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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要跳!

作者:宛南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夏的午后,省跳水队的训练馆里,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消毒水混合着湿漉漉的汗味,构成了这里永恒的背景气息。


    水波一下一下撞击着池壁,发出空洞而规律的回响,间或被身体砸入水面的“噗通”声打断。低阶队员在三四米板上重复着基础动作,水花溅得老高;高处,十米跳台的阴影沉默地悬垂,像一道冰冷的试炼。


    沈墨就在那阴影之下,在三米板上。


    她的起跳干净利落,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翻腾、转体,每一个角度都精准得如同用刻度尺量过。


    入水时,“呲”地一声轻响,水面被她驯服地破开,只泛起几圈温柔的涟漪,迅速归于平静。水花压得漂亮,近乎艺术。


    “好!”助理教练在场边喊了一嗓子。


    沈墨从池边撑起身体,水珠顺着她湿漉漉的短发滚落。她抹了把脸,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目光习惯性地、不受控制地,往旁边那架通体雪白、直刺屋顶的十米跳台瞟了一眼。


    只一眼,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喉咙发干。


    她迅速低下头,走向池边,准备下一次练习。


    看台不起眼的角落,江远帆双臂环胸,已经安静地坐了半个多小时。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夹克,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波澜,眼神却像鹰隼,牢牢锁在沈墨身上。


    省队的刘教练陪在一旁,有些局促,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江指导,您看,小沈这孩子,技术没得说吧?水感、空中姿态、控制力,都是拔尖的苗子。”刘教练搓着手,“就是……唉,您也看到了,她这高度……”


    江远帆没接话,目光从沈墨身上移开,落在那座令人生畏的十米台上。一个男队员正从上面鱼跃而下,身体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


    “她试过十米台吗?”江远帆问,声音不高,带着长年累月指导训练留下的轻微沙哑。


    “试过,怎么没试过!”刘教练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每次站上去,脸煞白,腿抖得站不住。有一次,鼓足勇气走到边上了,硬是没跳成,是扶着栏杆下来的……心理关,过不去。说是小时候掉水里过,怕高,怕得厉害。”


    江远帆点了点头,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想法。他见过太多有天赋的运动员,毁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上,伤病、心态,或者,就是一道怎么也迈不过去的坎儿。


    “她家里什么情况?”


    “单亲,跟她妈妈。她妈妈……不太支持她跳水,觉得耽误学习,也不安全。为了这个,没少闹矛盾。”刘教练顿了顿,“这孩子性子闷,能忍,也倔。”


    正说着,场内的训练暂告一段落。队员们三三两两散开休息、补水。沈墨独自走到角落,拿起自己的水壶,小口喝着,视线低垂,与周围偶尔笑闹几句的队友格格不入。


    江远帆站起身,走下看台,径直朝沈墨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馆内显得格外清晰。沈墨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到是江远帆时,她明显愣了一下,握着水壶的手指收紧了些。她认得这张脸,电视上、体育杂志上,国家队那个以“点石成金”闻名,也以严厉和不按常理出牌著称的金牌教练。


    “江指导。”她低声打招呼,声音被水汽润过,依旧带着点干涩。


    “沈墨。”江远帆在她面前站定,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不锐利,却极具分量,“我看你训练很久了。”


    沈墨抿了抿唇,没说话,像是在等待审判。


    “想不想来国家队?”


    这句话问得平淡无奇,落在沈墨耳中却像惊雷。她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难以置信的光,但那光芒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深的晦暗覆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的十米跳台。


    “……我跳不了十米台。”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坦诚。


    “我知道。”江远帆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今天是阴天”这样的事实,“你的技术基础,是我近几年在省内看到的最好的。国家队需要的是可能性。”


    可能性?沈墨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这种连规定高度都无法完成的人,还有什么可能性?


    “恐高是可以克服的。”江远帆继续说,语气没有任何安慰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个目标,“技术天花板,却很难突破。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自己决定要不要。”


    他说完,没有等沈墨的回答,只是从夹克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素白的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递到她面前。


    “考虑清楚了,打给我。”


    名片被塞进沈墨微凉而潮湿的指尖。江远帆不再多言,对她,也对旁边目瞪口呆的刘教练微微颔首,转身便走,步伐稳定而迅速,消失在训练馆门口的光晕里。


    沈墨站在原地,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像捏着一块滚烫的炭。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周围队友探究、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背上。


    她低头,看着名片上那个名字——“江远帆”。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


    晚上回到家,老旧的居民楼里弥漫着饭菜的热气。沈墨推开门,母亲林婉正把最后一盘青菜端上桌。


    “回来了?洗洗手吃饭。”林婉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


    “嗯。”沈墨应了一声,把背包放在玄关的椅子上。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沈墨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什么胃口。那张名片,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裤子口袋里,存在感强得烫人。


    “妈,”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今天……国家队的江远帆教练来了。”


    林婉夹菜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眉头微微蹙起:“江远帆?他来干什么?”


    “他……想让我去国家队。”


    “哐当”一声,林婉把筷子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沈墨的心猛地一沉。


    “国家队?你去国家队干什么?继续跳你那水?能跳出什么名堂?”林婉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和不赞同,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专心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正经工作!跳水能当一辈子饭吃吗?啊?你看看你,现在连高的地方都不敢上,心理都有问题了!”


    又是这些话。沈墨低着头,盯着碗里白花花的米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技术没问题……”她试图辩解,声音微弱。


    “技术好有什么用?站都站不上去!”林婉打断她,语气尖锐,“上次在十米台上那个样子,你忘了?多少人看着?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那次是意外……”


    “意外?多少次意外了?沈墨,你现实一点!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由着性子胡来!听妈妈的,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沈墨不再说话。胸腔里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大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凉飕飕。她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是更激烈的争吵。母亲对跳水的排斥,根深蒂固,源于她童年那次意外落水后持续不退的高烧和噩梦,源于对女儿未来的另一种规划和担忧。


    她默默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回到自己狭窄的小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客厅里电视节目的声音。


    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她小时候刚开始学跳水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没心没肺,从低矮的跳板上跃下,溅起大片水花,眼睛里全是光。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已经被捏得有些发软的名片,放在桌面上。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江远帆”三个字的轮廓。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她从未想过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选择,此刻却带着千钧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国家队,那是每一个跳水运动员梦寐以求的殿堂。可那座十米跳台,对她而言,不是殿堂,是刑台。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夏夜的风带着微弱的凉意吹进来。楼下路灯昏黄,几个小孩在追逐打闹。她抬起头,看向夜空,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稀疏黯淡。


    她想起白天江远帆那双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


    “恐高是可以克服的。”


    真的……可以吗?


    她不知道。


    那一晚,沈墨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她一次次站在那座令人眩晕的十米跳台边缘,脚下是幽深得望不见底的水,冰冷的气息缠绕上来。她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然后,在一片混沌的恐惧中,向下坠落……


    ---


    几天后,省队训练馆,气氛有些异样。


    沈墨刚完成一组三米板的动作,从池子里上来,就感觉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国家队江指导点名要沈墨?”


    “真的假的?她连十米台都上不去啊!”


    “谁知道呢,可能人家就看中她那点技术细节了?”


    “嗤,技术好有什么用?比赛比的可是实打实的高度和心理素质。”


    “关系户吧?没准儿……”


    议论声不大,却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她转。沈墨绷着脸,用毛巾用力擦着头发,试图屏蔽那些声音。她走到休息区,拿起水壶,却发现自己的水壶被人挪到了角落,位置被另一个队员的包占了。


    她默默地把包拿开,放回自己的水壶。


    队友周倩,队里目前成绩最好的女队员,也是十米台的主力,抱着胳膊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哟,我们的‘国家队预备队员’训练完了?”周倩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腻,“怎么样,江指导有没有传授什么独家秘籍,帮你克服恐高症啊?”


    沈墨拧开水壶盖子,没看她,也没说话。


    “要我说啊,这恐高症可不是小事,得治。”周倩不依不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却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别到时候去了国家队,一站上十米台,又吓得腿软,那可真是把咱们省队的脸都丢到北京去了。”


    沈墨喝水的动作停住了。温水滑过喉咙,却带不起丝毫暖意。她握着水壶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周围的目光更加刺人了。


    她盖上盖子,把水壶放回原位,转身,看向周倩。她的眼神很静,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底下却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涌动。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她的声音不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周倩被她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怔,随即有些恼羞成怒,还想说什么,沈墨已经不再理会她,径直走向力量训练区。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那天下午的训练,沈墨格外沉默,也格外拼命做每一个动作都反复练习,直到力竭。汗水浸透了训练服,额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需要用身体的疲惫,来压制心里那头因为不甘和屈辱而嘶吼的野兽。


    晚上,她拖着酸痛的身体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母亲加班还没回来。


    她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疲惫,却带不走心头的沉重。水汽氤氲中,她闭上眼。


    白天那些议论和嘲讽,周倩那张带着讥诮的脸,母亲担忧又反对的眼神,还有江远帆那句“可能性”……所有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她脑海里翻滚。


    她问自己:沈墨,你就这样了吗?


    永远待在舒适区,永远在三四米板上重复着被人称赞“技术好”的动作,然后眼睁睁看着别人站上更高的舞台,去触碰你曾经也梦想过的天空?


    因为恐惧,就要放弃吗?


    因为别人的眼光,就要否定自己吗?


    那个藏在心底深处,被灰尘和恐惧掩埋了很久的,关于跳水的、最初的热爱与野心,像一颗被水浇灌的种子,悄然顶开了坚硬的泥土。


    她关掉水,擦干身体,走到书桌前。


    那张名片还放在那里。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名字和号码。


    然后,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映出她湿漉漉的、还带着水汽的脸,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空,微微颤抖。


    一下,两下。


    最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跳上。


    几秒钟后,电话被接通。


    那边传来江远帆熟悉而平稳的声音:“喂?”


    沈墨握紧了手机,指节泛白,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涩,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江指导,我是沈墨。”


    “我去。”


    我去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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