竟下意识的站在梁烨初身边,与乌图雅对站着,虽然并无大的不妥,可是不由得她有一些莫名的在意,忙退开了一步,却不想手腕被一抓——


    “公主殿下,我何时说过要娶你?”


    乌图雅一下子懵了,脸上尴尬。庄婕妤与孙燕绥也是对视一眼,完全没有想到平素看起来温温和和的梁烨初,出口就这么带刺儿,扎人。


    张了张口,梁荷颂想圆圆场,免得坏了梁烨初的姻缘,也给他招来祸患,不过她没有来得及张口,乌图雅就憋红了眼睛,吼了一句桑日国的话。梁荷颂没听懂,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的!


    庄婕妤狐疑,得意地瞥了兄妹二人一眼,忙恭敬殷勤地追着乌图雅去。


    孙燕绥到知礼数,还晓得身为晚辈、欠身告退,她恬淡而含着阴影的笑容,让梁荷颂有不好的预感。


    “曦嫔娘娘,梁学士,方才公主说的是——‘会让你们后悔的’,眼下,恐怕是跑去乾清宫了。”


    孙燕绥翘了嘴角,款款离去。


    梁荷颂心下焦急。没想到她才来找梁烨初商量婚事,这婚就因为她一下子告吹了!心下又愧疚又着急,拉着梁烨初匆匆道,“哥哥你别急,我这就去找皇上!”


    梁烨初目送梁荷颂远去,微微含笑的表情才终于淡去,眸光浮动。


    梁荷颂身子乏,脚程慢,哪里比得上刁蛮公主的脚力,还是晚了一步。乌图雅已经要求厉鸿澈撤销梁烨初的资格,不-嫁-了!


    ☆、99|78


    梁荷颂从乾清宫出来,正好碰见乌图雅,她朝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哼声走了。看那气呼呼的样子,一路上庄婕妤没少挑拨离间。


    现下她担心地已经不是姻缘问题了,而是那骄纵公主一个不高兴,会追究陷害哥哥。要知道现在可是两国最敏感的时期,公主在大晋受了委屈,桑日国国王知道如何会罢休?


    梁荷颂正想着梁烨初这桩劫数,便听身后突然传来孙燕绥的声音——


    “曦嫔娘娘怎么心事重重的?”


    梁荷颂停下步子,没回头,孙燕绥走上来笑吟吟地瞧着她。虽然孙燕绥在笑,可却并不觉得有丝毫笑的美好,仿佛毒蛇的笑容。


    “本宫为何心事重重,世子夫人不是最应该清楚明了不过么?”梁荷颂凉声答道。


    孙燕绥分明是明知故问。


    又牵了牵嘴角,孙燕绥眼睛半盖在阴影中。


    “娘娘也别怪我,你应当知道我为何能在这宫中行走,燕绥所做的一切,又是代表谁的意思。”


    太后。梁荷颂哪能不知道。且不说太后向来将他们兄妹归类为尉迟一派奸-贼,光说太后心向着欣兰宫、不喜欢她梁荷颂这一点,就不会眼看着驸马这个看起来的肥差事,落在她娘家头上。若兄长做了驸马爷,她梁荷颂的门面也就跟着亮堂起来了。而今这差事大约是丢了,她倒是不可惜少了抬高自己的筹码,只是担心哥哥得罪了公主,会因此被问责。


    来来去去就这么几句话,说着、听着都没有必要继续。


    梁荷颂告辞,孙燕绥追上来一步。


    “曦嫔娘娘怎么就走了?燕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告诉娘娘呢。”她缓了口气,仿佛要用最合适的语气来说接下来的内容,“公主已经决定入宫做天子之妃,挽回桑日国的颜面了。另外,还要追究你兄长的不敬、侮辱之罪。现在这局面,真是不好办啊……”


    她鼻子间喷洒的气息都仿佛带了笑意,“有娘娘而下之计,是该想想如何让陛下好好册封、安抚公主,以让兄长逃脱责难才是。不过,公主貌美,若是入宫为妃,恐怕娘娘就……”


    梁荷颂目光一厉,盯着孙燕绥。而孙燕绥泰然的承受着她这一盯,并不害怕也不心虚,有胜利者的姿态。


    “我究竟是哪个地方惹了你?你这般阴魂不散!厉哲颜已经是你丈夫了,你还要如何?”


    说道丈夫二字,孙燕绥的“泰然”,猛地崩裂,苍白如冰,透着股彻骨的幽怨。


    “丈夫?”


    “呵!”


    她抬背过身、斜目看来,目光中的阴戾比之从前越发浓重,让梁荷颂乍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梁荷颂,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女人!一副受了伤、淡然放手的豁达样子,暗地里却还贪婪地霸占着别人丈夫的心不放!你现在竟还问是哪里惹了我,好,我告诉你,你浑身上下我都厌恶!只要看你笑一回,我这一腔的厌恶和愤恨就如刀一样、在我胸口割一回!所以,就只能委屈你,让你笑不出了……”


    孙燕绥的眼神埋藏着深深的怨恨,连吐露的气息都带着毒一般!


    梁荷颂回味过她的话来。


    “世子不喜欢你?”


    虽然是问,但梁荷颂却是笃定的语气,而孙燕绥脸上乍起的青白,越发佐证了她没有猜错!


    孙燕绥仿佛被一下子被戳到痛脚、自尊,平日里的优雅、大方姿态遍布裂痕,从牙缝间艰难地迸出几个字——


    “梁荷颂,别得意太早!”


    而后,孙燕绥迅速消失,像个嘴硬的狼狈逃兵。


    厉哲颜何止是不喜欢,他根本连碰都不碰她。


    梁荷颂叹了口烦闷的气。虽然不喜欢孙燕绥,但她那样子又有点儿可悲。厉哲颜性子和气质都与哥哥有许多共同点,确然是有祸水的资本。


    遥遥记得,孙燕绥曾经并没有这样偏激,那时候还是一派官家大小姐的端庄秀丽。


    男-色,也害人。


    梁荷颂找了厉哲颜。


    解铃还须系铃人。


    彼时,厉哲颜正在部署宫殿各处的保卫情况——重阳节不远了,抬眸便见梁荷颂来,眸子一亮、喜悦闪过。他许久没有见她了!于是让侍卫副总管林秀钦等人下去,温声问:


    “颂儿,你找我?”


    “还请世子叫本宫曦嫔娘娘。”


    厉哲颜笑容一僵。


    梁荷颂冰冷地移开视线,“我今天来找世子,是有一件事情行告诉世子。还请世子铭记在心,不要忘了才是。”


    梁荷颂态度客套、疏远,厉哲颜方才的悦色渐渐剥落,心沉下去。


    “娘娘请说。”


    梁荷颂斜看地面,略作了沉吟,终于捋顺了心头的火气,释然平静道:“过去的事已做烟云散,你我之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除了本职身份以外的情分,所以,还请世子与世子夫人说清楚,莫要再教她误会了什么,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来。”


    厉哲颜眸光冷了冷,急问道:


    “是燕绥又做了什么坏事么?”


    动了动唇,梁荷颂没有说方才的事。“世子耳聪目明、心下智慧,应当能猜到我说的是什么。”


    梁荷颂欠身告辞。留下厉哲颜怔愣,凝眉。


    *


    原定于今天的处斩盛丙寅的日子,因为天下瓢泼大雨而延后了七日,等待雨停。因为法场是露天的,押解、行刑都十分不便。


    这七日无疑是紧绷的,不管是朝廷,还是后宫中。


    梁烨初身为尉迟一系的官员,已经是敏感,又在这节骨眼儿上当面拒绝了乌图雅公主的垂青,可谓雪上加霜!公主性子骄纵,哪里受得了气,加之又有庄婕妤之流说东道西,不到半日,弄得后宫、朝野都知道了。


    这是拒绝亲事发生后的第二日,盛丙寅原定处斩日的当晚。


    厉鸿澈好似很忙,梁荷颂废了好大功夫才将他请来了双菱轩。摆了一大桌酒菜,都是厉鸿澈爱吃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这般热情款待朕?”


    略闪过丝不自然,梁荷颂笑着倒酒。


    “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就是臣妾想见见皇上了。”


    她决口不主动提梁烨初的事。


    饭后。


    “皇上要听琴么?臣妾新学了一首曲子。”


    梁荷颂说着取来古琴。


    厉鸿澈笑着点头。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二人阴差阳错互换了身。什么琴,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还是他教了她一些粗浅的基本功。


    而今比较来,这一年多的时间,她竟然成长这样快!真是让他也不得不感叹,这女人确实是个天才。


    厉鸿澈想着,忽地想起前两日下棋的事。“你当时莫不是欺瞒着朕吧?这曲子本是你从前就会的,琴也是,都是跟下棋一般,故意耍着朕玩!”


    梁荷颂无辜:


    “皇上恕罪。臣妾这次没有瞒皇上,琴曲确实是新学的。至于上回的事……臣妾自小擅长刺绣,但,更擅长下棋,饶是臣妾兄长与臣妾下棋,也不敢掉以轻心。之前不说只是怕惹了太后娘娘不高兴,说太显摆。”


    厉鸿澈扶她起来。“罢了,念在你立功解围的份上,朕就不计较你了。”他笑。


    乐声阵阵,曲罢,夜色也渐渐深了。


    梁荷颂寻思、犹豫着怎么开口,就在这时,厉鸿澈揽过她肩膀,搂入怀中轻声道:“放心,你兄长的事,交给朕来办,定不会让他受无妄之灾。另外,朕答应过你的事,也不会食言。”


    梁荷颂意外。


    “皇上……”


    轻笑一声,厉鸿澈刮了刮她鼻子,重新拥她入怀。


    “放心,有朕在……”


    这几日,厉鸿澈已经决定了。若她的心是冰封在水底的玉石,那他就用温暖将冰雪融化,再将她的心捧在手中。经过这些日子的磨合,他也渐渐明晰了自己的心。无论如何,他是决不能看着她们母子就这么死的。


    既然决定爱她,他身为天子,定然要把最好的都给她。思及此处,厉鸿澈想起过去几次为了顾全大局而让她误会、委屈,心头有些自责。待盛家、尉迟家一除,今后,他再也不会让她经历那日欣兰宫的心疼了。


    “朕知道你与你兄长感情深厚,朕定不会让他有危险,令你担心。”


    厉鸿澈很少解释做事的原因,梁荷颂既意外,又感动。


    “皇上,臣妾……真不知该在怎么谢你……”


    他轻轻拥着她,在她耳边哑声道:


    “夫妻之间,何须言谢。”


    ‘夫妻之间。’四个字,深深触动了梁荷颂。


    夫妻之间四个字听来寻常,可是在帝王家,却是极难听到的字眼。


    略略红了眼睛,梁荷颂抛开平日在心中盘旋的那些隔阂、顾忌,放空大脑和身子,任厉鸿澈抱着。


    心头一片温软。


    ·


    隔日。


    一到阴雨天,她就身子乏,梁荷颂在双菱轩里养胎,早上煮了一大盘子鱼肉丸子给贤太妃,吃得肥滚滚的之后,便将它放出去打听消息去了!


    于是,这日里皇宫里到处都有猫在蹿!有宫女说老看见猫儿跟着她,要么就是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现窗户缝里有猫在偷窥……唉等等,洗澡?


    哪个猫干的?


    梁荷颂吃着酸枣儿,打量了面前一排七个完成了打探任务,回来要鱼的猫儿,黑白黄花什么色-儿的都有!都是贤太妃的手下喽啰。


    ‘个个看起来都蠢呼呼的,真能打听出什么来?’梁荷颂边狐疑想,边拿枣儿塞嘴里。


    那七个猫脑袋,就随着她拿枣儿、吞枣儿的动作,一起移动,视线黏着她手指尖儿,应该是手尖儿夹着枣儿,来回穿梭,边看边舔刮嘴毛、吞口水。


    “太妃娘娘。”梁荷颂叫贤太妃来。


    贤太妃撒着四只毛茸茸的小脚丫子、踩着欢快的节奏,跑过来。


    梁荷颂小声在它耳边问——“它们真不是过来骗吃骗喝的么?”


    贤太妃闻言一怒,嫌弃的冷盯梁荷颂——“你把哀家想成什么人了!”


    说到“人”字,它忙心虚地抖掉了胡子上那片残留的鱼鳞。


    而后,它那粒儿米分红的小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调转长呼呼的小身子,对那七猫喵呜呜呜了几声。那七猫硬是把毛儿、耳朵、脸扯出了一副奴才相,依次出列,喵呜喵嗷喵哇的说着啥。反正梁荷颂是一个音儿都没听懂!


    梁荷颂目瞪口呆!这……


    “它们都是哀家的得力助手,消息绝对可靠!你要听什么,尽管问,包在哀家身上!”贤太妃猫面有得色。


    梁荷颂指了第一个花猫。“它说的什么?”


    贤太妃:“它说,从玉福宫听来的消息,孙燕绥自入王爷府为儿媳后,与世子就没有同房过,前晚上她去找厉哲颜,厉哲颜没有理她。”


    ‘真这么厉害?’梁荷颂指了第二个猫。


    贤太妃道:“它说,昨天厉哲颜与乌图雅公主下了一天的棋,饭都没吃。刚开始是乌图雅公主赢,后来是她输。但是那女的刚开始赢的时候不高兴、不想理会男的,反而下午越输越高兴,高兴到最后躺在了厉哲颜怀里。”


    什么?梁荷颂微微惊讶。


    厉哲颜怎会……


    梁荷颂迫不及待地指了第三只猫。


    贤太妃:“它说厉哲颜昨晚去请求了皇帝,好像是去求赐婚的。今早那女的也去了。”


    梁荷颂这下是真惊着了。难道,是哲颜因为孙燕绥故意陷害他们兄妹,所以,舍身相救么?


    梁荷颂指了剩下几只猫。


    贤太妃说着前面的话都本懒懒的,而后却越说越来了精神。梁荷颂大为吃惊、赞叹!若她有这么一只专业细作队,她还愁什么?不过,除了这两条她特意让贤太妃打听的意外,其它消息似乎都有点匪夷所思……


    例如,哪里的耗子瘦,不好吃,哪个宫有几条鱼,什么时候没人看守云云……


    众猫说罢。


    “好,你们做得很好,领赏去吧!”贤太妃一挥抓,七猫恭恭敬敬地退了几步,而后撒了脚丫子就冲去鱼肉盆边儿,呜呜呜地互相警告争抢食物!


    ☆、100|10


    这是一只防盗章,晚上11点准时替换!么么哒!


    清晨,朝阳升起,绿柳染嫣红。


    因着黎怀薇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算是梁烨初的下属,是以也跟随一道在府门口迎接。


    梁荷颂在梁府门口等了许久,还不见梁烨初的马车,一直到卯时末,才等来了个气喘吁吁的小厮跑来报信儿。梁荷颂远远就认出来,这正是她一早派去东街打探引路的奴才。哥哥也几年没回来梁府,梁荷颂怕他认不得路。毕竟几年来江宁变化不小。


    “梁学士呢?”


    小厮喘了口气儿。“梁学士走到东街,马车轮子怀了。”


    “那为何你都跑回来了,哥哥却不在,我不是派你去接人么,怎地自己先跑回来了。”


    “回禀贵人娘娘,奴才是为梁学士引路的,可是哪知道学士刚下马车走了没多一会儿,街道两旁就人流攒动,拥堵上了。”


    这类情况,梁荷颂也不是不知道。记得少时她同哥哥烨初出门,总是惹来地痞流氓堵截,让人无语凝噎的是,地痞都是冲着他哥哥的,完全忽略了她这个正牌女人……


    是以,少时哥哥总都戴着黑面纱或者半面面具,抑或故意留下些乱发遮挡半面。直到长大些,他身材高大颀长了,轮廓也渐渐男子气了,才不至于总被错认为佳人。


    梁荷颂实在等不及,叫来马车,赶去东街接梁烨初。都是一个爹娘生的,怎地他就比她好看那么多?


    不公平透了!


    黎怀薇跟着一起去,一路上眼皮半盖着心事重叠的眸子,偶尔与梁荷颂的微笑夹杂着敷衍与言不由衷。


    没错!他一点都不喜欢梁烨初!都是差不多的岁数,他凭什么做他上级?而且一个男人,长得那么沾花惹草……看了心烦!从小到大,他自诩才貌双全,别人眼中的大才子,本应该仕途坦荡,却不想梁烨初骑在头上!叫他怎么甘心?!


    黎怀薇抬了抬眼皮,正巧发现梁荷颂在打量他神色,忙礼貌地回应了个笑容。


    果然,东街人流拥堵,路人都驻足而看。马车到了这儿就走不动了。人流里三层外三层,冯、李二护卫保护着梁荷颂缓慢朝人流中心走。男女老少嘴里时不时念叨、唤着“神仙公子”云云,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人物画卷。原来是去年城中有个画铺子卖了梁烨初的画像,自此风靡了一段日子。而今真人出现,都来驻足围观。


    “夫人,这人太多,要不你在这儿等等,容属下二人去接梁学士出来。”冯辛梓道。


    “不必!”梁荷颂哪里等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扒开人墙,踮着脚尖儿终于看见了那一角黑亮飘逸的长发,以及耳际玉白无暇的肌肤。惊鸿一瞥,就知道是她哥哥无疑了!


    “哥哥!!”


    梁荷颂实在走不动,大喊了一声,不过也仅仅是把周围几个人给震了震,回头瞪着将她打量了一眼——


    “虽然你有几分姿色,但神仙公子比你好看了不止十倍!少耍花样好好排着!轮着你看再看!”“我们都排好久了,后边儿老实呆着……”


    “我!唉~~别挤啊、别挤……”而后,她就迅速被人流淹没了……


    此时冯、李二人又被挤散了,只有她一人,势单力薄,只有随人波逐流唉……


    “哥哥!!”她这个时候,真是很讨厌有这么个哥哥!


    ……


    春风带着一点绿意和暖,也残留着霜雪的一丝冰凉,轻轻吹起。众人只见人流中心那抹霜雪腾空而起,乘风而来,掠过人流透顶,飘逸而落……不觉让人目瞪口呆、张口倾慕,直唤“神仙”。


    梁荷颂正被挤倒,眼看被踩,忽觉身旁的人流一下退散了,身子先是迅速一落,而后被一双长臂拦住了腰,眼前一片洁白、柔软,仿佛雪花落下,而她正躺在冰雪之中,感觉到一阵清冽。


    有微微冰凉、丝滑的东西抚过梁荷颂面颊,才将她唤回神来——是一缕乌黑的长发。斜眉入鬓,眸如水墨,高鼻薄唇,唇色浅淡,一笑皓齿如雪。


    梁烨初。


    “若我不在,你岂不是就要任人践踏了。”梁烨初道。


    梁荷颂瘪了瘪嘴。


    “若哥哥不在,便不会有人践踏我了……”


    “你这般说来,倒是我不该来见你了。”梁烨初声音和笑容安宁淡远。


    “那怎么行!哪怕天涯海角,哥哥也必须来看颂儿!”


    “是,颂儿说的对。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都会来找你。”


    人流稍微得意控制,微微侧目打量这对兄妹,都是一个想法:这女子长得虽然面若桃花,美丽非常,但……真是这位公子的妹妹?不会是捡得吧……


    对此,梁荷颂往梁烨初身边站近了一步,抬头挺胸回应了一圈怒瞪!看什么看!姑奶奶就是他妹妹怎么了?!


    冯、李而护卫终于挤过来,见梁烨初也是愣了一愣,行了礼。黎怀薇作为下属,也问了安好。几人才一同离去。


    回去的路上,梁荷颂发现黎怀薇的脸色有些发青,问了他一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黎怀薇说约莫是方才吹了凉风,没有大碍。


    ·


    兄妹二人一路回到梁府,在大门外仰头对着那匾额站了许久。多少年,甜蜜、辛酸、生离、死别都在这里经历,而今,他们总算长大……


    兄妹二人刚进梁府,梁烨初便径直去了厉鸿澈所在之处,请安。梁荷颂偷偷在门外,戳了个小洞,偷窥着里头的动静。


    冯辛梓、李霄冉也就权当睁眼瞎没看见梁荷颂,谁让曦贵人现在正得宠,而且……皇上也提过,不必管她。


    梁荷颂从小洞里看见厉鸿澈端坐着,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说话举止并没有一点虚弱之态。梁荷颂真是佩服得很!


    厉鸿澈问了她哥哥西北之行民风民俗考察结果如何,梁烨初不卑不亢缓缓说了许多。他们二人一个冷沉,一个淡远,说话都是不急不缓的很有条理,明明应该很和谐,可是梁荷颂却总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紧绷、危险,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了。


    是了,在皇上眼中,哥哥可是尉迟老将军的得意小辈,是奸-臣。


    梁烨初与厉鸿澈约莫谈了一盏茶的功夫,便从里头出来了,陪梁荷颂在梁府里转了一转,因为,明日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回京。


    梁荷颂也没有想到皇上办事效率如此高,才来没两日就要走了。回京也好,回京了,她便在后宫里双菱轩呆着,总不用天天和厉哲颜相见。孙燕绥就仿佛一个魔咒,要么就是与他同时出现她眼前,哪怕她不在,她的东西也必定会在他身上,仿佛警告她远离一般。


    回京也好。只是,等回了京,他们兄妹要见面就又不容易了。


    此时月朗星稀,桃花凋落一地,铺满小径。兄妹二人,梁烨初走在前,梁荷颂抱着贤太妃走在后。贤太妃晚上本是从不跟她一块儿的,可今日一见梁烨初,就坚持一定要来!“你能不能走近点儿?看不见了!”贤太妃嫌弃。


    美男子,不看白不看!贤太妃嫌弃距离太远了,从梁荷颂怀中跳下地,跑到梁烨初脚边儿蹭。


    梁荷颂看了眼梁烨初落在花-径上的影子,抬眼便见他洁白的衣裳折射着月光,有淡淡光彩。梁烨初自小就极爱干净,而白色是最干净的颜色,所以他喜欢白色的东西。贤太妃在他脚边儿,小小的身子在他身旁也投下一小片儿影子,那尾巴梢儿卷作个半圆,心情似乎很好。


    梁烨初弯下腰抚摸了抚摸贤太妃的脑袋,起身时碰乱了一桃枝,乱花纷纷。


    “哲颜的事我听说了。颂儿,你不要难过。”


    梁荷颂笑容微有一僵。“哥哥,怎么知道……”


    “我们兄妹相依为命,一起长大,我怎么会看不出你的真心笑容和强颜欢笑……”梁烨初轻轻将梁荷颂抱在怀中,安抚。“你记住,无论何时,我都会在,再坚持坚持,哥哥会让你幸福的。”


    梁荷颂闭目,把哪一点泪意在他怀中的温暖里烘干。哥哥一直都在努力,给她幸福,为她遮风挡雨。


    短暂的沉默,梁荷颂从他怀中退出来,仰面淡淡微笑。“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难过,只是亲眼看见背叛、欺骗,一时有些难以释怀。这两天我也想明白了,或许哲颜对我来说,也并没有那么重要。过去总是要挥别,而今告别已经算晚了。孙燕绥确实比我更合适他,便……祝他们安好吧。以后,颂儿也会好好努力!”


    “颂儿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坚强美丽的。”他也想摸猫儿似的摸梁荷颂的头。


    梁荷颂却躲开了。梁烨初略有些意外。


    “哥哥,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能这样搔我脑袋了……”


    梁烨初笑,没有说什么。


    贤太妃瞟了一眼不远处那棵树荫下的男人影子,认出那人是厉哲颜,嘴里嘀嘀咕咕了两句。待梁烨初走远了些,贤太妃才跳上梁荷颂的肩膀,本想说方才厉哲颜听见了她的话,但忽然又被另一个她更好奇的问题覆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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