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死了三口人,只剩个男人,那男人回来了。
他叫田敢,确实是个很勇的男人,身强体壮,浓眉短脸,常年在外跑车,一跑就很远,人家突然通知说你老婆孩子都死了抓紧回来。
一个男人遭受了伤痛是什么样的呢?令冉头一回见。
男人觉得疼,也会嚎叫。他打西北回来的,听说那儿油菜花都没开,万物才刚刚起步,草向着暖风,追逐太阳,田敢轰隆隆开着车,天地大得孤独,又美得忧愁,他一路开过戈壁、沙漠、无人区,一个人一开就是很久很久。
“太想找个人说话了,说点啥都行,真是太想了。”
他上次回家就是这么跟熟人说的,长吁短叹,“十里寨真好,到处都是人。”
他一回家,跟家人说话,跟租客说话,路过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招呼一句“吃了吗?”
田敢坐在黢黑的窗户那哭嚎,攥着防盗窗,防盗窗也是黑的,大约是眼泪尽了,他猛然撞起它们来,咣咣响,好像撞断了防盗窗,人就能跳下去。
底下围着人,看他悲伤,这是无用的,眼泪、痛苦全都是活人的事,死那里,什么都结束了。男人哭起来,跟小孩子差不多,张着嘴,表情扭曲,相熟的人上去劝他,他一遍遍说这一路他是怎么开回来的,肠子都打结了,没有感同身受,只有他的喋喋重复。
“别看这会哭那么伤心,回头拿了钱,不要一年半载又能说上媳妇了。”
过路的人随口丢下一句,令冉听见了,她抬头看看失去妻子孩子的男人,他的眼泪不是假的,将来若是再娶,也不是假的。田敢还是个活人,非常具体,人还活着就有情感要倾诉。
“令冉?”身后有人喊她,是派出所的民警冯经纬。
冯经纬23岁,去年才参加工作,人爱笑,非常阳光,眼睛亮得不得了,白白净净的年轻人。这样的小伙子,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很诚恳很热情的。
“所里让我来看看你,本来安排的静姐,她临时请假,我就来了。”
冯经纬像她的男同学,没距离感,冯经纬却不这么看令冉,她不像刚高考完的,倒像大学要毕业的,家里出这样的大事,她也太镇定。
“目前有什么困难吗?”冯经纬跟她说话,有些回避她的眼神,她的眼睛太好看,含情似水,看久了人发晕。
令冉说:“挺热的,到五奶奶家坐会儿吧。”
她领着冯经纬上楼,碰到人搬家,正往下搬大床垫,令冉便避开,还是蹭到了她脑袋,冯经纬问:“没事吧?”
令冉摇摇头。
“我看这儿的租客都在陆续搬家?”
“确定要拆,他们必须得搬走。”
冯经纬找不到什么话题了。
五奶奶见警察同志来家里,给开了空调,把桌子上的罩子拿开,招呼他吃西瓜。罩子上有苍蝇,五奶奶一摆手,苍蝇先是飞了一圈,又回来,落在案子上。
五奶奶也想知道火是怎么起来的,就问:“小同志,你们查明白没有?”
冯经纬道:“这几天就能出结果。”
五奶奶长长叹气,让两人说话,她要下楼买东西。
西瓜汁流进指缝,黏糊糊的,黑籽又掉地板上,许经纬手忙脚乱想捡,令冉说:“没关系,过会我打扫。”
冯经纬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啊。”
令冉低声道:“我能问你些什么吗?”
冯经纬把西瓜放下:“你问。”
令冉道:“你们其实已经有结果了,对吗?到时出一份公示,事情就结束了?”
冯经纬觉得不看着她眼睛不礼貌,微笑也不合适,便很严肃说:
“这儿房子到处都是违建,消防隐患大,你看有的楼,离那么近中间掉个小孩都能卡死,更不要说,这附近还有不合规的一堆小厂子。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这次的事,基本就是这个原因。”
令冉摇头:“我家只有两层,很早以前我就跟妈妈说过安全的事情,防盗窗留了小门可以打开的,即使火大正门出不去,妈妈是从能阳台跳的,她不应该困死在里面,而且,最先起火的不是我们家,为什么会烧到我们呢?”
冯经纬无可奈何:“你上次和我说的,我一直记得,但现场调查确实是电路老化引起的。如果你怀疑什么,你们家社会关系简单……”
“你是不是觉得,”令冉轻缓打断他,“我怀疑的没道理,我们没有仇家,正常来说没人会故意害我们。”
她微弱地说完,人静下来,冯经纬看她这样觉得身体也跟着冰凉下去。
“我会帮你再留意一下的。”
他说这话莫名有点丧气,他只是个小角色,一旦结案,他能做什么?
令冉对他微笑一下,非常浅,几乎看不到嘴角走向:“谢谢你,你已经很好了,还来看我。”
她望向窗外,“这么热的天,你来这么一趟很辛苦的。”
冯经纬连道:“这是我的工作,应该的,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说,所里会尽力帮忙。”
他环视四下,“你要一直住这个奶奶家吗?暑假很长的,我算了算,将近三个月呢。”
令冉轻声说:“不知道,不想考虑那么远,考完那天妈妈要去接我的,我们打算吃个蛋糕,计划是没用的。”
冯经纬的心要痛起来,他想照顾她,可他没这个立场,他自己也住在出租屋里,是个刚起步的年轻人。
“你要是觉得难过,可以哭的,不用压抑自己。”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令冉目光平和:“我没有眼泪,我长这么大,很少哭,不知怎么回事,妈妈走了,我只是觉得身上不干爽,这些话,我也没跟别人说过,既然你问了,我告诉你就是了。”
冯经纬心跳很快,他几乎脱口而出:“你是信任我的意思吗?”说完觉得唐突了,他耳朵泛红,起身去洗手池那拧水龙头,“我洗个手。”
“我可以信任你吗?”她在他身后问。
冯经纬觉得心都可以拿出来了一般,难受得要命。
“当然能,我是人民警察。”
这话显得有点稚气似的,谁这样说话啊?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十几岁少年。但就是忍不住回应了,没办法。
令冉走过去,递上毛巾:“这是我的,擦擦手吧。”
冯经纬不肯:“不了,你们女孩子的私人用品我用不合适,很快就干了。”
令冉道:“你不是说,你是人民的警察吗?所以不用见外。”
她的眼睛真是迷人,说话时,就这么看着你,是没法拒绝的,她说话又是这么得体,有道理,冯经纬有一瞬间觉得为这样的一个眼神,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可她刚高考毕业而已,他几乎又要忘记她真实的年龄。
毛巾柔软凉爽,沾了一手芬芳。他又闲问几句她学校的事,知道校方也很关心她,要提供帮助,被令冉婉拒了,只接受了女同学的几件旧衣服。她估分不错,理应是985的水平,原来她念书也这样厉害,冯经纬心里的叹惋更重了。
“你能陪我再到现场看看吗?”令冉站起来,她是商量的语气,很温柔,她像是知道人家一定会答应,确实如此,她平时话很少的,只要开口,眼神、表情、姿态全都调动起来,让人觉得不认真听她说话简直是罪过。
他跟她又走了一圈,现场是难看的,一片狼藉,硬的东西只剩骨架,软的东西则灰飞烟灭。
“监控坏了是吗?”
“对。”
“也没目击证人?”
“那个时段很难有目击证人。”
令冉不再问什么,一切都终止,承载气味、记忆的物件们转瞬消亡。她跟冯经纬告别时,双手握住他的右手,冯经纬很意外,她的眼神是纯洁的,需要援手的:
“现场真的再查不出什么了吗?”
冯经纬心里很乱,他知道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但长期被边缘化,早年出过一些事,大家讳莫如深,也不是很喜欢同他打交道,老同志桀骜不驯,相当自负。现在消防总部火灾调查部也介入了,结论很难推翻,毕竟大火烧光了现场。
“我看能不能找老杨,要是他都不能发现什么,那就是真不能了。”
冯经纬没法不答应她,令冉慢慢松手:“我不认识什么人,没任何人脉,你是我唯一能相信的。”
冯经纬频频点头,他心情很澎湃,浪头在不停击打心房,无论是出于身份还是个人私情,被人信任的感觉都是极好的。
骨灰盒放在五奶奶家里,换作一般人,怎么愿意呢?五奶奶愿意,她说她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不忌讳,也不害怕,她有时会跟骨灰盒说几句话,像肖梦琴活着时那样。
“梦琴呐,今儿个小张的油条炸老了,凑合吃吧。”
“梦琴,昨儿一宿跟没合眼的呢,觉是越来越少。”
“冉冉这孩子不哭,怕是吓着了还没缓过这个劲儿,梦琴你要是疼孩子,想来看她就来,我不怕,啊?梦琴,你听着没?”
令冉的乳名起初是苒苒二字,人见了她,说这孩子又漂亮又文静,真是标准的女孩样儿啊,关键她还聪明得不得了,念书一点就通。令智礼没管过她,都这样出息,果真草木一般自己生发得茂盛,学名便是单字苒。但上户口时,工作人员潦草应付,给上错了名字,一错许多年,也不是太要紧的事。
五奶奶对肖梦琴的印象非常好,她站在那儿,文文雅雅,和和气气,从不跟人红脸,也一点不显老,像三十岁的人,其实孩子都要考大学了。印象再好,骨灰盒也没道理长久放一个独身老人家里,何况还是横死,不吉利。
六月的天气,尚且能忍受,令冉借了铲子、自行车,戴着顶旧的男款平顶草帽出门。帽子是五奶奶家修水管上门师傅落下来的,没回来找,五奶奶觉得什么都有用,便收起来。
果然,令冉要戴时,老人非常高兴,说早就想着不知哪天能用上,为了这个“有用”真是开怀。
裙子长且阔,腰身在布料下淹没了似的,因为颜色是米白,令冉找出一截红色尼龙绳当腰带系成蝴蝶结。她十一二岁已经知道爱美,也知道自己美,她喜欢一切“美”的东西,美丽的花,美丽的衣服,美丽的色彩,美丽的书,美丽的思想,还有美丽的幻境,远离十里寨的。
令冉出门前照了次镜子,妈妈死了,她没有忘记照镜子。
她骑车到一个很偏僻的公园,非常远,春暖花开的时令都没什么人,更不要说这样的季节。
太阳也是很辛苦的,要这样烈,不这样万物就没法成熟,没法结果。令冉抱着骨灰盒,盒子里的人已经没了四季,她选了棵花树,不认识,叫不上名字。
四处无人,只有鸟声缭绕。
她蹲下来铲土,汗很快滚落,缠着长头发黏在脖间。
“需要帮忙吗?”
她被这声音惊了一下,一回头,慢慢认出这个人,因为是晴朗天气,什么都看得十分清楚了。
陈雪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不知道。
这人高高的个子,皮肤洁净,眉目漆黑,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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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十分年轻,但一说话,那种腔调是格外沉稳格外有礼的。
他好像有点诧异,仿佛刚认出她:“这么巧?”
令冉被太阳白的光闪着眼,她稍稍别开脸,陈雪榆捕捉到了,不动声色替她挡住。
他无疑是很有教养,很注重细节,也很注重别人感受的,极其容易给人留下绝佳印象。
“我记得你,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个雨天的事情?”
令冉慢慢站起来,头发贴在唇角浑然不知:“记得,你叫陈雪榆,那天我在你车里避雨。”
陈雪榆微笑点头,环视四周:“这个公园很少有人来,没想到会在这儿又遇见你,”他指了指她手里的铲子,“是要挖什么吗?需不需要帮忙?”
雨天是晦暗的,这人今天是落在了太阳底下,她默默观察他,他的确是贵的,穿着打扮都很讲究,她见过太多底层的男人相貌,即便生的好,也总逃不过后天的摧残,他们的皮肤、脸庞、甚至是走路的体态都会留下日子的印记。
“我是希望这儿只有我自己的。”令冉说,“我还记得,你说你不容易被冒犯,希望没冒犯到你,我知道这公园不是我的。”
陈雪榆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当然不会,我也是碰巧路过,打扰到你很抱歉,”他非常有风度,举手投足间自然、放松,是丝毫没被冒犯的样子,“如果你不需要帮忙,我先走一步。”
令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静静看着他:“上次的事,以为只是萍水相逢,不会再碰到,都没法表达谢意。”
陈雪榆说:“没关系,一件小事而已,不必客气。”
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模样好,言谈举止好,看样子还很慷慨大度,很梦幻的一个异性。尤其置身这样的草地上,天空下,人看人的视野跟想法也是跟着开阔的,不像十里寨那种地方,头顶永远是一线天,憋闷,逼仄,活着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言语。
令冉对陈雪榆有好感,这样的男人谁能没好感呢?她同时明白,他对自己是一样的,那样大的雨,这样热的天,为陌生人驻足还要花花心思说话。她想他应该是有钱的,充裕的物质对她来说很陌生,他像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有没有毒,这很难说。
“你经历过大事吗?”
陈雪榆明白她是顺着刚才那句说的,笑了笑:“生离死别可能才算大事,我暂时还很幸运。”
他的额头也开始沁汗了,晶晶亮,薄薄一层,整个额头都显得湿润,好像把鬓角浸得更黑,令冉没有任何自责、愧疚,妈妈死了,她却在审视一个陌生男人,人真是奇怪,她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
“你刚才问我需不需要帮忙,还能算数吗?”
陈雪榆点头:“当然,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令冉道:“麻烦你不要举报我在公园里埋东西,你看见了,能当作没看见吗?”
陈雪榆道:“我不会,但你这样埋下去别人很容易看到新翻的土,也许会好奇。我的意思是,这样做其实也不安全,即使我不去说。”
令冉神情茫然,有一丝忧郁:“我没办法,人总是这样的,没办法的时候只能找不是办法的办法。”
陈雪榆道:“方便问是什么东西吗?”
骨灰盒不小,用红布包裹着,其实骨头没烧干净,因为是普通的价钱,所以可能混着别人的了,是不是肖梦琴呢?难说。
可还得有个仪式,有个物件,好来当活人的寄托,肖梦琴不需要这东西。
令冉神色平和:“我妈妈的骨灰盒。”
陈雪榆眼神动了一下,他立马说:“抱歉,是我唐突了。”
令冉心道,这有什么好唐突的呢?人都死了,感觉不到唐突的。
她慢慢蹲下去,继续用铲子一下下挖土。
陈雪榆没多问其他,俯身跟她说:“不介意的话,我认识一家寺庙的主持,那里更适合暂时寄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令冉抬脸看看他。
陈雪榆道:“我现在可以带你过去,这样,我开车,你打车过来跟我汇合,行吗?”
令冉像是很容易轻信的样子,她抱着骨灰盒,跟陈雪榆到路边,路很漂亮、干净,绿化做的好。陈雪榆拦下一辆出租车,敲敲窗户。
“师傅,麻烦您把她送到正峰寺。”
令冉突然道:“我能坐你的车吗?”
陈雪榆打量她一眼,便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师傅,先不坐了,耽误您。”
她心思变化莫测,捉摸不定,没有试探的意思,仅仅是想看看陈雪榆怎么跟人打交道。
陈雪榆看起来是很周到很客气的人,但这司机师傅脾气很直,骂了两句,意思确实耽误他做生意了,不坐拦什么车?
令冉看着陈雪榆,他当然没还嘴,那是很有失风度的,她看见他眼里微微的蔑视,几乎是一闪而过,可他的神情、态度,都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陈雪榆的车比道路还要漂亮,黑色的,线条流畅,就像一个漂亮男人那样很惹眼。这样的车,看一眼都要爱上了,雨天没看清楚的,这下都明了了。
车子非常舒服,动起来几乎没什么感觉,不像坐公交,又挤又吵,遇到高峰,人贴着人,别人的体热是恶心的,空气里各种臭味交织。舒适、安静的空间,是贵的,要花大价钱买的,令冉坐在这样的车里一瞬间明白了。
妈妈还不曾知道,更不曾拥有。
她忽然就淌下两行眼泪,这是事后第一次流泪,泪水滚热,是咸的。前面陈雪榆抽出一张纸巾,他没开口,抬手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